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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鬼蜮虎穴

第十七章 鬼蜮虎穴

當布洛菲夫婦走到那四名大漢身邊時,他們竟然跪地相迎,叩頭如搗蒜,然後再起來肅然而立。布洛菲把護面罩拉向盔甲,向他們致訓。這些人恭立聆訓,其中有一人,如一條家犬。邦德第一次注意到那個人腰裡系著皮帶,挎著一把自動手槍。由於離得遠,邦德聽不見他們講的是哪種語言,心想這麼短的時間內布洛菲不可能學會日語,他可能用英語或德語(可能是「二戰」期間私通德國時學的)在訓話。那個帶有手槍的人,忽然諂笑地指著湖中漂著的一片藍布,表示他們如何忠誠和負責。布洛菲注視了一下湖面,點頭表示讚許,這四個大漢再度跪拜如儀。布洛菲微揚左手,算是答禮,接著就挽著那位肥豬般的妻子去別處視察了。
那四個大漢,爆出一陣大笑,手捧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不起腰來。那粗野而近瘋狂的笑聲,在洋溢著恐怖死亡氛圍的空中飄蕩,顯得極不協調而邪惡,使人難以忍受。
不久,這一對魔頭夫婦的「影子」再度映入邦德的視線。這次他倆是由左而右的方向前進,可能是繞湖巡視其他小組的工作。田中老虎提供的資料中談及這園中的園丁兼幫凶就有二十多個,這座「死之樂園」的面積,約有五百英畝。如果這二十多名園丁以一組四人計算,也有五六個小組。這些小組分佈在每一角落,平均每組要管理四十多畝呢!這時布洛菲已拿掉盔甲上的面罩,和他的妻子邊走邊談,神態自若。距離邦德約二十碼時,他們停住了腳步,站在湖之畔,觀賞起湖色和園景。湖面中死人的衣服,仍在隨漣漪浮動,猶若幽靈凌波而舞。果然隨著空氣傳來的聲浪,是清晰可聞的德語,邦德集中精神,捕捉他倆所談的每一句話語。
邦德在夢中遭遇的,皆是觸目心驚、驚恐萬狀的鬼魂,一聲凄厲的慘叫,把邦德嚇得魂飛魄散。他感到現在似夢非夢,似真非真,他已經把夢境與現實混淆了。小屋內仍然寂靜如常,但是門外一聲聲的慘叫,卻使他不能再躺在麻袋中逃避現實了。他從牆壁縫隙向外窺視,看到一個農夫打扮的日本人,正順著湖畔急匆匆地奔逃,口中發出聲聲叫喊,是呼救還是狂號?邦德不知所以然地觀望著。這時,農夫身後出現了四個園丁,當然,這是園主手下的人,嘻嘻哈哈地緊追不捨,好像一群兒童在做捉迷藏。他們四個人手持長棍,呼嘯奔來。這時一個彪形大漢像非洲土著投擲標槍一般,把手中的棍子向那個日本農夫擲去,「嗖」的一聲,擊在農九-九-藏-書夫的小腿肚上。農夫踉蹌著倒在地上,無法再逃,只好跪地求饒,希望他們高抬貴手,放一條生路給他。農夫邊哭邊叩拜,樣子非常可憐,可是這四個大漢,如餓虎撲羊一擁而上,團團圍住那個可憐的農夫,一邊嘲笑一邊用棍棒任意撥弄求饒者。其中有一個頭戴黑色鴨嘴帽,腳穿長筒膠靴,臉戴黑色口罩的漢子,相貌更是兇惡恐怖,忽然他一聲命令,四人同時彎腰,分別握住農夫的雙手雙足,懸空而起,忽前忽後地擺動著,「嘿」的一聲,驟然之間,把那個可憐的農夫扔到湖中了。湖面上出現一個漩渦,聲聲慘不忍聞的哀鳴,從漩渦中發出,隨著環環漣漪,飄散開來,傳到岸上每個人的耳膜中。那農夫雖然拚命掙扎,但是無能為力,只能發出最後幾聲慘叫。聲音漸漸弱下來,慢慢地,一切又趨於平靜,湖面上漂出一片片鮮血,大群的食人魚,正在爭搶農夫的屍體,場面慘不忍睹!
不久,邦德聽到他們在室外互相呼叫,聲音時遠時近,漸漸地呼喊聲靜了下來,他又走出麻袋堆,舒暢地吸了口氣。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洪亮的鐘聲,他摸出田中老虎給他化裝用的老爺手錶,看見時針正好指在九點,心想,這大約是園子里一天開始工作的時間。在日本流傳著一種習俗,即被僱用的職工,為了表示對僱主的忠誠,取得好感,均提前半小時工作,遲半小時下班。午飯時間多半是休息一個小時,這樣算起來,這些園丁要到下午六點半才能下班。他必須忍耐到園中沒有工人出沒時,才能在低垂的夜幕下外出活動。因為邦德對園中的一切不甚清楚,所以必須隨時注意,處處防範,機警敏銳,以應萬變。
「也許收穫不如日本呢!」
突然一個念頭出現在邦德的腦海。他想,如果自己猛然間把布洛菲這對惡魔推到湖中,湖裡的食人魚會不會咬碎他們那一身臭皮囊?又想食人魚對付這身裝備應該是個問題。同時自己的後果不堪設想,很可能被那些彪形大漢拖起來,丟進湖中。不行!此非上策,棄之為妙!
這對魔頭漸漸向那片白色的招魂樹的方向走去。邦德坐起身來,把布袋推開,使自己有足夠的力氣按摩按摩後背,同時把嘴裏的泥吐乾淨。他看見布袋被戳壞很多,如果不是那些布袋,他那套瑜伽衣衫也難逃厄運。現在總算躲過一劫了,邦德打開水袋,喝了幾口冷水,精神為之一振,再度將臉貼到壁縫處,向外觀察,覺得起碼目前這陣子是平靜的,就立刻回到布袋九九藏書堆邊,把凌亂的布袋整理了一番,然後躺在上面,分析布洛菲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是我的知音,我準備把全部思想和計劃寫成書,流傳人間。到那時,人們會豁然開朗,感到人世間還有這樣一位超人,偉大得如神,於是人們就會對我膜拜、謳歌與祭祀,並且還會……」
接著,這四個人轉身向小屋走來,邦德迅速鑽回麻袋堆中,藏了起來,繼續傾聽四周情況的發展。果然笑聲近了,戲謔聲清晰了,緊接著是推門聲,丟放木棍聲,取工具聲,拉動運物車聲,關門聲……紛至沓來。
「我親愛的丈夫,你說得極是。你真是一位偉大的人物,因為你已把你的思想付諸實施——在這遙遠的東方,你已經建立起舉世無雙的死亡殿堂,與上帝的天堂上下呼應。」
「食人魚和火山岩漿,的確是好玩意兒,把我們這座樂園,保持得這麼乾淨利落。」布洛菲說。「大海和白鯊也能派上用場呢。」女魔頭說。
「並且還會把你的思想宣揚為『哲學的新範疇,掀起新思潮』,更會……」她讚揚道,但是她的話還沒講完,就被布洛菲搶去了話頭,他大聲地說:「更會被現在的人指摘為狂妄、荒謬!被現在政府下令緝捕、制裁。要不是我行事機敏,也許我倆早就被他們執法了,死在他們愚蠢的法律之下!
「當時你不是說那樣有殺雞儆猴的作用,所以故意放走一個神志不清、半死不活的廢物回去做宣傳嗎?」女魔頭說。
「是,我明天一定提醒你!」
「那你說我們怎麼辦呢?」
邦德邊吃邊想,感到煙癮萌動,頗不自在。他唯恐在這小屋中留下太多煙味,引起園丁們的疑惑,反誤大事,只好低下頭來,咕咚咕咚喝了一些冷開水,企圖用水把這股煙癮澆滅。
「但是事後我就懊悔了。根據情報,福岡已經派人到過黑島,那可是為我們去布線的,也許是向那些愚蠢的漁夫調查失蹤死亡的數字,實際上那些被他們衛生隊拉回去的屍體僅有二分之一,假設死亡數字再不停地上升,可能會引來不少麻煩。小野情報上說,現在日方表示不滿,要求當局調查真相。」
現在布洛菲走進了庫房,邦德可以感到布洛菲那特有的氣息和獵犬似的到處搜尋的目光。這是一個危險、緊張的時刻。
「唉,夫人,我們生活在一個愚人的世界,生活在一個將偉人視為罪惡的世界。」布洛菲放低聲音說,「唉,不談也罷!我們再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吧。」兩人邊走邊談,大發謬論,一直走到邦德藏身的小屋前。布read.99csw.com洛菲停下腳步,指著屋門說:「這間小庫房,要時時小心,門又沒有關,我囑咐過他們千百遍了,叫他們一定把門關牢,真是粗心大意!如果裏面藏著一個間諜密探,那還得了?走,快一起去看看!」
由於視線遭受縫隙的限制,視野幅度不大。邦德盡量向右邊的正房窺視,不巧,他的視線仍然被一片招魂樹遮住了。這片看起來潔白無瑕的灌木,花色很綺美,但卻有一種毒素,可置人于死地,這和罌粟花有異曲同工之處,其不同點在於前者立即置人于死地,後者慢慢使人喪命。「今晚我必須對這片白色毒物敬而遠之,可不能疏忽大意讓自己喪命!」邦德給自己提了個醒。
只聽見刀出鞘及盔甲碰撞的聲音,接著,魔頭就揮刀向這堆布袋猛砍亂戳。邦德閉上眼睛,只能聽天由命了。這時冷氣從背脊骨傳遍全身,汗液從每個毛孔中滲出,突然邦德感到背部一陣疼痛,好像被刺了一刀,真是危險!那魔頭的刀尖把邦德背部的衣服刺了一個口子,再深一分就會皮破血流了!這種任人宰割的滋味非常人所能忍受。所幸那個魔頭揮刀戳了幾下,解除疑心,滿足地笑著離開了。盔甲上的金屬鱗片唰唰直響,聲音漸漸遠去。邦德輕鬆地出了一口長氣,聽見那魔頭一陣陰陽怪笑,然後說道:「還好,沒有什麼,不過明兒個你一定要提醒我一聲,這間小庫房要用把好鎖,牢牢鎖好才行!小野這東西是個大渾蛋,粗枝大葉,陽奉陰違。」
「我的好妻子,數字這種東西並不重要,應該重視觀念。在整個歷史進程中,人類要想創造全新的事物很困難。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已經擁有不可磨滅的建樹。上帝造人,象徵生;我來滅人,象徵死。雖然我的成就不能和上帝相媲美,但是起碼可以說在人的生死上我與上帝同時各執一端。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
「是的,不錯!」
一會兒工夫,邦德的視野中出現兩個人物,他們從湖岸的一條幽徑中漫步而至。這對人影,使邦德再度掀起一股報仇雪恨的衝動,血液似在周身沸騰。這對人影,真是布洛菲夫婦,男的全身披掛盔甲,盔甲耀眼。這是一套日本中古武士們所用的盔甲,與邦德在東京劇場所看到的古裝舞劇里的武士裝束是一樣的。布洛菲優哉地用手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武士刀,左手挽著肥豬般的妻子。布洛菲太太,是個粗線條、身材臃腫的女人,舉手投足頗像一個兇狠的獄卒。她戴著一頂綠色草帽,後面幾片黑布下垂到臂膀口,迎風飄晃著九九藏書,身上穿著一件厚而笨的塑膠雨衣,雙腳穿著高筒皮靴,看起來頗似台灣民間拜神遊行的「八爺」。雖然他倆這麼一副怪模怪樣的打扮,可是逃不過邦德那雙銳利的眼睛,他確定那就是布洛菲夫婦。
「是呀!」
「大海和鯊魚並不可靠,你記得上次捉到的那個間諜,我們在偵訊室中給他享受過那種味道后,不就把那傢伙丟進大海中去了嗎?」
「可是許多淺薄的人,認為生存是人生的必然現象,也是自然律的本質,因而天主教規定自殺有罪,靈魂不能升入天堂,肉體不能以宗教儀式下葬,真是可笑!尤其是那些人為的法律,也認定自殺是犯罪行為,認為兇犯與被害人同為一體,自殺未遂,應受處分。其實自殺與被殺之間的界線是微乎其微的。基於這一點,他們忽視了基本人權的雙重性,人有求生的權利,也必然擁有求死的權利,正如人有吃的權利,也有消化排泄的權利,你說對嗎?」
「可是,他們在海濱發現那個傢伙身體完好如初,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他竟然還活著呢,那批鯊魚樣兒雖凶卻是繡花枕頭,沒什麼用處。現在湖中有了食人魚,使我們省事省心,保證能使那些想死的人,一點兒痕迹都不留。要是當初把那個警探扔到湖裡就好了,我並不想招惹福岡的警察經常造訪我們這兒。」
過了一個時辰,邦德聽到湖對面發出細碎的腳步聲,他急忙從縫隙中向外窺視,看見那四個園丁,好像儀仗隊一般橫排而立,肅穆無嘩。邦德看到這種情況,心想可能是園主來做他每日巡視的必行課目。此時,邦德覺得不共戴天的仇人即將出現在自己眼前,心臟突然亢進,脈搏驟然加速,可謂是冤家路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邦德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四個大漢,看他們在主人走後是什麼反應是順服還是怨恨,也好加以利用。觀察結果表明,這批奴才確實很忠心。儀式終了,他們就各自轉身自覺地工作起來,熱心而積極,真可謂訓練有素!
「如果到時候危險的話,我們就走為上計。再向日本政府要求賠償,撈他一票,然後再去別處。任何地方都有想要尋死的人,只要我們別出心裁,耍出各種噱頭幫助別人尋死,肯定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但我們必須注意每個國家的民族性格。譬如大和民族,中意于暴力的恐怖,民族性格急進好勝,我們就要針對他們的喜好加以設計,使他們對死亡幻滅發生興趣,躍躍欲試,這樣才算成功。對別的民族,就不能墨守成規,必須另有花樣。例如拉丁民族九*九*藏*書,愛好羅曼蒂克,所以我們就必然傾向一種熱情、浪漫、洋溢著詩情畫意的設計,如奇偉的瀑布、驚魂的枯淵、動魄的孤峰、寂寥的斷橋、古老的棧道、千仞的懸崖,這些美景在心理上能使人產生一種『死』的強烈慾望,這可說是一種『死的誘惑』,南美洲的巴西就是一個理想的地方。」
邦德習慣七點左右吃早餐,所以現在已經是飢腸轆轆了。他從浮囊中取出一些果腹用的牛肉乾當早點,就像一隻反芻的動物,嘴裏不停地咀嚼著,同時,腦海中回憶剛剛發生的那慘不忍睹的一幕。任何人步入這片死亡之域,唯有一死,因為園主頗具助人之德,定然協力幫人完成自殺願望。如果自殺者中途又對人生感到依戀,改變初衷,也毫無用處,只能如那農夫,唯有一死。
邦德覺得布洛菲肯定是瘋了,不然不會說出那些荒謬的話。他很清楚地記得一年前,布洛菲說話是平靜祥和的,低音慢調,毫不紊亂,現在竟然這麼狂放自大,語音粗狂簡直就像希特勒。過去這個魔頭殘酷冷靜,犯罪謀略幾近精確,現在如何呢?分析起來,那些優點發生了變化,可能是以前那兩樁大案在幾近成功時突遭失敗,他受到巨大打擊,以致心理上漸變為今日的狂態。那兩樁大案的偵破上,邦德有著不可磨滅的功勞,現在回憶起來仍覺餘味濃厚,撩人雄志。唉!往者已矣,不想也罷!邦德把思緒拉回現實。這個藏身之所已經不能再待了,今晚必須開始行動。在此前提下,邦德開始考慮行動的計劃。他覺得,如果能潛入室內,肯定會置布洛菲于死地,同時他也想到,今晚孤軍一人也可能失敗,慘遭不幸。於是他把心一橫,狠狠地決定:「即使失敗,也要把布洛菲的靈魂帶到陰曹地府,必須和他一起滅亡!」想到這兒,他覺得人生太值得留戀了,芳子的麗影又映射在心頭,頓時如雨過天晴,碧空如洗,心情爽朗多了。自己枯竭的生命受到芳子愛情雨露的滋潤,猶如枯木逢春,再度生機蓬勃。真是矛盾啊!由於芳子的倩影出現在心頭,破釜沉舟,拚死一戰的決心發生了動搖,他愛芳子,不忍她痴情地等待……這時,邦德已疲憊不堪了,再度進入夢鄉,但是仍舊被可怕的噩夢糾纏,心靈和肉體都不能獲得片刻安寧。
這幾句話,邦德聽得清清楚楚,心想:糟糕!連忙伏身卧地,把很多麻袋蓋在身上,他硬著頭皮,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危險。人處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默默祈禱上帝保佑了。細碎的腳步聲近了,金屬盔甲相撞的聲音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