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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亂世英雄 第一章 去投軍

上篇 亂世英雄

第一章 去投軍

「感謝重八救我一命。」
人群又一次沸騰起來:「我們要生,我們要生!我們不要死!!」
年青的朱重八,已經是非常疲倦了,他又累又餓,雙腿乏力,已經走不動了。可是,他必須硬撐下去,一直朝前走。朝前走,前面才有生路。朱重八跟著逃難的饑民,一直走到半夜。這時他再也走不動。可是他的直覺告訴他,在這樣的地方,就是掘地三千丈,也掘不出一個菜餅來。他的生路,還在前方,他必須更加努力地,朝前走,否則,他只能埋藏在這個地方。為生的念頭支撐著,朱重八又邁開了腳步。
元統治者的民族奴役政策非常黑暗,漢人最受歧視,當時蒙古人殺死漢人,只需交出一份埋葬費即可。這種對漢人的歧視,使得當時所有的漢人,都對高高在上的蒙古人恨之入骨。而到了元朝後期,這種黑暗的民族奴役越演越烈,許多漢人小地主和普通農民也紛紛喪失土地,淪為佃戶。這些往日里小康之家,因繳不起田租,流亡、餓死的情況不斷發生。在這種情況下,農民對元軍的痛恨是銘心刻骨的。殺死蒙古人,是當時所有漢人埋在心底的聲音。現在,這三個和尚,不僅可以一泄心中久積的憤慨,還可以殺敵邀功有利於自己今後的發展。
平時做和尚,因既不能享受天倫之樂,又非常清苦,願去者都能如願,但在那樣的災荒年頭,因做和尚總能有口飯吃,倒也成了熱門職業。朱重八看著汪氏的兒子拿著禮物走了,淚眼婆娑倒身跪在她的面前一個勁地作揖。汪氏老母撫摸著他的頭說:「快別這樣,大家都是鄰居,我也就這點能力,還不知道主持能不能看在我的薄面,收留你到寺里去做和尚。」
「如是他前面的老八也活著,這是第九個。」六姑見朱五四不語,在一旁提醒他。
這是1343年,離元朝滅亡只有25年,屬元朝的後期。
做事一向謹慎的湯和,也躍躍欲試,但卻不忙著行動,他想聽一聽身邊這位一見便讓人尊重的小老鄉的意見。
突然,朱重八感到有人已來到他面強正在瞅著他的齋碗,不由一驚,猛地抬起頭來,雙手自然地將齋碗攏罩在胸前。
湛藍的天空,高遠闊達。憑山遠眺,只見近山綠樹青青,枝葉茂盛,臨署的夏風,輕搖高樹;遠處,性急的秋雁,八字成行,白雲藍天中,悠悠飛翔。朱重八與湯和分手后,便一鼓作氣爬上山頂。他翹首眺望遠方的大雁,由不得想起了自己的家。雖說親人一個都沒了,可那畢竟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曾經有過歡樂,有過親情的地方。小和尚的眼睛雖還盯著成行的大雁,卻是有些模糊了。
「快,起來。」湯和扶起朱重八。
人生不可能公平。對此,我們唯一能做的是:要去適應它,學會改變它。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來留意你的苦難,只會有人讚頌你的成功。由於你並不那麼走運,暫時還浸泡在苦難中,你最好不要埋怨言什麼。只有你自己攢著暗勁衝出苦難,你才會離開苦難,除此之外,沒任何途徑離開苦難。
化緣三年來,他的腳步已踏遍安徽、河南、河北的山山水水,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愛爬上山頂,獨坐遠眺,靜靜地思考曾經耳聞目睹的東西,分析所經歷的人情事故。久而久之,這山頂凝思,便成了朱重八的一個積習。
朱重八自小好強,要面子,他可不願去做倒插門的兒子,於是,便異常的勤奮起來,不僅放牛,還竭盡全力屋裡屋外地幫助父親,希望家境有所改善,能攢出些錢糧,到時候娶一個媳婦進朱家。這,成了十二歲以後的朱重八對未來美好生活越來越明晰,越來越巴望的念想。
「感謝元帥賜名。」朱元璋開始對郭子興有了一些好感,因為他自己也覺得這名字好。
那怕是一點點發展,也需要努力,需要冒險,需要有所犧牲。朱重八很清楚這一點,但也非常愛惜自己的生命,認為自己的生命該有些價值,不想就這麼輕易拋擲這歷盡千辛萬苦,卻還毫無價值可言的生命。他熱愛生命,他百倍地珍惜自己的生命,為的是有朝一日讓他成為有價值的東西。當兵,就意味著隨時要丟掉生命,他不能不慎重地走好這步棋。
朱重八眼見劍快刺到胸前,也不躲避。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左腳倏地向郭天敘伸去,同時蹲腰驀抬左手,翻起掌猛擊郭天敘握劍的右腕,還同時出右掌擊郭天敘的腰間,郭天敘頓時丟劍踉蹌前倒。要不是朱重八緊前一步抓住他的左膀,肯定是撞在廳前的柱子上,絕對是頭破血流,後果不堪。
已經是家徒四壁,連草木都吃盡了,看著兩個快餓死的孩子,大嫂不想死,為找條生路,背一個抱一個朝娘家方向走去……二哥對朱重八說:「我們就此分手吧,但願還能活著再相見。」說罷抱著弟弟痛哭很久,然後離開。
「可是,你準備往哪裡去?」朱重八從湯和的搖頭裡已經了解了他對此事的無主見,但他還是搶了先問湯和。
「走,我們走!」朱重八說。
世人就這麼回事,喜歡錦上添花的人多,願意雪中送炭的人少。當時的朱家,那日子,跟所有窮苦人的一樣,實在讓人揪心。
一三二八年臘月的一個早晨,暴風雪襲擊了太平鄉。風卷著掌大雪花,狂暴地掃蕩著山野、村莊,搖撼著百年的古樹,彷彿要將它連根拔起來一般。村莊最北面的「朱氏豆腐店」,兩根碗口粗的杉木立起的一塊招牌,在風雪中掙扎了一會,就「啪」地一聲斷了。
湯和不愧是個男子漢,是個註定要成就一番事業的男子漢,他的眼睛已毅然離開那張菜餅,移向遠方。這個漢子儘管已經餓得快到了頭,也不可能因為自己,去傷害別人,特別是自己的家鄉人。湯和很想讓自己的身子隨目光而去,卻一時又動不了。
「嗯。」
朱重八看看湯和,看看碗里的菜餅,他知道他面臨著什麼,他必須馬上做出決策。他分明地又看到了那位婦人的臉,聽到那聲凄然的嘆息聲。這年月,菜餅對於活人來說根本就是命!
「你隨我們去罷,我一定到郭元帥那兒保舉你。」湯和說:「你遇事沉著多謀,到軍隊中,一定比我有出息。」
郭子興原是定遠街頭算命先生,一條繞舌,一張利嘴,也頗讓些人信服,加之為人還算慷慨,算命得來的錢財,總愛約幾位江湖好漢喝上幾杯,因此在定遠一帶口碑很是不錯。又因為自己是算命先生,他並不相信劉福通他們挖出的那個刻著「莫道石人一隻眼,此物一出天下反」的石人是真的,但他卻從迅猛發展的義軍看到自己的出路,暗暗地與紅巾軍聯絡。
「好看。」朱重八如實地回答。
從這以後,朱重八開始了他新的人生,僅僅十五年,就從一個士兵,走上皇帝的寶座,造就了一個中國皇帝史上的奇迹。
「我叫馬秀英,與你一樣,父母早亡,隻身一人客居在這裏。」
二說朱重八有一回打掃佛殿,因嫌殿中的羅漢一尊尊搬下來清掃麻煩,就命令羅漢說:「羅漢們!你們下來,讓我掃掃地。」話音剛落,眾羅漢便一個個乖乖地從佛龕上走下來,等他掃完才一個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這「二說」顯然是阿諛之辭,一說倒是很貼近實際。朱重八在三年雲遊生涯中,接觸到白蓮教的種種宣傳,他自己更是親眼目睹了人民悲慘生活的現狀,看到了元統治基層官員的兇殘腐朽,他心裏非常清楚:天下就要大亂了。作為一個窮透頂了的小和尚,他暗自為這即將來臨的大亂喝彩,並睜大眼睛,渴望能通過這大亂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於是,朱元璋歸寺之後,一面謹依化緣時總結出「示弱」、「分利」的做人原則,廣交朋友,準備干出一番事業來;一面苦讀詩書,苦練拳腳,增長知識,強身健體,全面提升自己,以應干大事之需。
家裡添了口新人,燒了個鍋蓋,又炸了口大鍋……
花雲和吳良獃獃地看著他們的師兄,將十二個元兵的耳朵,一隻只割下來,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朱重八割完二十四隻元兵耳朵之後,用一根藤條竄了,來到他倆面前。他們還來不及發問,只聽得朱重八說:「走,我們投軍去!」
「大家不要驚慌,釋迦牟尼在臨死前已經留下遺言:只要再過七年,彌勒佛出世,世界就會變樣子。到時候,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遍地金沙玉石,還有許多美麗的寶貝,而且,人心也會變好,大家一律平等、有衣有食,有田有牛,再無人欺人……」
於是,這三個決定還俗的和尚,順著右邊的山道急速前行,他們渴望一報往日久積的仇恨,更渴望用敵人的血給自己的發展加把勁。有這樣的念頭,就這麼三個人,竟敢豪情滿懷地去追干燒殺搶掠的元軍。當他們艱難地爬上一道山樑時,心裏不由得一陣擔憂。原來,拉下來坐在地上喘息的元軍,不是三兩個,而有十二人。他們見了,都把擔心的目光,投向朱重八。
「回皇覺寺。」朱重八說:「我已經出來三年了,我遍走了臨近幾省的州縣,我聽了不少,看了不少,可我卻有許多事情弄不明白,我想我該回寺里好好地想一想,再多認幾個字。」
天啊!這人世間的苦命人實在是太多了,他是這麼痛苦,年紀還這麼小,怎麼忍受得了!我的苦與他比……婦人心裏象是堵了什麼,很痛。她想哭,片刻,她終於下了決心。
朱五四把大鍋刷乾淨,舀好一桶水,正準備往鍋里倒進去,便聽到二娘一聲緊似一聲的痛苦呻|吟。他由不得心裏打個寒顫,把牙也咬緊,猶豫地呆在灶后聽著。裡屋是二娘的痛苦呻|吟,屋外是肆掠的狂風怒吼,更有那對今後生計的擔心,朱五四的一顆心,提得緊緊的,豆大的汗珠,禁不住一顆顆在額頭上沁出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屋外「啪」的一聲脆響。
「去聽人講經。」
「是的,我一直佩服那些比我過得好的人。可是,這年頭,只要能不餓死,我也知足了。」
「原本還想等等看看,現在也顧不得許多了,這可能是天意!」朱重八似乎是自言自語。
朱重八恨得眼珠子冒火,牙齒咬得嘣嘣響。天啊,難道父母真就這麼死無葬身之地!他在心裏憤怒地喊道。這時,同寨的鄭兄見了,於心不忍,一咬牙將自己的墓地騰出一半來,給了朱家。
「你不到山上去看看?」
朱重八又悲又餓,抱著母親冰涼地屍身睡著了,沒多久,他似乎聽到母親在哀求他: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看天下會亂起來的,可是,我要好好想一想。」朱重八說,眼瞅著湯和:「不知……」
9日,大哥也餓死。
「你不要與天敘計較,他被他母親給慣壞了。還有孫副帥,你更不值得去計較。唉!」姑娘竟然嘆了口氣:「你一定要儘力幫助郭元帥。」
朱重八跑了一陣也沒能看到炊煙,只因飢餓難耐,也只好蹌踉狂奔了,九*九*藏*書直到走進小鎮時,他才放慢腳步。
門,顫抖著打開。
我們不能從正面來進攻他們,可以讓他們從正面來進攻我們。嘿!到時候我們居高臨下,再利用木頭、石塊不把他們砸個希巴爛才怪。把整個的打法都想清楚了,朱重八暗自得意。他將師弟人喚到身邊,詳細地給他們講了自己的計劃,直說得兩個師弟連連點頭,直誇朱重八不簡單。於是,三個和尚開始了他們一生中第一次殺人的大事情。他們將木頭翻到斜坡邊,還撿來一大堆石頭。一切就緒,兄弟仨人便亮開嗓子唱起來:「天遣魔軍殺不平,不平人殺不平人,不平人殺不平者,殺盡不平方太平。」
一切果然如朱重八所料,他拎著的那12對滴血的元人耳朵,實在太引人囑目。他進濠州的第一天,便得到元帥郭子興的親自接見。
「我真得也要死了,我已經幾天沒東西吃。」
「有人……說我死了?!」
鄭兄給的墓地在半山上,朱家沒錢賣棺木,就用原來父母睡覺的舊蘆席裹了他們的屍身,朱重八和二哥一人背母一人背父上山去安葬。到半山腰時,哥倆又餓又累,實在走不動了,剛好這時又突然下起暴雨,他們就把父母放在地上,跑到一外山岩下面躲雨。只聽得外面風聲大作,雷鳴閃電,雨下得一陣比一陣猛……
他看看熟睡的兄弟們,合衣躺在床上,又想起馬姑娘最後的那兩個字「英雄」。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別人將這兩個耀眼的字與自己聯繫在一起,而且還是位姑娘。「英雄!」他在心裏重複著,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舒坦。
第二年4月6日,朱重八的父親餓死。
身材雖不魁梧但也稱得上高大,特別是那顆碩大的頭顱,那塊凸出闊卓的額頭,以及尖削的下巴。這是張典型的倒三角形臉,這樣的人無疑都相當聰慧。不過最讓郭元帥常識的,還是朱重八那一身結實的肌肉和厚厚的嘴唇。「這身肌肉一定非常有力氣,厚唇人心實忠勇」郭元帥心裏一熱,問道:「你是皇覺寺來的?」
「我看很好,賞罰分明,不剋扣軍響。」
「我現在能確保衣食無虞,卻沒了自由。這是不是值得?有了三年游僧的經歷,相信我是不可能餓死在這個世上的。」朱元璋坐在院門前的一塊大石頭上,眺望遠山,這麼想著。
六年下來,文武之道,朱重八精進不少,已從一個目不識丁的放牛娃,成長為略通文墨的僧人,讓人恬目相看。
相同的命運,對事物許多一致的看法,將這兩位素味平身的男女突然拉得很近,他們似乎都有些說不完的話想說給對方聽。
一說朱重八有一次因晚歸被鎖門外,露宿醒來吟詩曰: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間不敢長伸足,惟恐踏破海底天。口氣豪邁,氣宇非凡,有帝王將相的氣派。
「請問小姐,你是什麼人?」
懦弱的人,常被災難屈服,常為屈辱狂叫,只有勇敢的人,才能智慧地對待災難與屈辱,並在災難與屈辱中乘機興起,顯示其偉大。
昨晚二更時,二娘就開始腹痛。接生婆六姑說,胎位有些不正。結果折騰了整整一夜,二娘還是一個痛字了得。朱五四雖然也心痛,卻是幫不上一點忙。待到三更過後,他便無可奈何地到隔間的豆腐房裡去忙乎。窮啊!倘若今日打不出豆腐來去賣了,家裡連給六姑的接生錢也得欠帳。
「這怎麼成!」沒等朱重八回話,旁邊閃出郭元帥的次子郭天敘:「父帥,這和尚剛來,能有多大能耐?恐怕就會敲敲木魚。」
殘冬剛剛離去,美麗的春天就匆匆趕來,寒冷的冬日為溫暖的陽春代替,大地充滿了一派生機。濠州鍾離金槍河邊的太平鄉,山峰連綿,曲線溫柔似美人,在和熙的春風裡,藍天白雲于頭上,淙淙溪水于山腳,山上青草綠樹,野花香草,景色十分誘人。更有偶而裸|露的岩石,如禽似獸、或床或椅,最是放牛娃喜歡玩耍的地方。朱重八偶然間在豆腐店裡聽大人說起朝庭朝拜的事情,竟然很深地印在心裏,到了山上,把牛吆喝上山,便與一群光腚小兒,有板有眼地玩起朝廷朝拜的遊戲。
朱重八很熱情地接待湯和,問道:「你現在……」
三年的化緣生涯,使朱重八深諳了許多人生世相,也更明了些當世的形勢狀況。元朝政治黑暗腐敗,加上天災,各族人民,特別是漢人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今天在這裏聽韓山童講經宣傳,去年在湖北化緣時,朱重八也聽到彭瑩玉、徐壽輝等同樣的宣傳。他雖說也是滿腔的熱情,全身心的渴望,但畢竟聽得,見得多了些,也就多生出了些想法。
「你喜不喜歡?」母親又問。
湯和與朱重八,原本是抱著生的希望而來,緊閉的城門,擋住了他們進城的路,也隔斷了他們生的希望。他們與城外聚集的所有逃難人一樣,心裏充滿了悲苦和絕望。朱重八和湯和,正在受著絕望的煎熬,不知他們生的路在何方,突然看見,逃難的人群,象著魔一般,朝東南方涌去。
湯和不由得搖搖頭。他兩月前在追殺元軍時砍倒他們的一面旗幟,郭子興升他做了千夫長,他感到人生有了奔頭,要拉這位軟弱而又使他敬服的老鄉一把,便說:「如今天下大亂,和尚也要挨餓,不如跟我一起去投了郭元帥,謀一個好出路。」
我的兒,趕快把我們給葬了,入土為安啊!
皖北的小鎮,原本曾是那樣的繁華過,只因近幾年天災人禍不斷,才一年比一年蕭條下來。可不知為何,今晚卻突然熱鬧非凡,象趕集一般,到處都是擠滿的人群。只是,到這裏來的人,臉上都沒有節日的歡喜,卻正好是相反。只見他們一個個臉都拉得挺長,非常痛苦的樣子;一雙眼都睜得挺大,充滿了驚懼和絕望。朱重八還剛到鎮口,便被擁擠的人流推柔著,似乎雙腳都難以落地。他有些著急,拉著一位老婦人作揖問道:「大娘,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又要到哪裡去?」
「我在這裏替郭元帥感謝你。」
在所有遊戲的放牛娃中,數朱重八個頭最小、長相最丑,卻又是膽量最大,主意最多,因而也就最受放牛娃們尊從。待大家聲音落下,高高在上的朱重八,就會把手很有氣勢地一揮,大聲喊道:
「可是,你剛才說,再多認幾個字?」在湯和看來。朱重八要回寺廟,要多識幾個字,就是想一輩子做和尚,能看得經書,或者還能做一個大和尚。
汪氏見他這樣,眼裡也出了淚水,過來撫著他的頭說:「天無絕人之路,你總會有路走下去的。」誰又會料到:朱重八這一路走去,竟走上了皇帝的寶座,真正是很有些意思。
此時的朱重八在外流浪了三年,生逢亂世,已無家可歸,但還得回去呀,那裡畢竟是自己的家。只是回去以後,等待湯和的是可能倒塌了的茅屋;等待朱重八的則可能是不能容他坐下來而要再趕他出走的寺廟。
唏噓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發展成了大的動作。這些絕望的逃難人,這些被天災人禍折磨的已在陰陽兩道間彌留的苦命人,被一種震憾心肺的希望吸引了,他們生出了新的希望,有了一絲求生的念頭。為這希望,為這念頭,他們的膝蓋軟了,全體跪下來。他們磕頭,他們流淚,他們竭斯底里地呼喊著:「釋迦牟尼,保佑我們,讓我們能活下去;釋迦牟尼,指點我們,出路在哪裡?」
婦人終於又一次走出來,腳步異常的沉重。她不再看朱重八的那張臉,只專註地望著朱重八的那隻齋碗,那只有些殘破的齋碗。她莊嚴地走上前去,猶如為理想獻身的聖女,隨著她的手勇敢向前,一塊菜餅便悲壯地落進小和尚的齋碗。婦人猛然掉頭沖回屋裡,那凄然的嘆息,比砰然的閉門聲更令人心碎。
這日黃昏,朱重八展卷就讀燈下,忽聽有人敲窗,湊近一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手握長劍,頭扎紅巾,那張厚實的臉……
「你快莫這麼講。」湯和撕下一塊煎餅塞進朱重八嘴裏:「快吃!」
湯和明白那雙眼睛的意思,不由得搖了搖頭。他雖然比朱重八大好幾歲,可對於這種事,確實知之甚少。
這招牌剛剛倒地,豆腐店旁,一個熏得發亮的老樅樹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四十多歲、精精瘦瘦的中年男人,跨步出來。
於是,沒等婦人的目光移過來,朱重八立時拉長了臉,同時將自己的下巴用勁朝下,兩頰盡量聳聳上挺。這樣一來,他本來就不漂亮的一張臉,便凝上了無盡的苦痛與悲愁。彷彿他就是痛苦,就是辛酸,就是在受折磨……
「好名子,元璋,一塊美麗潔白的玉。」隨著兩聲鼓掌,孫德崖一陣風進來。他向郭子興施禮后微微一笑,然後走到朱元璋面前。孫德崖肆意地托起朱元璋滿是胡茬的下巴,將朱元璋那張坳黑粗糙的臉扭向眾人,大聲說:「哈哈!美玉,名符其實啊?」
穿上這軍裝,便意味著要去替發給他這軍裝的人賣命。郭子興、孫德涯,郭天敘這些人,值得自己去為他們賣命嗎?想著剛才的情形,朱元璋不由得搖了搖頭。
大哥找媳婦時,朱重八還小,沒有一點記憶,這一次,二哥娶二嫂,朱重八有了很深的印象。從這一天起,他便有了一個朦朧的念想:有一天,他也要象二哥這樣,娶一個漂亮的媳婦回家,住進一間乾淨整潔的房子。
是啊,建一幢茅屋,他湯和是能辦到的,於是湯和也決定下來。
這是當時流行的《扶箕詩》,是紅巾軍在進行宗教活動唱的,只要誰唱這歌,百姓便知道他是紅巾軍無疑。
韓山童慷慨激昂地演講著,如同所有舉義的領袖人物一樣,他們都有充夠的理由和演講能力,使那些弱勢無援的民眾聽從他們的招喚,然後跟著他去行動。講經會開得非常成功,其間多次全體下跪與竭斯底里地呼喊,將講經會一次次推向高潮。可惡的皇帝,讓人痛恨的官僚,為什麼要讓這些萬物之靈的子民,連生存下去的希望也要削奪呢?若不其然,誰會信韓山童的講演?
太陽已經落山,放眼望去,山川、樹林、還有遠處的屋宇,都不象白日里的那麼分明,象是披上了一條黑衣的沙巾。一切都顯得這麼蕭殺,這麼沒有一絲兒生氣。一具具的屍體,還在身後的路上躺著。只有他們,再也不會有什麼擔心。不知從何時開始,知了在土丘不遠處的草叢中叫起來,湯和與朱重八都聽清了。那聲音一聲比一聲緊,象是催他們趕快離開這不祥之地。那塊餅給了朱重八新的生命,他分明地感覺自己又有了力氣,便站了起來。突然,他在湯和跟前跪下,深深地作了個楫:「湯和,我感謝你救我一命。」
「湯和,快別這麼說。這年頭,我想我遲早會去當兵的。只是現在,還想再看一看。」
身子高大的男子滿臉的尷尬,目光拚命地想離那誘人的有些殘破的齋https://read.99csw.com碗。
「你們不要死,上天也不讓你們死。今年,彌勒佛便要出世,世界就會變樣子,光明就會降臨人間……」
「我是朱重八。」
他知道,眼下在世人眼裡,他朱元璋一文不名,或許是出於本能,他卻異常地珍惜自己。「我並不比別的人差!」他常常對自己這麼說:「如果有機會,我會做得比別人更好。」
「你真棒,還沒投軍,手上就拎著敵人的12對耳朵。」馬秀英充滿敬意地說。
「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和尚,你能勝了我手中這柄劍,便讓你做我父帥的衛兵。」郭天敘說畢,揮劍直衝朱重八。
到處是凄然的呼喚,到處是飢餓與襤褸,當朱重八在逃難的人群中穿過兩條街后,他已經相當清楚:今晚要想尋覓到一點可以養肚的食物,實在是一件天大的難事。好在朱重八已經經過了幾年乞討生活的鍛煉,一兩天無食下肚已屬家常之事,因此也用不著怎麼去急。他現在餓一兩天,人還是餓不死。朱重八這麼想著,舉目四望,想找一處能倦身安睡一宵的處所。可是,人頭攢動,攢動的人頭。現在的這個小鎮,連雞窩牛棚,都已經滿裝了逃難的人。朱重八現在沒有知道:這次銅瓦廂決口,向西南傾瀉,足足六百公里狹長地帶的村莊和人民,全數被淹。這一次,單單是逃難的饑民,就有幾十萬。儘管不了解這些,憑多年浪跡的經驗,朱重八也明白,大難又要臨頭了;朱重八還知道,每每遇上這樣的情況,他唯一的生路,就是咬緊牙關闖過去。
他醒來時,已是雨過天晴,與二哥鑽出岩洞,回到放著父母屍身的地方,只見這兒已成一座小山,父母早被埋葬于內。哥倆看著山上衝下的一堆黃土,一時不知所措。
「湯和兄,你待我真是太好了。」
眾人哈哈大笑,就連郭子興也忍不住笑了一聲。從乞討生活走過來的朱元璋,這麼些年來,一直都受著他人的凌|辱,並且在他人的凌|辱中陪盡笑臉,以換得些許殘羹冷炙,來保全自己生命的存活。可是近年來,由於自己的努力,已沒有人再敢放肆地羞辱他了。而現在,剛進軍營,竟受到上司的這般羞辱。
「我到鎮子里去,看能否找到工做。」湯和說。
一個能承擔起巨大的苦難,能聽到自己內心發出痛苦的哀號,而從來就不被苦難和自己內心的苦惱所擊倒的人,一定是偉大的人。
「敘兒,你沒聽說他智殺十二元兵的事?」
「倒了,可以再建。」
「哦,你怎麼會客居在這裏?你與郭元帥家是親戚么?」
「很好,雖然總是撕殺搏命,比起早些年,是好多了。」湯和瞟一眼朱重八手上的破茶壺,打量著這間殘舊的小居室,真誠地說:「你應該過得更好些。」
朱重八與二哥躲在石洞里,又冷又餓,疲憊不堪,他很快又進入夢鄉,他彷彿聽見母親在對他說:
清晨,太陽還睡著,小和尚便被飢餓喚醒。昨日奔這寺廟途中,小和尚便用寺廟的供品來安慰自己那轆轆作勵的腸胃,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著那香案上的美味佳肴,饞得差點流出口水。沒想到,來到了希望之所在,反道是全然的絕望。寺廟裡哪來什麼湯餅,一隻老鼠也沒有。小和尚沒有力氣再走下山去,便把嘀嘀咕咕的肚皮使勁脟緊,鑽到香案底下睡了一夜。
「重八!」二娘從被窩裡伸出骨瘦的雙手,想抱自己的兒子,只聽得外面有人喊:「失火了,快救火!」
在22日這天,朱重八的母親也餓死啦!
「元璋,你就叫朱元璋,可好?」
湯和想起來了。他比朱重八大二歲,小時常與他的哥哥朱重五玩。他想起重五遭瘟疫慘死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家父母的慘死……一場瘟疫,一個村子競埋了一大半人。湯和的眼睛突然朦朧起來,他太餓了,已經有三天找不到東西吃。他到處想找份工作做,就是沒人給他工作;他行乞,也沒人肯施捨。湯和的眼睛仍然朝著齋碗,那裡有個朦朧的希望。
湯和點點頭。
「是湯和!」朱重八忙去開門。
「我們四處找你,想邀你帶了我們一到去投紅巾軍。」花雲說。
「這婦人,可能比我更可憐,然而,我顯示得比她更可憐,這餅、便到我的齋碗里來了。」朱重八正想著,臉上露出一種得意,也露出一種同情。人就是這麼個複雜的動物,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傷害別人時,心裏也會產生同情。
三個氣喘吁吁的和尚,瞪眼看著他們,都長長地舒了口氣。看了一會,花雲和吳良把目光轉向朱重八,那意思分明在說:咱們走吧。朱重八朝他們點點頭,從地上撿起一把元兵的彎勾大刀,走近一個元兵身邊,默默地看了一會,咬咬牙,提起他左耳,一刀割下,然後又這麼一刀割下他的右耳,再走到另一個元兵身邊……
一位紅巾軍推門進來,急促地說:「千夫長,元兵……大隊元兵朝寺廟來了。」
卻說二哥很快回過神來,因思念自己的妻兒,看了弟弟一眼,嘟噥著說:「既然已經這樣,我們回去。」
朱重八用力地嚼著煎餅,湯和在一邊看著,咽一口口水,欣慰地一笑,又撕下一塊煎餅塞進朱重八嘴裏。
見朱元璋在注視她,而且心裏也在想著關於她的一些事情,姑娘卻沒有絲毫的扭捏和害羞,更無半點惱怒,只是禮貌地一笑,也認真地打量著朱元璋,老朋友似地說:「你剛才在郭元帥府里的事,我都知道。」朱元璋有些吃驚。
母親望著兒子,笑了;這時朱五四走過來,看看二娘又看看朱重八,忍不住也笑了。
一切正如朱重八所料,那婦人又探出頭來,原先的驚嚇沒了,臉上充滿著神聖的憐憫與痛心。如果說她是被朱重八嚇著了,更不如說她被小和尚那張臉震憾了。這張臉瞬息間便埋進了她的心底。躲進屋裡以後,婦人對小和尚那張臉似乎看得更真切了。
眾愛卿平身!
「生啦!」六姑聲音里透出勝利的喜悅。她雙手將肉|球拉開,朱五四才看到是一個滿臉皺紋、有著老頭般一張臉的兒子,剛想問句什麼,只見六姑一手捏著兒子的兩條腿,將他倒掛起來,接著就在他小小的屁股上拍了幾下。
煎餅的念頭在朱重八的腦海里閃過後,他便眼也不眨地望著西邊的天際,不久眼前只冒金星,他終於是飢餓難熬了。他剛滿十七歲,身材也算高大,一天下來,就這麼半塊菜餅。朱重八晃晃腦袋,定定神,操起殘破了些的齋碗,義無反顧、大踏步地走下山去。
這時候的元朝,朝政更加腐敗,原本因為攻佔掠奪還算充盈的國庫,此時已日漸空虛。為了彌補財政虧空,元政府一面毫無人性地加重賦稅,一面卑鄙無恥他大印新鈔,本來就一貧如洗的人民,連骨髓都給炸干。
朱元璋信步走出營房,順著條小徑往前走,不覺來到一座小院門前,舉目四望:遠處有一座山。積習讓他本能地要去攀登。可是,山在高高的城牆的外面。他突然分明地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了這人世間最寶貴的東西。
朱重八雖然想清了殺元軍的必要性,也下定了殺元軍的決心,可他畢竟是生平第一次來殺人,一顆年青的心仍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他冷冷地望著那十二個元軍,非常認真地打量著眼前的環境,他想到了往日里元軍對漢人的兇殘,更想到了被濠州郭元帥誇讚的情景。我必須殺了他們!朱重八在心裏再一次發狠地說,心跳漸漸平穩,頭腦頓時靈光閃爍,他開始思考著解決元兵的辦法。
到12日,大哥長子又餓死。
歸雁已入山峰後面,朱重八將目光轉向遠山,只見遠處山峰形狀怪異,似乎虛無縹緲于雲霧之中,時濃時淡,如仙境一般。朱重八久久地凝望著,想著父母、哥兄,天人異路,不由凄然淚下;想到今後要走的路,只覺的凄涼、寒冷、無依無靠,不由暗然神傷。漸漸的,冷漠的日頭終是西沉,消逝在形狀怪異的峰后,那彌留在山峰上的雲彩卻異常絢麗,終縮成一團圓圓的淡白,朱重八突然心裏一亮,覺著那團圓圓的淡泊多麼象一張大煎餅,裏面藏著許許多多生命的希望。
他們,還有生路嗎?難道這一切真是因為釋迦牟尼死啦?!
「湯和!」朱重八看清了眼前這位大漢,並想起他的名子。
「他們,九年前就遭瘟疫去了。」
「你可能是餓昏了,就躺在這裏。」湯和愛憐地望著朱重八,稍一停又說:「我本來走在前面,已經進了泉城,聽人說有個小和尚死在路邊的土丘上,我想一定是你,就來了。」
隨著春去秋來,日子一天天滑去,就在這種旁人看著心酸,自己感覺倒還快樂的生活里,朱重八慢慢長大,轉眼便滿12歲。
偉人固然是由於其諸多的優點而使其偉大,可也會由於艱難困苦而變得偉大。所以苦難中不幸的人啊!切勿悲哀怨嘆,人類中最優秀的人與你同步!
朱五四喜歡兒子,但想到本來緊巴巴的日子又要添張嘴,心裏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看一眼這個把他母親折磨得半死的兒子,一時不知起個什麼名字好。
「要是換成我是你,恐怕不會給你。」湯和說的非常坦率,言語間流露對朱重八的敬服。
「現在,我們已經苦到了邊緣。」那看不清長相的人大聲喊起來:「我們不能再苦下去!否則,我們只有一條路,這就是死!」
望著一座好端端的寺廟在熊熊的大火中坍塌毀滅,望著自己唯一的棲身之地在熊熊的大火中逝去,朱重八隻得在心裏暗暗叫苦,長長地嘆了口氣。就在這時候,從側面竄出來兩個師弟。朱重八定眼一看,竟是往日里最佩服他的花雲與吳良兩位師弟,不由得轉憂為喜,問道:「你還沒走?」
朱重八醒來,一身的冷汗。他瞪大紅腫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母親,然後轉向二哥和大嫂說:「剛才母親告訴我,要我趕快葬了她。」
「我怎麼在這裏?」
「主持呢?」
「我知道,你不會死。」湯和說著塞給朱重八一塊煎餅,一塊沒有野菜的煎餅:「你看,這是什麼?」
「這樣?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跟著我,到時候什麼都會有。」
可是不久朱重八就知道,他大哥二哥之所以能娶回媳婦,是靠嫁出兩個姐姐得到的聘禮,輪到三哥就沒那麼好運,只好倒插門去鄰寨當兒子,這在當時,都認為是有些丟人的事情。
這是元朝未年民間流傳的一闋《醉太平小令》,十分深刻地將當時社會的黑暗,政治的腐敗暴露無遺。元朝當局的黑暗與腐敗若怒了上天,1343年黃河在白茅口決口不到兩年,1345年,黃河又在銅瓦廂決口,黃水漂流,人成魚鰲。天災未肅,人禍又至,1351年,元政府又強征15萬民夫修河築道。監修築吏職習更脹,鞭撻民工,剋扣工糧,於是民夫憤怒,紅巾軍領袖韓山童與劉福通趁此略施小計,杜撰出一首「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童謠,read•99csw•com在穎州登高振臂一呼,整個黃河工地便沸騰起來。民工紛紛參加韓山童與劉福通的義軍,不到兩月,竟發展到三十余萬人,一舉佔領河南、安徽的十七個州縣。就在這時,彭瑩玉、徐壽輝等在湖北起義,佔領浠水。這些起義者,都用紅巾裹頭,故稱紅巾軍。
郭子興曾有鷹眼之稱,朱元璋的動作,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得大喜。平日里因錢糧問題,他受夠了孫德崖的氣,真想讓朱元璋來好好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副元帥,可一想到這次讓孫德崖來的目的,立即改變了主意。他一手握了朱元璋剛攥起的鐵拳,一手輕推孫德崖,說:「好了,好了,別鬧了。」將倆人分開后,郭子興轉身坐上帥椅,對朱元璋說:「你先去歇著,換換衣,我有事與孫副帥商議。」
這年,一個姑娘進了他的家門,是二哥娶來的媳婦。
朱重八聽了,心裏一陣緊張,自言自語地說:「難道我真該餓死?!」
「叫什麼名字?」
「好。」朱重八忽閃著一雙細長的眼睛,認真地回答。
「莫慌,讓兄弟們都進來,跟我從後門走。」朱重八異常鎮定,帶著湯和等十來位兄弟穿過皇覺寺,爬完一條暗長的洞穴,便進入一片石林叢中。
由於眾人喜歡,講經會一直延長到午夜過後。同所有逃難者一般,朱重八與湯和的心,都深深的被震憾了。這許多在死亡邊上掙扎的可憐人,為生的希望所鼓勵,紛紛擠到破廟前的案桌邊,勇敢地拿起刀矛,他們要為自己生的希望而戰。僅僅是一番話,便使原本只想平平安安生活的普通百姓,變成了以殺人為生的起義士兵。他們並不清楚首領是誰,卻明白只有拿起刀矛去戰鬥,才能迎來彌勒王的誕生,才可以爭取到有衣有食有田有牛天堂般幸福的生活。
「哪裡,湯和大哥快別說得這麼嚴重,我只是與你分食了一塊菜餅。」
「快,快別這樣。」湯和慌忙去扶他。
「如今亂世,起義軍那麼多路,郭元帥……」
這張菜餅,便是婦人家的全部存糧,是她強忍了一日餓,留下來準備給隨時可能回家兒子用的,可她還是在哀嘆聲中慨然給了那位從不相識與她毫不相甘的朱重八。
這是一座殘舊的寺廟,瓦漏窗破,可憐的菩薩,斷擘掉頭,慘不忍睹。今天,顯然有人給寺廟刻意地裝飾了一番:紅綠布遮蓋了殘舊,破敗的香案也讓幾張地氈補綴得有些華麗。一張不知從那兒搬來的紅木椅子,給紅綢子蒙上,一位雅士端坐于內。湯和與朱重八擠在人群中間,離他有十來丈遠,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卻很清楚地聽到了他那洪亮的聲音:「自釋迦牟尼死後,整個世界都變壞了,氣候變壞,莊稼變壞,人心也變壞了,當官的只顧自己,有錢人也變得更加自私。那些異族的統治者,高高在上,只知道欺壓百姓。天發怒了,要懲罰惡人……」
皇覺寺就離元軍紮營處不遠。朱重八與湯和分手回到皇覺寺,轉眼已是六年。關於這六年的事,傳言很多,其中這麼兩說,比較有趣。
郭元帥雖說算命出生,除喜結豪傑外,本人也是爽豪善斗的人,聽說這有個和尚拎來12對血淋淋的元兵耳朵,不免心存幾分佩服。
「好,好,哈哈哈哈……」郭子興大笑起來:「你不要理他,天敘就這脾氣。你很有智謀,武功不錯,又懂得謙讓。朱重八,朱重八……這個名字,我給你重新取個名子好不好?」
這麼幾年來,除了生存下去,朱重八已沒了別的奢求。他的困境已經到了極限,他一直在調動他所有的智慧,為突破這困境而努力。
他哪裡會知道:就因為這場暴雨,就因為山上垮下來的一堆黃土埋了他的父母,竟然讓他撞上了龍脈,這才有了他後來的皇位。這話,是後來名揚天下的劉伯溫說的。在朱元璋做了皇帝以後,想起父母的慘死和無錢安葬的事情,心裏很是傷痛,就派劉伯溫去看一看,找一塊好地重新安葬父母,精通易經八卦的劉伯溫到這半山腰看后回來,說朱元璋父母所葬之地是龍脈之首,紫氣萬傾,風雲呈祥,朱元璋能當皇帝,全靠這龍脈護佑。朱元璋聽后竟然也信了,父母的原葬一直未敢動,這是后話。
朱元璋應聲退出帥府,隨人來到衛兵營,只見兩位師弟已穿好一身新的軍裝歡天喜地地等在那兒。他翻弄著留給自己的那套軍裝,心裏沉甸甸的,想到:
其實,大凡世上萬物,生命總是軟弱的,堅硬時,便沒了生命。朱重八為自己從自然中採集的這點感悟而自豪:「牙齒硬呀早早脫,舌頭軟啊死也在……」
「你答應帶我們一起去!」吳良說。
把史書認真地看熟后,閉目一想就會發現,中國百姓的日子,全跟那皇帝的好壞緊密相連。朱重八趕在快到元末時生出來,自然沒好日子過。不過,人也真是萬物之靈,再難過的日子,都過得下去。苦難是一種心的感受,是一種欲求難以滿足的絕望。朱重八一生下來就在苦難中,小小年紀也沒有大人的那些欲求,反不怎麼感到苦,倒是活出了少兒時的幾多快樂來。
一個原本雖說貧困卻也有樂趣的大家庭,轉眼便不復存在,冰冷的破草屋裡,只剩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放牛娃。除了瘟疫與飢餓,他已經是一無所有了。眼看山窮水盡,可憐天不絕人,鄰里好心的汪氏老母看到朱重八身陷絕境、無法生存而於心不忍,想讓他有碗飯吃,有條生路,思來想去感到做和尚或許能讓他活下去。於是,替他備了一份禮物,讓自己孩子帶上去廟裡求情,請求主持收留這個放牛娃。
「郭元帥也沒有辦法,所有的軍響都靠孫副帥籌措,而且郭元帥的那個兒子,偏偏又總是站在孫副元帥一邊。」湯和說。
「知道,就因為這12對血淋淋的人耳,我才特意來看看,是個什麼樣的英雄……」
三年的乞討生涯,使得朱重八為了一羹湯而不斷地去揣摸別人的心理,以順從別人攫取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這樣,煉就了他異常敏銳的目光,極善於洞察人們的心理活動。朱重八料定婦人就會出來,他不但不向前,還怯怯然後退一步。只是那張臉,彷彿是被凝固了,就那樣可憐兮兮的,一動不動地撂在那裡。
長期的苦痛生活,使他萬分地珍惜可能獲得更新自己生活的一切機遇,隨時都睜大雙眼在尋找一個有可能改變現狀的契機,這樣的機遇一旦出現,他便會毅然地去抓住並做出驕人的成績。
三根香之後,朱重八拎著12對滴血的元人耳朵,帶著他的兩位師弟,出現在濠州城裡。這年,朱重八剛滿25歲,萬般無奈中由一個吃齋的和尚,走去做一個揮刀殺人的軍人。
「我去,我去……」朱重八說完蹌踉奔跑,許久、許久,他回到父母的「墳」前,手裡緊緊地捏著些許毛草根,他趴在那堆黃土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許久,直到二哥硬拽著他回去。
他剛剛殺死了十二個元兵,心裏充滿了自信,他相信憑了這十二對元兵的耳朵,投到軍營之後,能受到相應的尊敬。沒料到,似乎還要受乞討時讓人羞辱的罪。
二娘臉上的痛苦沒了,漾起淡淡的笑意:「他爸,給兒取個名。」
「老八?」朱五四想起了他的第八個兒子,胖乎乎的,他抱過好幾回,可惜一歲時就死了,便脫口而出:「重八,這孩子叫朱重八。」
「我們見這伙強盜,搶了一些東西,往右邊的這條道去了。」
「好,我們一路回去。」
她們,一定會死去。我,必須離開這些逃難的人群,要不然……朱重八這麼想著,恐懼起來,他再一次拚命地想向前邁開半步,卻怎麼也伸不出這一腳乏力地腿來……
小和尚從香案下鑽出來時,天剛剛開了點亮色。真正是「麥隨風裡熟,梅逐雨中黃」的日子,可他怎麼也聞不到一點食物的氣味。只是清晨的夏涼,使得這小和尚打了個寒顫。太陽悄悄地擦出頭來,就在東邊的山樑上,火紅火紅的一團,美得讓人恨不得去摘來藏在懷裡。小和尚感到了太陽的暖意,仰起頭去望,那彤紅的光芒,竟使他有些暈旋,趕忙垂下頭來。他拂去身上的塵埃,再不願意仰頭去望,蹌跟著向前奔去。跑一陣子后,他感到原來的寒意沒了,渾身熱氣騰騰的。正好路邊有條小溪,他走過去,捧幾奉清泉,又洗又喝一陣,總算是來了許多精神,一挺腰,又朝前面的小鎮奔去。
「不是的,家父生前曾與郭元帥是好朋友,家父過世,郭元帥就收養了我。」
朱元璋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他子與父離,夥伴也離心,這可是謀大事的大忌,起事一年了,他內不能服眾,外不能擴張,就這麼入夥進去,只怕是……」
「你真想做一輩子和尚?」湯和有些吃驚地問道。
「已經走了。」
「堂堂大元,奸佞當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軍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賢愚,哀哉可憐!」
朱重八搖搖頭,眼裡噙滿淚水,把在石洞里做的夢告訴二哥,哽咽著說:「母親,餓,得給她弄些吃的。」
「郭元帥真是大仁大義。姑娘請放心,我不會與少帥計較的,我一定會儘力效忠元帥。」
山下的元兵聽到這樣的歌聲,頓時驚慌起來。當他們看清山上只有三個和尚時,不由得悖然大怒,握了刀劍,呀呀地衝上山來。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他們快到山頂時,只聽朱重八喊了聲「推」!兩位師弟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一根根大木頭滾下山來。元軍這時才知上當,欲要回身,木頭早已滾撞下來。一根接一根,衝著他們砸來。木頭滾完了,又是大石頭,一塊接著一塊,不停地滾下來。有僥倖沒被木頭撞著的,又被石頭砸了。頃刻之間,適才一個個呀呀怒叫的元兵,在痛苦的慘叫呻|吟之後,便都一動也不動地撂在山腳下。鮮紅的血,順著他們的屍身流出,將斜斜的坡道,染上殷紅的顏色。
「這樣……我聽說,那位郭元帥是賞罰分明。我們現在去投軍,最好是給他帶些見面禮,這對於我們今後的發展有利。」朱重八冷靜地思考著,望著吳良與花雲,接著分析說:「元軍剛燒了寺廟離去,搶到東西的肯定拉在後面。我們現在就追去,把拉在後面的……」朱重八做了個殺人的動作。
可是這一路逃難的人群,似乎就沒了盡頭。生的路,也不知在何方。朱重八開始看到,希希拉拉倒在路邊,餓死的人。他冷漠地看一眼路邊的屍體,又掙扎著向前邁開半步。他想起了清晨給他菜餅的那位婦人,又想起了剛才抓住他要出家的那位婦人……
皖北的這這座寺廟原本是香火很旺的,幾年的天災人禍下來,如今已是敗破不堪了。小和尚抬頭看到閃爍的星空,摸摸後腦勺,毫不猶豫地鑽進那行將腐朽的香案。
他叫朱五四,是豆腐店裡的老闆。朱五四快步地走到倒九-九-藏-書地的招牌前,看看招牌,又看看滿天掌大的雪花,在寒風中眯細了雙眼。
在這些放牛娃中,朱元璋最喜歡的是比他小四歲的徐達,最敬重的是比他大兩歲的湯和,後來,這倆人都成了他的臣子,為他朱家的天下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這是后話。
「感謝你,我一輩子都會記住你給我的這塊餅,記住你救了我朱重八一命。」朱重八望著湯和,非常誠懇地說。
朱五四轉身開門出去,正好遇上隔壁湯和的老爸湯老三。
白蓮教主韓山童,在上面講得慷慨激昂,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最終擊敗群雄,摧毀元朝統治取而代之的人,竟是下面聽他講經人中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和尚。
湯和聽說朱重八要回寺里去,有些傷感。朱重八無路可走時,還有座寺廟在等著,而自己卻是什麼也沒有了。他想起家鄉的那幢茅屋:「不知我那茅屋倒了沒有?」
一溜斜坡從他們獃著的山樑,直伸到山下元兵歇息的開闊地。從正面進攻,顯然是不可能的,只要他們一露面,元軍就會發現。如果他們繞了道過去,順著山樑走到盡頭,然後出現在元軍的側面,是可以給元軍一個突然襲擊。但是,元軍有十二個,他朱重八一個人對付四個訓練有素的元軍,已是非常吃力,而他的兩位師弟,要各自打敗四個元軍,肯定是必敗無疑。怎麼辦?朱重八苦苦地思索著。突然,他一眼憋見山樑上的幾根大木頭,心生一計。
這小和尚便是朱重八。三年前,皇覺寺的主持看在汪氏老母情禮的份上,應了她的請求,一揮剔刀把個放牛娃變成個小和尚。只可惜在那樣的年月,寺廟存糧終是有限,加入僧人行列的人又越來越多,稀飯卻越來越少,沒多久,皇覺寺便告糧荒。主持是個很有辦法的老和尚,稍加考慮,就有了高招。他將部分和尚趕出門去化緣,這樣既減少廟裡的開銷,又增加廟裡的收入。因這差事想去的人少,剛去月余的朱重八就攤上了。這時他還沒學會唸經,更做不來佛事,只是個行童,還算不得和尚,只是為了活下去,在廟濫竽充數。攤上化緣的差事後,朱重八身著一領破爛的僧衫,足穿雙草鞋,手托個缽子,人說哪裡好乞討,就往哪裡去。他一個人這麼孤零零地四處流浪,而今已有三年。昨日,是剛從濠州往南來到皖北的。
朱重八笑了,笑得有些得意。化緣乞討,本是件相當自毀自尊的事情。在開始的一段時間里,朱重八也曾自暴自棄過,認為象自己這般低賤的人,再也不會有什麼用處。但是,在不斷的求人施捨中,他終於取得了成功。在比他富有的人那裡,他可以輕輕鬆鬆地將他們的飯菜甚至錢幣,要到自己的碗里來。他為這成功而漸漸地自信起來。他開始堅定地認為:那些比他富的人也不過如此。他暗下決定,到時候,他朱重八要超過這些比他富有的人。他是人,難道我不是人嗎?在這個小和尚心中,曾經如此般地不斷問過自己。既然大家都是人,為什麼他這麼富有,我卻這麼的窮困?一個人,當他開始思考這上問題時,就預示著他開始在邁向新的生活;當他開始來改變自己時,就預示著他已經在邁向新的生活;而當他一直堅持不斷地改變自己,就註定他一定會走進新的生活。達到自己渴望的境地。
朱重八用車的幅板做成朝天冠,用散板做成芴板,把割草的籃子摞起來當金鑾殿,自己端坐于上,讓夥伴們來朝拜。一群衣衫襤褸的放牛娃,一字兒排開,齊齊地在他腳前跪下,齊聲高呼:
「聽說他的副帥孫德崖不太服他?」
一位臉色近乎臘黃的婦人從屋裡走出,這是朱重八走進小鎮見到的第一個人。婦人大約快五十歲年紀,身材瘦小,頭髮差不多全白了。她的臉,雖然只剩下骨頭架子,卻還是呈現出明顯的正三角形;一雙無神的眼睛,比一般女人的要長一些;額門比較窄,還有一些突出;那鼻子,是明顯的獅形。朱重八雖然昨天除了水,就再也沒東西進肚,但他是這麼年青,又睡了一夜,且喝足清泉,還洗滌了一番,他現在還是蠻有精神的。朱重八心裏靈巧,目光自然就很快,他一眼看清婦人的臉、眼睛、額門,還有鼻子,心裏不覺一喜。憑了這幾年要飯的經驗,朱重八非常清楚,象這種年紀、這種長象的婦人,是最為樂善好施的。
我的兒,我餓,餓啊!
「你快莫這麼講。」湯和似乎只會重複這句話。
可誰又會料到,就為燒了這鍋蓋,竟給這普通農家小兒平凡的出世增添了那麼多神秘的色彩:在朱重八一步步走到皇位之後,出現了許多關於他出生時紅光遍地,祥雲臨空的故事,似乎他真是何方神聖下凡。
朱重八從婦人那悲天憐人的臉上已經得到莫大的安慰,一種勝利者的喜悅灌滿了他的心,但他絲毫也不讓自己那張凝固的臉有什麼變化。
二娘耷拉的頭垂在床沿,滿臉都寫著痛苦,朱五四也痛苦難耐起來。就在他為二娘難過時,聽到一點唏噓的聲音,二娘臉上的痛苦在漸漸地消失。六姑雙手捧著一個黑不溜秋的肉|球樣的東西,朱五四探頭去看到那肉|球上有幾根細細的捲毛。
「你能消受,我看人,沒錯。」姑娘自言自語地說:「大頭兵……人這一生是講不清的,我小時候,家裡很窮,窮得連吃飯都是有頓沒頓的。記得十二歲那年,家裡突然富了,富得母親只好拿錢去接濟窮人。可沒到三年,父母雙雙慘遭殺身之禍,我一下子變成舉目無親的孤兒……」姑娘講到這裏,有些傷感,眼圈紅紅的。
人們在絕望的時候,是多麼容易為希望而鋌而走險啊!
能如此仗義與人分食的人,難道還會去奪弱者之食?湯和連連搖頭。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便是一個皇帝與他這個臣子的區別所在。他堅信朱重八是個大仁大義的人,關心地問道:「重八,你準備往哪裡去?」
「朱重八,你兄弟還多啊,現在都在哪裡?」
「對!」朱重八堅定地點點頭,又問他們:「你們可知道,放火的元軍從那裡去了?」
朱重八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湯和那張厚實的臉,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土丘上。
「銅瓦廂決口了,我們的村莊都給淹了,所有的人都跑出來了,我們現在……」老婦人拉長著臉,她獃滯的目光瀏覽著朱元璋的全身,很快地說著。突然,她看見了朱重八的那個殘破了些的齋碗,似乎是看出了生的希望,目光頓然一亮,由不得抓緊朱重八,猶如大海中掙扎時抓住了一根稻草,聲音嘶啞地說道:「都死了,淹死了;都淹了,都死了!小和尚,你們那裡要我這樣的婦人出家么?」
「姑娘快別這麼說,我一個大頭兵,能有多大能耐,怎消受得了你的感謝。」
「喜歡?」母親刮一下朱重八的鼻子。「待你長大,也給你娶一個漂亮的媳婦好不好?」
「好罷,如果你要來,隨時到濠州城裡找我。」湯和說,目光久久地盯著朱元璋。
剛被皇覺寺逐出來做遊方僧時,朱重八常是幾日也乞不到一碗齋飯,哪怕是餓得快昏死過去,他卻仍憋促口氣,強打起精神,結果自然是誰也不肯給他什麼。為這事,他終有一天想明白了:乞丐的唯一絕招便是示弱。只有他人眼中的弱者,才可能得到他人的幫助。
火紅的衣衫襯著張白白的臉蛋,讓人看著心裏發熱。小小的朱重八對二嫂打心裏喜歡,甚至直想去親親那張白白的臉。他驚訝地發現,這晚二哥不再跟他們哥兒仨擠在那床破舊的涼席上,而是去了一間乾淨整潔的房子,與他的二嫂睡在一起。他悄悄地跟著二哥,趴在窗戶前偷看,母親將他拽到自己的房間,小聲地問他:「你二嫂好看不好看?」
「要是換成我是你,怕是一定不會自行離開。」朱重八也說得很坦率。
「講得太好了!」有人在議論,「實實在在,就是這樣啊!」
望著湯和一稈人消逝在山路的盡頭,朱重八一動也不動。他已經從困境中吸取了那麼多於自己發展有益的甘露,在困境中煉就了適者生存的能力。對於困鏡:他一方面是千方百計地尋找機會來改變;另一方面,他已能夠心平氣和地來承受,絕沒有半點的委倔。
可憐的婦人,像是被嚇住了,風一般地鑽進屋裡去。朱重八一點也沒有意外,更沒有擔心,象個穩操勝券的老獵人,那凌角分明的嘴角顯出絲強硬的信心,但倏地便隱埋在原先的痛苦與悲哀之中了。
「承讓,承讓。」朱重八雙手作揖,對郭天敘冷然地一笑。郭天敘滿臉羞愧,鼻子哼一聲,惱怒地甩手走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就在朱重八16歲該娶媳婦的時候,家鄉遭到了天災,龍王爺整整一年不肯下雨,莊稼顆粒無收。常言道,禍不單行,旱災沒完,蝗災又來,鋪天蓋地的蝗蟲,連樹皮也啃光了,緊接著,又來了更可怕的瘟疫。
「你是?」
「沒有,什麼都沒有。」
韓山童與劉福通起義的第二年,1352年,郭子興聞得紅巾軍要起兵攻打濠州的消息,即與濠州富商孫德崖商議,決定在濠州起事響應。果真是亂世出英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商機!!這位有些人緣的算命先生,加上一個富商,在若大個濠州城裡振臂一呼,竟是應者三千餘眾。就帶了這三千人,郭子興被義軍首領小明王封為元帥,與義軍裡應外合,一路順風,闖進衙門,殺了州官,郭子興帥旗高掛城頭。
朱重八是個聰明透頂的傢伙,他不知道這些詳情,但從婦人那悲天憐人的臉和凄然的嘆息聲里,他早已懂了、明了這張菜餅對婦人來說是多麼的重要。於是,他不想將這張從那可憐之至的婦人那裡得來的這張餅,很快地塞進轆轆作勵的腸胃裡去。
「不,我還是進鎮子里去,看看有沒有工作做。」湯和回答。有些兒不明白地望著朱重八。心想:連飯也吃不上,還有心情去爬山觀景?
朱重八看看湯和,又看看剛剛放在床頭邊那本發黃的「野史」,眼裡閃出一系希望的光,隨即又息滅了。長期的苦痛生活,使他隨時都睜大雙眼在尋找一個有改變現狀的契機,他早已懂得自己該怎樣去珍惜那可能獲得更新自己生活的一切機遇。如果這樣的機遇出現,他會毅然地去為之作全身心地拼搏。此時,他在看到千夫長的湯和比六年前與他分食菜餅的湯和精神了百倍的時候,也同時已看到了戰場上遍地的死屍。
如果說,三年的化緣生涯使小和尚有所得的話,最大的一得便是學會了示弱。
二哥看看眼前的一堆黃土,看看天,看看地,最後與朱重八四目對峙,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們去罷,多多保重。」朱重八使勁地搖著湯和堅實的雙臂。
「我們也去?」朱重八問湯和。
「不!」朱重八堅定地搖搖頭:「可是,現在我不想跟他們去,我還要好好想一想。」
「我想還是再看一看。」朱重八說。
九*九*藏*書餅是堅硬的,卻有些兒溫熱。顯然這餅是湯和幾天前就得到的,藏在胸前已經有好幾天了。
「我們聽師兄的。」花雲、吳良一起回答。
湯和則身閃進屋內,回頭對後面交代:「你們在外面守著。」聽口氣,湯和已不是一個大兵。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要去殺人,是因為要好一點活下去去殺人,而且殺的又是仇人,我一定要想方設法殺了他們!」朱重八也在心裏對自己說。又想了好一會,他終於抬起頭來,望著花雲、吳良異常堅定地說:
「為改變我們的命運,只有去殺死他們!」
元軍前來鎮壓,卻震攝於紅巾軍的威猛,僅在遠隔濠州城南三十里處紮營,不敢去攻城,卻敢騷擾各村的老百姓。百姓受掠不堪,便天天有人入城投奔義軍。元軍對百姓的暴虐越來越烈,郭子興的勢力越來越大。這便是人們常說的兵敗如山倒,大火隨風勢。
朱元璋正奇怪郭府怎麼會有這般充滿智慧,善解人意的女子,卻原來她也有著痛苦的經歷。頓時生出許多好感,他充滿感情地說:「姑娘,你別傷心!」
倆個無可奈何的逃難人,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東南涌去的人流,他們不再猶豫,立即匯了進去,也象著了魔一般,向東南方涌去。
「可是你們怎麼沒走?」
白茫茫的風雲,象一團霧似的,遮了一切,他什麼也看不清。在料峭的寒風裡,朱五四顯得十分驚悴,儘管風疾天寒,他額頭上卻布滿了粒粒的汗珠。朱五四這是著急,家裡吃了上頓著急下頓,屋外是這般惡劣的天氣!屋裡的老婆又快生孩子!這會兒,連招牌也給風刮斷了。活著真難啊!朱五四輕輕地嘆一口氣,折身退回屋裡,趕緊把門關上。
朱重八心中一酸,慌亂地搖籃頭。他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不幸,他也明白自己根本無法幫助眼前的這個差不多絕望了的婦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根稻草,一根已經浸漲,行將沉下去的稻草。他正在尋覓能幫助他的人,卻撞上了來找他幫助的人。他立刻知道,這不是他需要的環境。他下定決心,要拚死逃出去。他毅然地離開那位老婦人,很快地淹沒在這如流的逃難人群中。婦人那渴望死裡逃生的雙眼,卻深深地嵌入他的心裏,使他無法忘懷。
「我也回去看看。」
送走馬秀英,在回營的路上,朱元璋想著馬秀英談到自己家境變遷的那段話。「那位馬姑娘早先窮,后又富,可現在……她的義父郭元帥,早先不是個算命的先生么?」朱元璋這麼想著,感到豁然開朗,心情非常舒暢。他大步走回兵營,拿出軍裝,脫了和尚衫,把軍裝穿在身上。沒有鏡子,他左顧右盼地自己瞧自己,雖看不清倒底怎麼樣,但分明地感到自己確實精神了許多。
放牛娃們這才一哄站起來,進行其他的遊戲,或是攻戰、或是追捕、或是撕殺……
湯和因為兒時與朱元璋是同鄉,因為在飢餓難耐時得了朱元璋的一塊菜餅,儘管他不久就還了朱元璋這一人情,但這並不影響湯和由此一生都敬重朱元璋。正是這打心裏湧出來的敬重,使湯和最後能成為開國功臣中活著的唯一能善終的國公。
「那裡,」湯和滿臉的謙和:「只不過做了個千夫長。」
「正是。」
「師兄,你也還沒走?」花雲問。
湯和無力地推謝,他在推謝里感到朱重八的誠意,便接下這半塊菜餅,似乎沒有通過咀嚼,菜餅便進了肚皮。湯和感到生命在體內復甦,他打心裏佩服這位比自己小三歲的老鄉。
二娘出身於小康之家,小時嬌慣過,但後來家道衰落了,也只剩了個窮字。再後來,二娘嫁給一表堂堂的朱五四,就再沒什麼好日子過了。朱五四人長得不錯,心也好,算得上能幹,就是太窮!在女人靠男人養活的時代,如果結婚時男人還沒能富有,女人便只有跟著吃苦受累了。二娘一面在苦累中操勞著,一面不停地替朱五四生兒育女。幾年下來,窮還是窮,兒女倒是有了一堆。朱五四記得,二娘以前生兒時,差不多象打個屁一樣,從來也沒喊過痛。就是生老大時,她也就貓叫般地喊過幾聲。可是這一回,怎麼就這麼難下來?這時,朱五四自然不知道他老婆生的將是一位皇帝,出去一趟,被風雪掃了一通后,朱五四的腦子清醒了許多。他又聽到了二娘慘烈的叫喚,聲音撕肺裂腑似的。可是往日里二娘是非常耐痛的,這一點,朱五四非常清楚,正因為清楚,二娘的叫喚才使得朱五四又打了個寒顫,渾身都沁出冷汗來。終於,他受不了啦,也沒有往鍋里倒水,就蓋上大鍋蓋,朝裡屋衝去。大火在灶里熊熊地燃燒著,舀好的那桶水就在灶台上他竟忘了倒進鍋里去。
湯和點點頭。趁著黑夜還沒有降臨。倆人匆匆地往前面的泉城趕去。還是一路的荒涼,一路的恐怖,一路的屍體。他們穿越其間,有些兒恐怖,有些兒著急,心裏一直是緊緊張張的。也多虧了這緊張,他們才能夠一口氣走了兩個多小時。他們總算到了,到了原本想著、充滿希望的泉城。在泉城的北門,他們看到了聚集於城門外的逃難人群。由於今天逃難的人太多,象潮水般不斷地向泉城湧來,泉城縣令,竟然讓衛兵緊閉了城門,不讓難民再湧進去。
「哦,家裡還有些什麼?」
「重八,讓你媽再好好看看你。」六姑高興地對朱重八笑笑,又一次將他托到二娘面前。
「走,我們去……」朱重八沒說完,拉了垂淚的二哥來到劉家。他原以為,朱家人長年替劉家種地,交了不少租子,他給劉家放牛,把牛養得膘肥體壯,現如今全家死了這麼多人,問他要塊墓地葬人該是可以的,但劉家阿德卻從門縫裡探出頭來橫著眼說:「你父母死了,於我何干?你們給我幹活,我沒給你們飯吃?」撂下這無情的話,便將門呯地一聲關上。
「願聽元帥的。」朱重八不吭不卑地應道。
「做將軍啦?」
朱重八和湯和,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們非常用心地聽著,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釋迦牟尼死了!整個世界這才都變壞了?!
「葬到哪裡去?哪裡有地方葬啊!」骨瘦如柴的大嫂自言自語,象是在問他二哥,又象是在問自己,說完,嗚嗚地抽泣。
「你家失火啦!」湯老三大聲喊,朱五四這才看見自家豆腐房裡滾出的濃煙。待他二人衝進去時,只見鍋蓋在燒紅的鐵鍋上熊熊地燃燒著,火光將整個豆腐房照得通紅透亮。朱五四大叫一聲:這怎麼了得!提起一桶水往烈火倒去。只聽得「乓」地一聲暴響,若大個豆腐鍋,炸裂成好幾塊,朱五四這才省悟過來:燒紅了的鍋得讓它慢慢冷下來。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從暗長的洞穴鑽出來,朱重八看到皇覺寺在熊熊的烈火中燃燒著。這些可憐的元軍,已經感到了自己的末日,儘管在寺里什麼東西也沒有搜到,甚至見不到紅巾軍的影子,但還是放把火燒了完事。敗字當頭的人,做事時會少去許多顧慮,這也是人之常情。
「去,將那個和尚給我帶來。」郭子興吩咐他的衛兵張正。
湯和還是搖搖頭:「我不知道,你準備往哪裡去?」
朱元璋突然感覺到有位姑娘在朝他走過來,忙將目光從遠山收回,姑娘已來到他的身邊。臉稍微長了些,皮膚也稍微黑了些,但那雙眼睛卻透出萬分的豁達與聰慧,使得朱元璋非常動心。
「哇!哇!哇!」兒子大聲地啼哭起來。茅屋裡,響起了一個新生命的吶喊聲。六姑高興地雙手托著他,送到他的母親眼前:「恭喜你,是個帶把兒的。」
「他們去做什麼?」朱元璋拉著一位老者問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有一張厚實的臉,此刻卻滿是憔悴,可憐兮兮,卻可笑地強打起精神,望著齋碗里的菜餅,就象當初自己剛出來化緣時一般,目光與人相對時,還有幾分不好意思。小和尚認真地打量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從他痴疑的雙眼看出他對餅的渴望,從他那不好意思的臉上看出他心裏的厚道。
不一會張正便領著朱重八進來。郭子興靠在帥椅上,斜眼打量著那12對滴血的耳朵,凝視了許久,這才把目光掃向朱重八身上:
「我想去那裡看看。」朱重八一指鎮上左側的一道山簗說:「我想爬上去,看看前面的山川,想想我將往何處。湯和,你到哪裡去?」
「喜歡。」
從4月6日到22日,短短的16天里,朱重八家裡的十口(父、母、大哥、大嫂、仨侄兒、二哥、二嫂,此時姐姐已經出嫁,三哥去了倒插門)竟然餓死了五口。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一個死去,特別是最痛愛自己的母親也離開了人世,朱重八被災難驚得目瞪口呆。望著滿屋子早已僵直已在發臭的屍體,想著往日里雖然貧困卻也溫情濃濃的家,想著母親曾給他留著的半個雞蛋,一隻竹編的蟈蟈,想著曾經是那樣活潑可愛的侄兒……朱重八哭了,抱著母親的屍身,開始是狼一般乾嚎,一聲、一聲、又一聲,直嚎了整整一天,終又如虎口的羊糕,咪|咪不斷地哀聲呼喚。累了,他就這麼抱著母親進入恐怖的夢鄉。
「能對付得了嗎?」朱重八從師弟們驚慌的目光里,讀懂了他們想說的話,便低著頭、皺緊了眉頭不吭聲。如同一往遇上所有棘手的事情一樣,他已經不會有什麼害怕,更不會有什麼擔心。這個時候,他就會儘可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運用自己過來的經驗和知識,好好地考慮、分析,看如何才能夠解決眼前的這個棘手的問題。怎樣才能收拾那十二個元軍?他們的人比我們多,可是,以前在豆腐房裡,常聽到一些故事,裏面有許多都是講以少勝多的英雄。遇到這樣的事,只要你能利用對你有利的條件,有一個好的辦法,就能出奇勝敵。朱重八這麼想著,開始對自己有了信心。
「小姐」丫環在喚她:「夫人讓你回去。」
「朱重八。」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朱重八說。
11日,二嫂病餓而死。
「你也知道……」
朱重八知道,湯和是渴求這張餅的,一絲擔憂掠過他那張消瘦卻是凌角分明的臉。但隨著湯和移去的目光,朱重八心裏立即懂得了:湯和是不會主動來掙食這塊餅的。世上再沒有比乞食更能煉就人察言觀色的能力了。三年的乞食生涯,朱重八早已煉就洞察些許細微變化背後因由的特殊能力。他從湯和那遠去的目光看到:這是位有骨氣的同鄉,是位重義氣的同鄉。這種人是不會為了自保去掠奪不義之財的。朱重八這麼想著,突然撕下一半菜餅塞進湯和的手裡。
真是可恨!他在心裏說,氣憤地暗提起一口氣,將五指緊緊收攏,握成鐵一樣的拳頭……
朱重八就用這麼張忍受著巨大痛苦與折磨的臉,橫桓在那可憐的婦人面前。他並不忙著有所行動,更不忙著去多說一個字,只緩慢地,彷彿是很艱難地舉起那個有些殘破的齋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