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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然之流變 6.5 生生不息的生命

第六章 自然之流變

6.5 生生不息的生命

這大風天的下午兩點,離上次午夜遠足六個月之後,我又爬上了屋后的山丘。冬雨洗得草兒綠,大風吹得草兒彎。爬到山脊不遠處,我在野鹿卧在軟草上壓成的一個圓圓的草墊前停下。踩過的草莖飽經風霜,淺黃中微微帶紫,這顏色好像是從鹿的肚子上蹭下來的。我在這草窩中歇息。頭頂上是呼號的風。
數十億年前,生命肯定有過一次跨越不可逆性門檻的行動。我們稱之為I點(I是不可逆轉或不朽的縮寫)。I點之前生命是纖弱的;它面臨的是一面陡峭向上的高坡。四十億年前地球上頻繁的隕石衝擊,強烈的射線,大起大落的溫差,給所有半成型、準備複製的複雜體造成了難以置信的惡劣環境。但隨後,如洛夫洛克所描繪的,「在地球歷史的太古期,氣候條件形成了一個恰好適合生命誕生的機遇窗口。生命獲得自我創生的短暫時期。如果它當初失敗,也就沒有未來的整個生命系統了。」
如今,整個地球表面覆蓋著一層整體生命的薄膜。這個外罩怎麼也脫不掉。撕開一個口子,外罩會自行將破處修補。蹂躪它,外罩會因此變得更繁茂。這不是件破衣爛衫,它蒼翠華麗,是一件覆蓋地球巨大軀體的艷麗長袍。
創造性地失靈是活系統的標記。尋死很難,但導致死亡的路卻有無數條。1990年,兩百多個高薪的工程師緊張工作了兩個星期來找出當時全美電話交換網頻繁出現各種狀況的原因,而正是這些工程師設計和建造了這個系統。問題在於,某種狀況可能過去從未出現過,並且可能將來也不再會出現。
我們往往將生與死想象成二元性的;一個生物非死即生。但生物體內自組織的子系統使人聯想到,有些東西比別的東西更有活力。生物學家林恩·馬基莉斯還有其他人指出,甚至單一的細胞也是以複數形式存活的,因為每一個細胞都至少留有細菌的三個退化形式,是歷史性聯姻的結果。https://read.99csw.com
每個人的出生情況都大致相同,每一例死亡卻不相同。如果驗屍官願意給出精確的死因證明,那麼每一例死亡就都是獨一無二的。醫學覺得一般化的結案和歸類更為有益,因此沒有記錄每一例死亡獨有的真正特性。
哈佛大學醫學院的博物館里,專門用一個陳列櫃擺放著「撬棍頭骨」。這個頭骨被高速飛來的撬棍粗暴地打了一個洞。頭骨屬於菲尼亞斯·蓋吉,他是十九世紀一個採石場的工頭,在用鐵棍將注入孔洞的黑色炸藥搗實的時候,炸藥爆炸了。鐵棍打穿了他的頭。他的手下將露在他腦袋外面的鐵棍鋸斷,然後把他送到一個設備極差的醫生那裡。據認識他的人傳說,蓋奇此後又活了十三年,功能或多或少還算齊全,只不過變得脾氣暴躁。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身體還能運轉。
相比之下,一輛做工精湛的轎車最多開上二十萬英里就會用壞一個氣缸閥門,行駛時間大約是五千個小時。一台噴氣機的渦輪發動機可運轉四萬小時。一個沒有可動部件的普通燈泡可使用二千小時。非生命複雜體的壽命比之生命的執著,簡直不能相提並論。
但此時照相機有了許多新的由部件組成的子集,每個子集就像是一個部件。這樣的虛擬部件越多,部件層面發生不可預知行為的總體可能性就會越大。出錯的路徑千奇百怪。因此,雖然作為一個整體的照相機的可靠性更高了,但當它出現意外時,就常常是想象不到的意外。老相機容易https://read.99csw.com失靈,也容易修。新相機則會創造性地失靈。
生命將自己分散成為顯在的眾多個體,但這些不過是幻象。「生命[首先]是一種生態屬性,而且是稍縱即逝的個體屬性。」微生物學家克萊爾·福爾索姆這樣寫道。克萊爾專愛在瓶子里搞超有機體。我們分散式地生活在同一個生命里。生命是一股變換的洪流,一路注滿空容器,滿溢出之後再注入更多的容器。無論那些容器的形狀和數量如何,都不會對此造成絲毫影響。
我們必須留意生命永不停歇的本性,它與活系統的複雜性密切相關。我們打算製造類似蝗蟲程度的複雜機器,將它們播散到世界中。一旦登場,它們就不會下台。迄今為止,病毒獵手們編寫過的數千種電腦病毒,沒有一種滅絕了。據殺毒軟體公司說,每星期都有數十種病毒誕生。只要我們還在用電腦,它們就和我們相伴在一起。
之所以無法令生命止步,是因為生命動力的複雜性已經超過了所有已知破壞力的複雜性。生命遠比非生命複雜。生命自己就能打理死亡的事宜——掠食者分食被掠食者——由一種生命形式消費掉另一種生命形式在總體上無損整個系統的複雜性,甚至可能增加它的複雜性。
這裡有一株野胡蘿蔔花。它葉子上的紋路縱橫交錯,精細而複雜,令人眼花繚亂。每片葉子上排列著24片小葉,其中每片小葉之上又排列著12片更小的細葉。這種遞歸式的形狀無疑是某種過度處理的結果。其頂生的復傘形花序,由30朵奶白色的小碎花簇擁著中心一朵小紫花,同樣令人感到意外。在我歇息的這個草坡,多種多樣的生命形式各自勢不可當地呈現著自己的細節和不可思議。
「我是所有生命中最有活力的,」俄國詩人塔科夫斯基((電影攝製者之父)聒噪道。這從政治角度說來不對,但有可能是事實。麻雀和馬的活力可能沒有實質的不同,但馬和柳樹,病毒和蟋蟀之間的活力就不同了。活系統的複雜性越高,裏面棲息的生命力就可能越多。只要宇宙繼續變冷,生命就會逐步建立更多奇怪的變體,構築更加互聯的網路。九九藏書
生命是一種連結成網的東西——是分散式的存在。它是在時空中延展的單一有機體。沒有單獨的生命。哪裡也看不到單個有機體的獨奏。生命總是複數形式(直到變成複數以後——複製繁殖著自己——生命才成其為生命。)生命承接著彼此的聯繫,鏈接,還有多方共享。「你和我,血脈相同,」詩人莫格利柔聲吟詠。螞蟻,你和我,血脈相同。暴龍,你和我,血脈相同。艾滋病毒,你和我,血脈相同。
野生狀態下的動植物常常在遭受猛烈的暴力或損害后仍能存活。據我所知唯一一次有關野外損害率量度的研究是以巴西蜥蜴為對象,而其結論是有百分之十二的蜥蜴至少缺失了一隻爪趾。麋鹿中槍之後仍能存活,海豹被鯊魚咬過也能痊癒,橡樹被砍伐之後還會抽芽。一次實驗中一組腹足動物被研究人員故意壓碎了殼,然後放歸野外生活,之後它們活得和未受損的對照組一樣長。自然界中,小魚「鯊口脫險」不算什麼,老朽過世若能導致系統崩潰才是英雄壯舉。
人少了一個胰臟,缺了一個腎臟,或切了一節小九*九*藏*書腸,可能不能跑馬拉鬆了,但他們還都能存活。當身體的許多小部件——尤其腺體——功能降低的時候會引起整體死亡,但這些部件都有厚重的緩衝使其輕易不會破損。的確,避免破損解體是複雜系統主要的屬性。
複雜系統不會輕易死亡。系統的成員與其整體達成了一種交易。部件們說:「我們願為整體犧牲,因為作為一個整體的我們大於作為個體的我們的總和。」生命與複雜交織。部件會死,但整體永存。當系統自組織成更複雜的整體,它就加強了自己的生命。不是它的生命長度,而是它的生命力度。它擁有了更多生命力。
生命像一個極端分子,運行起來時狂熱而不加節制。它到處滲透,充塞大氣,覆蓋地表,還巧妙地進入了石床的縫隙,誰也無法拒絕它。如洛夫洛克所言,我們每挖出一塊遠古岩石,也就同時挖出了保存在那裡的遠古生命。約翰·馮·諾依曼,用數學術語思考生命,他說:「生命有機體……從任何合理的概率論或熱力學理論來看,都屬於高度不可能……[但是]倘若因由任何一次概率論無從解釋的意外,竟然真的產生了一個生命,那麼,就會出現許多生命有機體。」生命一旦形成,便迅速佔領地球,徵招所有類型的物質——氣體,液體,固體——納入它的體制。「生命是一個行星尺度的現象,」詹姆斯·洛夫洛克說。「一個星球上不可能只有稀疏點點的生命。否則它就會像只有半個身子的動物那樣站立不穩。」
可是一旦紮下了根,生命就再也不撒手了。並且,一旦越過了I點,生命就不再嬌貴脆弱,而會出落得桀驁不馴。單細胞細菌出奇地不屈不撓,它們生存在每一種你想得到的惡劣環境中,包括強輻射地區。將病房裡的細菌完全清除?也許只有醫院才知道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從地球上把生命抹去?哈!做夢吧!
全世界所有的疾病和事故,每天24小時、每星期7天,永不止歇地向人類機體進攻,平均要用621960小時才能殺死一個人類個體(注,即世界人read.99csw•com口平均壽命)。即以七十年全天候的攻擊來突破人類生命的防線——不計現代醫學的干擾(現代醫學既可加速也可延緩生命的死亡,視你所持觀點而定)。這種生命的頑強堅持直接源於人體的複雜性。
形成網路的複雜性會逆轉事物間通常的可靠性關係。舉例來說,現代照相機中的單個開關件可能有百分之九十的可靠性。把數百個開關湊合著連成一個序列,如果不按分散式排列,這數百個開關作為一個整體,其可靠性就會大大降低——就算它們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可靠性吧。而如果連接得當——每一個開關都把信息傳給其他開關——比如在先進的小型數碼相機中,與直覺相反,照相機整體的可靠性可上升至百分之九十九,超出了每個個體部件的可靠性。
我坐著的草棵支愣著,亂蓬蓬的蒲公英桿刮著我的襯衫,棕胸燕朝山下俯衝:它們是向四面八方滋蔓的同一事物。我之所以懂得,是因為我也被拉扯進去了。
我本應感動。但是坐擁這兩百萬棵草本植物以及數千棵杜松灌木林,對我衝擊最大的卻是想到地球上的生命是何其相像。在被賦予生命的物質所能採用的所有形狀和行為中,只有少數幾種及其廣泛的變異形式通過了選拔。生命騙不了我,一切都是一樣的,尤如雜貨店裡的罐頭食品,儘管商標不同,卻是由同一個食品集團製造。顯然,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來自同一個超越國界的聯合大企業。
我看見吹彎的草葉下蜷縮著的野花。不知什麼原因,所有的物種都是紫藍色的:羽扇豆,藍眼草,蒲公英,龍膽草。在我、偃伏的草葉、還有遠處的大海之間,是披掛著銀綠色葉子粗矮的灌木叢——典型的荒漠版本。
實際上,它是一件永恆的外套。生命對我們保有一個大秘密,這秘密就是,生命一旦出世,它就是不朽的。一旦發動,它就是不能根除的。
不管環保激進人士怎麼說,完全消除地球上的生命洪流都超越了人類的能力。即使是核彈,也無法在整體上令生命停止,說不定,它實際上還能增加非人類的變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