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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剿」「撫」「剿」的迴旋 二 「剿」「撫」之變

第三章 「剿」「撫」「剿」的迴旋

二 「剿」「撫」之變

由於巴麥尊照會及其他英方公文,言辭直攻林則徐,堅決地反對禁煙運動,道光帝誤以為,前來「訴冤」的英軍,本是衝著林則徐的。
8月9日,道光帝收到琦善關於天津防務的奏摺。直到此時(即定海失陷后一個多月),他才發現自己對「夷情」實在是一無所知,便想起幾天前烏爾恭額提到「偽相」文書的情節,作出了一項破例的決定,諭令琦善:「倘有投遞稟帖情事,無論夷字漢字,即將原稟進呈。」在天津接受外國人的投書,本不符合「天朝」體制,更何況投書者已有「逆反」行跡。但在此時,道光帝急欲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就不顧及祖制。這對守成的道光帝來說,確實是大胆的舉動。然而,因不知道英艦是否會到天津,同一天,他還諭令正趕赴浙江的欽差大臣伊裡布,部署了種種了解敵情的手段。
一、「釁端」不能及時消弭。
懿律的「咨會」陳述了廈門、鎮海拒收投書的情節,聲稱此等行為「以致冤情無能得以疏聞」,要求琦善在6天內派人前往英艦,接收「大英國家照會之公文」。
三、英方的要求在於「貿易」和「訴冤」。
在專制社會中,獨裁者原本可不用講道理的。因為,所有的道理都在他一人手中。
1840年10月3日,第二位派往廣東「查辦事件」的欽差大臣琦善,在面聆聖訓后,踏征途,出京南下。道光帝究竟對他講了什麼,今天成了難以查清的謎;但道光帝先前的一道諭旨,又似可全部概括其使命:「上不可以失國體,下不可以開邊釁。」毫無疑問,這道貌似全面的諭令,如同先前的既要杜絕鴉片來源又不許挑起釁端一樣,又是一個無法執行的悖論。在琦善一行儀仗前驅擺隊列班的威風之中,我們可以隱約看見,5個月後,他披枷帶鎖兵弁押解原道返回的身影。
然而,在道光帝的心目中,此役與平定張格爾之最大不同,在於無陸地可追。地面戰鬥的一兩次勝利(當時地方官員已報有廈門,乍浦、崇明等處「擊退」敵軍),並不能算作是最後的勝利。如果在陸戰中不逞的英軍退至海上,南北竄犯,清朝勢必要在全國幾千裏海岸線上部署持久的防禦。這種看不到結局的戰爭,正是道光帝希望避免的。
圓明園前提塘官的活躍身影,向我們提示著當時的通訊條件。各省的奏摺、題本和咨文,通過兵部遍設全國的驛站系統,由驛卒騎驛馬,一站站地接力,送往公文的目的地。從廣州到北京,若以普通速度,驛遞需時約30至35天;若以「四百里加急」,需時約20多天;若以「五百里加急」,需時約16至19天。至於「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速度當然更快,但會跑死驛馬累死驛卒,一般並不採用。
自明初朱元璋廢除丞相后,明、清兩代皇帝都是直接理政。而雍正帝改題為奏后,內閣的「票擬」也隨之取消。皇帝不藉手他人親理一切政務。用一個不盡恰當的比擬,即「國家元首兼政府首腦」。雖有大學士、軍機大臣等官,時人亦譽呼為「相國」,但只是秉承皇帝旨意草擬聖旨,大抵相當於今日官場中的秘書班子。每日由奏事處將各處奏摺原封進呈,皇帝拆封批閱后,發下軍機,由軍機大臣據硃批或面諭擬旨,經皇帝審核后發出。這裏面有兩點值得注意:
道光帝雖然天分不高,卻很少承認自己的過失,更不會承認清朝此時已病入膏肓。他不是從生理上改變機制而謀新路,僅僅是從病理上追求調補療效。他曾經形象地向一名即將上任的官員談到為政治國之道,把之比做「一所大房子」,「住房人隨時粘補修理,自然一律整齊。若任聽破壞,必至要動大工」。因此,一旦出現問題,他總愛把責任推諉于臣子們對他的欺騙,以道德的責難掩蓋機制的沉痾。他常常懷疑大臣們的忠誠,對最親信的人也不例外,上諭中經常問及臣子們是否具有「天良」,「激發天良」便可治社會百病。對於臣下的功績,他從未苛惜頒以賞賚,但一旦有錯,那就不管他地位多高功勞多大,毫不猶豫予以嚴懲。在他這種不無乖戾的治理下,道光一朝大小臣工無不謹小慎微,得過且過。官場上粉飾之風大盛。
8月1日,道光帝收到林則徐於6月24日發出的奏摺,告知英國續來軍艦9艘、輪船3艘,開始覺察到局勢的嚴峻性。他沒有做進一步的表示,僅在林奏上硃批「隨時加意嚴防,不可稍懈」。
從字面上看,林奏中的「倘所陳系恭順之詞」可「優加懷柔」「欽派大臣」「來粵查辦」,與道光帝的辦法確有相通之處。當然,我們也可以同樣明顯地看出兩人中的不同點:一、林要求將「遞詞人」由內河送往廣東,道光帝命令英軍「返棹南還」;二、林要求派大臣來查明自己是否有罪,道光帝在未查清之前就宣布林「措置失當」;三、也是最重要的,林此時尚不知定海已經失陷,「優以懷柔之禮」應當理解為不必立即開槍開炮,而道光帝此時已傾心於主「撫」,將會出台一些給予英人的「優惠」政策。林則徐與道光帝之間,還是有原則區別的。
但是,從後來發生的情勢來看,8月9日道光帝關於接受「稟帖」的諭令,卻是清王朝決策的一大轉機。
按照儒家的理論,大皇帝是「天下共主」,對於「負屈」的外藩理應為之「伸冤」,方顯得大公至正。按照清朝的實踐,英國本屬「化外」,若非問鼎中原而一時難以「剿」滅,作一些遷就,宣示一下大皇帝的浩蕩皇「恩」,也不失為是一種恰當的解決方法。
1840年7月17日,定海失陷后第12天,道光帝收到兩廣總督林則徐於6月中旬發出的奏摺,稱清方火燒辦艇篷寮,英方「實無能為」,非常高興,硃批「所辦可嘉之至」。
由於道光帝沒有(也不可能)花許多時間來研究巴麥尊照會,更由於他頭腦中的「天朝」觀念使之不得要領,他對英方對林則徐的指控,印象比較深刻,打算予以「伸冤」;而對英方的各項要求,覺得荒謬無理,自忖不難嚴詞駁斥,更況大皇帝之於外藩,本有權力「施恩」或「不施恩」。
最能反映道光帝的這種心思的,要數他後來在欽差大臣伊裡布奏摺上的一段硃批,謂:
以上我據蔣廷黻先生的發現,敘及道光帝因英方文獻翻譯錯誤顯得「情詞恭順」而傾心於主「撫」,只是談到了問題的表層。根據道光帝後來諸多諭旨和硃批,我們可以看出,他對此似乎仍有一個全面的考慮。
8月4日,道光帝收到烏爾恭額於7月24日發出的奏摺,告知英國增添軍艦,並投遞「偽相」(指巴麥尊)文書等情。道光帝對照廈門「獲勝」的戰報,下令將烏爾恭額革職,留營效力,調鄧廷楨赴浙主持軍務,併兼署浙江巡撫。
然而,此時柄國的道光帝,卻是一個資質平常的人。
若其(英軍)徑達天津求通貿易,諒必以為該國久受大皇帝怙冒之恩,不致遽遭屏斥。此次斷其互市,指為臣等私自擅行。倘所陳尚系恭順之詞,可否仰懇天恩,仍優以懷柔之禮,敕下直隸督臣,查照嘉慶二十一年間英國夷官啰咡啊𠸍𠱊〔口德〕等自北遣回成案,將其遞詞人由內河逐站護送至粵,藉可散其爪牙,較易就我範圍。倘所遞之詞有涉臣等之處,惟求欽派大臣來粵查辦,俾知天朝法度一秉大公,益生其敬畏之誠,不敢再有藉口。(重點為引者所標)read.99csw.com
三、「由官授以器械」于村民,「示以賞罰,使之暗相保護」。
這種空前的高度集權的方式,對皇帝的人選提出了接近於神的要求,完全失去了合理性。朝廷的決策難以在具體分析和理性探討的基礎上作出,往往跟著君王一時的感覺走,儘管這種集權方式在真正的英明君主操縱下,可能會更有效率。
就中文的本義而言,「撫」指的是「撫慰」、「安撫」,有時也作「據有」講,如當時的一句套話,「大皇帝撫有萬邦」。在中國的傳統的政治術語中,「撫」的意義大抵相當於今日的「和」,但其中又有重要且微妙的差別。「撫」與「羈縻」可以互通互換。它是指中央朝廷對各地的造反者和周邊地區的民族或國家,採取妥協的方法來達到和平,其結果不外乎對受「撫」者作出一些讓步,並加官晉級。它有著由上而下,居於主動的地位,也意味著受「撫」者對施「撫」者的臣服。施「撫」者與受「撫」者在地位上有高下之分。
以下各章節討論整個戰爭中清政府決策,不能忽略這一條件限制。
打仗是世界上最花錢的事。至1840年,清朝的國庫存銀為1034余萬兩。這筆款項根本應付不了一次大的戰爭,更何況是曠日持久不知結局的戰爭。道光帝還指望用這筆錢來應付其他急需,也捨不得將之投入戰爭這一無底洞。
琦善的這些方法,與前章所敘廣東的情形相比,似乎是一種袖珍版的林則徐制敵方略。
8月17日,以千總而冒牌守備的白含章取回了巴麥尊外相致中國宰相書。琦善立即上奏進呈。
在這道堂堂儼儼的諭旨中,道光帝凌凌然十足「天下共主」之古風。最妙的是「著即返棹南還,聽候辦理」一語,居然給英軍直接下起命令來。在這道諭旨中,道光帝還表示將派琦善為南下查辦的欽差大臣。
也就在此時,琦善主「剿」的信念動搖了。接收投書一事,使他親眼看到了英軍的實力。原先腦海中朦朧渾沌的「泰西」,已經物化為具體實在的「火焰船」等諸般利器。他在奏摺中雖然沒有鬆口,但今人讀此猶可體會到其隱隱的心跡。
8月2日,道光帝收到乍浦副都統於7月23日發出的奏摺,告知英艦1艘進犯乍浦。他即令杭州將軍派兵增援。
琦善也南下了。
於是,林則徐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便主動要求欽派大臣來廣東查辦。他深知,自己的一切行動,尤其是英方公告中點明的「強逼」繳煙和「停止」貿易,都已請旨或是奉旨,皆有案可據,絕對清查不出什麼問題來。而此時「邊釁」已開,聖怒隨時可能發作的情勢下,自己的地位已岌岌可危,若道光帝僅僅聽信英方公告中的一面之詞,自己將百喙難辯。
正因為當時的驛遞速度,更兼清王朝毫無戰爭準備,道光帝對戰爭的開局,並不如我們通常認為的那般清楚。這是因為,他最初得到的信息是很混亂的。可以說,在最初的20天內,他似乎是盲目行事。
8月3日,道光帝又收到林則徐於7月3日發出的奏摺,告知又到英國軍艦10艘、輪船2艘;並告知聽聞英軍可能北上舟山、上海、天津。他一面命令林則徐嚴密防守,「不事張皇」。一面根據林則徐的建議,命令直隸總督琦善:英艦到天津,若情詞恭順,「告以天朝制度,向在廣東互市」,天津既不準通商,也不準「據情轉奏」;若桀驁不馴,立即統兵剿辦。道光帝在天津布置的兩手準備,表現出其原先一意剿辦的旨意已有搖移。
第一道諭旨指示琦善如何「駕馭」「外夷」:一、對於英方的「冤抑」,告以將逐一訪查,以折服其心;二、對於割讓海島,告以清朝准許英人通商已屬「施恩」,不能再「致壞成規」;三、對於商欠,告以應由兩國商人自行清理;四、對於「貨價」,告以鴉片本屬「違禁之件」,又已銷毀,「不得索價」。而對於中英平等外交、賠償軍費兩項,道光帝似乎沒有能看明白或沒有注意,未給予指示。此外,他對巴麥尊照會中的一個細節,即要求「賜令特派欽差大臣」前往英艦進行談判,又格外注重,專門指示琦善:「至所請欽差大臣親赴彼船面會定議,自來無此體制,斷不可行。」
8月4日,琦善又收到道光帝命其作兩手準備的諭令。對如何剿辦,他又作了一些具體部署;而對如何勸諭,感到迷惑不解,上奏中稱:「伏查英夷詭詐百出,如專為求通貿易,該逆夷豈不知聖人天下一家,只須在粵懇商,何必遠來天津?如欲吁懇恩施,何以膽敢在浙江佔據城池?」他的結論是,英國「顯懷異志」,「不可不嚴兵戒備」。
當7月22日道光帝命各省「加意嚴防」的諭令到達后,琦善立即採取了三條對策:
一面恪遵諭旨,示以煙土本系違禁之物,既經燒毀,在大皇帝斷無准令償價之理。復因該夷曾向委員有隻求可以復命之說,故臣仰體密諭,作為出自臣意,以經欽差大臣秉公查辦后,總必使該夷有以登復該國王。另給公文,隱約其詞……(重點為引者所標)
如果我們聯繫起在此之前道光帝處理的最大戰事——平定張格爾之役,就不難理解他的用心。在那次戰爭中,張格爾初九九藏書被擊潰,逃往浩罕國,爾後數次犯邊,至1826年,連陷喀什噶爾(今喀什)、英吉沙爾(今英吉沙)、葉爾羌(今莎車)、和闐(今和田)數城,南疆震動。道光帝由此看出一兩次的勝利,不能徹底解決後患,決計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捉住首犯張格爾。正是在這種作戰思想的指導下,清軍在多次獲勝后仍不罷手,數次深入浩罕。直到張格爾被檻送北京時,道光帝才真正放下心來。這種代價巨大擒賊擒王的戰法,看起來笨拙,卻一勞永逸,為南疆獲得了半個多世紀的安定。道光帝一貫強調實政,要求辦事完美利落,不留罅隙。
1840年7月3日,林則徐奏稱:
二、每日收到的奏摺一般都在當日發下,決策也隨之作出,十分迅速。
有論者將道光帝、琦善等人此期的主「撫」,概括為「投降」,並引申出「投降派」的種種說法。我以為,此論似缺乏歷史感。
道光帝不無豪邁地寫下「片言片紙,遠勝十萬之師」,時為1840年10月13日。此時英軍已果如其命,「返棹南還」了。
茲因官憲擾害本國住在中國之民人,及該官憲褻瀆大英國家威儀,是以大英國主,調派水陸軍師,前往中國海境,求討皇帝昭雪伸冤。對照英文,「求討皇帝昭雪伸冤」一語,原為「demand from the Emperor satisfaction and redress」,若直譯為現代漢語,當為「要求皇帝賠償並匡正」。此外,該文件還多處將「匡正」譯為「伸冤」,「抗議」(protest)譯為「告明」,「賠償」譯為「昭雪」,「要求」譯為「催討」,等等不一。
同一天,道光帝收到鄧廷楨於7月16日發出的奏摺,告知廈門開戰獲勝,大為興奮,硃批「所辦好」,並對出力員弁優賞有差。
儘管道光帝於1840年1月才正式宣布停止中英貿易,然因林則徐的禁煙活動,中英貿易的停頓實際始於1839年3月。由彼及此,歷時已達一年半。然而,虎門口外的英國商船大多尚未離去,新的商船間有開來。由於林則徐和琦善的奏摺,道光帝對英方迫切希望儘早地恢復貿易的企圖,感受是很深的。
根據林則徐、裕謙關於英軍不善陸戰的奏摺,道光帝誤以為,在陸地上與英軍對敵還是可以穩操勝券的。就在他命令琦善在大沽口「撫夷」時,得知英軍在奉天(約今遼寧)海面游弋,於1840年8月29日諭令盛京將軍耆英:「該夷所長在船炮,至舍舟登岸,則一無能為,正不妨偃旗息鼓,誘之登岸,督率弁兵,奮勇痛剿,使聚爾殲旃,乃為上策。」他的這種作戰設想,還向江蘇、山東等地官員交代過。
道光帝,名旻寧,1782年生。他是嘉慶帝的嫡長子,年輕時曾親執鳥槍迎戰闖入皇宮的天理教造反者,而一顯英發果勇之姿。1819年,他順利地登上皇位,但接手的卻是嘉慶帝留下的爛攤子。以他的智力和魄力,根本無法振衰起弊,開創一個新局面,但他以不滅的恆心和毅力,守住這份祖業,看好這副攤子。他的為政之道,我在前章已多次提及,即「守成」——恪守祖制,想用祖宗的方法來重建祖宗昔日盛世的風光。當然,以今日之眼光觀之,在才華不如祖父乾隆帝,精明不如曾祖雍正帝,膽略不如高祖康熙帝,他所標榜所追求的守成和實政,既是其稟性之使然,也不失為一種高明的藏拙之道。
然而,對道光帝說來,英軍的南返,無疑證明其主「撫」決策已明驗大效,就連由琦善進呈的懿律和義律的照會中,也有這樣的文字:「茲據貴爵閣都部堂欽奉諭旨,令為南回粵省,本公使大臣等,即將依照而行。(重點為引者所標)明確表示對大皇帝的「恭順」。同時,他還因為琦善善體其意,曉諭開導而建奇功,又在琦善9月13日的第二道照會上硃批:「所曉諭者,委曲詳盡,又合體統,朕心嘉悅之至。」9月17日,他一面由內閣明發上諭,命琦善為欽差大臣,「馳驛前往廣東,查辦事件」;一面由軍機字寄上諭,讓琦善料理完結大沽口諸務后,「迅速來京請訓」。
從巴麥尊照會來看,前面約佔五分之三的篇幅,是對林則徐廣東禁煙活動的指控,後面才提出五項要求:一、賠償貨價(指被焚鴉片);二、中英平等外交;三、割讓島嶼;四、賠償商欠;五、賠償軍費。如果我們用中國傳統的「討賊檄文」之類的文獻作為參照系,巴麥尊照會顯得不那麼義正辭嚴。按照不熟悉西方外交詞令的道光帝和琦善的理解,前面對林的指控,屬於「伸冤」,後面的各項要求,屬於「乞恩」。
於是,琦善於8月15日「札復」(而不是清朝官員以往慣用的「諭令」)「英吉利國統帥懿」,表示派人前往接收「公文」。他此時還弄不清「照會」的性質,在「札復」中問了一句,「是否貴國王進呈大皇帝表文,抑系貴國王移咨本爵督閣部堂公文?」他約定在10天內對英方「照會」給予答覆,並要求英艦不得內駛。
儘管巴麥尊對其照會的漢譯提出了詳盡嚴格的要求,但該文件的第一句話的翻譯就有嚴重錯誤。道光帝看到的漢譯本為:
毫無疑問,儘管道光帝此時已經答應英人將對林則徐「逐細查明,重治其罪」,但心中絕對清楚林屬無辜冤枉,因而在諭旨中憑空加了一句為林開脫的話,「受人欺朦」,以便為後來的減輕罰處預留地步。可是,在他內心的深處,對此是不在乎的。為了解脫朝廷的困境,別說是冤枉,就是犧牲個把大臣,那又算得上什麼?
根據「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儒家原則,戰爭的一切決定都應出自聖裁。而今天看來如此緩慢的通訊速度,在對付地方造反、邊境叛亂等傳統戰事時,已顯露出弊陋,但大體還能應付過去。可是,在這場由近代化的敵手發動的鴉片戰爭中,驛馬的速度相對於軍情的頓變,則是過於緩慢了。清廷的決策往往比實際慢半拍,甚至慢一二拍。
7月24日,道光帝再次收到烏九-九-藏-書爾恭額於7月11日發出的奏摺,告知定海失守,英「夷」進逼鎮海。此時,他似乎看出侵犯定海者非為賣煙英船,即命閩浙總督鄧廷楨、兩江總督伊裡布各派水師數千名援浙。以三省兵力合剿一處,道光帝頗具勝利信心。兩天後,7月26日,他在命令各省查拿漢奸的上諭中稱:「𠸄咭唎逆夷滋事,攻陷定海,現已調兵合剿,不難即時撲滅。」
林則徐的這份夾片於8月3日到達北京,距道光帝8月20日發出諭旨,僅差17天。
8月20日,道光帝發給琦善兩道諭旨。
儘管道光帝有著種種缺陷(本來世上也無完人),但若有智明識遠的軍機大臣相輔,仍不失為寬猛互濟。可是從不認為自己尚有缺陷的道光帝,在軍機的人選上,又採用了最最可怕可恨的「老實聽話」的標準(是否「老實聽話」又是另一回事)。他所信賴的曹振鏞、穆彰阿以「多磕頭,少說話」為主旨,戰戰兢兢,隨伺如同伴虎。每逢建言,先竭力揣摩帝意,只討歡心而不究事理。
讓我們列出一張時間表,看看道光帝依次得到的信息內容以及他相應的對策。
二、親赴天津海口坐鎮指揮,並令地方官「暗備火攻器械」,岸炮與火攻並舉。
懿律和義律所以同意南下,是因為長達一個多月的交涉毫無結果,如此無基地的海上漂泊不知將結束於何時;北方的軍情、地理不熟悉,貿然進攻感到沒有把握;更何況季風將要過去,北方冬季海洋冰凍,將給艦船的行動帶來不便。於是,他們改變手法,曾在9月1日的照會中提出清方先允諾部分要求(賠償煙價)作為南下的條件。
琦善主「剿」信念動搖的主因,在於目睹英軍的「船堅炮利」,自忖不敵,這是英方完全可以想見的並希望達到的效果。而道光帝主「撫」意向的萌生原因,卻是英方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的,據蔣廷黻先生的發現,竟是巴麥尊照會的翻譯問題。
從這兩道諭旨來看,林則徐倒運了。他當了替罪羊。
當時的英國還吃不透中國。正如他們依據本國國情錯誤地以封鎖海口來迫清朝就範一樣,巴麥尊外相的公文,也錯誤地將收件人指定為中國宰相。
第二道諭旨是讓琦善向英方宣布的,謂:
就在琦善收到命其接受「稟帖」上諭的第二天,8月11日,英軍艦隊抵達。他遵旨派出遊擊羅應鰲與英艦威厘士厘號艦長馬他侖(與1838年來華的東印度艦隊司令馬他侖同姓,非為一人)接洽,但收到的不是「稟帖」,而是懿律致琦善的「咨會」。按照當時清官方文書的程式,「咨會」是一種平行文書。義律等人盼望已久的中英平等文書的直接往來,終於在大沽口外以炮艦的方式得以實現。而久官北方不諳對外體制的琦善,似乎沒有發現其中的變故,隨奏附呈時未作任何評論。
至於巴麥尊照會中提出的各項要求,道光帝本來就不覺得是應還之債,只是「英夷」藉故而「乞」非分之「恩」,似乎並沒有完全放心上。從後來的諭旨和硃批中,我們還會發現,他甚至都忘記了(詳見第四節)。
這麼一種決策機制,這麼一位決策人,從此視角檢討鴉片戰爭中的清廷決策,我們不難發現,其犯錯誤的概率極高。這是因為道光帝面對的是陌生的敵人,全新的問題,根本就無祖制可守可循。
英軍南下了。
按照琦善的這一說法,9月13日他給懿律的兩道照會,前一道是朝廷的正式答覆;后一道是據道光帝「相度機宜」的諭旨,以直隸總督的身份進行勸告的「說帖」。此時道光帝尚未同意賠償煙價,琦善雖有此心,但也不敢承擔義務,故「隱約其詞」。
如果仔細地追究起來,道光帝的后一道禍及林則徐的諭旨,很可能與林則徐的建策也有關係。
在中國傳統的政治歷史中,「撫」就如同「剿」一樣,是帝王們交並輪番使用的兩種重要手段。一般地說來,可戰而勝之時用「剿」;戰而不能勝時則用「撫」。用「剿」時命將出兵,討而伐之;用「撫」時往往換馬,諉過於主管官員(實為替罪羊),另宣大皇帝新「恩」,以能循歸常態。無論在中國的歷史上還是僅在清朝的歷史上,「剿」與「撫」都有諸多的實例和經驗,道光帝也知詳用通。
大皇帝統馭寰瀛,薄海內外,無不一視同仁,凡外藩之來中國貿易者,稍有冤抑,立即查明懲辦。上年林則徐等查禁煙土,未能仰體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朦,措置失當。茲所求昭雪之冤,大皇帝早有所聞,必當逐細查明,重治其罪。現已派欽差大臣馳至廣東,秉公查辦,定能代申冤抑。該統帥懿律等,著即返棹南還,聽候辦理可也。(重點為引者所標)
道光帝完全打錯了算盤。只要看看巴麥尊照會中的出價,就完全可以斷定,道光帝的主「撫」政策註定失敗。而他自以為在陸路還能取勝、國庫中還有一點銀子,也就為他交易不成重新主「剿」鋪通了道路。
二、「國家財賦」經不起「消耗」。
琦善在會談和照會中,感到煙價一事絕不會輕易了結,奏摺中也數次提起。而他在9月13日的第二道照會中,對此答曰:「如貴統帥欽遵諭旨,返棹南還,聽候欽差大臣馳往辦理,雖明知煙價所值無多,要必能使貴統帥有以安如初。則貴統帥回國時,自必顏面增光。」用「天朝」語言的角度來看,琦善這一段答詞,似乎沒有承擔賠償煙價的義務(至少也不符合英方「奉御廷明示」的要求);但若從西方的外交詞令來看,又似乎已承擔了義務。「天朝」與西方的話語,本來就有相當大的差距,致使此後的談判,屢屢出現此類問題。依據懿律和義律的理解,琦善已同意賠償煙價,在復照中稱:「是為貨價之所以必行償還」,「本大臣等接文,將大見安慰」,於是立即率軍南下。而琦善的真實用意,其奏摺中說得明明白白:九*九*藏*書
北方的危局消弭之後,道光帝對自己的「馭夷」能力產生了虛假的估計。為了使英軍順利南下,他根據英方的請求,下令沿海各省不必開槍開炮,以免再戰。為了節省軍費,他收到山東巡撫關於英軍已過山東洋麵的報告后,急忙下令沿海各省酌撤防兵。儘管此時定海還在英軍的手中,但全國緊張的局勢也似乎在表面上已平靜下來,他估計戰事即將結束。在一派躊躇滿志之際,他又忽然想到當時主「剿」時的忙亂,覺得是一場虛驚。如果早日收到英夷「伸冤」的投書,如果早日相機辦理速定主「撫」大計,那又何來此等許多周折。為此,他越想越恨,不免聖怒大作。10月7日,他下令將已革浙江巡撫烏爾恭額拿問解京,交刑部審訊,罪名竟然是拒收「夷書」!
「冤情」、「疏聞」等語,與道光帝諭令中「果無桀驁情形」的規定相吻合,但派人登艦接受「照會」,諭旨中沒有相應的規定。琦善感到沒有把握,不敢擅專,連忙上奏請旨。道光帝於8月13日批准。
和道光帝一樣,直隸總督琦善一開始也是主「剿」的。
如此之長的硃批,在道光一朝並不多見,活脫脫地表露出道光帝自以為得計而意氣張揚的心情,也全盤地向我們透露道光帝主「撫」的層層原委。
朕立意如此羈縻,想卿亦以為然也。再本因辦理不善,致彼狡焉思逞有以召之也。若再誤之於后,釁端何時可弭?且英夷如海中鯨鱷,去來無定,在我則七省戒嚴,加以隔洋郡縣,俱當有備,而終不能我武維揚,掃穴犁庭。試問內地之兵民,國家之財賦,有此消耗之理乎?好在彼志圖貿易,又稱訴冤,是我辦理得手之機,豈非片言片紙,遠勝十萬之師耶?想卿亦必以朕之識見為是也。(重點為引者所標)
可是,就我們看到的這兩份公文來說,格式完全一致,起首有「為照會事」,結尾作「須至照會者」等語,看不出有什麼區別。雖說「照會」這一公文格式也有琦善的創意,也為當時中英平等文書的往來找到了一條出路;但他畢竟沒有近代外交知識,分不清對外國說來,朝廷或直隸總督都代表政府,都應承擔責任;個人的「說帖」不應由官方名義出現。無怪乎懿律等人將后一道名為「照會」實為「說帖」的文書,當作正式的答覆。而且,退一步說,即便是「說帖」,琦善這種「隱約其詞」的方法,又哪裡像是辦理近代外交的模樣?
林則徐提出這一建策,事因有二:一是行商轉呈美國商人之稟帖,稱英軍可能往訴天津。二是看到了英方的告示,內稱「粵東大憲林、鄧等,因玩視聖諭『相待英人必須秉公謹度』,輒將住省(指省城廣州)英國領事、商人詭譎強逼,捏詞誆騙,表奏無忌」;「且大憲林、鄧捏詞假奏請奉皇帝停止英國貿易」。他由此而得出結論:一、英軍的北上是為了「求通貿易」;二、北上的英軍必定會全力攻訐自己。
後來鴉片戰爭的事實也證明,在戰爭前期,各地還能得到中央財政的撥款,到了戰爭後期,各地的軍費主要靠捐納來維持(詳見第六章)。財政困難是道光帝在整個戰爭決策過程中遇到的一大惡魔,揮之不去,糾纏不清。
8月6日,道光帝收到鄧廷楨於7月21日發出的奏摺,稱其得知定海戰況欲赴浙江,但恐英軍再犯福建,「轉恐首尾不能相應」。道光帝令兩江總督伊裡布為欽差大臣,前往浙江主持軍務。
智商平常且乏膽略的道光帝,絕不缺乏自信,總是以為他的每一次決策都是最佳方案,儘管後來一變再變。前節所敘鄧廷楨的任職,就是明顯的一例,由兩廣而兩江而雲貴而閩浙,儘管每一次調動道光帝都有充足的理由,但畢竟缺乏通盤的考慮。他的那種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一read.99csw.com道道聖旨,是其目光短淺所限。他從來就沒有一種遠距離、寬視野的眼光。前章所敘禁煙決策,又是明顯的一例。
從這張時間表看,道光帝依次得到信息的時間與英軍行動的順序,恰恰顛倒,其對策也有不得要領之感。如浙江的主帥,先後有餘步雲、鄧廷楨、伊裡布之三變,逐級加碼。從7月20日至8月9日,他在這整整的20天內,總算是明白了英國已發動戰爭這麼一個事實,但仍然沒有弄清楚引起戰爭的原因。當然,他這20天內對此的基本態度,毫無疑問是主「剿」,這也毫無疑問是「天朝」統治者對「逆夷」的本能反應。
由此可見,道光帝此時主「撫」,全可從祖法祖制中找到根據,非為無來歷,「撫」與「降」之間,有著嚴格的區別。巴麥尊要中國伏「降」,道光帝卻要英國就「撫」,今人看來實屬荒謬,然當時決定「撫」計和執行「撫」策的道光帝和琦善,卻感到道順理合。
由於清朝並無宰相,更兼清朝並無負責近代模式外交事務的機構和職官,巴麥尊照會由琦善進呈后,直接由道光帝批閱。8月19日,道光帝收到這份將近4000字的照會,當日並未發下,而是破例地留中一天,次日才發下軍機。期間他是否垂詢過軍機,今已無從查考,但期間又批閱過其他奏章並頒下不少於9道的諭旨(內容從旅順設防到旌表民婦不一),又可見之於《實錄》。可見道光帝職守所在,公務繁眾,心不能一。儘管他自稱對巴麥尊照會「詳加披閱」,但從他的時間和工作來看,必不能潛心研究。然而,就在這短短的兩天之中,他的旨意完全轉變了,整整180度,即由主「剿」而傾心於主「撫」。
以一個人的智慧,在短時間內,對大小政務作出決策,這不僅需要雄才大略,而且需要周密精細。此外,體力和精力的充沛也是十分重要的。根據檔案,我們知道,清代皇帝每日須批閱上萬字的奏章,作出一系列相應的決策,稍有疏漏,便會鑄成大錯。
決策如此重大,變化又如此輕易。
道光帝根據鄧廷楨和琦善的奏摺,已知英軍「船堅炮利」,水師非其對手,因而清軍的戰法只能是七省戒嚴,郡縣有備。這種坐待敵方進攻的方法,不能及時全殲來敵,擒獲敵酋,戰爭將會無止境地拖延下去。
8月22日,琦善收到道光帝決意主「撫」的兩道諭旨后,立即派人尋找正在山海關一帶游弋的英軍艦隊,告知大皇帝已有「恩旨」,「速來聽宣」。此後的20多天里,他與英方的往來照會共達10通,並於8月30日在大沽海灘的帳篷里與懿律和義律直接面談。在最初的日子,他聽到一位「通事」(翻譯)的「私相吐露」,感到英方「似有愧恨之心」,自覺尚有把握;然而後在長達6小時的直接談判中,爭吵的聲音一直傳到帳外人的耳中,又覺得事情不那麼好辦。儘管他內心清楚,以武力對抗並非善策,但在談判一無進展之時亦決定,若英軍登岸滋事也只能「開炮轟擊」。然而,就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9月13日,他同時發出兩道諭旨,據「理」辯析,勸懿律等南返;兩天後,英軍竟然真的同意了。
前面已經提及,道光帝除此照會外,還收到琦善進呈的懿律「咨會」中有「以致冤情無能得以疏聞」和琦善奏摺中稱英軍軍官的「負屈之由,無以上達天聽」的言詞。所有這些,使英方的表現顯得「情詞恭順」。毫無疑問,這些卑下的文句頗合「天朝」大皇帝的脾胃,使得道光帝由此居然將領兵上門要挾的敵凶,看作上門「告御狀」的「負屈」外藩。
如此重要的文件如此譯法,實為難解之迷。
一、天津以北各小口,改派立有軍功的將領負責指揮,「密授防禦之策」。
道光帝繼位時,國庫已不充盈。以後的張格爾之役、河工諸項,開支動輒以千萬兩計。由於「永不加賦」的祖制,更兼道光帝缺乏新的思路和膽略,他沒有辦法改善財政,多辟來源(此時似也非絕對沒有辦法)。因此,儘管道光帝心中極不願意,但又不能不大開捐例,以應付日益增長的開支(當時也有通貨膨脹之虞);而他最主要的對策,是厲行節約,從減少開支中謀尋出路。在清代11個皇帝中,他的節儉是出了名的,花錢如同割肉。
一、除軍機大臣有時承詢答疑外,決策全憑皇帝本人,不受任何個人或機構的制約(當然也要受到「祖制」、儒家經典等間接制約)。
由此,道光帝自以為窺破了英方的底蘊。他從最最直接的反應出發,認為此次中英關係惡變,對清朝而言,在於三點:一、林則徐禁煙;二、鴉片被焚;三、停止貿易。那麼,只要清朝懲辦了林則徐,恢復貿易,最多再在「貨價」上作一些小小的讓步,就已還清了所有的欠債。也就是說,只要清廷取消了1839年3月之後的一切對英不利的措施,中英關係就應當自然而然恢復到1839年3月之前的局面。以這些讓步換取避免戰爭,道光帝認為是合算的。
三天後,7月20日,道光帝收到浙江巡撫烏爾恭額於7月8日發出的奏摺,告知「英夷」三四千人已登陸定海。他不免大怒。由於前一段時間內收到的廣東、福建的奏摺,多稱如何與英國鴉片船交戰獲勝,更由於林則徐錯誤的敵情判斷,使他誤以為竄犯定海的「英夷」,不過是在粵、閩受挫的鴉片販子,「藉勢售私」。他在烏爾恭額奏摺上的硃批說明,他此時並沒有把英軍這伙「區區小丑」放在眼裡。因對浙江文武的「張皇失措」不滿,他調曾在平定川楚白蓮教、張格爾諸役中屢立戰功的福建陸路提督餘步雲,入浙協助攻剿。兩天後,即7月22日,他又根據定海的教訓,命令沿海各省「加意防堵」,以防那些「售煙圖利」而被斷絕貿易的「英夷」,「分竄各地,肆行擾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