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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房間

紅色房間

等了一陣子,總算到了預定的時間。雖然沒有任何人在旁,我還是刻意裝作不小心絆了一跤,將事先找來放在這裏的大石塊一腳踢飛。只要稍微踢一下,這兒的石塊就會順勢從崖頂掉落到鐵軌上。我本來打算若沒踢准就再找其他石塊多試幾次,但確認之後,那塊石頭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鐵軌上。
接下來這件事,同樣是發生在某年夏天。我鎖定某位友人當做下一個犧牲品。我對友人毫無怨恨,而且還可說是多年好友,怪的是我卻因此萌生出一種極度渴望,想親眼見識一下最要好的朋友,在什麼都來不及交代,臉上依舊掛著笑容,一眨眼間變成死屍的那一刻。我曾與朋友一起前往房州某個偏僻的小漁村避暑。小漁村裡沒有像樣的海水浴場,在海邊恣意玩水嬉戲的是一群被曬得黝黑的小鬼,他們就生活在漁村。從都市來的遊客除了我們兩人之外,就是幾個學生,他們好像是學畫畫的,不下水,只是一手拿著學生簿沿著海岸閑逛。
到此為止,今晚的主講者結束了他驚世駭俗親身經歷的描述。他黑色的瞳孔因為某種癲狂的情緒不斷緊縮,擴大的眼白充滿血絲,混濁的目光掠過在場每位聽眾的面孔。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或批判,眼前,只有被詭異顫動著的燭焰照得通紅的面孔,無言地排列著。
「天啊,嚇死我了……那是玩具嗎?」和T熟識的女招待依舊唇色慘白,但還是走近T。
那個聲音愈來愈大。就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之下,瀕死的T已「呼」地起身。他站起來后,依然繼續發出「喀喀喀」的怪聲,聽來像是自心底擠出的痛苦呻|吟。然而……難道是……噢,果真如此嗎,他出人意料地,一直在咬緊牙關憋住笑聲。
不過話說回來,要找到完全符合理想的地點還是費了好一番工夫。最後等我決心利用M車站附近的山崖時,已整整過了一周。M車站有座小規模的溫泉浴場,我先住進那邊的旅館,每天泡泡溫泉、散散步,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打算長期留宿的溫泉區遊客。這下子又浪費了十天,一直到我認為時機成熟了,遂在某日像往常一樣前往附近的山路散步。
我指點司機去的M醫院里,坐診的是個出名的二把刀,能不能勝任外科醫療工作都是個問題。與M反方向且更近的地方,不就有一家設備齊全的K外科醫院嗎?這些我都很清楚,既然很清楚,為何要告訴別人錯誤的信息?當時那種無以名狀的曖昧心理,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說不清,恐怕只能說是腦筋忽然打結了吧!
小孩當下回答:「那有什麼難的,你等著瞧!」他一說完,隨即換個角度,二話不說就把小便朝鐵絲裸|露的地方射過去。就在尿液剛碰到鐵絲的剎那,充滿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只見小孩「砰」地彈起,而後重重摔在地上。事後我聽說,避雷針有這麼強的電流是很罕見的,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親眼目睹人類觸電而死。
某日,我把友人帶到一個相隔海岸村落甚遠的某處海崖邊,看起來有點兒像斷崖,隨口說道「這個地點真適合跳水」,便率先脫下衣服。朋友也會游泳,他聽了我的高見,也說「正如你說的,這裏的確不錯」,跟著我脫掉衣服。
「喂,小弟弟,你朝那根鐵絲尿尿看,尿得到嗎?」
「從這裏往左走兩町后,左手邊有一座亮著紅燈的建築物,那就是M醫院,你去那邊找醫生應該就可以了。」
我們同時慌亂起身,各自逃離現場。但是,啊,多麼幸運哪!被射中的女子毫髮無傷,只不過似是受到極度驚嚇,表情僵硬獃滯,杵在被射成一片狼藉的飲料杯前。
我們茫然呆立原地,一個神情,一個姿勢。不可思議的故事之後發生的這一幕,帶給我們的衝擊實在太過強烈。若以常規的時間計算或許很短暫,但是,至少對當時的我而言,我們默默佇立的時間似乎意外漫長。在那突髮狀況下,面對著痛苦掙扎的負傷者,我的腦中竟還有充分的餘裕作出以下推理:
房間里鴉雀無聲,我透過燭光,下意識地疑視坐在對面的夥伴們暗紅陰影里重重疊疊的面孔。他們的面孔像戴上能劇面具般,僵硬無表情。
「從這裏往左走兩町后,左手邊有一座亮著紅燈的建築物……」
等我爬上離旅館約有半里路的小山丘頂上時,便獨自在那兒耐心地等待天黑。就在山崖的正下方,火車鐵軌呈半弧形,而與我所在的小山丘正對面則是險峻深谷,從我的位置隱約可以窺見谷底有條小河流過。
那麼,T抓在手裡,仍冒著白煙的手槍,只不過是玩具嗎?
(T說到這裏暫且打住,笑得很是詭異。)
只不過,下一個出現的並非厚唇的半裸奴隸,而是一名美麗的女招待,輕盈如蝶穿梭在七名男子中間,奉上解渴的飲料,也帶來樓下餐廳豪華歌舞香艷和微醺女子嬌嗔的氣息。頓時,這個遠離人世的詭異空間宛如被注入一縷俗世的煙火,如此不協調。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感慨中。或許他們的想法跟我一樣,而實際上也難有其他的推論了。
「拿來,借我看看。哇,跟真貨一模一樣呢!」她似乎是為了掩飾適才太過失態的羞赧,拿起那支據說是玩具的六連發手槍把玩,然後嬌嗔道:『氣死人了,好,那我也要射擊。』話聲方落,她已曲起左臂,將槍口架在手上,一臉自信地瞄準T的胸膛。
其實我並非真心想成為各位的夥伴,純粹只是想訴說我這陰鷙又有快|感的個人經歷才決定成為會員。幸運的是,新入會者依本會宗旨,在加入的第一個晚上必須說個故事。基於此,今晚我才有機會實read•99csw•com現我的心愿。
由於是小漁村,不像著名的海水浴場可以看到都市少女的優美身姿,旅館也像是東京的簡陋小旅舍,提供的食物除了生魚片,其餘一概難以下咽,是個不太適合度假的地方,但友人與我截然不同,他就是喜歡在這種偏僻的地方享受遠離塵囂的生活,和他相比,我的個性也好不到哪去,滿心焦急的我只想找機會殺了他,出於此我們才會在那種小漁村一待就是好幾天。
「喀喀喀……」
在這個案例中,有意、無意地殺死可憐老人的究竟有幾個人?汽車司機和M醫院的大夫,自然都得負責。論及法律上的刑責,想必會針對司機的過失懲處,可是實際上責任最重大的恐怕應該是我吧?如果當時我告訴司機的不是M醫院而是K醫院,或許傷患還有機會順利獲救。司機不過是令老人受傷,並未殺了他;M醫院的大夫是因為醫術不精才導致急救失敗,也算不上有明顯過錯。好吧,就算他的確難辭其咎,歸根究底也是因為我指點司機前往不適合的M醫院。換言之,老人是生是死,全看我當時如何指點。讓老人受傷的是司機,但是殺死他的應該是我吧?
我們趕緊跑到他身邊。鄰座有人拿起桌上的燭台高舉到垂死者上方,一看之下,T蒼白的面孔不斷抽搐,就像受傷的蚯蚓,扭動著身體滿地亂爬,身上的肌肉忽伸忽縮,敞開的胸口,有道看似黝黑的傷口,他的每一次掙扎,都能從傷口泵出血來,鮮紅的血液順著他白皙的肌膚滑落。
我這麼說,各位一定會說:「是啊,是啊,不過對世事備感無聊這點,我們絕不遜色於你,因此才會組成俱樂部設法追求異常刺|激。想必你也是無聊到極點,才會加入我們。你到底活得有多無聊,不用多說我們也明白。」的確,我根本沒必要一再強調自己的無聊。而你們,正因為我認為各位熟知無聊是何種滋味,今晚才會列席在此,決心說出自己既陰沉又有快|感的經歷。
唉,若要這麼一一舉出實例簡直沒完沒了。說了這麼多,我想各位應該已大致明白,我所謂的絕對不犯法的殺人方法了。從頭到尾都是這套模式,有時是混在看馬戲團表演的觀眾中,突然擺出一個不宜當眾表演的怪異姿勢,吸引正在高空走鋼索的女表演者注意,致使那個女人因分心而失足墜落;有時是誤導正在火災現場因找不到孩子而陷入瘋狂的某家太太,以「你聽,可以聽見哭聲吧」這種話暗示孩子還留在火場里睡覺,使得那位太太貿然衝進火海,因而被燒死;或者,在正準備跳水自殺的女孩背後,突然大喊「等一下」,致使原本或許還有可能回心轉意、打消自殺念頭的女孩,驟然被嚇到,失足摔進水中淹死……這些例子真要說起來簡直不勝枚舉,然而夜已深了,想必各位也不願再聽這種殘酷的故事。最後,請容我再說一個較為特殊的故事就好。
「你敢開槍?那就往這裏射呀!」T一邊賊笑,一邊調侃她。
友人不覺有異,連忙說聲「好」,以相同的姿勢,追隨我猛然跳下水。
好不容易被救起之後,這位按摩師奄奄一息地拖了一周,依然未逃出死神的掌心,我的計劃順利成功。誰會懷疑我呢?我平時經常光顧這位按摩師的生意,彼此之間根本不可能有足以釀成殺機的過節兒,表面看來我也是為了要他留意路況,避開右邊的洞口,才一直喊著「靠左走!靠左走」,人們只會認為我是出於善意,不可能懷疑在我看似好心的警告背後,其實暗藏著令人膽寒的殺意。
突然,門邊的布幔閃過一道銀光,銀光逐漸累積,凝聚成一個銀色圓盤,如滿月破雲而出一般,嬌羞地自紅色布幔後頭,徐徐現出真面目。自打那銀光一閃而過,我便已知曉那不過是捧在女招待手上,裝飲料的銀色大托盤。但是紅色房間中被渲染到極致的詭譎氛圍,卻在恍然間讓這普通的銀盤煥發出異化的神采:這莫不是《莎樂美》劇中,奴隸自古井中捧出的那個放著預言者頭顱的銀盤。銀盤現身後,下一個自布幔后閃現的會否是一把寬如青龍刀的鋥亮大刀?
各位,你們可曾想過這種殺人方法?自從那場車禍后我才驚覺,世間是何等險惡至極的場所。沒有人料想得到,哪天會不會出現我這樣的男人,毫無緣由地故意推薦不適合的醫院,斷送了原本可保住的生命。
「喀喀喀喀……」
「喂,你跳下來試試!」
有一次,甚至發生過這樣的事。那是一個烏雲密布的夏日,我路過一座位於郊區的文化村,裏面並排著約十棟洋房。當我走過其中最氣派的水泥洋房後面時,某個形狀奇特的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一隻一飛衝天的麻雀,剛停在從水泥洋房屋頂拉到地面的粗鐵絲上,就一下子倒栽下來,瞬間動彈不得。
「各位!」這時他已忍不住放聲大笑,還高聲叫著,「各位,這下子你們明白了嗎?」
這是多麼駭人又好玩的遊戲。每當我想出頗富創意的殺人手法時,那種雀躍的心情便如同藝術家遭遇噴涌的靈感般。實行殺人方法時的緊張刺|激、達到目的時難以言喻的滿足,成為我手下犧牲品的男男女女,連殺人兇手就在眼前都毫不知情,渾身是血瘋狂掙扎直到斷氣。一開始,這些景象不知令我有多麼期待和瘋狂。
我靈機一動,想到可以藉由這種殺人方法排遣我那生不如死的無聊人生。絕對不犯法的殺人,就算是名偵探福爾摩斯也無法識破的殺人,啊,這是何等完美的重新獲取生命樂趣良方。從此,我在接下來的三年時光里,無法自拔地沉迷於殺人的read.99csw.com刺|激,不知不覺中全然忘了無聊的滋味。各位可別笑,我當然不可能像戰國時代英雄豪傑的百人斬演出一場名副其實的血腥屠殺,但我對自己發誓,在沒有奪取百人性命之前,絕不中止這個殺人計劃。
「那可糟了,下行列車正好剛剛經過。依照正常情況,應該已經過了那一帶了……」
世間眾生深信做壞事一定會觸犯法律,會遭到應有的懲罰,因此愚蠢地掉以輕心,甚至沒有人想象過法律也可能縱容殺人兇手逍遙法外。各位看看,從我剛才敘述的兩個實例加以類推就很清楚,不觸犯法律的安全殺人法其實不勝枚舉。當我領悟到這個事實的絕妙之處時,與其說是為這少有人發現的卑鄙而顫抖,倒不如說是對造物主特地為這種從容犯罪留下餘地而激動。這個發現令我欣喜若狂,這簡直太棒了,只要運用得當,在這大正盛世唯有我擁有了免死金牌。
然後,我站在斷崖邊,兩手筆直伸到頭上,用幾乎是吼的聲音喊道:「一、二、三!」接著倏地拔地而起,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圓弧,一頭扎進眼前的海面。
說來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倘使我忘了這件事,一切也就到此為止了。豈料,第二天醒來時,我依稀記得前晚發生的小插曲,我閑來無事,便漫無目的地猜測那名傷者不知道有沒有被救活。就在此時,我驀地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
我憂心忡忡地如此表示,站長一聽大驚失色,並說:
起初我和大部分的人一樣,曾經歷過耽於聲色犬馬的日子,只是那絲毫未能消除我與生俱來的無趣,反而徒留失望與空虛,難道世界上好玩的事都已玩遍了嗎?真是太無趣了,漸漸地,我再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每當有人對我說:某某遊戲很好玩,一定能讓你大呼過癮。我並不會因此躍躍欲試地想:噢,還有那麼有趣的遊戲啊,那我得趕快試試。反而會先在腦中想象其好玩的程度,進行了各種設想后,我會不屑地暗忖「也沒什麼了不起嘛」。
在這個案例中,我當然完全不用擔心遭人懷疑。我只要對抱著男孩屍體痛哭的母親鄭重致哀,隨後離開現場就可以順利脫身了。
由於我家就在附近,我對那一帶的環境很熟,醫院在哪裡我當然很清楚,於是我告訴他:
看似玩具的六連發手槍,第二發裝填的竟然是實彈。
「我是來這裏泡溫泉的客人,剛才在半裡外一處與鐵軌平行的崖上散步,我跑下山坡時,不小心把一塊石頭從崖上踢落至底下的軌道上了。萬一列車經過,一定會出軌,嚴重的話說不定還會翻落山谷。我到處找路想下去搬開石頭,可是我對這一帶的山路完全不熟,沒辦法從高崖順利下去。我想不能再這樣拖拖拉拉,就先趕來這裏,怎麼辦?能不能請你儘快設法搬開石頭?」
面對毫無趣味可言的日子,若處於連下一餐的著落都不知道在哪裡的窮困處境,我都覺得比我這樣要好,因為縱使被迫工作,至少有事做就會覺得充實。再不然就是,若我是個超級大富翁,情況或許也不一樣,我一定會砸下大筆金錢,學習歷史上的暴君,極盡奢侈,沉溺在血腥遊戲或其他享樂中,可惜這些都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我只能像故事里的物臭太郎,生不如死地默默挨過一天又一天寂寞空虛的日子。
「射就射。」
在某處廝混的我玩到半夜一點左右吧,當時我已經有點兒醉了。夜裡很冷,但我沒坐車,而是一路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拐過一條橫街再走上大約一町的距離就是我家了。正當我漫不經心地拐過那條橫街時,忽然有個男人一臉狼狽、慌慌張張地朝我走來,與我撞個正著。我當時嚇了一跳,但對方顯然更是惶恐,有好一會兒他只是默默呆立。等到他回過神來,在朦朧街燈下看清我的身影后,冷不防問我:「這附近有沒有醫院?」我再仔細一問,原來他是汽車司機,適才撞倒一名老人(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在街上打轉,可見這老人必定是流浪漢),造成對方重傷。的確,就在兩三間距離之外,果真停著一輛汽車,車旁倒卧著看似人體的物體正微微呻|吟。這裏離派出所尚有一段距離,加上傷者看似痛苦難耐,以至司機當下決定無論如何先找到醫院再說。
距今三個月前,我正好殺了九十九個人。就在離計劃人數剩最後一人時,正如我前面曾強調的,凡事僅有三分鐘熱度的我再次對殺人感到厭倦了。不過姑且不論厭倦這件事,先說說這九十九人是怎麼被殺掉的吧!當然,我與這九十九人之中的任何人都未曾有過節,只是對不為人知的方法與結果感到好奇才決定殺了他們,而且我從未重複使用同一種方法。殺了一個人後,再思考下次應該改用什麼新手段下手,何嘗不是另一種樂趣呢?
從以前到現在,我僅有兩次受到警方審訊,其中一次就是為了這個案子。由於事情發生在沒有目擊者的地方,勢必會受到警方審訊。不過,我和朋友是摯友,過去從未發過什麼矛盾,況且就當時的情況而言,我和他根本都不知道海底有岩石,很顯然,只是因為我運氣比較好,擅長跳水而得以避開危險,而他技術較差才會發生這樁憾事,我的嫌疑很快就洗清了,警方的人反而還安慰我「失去好友真是遺憾」!
當時說的話我都還清楚記得,為何我沒有說「從這裏往右走一町有一家K醫院,院里有位外科主治醫生」呢?
各位,我就這樣奪走九十九條人命,連眼睛也沒眨一下。我不僅毫無悔意,甚至連那種血腥刺|激都玩膩了,這次我決定把自己當做犧牲品。各位對我殘忍的作為紛紛皺起了read.99csw.com眉頭,是的,這顯然是一般人根本無法想象的滔天大罪,但是,就連犯下這種大罪都擺脫不了空虛滋味兒的我會有何心情,只盼各位也能稍加體會。我這個人,在我的人生中除了策劃這些壞事,再也找不出任何生存目標。請各位自行判斷我是不是瘋子,算不算得上所謂的殺人狂。
果然,等了好一陣子后,他的屍骸如鮪魚般浮上海面,隨波漂浮。不消說,他已經氣絕身亡了。
這是在開玩笑嗎?就玩笑而言,他的掙扎未免也太逼真了吧!
突然間,T以相同的沉穩語調說著,並將右手伸入懷中,倏地掏出一個閃閃發光的物體,指向女僕。
「這個啊,」T在滿臉驚訝的我們面前取出一個小圓筒放在掌心上,並說明,「是用牛的膀胱做成的子彈啦,裏面裝滿了紅墨水,一旦命中目標,就會裂開流出來。還有,就像這顆子彈是假的,我剛才說的那些親身經歷,自始至終全是捏造的。不過,我的演技應該算是相當高明吧……好了,難耐無聊的各位,這種事,或許可以聊以作為大家苦苦追求的那種刺|激吧……」
我抱著他游上岸,而後一路跑回村落向旅館的人求救。沒出海的漁夫當下趕來替友人急救,但是大概是因為腦部受到嚴重撞擊吧,早已回天乏術。定睛一看,他的頭頂裂開了五六寸,白肉掀起,放置他頭部的地面已被大量的血水凝結成一片暗紅。
趁著他揭穿真相的時刻,適才擔任助手的女接待已機靈地將房間里的開關扭開,白花花的燈光如突然降臨的陽光晃得我們一陣發暈,同時也將原先瀰漫在室內的夢幻氛圍一掃而空。眼前,只有烘托氣氛的道具被燈光撕去偽裝,赤|裸地站著。不管是深紅色的布幔、暗紅色的地毯、同色的桌布還是扶手椅,甚至,那看似別具意味的銀制燭台,似乎都變得格外可笑。「紅色房間」里,縱使找遍任何角落,都已尋不出那些夢與幻,甚至影子。
聽完我所敘述的實例,你們大概會以為我每次都只殺一個人,其實很多情況並非如此。否則,不到三年的時間,而且還得運用完全不犯法的方法,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殺了九十九人。其中死亡人數最多的,我想想看,是去年春天那一次吧!我想各位一定也看過當時的報道,中央線列車翻覆造成多人死傷,就是那一次。
出於好奇心,我仔細一看,原來洋房尖尖的屋頂上聳立著一根避雷針,那根鐵絲就是從避雷針上拉出來的。鐵絲包裹著外皮,可是不知何故,麻雀停駐的那一段的外皮剛好剝落了。電的常識我不太懂,但我似乎在哪兒聽說過,在空中電力的作用下,避雷針的鐵絲會有強烈的電流通過云云,我這才恍然大悟。我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感覺實在太神奇了,不禁呆立在原地出神地盯著那根鐵絲好半晌。
當身體「撲通」撞擊水面時,我僅潛入水下兩三公尺處,便藉助胸腹式呼吸如飛魚般躍出水面,這是「跳水」的訣竅,而我從小不只擅長游泳,玩起這種「跳水」的刺|激遊戲更是家常便飯。於是,從距離崖邊十四五間的水面冒出頭后,我一邊在水中立泳,一邊單手抹去臉上的水,對著朋友大喊:
半小時之後就會有下行列車經過。那個時候天已經黑了,石頭所在的位置又是在彎道的另一端,司機不可能發現。看準這點,我連忙返回M車站(半里山路的距離起碼得花三十分鐘),然後假裝踉蹌跌進站長室,以慌張的語氣大叫:「不好了!」
「糟了,我犯了一個大錯!」
我所說的遊戲,猛一提起,各位或許會嚇一跳……其實就是殺人,真正的殺人。自從我開始玩這個遊戲后,光是為了排遣無聊,就已奪走近百名男女老幼的性命。或許你們認為,坐在這兒是因為我對人生悔悟,亦對自己的罪行深惡痛絕,想在你們面前懺悔,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我一點兒都不後悔,對我所犯下的罪過也並無恐懼之感。不僅如此,啊,該怎麼說呢,最近我竟厭倦了殺人的血腥刺|激。為了再次尋求刺|激極限,這一次,我不想再殺人而是改殺自己,我開始沉迷於抽鴉片。唯獨鴉片能夠激起我不得不愛惜生命的渴望。以前的我一直盡量克制抽鴉片的慾望,只是,如今我連殺人都玩膩了,又不可能自殺,我還能到哪裡尋求刺|激?我想不久之後,我大概會因鴉片而喪命吧!於是我決定至少在我還能思路清晰地談話時,和盤托出我曾做過的事。幾經考慮后,我想,「紅色房間」里的成員豈不是最佳人選?
正在那個時候,洋房旁一群正在玩類似士兵遊戲的小孩唧唧喳喳地走了過來。當其他孩子都已匆匆走遠時,一名六七歲的小男生卻獨自落在後頭,不知想做什麼。我一看,原來他正站在連著避雷針的鐵絲前方略高處,撩起衣服兀自小便。看到這裏,我當下又想出一招妙計。中學時期曾經學過水是電的導體,我很清楚,從小孩所站的高處,朝鐵絲外皮剝落的地方小便是必須禁止的行為,尿既然是液體,當然也算是導體。
我大吃一驚。就算喝醉了,理論上應該也不至於意識不清,可是我也不知當時是怎麼回事,竟然指點司機把傷者送去M醫院。
那名司機立刻在助手的協助下,將傷者送往M醫院。我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然後才意識到沒來由地扯上這種事實在很無聊,隨即打道回府。我是單身漢,家裡只有一名幫傭的阿婆,回到家后,我馬上鑽進阿婆替我鋪好的被窩,也許因為有點兒醉意吧,我反常地立刻睡著了。
突然間,除了女人的啜泣外,又傳來另一種令人悚然的聲音。那似乎是來自早read.99csw.com已停止掙扎、如死人般癱軟在地的T口中。寒冷如冰的戰慄躥上我的後背。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我在之後的試驗中成功的案例。某個鄉下阿婆想穿過電車鐵軌,正當她準備踩上鐵軌時,路上穿梭的汽車、自行車、馬車、黃包車等各式車輛導致阿婆十分慌張。就在她跨出一隻腳的剎那,假使急行電車正如疾風般駛來,距離阿婆僅有兩三間距離。這時,阿婆若壓根兒沒發現電車逼近,直接越過軌道的話,或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可是,若有人大喊:「阿婆小心!」她勢必會陷入六神無主的狀況,全然不知該繼續越過軌道,還是先退回去,當下進退維谷。再假設,那輛電車由於距離太近無法緊急剎車,「阿婆小心!」這短短一句話,說不定就會致使阿婆身受重傷,嚴重的話甚至喪失生命。正如我前面也說過的,那次,我就是利用這個方法殺死了一個鄉巴佬哦。
「嗨,N君。」我喊出按摩師的名字(我常請他按摩,彼此都認識),「那邊很危險,你要靠左走,靠左走!」我大吼著,語氣刻意半是玩笑,因為我很清楚一旦這麼說,根據他平日的行事作風,一定會以為我是故意捉弄他,而執意不往左走偏要往右靠。
我自認自己很正常,其他人也是這麼認為,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很正常。也許我是瘋子,即便情況不太嚴重,但或許也算是某種程度的精神病患。總而言之,這個世界於我已毫無吸引力,我就這麼百無聊賴地活著,每日都索然無趣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犯罪和偵探的遊戲?降靈術或其他種種精神實驗?Obscene Picture的影片、活春宮或其他色情遊戲?參觀監獄、瘋人院、解剖學教室?還能對這些玩意兒保持好奇心的你們實在很幸福。我聽說各位對執行死刑十分好奇,並且打算偷窺,相反地,對此,我都絲毫提不起興趣。當我聽老闆談起這件事時,早已對這種隨處可見的刺|激厭膩,主要是因為當時我正經歷著某種世間少有的精彩遊戲,這麼說似乎有點兒危言聳聽,但對我來說那的確是可以稱之為遊戲的一件事,我正樂在其中。
不過,我沒時間將我實踐過的九十九種殺人手法一一詳述,更何況,今晚我來到這紅色房間也不是為了公開這些殺人方法,我想說的是我不正常的心態,為了排遣無聊不惜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最後當這種罪惡的行為都不能消除空虛的時候,又打算通過自我毀滅來感知生活的鮮活和意義。對此,我想聽聽各位的想法。至於殺人方法,我想僅舉兩三實例,點到為止即可。
「注意,我要射嘍。」
那是距今大約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我對生活中的各種刺|激都厭倦了,活得了無生趣,就像一隻名為無聊的動物,整日懶散無生氣。沒想到,那年春天,雖說是春天,但依舊天寒地凍,準確來說應該是二月底或三月初吧!某晚,我撞見一樁怪事。我日後會奪走近百條人命,就是那晚發生的事引起的。
我經常出入這棟樓樓下的餐廳,與老闆也很熟了,不僅早就聽說過這個「紅色房間」的聚會,老闆也曾一再邀我入會。無聊的我對他的提議本應二話不說立刻熱情地加入,只不過一直到今天依然興緻缺缺,這麼說或許很失禮,但實在是因為我的無聊,早已達到各位都望塵莫及的地步,我實在太無聊了!
我一看,當下想到一個妙計。於是我說:
沒想到,他濺起水花潛入海中,過了半晌依舊沒有出現……這早在我預料之中。那片海底,距離水面一間之處有塊兒大岩石。我事先探查過位置,很清楚以友人拙劣的跳水技術,一旦跳下必定會潛深到一間以上,腦袋肯定會撞到那塊兒岩石,因此才故意如此提議。各位想必也知道,「跳水」技術越好,潛入水中的距離就越短。我的技術已經十分純熟,還沒撞到海底岩石之前便已浮上水面了,可是,朋友在「跳水」方面只能算是門外漢,他毫不置疑便一頭栽進海底,肯定會狠狠撞上岩石。
這正中我的下懷。就在站長急得團團轉的當口,那列下行列車上的乘務員僥倖脫險趕回車站,並帶來列車出軌翻覆、死傷人數不明的噩耗,現場慌亂成一片。
於是我對那個小孩說:
「哇哈哈哈……」T像瘋子一樣放聲大笑。
「那是玩具啦,是玩具啊。啊哈哈哈……小花完全被嚇到了吧!哈哈哈……」
「啊!」我們不禁驚呼一聲,砰——手槍聲與女人的尖叫聲幾乎在同時響起。
艷紅的厚重帷幔垂掛在房間四周,從天花板散落到地板,連門窗也不例外,堆疊出層層皺褶。火紅的燭光宛如自靜脈流出的鮮血,把我們的身影投射在帷幔表面。被扭曲放大的影子隨著燭火晃動,就像有許多巨大的昆蟲在布幔堆疊的曲線上伸縮著爬行、蠕動。
「嘿嘿嘿……別開玩笑了!」果然,他語帶不屑地回答,同時朝相反的右邊挪了兩三步,霎那間,他一腳踏進下水道工程的洞中,一轉眼已掉落深達一丈的洞底。我這才裝出驚懼的模樣沖向洞口邊,窺視計劃是否順利成功。豈料,他可能是撞到要害,只見人已癱在洞底,大概是撞到洞穴周圍突出的尖石吧!剃成小平頭的腦袋上正汩汩冒出暗紅色的鮮血。此外,好像意外咬到舌頭,口鼻也在出血。臉色瞬間慘白,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越想越不放心,馬上命令阿婆去附近打探消息,果然傷患死在M醫院的診療室。任何醫生都不喜歡病情太過危急的傷患上門,更何況是半夜一點,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聽說那名司機到了M醫院時,拚命敲門一再懇求,read.99csw.com院方卻遲遲不願開門。耗了半天工夫總算把傷患抬進去,卻已經來不及搶救了。不過,當時M醫院的那位大夫若表明「我不是外科醫生,你們還是去附近的K醫院吧」,或許傷患還有獲救的機會,M醫院怎麼會如此亂來呢?那個二把刀大夫執意親自處理那位受傷情況很嚴重的傷患,結果失敗了。據說大夫當時根本慌了手腳,反而耗費大量時間無謂地在傷患身上胡亂檢查。
就在我發現這種不為人知的無罪殺人手段后不久,發生了一件事。我家附近有位按摩師,他有著殘疾人士常見的倔脾氣。別人基於關心所提出的種種建議,他通常會故意唱反調,一副要強調「別以為我是瞎子就瞧不起我,這種小事老子我清楚得很」的姿態,每每與別人的好意相左,脾氣固執得簡直超乎常人。
聽到這個消息后,我的心裏突然冒出一套吸引我、令我欲罷不能的邏輯推理。
終於,今晚主講的新會員T正襟危坐,定睛凝視燭火,不一會兒便進入主題。我不自覺地打量起眼前的一幕,T在陰影下如枯骨一般的下頜,每當開口便一張一合地,發出咯嗒咯嗒的聲音,那模樣就像裝有詭異機關的活人偶。
七名故弄玄虛的青年(我也是其中一人)聚集在一個為尋求非同尋常刺|激而專門開設的紅色房間。這會兒,我們正窩坐在深紅色天鵝絨扶手椅里,急不可耐地等待主講者揭開今夜令人驚嘆的精彩故事的序幕。七人的中央,放著一張同樣覆蓋著深紅色天鵝絨桌布的大圓桌,圓桌上立著三根雕刻古典風格的精美燭台,幽暗的燭火款款搖曳在三根粗壯的紅色蠟燭上。
某日,我漫步在大馬路上,那位倔犟的按摩師正迎面走來。他逞強地將手杖扛在肩上,一邊哼歌一邊蹦跳著往前走,當時這一區自前一日起進行下水道改修工程,馬路單側挖了一個很深的洞。他是盲人,完全看不見單側禁止通行的警告牌,想當然地,他依舊毫無警覺地朝著大洞快步前進。
我使用的方法說來簡單得可笑,但要尋找適當地點來執行卻花了我不少時間。不過打從一開始我就選定中央線的沿線,因為這條路線,經過一條最適宜計劃實施的山路;另外就算列車真的翻覆了,中央線平時就經常發生事故,人們只會覺得,啊,又發生事故了。與其他線路相較起來,被懷疑是人為導致事故的可能性小一些。
坐在紅色房間里,我油然生出一種仿若坐在巨大的生物心臟中的錯覺,我的心臟籠罩在它巨大的陰影中,遲緩又沉穩地跳著,心跳聲隱約可聞。
尷尬的沉默籠罩著每個人。現場唯有趴在地上的女僕悲切的啜泣聲靜靜傳來。被「紅色房間」的燭光照亮的悲劇場景,若說這是真實世界,看起來未免太過夢幻。
「嗚嗚嗚嗚……」我正覺奇怪,這種詭異得難以形容的呻|吟從何而來,卻見T倏然從椅子蹦了起來,再重重倒在地上。然後,揮舞著手腳,掙扎了起來。
(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砰……比之前更尖銳的槍聲響徹室內。
我因牽涉其中而被M地的警局扣留了一晚,但那可是我精心設計的策略,自然不可能露出馬腳。我當然遭到痛斥,但還不至於受到懲罰。事後我聽說,當時我的行為就算依據刑法第一百二十九條,頂多也不過課以五百圓以下的罰金,但是最後好像判定不適用該條款。所以,我僅以一塊石頭,呃,這個……對了,十七人,就成功奪走了十七人的性命,而且沒受到任何懲罰。
在這種情況下大喊「小心」的我顯然就是殺人兇手。問題是有誰會看出我的殺意呢?誰能想象得到,對於一個無冤無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人僅是出於殺人的趣味,就動起殺機了?況且「小心」這句警告,不管從什麼角度詮釋,都只能說是出於善意,死者只有感謝根本沒有怪罪的道理。各位,這豈不是一種極為安全的殺人方法嗎?
這種結論是基於假設我的指點純屬非故意過失的前提,但是如果那並非過失,而是出於我企圖殺死老人的惡意,後果將會如何?毋庸贅言,我豈不等於犯下了殺人罪?然而,法律縱使可以懲罰司機,對我這個實質上的兇手,恐怕不會有任何懲罰措施。顯然我和死去的老人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即使懷疑我,我只要回答,當時情況太過緊急,我一時之間忘記還有另一家外科醫院不就沒事了嗎?那純粹是個人良知的問題。
由於生活實在太過無意義,有好一陣子我真的是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過著吃飯、起床、睡覺的平淡無奇的日子,僅任由種種空想在腦中縈繞,這個嫌無聊,那個也嫌無趣,極盡挑剔之能事,生活過得比死還痛苦。沒想到這種生活在別人眼中卻是無比安逸舒適。
「這的確是意外。但是,仔細回想,打從一開始,這應該就是T今晚特地安排的節目吧!他殺了九十九人,卻把最後這第一百位犧牲者的位置留給自己,並選擇最適合這種事的『紅色房間』作為最後的死亡地點,基於T異於常人的個性,我的推測顯然並非空穴來風。沒錯,先讓人以為那支手槍是玩具,再誘騙女招待開槍的手段,不正與他親手計劃的殺人案例有共通點,都帶有他獨特的印記嗎?只要事先安排好,動手的女招待絲毫不用擔心會遭到懲罰。在場有我們六人作證,換言之,T把他對別人採取的方法——加害者不用擔心犯法的手段,應用在他自己身上了。」
於是,啊,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剛才明明還哭得稀里嘩啦的女僕忽然迅速地起身,下一秒鐘已按捺不住地彎下腰,捧腹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