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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城

她的城

第二瓶百威啤酒又喝完了。二人都輪流上過兩回洗手間了。菜也送回廚房回火了,卻稀里糊塗又開了第三瓶酒,兩個人頻頻乾杯,碰得脆響,又放聲大笑。有男人到窗外假山假水的景點抽煙,都被她們的笑聲驚動,循聲看她們,她們毫不顧忌,繼續有說不完的話。

8

逢春即刻就答:「我接受!」
蜜姐說:「盡說些沒志氣的話,酒有什麼會不會的!」
逢春正想到這裏,駱良驥俯身下來,低聲對逢春道了一個歉,說:「不好意思啊確實太髒了!」
逢春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又冒出了一陣惱。噢,他真以為她是擦鞋女啊?他可真喜歡炫耀自己有錢啊!他到底姓甚名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今天就是與她冤家路窄啊!噢,原來今天眼皮直跳就是應在這裏啊,真是活見鬼啊!

6

午後時光,蜜姐逢春來到了江灘,二人並肩漫步,穿過層林盡染的秋色,坐在江邊看水。太陽照著江面,波光粼粼華麗耀眼。一江雄渾的水緩緩流動,各種船隻從容地行走,汽笛一兩聲拖出長長的渾圓的音,都叫人身心能夠安靜。園林工人正在為防浪林伐去樹梢,留下一片片樹榦,樹榦又用石灰一律刷白,整齊得威威武武。
駱良驥就好像她的心思是透明的,緊接著就說:「我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誤認為,我胡吃海喝,搞醉了自己吐的。」
逢春不由得暗暗又吃一驚。
她婆婆說:「你沒有嗎?我忘了嗎?」
駱良驥作為一個男人似乎經不住面前女色是這樣出乎意料的美好,本來伶牙俐齒的他也一下子拘束口拙,左右都不是,沒有一個自在。他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更大牌的西裝,出門照鏡子,覺得自己帥,肩膀是肩膀的平闊,腿是腿的筆直,為此他還去做了一個美髮來匹配。此時站在逢春面前一拙,他西裝也覺得穿錯了,這身有點緊緊的,髮型也包得過分了,太油亮會顯臟,一切都不對。駱良驥怎麼就覺得逢春一定看自己不如她的氣質,要不屑的。原來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子面前一自卑就緊張,一緊張首先也是要怪自己衣服不對。
蜜姐說:「我又不是青樓妓館天上人間,要你拉生意?我幫你點個煙是學雷鋒做好事,怕你自己點煙不當心撞了人。」
逢春的追問有一大串:某人怎麼追你的?怎麼愛你的?你們怎麼好上的?後來又怎麼不結婚?某人英俊嗎?做什麼的?有沒有錢?有沒有情趣?
蜜姐毫不客氣一針見血說:「和你老公賭氣還不是開玩笑?」
「好!」蜜姐喝了一聲。她閉上了眼睛,摸著樓梯慢慢站起來,披髮立在黑暗陡峭的樓梯上,調勻了氣息。說:「好了,你也把我臭夠了。這下你我總該兩清了吧?走人哪!」蜜姐說著一掌推開面前的逢春。逢春猝不及防跌倒在樓梯口,蜜姐毫不猶豫從樓梯下來,跨過逢春的身體。逢春像受了欺負的孩童般哇哇地哭出來。
逢春今天眼皮亂跳,她以為終於,周源要出現了。
蜜姐又瞟了一眼收銀台上的鍾:二十分鐘過去了!

12

司機說:「我要是不給你拉生意我就不是個人了!」

3

要說逢春,蜜姐也算知道根底:她父母不都是市油脂的么?一家三口不都住油脂宿舍么?男技術員女會計,一對老實夫妻,現都退休了,養個女兒也老實,就會讀書,自小在前進五路來來去去,總是一身松垮校服一隻行囊大的書包。待幾年大學畢業后在新世界國貿寫字樓做了文員,這個時候走在前進五路的逢春,就很時尚了。一身緊腰小西服,高跟鞋,彩妝,身材曲線也就出來了。逢春常常會帶同事來聯保里大門口吃炭火燒烤,周源就從聯保里跑出來,搶著請客買單。說周源是超級帥哥一點不摻水,誰看了誰服氣。水塔街幾個裡分多少男孩子,都是平平普通模樣,歪瓜裂棗也不少,獨獨就是周源生得不凡,那身條子活生生就是玉樹臨風。又會玩,有本事從狹窄坎坷的聯保里穿旱冰鞋溜出來,在前五大街上一個飄逸急拐彎,飄然回到聯保里大門口,在燒烤攤跟前戛然而止,掏出鈔票,大包大攬付款,也不管逢春連聲說不。逢春的同事看得眼睛發直,沒有不驚嘆和艷羡的。一來二去兩個人也就好了。兒女好了就是兩家父母的事了,都是漢口人,都懂漢口規矩:請媒,求親,下聘,擇日子。周源父母為兒子騰出耕辛里住房做新房,逢春父母準備一點床上用品小家電。現在婚嫁是女方越來越簡單,男方越來越複雜。日子到了,水塔街和市油脂兩邊的老街坊們都收到大紅請柬,都紛紛揣上紅包去吃喜酒。蜜姐宋江濤夫婦自然是貴賓了。八年前正是蜜姐夫婦的人生巔峰,吃街坊鄰居的喜酒,送的紅包都厚得像磚頭。新郎新娘頻頻來敬蜜姐宋江濤。周源敬宋江濤酒,感激得眼含熱淚,杯杯自己都先干滿飲。蜜姐只見兩個新人牽線木偶一般,又似鸚鵡學舌,乖乖地不停歇地說「謝謝,謝謝」。那時候蜜姐看逢春,只不是陌生人,其他一點特別印象也沒有。
逢春說:「你來你來。平常我都是隨便的,不會點菜。你帶我吃吧。只是不要點太多了吃不完。」
逢春說:「誰不知道?水塔街不知道?我是聾子瞎子?宋江濤對於朋友來說是一個大好人,可是對於你呢?他好吃好喝好賭好嫖,誰不知道?他在窗帘大世界,公開與那些小嫂子大姑娘打情罵俏,摸這個捏那個,你當大家都沒有長眼睛啊!」
逢春的發泄,蜜姐自然是料到的。讓她發泄吧。蜜姐疲倦地托著自己的下巴,冷冷地瞅著逢春。逢春稀里嘩啦一大通傾瀉出來,忽然也就說完了。止住。天地卻似一陣眩暈。昏暗迷濛中一片靜,只聞洗碗池上水龍頭一滴一滴的漏水聲。
蜜姐獵手一般,有耐心而又眼睛犀利,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倆。
老人只讓蜜姐逢春上樓到她房間去,自己也不再說什麼。有一種慈祥老人是顏面素到沒有表情的,她卻已經在地板上為蜜姐逢春打好了一個地鋪,墊的厚厚兩床棉絮,蓋的兩床被子,都放在那裡,房間走路地方都沒有了。老人回自己床上睡覺,上床,脫衣服,躺下,一一都不要別人幫忙,自己不慌不忙睡下。蜜姐與逢春就再無話可說了。兩人默默呆了呆,坐在地鋪上,各人發手機簡訊出去,又各人打開料理自己的被子。這一天,已經夠長,這個夜,也已經被她們人生漏掉,黎明曙色,已現窗幃。
蜜姐和逢春,最後就成了一對閨蜜。
蜜姐和逢春沿江逛著,聞著樟樹陣陣的香。江邊有婦女來放生烏龜。幾個男子攏去,建議她在龜背上刻字,刻上「放生」二字,他人抓到了,就不會殺。婦女想了想,說:算了,不刻,就放生。有男子就半調戲半認真說:你好不容易十幾年養個好大龜,該多刻幾個字:「殺放生龜者死」。人們笑成一團。婦女也笑呵呵但不再理睬他們,自己捧著龜走上沙灘,鄭重朝水邊去。蜜姐和逢春看了一回,蜜姐跟著笑了,逢春也覺得有趣可就是笑不出來。回頭她們又尋到了那一排十幾棵的巨大闊葉楊。這是她們的樹。從前在濱江公園,她們伏在樹上捂住眼睛,玩捉迷藏。蜜姐玩過。逢春也玩過。也要謝天謝地,這些個大樹,居然在大砍大伐大拆大建的粗暴急躁風氣中,被保留下來了。現在它們更是老根虯結,高大闊展,直指蒼穹,頂天立地,大樹下有一隻靠背椅,人坐下,顯得小小的弱弱的,大樹就像要護佑人一樣。蜜姐逢春坐上了靠背椅,彷彿躲進了大樹的家,闊葉楊的大樹葉左一下右一下往她們身上落,連落葉的聲音都是乾淨爽朗的。
逢春依然埋頭勞動,駱良驥整個人卻在她面前變得十分清晰:穿戴是什麼,表情是什麼,口音是外地好像江浙那一帶,膚色是偏一點醬色好像漁民被海風吹成的那種,頭髮乾淨爽利,濃密到額頭彷彿要壓住眉毛,眉毛是寬的,眼睛卻秀氣。穿戴舉止都是瀟洒富有的模樣,像影視劇里的人。
逢春在一旁已經把手套扯破了,脫下來了,捲起來丟進了垃圾簍,一雙年輕的手被悶得潮濕蒼白,青筋畢現,在她手背上畫了水墨一般,卻也有一種惹人憐惜的好看。駱良驥一瞟一瞟的。逢春只是自己在胡亂搓手。
駱良驥這句話說得磕磕巴巴,一邊說一邊已經發覺自己說的是不必說的話。越是對自己有了發覺,臉也就越熱了起來。逢春自然也有發覺,她也不由自主,又抬頭看了駱良驥一眼。這次兩個人的目光都無可迴避地接通了。這一個接通簡直讓二人都悚然,駱良驥看到的是逢春眼波一橫,瀲灧得無比艷麗;逢春看到的是駱良驥單單隻朝她一個人的全神貫注與如火熾熱。
哪裡知道逢春蠻認真的。她老實地答:「我不是開玩笑。」
蜜姐揚手招來一輛紅色計程車,她倆坐了進去,司機照明蜜姐指的飯館去。她們穿街走巷,越過無數人,無數市聲,高架地鐵無數工地。水泥柱子高大得人渺小。馬路邊有人拉拉扯扯,因電摩托車與小汽車衝突,摩托司機用手摸了自己額上的擦痕,把血舉到自己面前看,剎那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懷了一副昨夜風雨昨夜寒的心腸,這樣在城市穿越與觀望,就別有滋味細細叢生:想要嘆氣,想要搖頭,覺得這一城市的人都這樣活著啊真是無聊、猥瑣和不值得,又覺得自己好想珍惜,想要豁達,想要不計較,要比車窗外面種種人種種地方都漂亮都大方都值得。待到下車,進了蜜姐熟知的一家餐館,認識蜜姐的領班熱情洋溢地迎上來,領到一個面臨山水風景的窗前小台。待到兩個女子坐定,平視,目光里已經都是歡愉和悅,萬水千山艱難險阻談笑間已然越過,以前的不好,見不到了。只為今天好。今天以後都是新日子。
蜜姐擦鞋店根本上是不在乎賺錢多少的,蜜姐再怎麼沒有錢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蜜姐擦鞋店它就表示兒子兩家人還在這裏!祖孫三代,健康地,高興地,熱飯熱菜地,滾湯滾水地,活著,在這裏!蜜姐活過來了。兒子今年中考,高分考上了重點中學市一中。老人八十六歲了,依然身板硬朗,只肯請一個鐘點工幫廚,烹調都是她親自操刀,還在堅持給自己做些私房菜吃,臭魚爛蝦還是她的寶貝,吃就是人生大事。八十六歲的老人,還吃得興緻勃勃,她就不老。
蜜姐擦鞋店撇開了早晨,中午開始天就大亮,午後迎著西邊射來的陽光,最是好時刻。小店鋪被照得通透明亮,所有飾品都鍍了金,兩扇老舊的木板大門,黑漆都斑駁成了小碎點子,也如細碎花朵一樣熠熠生輝。駱良驥在這樣一個光燦燦的背景下,一步跨進了蜜姐擦鞋店。
蜜姐更了解周源,周源與蜜姐更近。他就是耕辛里生耕辛里長的孩子,他奶奶住聯保里。兩個裡分只隔一條前進五路街道,周源完全兩個裡分混吃混睡,也會經常混吃混睡在宋江濤家或別的男孩子家,連他父母都無須問的。周源天生漂亮,兒時就唇紅齒白的,街坊鄰居無人不喜歡,他打小就被東家抱來西家抱去,個個都要他叫爸爸。他也就成了一個喜聽眾人好話的人,小有脾氣,最多犟半天,朋友出面一講也就順了,他看朋友面子比天大。周源念書一般般,只酷愛玩,玩的東西上手就會,高中以後就一直在前進四路電子一條街做事。
說著話,她們幾乎同時看見了周源。逢春的丈夫周源,抽打著一個巨大陀螺,幾丈長的鞭子緊緊握在手裡,舉臂揮鞭,又穩又有力道的一鞭抽過去,陀螺被抽得瘋狂飛旋,瘋狂飛旋,身不由己,一個中了魔停不下來的舞者;周源提著長鞭,立在旁邊,注視著它,就像主人看著自己的奴隸。周源光著上身,骨架勻稱,肌肉結實,一條低腰牛仔褲,掛在胯上,是恥骨都幾乎要流露的性感,又面容俊秀,神采奕奕,依舊不改兒時的唇紅齒白。圍觀周源的觀眾最多。周源的自我感覺一定好極了。
蜜姐自然看見了逢春的悻悻樣,也當沒有看見。她想:好了,事情過去了!這就是逢春。逢春這個女子,就是一個難得的乖的。她很難叫人不喜歡,也很難叫人不寬容。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工人,看誰敢跑裡屋一躲兩小時不出來做事情!說到底,今天的好運,也是逢春帶來的,饒她罷。
兩個女人自己的一個小飯局,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有了。蜜姐想請逢春,逢春也想請蜜姐。只是蜜姐礙著自己年紀大一些又畢竟是店老闆,身份上總有一個架子,正忖度著如何開口,逢春無遮無蓋地就說了:蜜姐今天我想請你吃個飯你怎麼都要答應我。蜜姐頓時心裏很舒服,說,你不要和我爭搶,這是我已經想好了的,昨夜我就說了要請你吃飯。逢春說你昨夜說了吃飯嗎?蜜姐霸道地說:「說了!」逢春嚷道我不記得我不記得今天是我先說的。蜜姐說你算了你胳膊扭不過大腿的。逢春就說那你總得先答應下一頓歸我請。蜜姐連說答應答應答應。於是兩人又說吃什麼。蜜姐做東,逢春是客,由逢春選擇飯館。逢春說:「麥當勞。」蜜姐噴出笑來,嘲弄道:怎麼你還是小女生的小資飯啊?逢春臉一紅說麥當勞近啊,這邊一家那邊一家民眾樂園還有一家,都包圍我們了,又好邊吃邊說話。蜜姐說快餐到底算不上正經請客吃飯,到底還是沒有飯菜好吃。蜜姐說算了不搞民主了就我帶你去吃點好飯菜吧。逢春說:好!
逢春不動,又叫一聲:「蜜姐!」
三天過去了。又一星期過去了。蜜姐更看出逢春這小女子不是一般的乖,是真乖。憑她身份,硬是就在家門口,熟人熟眼地看著給別人擦皮鞋。雖說賭一時之氣,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逢春倒說話算話,真敢放下面子,硬撐著做了下來。說逢春真乖,是她不似現在一般女子,嘴頭子上抹點蜜,眼頭子放點電。逢春眼睛不放電,目光平平的,像太陽溫和的大晴日,卻這晴日里有眼水明亮,四周動靜都映在她心裏。那些檔次高一些的鞋,幾個擦鞋女做三五年了還是畏懼,到底是農村女人,進城十年八載也對皮鞋沒個把握。逢春就會主動迎上去把活接下來。一般皮鞋,逢春打理得飛快,就兩三分鐘:撣灰,上油,拋光,給錢,走人。她懂得現在快節奏是兩廂願意。顧客進店只顧一坐,腳只顧一蹺,拿出手機只顧發短,擦鞋女只顧擦鞋就是,眨眼之間就「扮靚了人的第二張臉」。有的擦鞋女還對顧客說「拜拜」,逢春看人,許多人她連「拜拜」都免了。這使蜜姐更加讚賞,本來嘛,擦皮鞋是多大一點生意,無須自作多情。利利索索做自己的活,眼皮都不撩起,逢春擦鞋,還擦得出來一份自己的冷艷。看來三百六十行,確實行行出狀元。世上真沒有下賤的事,只有下賤的人。
這是逢春的晴天霹靂,逢春失聲道:「為什麼?」
蜜姐說:「呸!」
蜜姐問:「什麼不同?」
「蜜姐啊——」
逢春最開始,是生怕蜜姐跟進來看見她哭。過了一會兒,逢春納悶蜜姐為什麼不管她,也不要別人來叫她出去做活兒。這麼想的時候,眼淚就停了。逢春到洗碗池子那邊,冷水拍拍眼睛,護手霜從口袋裡掏出來,手和臉都擦了一遍。傾聽閣樓上,沒有人要下樓的動靜。又坐在樓梯口,一面托腮想心思,一面暗暗期待蜜姐進來找她。
蜜姐從自己包里拿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逢春。這是駱良驥下午給逢春的小費。逢春不接,哭腔哭調地說:「我又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要這個錢!這錢我不要!」
逢春說:「是的。他很迷戀宋江濤。」
遠處傳來一記一記響鞭聲。逢春說:「打陀螺!有人在打陀螺,周源肯定在裡頭玩。」
駱良驥說:「你已經擦出來了。」
什麼叫做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就是!蜜姐格言不會錯。若是從前,逢春周源這種普通平常人家的故事,蜜姐肯定不管。從前街坊鄰居的婚喪嫁娶蜜姐夫婦只砸大紅包就足夠。從前蜜姐數錢都數得手發酸,忙不過來呢,肯拿出時間應酬交際的,都是工商稅務城管黑白兩道有用場的人物。現在蜜姐就不一樣了。蜜姐現在看人家夫妻心裏都是愛惜,覺得世上男男女女滿大街的人偏就你倆做了夫妻,這就是不易!別看天天平常日子過得生厭,其實聚散都在眨眼間,一個散夥就是永遠。因此蜜姐唯願逢春周源小兩口和好。逢春要來把蜜姐擦鞋店當個平台激將激將周源,蜜姐也答應了。年紀慢慢長起來,又經歷種種世故變化,蜜姐逐漸變成了一個刀子嘴豆腐心。
司機說:「沒點火啊!」
蜜姐使勁拍拍自己胸口給自己壓驚,心想:哎呀老天爺,這還真是一個沒有見過的倔的。
做十二點到晚八點的工,蜜姐要提供兩頓飯,晚飯要比較正餐一點。飯菜是蜜姐的婆婆現做現炒,只請了一個廚房幫工,老人就可以每頓做好熱騰騰的菜飯,按人份一盒盒裝好,工人們都說好吃。蜜姐有自己的保溫飯盒。在逢春來了差不多個把月的時候,蜜姐也給了逢春一隻專用的保溫飯盒。她倆飯盒一模一樣,兩層的,只是顏色不同,一個淺藍,一個淺粉。從逢春有了淺粉色飯盒之後,她的菜也和蜜姐一樣,兩葷一素裡頭,有時候會多加一兩樣私房菜,比如一勺子香椿尖子炒雞蛋,或者一塊紅燒臭鱖魚,這都是蜜姐婆婆自己吃的,都不是大眾口味,也都是不便大鍋炒的,老人把逢春也當了自己的孩子。
蜜姐一不做二不休,她想,那就索性不睡了,今夜一定把問題解決了算了,要不然似逢春性情這樣痴又這等倔,還不知道以後會鬧到哪步田地?蜜姐宋江濤夫婦往上三代,老街坊都知根知底,從來都無條件信任,不要啰嗦的,若不是蜜姐,你想逢春一個年輕小嫂子,現在這社會風氣之下,隨便跑到路邊小店打工做事,水塔街豈有這樣風平浪靜的?水塔街這幾個裡分,有城市以來的百年裡,發生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但凡風平浪靜,那不是忽略馬虎,是信賴,是他們知道他們信賴的人在掌控,是他們知道沒有誰會忽略人家日子,都知道吃飯穿衣、飲食男女,是人倫物理大事情。今天已經警告過逢春了,她還是這樣愚痴,蜜姐豈能不管?
這還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十五分鐘過去了。
逢春趕緊問:「啊,還有快活流淚的?」
「喂!必須時時刻刻掌握時間啊!」每天開門之前,蜜姐都要凶一句,再一笑倆酒窩,「拜託了!」又會打又會摸,蜜姐深諳其道。幾個擦鞋女,被她盤得熟熟的,要怎麼捏怎麼捏。蜜姐什麼人?是在漢正街做成了百萬富翁的人!
蜜姐死活不再多說她自己的故事,說是輪到逢春講故事了。

10

逢春說:「是的,堅決玩。」
蜜姐說:「其實源源也很難可憐。」
因此眼下的事情,蜜姐是必須拿出決斷與魄力,快刀斬亂麻。主意一定,坐在樓梯上的蜜姐就伸直了腰背,擺出居高臨下之勢,聲音壓低彷彿耳語,出語卻有雷霆之威,她對逢春說:「從明天開始,你不用來上班了!」
司機說:「自己點那我還要吃你的香煙做什麼?不如我把煙你吃。」
三個多月過去了,最艱難的時刻過去了,逢春發現自己不想離開蜜姐擦鞋店了。周源不來逢春很生氣,真的很生氣!周源來卻又很可怕,也是真的很可怕。逢春遇上激烈九-九-藏-書的內心矛盾了,這是此前的人生從未有過的,太怪了!逢春惶惶不安,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辦。
逢春把一本菜譜閱讀完畢,抬頭說:「好像都愛,又好像都不愛,菜名看上去都好吃,就不敢相信菜端出來好不好吃。」
逐漸就是這樣了。在蜜姐擦鞋店,逢春與蜜姐母子和閣樓上的老人,就是一氣混叫,都不見外,不生分,逢春倒逐漸自在起來。蜜姐家工作餐盒飯實在特別好吃。蜜姐從來不叫外賣的。前五一路的商鋪都叫外賣盒飯,簡單方便,吃完把一次性塑料盒子扔掉,不用洗碗,價格又便宜得驚人,味道也都是大辣大鮮。蜜姐絕對不動心。她堅信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越廉價越是地溝油,無論她兒子和婆婆,無論蜜姐擦鞋店幾個工人,蜜姐都視為一個大家庭,不是說說漂亮話的,就是實打實每天自己掏錢買菜。蜜姐已經深知健康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奶奶是老壽星了,能夠吃到她親手做的菜肴,那就口口都是吃的福氣!蜜姐煽情的本領十分了得,大實話從她口裡出來也煽情,人聽了就是要感動。蜜姐給擦鞋女的報酬並不多,可是就憑她家的工作餐,就憑蜜姐對她家工作餐的不斷闡釋、演講和誇讚,幾個擦鞋女都是死心塌地給蜜姐做事。逢春一直都只是做自己的,也只對其他擦鞋女寬容忍讓,想要逢春能夠與她們平等相待,逢春不能。逢春幹活是必須要口罩帽子工作服的,其他擦鞋女從來沒有這個概念。她們都樂意穿自己衣服,樂意把染黃的頭髮和文的眉露出來。幾輩子的城市人與幾輩子的農村人,終究有隔。但大家集體都與蜜姐一致,做工的氣氛也就融洽,連逢春做工也可以得到自在。
就逢春擦出來的皮鞋來說,的確,是一雙頂尖好皮鞋,蜜姐看得出來這貨色不是義大利的就是英國的,可那又怎麼樣?他媽的,這單生意也還是做得時間太長了!
一下子逢春說不出萬千感慨,只答:「好有內涵好有氣質啊!」
逢春哪裡還有別的話?蜜姐的高瞻遠矚合情合理是逢春做夢也做不到的。她昨夜還沉醉酒中什麼想法都沒有,只是甜蜜酣睡,她以為蜜姐也與她一樣呢,哪裡知道蜜姐暗中做好了這一切,都是為她。
逢春動了動嘴巴,千言萬語都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只有眼淚先撲簌撲簌流下來了,她又要強烈抑制自己不要哭,於是肩頭抽聳得厲害。
逢春強烈要求聽愛情故事。蜜姐回答:「我又沒有瞞你,已經夾在裡頭講了。」
她們循聲走過去。到了江灘中部一塊平坦廣場,人群眾眾,一圈一圈地打陀螺。陀螺有各種大小,鞭子有各種長短。鞭子的抽打聲像霹靂閃電,聲勢壯闊。玩陀螺的多壯漢,老少喜歡蹲旁邊觀看,都不做聲,只聽鞭子響只看陀螺轉,個個津津有味,樂此不疲,他們自己覺得有說不出的意思在其中。蜜姐逢春逐個圈子尋找周源。
逢春站起來,拍拍屁股的灰,面對蜜姐。蜜姐把身子一轉。蜜姐不想談!簡直太出人意料了,蜜姐以為自己已經把問題處理掉了。看來,問題不僅沒有處理掉,顯然比她以為的更麻煩。蜜姐以為不就是一個小小的激|情碰撞么?不就是一個剎那間的靈魂出竅么?半個小時,萍水相逢,手都沒有碰碰,姓甚名誰也不知,風吹過,水流過,都是不再復還的東西。原來逢春還是一個這等痴情的,顯然鬼迷心竅了。蜜姐大傷腦筋,一時刻也說不出話來。從背包里掏出香煙,拿出一支抽起來,在人行道上踱過來,踱過去。
蜜姐說:「好玩就是好玩,不問有什麼沒什麼。」
逢春還撅著屁股,陀螺一樣勤奮地旋轉,擦著那雙已經被她擦出了面目的皮鞋。
人的感覺不能隨便來,一旦來了就丟不開。逢春怎麼都覺得今天怪怪的。如果周源真的要來帶走她,她真的就跟他走嗎?
蜜姐說:「那你還發愣幹什麼?去吧。」
逢春說:「你從前也蹲在旁邊看?」
蜜姐的確有她的一套,真正大城市女人的敏銳和感覺,就擺在那兒。水塔街一整個街區,大街小巷都開滿了商鋪,許多商鋪只進去一看,你就知道不是城市人開的;蜜姐擦鞋店主要也就是擦皮鞋而已,那就是城市人開的,那就是大漢口味道。可是一個小小擦鞋店,有大漢口味道又怎麼樣?蜜姐她可曾認真仔細看過這片裡屋與閣樓?一個小小擦鞋店,就算開得有聲有色又怎樣?難道足以挽救這老房子的頹敗?但是為什麼蜜姐就是有心勁有力氣地做呢?還有蜜姐的婆婆,八十六歲的人啊!也勁抖抖地幫襯媳婦呢?黑暗裡,逢春想啊想。

2

逢春說:「我真的認為這麼好的皮鞋得養護一下。」
逢春正在裡屋脫掉工作服口罩和手套,就聽見店鋪里一陣人聲響動,是有客來了。忽然又覺得耳熟,趕緊跑出來,跑出來就一陣濃郁花香撲鼻,只見蜜姐在應酬駱良驥,正看著駱良驥遞上來的名片,駱良驥正給蜜姐點香煙。蜜姐眼皮都不抬,只努起嘴唇,香煙頭子自會接火。一隻巨大鮮花花籃,放在櫃檯邊,是多頭香水百合、紅玫瑰和康乃馨什麼的,其中幾隻紅掌,朱紅到了極致反而紅得獃滯像塑料。逢春突然收住自己腳步,人就靜在了那裡,一雙眼睛睜得驚奇又似小女孩的清簡無邪。這駱良驥也是猛地抬頭見到真人真面,一下子不相信是她,分明也知道就是她,但她又這樣超過他的印象與想象。前天她一直蹲著不覺得,現在忽然站起來是這樣高挑,短短的夾克掐得腰部細細只盈盈一握,夾克是黑,裡頭毛衫也是黑,臉就分外明麗光華,叫人感覺皎月當空,你就再沒有文學感覺也有攔不住的詩情畫意湧出來。蜜姐出來打破僵局,說,我來介紹一下吧,這是逢春,這是駱良驥。
一雙義大利出產的巴利牌皮鞋,在逢春手下眉清目秀地出來了,皮光,型正,縫製嚴謹,端莊典雅,好鞋就是惹人愛。逢春歪著頭打量,頗有成就感,哎呀好鞋就是惹人愛!早些年逢春在新世界國貿大樓上班,午休就要和同事去隔壁逛百貨商場。好鞋的知識積累了一籮筐。逢春周源都是渴望穿好鞋。特別是周源,不管有錢沒錢,也不管家裡買米買油,在新世界百貨買一雙英國其樂休閑皮鞋,那是肯定的,這是出去和朋友玩的臉面,必須擁有一雙!周源在結婚時就擁有了一雙,一直穿到現在。逢春捨不得錢,又想換裝的配鞋多一點,她就買一雙萊爾斯丹買一雙百麗,不出場面的鞋還是去漢正街買水貨。沒有那麼多錢,隔三岔五逛商場還是要跑到進口大品牌專櫃去掛掛眼科,看看人家的款式與設計,感受感受,也是養眼的。因此逢春知道,像義大利巴利這樣好的頭層牛皮,一般鞋油是不能用的,前進一路進貨的最低廉鞋油那根本就碰都不該碰。可是這幾塊被烈酒燒灼浸染的暗斑,還是必須真正養護一下的。但是蜜姐已經注意到他們了,逢春和駱良驥心裏都知道。
逢春不接駱良驥的鈔票。就那樣站著,去脫自己的手套。醫用橡膠手套時間戴長了,手又發熱出汗,緊緊吸附在皮膚上不易脫,逢春就用力亂扯,扯著扯著就一句一句用力說話,她說:「知道你有錢!你就像個有錢人!不用這麼顯擺!本人不收小費!」

14

蜜姐立刻坐直了。這可是蜜姐從來沒有想到的。可是逢春只這麼一說,蜜姐又覺得正是,周源從來就是。蜜姐盯著逢春看,看得逢春直發毛。逢春只好又添了一句:「真的。兒子出生以後,我倆就沒再在一起了。」說到這裏逢春不好意思了,出口臉更紅。
逢春說:「蜜姐我能不能知道你家晚上什麼事啊?」
從此,蜜姐回到聯保里,開始張羅生意,這就有了蜜姐擦鞋店。擦鞋店是蜜姐的精心選擇,她要一無炊飲油煙熏壞樓上老人,二無噪音吵壞樓上老人,三還不能高成本不能貨架貨攤一大堆,也不要進貨麻煩,蜜姐是再也不願意火車飛機到處去進貨了,她已經徹底不願意重複過去。
駱良驥說:「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13

收拾打扮完畢,蜜姐逢春出來街上,兩人面貌煥然一新,都眉毛黑,唇膏亮,頭髮漂亮。天氣是由涼漸至冷的秋了,是夜裡下過霜的蕭瑟,在城市繁華街區,霜留不下痕迹,只是教人感受到更嚴肅的冷。蜜姐逢春出門就憑空受到一個冷的刺|激,人一收緊,身體就挺拔起來。蜜姐黃的臉頰也透出紅來。逢春眼睛一亮,昨夜的紅絲徹底遁去,湧出清澈秋水一層,眼眸黑亮如點漆。逢春是牛仔褲,短夾克,特長大圍巾。蜜姐是皮靴,長裙,低領毛衫,外罩風衣。兩人走在大街上,並肩聯袂的樣子,精神抖擻又清新飄逸,恰就是那些時尚雜誌上的一對都市麗人。一路有人看她倆,她倆是分明知道就當不知道的那一種驕傲。她們已經省了早點,這是去街上直接吃午飯。
蜜姐把事情來龍去脈簡單交代給了逢春。駱良驥昨天下午來店裡,當時蜜姐兒子給蜜姐發了信息,是逢春喝高了正睡在餐館椅子上的時候。蜜姐讓兒子告訴駱良驥今天下午五點半再來。
蜜姐今天對逢春是耐心和周到的了。她說:「這個人一眼迷上你,天天來店裡找,在我們水塔街家門口這樣子,很快就會被發現和傳開,對大家都不好。你兩個人這樣子是不對勁的。躲躲閃閃鬼鬼祟祟更不利於互相了解,不如乾脆正常交個朋友。人有時候一旦認識了,了解了,就發現其實兩人啥關係都沒有。逢春啊,你也閱歷太少,人際交往經驗太少,被欺負和欺騙了都懵懂無知,也不會料理,也應該多有些經歷才好。今天,我給你們當做普通朋友互相介紹了。從今以後——以我姆媽對你的昵稱說——春啊,從今以後全靠你自己把握了。我可事先提醒過你啊,別一上來就是男女那一套,先做普通朋友。聽清楚了嗎?」
蜜姐一番話把逢春說得又羞又惱,她被刺|激得奮起護短,急煎煎口不擇言,書生意氣也出來了,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幾千年前古人就很分明,你懂不懂男女愛慕是一種自然的健康的正常的感情呀!有你這麼臭它的么?難怪別人說最毒莫過婦人心,你自己沒有過愛情,就硬是見不得人家有。原來你的心這麼毒啊!」
今天的事情,剛發生時,逢春自然是一心要瞞蜜姐。現在逢春被蜜姐晾了快兩個小時,淚也幹了,又浮想聯翩了許多,末了,自己給自己一分析,覺得還是自己理虧:先撇開她今天的事情,只說蜜姐,逢春在人家店子里打工,又不是人家得罪了你,你自己倒賭氣跑開不幹活了?這算什麼事?
逢春把駱良驥的一雙腳擺好,端詳了端詳,終於開了口,彷彿是自言自語,道:「這樣子才好了。」
只因逢春是這般真乖,又幾分憨氣,死活不拿嘴巴說人,蜜姐自然就逐漸生出了心疼來。當初其實蜜姐與逢春兩人心裏都有數,都以為逢春也就是做個十天半月,最多個把月吧,做個樣子給她老公周源瞧瞧。周源就是再不情願求和,也要死乞白賴接走逢春。只因周源的老人都住在聯保里,老人們都恨不得自己後代是人上人的,況且逢春本來就是大學畢業做白領出身的,跑去做人下人,儘管是賭氣,他們也臉面受不了的。可是,居然!周源一直都不露面。逢春呢,居然就一直硬扛著,堅持了三個多月還在堅持,搞得自己真像是一個擦鞋女了。逢春竟也不怨天尤人,也不罵周源。似逢春這般一賭氣就往死里吃苦的年輕女子,蜜姐還真沒有見過。我信了這兩個人的邪——蜜姐暗想;又暗暗地罵周源:他媽的這個臭小子!明擺著老婆都做到這種地步了還不趕緊來接走她!賭氣幾天就也罷了,還裝不知道,把這種窩心苦自己老婆吃,算什麼男人?蜜姐實在不能不罵周源了,早在逢春來的第一個星期,蜜姐就給周源發了簡訊,周源竟然一直沒有迴音。如果宋江濤活著,這種離譜的事情,看他敢?宋江濤不在世了,蜜姐也總還是聯保里的老大一輩,還是有自己派頭的,周源現在也太沒大沒小了,去他媽的!
大城市沒有早晨。早晨人馬都擁擠在路上,無數車輛的煙塵氣與無數早點攤子的煙塵氣交織在一起,把晨時的輕霧攪得渾濁滯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樓大廈與商鋪之間,太陽是如此虛弱和模糊。城市是容易與合適睡懶覺的。逢春已經喜歡上了睡懶覺,睡足夠了再起床,不慌不忙開始走一天的程序。
司機跑出跑進很快就買來了一雙新襪子。駱良驥忽然有點羞澀,他背過身子,脫掉自己的臟襪子,掏出口袋裡的餐巾紙包好了,要司機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駱良驥穿好新襪子,逢春給他穿上皮鞋並扣好鞋帶,放好褲管,一雙腳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漂漂亮亮。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遠遠推開與隔絕,一個空間里只有兩個人,兩個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后一刻卻同時都有感覺他們正如人家日常的夫婦一般,女人正給要出門的男人收拾。也不說什麼,就是有一種你知我知,從心裡頭貫通到指尖,到處都是暖融融。奇怪的是這兩個人,並非無家無口的單身男女,是連孩子都讀書了,才忽然邂逅在一個擦鞋店裡,被喚醒早該有卻沒有的感覺。這感覺,逢春好想說給駱良驥聽,駱良驥也好想說給逢春聽。待要說,蜜姐擦鞋店又回來了。二人都明白他們沒有互相傾訴的可能性,只能憋著。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駱良驥該離開了,才相見又分離,倉促得心裏生生難受。兩人都躲閃,都不看對方,都把動作放得無限慢,但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規律:一個顧客的皮鞋擦好了。他該離店了。
「只要你明白你被炒魷魚了就行了。」
蜜姐本來是給逢春暗示,要求這雙皮鞋的收費可以高一些。哪知棋逢敵手將遇良才,都是做生意多年的人,駱良驥明白蜜姐這點小詭計。他朝司機看看,司機當即就過去,遞給蜜姐一張十元鈔票。蜜姐哈哈一笑,說謝謝先生,便把鈔票往銀包一塞,很滿足了,又忙著去招呼新顧客。
蜜姐說到「她的兒子」,還順手在逢春身上比劃了一下她兒子的高矮,這是強調逢春為人|妻母的身份,一石二鳥。如果說逢春駱良驥一時忘乎所以的話,現實生活就是粉碎任何空想的銅牆鐵壁。果然駱良驥沉不住氣了。他哪裡料到開一個擦鞋店小鋪子的女人這般老練厲害,眼睛似火眼金睛,說話是綿里藏針,駱良驥遠不是蜜姐對手,一時刻尷尬、狼狽、羞愧、歉意、難為情,種種顏色都從面上過了一回,搞得臉紅脖子粗,只好別無選擇地回應一個「拜拜」就去了。
蜜姐假裝不懂,說:「什麼?」
駱良驥說:「看你做得這樣細緻和辛苦,十塊錢哪裡夠?我司機不懂事,手面小氣,得罪你了啊。應該付多少,你說了算。」
「我不明白!」
逢春看了半天,說:「只一個陀螺地上轉,這有什麼好玩的?」
兩個女人好朋友,與男人不一樣,說是朋友真不夠恰當,就只能說閨蜜。朋友還有縫隙與距離,不管多年距離是多大的縫隙,都可以忽略不計依舊還是朋友。閨蜜是如膠似漆的,但又不是男女性|愛的那一種,不在身體上與本能上,不會有私心羞慚,就是互相要對彼此好,要互相照顧與幫助,要互相訴說與傾聽,女子力氣弱,要一起協力對抗內心的苦痛與糾結,還有男人帶來的種種麻煩與打擊。閨蜜情誼真正有義薄雲天氣概,互相之間不隱藏秘密,無話不說,連她們的男人,也都是她們的話題。男人再親,是她們的兒子、丈夫和父親,她們自己就是一個整體沒有外人。
司機說:「香!」
逢春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櫚油,那是蜜姐擦鞋店唯一一盒正宗進口養護鞋油,專供少數重要顧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辦領導片警協警工商稅務城管。他們是擦鞋店頂天的大人物,其他人休想。
蜜姐吃得不多,幾筷子菜吃過,就喝酒,抽煙,就看著逢春吃,看人喜歡吃自己點的菜,也有知音之樂。樂得蜜姐,時不時要笑出來。啤酒又上了一瓶。蜜姐要逢春慢慢吃慢慢喝。逢春也不再那麼飢餓饕餮,卻更興奮,語調都不覺提高了一倍,遠比平常悅耳動聽。逢春嚷道:「是的是的,我要慢慢吃慢慢喝,我要學會享受人生!」
小夫妻彆扭,事情不大。不過夫妻彆扭這樁公案,鬧到蜜姐這裏,卻有一個底線:逢春不能在自己的擦鞋店裡出事。
駱良驥五心煩亂地對蜜姐頻頻點頭。

4

蜜姐說:「敞——的!這就是武漢大城市氣派,許多城市都沒有這份氣派。我對你,也一樣:敞——的!以後只要你需要,蜜姐都會幫你。你和源源離婚,源源那邊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證安撫好他。也保證不讓外人知道真實原因。放心吧,都搞得定,只等你開口而已。不就是離個婚么?算什麼?我還能看著他們把你這輩子青春都耗進去不成!」
這是今天的早晨。逢春在睡懶覺。周源是早就經常夜宿朋友家了。兒子交給父母去帶了。逢春的早晨就是睡懶覺。但大城市沒有早晨。早晨人馬都擁擠在路上,無數車輛的煙塵氣與無數早點攤子的煙塵氣交織在一起,把晨時的輕霧攪得渾濁滯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樓大廈與商鋪之間,太陽是如此虛弱和模糊。在漢口最繁華的中山大道水塔街這一帶,每天早晨,就連前進五路路邊的那座公廁,都比太陽重要,附近幾個裡分,有多少人起床就奔過來,盯著它,排隊,擁擠,要解決早晨十萬火急的排泄問題。這座公廁歷史悠久到好幾十年了,好幾十年裡水塔街早晨的太陽就硬是沒有這座廁所重要。待人上過了廁所,魂魄才回來,才回家洗漱,再去路邊早點攤子吃熱乾麵。熱乾麵配雞蛋米酒;熱乾麵配清米酒;熱乾麵加一隻面窩配雞蛋米酒;熱乾麵加一根油條再配清米酒;這是武漢人圍繞熱乾麵的種種絕配。不是武漢人吃熱乾麵也輕易吃不出好來,美食也是環肥燕瘦的。武漢人為吃到一口正宗熱乾麵配一碗米酒,可以跑很遠的路。逢春是,蜜姐自然也是,水塔街許多居民都是。武漢人性格里的熱烈火暴和倔強,一旦被惹起來,就會不顧一切。只是過個早,就有可能開車去,打的去,騎自行車去,步行去,什麼方式都有,總之就是要去。等熱乾麵吃到口裡,差不多就是午餐了。武漢這種大城市,就是這樣愈發地沒有早晨了。無論大商廈大摩爾還是小店鋪大排檔,上午九點開門也好十點開門也罷,都只是先做熱身,真正顧客魚貫而來,那都是從中午開始。城市的午飯就是一個便餐。一隻盒飯就十余口飯,幾筷子菜,一口湯,頂個飢就行,不要飽的,飽了犯困,生意做不起興頭。午後開始,無數行人從城市各個角落每條道路匯聚到大街,之後就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隨著太陽一點點偏西,陽光一點點通透起來,晚霞鋪排得恣肆汪洋艷麗嬌蠻,夕陽也就借勢橫刀立馬,把那明凈煌亮的光線射向城市,穿透所有玻璃,大商廈與小商鋪,一律平添洋洋喜氣。即便陌生的人臉對人臉,也皆有光。繁華大街的黃金時段到來了!
逢春知道老人就在閣樓上。蜜姐的婆婆,除了下樓給大家做飯,就長日坐在窗前,間或吃點零食和茶水,看著外面大街上的車馬人。逢春希望read•99csw.com自己沒有哭出聲來讓老人聽見。逢春今天開始有私人秘密了。
逢春立即答:「嗯!」
蜜姐說:「脫脫脫,到裡屋去脫衣服。出來我就告訴你。」
當然,就算生意沒有這麼忙碌,蜜姐也同樣不會追到裡屋去的。蜜姐的辦法很簡單:完全徹底不理睬——憋死她!逢春自己怎麼跑進去的,她終歸會自己走出來。待她自己自動走出來,問題就得到了根本解決。小孩子是越哄越撒嬌的。蜜姐不想哄逢春。逢春不是小孩子而是孩子他媽了。哪個女人沒有年輕過?哪個女人年輕時候沒有被愛慕過?一生如此漫長,哪個女人可以保證從來不昏頭?男人的窮追猛打,蜜姐又不是沒有見過,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蜜姐又不是沒有人送過。逢春今天遇到的這一下子,簡直蜻蜓點水毛毛雨啦,也值得犯暈?那麼逢春的確就是應該開始交學費了!好好學習吧,一個把自己當人的女人,對於這種事情,必須自己學會辨別真假權衡輕重。
逢春只得走近蜜姐,接過了鈔票。
蜜姐說:「現在要聽呢,我只能對你說,所謂愛情,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好玩。這個只是我的結論,你的結論,該你自己去經歷了再總結。」
蜜姐一聽,大嘆一口氣,只好又去摸香煙抽:「逢春啊,我本來就是一個倔的,你可比我還倔啊!早知道,我哪裡敢招你?我惹不起還躲得起吧?好好好!我就讓你死個明白。」
逢春以前從來想不到這麼多,今天也以為自己為傷情跑進來,要一味想自己感情傷痛的,不知道為什麼七想八想的都是關於蜜姐,要自己不想,似乎都不成。
蜜姐拿過手機,用手機屏幕當鏡子照,說:「我像個鬼。」
擦鞋店生意是越來越好了,現在人又懶鞋又多,球鞋都不願意自己洗。附近市一中的學生,課間都設法跑過來,把球鞋、旅遊鞋乃至涼鞋,往蜜姐擦鞋店送。像這種著名的重點中學,但凡能夠進來讀書,家裡父母就是把褲帶子勒斷,也要供孩子花錢。孩子卻是沒有不撒謊的。孩子們在外面,一個泡網吧一個送洗鞋子,鐵定不會對父母說真話,都說是吃不飽買東西吃了,搞得父母還牽腸掛肚。現在中學生的時尚把戲是家長想不到的,男生好名牌,女生更妖精,要紅指甲,要偷著穿高跟鞋,就連指甲油與時裝鞋,都乾脆寄存在蜜姐擦鞋店,需要時候就跑到這裏換鞋。社會是這麼變化著,蜜姐生意真是不好才怪。今天駱良驥一雙皮鞋,儘管時間花多了一點,付費卻又兩百多元,嘩嘩響的百元大鈔,在擦鞋店的單次收費里是百年不遇,蜜姐沒有理由不更加開心。一旦更加開心,往往就更來生意:就在這個華燈溢彩的初刻,顧客成群結隊湧進來,好像今天左一個派對要開,右一個派對要開,個個搶著要自己皮鞋先乾淨漂亮。有老顧客認識蜜姐,一口一個蜜姐地叫,希望儘快得到打理。蜜姐好好好地答應著安撫著安排著承諾著:馬上!保證你漂漂亮亮!
逢春說:「蜜姐!」
逢春哪裡想到,她到了蜜姐擦鞋店以後,周源根本不睬,是連他的出出進進都換了路徑,順路的江漢一路或者前五,他都不走了。他出門就折到三新橫路,穿永康里弄堂,一掀帘子進了「靚色」後門,再大搖大擺穿堂而過,徑直從店鋪大門出去。周源出去就是中山大道最繁華的大街,街面上電車公共汽車開得像火車那麼連貫,車上女孩子看見了「靚色」門口的周源,探頭出窗口叫道「帥哥!」又特意下車,跑過來逛「靚色」。搞得「靚色」老闆發現了商機,跑來找蜜姐,要蜜姐替他請周源,只要周源同意出入「靚色」都提一隻「靚色」購物袋,在大門口多站幾分鐘,就給他報酬。反正周源幾乎每天都要穿過靚色,順路做一點廣告賺一點額外錢大家都有好處。氣得蜜姐大罵:他媽的這個臭小子還真變成了一個晃晃!
逢春說:「那麼好的皮鞋很需要保養一下。」
心再軟,蜜姐都不可能放棄她的底線。蜜姐做事情,絕對有譜。否則,她就不是今天的蜜姐。
蜜姐看著看著,心裏又是惱恨,又是感慨:世上怎麼獨獨這男女之情,說來就來,完全沒有一個預備,也完全不合乎一個常理呢?
「別求我。沒用的。我這巴掌大店鋪里的事情我說了算,沒有改!反正你也是演個戲又不可能長做。走吧,回去吧,得睡覺了。以後一樣還是街坊,你常來玩玩坐坐就是。」
蜜姐說:「傻丫頭,人倫就是天地,可不是沒事啊!」
蜜姐見狀就不罷休了。她得把火苗熄滅在萌芽狀態。逢春絕對不能在她這裏出事!蜜姐話裡有話地說:「這位先生你放心,回頭就算她真不好意思收這錢,我也有辦法,絕對不會讓你的人情落空。她兒子最喜歡吃麥當勞,我帶小孩子去吃幾頓就好了。我當兵出身,當兵人就是豪爽,有什麼說什麼,我要說小兄弟你夠爽的,我祝你好人有好報,生意成功,再祝你回家旅途順利。再次感謝!拜拜了!」
其實這麼幾個轉念,心病已經添上了。今天一切都怪怪的,要出什麼事呢?逢春從耕辛里過馬路到聯保里這邊來的時候,特意駐足,遠遠地,注意看了看蜜姐擦鞋店,然後又看了看擦鞋店的樓上。樓上有一面窗戶,蜜姐八十六歲的婆婆常坐在窗邊看大街。今天婆婆正好又在。老人家白白凈凈臉,花白頭髮都光溜溜用靶梳梳到後頭,認出了逢春,就有一個慈祥模樣。逢春見老人家慈祥模樣就心定,覺得自己眼皮跳不會有事,便大步朝蜜姐擦鞋店過去。
逢春在餐桌對面,捧著茶杯,已經驚呆。領班一去,逢春說:「哇,好厲害啊!光是聽著就口水直流!蜜姐吃飯原來這麼有學問啊!今天又讓我見識了,你真是一個阿慶嫂啊!天啦天啦!」
兩人都不做聲,默默想。其實只有蜜姐真的在想。而逢春,正在度過一個愁腸百結茫然失措的人生時刻,刻刻都難熬,她只想嘆氣,又只想哭,又覺得應該忍著,覺得自己應該學會開心。
逢春說:「是的!」

11

逢春也來了三個多月了,她應該懂。她當然懂。逢春如果是個不懂事的,蜜姐最多容忍她三天。三天的容忍夠長的了,這也就是給街坊鄰居的面子。蜜姐信奉兔子不吃窩邊草,部隊管「兔子不吃窩邊草」叫做「軍民共建」,這是非常重要的人際關係,就算蝕本也得賺笑臉。不過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底線:我蝕本讓你玩玩,三天夠厚道了。真的來見工的,試用只一天。一天都是蜜姐厚道。就憑蜜姐的眼睛,一顧客進店,一皮鞋伸過來,一工人上去擦皮鞋,就幾個動作,是不是一個擦鞋的料,蜜姐心裏已有八九分。蜜姐沒有要她當即走人,還是留一天,送正餐兩頓,菊花茶隨便喝,這不是厚道是什麼?來做擦鞋女的多是農民工家眷,蜜姐全當扶貧。
逢春無言以對,還是恨恨的。
逢春納悶了,她們昨天還在一起吃飯。今天上午還互通簡訊,笑問對方酒醒了沒有。閣樓上靜悄悄,裡屋也靜悄悄,家裡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的跡象。只因過去兩天,生活里猛地一個跌宕,大悲大喜大吃大喝大哭大笑,都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逢春還是個蒙的。這下更蒙了。直到蜜姐過來提醒她說,喂喂,大家都走了,還不趕快脫下你這身包裝?!
2010年11月28日
蜜姐看逢春都是憐惜,那是她自己年輕的影子:三十來歲的女子,最是苦悶人生——六七年的婚姻,剛夠發現老公不是戀愛中那個人,卻膝下已經拖了一不知母苦的童孩。蜜姐就急中生智拿出自己的人生格言說給逢春聽,蜜姐說:「鈔票像嬰兒一樣無辜,任何時候都不要拒絕它。這是一句我說過的再強調一次。還有一句是我沒給你說過的:鈔票不會表示愛你,但是愛你的人一定會用鈔票表示。」說到這裏,蜜姐想起自己原本就是要給逢春薪水的。蜜姐趕緊從包里拿出一沓鈔票和一張收據,說:「你的薪水,到今天為止全部結清。你數一數,簽個字。」
就算周源再不靠譜,就算蜜姐再心疼逢春,也不表示逢春就能在蜜姐擦鞋店搞緋聞!逢春到哪裡搞,都與蜜姐無干。現在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做工,蜜姐就得罩住她。蜜姐擦鞋店就開在自己家裡,整個水塔街都是幾代人交往過來的街坊,近鄰勝遠親,整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萬一真的出了腥不腥臭不臭的情況,周源那裡,蜜姐沒法交代。街坊鄰居和幾家老人那裡,蜜姐沒法交代。自己那八十六歲高齡人人敬重的婆婆就住在擦鞋店樓上,蜜姐對婆婆也沒法交代。這就不好了!
逢春說:「是好看!」卻說:「我還是沒有心情拍照。」說完,逢春又發出一聲嘆息,又說:「這段時間,我落了一個好嘆氣的毛病。」
二十五分鐘過去了!逢春還是在擦鞋。逢春與被擦鞋的男子,都投入得入迷。兩人動不動就偷偷四目相接,還悄悄說話,不時會意笑笑,完全如入無人之境。
駱良驥接著解釋:「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腳。」
蜜姐是個磊落人,要做明亮事的。她安排駱良驥先坐一坐喝喝茶,逢春跟她去裡屋單獨說個話。逢春跟著蜜姐走進裡屋,蜜姐腳步沒有停下,屋子小,裡屋說話不關風。蜜姐徑直穿出後門,逢春也就跟著出了後門。後門一出劈面見到長長的弄堂,聯保里臨街那一面房子縱然老朽破敗,若是內里一比,還是天堂地獄之別。裡頭弄堂更是糟蹋厲害,路面到處開裂,污水橫流,窗戶防盜窗上糊滿黑色油膩還在繼續突突冒出油煙,不知是多少年的灰塵蛛網包裹著電線沉沉下墜,丟棄的馬桶痰盂和竹床,蒼白地壞在路邊門邊,幾隻盆花也早已經枯死無人收管,二樓橫拉豎扯的繩子上掛滿各種晾曬的衣服,此處滴水彼處滴水,厚厚鼓鼓的海綿胸罩完全不顧個人隱私地當空掛下來,一下一下蹭著騎自行車人們的頭頂,那是一些收購舊電視機洗衣機電腦的男人灰塵僕僕的頭頂。蜜姐和逢春,都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她們眼睛里的司空見慣是表面的,無論如何心裏都一陣刺痛。蜜姐揮揮手,彷彿將眼前揮了開去,好定心說話。
逢春只把臉一低,也沒有個花言巧語。再看逢春穿著打扮,素麵素顏,清水挂面的頭髮,只隱約幾縷麥色挑染,乾淨又洋氣,一牛仔褲,一黑毛衣,一學生球鞋,好像還是一個在校女大學生,三十三歲的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蜜姐從來都沒有細看過逢春,這一定睛,覺得還是蠻順眼的,心下也就允了。
既然允了,蜜姐是明人不說暗話,劈面就說:「逢春啊,那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了啊!這一,擦鞋女可比你想象的要低賤和苦累得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這二,咱是開店鋪做生意,不是盡義務,你眼水要放亮,快手快腳,石頭縫裡也給我擠點水出來,還不許出去街坊鄰里多嘴多舌。就這兩條,能接受呢,你就先試三天。受不了,現在就請回。」
逢春你講得不錯,在漢正街窗帘大世界,大家都看得到宋江濤所作所為。他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要身邊一天到晚有朋友打圍,沒有人就心慌,招都要招一大堆人,請別人吃了喝了還不曉得那些人姓什麼叫什麼。窗帘大世界那些大姑娘小嫂子都喜歡他,她們需要幫忙,宋江濤是隨叫隨到,他死都不要讓女人沒面子的,自然就有女人喜歡他撩撥他的。所有這些,宋江濤不會特意瞞住蜜姐,也不會與蜜姐談什麼。他們夫婦就是覺得彼此完全知道,什麼都無需用嘴巴說的。蜜姐也不高興也煩惱也寂寞也吵鬧,但是她也完全了解宋江濤是多麼習慣許多女人需要他,如果宋江濤哪一天發現自己在女人堆里沒有了魅力,他寧可一頭撞死。他們這對夫妻,最後是做成了世上知音。默契到宋江濤發現蜜姐有了人,他爆炸般痛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關家裡號叫;又爆炸般放開,自己單獨跑去找到某人,一番深談就解決了問題,二人結拜了兄弟。後來宋江濤生了癌症,第一個打電話給某人,要某人答應他照顧蜜姐一輩子。臨終之前,宋江濤再一次要求某人答應他,某人說:「我答應。」宋江濤才放心咽氣。這就是宋江濤。社會沒有給他更好的機會繼承他父輩的宏業,他也算是發揚了父輩的豪氣。蜜姐說:這就是我老公宋江濤。如果時光倒流,一切從頭開始,宋江濤肯定還是我老公。
蜜姐瞥了一眼收銀台上的鍾,瘦溜的手指伸過去,摸來香煙與打火機,取出一支煙,叼在唇間,噗地點燃,湊近火苗,用力拔一口,讓煙霧五臟六腑繞場一周,才臉一側,嘴一歪,往旁邊一吁,一口氣吹得長長的不管不顧,旁若無人。
蜜姐自己出了天大變故,每天鏡子裡頭都是放大的自己,眼睜睜看著臉上生出皺紋,每時每刻都感覺有淚如傾卻又再哭不出來了。世上所有別人的故事,頓時也就遠了,淡了,模糊了,市聲也稀薄了。
逢春本來是忍了又忍堅決不哭的,聽蜜姐說完這番話,忽然鼻子一酸,眼淚自己就排山倒海出來了。逢春趕緊去捧住自己的臉,淚水又從指頭縫裡流出來。蜜姐在一旁吸煙,任逢春去哭,只拿出一包面巾紙放在她們之間椅子上。噼啪的鞭子聲是愈發響亮了,十里江灘回蕩有聲。一隻風箏起來,忽而就騰空老高。旱冰愛好者成群結隊呼嘯而過。大江滾滾東流,林風颯颯作響。這是一片多麼罕見的巨大闊葉楊,從她們的兒時到現在都與長江在著,讓人感覺牢靠。這兩個女人坐在大樹下,在江邊,在漢口,在她們的城市她們的家,說話與哭泣。
停一停。逢春往上看駱良驥一眼,譏諷道:「你就這樣習慣性泡妞啊!」
蜜姐就問:「怎麼你有帶魚我沒有?」又叫她婆婆:「姆媽,怎麼逢春有帶魚我沒有?你偏心啊!」
蜜姐還怕逢春不愛吃,逢春連忙說:「好吃啊,奶奶做得好吃啊!」蜜姐叫自己婆婆是姆媽,逢春依著蜜姐的兒子叫奶奶,又叫蜜姐是蜜姐,是平輩相稱;蜜姐的兒子剛滿十八歲,唇周圍已經隱約有青森森的胡茬子,不肯讓面嫩的逢春佔便宜做長輩,又不好意思叫姐姐,就什麼稱呼都沒有,卻進出也是平輩的意思,貪玩的時候還央求逢春幫他寫作業,據說和同學開價一樣:一塊錢一次。
說到底,逢春也還是一個混沌無知的。說出來真是怕嚇著了她。逢春父母所在單位市油脂公司,哪來的?蜜姐家的!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蜜姐家祖輩就在漢口做桐油,那時候就與外商做生意,那都是英國怡和,美國福中,法國福來德,日本三井與三菱一些正經老牌大公司。抗戰勝利以後,蜜姐的父輩又接著做,把儲煉廠都開到漢口江邊租界的六合路去了,厲景文經理這個名字,漢口桐油業誰不知道?!是新中國成立以後搞公私合營,政府不斷派進來幹部,油脂公司不斷改制分解,這才慢慢變成了公家的。變成了公家的又怎樣?油脂是有技術含量的生意,還是離不開厲家。開玩笑,幾代人,都學儲煉油,都做儲煉油,這是誰能夠替代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到來,厲家才被油脂公司的造反派徹底拉下歷史舞台。造反派發誓要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和反動技術權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蜜姐父親被造反派紅衛兵批鬥得脊樑打斷口鼻噴血再也爬不起來,那時候蜜姐才兩歲。然而又怎樣?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又能把厲家怎樣?二十年後蜜姐不還是一條好漢?蜜姐與宋江濤結為夫婦齊心合力闖到漢正街東山再起,不還是成了油脂公司這一片水塔街這一帶個體經營第一戶百萬富翁!現在水塔一百年了,成了擺著好看的漢口老建築,年輕人來來往往誰知道它的分量?可是如果哪天忽然沒有了水塔,漢口中山大道的大漢口水塔街江漢一路璇宮飯店江漢路步行街,連地名都將無所依託!宋江濤的曾祖父就是漢口第一家既濟水電公司股東之一,宋江濤的父親,解放前老早就是江漢路郵政局局長。那是什麼分量的郵政局?謙虛一點不說全中國第一,也敢說全中國沒有第二。那是做著對面整條交通路的郵發,還開闢一櫃檯專供全中國最牛的書報雜誌宣傳冊。漢口|交通路那都是什麼名號的書館書局雜誌社?商務、中華、大東、世界、開明、生活、全民抗戰,新學識,都是哪些人在交通路辦刊物雜誌?隨便哪一個都是文豪或者名人,像沈鈞儒,李公朴,鄒韜奮,連瞿秋白都是後起之秀。漢口之所以成為漢口,水塔之所以在湖淌子之中拔地而起,是宋家厲家以及許多家有識之士,拿出自己祖祖輩輩積累的財富,開辦水電廠,油脂公司,建築水塔,建築聯保里,永康里,永壽里,耕辛里,形成城市,是他們開創了漢口這個城市和最先進的城市文化。居民們的深深信任,就是這樣來的。從開創這個城市的第一代人身上來的。儘管城市的創傷與腐爛,也自城市中心開始,一次又一次的戰亂,革命,分割,改建,現在是差不多要爛透了。聯保里每一處危牆頹壁每一處破殘雕欄,剝剝落落,污水油煙,處處都是難管難收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但是人的感情是去不了的。只要水塔街的街巷還在,只要聯保里最後一根柱子還在,城市居民之間那種因襲了幾代人的無條件信賴就在。不用說出來,也不能夠說出來,不是號稱與廣告,不是電視與網路那種隔山隔水的虛擬表達,就是一種面對面的大義,面對面的慷慨,一種連借了一勺子細鹽都要歸還一碟子鹹菜的相互惦記與誠信,是人與人之間的心靈聯盟,他們既然選擇聚居城堡以寄託子孫後代,就必然要對人情世故深諳與遵守,這就是城市居民骨子裡頭的生死盟約。
蜜姐說著扶了扶手站起來,打了一個大呵欠,拿巴掌直拍嘴巴,是完全不想再說話的樣子,她今天的確是累極了。
逢春說:「我什麼都不會說。現在我是糊塗的。」
蜜姐搖搖頭。
逢春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我賭氣?」
駱良驥說:「我不知道。只你知道。」
這是逢春不懂的。逢春的乖,現在年輕人就很少有了。但要她懂得這個城市的緣起由來人文歷史以及人情世故,那還遠得很呢。就憑逢春在學校課堂埋頭一口氣讀書十幾年然後穿一緊腰小西裝,在辦公室顛來跑去複印、接電話、發傳真發電郵,就能夠認識到么?
蜜姐說:「對不起,你說需要就需要嗎?!」蜜姐借題發揮,她慍怒地朝逢春噴了一口煙霧,說:「你今天狀態很迷糊,已經為一雙鞋花費太長時間了!十塊錢我已經沒什麼賺頭了!儘快讓他走!」
逢春就是不太情願邁開腳。剛才一見駱良驥,逢春忽然有了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和前天下午擦皮鞋的時候完全不一樣。駱良驥前天坐著很高大,現在站著倒矮小了許多。現在一身華麗的筆挺西裝,讓逢春看到的是他好喜歡顯擺。又是油頭粉面的,不如前天頭髮乾乾淨淨爽利的好。就這前後兩天,時空一個轉換,逢春已經覺出自己前天的夢幻入迷是幼稚得可笑。當然,駱良驥熱切的眼睛,又每天都來找她,她在他那裡身份不過是個擦鞋女,已婚,已有小兒子,也不是那種驚艷的年輕女孩,以駱良驥的事業有成身價不菲,現在社會哪裡不是一大群靚女追?是逢春又覺得駱良驥做人是真的,也難能可貴,只從前不信有這樣的男子,以為只是影視劇在胡編亂造;眼前也還是不信,就愈發有一種想要看個真切的好奇心與衝動。逢春的親朋好友九九藏書都是普通人,都在默默無聞地上班下班口袋永遠缺錢,尤其老公周源又是這樣一個說不出去的男子,逢春內心深處,是那樣渴望真的有一個嶄新世界在她面前徐徐打開。對於逢春來說,她人生中出現了一種全新的情況,全新的情緒,新到她既好奇又覺驚險,躊躇不敢前去。只要聽蜜姐多說幾句話,盼能點到自己穴位猛然一醒才好。
逢春想了半天,說:「是真正的大城市。」
這個女人啊!蜜姐當面總是叫姆媽,背後講她就是一個獨立的女人。蜜姐宋江濤在漢正街做生意,兒子自小就是奶奶帶大。這個女人,她不僅不說蜜姐壞話,還儘管把好都放在蜜姐身上。隨便給兒子買什麼,都是說你媽媽買的;帶兒子去公園玩,也是你媽媽吩咐的。兒子八歲生日,某人陪蜜姐去廣東進貨,一對情侶在廣州遊山玩水,蜜姐完全把兒子那天的生日忽略了。晚上忽然接到兒子電話,兒子興奮之極,接通電話就嘖嘖親蜜姐,說:「媽媽我今天全班最酷,謝謝媽媽!媽媽辛苦了!」原來是這女人背地裡給兒子買了一雙正宗耐克鞋,還要人包紮成花花綠綠的禮品盒,到生日這天,忽然拿出來送給兒子。說是你媽媽早就買了藏在這裏,今天她在廣東進貨回不來,她要你穿去上學,成為全班第一個穿上真正耐克鞋的男生,別人都穿漢正街水貨呢。把好事做到正常地步的女人,你還能不知道她的好?不欠她的情?所以蜜姐與某人相好整整七年,任憑某人苦苦追求軟硬兼施,有個生日還盛大隆重地送了滿床玫瑰,是流行歌曲里唱的九百九十九朵。可是七年裡,這個女人,就硬是要蜜姐無法把「離婚」兩個字說出口。後來宋江濤病逝,頭七過後,七七還遠著呢,這女人就關上房門與蜜姐談了,說話是極其平和簡單。說:「蜜丫你還年輕,有合適的人就不要有顧慮,再往前走一步吧。我只與你有兩個商量:一不要兒子改姓,二不要把兒子帶走。你再嫁也是新婚,兒子帶在身邊不方便的。你再嫁我也當是自己女兒出閣,一樣熱鬧辦喜事出門子,一樣往後也隨時隨地回家。兒子還小,讓他慢慢適應新的生活環境,好不好?」這是她自己兒子宋江濤的頭七啊,屍骨未寒啊,因她知道蜜姐暗中有人,是這樣大方地成全人人都得體面。

15

逢春說:「陪我過去看他在不在好嗎?」
「等你做錯就來不及了!」
只是逢春的中邪,她自己都無辦法,也無可猜想,是命中注定,從老遠老遠的地方就開始,逶逶迤迤指向今天。
逢春跟在蜜姐身後進屋,只望了閣樓一眼,也只見閣樓白光一閃又黑了,萬物歸於沉寂。逢春掀開帘子,走進店鋪。
蜜姐給逢春講了她人生中烙印最深刻的三個人:一個是宋江濤,一個是宋江濤的母親,一個是某人。蜜姐說逢春啊我是不會說他名字的,他就是我人生的某人。
蜜姐說:「現在沒有人要求你說什麼。我們是出來玩的。」
說到人生,話題就來了,兩人的話都多起來。就像誰把她們心裏要說的話,放鴿子一樣開敞了鴿子籠,一群群鴿子,高高飛出去,又在空中忽地一個迴轉,飛來飛去,千迴百轉,總是圍繞人生這個主題,來迴旋舞。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蜜姐的警句格言之一。警句格言與粗口國罵,都是部隊生活培養出來的。蜜姐自己很喜歡。時間就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真的沒錯,比如愛情。又比如擦鞋。擦鞋比愛情更容易說明問題:五年以前擦皮鞋,都要替顧客解鞋帶的,角角落落和縫縫隙隙,都是要一一擦到的,手腳再麻利也得七八分鐘上十分鐘。隨著物價飛漲,從前進一路拿的最普通鞋油,就這兩三年時間,從三角錢漲到了三塊錢。沒道理的是,市面萬物都漲價,擦鞋店卻不能漲。六渡橋那邊的瀚皇店想漲到五元,就有顧客憤憤地說:「你不是那個瀋陽一圓擦鞋服務公司的連鎖店嗎?在武漢本來就兩元了,還漲?!」連不擦皮鞋的路人,看見瀚皇店門口的告示,也抱不平,說:「嗬!如今連擦皮鞋都漲價啊!」好像擦皮鞋就該盡義務似的。他媽的,這就是民意。民意許多事情上就是蠻橫。那麼就憑你蠻橫吧,蜜姐懂得順應。蜜姐不漲價了,她堅持兩元不動搖。她傻呀?她不傻。天底下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明不漲暗漲可以吧?擦皮鞋不漲擦其他鞋漲可以吧?頓時,皮靴涼鞋類不叫擦皮鞋了,叫「美容」;休閑鞋旅遊鞋類也不叫擦,叫「養護」。只兩三條細細皮草勾連的涼鞋,蜜姐一見就可以拍案驚奇:「哇好精彩的鞋,滿大街就你一人穿好個性化哦!」就這一句,肯定搞定。一番「美容」之後,你說五元她也付,你說八元她也付。若不付,那她自己都要面孔漲紅下不來台的。時尚概念是一個店大欺客的東西,大凡喜歡在繁華鬧市逛街的人,最怕別人看自己老土,不怕多付三五塊錢。現在做生意發展到根本是玩概念了。概念就是金錢。除了玩概念,再就是玩時間。以前擦三雙的時間現在堅決變成擦六雙。並且一旦顧客周轉更快,進出店子的人更多,人氣就會愈高。人都是人來瘋,把人搞瘋就賺錢,這一點絕對!蜜姐唯一的問題在於:她是老闆,她不親手擦鞋的,時間不掌握在她手裡,要靠全體工人的靈活機動。
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有力量。不管什麼生活,它就是力量強大到無法想象。不知不覺的,逢春可以大大方方地進店上班了,街坊鄰居再過來看她,她眼睛也不躲閃了。倒是周源的母親避開街坊,從聯保里巷子後面低頭拐進來,拉逢春到暗處說話。她問逢春要鬧到什麼時候?
逢春叫道:「蜜姐!」
逢春點頭同意,想了想,又傻笑,藉著酒喝得高,把從來沒有勇氣對任何人說的話,就說出來了。逢春飛快地說:「他同性戀。」
蜜姐擦鞋店今天生意興隆,大家都高興。工人下班散去,個個笑著與蜜姐說拜拜。鄉下女孩進城,一是文眉,二是染黃髮,三是穿弔帶,四是說拜拜。蜜姐只不收穿弔帶的,說她們投錯了門子,那應該是去休閑屋或者洗腳屋。其他三樣,蜜姐理解。一群擦鞋女走出蜜姐擦鞋店,走上街頭。唯獨逢春這個漢口女子,是自然眉毛,只收拾了一下雜亂,頭髮也只打理得熟滑,最重要的是她皮膚保護得緊,潔凈細白,瓷一樣有光。蜜姐冷眼一看,發現逢春果然有一種質地晶瑩的動人,相處時間長,是越看越好看。有男人一眼情動,實在也不奇怪。
蜜姐一口口吐煙圈。如今讓她束手無策的情況,還真是蠻稀少的。她把心一橫,自己就毅然下了人行道,大步過馬路,往對面自己家的耕辛里走。待走到耕辛里大門口,回頭一看,逢春又坐下了。還是坐在蜜姐擦鞋店門口的馬路牙子上,還是垂著腦袋,手裡握著半瓶水。這一下,蜜姐倒是被治住了。蜜姐的意思很明確:這麼晚了,回家睡覺!她倆都住在耕辛里,蜜姐帶頭一走,逢春理當跟上。逢春卻堅決地沒有跟上來。蜜姐站在耕辛里大門口,看著街對面的逢春,叫她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又知道叫不叫她都是沒有用的,逢春就是一副不回家的樣子。蜜姐氣得就這樣直眼睛看著逢春,直到煙頭燒到手指。蜜姐惱火地摜掉煙頭,用腳尖碾得火星直冒,又大步橫過馬路,返回擦鞋店。蜜姐橫豎總不能這麼晚了,就讓逢春一個人這樣留在大街上啊!
駱良驥倒是開初就有一個逢春的特別印象。因逢春全副武裝把自己包裹嚴實,搞得像高科技流水線的操作工,是任何地方都沒有見到過的擦鞋女,駱良驥以為滑稽。擦皮鞋開始以後,他倆換了一個位置,相對著,金燦燦的晚霞就從背後襯托出逢春來了。駱良驥看見了逢春口罩上面額頭的飽滿與光滑,又看見了逢春額角髮根下輕輕淺淺的一叢茸毛,像金色水草,在晚霞里微微顫動。滑稽感很快消失了,新鮮動人的感覺完全籠罩了駱良驥。他怎麼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讓人心動的額頭呢?駱良驥也三十多歲了,也娶妻生子了,全國各地大城市幾乎也跑遍了。飯店酒樓餐館洗腳屋幾乎是他做生意的一部分,經常進出著,各種漂亮養眼的女孩子,他見得太多了,也與她們一起K歌喊麥。怎麼唯有這一刻,在這個擦鞋店,駱良驥的眼睛自動變成了放大鏡,連逢春的頭髮絲絲縷縷都是電影里的特寫鏡頭,每一根都纖毫畢露,結實圓潤,閃閃發亮。駱良驥還由此判斷出逢春比自己年紀輕。怎麼此前三十幾年,都對任何漂亮女孩子,皆不曾看得這麼細緻呢?都不會去判斷她幾歲呢?也都不會有連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許多話,要對她們說出來呢?駱良驥搞不懂自己了。駱良驥想管住自己,他提醒自己:這是一個擦鞋店哪!這是一個擦鞋女哪!只把皮鞋趕快擦乾淨了走人哪!你發什麼毛病了啊!就是這麼想著的同時,駱良驥還是忍不住要對逢春說話。他眼睛也還是離不開逢春。他還越來越看逢春神秘:裝扮成這個樣子,不是擦鞋女吧?莫非是一個女演員,在體驗生活?或者在拍電影?該不是哪裡裝了攝像頭吧?駱良驥想入非非,扭頭四處觀察蜜姐擦鞋店,看看其他擦鞋女那笨蠢模樣,再看逢春,就一個額頭一個眼波一綹發梢,都是艷的,愈發覺得逢春不同凡響。駱良驥管不住自己了。他也惱自己,不知道為什麼。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過去,他愈發管不住自己。
逢春也說:「我更像鬼,眼泡腫得像金魚。」
「紅杏出牆?」逢春說,「我今天做什麼了?就叫紅杏出牆了?」
蜜姐說:「對的!可是怎麼形容它呢?他媽的還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
蜜姐講宋江濤,沒有眼淚。講到她婆婆這裏,又頻頻喝酒,又眼睛潮|紅,水花花碎在睫毛上,拿面巾紙小心蘸干。餐廳吃客換了一撥又一撥,只蜜姐和逢春兩個人不動,坐在那裡有說不完的話。逢春望著蜜姐,似小學生渴求知識,一句都怕錯過,又容易感動,眼淚比蜜姐多,又生怕引起別人注意,老要低頭去擦淚,鼻子也嗡嗡地塞住了不勝唏噓。
蜜姐說:「好吧好吧。我想起來了我忘記了給你錢。」
蜜姐說:「我說的穿話。說了就穿了。穿了就沒了。說穿說穿,說穿了平安——小孩子學著點兒。」
沒錯,逢春今天確是中邪了。
「你心裏明白。」
「你喝多了!」蜜姐只冷冷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我再講給你聽。」
駱良驥說:「我泡了嗎?我又沒有叫你美女,我連你人都只看見額頭也沒辦法恭維你漂亮,也沒問你名字,又沒找你要手機號碼。」
逢春懶覺睡醒,就眼皮跳。洗臉時,她特意用熱毛巾敷了一下子,還是跳。在巷子口吃熱乾麵,也不停地跳。眼皮跳得逢春心煩。等走進蜜姐擦鞋店,不跳了。她本來想問問蜜姐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禍,還是左眼跳禍右眼跳財,待到出口,又一個轉念:不可以問的!逢春想,問清楚了都添心病。
逢春可不是什麼農民工家眷。她是水塔街聯保里超級帥哥周源的妻子,婚前是漢口最豪華新世界國貿寫字樓的白領麗人。那天逢春跑來說要打工,蜜姐說:「你嚇我?你和我開國際玩笑!」
逢春說:「是的。」說著眼睛一紅。她把手機拿出來,要蜜姐給她拍個照,身後背景就是周源打陀螺。逢春說:「這輩子與他,總要留一張真正的合影,算是告別照。」
逢春說:「我不會喝酒。」
逢春說:「給老闆。」

5

逢春鬧起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我現在要聽!」
蜜姐再一次把鈔票遞過去,嚴厲地說:「拿去!這是你的勞動所得。難道還真的要我去帶你兒子吃麥當勞?我哪有這個時間。拿去拿去!」
逢春說:「我真不會喝。」
蜜姐說著說著眼睛就睜圓了越過逢春看前面。駱良驥的司機從逢春身後過來,手裡居然拿著一張百元鈔票,說:「我們老闆說不需要找錢。」蜜姐頓時笑嘻嘻沒有話說了。
蜜姐說:「那還是我來?」
蜜姐衝上來,一把拽住逢春衣袖,逢春隨之站了起來。蜜姐又打開擦鞋店大門,把逢春推了進去。進去一拉開關,忽地大亮刺刺的,兩人都把眼睛一躲,蜜姐急急地又關掉了燈。蜜姐這下是真的煩了。她走進裡間,從熱水瓶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子喝乾了。再往樓梯上爬了幾步,想起閣樓上老人早已經睡覺,又停下來。反身坐在了樓梯上,抱住膝蓋,說:「我的姑奶奶!這麼晚了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逢春只是點點頭,也不敢再抬頭,手裡勤奮做事,心裏卻還是不由得想:未必我會管顧客的鞋是誰吐的?告訴我做什麼?
蜜姐的香煙停頓在嘴唇間,雙手抱肩,問:「怎麼哪?」
蜜姐說:「源源就是會玩。他從小就在濱江公園打陀螺的。他響鞭揮得脆生生,像條長蛇身邊舞。從前我總跟著宋江濤他們來濱江玩,周源崇拜宋江濤。」
逢春說:「好!某人。」
蜜姐意味深長地看了逢春一眼,說:「說你年輕沒經歷還不服氣,還給我上課,背古詩。」
現在逢春如此在乎蜜姐,倒也不是看蜜姐是老闆,她是僱工。逢春做不做這份工,不重要。反正她已經計謀失策,周源與她已經僵持三個多月。縱然逢春再苦再累,周源肯定只當她演苦肉計。但這三個多月以來在擦鞋店,對自己身處境況,慢慢有了沉澱與分辨。原來矛盾也可以不直接看到和解決,就隨著呆在蜜姐擦鞋店的時間一天天地長下去,只看蜜姐這個人,逢春就要想到很多,學到很多,甚至都沒有完全弄明白,她也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是見識與成熟吧?
宋江濤去世兩年以後,蜜姐開始了這樣的生活,天天復天天,年年復年年。等她清算完畢,再回對面耕辛里睡覺,已是凌晨。這時刻,水塔街的夜是她獨自的夜。繁華大街最難得的清靜一刻,蜜姐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在漢口回蕩。這是她祖孫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沒有一點怕,只有親。更不能離開,除非死。
駱良驥頓時手足無措,擺擺雙腳,踩踩地面,拿手擼擼頭髮,有一瞬間似乎要崩潰。到底他也不是毛頭小子,還是竭力穩住了自己。拿出皮夾子,從裡頭取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逢春。
及至菜肴一份一份端上來,逢春撲上去就吃,每一筷子都情不自禁要哇哇叫好。她叫道我的媽啊好好吃啊好好吃啊!她在餐桌下面的一雙腳,也忍不住要跟著直跺跺。逢春簡直還是一個小姑娘。把蜜姐樂得合不攏嘴。這番境界,就無酒不成歡了。蜜姐說:上酒!
逢春一怔,隨即回頭看蜜姐,想給蜜姐一個提醒。但蜜姐正生意興隆,迎來送往別無他顧。逢春沒有猶豫的餘地了,只能趕緊投入工作。她想:蜜姐聰明也毛快,都不看清楚這雙皮鞋骯髒到什麼程度,給了十塊錢就笑,要說二十塊錢還差不多。
駱良驥的話,溫暖宜人,輕柔體貼,每一個字,逢春都無法抵擋。多少日子以來她心底里那三尺冰凍的寒冷,一點點被融化,一點點的,逢春心裏已經有水汪汪蕩漾的柔情蜜意。
蜜姐說:「別,有些話最好別說出口。何必呢。」
駱良驥連忙說:「哪裡是小費?哪裡是小費?是我們剛才說好的擦出一朵花來就是一百嘛。」
蜜姐把逢春這話一聽,眉梢平了下來,瞅著逢春說:「咦——在這街上也算看著你長大,原以為是一沒口沒嘴悶葫蘆女孩,想不到說話還蠻靠譜的。難怪那麼多女孩追源源,源源卻跑去追你。」

1

蜜姐說:「是的。那時候十幾歲么,什麼都有趣。有趣不有趣,都看跟什麼人玩了。」
蜜姐現在絕對不會去理睬逢春!
「這怎麼能算?這是咱們姐妹倆說私房話!絕對不能對任何第三個人說的!」
話說喜酒吃過,轉眼就是逢春生了兒子。周源家三代單傳,老人是朝思暮想要男丁。這孫子一得,老人們高興得不得了,又張羅了孫子的滿月喜酒遍請街坊鄰居。這一次蜜姐夫婦不可能赴宴了。宋江濤在醫院檢查出了肺癌,確診以後人就倒下了。蜜姐帶丈夫北京上海各處大醫院治病,花錢如流水,可是半年以後宋江濤還是去世了。
逢春笑道:「那我得替你擦出一朵花來。」
蜜姐對逢春感嘆,你不曉得這從前的人啊,舊社會過來的老人啊,真是仁義道德!真會做人啊!你再硬的心腸,在她面前都只能化成水。
這是深秋天高地遠的一個好天氣,太陽明亮如斯,城郭處處風平浪靜,世界被曬得暖洋洋。在這樣的天氣里,漢口江灘最是好地方了。先是逢春發信息,約蜜姐吃飯。蜜姐答應過與逢春吃麥當勞,大家都不敢忘。這次逢春請客,兩人吃了一大堆熱騰騰的炸雞翅,你說話我說話,把彼此近況都知道了才放心。最後逢春又買了蘋果派外賣帶上,怕在江灘走得餓。
今天是蜜姐狠狠一棒子真把逢春打痛了。痛得逢春不由自主睜大眼睛看蜜姐,看她的裡屋,看她的閣樓,看她正在維護和挽救的一切。
看著看著,蜜姐說:「好看!」當兵出身的人總還是喜歡隊伍的感覺,她拿起手機拍了兩張。又用手機照鏡子補口紅。
只是蜜姐的方式改變了,逢春的方式也改變了,逢春再也不會堅持、不解、委屈和哭鬧了。在這件事情上,逢春不會再流淚。事情就是應該這樣子,蜜姐是對的,逢春也要學會慷慨大方。逢春接過鈔票,沒有數,塞進夾克,在收據上籤了自己名字。
蜜姐趕緊用一根手指按住逢春的嘴巴,說:「拜託!千萬別謝我!你這一謝搞得我好像在拉皮條了。告訴你,我之所以這麼處理,首先是在保護我自己。我得在水塔街做人啦。」
蜜姐說:「逢春你說說看,武漢這個城市最大的優點是什麼?」
蜜姐說:「你有能耐你先讓他加錢!他拍出二十塊錢我立馬拍出那盒巴西棕櫚油。」
三十分鐘了!逢春還撅著她的小屁股,陀螺一樣勤奮旋轉,那雙戴著乳色醫用橡膠手套的手,圍繞那雙精緻的黑皮鞋這麼摩挲那麼摩挲,是像花朵那樣看得見的綻開。逢春中了邪。
下午五點,蜜姐站起來拍拍巴掌要大家注意,她和藹可親地宣布說,因為她家裡今天有點事情,今天提前收工,五點半就打烊,要大家放心的是,薪水還是按照全天發。這是突如其來的喜訊,擦鞋女喜出望外,便趕緊做完手中的活兒,收拾好工具盒。
蜜姐遲疑了一下,還是聽了婆婆的話,俯身去扶。逢春就自己趕快爬起來了,也不再哭,只忍不住抽泣嗒嗒的。
逢春不好意思起來,拿枕頭打過去。蜜姐接連又打過來。兩人哧哧笑著鬧了一會兒。不再提昨夜的恩怨爭吵。都起床,一起收拾地鋪,棉絮被子都一層層為奶奶放進柜子,把房間拾掇整齊,再各自梳洗一番。又各人打手機出去:找父母的,問兒子的,問樓下生意的,種種不一,都是家常的呼應打點,看似瑣細庸常,每一天都要有人才能安妥。蜜姐注意到逢春的兒子在她自己父母家那邊,她與周源之間似乎並無問詢與聯繫,夫妻之間連瑣細庸常都沒有了,那一定問題嚴重。蜜姐想:夫妻到了這種地步,逢春都不對他人投訴絮叨,也不抱怨責罵周源,就覺得逢春年紀這麼小,做人其實還真是一個相當沉穩可靠的,要真的討厭她,也很難。
這一下子兩人就真叫吵架了。蜜姐說:「這就稀奇了,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過愛情?」
外地男子駱良驥read.99csw.com,此刻在武漢,是來談生意。駱良驥是在父輩生意基礎上成長起來的第二代商人。經商對於他來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父輩總是擔心投機倒把罪名又捲土重來,所以要時刻注意夾著尾巴做人的那一種緊張,駱良驥身上不再有,也不似他父輩總恨緊窄的西裝和弔頸繩一般的領帶,生意一談完就要脫去,駱良驥已經是很自然的商人了,西裝革履穿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的皮膚一樣自如,又有一種表淺的輕率,穿得隨意,不知愛惜,肘子彎里的皺褶已經過深,袖扣總有幾滴油點子,他無所謂。駱良驥喜歡西服,他身上的原產義大利西裝,他很喜歡,原產義大利皮鞋,他也很喜歡,好馬配好鞍,這是必須的。從小就有太多電影、電視與廣告引導他豪華奢侈,駱良驥也就覺得自己穿西裝有款有型,一切感覺都好,皺褶與油點子,他無所謂,是視而不見的東西。這種無所謂的樣子,某時刻也會顯得是一種瀟洒。逢春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駱良驥的瀟洒。男人的瀟洒,尤其對於未經世事的年輕女人,永遠是致命的魅力。
宋江濤是水塔街最豪爽的男人,他的豪爽不是一般的豪爽,那氣派就簡直水塔街是他們家的,只要朋友需要都可以贈人,從街道到住房,無不可以。那時候,水塔街一街的男孩子,有多少在他家吃飯和睡覺。那時候他媽總是用大蒸籠蒸飯。周源就是其中一個。宋家在水塔街那威望,那是相當了得。是他們家建了水塔,建了大漢口,交通路那邊的生成里,在國民政府時期,也是宋家倡議和捐資省政府,算是省里公產房,免費或者廉租給文化人,在交通路做出版做圖書辦雜誌報紙做文具,硬是成為全國最響亮的文化街。宋家當初在聯保里有整整三棟大房子,到了宋江濤名下,就分割成零落的三間了。就這三間房,朋友結婚沒地方,宋江濤揮手就讓出一間。在蜜姐眼裡,這就是宋江濤無敵的魅力。蜜姐與宋江濤在水塔街是青梅竹馬一起玩大,兩人之間也沒有說什麼談戀愛,就只是水塔街大人小孩都認為他們必然是夫妻。蜜姐十六歲被部隊招去做文藝兵,消息傳開,巷子口的頑童就朝蜜姐喊:「宋江濤老婆要當兵了!」喊了就跑。宋江濤在家裡大擺酒宴為蜜姐送行,當著幾大桌子的朋友,宋江濤舉杯講話,說:「現在搞反了,解放前是妹送情郎去當兵,解放后是哥送情妹去當兵。蜜丫,站起來,我告訴你,就算你這一去千萬里,就算你十年八載才回來,我都等你,回來結婚。」就是這樣,一諾千金,宋江濤足足等了八年整,三十歲才結婚。宋江濤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不容得蜜姐以為自己不是他的老婆,水塔街街坊也都不承認還有什麼別人家的女兒比蜜姐配宋江濤更合適,他們兩家門當戶對聯姻是佳偶天成。
逢春吭哧了一會兒,又老實地說:「好吧,我承認我是想做給周源看的。但是蜜姐,請你放心,你開店做生意,生意就是頭等大事。只要你讓我試試,我保證和其他人一樣吃苦耐勞,盡全力做好!」
蜜姐的婆婆趕緊拿出已經蓋上的菜碗,打開蓋子,夾出一塊帶魚,放在蜜姐飯盒裡,分明蜜姐飯盒裡醒目地有著一塊帶魚。蜜姐大笑起來:「騙你的啊!人家想多吃一塊嘛。」蜜姐的婆婆笑呵呵拿筷子頭直打她。逢春忍不住也就跟著笑了。蜜姐就是厲害:她這就算是與逢春說話了。
駱良驥緊跟著對司機說:「聽見了?趕緊照辦。」
蜜姐只是不屑地把眉梢一挑,就算回答了。
逢春說:「有沒有泡你自己心裏知道。」
逢春又把手伸過來,覆蓋在蜜姐手背上,蜜姐也慢慢握住了逢春的手。
逢春故意問:「在哪裡?」
蜜姐說:「自己點!」
逢春絕望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了出來,她也不去擦,任淚珠子順臉頰骨碌骨碌地落下來,嗓子也嘶啞了,她說:「蜜姐,你再狠我也不服的。明天你就是拿棍子打我出去,我抱著大門也不離開就讓你打,除非你告訴我真實原因,就是法院殺犯人也要讓犯人死個明白吧!」
蜜姐說:「我兒子,我給他也就是只能兩個字:敞——的!他就是想吃我的心,我立馬拿刀子挖給他,冇得二話!」
蜜姐遺憾地說:「源源真是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啊!」
這就是蜜姐,她甚至都不說要逢春出去做工。她就要逢春自己怎麼進來就怎麼出去。逢春覺得蜜姐就是有狠,自己終是胳膊扭不過大腿。逢春只好站起來,自己走了出去。逢春掀開帘子走出去,蜜姐正歡天喜地張羅生意,也不看逢春。店鋪里人聲鼎沸,人手不夠,逢春也就迎上顧客,埋頭干起活來。
不能!逢春暗暗想:不能就這樣跟周源走!
蜜姐就坐在大門邊,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裡她心裏有盤算的。先是司機進來,在門口就給蜜姐歪了一個嘴,大拇指朝身後做了一個手勢,蜜姐立刻會意。緊接著,司機讓開,請駱良驥進來。蜜姐馬上就拿眼睛找到了逢春。逢春也就不動聲色過來接待,請駱良驥坐下。蜜姐常給逢春發手機段子,其中有一段是「裹西裝勒領帶,一天到晚不叫苦,哥們肯定在政府;勒領帶裹西裝,一天三餐都不脫,肯定是個商哥哥」。駱良驥華貴的西裝革履,讓逢春立刻聯想起這個段子來,就想笑,但沒笑。果然就聽見蜜姐朗聲說:「這位先生,你這麼好一雙皮鞋,我們一定會好生養護。」
蜜姐聽也不要聽逢春客氣話,啪地合上菜譜,往餐桌邊上一推,招來領班,自己吩咐廚房做菜。蜜姐要了一份泥巴封口文火煨的瓦罐老鴨雪梨湯,秋燥么,這是秋天最滋潤的甜蜜蜜的湯;冬季里才是排骨藕湯,蓮藕要待在塘泥里經霜覆雪以後才真正粉|嫩。再一份干燒大白鯛,如今也只有武漢剩下鯛子魚是野生的了,野生魚臭腐了都比剛出水養殖魚好吃千百倍。蔬菜來一份清炒菜薹,要鐵鍋爆炒,切忌大油鍋過油的,那膩死個人,還把菜薹原本的清香去了;也不要辣椒,只起鍋時撒一把蒜花。下飯菜呢,是炒三絲:肉絲,酸包菜絲,絲苕。作料一定要干紅椒絲,泡薑片和蒜片。蜜姐對領班說:一定要叮囑廚師啊,是蜜姐的菜啊,真正漢口人啊!可別一忙就瞎打發,以為是外地遊客。領班唯唯諾諾地說蜜姐放心放心。
蜜姐說:「那你給我說個實話,你和源源到底怎麼回事情?」
蜜姐說:「好了,你狠。你有法律,隨便你怎樣。我可說的,回家睡覺!」
逢春同時掉頭就衝進裡屋。裡屋與店鋪只掛一張蠟染印花帘子相隔,平時工人們不可以隨便進去,只有開飯時間可以躲進來吃盒工作餐。裡屋是做飯的地方,連廚房都談不上,就是一塊狹窄的地方堆滿了鍋盆碗盞,又黑又暗,蜜姐的婆婆下樓做飯才開燈的,一架樓梯從洗碗池上騰空架起來,也狹窄得僅容一個身體上下。逢春一掀帘子跑了進來,眼睛一黑,撞上樓梯,也就一屁股坐在了樓梯口,摘下口罩,捂住自己的嘴巴,委屈難受,淚如雨下。
一瓶百威啤酒,兩隻玻璃杯倒了出來,蜜姐逢春一人一杯。干燒大白鯛是鮮辣的,把逢春吃得一雙嘴唇紅彤彤滿口熱氣。她也不知道深淺,端起啤酒,喝了一口,貪圖涼爽,接著又一口把一杯都喝乾了。然後拍著自己胸脯,看著蜜姐,覺得自己頭不昏來眼不花,自語道原來啤酒沒有問題。接著又把一杯一飲而盡,蜜姐連奪她杯子都沒有來得及。逢春喝完對蜜姐說:「感覺很好呢。看來我其實有酒量。」接著又吃菜,眼裡愈發水亮盈盈的。
蜜姐轉身進屋,上樓梯到閣樓間去了。
逢春卻怔住了:駱良驥的皮鞋太髒了!一雙鞋呈噴射狀地沾滿了酒席嘔吐物,實在是污穢不堪!逢春首先慶幸自己母親曾在市油脂工作,從前市油脂的深藍色大褂,派上了大用場。逢春也慶幸自己堅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點嫌她小題大做,逢春解釋說她這樣注意衛生是為了兒子,兒子年幼,體質又弱,風吹草動都感冒發燒。蜜姐自己是有兒子的人,聽罷手一揮,慷慨地允了。逢春自己知道自己有私心,蜜姐以為她老實,就老實得連年輕女子愛護容貌皮膚的私心都沒有么?有的。擦鞋女成天伏在灰塵堆里,逢春捨得生命也捨不得自己的面部手指蒙滿灰塵臟污粗糙。到底蜜姐中年了,這個年紀的女人也就知道塗脂抹粉。逢春自然不會去與她啰嗦這個。
這真是很詭異的事:開心就是凝聚力!是眼睛就都樂意見到一張開心的容顏。蜜姐做生意十幾年了,現在慢慢掌握了這個訣竅。誰都擋不住蜜姐真正開心時刻撲在生意上的熱情。但凡這個時候誰路過蜜姐擦鞋店,與春風滿面的蜜姐一個眼神對上,誰就像見到家鄉父老一般親,一雙腳就想邁進店裡去。這是多好的狀態啊,蜜姐自己都喜歡死了,真開心與假裝開心是絕對不一樣的,真開心才可以吸引人,假開心只是你自己掛一笑臉招攬生意而已。隨著十元五元的鈔票紛紛往銀包里塞,蜜姐暗暗祈禱:保持狀態,保持狀態,保持狀態。
蜜姐嗤道:「哪裡有隨便這道菜?吃是大事,要點最愛的。」
蜜姐乘興坐了出去,坐在大門邊,招呼顧客,與路過的街坊寒暄寒暄,摸一把小孩子的頭。一個熟識的計程車司機駕車從門口經過,漸漸慢下來,胳膊肘擱在車窗上,蜜姐就遞過去一支香煙。
蜜姐只把這話一聽,立刻低下頭,淚珠子啪啪掉在餐桌上,她狠狠捶了幾下自己額頭。「對不起!」蜜姐說,「對不起,逢春!我哪裡想得到這個啊!我對你太狠了!」蜜姐又說:「天啦,你這麼年輕,怎麼熬過來的?又怎麼不早與源源把話說穿?」
駱良驥說:「你想要就去領。不要怕,有我。我會付她錢。」
兒子說:「餓。」於是蜜姐帶了兒子,先上樓看看奶奶,再下樓去排檔吃消夜。消夜完畢,兒子先回耕辛里的家寫作業,蜜姐關上擦鞋店大門,清算當天收入,登記入庫。她烹小鮮如治大國。有憑有據過日子。
蜜姐拍完照,周源發現了她們。周源第一個反應是要跑過來,才跑兩三步又止住了自己,只朝她們擺了擺手算是一個會意。逢春也拿手搖搖,算是給了一個回答。這對夫妻,沒有辦法,都只好朝自己喜歡的地方走了去。
閣樓上的房門打開了。蜜姐的婆婆出現在門口,叫道:「蜜丫!」蜜姐立刻站住,回身叫道:「姆媽。」
夜是更加亮了起來,華燈大放,霓虹閃爍,大街上電車的兩條辮子刺啦啦碰出電光火花,各種流行歌曲在各種店鋪里哇哇地混唱一氣。蜜姐擦鞋店開夜飯了。擦鞋女們輪流到裡屋去吃飯。照舊是蜜姐與逢春一撥吃飯。逢春的飯盒裡頭多加了一塊紅燒帶魚。
逢春中午十二點上班。中午十二點是城市興奮的起點。凡被蜜姐要求十二點上班的,都是能幹人。逢春上工才三個月,一躍成為專業骨幹,逢春自己想想都要苦笑。逢春現在騎虎難下,唯有苦笑。事到如今,逢春不知道怎麼辦。逢春只知道她一氣之下來求蜜姐,人家蜜姐一口答應了她,也把醜話都說前頭了,逢春就沒有什麼退路。蜜姐是做過百萬富翁的人物,手面大方闊氣在水塔街家喻戶曉,人人都得過她的好處,逢春結婚也是得了賀喜大紅包的,逢春不可以拿她開玩笑。更加上蜜姐後來的不幸,宋江濤患癌病去世人財兩空,最後只得回到自己家門口開一擦鞋小店,逢春就更不能不仗義了。反正先咬牙在蜜姐這裏好好做,一口氣做下去再說。現在逢春打掉了牙得往自己肚裏吞。周源不要臉,她要!
這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
逢春湊近蜜姐,摸了摸她的手,好像要安慰她,也好像要安慰自己,更好像在說夢話,那樣輕,那樣虛,幾乎是沒有聲音地說:「沒事啊。時間一長就習慣了啦。我沒事啊。我們不想要任何人知道,誰都不知道,我們兩家父母,我們兒子,街坊鄰居,我們就是不想要人知道!人家知道了兒子將來怎麼做人?我不怪周源,他自己好像也是慢慢才能肯定,我只怪他瞎混混不好好上班工作掙錢。我們說好了都盡全力撫養好兒子。他發誓他要好好上班賺錢養家。他卻說話不算話,我生氣這個。」
「不為什麼。」
逢春怎麼也想不到蜜姐心腸硬到這種程度。她接受不了。逢春伸手擋住了樓梯口,氣得渾身發抖,說:「你!你憑什麼這麼不講道理?是的,是我先求你的,可是我也樣樣都照你說的做了。你待我很好,姐妹一樣,奶奶也待我像自家人,我從心裏感激你們。可我又做錯什麼呢?我又哪點對不起你呢?我尊重你,處處維護你,完全和其他工人一樣做,我還比她們做得更好,這段時間我的回頭客最多這你是知道的。今天你有損失嗎?沒有!分明還讓你多賺了錢!你剛才不是說了你的人生格言:鈔票就像嬰兒一樣無辜嗎?可是你怎麼能夠這個樣子?翻臉比翻書還快,到底為什麼也不肯說就要我立馬滾蛋。那我也告訴你,我就是不滾!打工也有個勞動法來保護的。」
老人說:「你把春扶起來。」
逢春說:「不是烙印深刻的三個人嗎?這第三個人就只有兩個字:某人?」
是又一天的中午十二點了,逢春一如往常,按時到蜜姐擦鞋店上班。橫過前五大街,逢春看見老人在窗口,一張瘦小的上半身,一張白白凈凈的臉,也不笑,整個表情就是慈祥。經過了昨天,逢春今天看老人就是凡間的觀音菩薩,凡間有生老病死,但也有菩薩。蜜姐也坐在擦鞋店大門內側,一如往常做生意。逢春進店,二人相視一笑,都裝得輕描淡寫,但她倆的深情厚誼誰都感覺得出來。其中有特別精的擦鞋女,再三地用眼睛偷看,看看蜜姐,再看看逢春,覺得複雜,也暗忖著城市女人做成好朋友是怎樣做來的。
蜜姐說:「我請朋友吃飯,他們問:怎麼點菜?我也就給他們兩個字:敞——的!」
世界就是這樣,變化了,變化著,逢春不知道人的世界竟是這樣的。她有點傻了。變化在繼續,今天的午後,一個名叫駱良驥的男子,走進了蜜姐擦鞋店,走進了逢春惶惑不安的生活。生活就是這樣的臨時,沒有一定之規,沒有形狀,不由人設計與理想。為理想的生活奮鬥是一句悲壯的空話,就好比晨光與夕陽在別處是朝氣與暮色,在大城市卻被顛倒,沒有理論的。逢春註定了今天會中邪。她這一生的這一刻,在她身上已經發生的所有事情,這些事情帶給她的所有情緒,還有蜜姐擦鞋店坐東朝西的朝向,種種因素都在生髮著,都為逢春中邪做好了準備,人生也就是這樣沒有理論。
逢春會說話了。她說:「你怎麼來了?」
兩人舉目去看長江,看航標,看對岸的武昌,看有人划小船在岸邊淺水裡捕魚。有兩個人一起看風景,風景就不再空寂。
「什麼意思?」
逢春還不動,說:「我還想聽你說說,你想想再給我一些忠告吧。蜜姐,你不知道你說得有多好,這是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的,包括我媽媽。在你面前,我覺得我真傻。」
呆在暗處時間長了,暗處慢慢就變亮了。逢春才第一次把這裏看個清楚。一樓原是廳堂,被分割后隔開,剩下一個不規則的小塊,從地上到牆壁與天花板,都堆滿傢具用品老舊東西。逢春對聯保里的房子並不陌生,但由於她們家一家三口一直居住單位宿舍,再小的房子,也有一個四方的形狀。周源奶奶的聯保里,也還算稱得上房間。如果換了逢春,她看到這個地方都糟心。蜜姐她們怎麼能夠呆得下去?現如今武漢本城人,做小生意的沒有幾個了。年輕人眼高手低,吃不了小生意的苦,喜歡去做時髦行業。中年以上人前半生太累,病都逐漸上身,吃不動苦了。水塔街一帶這幾個裡分不管什麼房子出租都搶手得很,像聯保里再破舊,坐在家裡,也有人找上門來求租,每月幾百錢也可以喝幾次排骨藕湯的。蜜姐她們怎麼就不把這房子出租?對面耕辛里的房子是改革開放開初有港商來推倒了重建的公寓樓,房子還是要好多了。蜜姐宋江濤夫婦在耕辛里也有套兩居室,兒子也還不到婚齡,現在三口人居住也還不算太擠。為什麼蜜姐她們非得守在這麼窄小凌亂破舊敗壞的地方?自己搭建閣樓看上去是這樣危險。閣樓窗戶下生了一叢羊齒狀的蕨類植物,蜜姐還要它翠綠地倒掛下來,又從底部托一隻長方形的花槽,又時常追加一點化肥,刻意把它做成了擦鞋店的空中裝飾,蜜姐還插了一枝雲南黃馨進去,酷似迎春,卻要比迎春粗放潑辣,哪裡都肯生長,花期又長,初春就開出朵朵小黃花來,要錯錯落落不慌不忙開到暮春去。現在秋天還是滿枝條的葉,郁綠的葉,褐色的齒邊。蜜姐會常常提醒老人澆水,老人就每天都要把喝剩的冷茶水,儘力伸長胳膊,慢慢澆上去。蜜姐她們又是從哪裡來的這種耐心?
逢春一開口,發現自己還有勇氣說話,沒有流淚也沒有失態,她如釋重負,一鼓作氣說:「拜拜。歡迎下次光臨。」這是蜜姐擦鞋店的例行送客詞,擦鞋女人人都要說的。
逢春膽子也被鼓勵起來,說:「那就——敢吧?」
何況蜜姐婆婆的私房菜,都是老武漢人特別愛的一口東西,會吃的人那真是覺得有說不出的好吃。逢春以前從來沒有吃過這麼一些尖端精細的菜肴,她父母人老實到只會做大路菜也只吃大路菜。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吃了幾次老人的私房菜,一吃就上了癮,隔一陣子沒有就會發饞。逢春會對武漢的菜肴有新的認識和吃驚,她還悄悄喜歡上了自己擁有的這份新認識,覺得好有意思。
今天中午談生意的飯局,駱良驥非常成功地讓對方喝高了。只要生意能夠談成,只要對方能夠被他忽悠而不是他被對方忽悠,就算他再酷愛這雙皮鞋,也不介意對方朝它們嘔吐。皮鞋么,髒了擦擦就好。太髒了,多花幾個錢,擦擦依然就好。駱良驥就是這樣自由而放鬆的,不會在乎一雙皮鞋,他自己也深以為這就是瀟洒,這就是富有。瀟洒而富有的駱良驥,來到了蜜姐擦鞋店。是他在武漢本地雇請的司機帶來的。司機以前開計程車,知道蜜姐擦鞋店的名氣。
我們?!逢春心口一記鈍痛,淚就要往外涌,她拚命地忍。
蜜姐長長吸了一口香煙,說:「很簡單,我不能讓你在我店子里搞紅杏出牆!道理很簡單,我沒臉面對源源和你們兩家的父母還有所有水塔街的街坊鄰居——這是你逼我說出來的,我本想給你臉是你自己不要臉!」
蜜姐摔煙,道:「嘿,你還給我之乎者也?他媽的!今天你們身子沒有紅杏出牆,你敢說你的心沒有嗎?你們兩個人眉來眼去忘乎所以當我不存在?他平白無故一張張百元大鈔送給你就為你擦了一雙皮鞋他傻逼了?你這樣深更半夜不讓我睡覺糾纏不休是因為你太熱愛蜜姐擦鞋店?不就是害怕你自己滾蛋了就再沒有機會見到那人——你在盼他來,你覺得他會來,你在給自己講故事,你在為自己拍電影呢。你心裏那點小曖昧小情調小酸詞,還以為瞞得過我?你們沒有留下任何聯絡,就只有蜜姐擦鞋店是你們唯一能夠再見的地方,難道不是嗎?傅逢春,我告訴你,我讓你死個明白,你也就應該懂得咱倆必須直截了當點到即止。我把你當人,你還做鬼嚇人呢。他媽的給我來之乎者也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才幾大年紀?才吃過幾斤鹽?走過幾座橋?吃過幾次虧?見過幾個男女?」
寂靜忽然排山倒海降臨。寂靜到整個蜜姐擦鞋店都不復存在,外面熱鬧的大街也不見了,就只他們兩人被封閉在一個真空里,卻又看得見逢春在繼續擦鞋。兩人都有點九_九_藏_書害怕,都在掙扎。片刻,掙扎刺破夢魘。兩人前後出來了:現在又市聲洶湧。店鋪里人來客往,手機聲此起彼伏,擦鞋女們雙手翻飛。呼吸里是濃烈的皮鞋油的氣味。蜜姐在櫃檯邊,一手香煙,一手茶杯,笑聲朗朗招呼顧客,老練又陰險地暗中盯上了他們。俗世又回來了。
再是蜜姐的老辣厲害。今天蜜姐這樣對付逢春,逢春是肯定不服氣的。但是以往蜜姐處理的大小事情,最後都被證明她是對的。事物或者人物的尺寸分量,蜜姐上來就有把握和掂量,就可以應付自如。逢春卻總是千般慌亂,萬般無主。這還是逢春從旁看出來的,還有更多逢春看不懂的,也覺得好。就似這種聯保里憋屈人的老房子,蜜姐還能開店,還能夠帶婆婆在這裏居住,不著急,她婆婆還能心安理得。逢春將心比心,不得不佩服。她自己的委屈和苦楚再大,還大過了蜜姐不成?周源再不靠譜,畢竟逢春的兒子還有親爹在啊!
逢春愣住了。再使勁搖頭想要清醒自己。「這是一個私人秘密。」逢春拿不準地問蜜姐,「如果我說出來,算不算損害他的名譽?」
逢春說:「我沒有什麼經歷,也沒有什麼值得講的故事。白開水,你都看見的。」
逢春窘住了。她滿以為蜜姐上來就會問她的。蜜姐不開口問,逢春也就不好意思說,也不知道怎麼說,還不知道說什麼。她今天發生的狀況,就只是一種狀況,就只是在她和那人心有靈犀心照不宣之間,簡直連事情都算不上一樁。可是逢春就是不能夠就這樣離開蜜姐。
「他媽的!」這三個字,無聲卻狠狠地掀動了一下蜜姐的嘴唇。許多時刻,人總得有一句解恨的口語,不代表什麼,就代表解恨。也不知道心恨誰,就只是恨。武漢人慣說「個巴媽!」蜜姐十六歲就當兵去了,在部隊就慣說了「他媽的!」

7

蜜姐說:「我的小姐啊,武漢菜多好吃啊!每個季節都有啊!我今天這幾樣,絕對是秋季經典。哎呀,把你生在武漢真是浪費資源。」
逢春說:「啊,是的。」
逢春再坐下去,就感覺無聊了。忽然手機一響,嚇逢春一大跳,連忙看,是蜜姐發來的信息:「我姆媽要下樓做晚飯了。」
逢春笑道:「一百!」
司機說:「咒我啊。」
蜜姐說:「是啊,女人夜裡不能傷心流淚,只能快活流淚。」
蜜姐說:「我對我婆婆報恩的方式,沒有花言巧語能夠說,我只說你都是八九十歲的人了,你想吃點什麼,想穿點什麼,想玩點什麼,想都不要想錢的事:敞——的!」
蜜姐適時過來了。她大大方方一把接過鈔票,大大方方對駱良驥說:「真是非常感謝這位先生!把您這雙皮鞋打理養護出來,說實話是真的不容易,我這員工的確付出了太多辛苦。本店當然收小費。做服務生意哪裡有不收小費的道理?不收小費對顧客都是不尊重的。給小費是紳士風度嘛,她不懂這個,生怕顧客太破費了,又不會說話,還請先生多包涵。她得脫手套洗手,也不方便,這錢我就先替她收下了。」
菜譜自然先給逢春,她想吃什麼只管點。
「錯!」蜜姐把弄著鈔票,說,「如果今天你一定要我說點什麼,我只有一句忠告給你:鈔票就像嬰兒一樣無辜,你任何時候都不要拒絕它。」
駱良驥說:「老闆的給過了。這是給你的。」
今夜不是往日。今夜蜜姐數完錢出門嚇了一跳,逢春坐在大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垂著腦袋,手裡握著半瓶水。
蜜姐說:「你漂亮!」
蜜姐連笑都不笑的,只再從香煙盒子抽出來一支新的,叼在自己唇上,低頭點火,吸得火星一冒,再過去,塞進司機嘴裏。
兩個完全陌生的男女,此時此刻,竟然一模一樣發生了別樣的心思。這種心思簡直是老房子失火。一時間完全不受人控制,情況又都迷濛不清,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就是心裡頭溫暖舒服,好像有頭小鹿活潑亂撞,隨時都叫你心驚。
「我又沒有做錯什麼?」
駱良驥說:「沒問題!」
萬事開頭難這話是沒有說錯的。啥事難都難在不習慣。習慣了就好了。逢春的第一天,第一個星期,最難熬。看見熟人要躲眼睛的。頭一個月過去,慢慢地,不知不覺,情形發生了變化。逢春手頭活兒做得越是利索,蜜姐對她的滿意和讚賞愈發溢於言表,逢春心下竟逐漸喜悅萌生。蜜姐想讓逢春做重要鐘點,逢春心裏竟然也生出大喜悅來。逢春讓自己父母下午替她去小學門口接兒子,她開始做中午十二點到晚八點的工。逢春的父母一百個怨恨周源和周源父母,也沒有什麼辦法,又怕在逢春面前說多了加深小兩口的矛盾。逢春的父母是一對老實人。逢春也無法對父母多說話,因從小就不多說話的,說話也就是說個功課如何,考試多少分,在班級與同學要搞好團結,不要單獨和男生一起出去,念書就好好念書不要早戀,晚上出門早點回家路上當心壞人。逢春與同學在一起,也有打鬧也有幾句俏皮話,與她父母在一起,就是一個老實女孩。連逢春出嫁,她媽媽也只當女兒多過了幾條馬路去睡覺而已。
晚霞漸漸收了去,大街漸漸亮開了。蜜姐擦鞋店生意紅火又迎來一個高潮。逛街大半天的男男女女們,皮鞋都蒙了一層灰,在路邊吃燒烤或者餐館晚飯的時候,又濺了一些油點子,或不免殘菜滾落鞋面,這必得擦一擦,乾淨了鋥亮了,才好意思去泡酒吧。武漢市的年輕人,但凡家境富裕一些的,但凡個人文化水平高一些的,又但凡好個時尚講究個品位的,想都不要想,酒吧就是他們休閑娛樂的首選。尤其有了男女朋友,成雙成對的,夜間要有地方談情說愛,自然也還是酒吧最合適。洋人開店沒有別的,就是懂得把自家店子搞得窗明几淨,音樂低回,歌手現唱,燭光花草,香氛氤氳,再加上咖啡這個東西,煮開了飄出的氣味,就是好聞,麵包烤熟了的氣味,就是好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要叫你如果一雙邋遢皮鞋走進去,連自己都沒臉。更加上眼下武漢又是一個大工地,幾千個工程同時做,晝夜不息的灰塵飛揚,蜜姐的生意不好才怪。
司機是車子開著,不得不走遠,眼睛里最後一瞥都還留著蜜姐的影子。似這樣一些日常戲謔,大街小巷的村言俗語,無傷大雅的打情罵俏,平時逢春都是聽不見的,從小到大,都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不從心上過。今天的逢春,卻句句都聽得心跳,到處發現男女。她偷偷觀察蜜姐,蜜姐卻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眼睛不跟任何人走,單單隻是自己的,就罩著自己店鋪。逢春這就更加體會到蜜姐這個女人有多狠了。
蜜姐打烊。然後自己又披件外套立在門首,一手打手機,一手夾香煙,引頸遙望,等她兒子晚自習回家。直到兒子出現在大街那頭,蜜姐眼睛不眨地看著兒子走近,上去挽了兒子手臂,說:「餓不餓?」
蜜姐擦鞋店,位於中山大道最繁華的水塔街片區,聯保里打頭第一家,艦頭門面,分開兩邊的大街,橫街是江漢一路,縱街是前進五路,兩條街道都熱鬧非凡。江漢一路上有璇宮飯店和中心百貨商場,都是解放前過來的老建築,老建築總是有一副貴族氣派的。前進五路路口就是大漢口,大漢口院子里,清朝光緒十二年聘英國人設計修築的水塔,一襲紫紅,穩穩矗立,地基五六層,六樓頂上有鐘樓,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前五街道兩邊都是商鋪,多賣內衣襪子,就兩個特點充滿致命誘惑:一是花色品種繁多,二是價格便宜還可以隨時討價還價。而中山大道那邊,是近年崛起的商廈一幢又一幢,玻璃幕牆巨幅廣告,光怪陸離,趕盡時尚。蜜姐擦鞋店,就開在這裏。這裡是做生意的好位置,又雖好卻小,店鋪小到只是大門裡面的一個踏步,廳堂門外的一片出場。出場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裡凌空搭建了一個吊腳閣樓,樓上住著蜜姐的婆婆,樓下就開著蜜姐擦鞋店。就這樣巴掌大一塊地方,蜜姐硬是把缺點轉變成優勢:老舊的磚瓦牆壁,故意不貼磚,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裝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須裝修的部分靠歐美情調。除了五六個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牆壁與所有拐角與角落,都盡其所能設置了掛桿、挂鉤、吊環、擱板、玻璃、鏡子,於是布藝、拼花椅墊、拖鞋、襪子、泥捏娃娃、手織毛衣、手縫外套、燭台、盤盞、陶罐與裏面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罈子與幾支帶苞的棉花稈子,酒瓶子與一枝蒲公英,都作裝飾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賣,都隨口開價,就地還錢。蜜姐故意與全國連鎖擦鞋店的瀚皇偉業不一樣,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鋒,店子小更合適立體地密集地充滿各種文化因素,隨手撿來的東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館朋友給的,蒲公英是江灘去剪的,混搭起來這個花瓶就特別別緻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傳,名氣尤其在高校不脛而走,大學生們進來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倆酒窩地歡迎,由她們隨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漢口人,不怕漢口繁華壓頭,再小的店子她也廟小神仙大。逢春之所以下得了決心拉得下臉面來蜜姐擦鞋店做工,也直覺里她們都是漢口人,水塔街老街坊,在一起什麼都好說,就算什麼都不說,也心裏都有一本賬。再是蜜姐好厲害,周源從小都是怕她的。
駱良驥從明亮大街進來,搖擺自如,面孔充滿自信,背後是夕陽金燦燦的耀眼光芒。逢春剛好做完一筆生意,站在店鋪暗的角落喝水。只看駱良驥一眼,就像看到電影大片里從屏幕上走出來的一個人。
蜜姐和宋江濤之間從來不說「愛」這個字。他們就是夫婦。夫婦就是夫婦,不可解釋,就好比水就叫水,雨就叫雨,冰就叫冰,不能混淆,名稱就是本命。
逢春閃電般回瞥一下駱良驥,淚就已經涌了上來,她低下眼睛使勁往下吞咽。逢春拿過鞋油,返回駱良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貫注地,塗油,拋光。一雙手像春天的燕子,歡快靈巧地上下翻飛。逢春的倔勁上來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駱良驥襪子上面的污跡,駱良驥問:「脫掉?」逢春肯定地一點頭,把站在門口的司機招來,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會吩咐司機:「快去買雙新襪子回來。」又追一句:「出門一拐都是賣襪子的。」
逢春還是蒙的,說:「她怎麼會要你今天來?」
駱良驥說:「我昨天下午來,說是你休息。老闆她昨天也不在店裡,她要我今天來。」
又過一年多,見蜜姐並無再嫁之意,終日躲在耕辛里小家看韓劇日劇,抽上了煙,又胃病重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走路隨風飄。這個女人,啥也不多問,當時已是八十歲的人,卻看世界清晰如面,知道怎麼挽救蜜姐。就把自己居住的聯保里的一小塊地方,請人重新裝修,打了一個吊腳閣樓,也不顧自己年歲老邁腿腳不利索,起居都移了上去。原先的起居騰出來做做飯洗洗衣。原先做飯的大門口天井那一塊出場騰出來做店堂,兩扇封了三十八年的大門,就可以朝著大街打開了。她裝修好了才讓蜜姐過來看。一點不說一個八十歲老人主持裝修是怎麼過來的,只喜氣洋洋地說:「蜜丫,咱們家,難不倒的,想有店鋪就會有店鋪。你要是願意,做什麼小生意都成。我在樓上,你在樓下,兒子每天放學回來就看見奶奶和媽媽,三個人熱飯熱菜一起吃。蜜丫呀,我實在老了,要給你加壓力了,要你和孫子都離我近呢。」老人就在自己跟前,蜜姐才三十八歲啊!蜜姐在老人開闢出來的毛坯子店鋪里四顧打量,恨不得痛打自己嘴巴。
逢春說:「你漂亮!」
蜜姐說:「喝!酒這個東西,只有喜歡不喜歡,敢喝不敢喝。今天你不敢嗎?」
翌日,蜜姐和逢春二人,都睡得起不來床。老人下樓坐店。蜜姐的兒子也把學校什麼補習課請假了,來到店裡協助奶奶。待蜜姐逢春真正清醒過來,已近午飯時刻。二人擁被坐起。蜜姐睜著眼睛看逢春,逢春也睜著眼睛看蜜姐。一床地鋪上睡覺,這麼近臉對臉地看見,兩人都眼睛鼻子懶怠無勁,嘴唇乾澀,膚色因血氣未動都是沒有暖意的薑黃,都蓬頭亂髮草草,乍一看令人吃驚,再一看又被真實嚇住,這嚇住過後又有些私密的親近,覺得兩人都見了真相,便有了一個無言的共同秘密,就不免都笑了。
一切恢復正常。
這一課上得逢春大開眼界。許多她苦思苦想猜不透的問題她得到答案了。此一刻她再想想水塔街和蜜姐擦鞋店,都覺得與昨天完全不同了。逢春再看蜜姐,也覺得與以往完全不同。
逢春啊,這是我誰都沒有告訴過的,七年前的那天,我婆婆把這話說完,我就撲通給她跪下了。連我自己都嚇一跳,我怎麼給人下跪呢?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跪下去的,就是只有跪的了。我還有什麼臉說話?還有什麼話比跪下更說得清楚?
不管怎麼說,蜜姐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也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一股志氣,硬是比天高比地厚。
就是這會兒,逢春忽然闖進蜜姐擦鞋店。蜜姐一個恍惚過來,定睛一看,這才發覺世界並沒有走遠,大街上一切,都還是在她眼睛里。原來心死了只要人悠悠一口氣還在,心還是要活過來的。人的心比人自己以為的要強健得多。蜜姐居然就是知道逢春和周源在賭氣,是氣周源的懶惰好玩不養家。這不就是在眼睛里的光景么:最初是小兩口一道推童車,爭給兒子拍照,一家三口去璇宮麥當勞店吃東西,搶著抱兒子跟著麥當勞姐姐跳兒童舞。逐漸地,周源出現得少了,逢春牽著兒子的時候多了。再後來,基本都是逢春一個人了。
蜜姐欣然同意。小時候常來濱江公園看宋江濤們打陀螺,這一輩子,她聽到鞭聲就眼饞。
蜜姐說:「來,逢春,我跟你打比方吧。比方在我店子里,只要顧客想買什麼,我什麼都賣,我就給他兩個字:敞——的!」
蜜姐眼睛是覷的,倆手指是黃的,臉是暗的,唇是紫的,口紅基本算是白塗了,只是她喜歡塗,覺得自己是女人。就這,一口香煙吞吐的吸相,蜜姐當兵的底子就出來了。要論長相模樣,蜜姐也算文靜秀氣,但再文靜秀氣的女子,軍隊一呆八年,這輩子就任何時候往民間一坐,總是與百姓不同,總有女生男相氣派。蜜姐說話嘹亮豪爽,笑呵呵地理直氣壯;待一急起來便又立刻有一股兵氣伐人。蜜姐後來又在漢正街窗帘大世界十年,做窗帘布藝生意,批零兼營。漢正街是最早復甦的小商品市場,絕望而敏感的勞改釋放犯等社會閑雜人等在這裏嗅到改革開放氣息甩開膀子大幹,因此這裏最是五花八門魚龍混雜,針尖大小的生意也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這就又把蜜姐塑造了一番。這回塑造的方向是革命樣板戲裡頭的阿慶嫂,一個茶館老闆娘。現在的蜜姐,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活活成了人精;臉面上自然就是一副見慣塵世的神情,大有與這個世界兩不找的撇脫與不屑。這樣的女人做小生意好像也很大,不求人的。路人來來往往,有心的,不免要猜度和擔憂這巴掌大一擦鞋店,在漢口繁華鬧市,怎的過日子?蜜姐自是每一天都過下來了,分分秒秒都從她心尖尖上過,不是人能曉得的,也沒可說。
只一開口,周源母親就把逢春嗆出淚來。逢春見慣了周源母親討好的笑臉,又見慣她嬌寵孫子的一團火熱,霎時的變臉讓逢春陌生得驚慌失措。周源母親是沒有青紅皂白的,她只憐惜自己的兒子,厭惡媳婦作怪。逢春竭力把淚水含在眼裡不讓它出來,哽噎地吐出兩個字:「誰鬧?」說完逢春就扭頭跑回蜜姐擦鞋店。
再一個人是宋江濤的母親。這個女人啊!蜜姐說,只能用過去巷子里唱的兒歌來形容她:這個女人不是人,她是神仙下凡塵。她自然也是從大姑娘女學生做過來的,可是對於水塔街街坊鄰居來說,她是從嫁到宋家才有的女人,似那董永從天而降的七仙女,又似那許仙的深山蛇精白娘子。漢口市立女中畢業,就在漢口平安醫院做病案管理員做了一輩子。若干年裡,宋家住房一再被擠佔分割;「文化大革命」中,宋江濤父親跳樓自殺,她都順其自然,她沒有發瘋沒有發狂,沒有哭天搶地,沒有自暴自棄。她孤兒寡母不覺得凄惶單薄,也把兒子養得體面豪爽瀟洒,就像家中男人還在。兒子拿所剩無幾的房子送給朋友結婚,一送就再沒有歸還,她也無一個字的怨天尤人。幾十年來是再大再小的事情,這個女人都安靜面對,就沒有人看見她的驚天動地或者地覆天翻,總是事情該怎樣就怎樣地順了過去,不覺得自己有天大委屈。蜜姐有了某人,相好七年夠漫長的,這女人分明知道,硬是可以當作不知道一樣,連一點臉色都不給蜜姐看,連一句夾槍帶棒的話都沒有。不假裝不知道,也不說自己知道。讓蜜姐一點尷尬也沒有。
蜜姐說:「去吧去吧,人家等著你呢。交朋結友做事情不能太離譜,互相要有個基本的守時應答。對這個人你還一無所知呢,也就是交個朋友而已,喝喝茶,說說話,吃吃飯。不要以為一個男人愛慕你一下你就以為他是王子你是公主,自己就一頭栽進情網,世上哪裡有那麼多童話,社會很複雜的,別一時發昏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好了,去吧。」
逢春說:「只是我得找她去領最好的鞋油。」
兩個習慣不說話的人,都管不住自己,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又不約而同都把聲音壓低低的假裝不是在說話,默契得要把世界上別人都從他們之間排除出去。
逢春大驚。怎麼駱良驥恰好與她的心思對上了話?逢春抬眼一看,正正遇到駱良驥的眼睛。逢春趕緊垂下眼帘。這一低垂,逢春又覺得不妥。沒有必要慌張吧?她對自己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懊惱。
事情就這樣,不請自來了。蜜姐原本坐自己店裡很安逸的。

9

蜜姐說:「烙印就是『某人』兩個字,故事也就是『某人』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我一生抹不掉了,我可以把其他情節都抹掉。」
逢春說:「隨便吧。」
駱良驥說:「在我眼裡。」
逢春終於站起來,因蹲久了,逢春猛一站立,一陣眩暈,駱良驥及時扶住了逢春,他伸出一隻手,在逢春身後的腰間扶了一把,逢春裝作那手並不存在,卻瞞不住自己要驚心動魄。
蜜姐笑道:「算了吧。一個當兵的人,又沒有文化。我看你是越看越漂亮了。」
飯館電燈亮了。飯館還掛了紅燈籠,也亮了。外面天陰了。下午走向黃昏時分,就已經缺少光亮。逢春說出了憋在心裏的話,暢快了,捧起酒瓶咕咕地就把剩下的啤酒當水喝了。喝了傻坐一會兒,歪在火車座上,腦袋靠著窗框,竟睡了過去,還打起了小呼嚕。蜜姐給了領班十元錢小費,讓領班找來一件工作服給逢春蓋在身上。餐桌收拾了,重上一壺熱茶。蜜姐一杯杯喝茶,對著手機屏幕,塗了口紅,不停收發簡訊,等著逢春醒來。兩個女人的一頓飯,好生漫長。
逢春說:「你怎麼能這樣?怎麼能趕顧客?你怎麼知道做完人家不加錢?」
全部結清?逢春心頭一震,終於她徹底懂了。蜜姐並沒有改變她的決定,擦鞋店依然是不要逢春了。
蜜姐這才說:「發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