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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本

日記本

他為了避免面對這種求愛遭拒的恥辱不知費了多少苦心。他必須坦白愛意,可是萬一求愛遭拒,那種恥辱、尷尬,只要對方還活在這世上一天,就會永無止境地糾纏著他。有沒有什麼方法,即便真的遭到拒絕,也能讓自己事後辯解說那其實不是情書呢?當初他一定是如此設想的。
那是正好發生在頭七夜裡的事。我走進亡弟的書房,順手取出他寫過的文章,獨自沉湎於回憶之中。
很久以前,宮中的公卿巧妙運用可以從各種角度作不同解釋的「戀歌」,試圖沖淡直接遭拒的風險及痛苦,弟弟的情況就是這樣。只是,他是通過平日愛看的推理小說得來的靈感,以暗號通信企圖達到目的,不幸的是,由於他太過小心謹慎,反使得他的信難以解讀。
三月……十日、十三日、十七日、二十三日
可是,即便真是如此,若說雪枝小姐寄來的最後一張明信片隱含拒絕之意,那也未免太奇怪。明信片上僅以秀麗的筆跡寫著問候病情的句子(當時弟弟已病入膏肓)。而如此勤快記錄收發信件的弟弟,除了八張明信片外,若真的曾寄過其他信件的話,不可能完全沒有記錄。那麼,這段飽含失望的文字,究竟意味著什麼?左思右想下,我感覺其中不合常理之處,似乎藏有單憑字句表面文義無法解釋的秘密。
面對雪枝小姐寄來的明信片,我的思緒如走馬燈般轉個不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好一會兒,我總算髮覺一件事。弟弟的日記上明確記載著僅收到雪枝小姐十次回信(剛才數過,我還記得)——可是眼前明明有十一張明信片。最後一張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五日。我記得當天的日記上,收信欄上並沒有雪枝小姐的名字。我不得不再次拿起日記本,翻到五月二十五日的當天。
五月……十五日、二十一日
如此看來,弟弟說不定愛過雪枝小姐。我忽然萌生這個念頭。於是,我帶著某種些許緊張感徑直往下翻閱。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日記的正文中,沒有一字一句提及雪枝小姐。而在隔天的收信欄中,「北川雪枝(明信片)」這行字再次出現,往後每隔九-九-藏-書數日,日記里收信欄與寄信欄便輪番出現雪枝小姐的名字。寄信是從三月九日起到五月二十一日為止,收信也始自同一時期直到五月十七日為止,兩者相隔甚短,不到兩個月。此後,直到弟弟的病情惡化,無法提筆的十月中旬為止,就連可稱為他死前絕筆的最後一頁,都沒再出現過雪枝小姐的名字。
一股惆悵的心緒倏然襲上我心頭,我無力地坐在那裡久久無法起身。我茫然凝視眼前雪枝小姐寄來的明信片,這幾張弟弟特地藏在資料盒底層的明信片。
結果,您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把三月九日換成英文字母第九個字母的I,十二日換成第十二個字母的L,以此類推,這八個日期就解出了I LOVE YOU這句話了。這是何等孩子氣,又是多麼有耐心的情書啊!只是為了傳達這短短一句「我愛你」,他整整耗費了三個月的時間,真教人難以置信!但是,熟知弟弟個性與一般人迥異的我,怎麼想也不覺得這隻是單純的巧合。
歷經種種徒勞無功的努力后,我不禁對弟弟所寫的明信片日期產生了懷疑。根據日記內容,時間順序依次如下:
三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二十二日
而我或許該視此秘密為亡弟身後留下的一個不解之謎,讓它繼續保持這神秘感。但是,不知為何,我一旦撞見可疑的事,就會像偵探尋找犯罪線索一般,非得追查出真相不可。而且,如今的情況,不僅因為謎團已永遠不可能由當事人解開,同時因為此事的真假對錯與我自己也有莫大關係,因而與生俱來的偵探癮更加躍躍欲試。
於是,我將日期的數字按順序逐一以日文的五十音假名或英文字母A B C替換。不知該不該說是運氣好,我對解讀暗號有一些了解。
弟弟個性內向,沒什麼朋友,書房的生活佔了時間的大半。單看以細小的字體寫得密密麻麻的日記,亦可充分感受到他內向拘謹的性情。日記上記著他對人生的疑惑、對信仰的執著……這些在他這個年紀必須經歷的青春心事,都以幼稚卻真摯的筆觸填滿整個日記本。
我一頁https://read.99csw.com又一頁地翻讀,並藉此回憶自己過去的心情,扉頁所及之處,弟弟畏怯如鴣的目光正從文章深處默默凝視著我。
這幾個日期似乎違反了的人的心理吧,就算不是情書,寫給心上人的書信,日期間隔竟然越來越長,怎麼看都不對勁。若是與雪枝小姐所寄的明信片日期對照,這種不對勁就更明顯了。
盒中放著與這故事全然無關的各種書函文件,只是在最底下,啊,果然如此嗎?我看到了被鄭重其事地以白紙包裹整齊的十一張明信片,全是來自雪枝小姐的明信片。若不是心上人寄的,誰會如此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藏在資料盒的底層?
夜色未深,四下顯得一片死寂,家中卻已然悲戚一片。在這個節骨眼,帶著點兒新派戲劇味道的小販叫賣聲自遠方帶著凄切的聲韻緩緩傳來。早已遺忘多年的稚嫩傷懷油然而生,伴隨這股情懷,我隨手翻開放在一旁的弟弟的日記。
細數之下,他共寄了八次信,雪枝小姐則寄了十次,而且無論是他還是雪枝小姐,都一律標註著「明信片」這幾個字,看來實在不像寫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曖味之詞。況且,從整本日記的風格特點也可窺知,若真有曖味的情事,他不太可能刻意不寫在私人日記里。
我當下彷彿已然忘記弟弟的早夭,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解開謎團。我把日記翻來覆去地一再重讀,也把弟弟寫過的其他文章一字不漏地找出來對照。遺憾的是,我完全找不出任何與戀情有關的記錄。這的確很有可能,弟弟不僅格外羞怯,個性也比常人更加謹慎,因此就算我再怎麼苦心尋找,也找不到這類遺物。
不過話說回來,枉費他想出自己的暗號時如此用心謹慎,面對對方特意安排的密碼卻又如此遲鈍!由於過度自信導致的意外失敗,在這世上多不勝數;然而,弟弟的經歷卻是一個太缺乏自信所導致的悲劇,該說這是造化弄人嗎?
四月……五日、二十五日
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怎麼還有這麼古典的戀情?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他倆互有情愫,也都各自向對方傾訴了愛意,但雙方卻都沒感https://read.99csw•com受到對方的心意,一個抱憾而終,另一個卻得忍受失戀之苦,繼續往後漫長的人生。
很久很久以前,我想應該是在我的小學時代吧。某文學雜誌曾刊載過利用郵票貼法進行秘密通信的方法,我當時就因強烈的好奇心仔細閱讀過,因而印象深刻。其中曾提到,若想表達愛意僅需將郵票貼成歪的,我甚至還認真地試過一次,絕不可能忘記。這個方法在當時的青年男女之間大受歡迎,頗為流行過一陣子。不過,那麼久以前的潮流,時下的年輕女孩應該沒聽過,而正好就在雪枝小姐與弟弟通信那段期間,宇野浩二發表了《兩個青木愛三郎》這部小說,文中就再次把這個方法詳細解說了一遍。當時甚至成為我們熱議的話題,弟弟與雪枝小姐應該都還記得。
四月……六日、十四日、十八日、二十六日
過了一會兒,當我翻閱到三月九日那頁時,赫然出現一項令我瞠目的內容,使得沉溺於感傷的我禁不住脫口輕聲叫了出來。在那純潔的日記文章中,冷不防地出現了嬌美女子的芳名。在印刷著「寄信欄」這幾個字的地方寫著「北川雪枝(明信片)」這幾個字,而這位雪枝小姐,我非但熟知,她還是跟我們家有遠親關係的年輕女孩。
我合上日記本,說不上是安心抑或失望。果然,弟弟不識愛情滋味便早離人世,我不禁有點兒悵然。
「對於最後一次的通信,Y以明信片代替答覆。失望!我實在太膽小了,事到如今,已無可挽回,唉!」
我顧不上夜已深沉,一心只想解開這令人百思不解的謎團,而解謎的過程是如此的漫長。
發現這本日記后,我不由得同情起那個恐怕連愛情滋味都未曾品嘗過便離開人世的、年方二十的弟弟。
然後,我發現自己的確看漏了一個關鍵信息。雖然當天的收信欄一片空白,但在正文中,明明白白寫著以下這段話:
啊,我不過是隨手翻閱弟弟的日記本,卻觸及了一個無法挽回的事實。我當時的心情,該如何以言語形容呢?如果說,那只是惋惜兩個年輕人可悲的陰錯陽差,倒也還好;問題是,這當中還摻雜著另read.99csw.com一種更自私的情緒,而那情緒不時攪亂我的心,令我幾近崩潰。
結果,噢,這是何等令人意外的事實啊!無事生非的好奇心啊,我詛咒你。要是我一無所知,那該有多好啊,雪枝小姐寄來的明信片正面,以秀麗字跡寫出的弟弟姓名旁,無一例外地,郵票都被貼成歪的。除非故意,否則不可能歪得如此規矩工整,那絕不可能是偶然的粗心。
想到這裏,再看看弟弟寄明信片的日期,其中隱隱約約透露著某種信息。他該不會是以暗號書寫情書吧?明信片上的這些日期,該不會是暗號吧?依據弟弟生前酷愛製造秘密的個性看來,這樣的推論並非毫無可能。
面對這段戀情,雙方未免也太過小心翼翼了。雪枝小姐是年輕女孩,態度難免羞怯;至於弟弟的手法,與其說是膽小,毋寧說已近卑怯了。可是,我壓根兒不想責怪亡弟,不僅不怪他,反而覺得他怯懦的個性令人好心疼。
天生就格外內向、膽小,卻又自尊心極強的弟弟,即便墜入情網,也會先想象自己遭到拒絕時的恥辱。對於像弟弟這種個性的男人而言,慘遭拒絕可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莫大痛苦。身為他的兄長,我自是相當清楚的。
如此推敲之下,一切就簡單明了了,更可以理解他所謂的「失望」之意。他寄出代表最後一個U字的明信片后,雪枝的回復依舊是內容毫無意義的明信片,更無奈的是,那天正是醫師宣告弟弟罹患絕症的同一天。可憐的他,在這雙重打擊下恐怕再無心力寫情書了吧!於是,他抱著不曾對任何人表白過——甚至對他的心上人,雖曾表白,卻無法傳達——的惆悵,抑鬱而終。
Y顯然是雪枝(YUKIE)小姐名字的英文縮寫,弟弟生前應該沒有其他友人的名字縮寫成Y。但是,這段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根據日記,他才剛寄了明信片給雪枝小姐。他不可能把明信片當成情書的,難道他曾寄過這本日記上沒記錄的信函?(那或許就是所謂的最後一次通信。)為了回復他那封信,雪枝小姐才寄來這無意義的明信片?若就他自此便與雪枝小姐斷絕通信的事實來看,的確有這種可能。
我懷九_九_藏_書著略微緊張的心情逐一翻閱這十一張明信片。由於太過激動,我拿著明信片的手竟然不自覺地顫抖著。
那麼,難道弟弟是出於膽怯的天性,乃至不願敞開心扉,甚至嘗試都不願,而只是把暗戀的人寄來的這幾張毫無意義的明信片,視為護身符般珍藏起來,可悲地聊以安慰,最終,又懷著無望的暗戀情思撒手人寰的嗎?
我無意識地掃了一眼桌面,突然看到桌上弟弟遺留的小型資料盒。資料盒上綴有古典的高蒔繪,似乎是他生前用來收藏最心愛的寶貝的,其中或許藏著能夠撫慰我這惆悵心情的物品吧!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忍不住把它打開了。
(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一邊想著在弟弟死前兩個月,我與雪枝小姐,剛許下的無法挽回的婚約。
那麼,弟弟明知這個方法,為何雪枝小姐整整重複了三個月的暗示,直到最後他都心灰意冷了,還是無法讓他領略她的心意呢?這點我也不明白。也許他忘了這個方法,或者,他當時激動到無暇注意郵票的貼法。總之,他既然寫了「失望」,可見他的確沒有察覺。
看來,雪枝小姐給弟弟寄的明信片(雖然內容毫無意義)除了分別皆有回信之外,四月的十四日、十八日,五月三日,至少這三次,都是她主動寄信的。倘使弟弟真心喜歡她,為何不願回這三張明信片?這疑點若與日記本上的那段話聯想起來,實在太不自然了。根據日記記載,當時弟弟既未出門旅行,病情也沒有嚴重到無法提筆的地步。還有一點,雪枝小姐寫的內容雖都無甚意義,但頻繁的魚雁往返,單憑對象是年輕男人,就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了。而且,雙方還不約而同地在五月二十五日之後斷絕聯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然而,怎麼會這樣呢?這些明信片上記錄的,無論是字面內容,乃至字裡行間,都絲毫找不出近似情書的感覺。
為了讓冬夜的寒風冷卻我因太過激動而思緒紛亂的腦袋,我套上擱在長廊邊的木屐蹣跚地走下院子,心亂如麻地繞著樹林,無休止地徘徊著。
五月……三日、十七日、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