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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蜂群思維 2.1 蜜蜂之道:分散式管理

第二章 蜂群思維

2.1 蜜蜂之道:分散式管理

即將離巢的蜂群是瘋狂的,在蜂巢的入口處明顯地躁動不安,喧鬧的嗡嗡聲此起彼伏,振動鄰里。蜂巢開始吐出成群的蜜蜂,彷彿不僅要傾空其腸胃,還要傾空其靈魂。那微小的精靈在蜂巢上空形成喧囂的風暴,漸漸成長為有目的、有生命、不透明的黑色小雲朵。在震耳欲聾的喧鬧聲里,幻影慢慢升入空中,留下空空的蜂巢和令人困惑的靜謐。德國神智學者魯道夫·斯坦納在其另類怪僻的《關於蜜蜂的九個講座》中寫道:「正如人類靈魂脫離人體……通過飛行的蜂群,你可以真實地看到人類靈魂分離的影像。」
馬克沒有猶豫。他扔下工具迅速進入蜂群,他的光頭馬上處於蜜蜂旋風的中心。他小跑著與蜂群同步穿過了院子。戴著蜜蜂光環,馬克跳過一個又一個籬笆。此刻,他正跑步跟上那響聲如雷的動物,他的頭在它的腹部晃蕩。他們一起穿過公路,迅速通過一片https://read.99csw.com開闊地,接著,他又跳過一個籬笆。他累了,蜜蜂還不累,它們加快了速度。這個載著蜂群的男人滑下山崗,滑進一片沼澤。他和蜜蜂猶如一頭沼澤魔鬼,嗡嗡叫著,盤旋著,在瘴氣中翻騰。馬克在污泥中拚命搖晃著努力保持平衡。這時,蜜蜂彷彿得到某種信號,加快了速度。它們除去了馬克頭上的光環,留下濕漉漉的他獨自站在那裡,「氣喘吁吁,快樂而驚愕。」蜂群保持著齊眼的高度,從地面漂過,好似被釋放的精靈,越過高速公路,消失在昏暗的松樹林中。
這是一個白痴的選舉大廳,由白痴選舉白痴,其產生的效果卻極為驚人。這是民主制度的真髓,是徹底的分散式管理。曲終幕閉,按照民眾的選擇,蜂群挾帶著蜂后和雷鳴般的嗡嗡聲,向著通過群選確定的目標前進。蜂后非常謙恭地跟隨著。如果她能思考,她可能會記得自己只不過是個村姑,與受命(誰的命令?) 選擇她的保姆是血親姐妹。最初她只不過是個普通幼體,然後由其保姆以蜂王漿作為食物來餵養,從灰姑娘變成了蜂后。是什麼樣的因緣選擇這個幼體作為女王呢?又是誰選擇了這負責挑選的人呢?
「是由蜂群選擇的。」威廉·莫頓·惠勒的回答解答了人們的疑惑。威廉·莫頓·惠勒是古典學派生態學家和昆蟲學家,最早創立了社會性昆蟲研究領域。在1911年寫的一篇爆炸性短文(刊登在《形態學雜誌》上的《作為有機體的蟻群》)中,惠勒斷言,無論從哪個重要且科學的層面上來看,昆蟲群體都不僅僅是類似於有機體,它就是一個有機體。他寫道:「就像一個細胞或者一個人,它表現為一個一元整體,在空間中保持自己的特性以抗拒解體……既不是一種物事,也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種持續的波涌或進程。」read.99csw.com
「『蜂群的靈魂』在哪裡……它在何處駐留?」早在1901年,作家墨利斯·梅特林克就發出了這樣的疑問:「這裏由誰統治,由誰發布命令,由誰預見未來……?」現在我們已經能確定統治者不是蜂后。當蜂群從蜂巢前面狹小的出口湧出時,蜂后只能跟著。蜂后的女兒負責選擇蜂群應該何時何地安頓下來。五、六隻無名工蜂在前方偵察,核查可能安置蜂巢的樹洞和牆洞。他們回來read.99csw.com后,用約定的舞蹈向休息的蜂群報告。在報告中,偵察員的舞蹈越誇張,說明她主張使用的地點越好。接著,一些頭目們根據舞蹈的強烈程度核查幾個備選地點,並以加入偵察員旋轉舞蹈的方式表示同意。這就引導更多跟風者前往佔上風的候選地點視察,回來之後再加入看法一致的偵察員的喧鬧舞蹈,表達自己的選擇。
我曾觀看過幾次日蝕,也曾多次觀察過蜂群。我觀看日蝕是把它當風景,興趣不大,多半是出於責任,是因為它們的罕見與傳說,更像是參加國慶遊行。而蜂群喚起的是另一種敬畏。我見過不少次蜜蜂分群,每一次都令我痴獃若狂,也令其他所有目擊者目瞪口呆。
除去偵查員外,極少有蜜蜂會去探查多個地點。蜜蜂看到一條信息:「去那兒,那是個好地方。」它們去看過之後回來舞蹈說,「是的,真是個好地方。」通過這種重複強調,所屬意的地點吸引了更多的探訪者,由此又有更多的探訪者加入進來。按照收益遞增的法則,得票越多,反對越少。漸漸地,以滾雪球的方式形成一個大的群舞,成為舞曲終章的主宰。最大的蜂群獲勝。
在我辦公室的窗下,蜂箱靜靜地任由忙碌的蜜蜂進進出出。夏日的午後,陽光透過樹影映襯著蜂箱。陽光照射下的蜜蜂如弧形的曳光彈,發出嗡嗡的聲音,鑽進那黑暗的小洞口。此刻,我看著它們將熊果樹花朵今年最後的花蜜零星採集回家。不久雨季將至,蜜蜂們將躲藏起來。在寫作的時侯,我還會眺望窗外,而它們此時仍繼https://read.99csw.com續辛勤勞作,不過是在黑暗的家中。只有在晴朗的日子里,我才能幸運地看到陽光下成千上萬的蜜蜂。
許多年來,和我同區的養蜂人馬克·湯普森一直有個強烈的怪誕願望,建立一個同居蜂巢——一個你可以把頭伸進去探訪的活生生的蜜蜂之家。有一次,他正在院子里幹活,突然一個蜂箱湧出一大群蜜蜂,「像流淌的黑色熔岩,漸漸消溶,然後騰空而起。」由三萬隻蜜蜂聚結成的黑色雲團形成直徑20英尺的黑暈,像UFO似的,離地六英尺,正好在齊眼的高度。忽隱忽現的昆蟲黑暈開始慢慢地漂移,一直保持離地六英尺的高度。馬克終於有機會讓他的同居蜂巢夢想成真。
這是一個由兩萬個群氓合併成的整體。
將蜜蜂群集的蜂巢視同動物的想法姍姍來遲。希臘人和羅馬人都是著名的養蜂人。他們從自製的蜂箱收穫到數量可觀的蜂蜜,儘管如此,這些古人對蜜蜂所有的認識幾乎都是錯誤的。其原因歸咎於蜜蜂生活的隱密性,這是一個由上萬隻狂熱而忠誠的武裝衛士守護著的秘密。德謨克利特認為蜜蜂的孵化和蛆如出一轍。色諾芬分辨出了蜂后,卻錯誤地賦予她監督的職責,而她並沒有這個任務。亞里士多德在糾正錯誤認識方面取得了不錯的成果,包括他對「蜜蜂統治者」將幼蟲放入蜂巢隔間的精確觀察。(其實,蜜蜂初生時是卵,但他至少糾正了德謨克利特的蜜蜂始於蛆的誤導。)文藝復興時期,蜂后的雌性基因才得到證明,蜜蜂下腹分泌蜂蠟的秘密也才被發現。直到現代遺傳學出現后,才有線索指出蜂群是徹底的母權制,而且是姐妹關係:除了少數無用的雄蜂,所有的蜜蜂都是雌性姐妹。蜂群曾經如同日蝕一樣神秘、一樣深不可測。https://read.99csw.com
養蜂多年,我曾親手把蜂群從建築物和樹林中搬出來,以這種快捷而廉價的方式在家中建起新的蜂箱。有一年秋天,鄰居砍倒了一棵空心樹,我用鏈鋸切入那倒下的老山茱萸。這可憐的樹里長滿了癌瘤似的蜂巢。切入樹身越深,發現的蜜蜂越多。擠滿蜜蜂的洞和我一樣大。那是一個陰沉涼爽的秋日,所有的蜜蜂都呆在家裡,此刻被我的手術擾得不得安寧。最後我將手插入到蜂巢中。好熱!至少有華氏九十五度(攝氏36度左右)。擁擠了十萬隻冷血蜜蜂的蜂巢已經變成熱血的機體。加熱了的蜂蜜像溫暖稀薄的血一樣流淌。我感到彷彿剛剛把手插|進了垂死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