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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文化尋根意識的實驗 第二節 尋根文學的南北呼應:《棋王》和《爸爸爸》

第十六章 文化尋根意識的實驗

第二節 尋根文學的南北呼應:《棋王》和《爸爸爸》

《棋王》的主要魅力來自於主人公王一生。這是一個在歷史旋渦中具有獨立生活方式和生命力的人物形象,他的整個人格中投射著久遠的、富有無限生機的文化精神,這使他雖以一己的單薄存在,卻顯現出了無可比擬的頑強精神和文化魅力。小說中寫王一生天性柔弱,在「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浩劫中,像他這種小人物好比狂風中的沙粒,要在不能自主的命運中獲得意義和價值,唯一的力量只能來自於內心,尋求自身精神的平衡和充實。小說從知青離城的送別寫起,首先就以「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之句來映襯王一生獨坐一旁的內心寧靜,而後通過寫他對於「吃」的高度重視,暗示了對生命價值的尊重,在他那種處世不驚、怡然自得的性格刻畫中,已經悄悄拉開了這個人物與時代規範下的知青形象的距離,成為知青文學中的一個獨特的藝術典型。
由於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這部小說的內涵不可能拘泥於具體時空中的意義,而能產生出種種神奇的聯想:由具象到抽象、由經驗到超驗,在漫天濃霧、閉塞幽暗、山水禽獸皆有靈氣的神秘氛圍中,在丙崽和他娘、祠堂、仁寶和父親仲滿、穀神、姜九_九_藏_書涼與刑天等奇奇怪怪的人物背後,聯想到久遠的歷史和今天之間的關係,將給人留下無窮的回味與思考。
「文化尋根派」作家群中,北京的阿城和湖南的韓少功是很有代表性的兩位。他們的小說《棋王》2 和《爸爸爸》3 分別體現出了不同類型的文化尋根意識:前者以對傳統文化精神的自覺認同而呈現出一種文化的人格魅力,後者則站在現代意識的角度,對民族文化形態表達了一種理性批判,探詢了在這種文化形態下的生命本體意識。
小說最精彩的地方還在於對他痴迷於棋道的描繪。王一生從小竿迷戀下象棋,但把棋道與傳統文化溝通,還是起因於一位神秘的拾垃圾的老頭傳授給他道家文化的精髓要義,這便是陰陽之氣相游相交,「若對手盛,則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時,造成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這裏講的都是下棋的要領,但同時也是講萬事萬物的造化之道,王一生以生命的本能領悟了這些道理,把棋道和人格融為一體,此後他的人生變成一種「無為而無不為」九*九*藏*書的體現。他不囿於外物的控制,卻能以「吸納百川」的姿態,在無為的日常生活中,不斷提升著自己的人生境界。小說中對王一生獨特個性的描繪便集中在這個方面:他看似陰柔孱弱,其實是在無所作為中靜靜地積蓄了內在的力量,一旦需要他有所作為時,內力鵲起,陰極而陽復,他便迸發出了強大的生命能量。這仍體現在他的棋藝上,最突出的表現是王一生在同九個高手之間的「車輪大戰」中,把全部潛能都發揮出來,取得大勝,作品中對這一場赴的描繪是極動人的:
阿城原是一位畫家,在1984年首次發表文學作品,處|女作就是被譽為「尋根文學」扛鼎之作的中篇小說《棋王》。這部作品和阿城隨後一氣寫下的《孩子王》《樹王》皆取材於他本人親歷的知青生活,但無論在主題意旨還是表現形式上都與通常的知青小說有很大不同。阿城無意去描繪一種悲劇性的歷史遭遇和個人經驗,也避免了當時流行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風格模式,他在日常化的平和敘說中,傳達出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認同。
韓少功的中篇小說《爸爸爸》以一種富於想象力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通read.99csw.com過描寫在湘山鄂水之間一個原始部落的歷史變遷,把祭祀打冤、迷信掌故、鄉規土語揉合在一起,刻畫出了一幅具有象徵色彩的民俗畫,其中隱喻著封閉、凝滯、愚昧落後的民族文化形態。小說體現出強烈的主體理性批判精神,對這種文化狀態的各種劣根性內容給予深刻的揭露,《爸爸爸》里的文化批判精神特別體現在小說對於民族文化形態中理性迷失的可怕揭示。作家從現代意識的角度出發,在對雞頭寨的原始生存方式的審視中,發掘出其文化構成的巨大缺陷,這就是在其「文化之根」中缺少著理性的自覺,並且這一缺陷延伸至今天的生活現實。這個文化批判的主題是通過對「丙崽」這一形象的描繪完成的,丙崽是個只會嘟噥「爸爸爸」和「Ⅹ媽媽」這兩句話的白痴小涪,他的存在無疑是象徵了人類生存中的醜惡、頑固和渾渾噩噩的一面。但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厭惡的人物竟然得到了雞頭寨全體村民的頂禮膜拜,尊稱其為「丙大爺」,成為指點迷津的神靈。在此,缺少正常理性的丙崽恰該也揭示出其他人的精神病態:理性迷失之後的愚昧與殘忍。這也就難怪村人們為什麼祭告神靈要殺人,且read•99csw•com與雞尾寨發生了你死我活的爭戰,做出種種從現代文明角度看來是毫無人性的事情。讓人驚奇的是部落里經過一次生死劫難之後,獨獨丙崽不死,依然喊著「爸爸爸爸爸」,依然頑固地生存下去。丙崽作為一個象徵性的形象,顯然還意味著傳統與當代現實之間的某種聯繫,丙崽死不了,也就表明了那些古老文化的醜陋之處是難以根除掉的。
除了文化批判的內容之外,《爸爸爸》還有一些非常引人入勝的地方。作家在小說中把筆觸探向了生命的本體存在,探索著生命的起源、生存的艱難及生命存在的方式和意義。比如丙崽的那兩句讖語般的口頭禪,包括了人類生命創造和延續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形態,這也正是他受到村民禮拜的原因所在;又如丙崽的母親用「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的剪刀去為人接生,剪出了山寨里的整整一代人,這無疑也是隱喻著生命延續的頑強和無理性;還有那個裁縫仲滿,因為不滿世風日下,深感愧對先人,便熬了毒藥與村民一起面向東方而坐飲,祖先是從那裡來的,他們也要回到那裡去,這殉死的場赴顯然與原始部落的某種風俗有關,但在今天的讀者看來,卻似乎含有個體生命https://read•99csw•com和種族生命之間息息相通的神秘意味。這樣的描寫打破了小說情節所依賴的因果關係,出現了以意象為主體、以感應為聯繫環節的新的審美思維形態。
阿城在塑造王一生這個人物形象、寫出他的無為的人生態度與有為的創造力時,力圖表現古代道家文化思想。貫穿在小說里的是有為與無為、陰柔和陽剛的相互轉化,生命歸於自然、得宇宙之大而獲得無限自由的所謂「道理」,並進而把這種傳統文化精神與當代人生聯繫起來,賦予其進取的現代意義。但作家沒有直接講述這些「道理」,而是將其隱沒于饒有風趣的故事和生動的藝術描寫里而不彰。這正是《棋王》作為「尋根文學」作品的獨特的價值取向。
在這九局連環大戰中,王一生的生命之光和盤托出,與茫茫宇宙氣息相貫通,實現了人格力量的充分展示,也完成了傳統文化精神在個體身上的再造和復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髮中,久久不散,又慢慢瀰漫開來,灼得人臉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