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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者之死

夢遊者之死

不久,以烤鮭魚當做晚餐的父親享受起晚酌這唯一的樂趣。之後,當酒喝掉一半時,他總算漸漸恢復精神,開始那套老掉牙的說教了。
「我回來了。傷腦筋,這雨可真大。」
「你以為自己還有資格挑三揀四的嗎?之前的工作為什麼會搞砸,就是因為你太任性。你或許自以為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其實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別人既然好心介紹工作,你乖乖去上工就對了。」
若只是這種不會幹擾到別人的行為,頂多說聲這傢伙怪嚇人的也就沒事了,問題是到最後,他會在夢遊時將別人的物品拿回來,竟在無意中成了小偷。這種事一再發生,就算是夢中的行為,店裡也不可能僱用小偷。眼看再熬個三年就可學成出師自己開店,結果在這關鍵的時間點,他終究還是被趕出棉布批發店。
沒想到,他的話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算稱之為打破警方有史以來的紀錄也絕不誇張。這個人(他是伯爵家的書生之一)坦白的內容如下:
他繼續坐在桌前,只是不耐煩地稍微轉個方向,今晚頭一回正眼面對父親。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張除了禿頭和皺紋之外,其餘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此時的父親,渾濁的雙眼已被酒精染得通紅。
才剛這麼大叫,他已朝父親撲了過去。這舉動實在太過瘋狂,父子之間迅速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搏鬥。諷刺的是,這並非今晚才有的戲碼。這陣子幾乎每晚都會上演一回,早已成了日課之一了。
家裡小到最多只能隔成四個半榻榻米和三個榻榻米大小的空間,從榻榻米、牆壁乃至天花板,到處都很潮濕,一種令他不由得聯想起父親的刺鼻臭味撲面而來。加上又是正值燠熱的八月中旬,下了雨依舊悶熱難耐。
事出突然,彥太郎幾乎懷疑是在做噩夢,失神地站在那兒半晌不動。但是,這不可能是夢,於是,他沖向與庭院相連的伯爵府邸玄關,將事情轉告給一名正巧站在門口的書生。
接到伯爵家的電話后,警方一行人很快就趕到現場,其中包括法醫。警方首先檢驗屍體,當下判斷彥太郎的父親是「因鈍器撞擊頭部引起腦震蕩」,推估在昨夜十點左右身亡。另一方面,彥太郎也被叫到分局長的面前接受審訊,伯爵家的總管同樣被警方訊問。可惜兩人都提不出任何可供警方參考的訊息。
不用說,到時冰塊已完全融化,但和冰塊一同飛出窗外的大麗花勢必會留在現場,或許說不定到時根本不會有人發現。還是該趕緊撿回剩下的冰塊呢?不不不,萬一被發現了,豈不是坐實了自己的罪狀?他鑽進被窩不停地胡思亂想,整晚不敢合眼。
「喂,你幹嗎不說話。你看你,開水也不燒,害我連身體都擦不了。」
夏日清晨的朝陽明晃晃地照射在父親那已僵硬的屍身上,蜷曲在一起的奇妙姿態彷彿一個假人。一隻蒼蠅,使勁扇著翅膀,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在死者頭頂上不斷盤旋。
那名書生驚恐地從窗戶探頭往下看。當他藉著月光發現一名打雜的老人因為被冰塊砸中而當場死亡時,心裏不知有多錯愕。雖是無心之過,但畢竟殺了人。想到這裏,他坐立難安。該通知其他人嗎,怎麼辦?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際,時間分秒流逝,若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拖到明早,會怎樣呢?他不禁萌生逃避的念頭。
「混、混賬!這是你對父親該有的說話態度嗎?」
雖美其名為庭院,其實不過是彥太郎家後門外約四五間見方的清冷空地。彥太郎家對面是伯爵的三層洋房,右手邊隔著一堵高牆,高牆外是馬路,左手邊則是通往洋房的玄關。中央放著主人家老舊得幾近崩壞的藤椅。
不久,接獲路人通知趕來的警察抓著他的肩膀試圖將他拉起,他稍稍掙扎了下,似要逃走,遺憾的是,那已然是九*九*藏*書垂死前的掙扎。就在這最後一刻,他在警察懷裡斷了氣。
每一回,在打鬥的過程中總是彥太郎先受不了,「哇」地放聲大哭……他到底為了什麼而如此傷心?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悲傷。穿著立領西服賣老命工作的五十歲父親,賴在父親家中無所事事年富力強的自己,面積僅有三榻榻米與四個半榻榻米的兩個房間、宛如乞食小屋的家,看起來樣樣都如此可悲……
他們都深信彥太郎就是兇手,理由是現場遺留的唯一線索桐木木屐是在彥太郎家的檐廊下發現的;而應為木屐主人的彥太郎又逃之夭夭,這兩項鐵證如山的事實已然證明他的罪行。
「完全放晴了呢,喂,你睡了嗎?月亮很漂亮,你不去院子看看嗎?」
父親把被雨弄髒的鞋子收拾乾淨后,神色疲憊地往四個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里窮酸的長方形箱式火盆前一坐,脫下濕透的深藍色立領外衣,僅穿著一件皺綢衫,再從長褲口袋取出鋼製煙管,抽起煙來。
彥太郎從小就犯說夢話的毛病。他說夢話的時候,吐字清晰,一旁的人若不知他是在說夢話而搭腔,他還會跟著接話下去,持續沒完沒了的一問一答,等到早上醒來他卻不再記得。由於他說夢話時的吐字實在太過清晰,幾乎到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境界,因而在鄰里轟動一時。這個毛病在他從小學畢業進入職場后曾經痊癒過好長一段時間,只是不知為何過了二十歲卻再次複發,最麻煩的是,眼看這個毛病越來越嚴重了。
接下來還會上演什麼戲碼呢?
收到這封信后,父親當下認定,一定是他在茶屋學會喝酒,挪用了店裡的公款。之後,父親只要一有空就會命他坐在面前,罵他是沒出息的窩囊廢,以老派人的思維給他出謀劃策。
所幸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反常的舉動,他才得以安然退回屋檐下圍觀的人少之處,接下來,他一口氣沖向大門。定睛一看,門前正停著一輛警用自行車,他二話不說猛然跳上車,也沒有既定目標,隨即埋頭猛踩踏板。
雖然父親一再要求他負責煮飯,但他幾乎從未聽命行事,尤其是早餐,父親多半一邊嘮叨,一邊自己生火。今天,當然也沒準備任何吃的。
彥太郎剛搬回來時,若坦白說出真相或許也就沒事了,但他完全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多作解釋,使他父親的誤解不斷加深以致猛對他說教。後來,情況發展到不管發生任何事,他都不願再說出病情複發的事了。
「逃吧,逃吧,趕快逃走。」
「你說這種話有什麼用,工作都已經推掉了,事到如今還能怎麼樣。」
父親大概已經出門工作了吧,他一看時鐘,才剛六點而已。他忽然感到有點兒不對勁兒,於是,揉著惺忪睡眼,漫不經心地朝院子的方向瞧,這一瞧可不得了。父親竟然軟軟地癱在院中的藤椅上。
最近,彥太郎只要一聽到這個聲音,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便油然而生。
彥太郎聽著從廚房傳來的動靜,定睛凝視著桌前牆壁,在他心中,正激蕩著不知該以憎恨還是悲傷來形容的感情。在天氣好的日子,遇到這種尷尬的情形時,他一定會二話不說就出門,隨意在附近信步閑逛,倒霉的是今天根本無法出門,除了沒完沒了地與被水汽弄髒的牆壁大眼瞪小眼外,什麼事也做不成。
若是花瓶的話,勢必不會發生這種陰差陽錯的情形。可惜,飛出窗外的東西雖然是放在花瓶架上,卻不是花瓶,而是五六個小時之內便會逐漸融化得無影無蹤的冰塊,這原來是裝飾用的花冰。由於用來盛水的器皿是固定在架上的,因此,當架子倒塌時,只有上面的冰塊飛出去而已。這些冰塊從白天起便放在室內裝飾,大半已經融化,只剩下中心部分,可是仍足以致使一名老人腦震蕩。
https://read.99csw.com不管說什麼彥太郎都不回話,父親在無可奈何下,只得嘿咻一聲起身走進廚房,窸窸窣窣地準備起晚餐來了。
他賭氣隱瞞病情,多少也是受到這種微妙的情感因素影響。不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年屆二十三歲的他,實在不好意思坦承自己有這樣的毛病。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把難得找到的工作機會推掉,父親想當然會更加氣憤。彥太郎受此影響,變得莫名的暴躁。情況演變至今,變成雙方只要一開口就會大吵起來,再不然,就是沉默瞪視好幾個小時,今天也是如此。
想起這件事,他每到晚上就惶惑不安。對一般人來說是消除一日疲勞的安眠之床,唯獨對他而言,簡直成了地獄。好在自從搬回家后,暫時不再發病了,只是這種暫時好轉的情形絲毫無法令他安心,最後導致他再也提不起勇氣接受提供吃住的工作了。
「那你到底要我怎樣……既然我在家這麼礙眼,我出去總可以了吧?放心,我明天立刻搬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在此時試穿那雙桐木木屐的刑警高聲回答,「腳印根本不是問題,一旦穿上這雙木屐就會明白,木屐早就已經裂開了。乍看之下好像沒什麼不對勁,穿上之後就會發現木屐從中央裂開,差一點兒就要分家了。無論是誰穿上這雙木屐都不會舒服。一定是被害者在院子里走著走著覺得腳底不太舒服,才又回頭改穿另一雙。」
倘若這名刑警的推測無誤,先前讓他們大驚小怪的居然是被害者的腳印,這是何等諷刺的失誤。他們的思緒完全被「一旦發生殺人命案必定會有兇手腳印」這個既定的想法給牽絆住了。
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連續下了兩三天雨,彥太郎每天當做日課的散步也無法成行,從附近租書店租來的講談本也都看完了,他感到無所事事,不知如何打發時間,只好茫然地坐在父親的小桌前。
只是,彥太郎為何殺害親生父親?還有,身為兇手的他為何一直到警方趕來后才企圖逃逸?現場徒留這兩個疑點,所幸這些問題只要抓到他自有分曉。豈料,就在案情看似告一段落的時刻,竟出現了意外轉折。
昨天,由於伯爵家來了幾位客人,便在洋房三樓的大會客廳設宴款待。等到飯局結束,客人一一離去時已是九點左右了。這名書生奉命善後,正在廳內四處忙碌時,忽然被地毯絆倒,放在房間角落的花瓶架子隨即順勢倒下,架上的物品也從敞開的窗口飛了出去。
他口乾舌燥,喉嚨如氣喘病般咻咻作響,心臟像擂鼓似的,在胸腔里瘋狂地跳著。他已然忘記最初到底為何非跑不可,不斷浮現眼前的弒父幻影刺|激得他往前狂奔。
於是,他的腦中浮現出以前棉布批發店的掌柜帶他去過的茶室的情景,還有當時坐在他身旁那名濃眉藝伎的身材、聲音、風情萬種的姿態。
他拚命裝作若無其事,一步一步地緩緩遠離伯爵家那群用人。對他而言,不知得費多大的努力才能不著痕迹地離開現場,感覺好像隨時都會被人攔下大喝一聲「站住」般,眼下的他,早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了。
父親從火盆的抽屜里取出浴牌,想必是上澡堂去了。過了一會兒父親回來后,總是用一副要討好他的口吻說:
「你幹什麼?」
他抓起桌上以鉛屑凝鑄而成的笨重鎮尺狠狠地敲打桌子,賭氣似的叫喊。過了一會兒,又陷入一陣沉默。每當他不發一語的時刻,肯定是在做十萬圓的發財夢。
「所以嘍,我才說你目中無人。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回絕。自己把工作回絕了,還有臉說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你這像話嗎?」
父親隨即抓起面前的酒瓶,朝著彥太郎的眉心擲來。
「不過這就奇怪了。」過了一會兒局長面帶不解地說,「這腳印https://read.99csw.com又是怎麼回事,還有,死者的兒子為什麼要逃?」
聽完他陳述的經過後,面對這令人驚愕又措手不及的事實,一時間,在場的所有人只有面面相覷。
說著自己已從檐廊走下庭院。彥太郎俯卧在四個半榻榻米房間的牆邊,維持著之前號啕大哭時的姿勢,動也不動一下。他連蚊帳也沒掛,任由全身被蚊子叮咬,與鬧彆扭的妻子沒什麼兩樣,自暴自棄,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像念經一樣,不斷重複他的口頭禪:「去死,去死……」終於,他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一開始,當他得知自己有夢遊症時,受到很大的打擊,不惜從微薄的零用錢中拿錢請醫生診治;同時大量購買各種醫學書籍,試著自我治療,甚至求神拜佛,戒掉最愛吃的麻薯許願祈求康復。不料,他這棘手的惡疾依舊無法根治。不,不僅無法根治,甚至愈顯嚴重,到最後,終於犯下那起改變他命運的夢中罪行。啊,我真是造孽啊!除了悲嘆自己的不幸之外,他已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調查進行到最後,可供參考的線索如今也僅剩腳印而已。幸運的是,這陣子一直在下雨,地面變得較以往濕滑,前晚雨停后的腳印仍清晰地留在地上。不過打從今早起就不斷有人走來走去,想要以此作為突破口,還得費不少工夫調查。過了好一會兒,總算逐一釐清腳印各屬於誰,最後僅剩一雙可疑的腳印。
「哼,去死,去死,去死……」
於是,一町、兩町、三町,他彷彿醉鬼一般,倒了再爬起來,爬起來又倒下,連滾帶爬地往前狂奔,好在這令人崩潰的努力並未持續太久,就在他體力耗盡的剎那,他倒地不起,完全動彈不得,沾滿汗水與灰塵的身體,就在盛夏的毒辣日光下無情地暴晒著。
「啊,要是有十萬圓那該有多好,這樣我就不用工作了。光靠利息就足夠生活了,連我的病也可以請名醫治療,只要多花一點兒錢,不可能治不好。還有爹也是,他都已經這把年紀了,也用不著再卑躬屈膝地替人打雜。這一切,全需要錢、錢。只要有十萬圓就好辦了。要是有十萬圓,銀行利息是六分利,一年六千圓,一個月就會多出五百圓,實在太棒了……」
「殺死那個人的,是我!是我!」
該不會還在睡吧?彥太郎感到心口莫名騷動,套上放在廊邊的木屐急忙走到藤椅旁仔細瞧——各位讀者,人的厄運還真說不準會在何時來到。當時檐廊邊有兩雙木屐,他穿的是朴木做的晴天用矮跟木屐,倘若他穿的是另一雙桐木做的家常木屐的話,也許事情就不會演變到之後的地步了——
「你每天這樣遊手好閒,難道都不覺得可恥嗎……」隨後又漫無邊際地以別人的兒子為例,最後說,「我啊,並沒有要求你養我。只是,拜託你千萬不要拖累我這個老頭子,整天無所事事。這樣你聽懂了嗎,你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住在店裡有什麼不好?管它是通勤還是住在店裡,不是都一樣嗎?」
走近一看,彥太郎大吃一驚,父親竟然死了。他的雙手從藤椅扶手上頹然垂下,腰部也如折成兩截般彎著,頭和膝蓋幾乎挨到了一塊。因此,就算不刻意也能看到他的後腦有個嚴重的傷口,即使沒出血,但不用說那一定是致命傷。
第二天,棉布批發行的老闆寄來一紙書信,信上說,這次因故暫時決定將令郎遣回。但絕非令郎有任何過失所致云云,儘是這種場合慣見的老套說辭。
「我知道啦。」彥太郎氣沖沖地回答,「不是說了嗎,我正在拚命找工作,找不到工作我有什麼辦法。」
警方當然是針對他殺的假設進行調查,可惜屍體周遭並末發現任何疑似加害者留下的兇器或九*九*藏*書線索。空地的每個角落也都搜遍了,除了沿著洋房種植的五六棵杉樹外,僅剩一片完全沒有種樹也沒有任何盆栽的空曠沙地,上面找不到任何石塊、木條乃至一切足以作為兇器的物品。
以局長為首的所有刑警全都目瞪口呆,望著眼前這名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的闖入者。天底下有這種道理嗎?這個人難道穿著彥太郎家的桐木木屐到處走來走去,若真是如此,他是怎麼在未留任何足跡的情況下犯下殺人罪呢?出於好奇,他們決定先聽聽這名自首者的說法。
「彥太郎,你過來一下……你為什麼都不回答我呢。我叫你過來,你乖乖過來就對了。」
他的母親在三年前就過世了,他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只剩下父子倆相依為命。但正因是這樣,或是那種可稱為近親相憎的微妙感情,使得父子間彼此感受到隱約的隔閡。
「……」
第二天早上,從敞開的檐廊射進的刺眼日光使得彥太郎一早就醒了,此時屋裡分外空蕩,一切仍如昨晚,沒掛蚊帳也沒鋪被子。
彥太郎被任職的棉布批發店辭退,回到父親身邊已經過了三個月了。對他來說,靠著在舊藩主M伯爵家辛苦打雜、年過五十的父親養活,絕非樂事。為了設法找到工作,父親拉下老臉四處請託,自己也到處奔走。但正逢不景氣,不僅沒學歷,更沒有一技之長,自然沒有店家願意僱用他。雖然有一間商家回復說,如果他願意住在店裡,倒是可以考慮僱用他,他卻拒絕了。因為,他有個無法住在店裡工作的苦衷。
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距離藤椅約一間之處,在杉樹下的雜草間,掉落著一束大麗花,只是當時沒有任何人留意到這束花。或者應該說,縱使看到了也沒特別放在心上。他們尋找的大多是一條手巾、一個皮夾之類所謂的遺留物。
「我不是說過那份工作必須住在店裡,我才不喜歡的嗎?」
不過話說回來,彥太郎當時也太急躁了。那名書生出面解釋一切,距彥太郎逃離伯爵宅邸其實相差還不到三十分鐘。此外,只要他——不,就算不是他,只要刑警或伯爵家的任何一個人對那束掉落在杉樹底下的大麗花稍微質疑一下的話,思考一下那束花代表的意義,彥太郎就不用平白枉送性命了。
那天,一輛黃包車進入M伯爵的門長屋,在父親只有兩個小房間——三榻榻米和四個半榻榻米大小——的狹小住處前放下拉杆,只見兒子彥太郎神色難看地從車上拎著行李走下來。父親大吃一驚,禁不住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訕訕地敷衍著,淡淡地回答說出了一點兒醜事。
到目前為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還尚未變成法律上的罪人。但是,今後難保不會因為什麼事犯下更嚴重的罪。說不定,就算在夢遊中殺人也未嘗不可能發生。
「對了,剛才想到哪裡來著。啊,對了,十萬圓!可是到底要上哪兒弄到這麼大筆的錢呢?可惡,去死,去死,去死……」他又再次抓起鎮尺狠狠敲打桌子。
單從腳印來看,這是一雙鞋幅很寬的家常木屐,這雙腳印踩得地上到處都是,看來此人曾在這一帶徘徊。與此同時,一名刑警依循腳印的方向搜索,竟意外地發現腳印是從彥太郎家的檐廊出發,而後又回到檐廊的。而且,檐廊下常見的脫鞋石上,正放著一雙與那腳印完全一致的舊桐木家常木屐。
不知在大太陽下騎了多久,彥太郎覺得應該已經逃離現場十里以上的路程了,只是東京的街頭遙遙沒有盡頭,或許他其實一直繞著同一個地方打轉也說不準。他兀自倉皇地騎著,突然,「砰」的一聲巨響,他的自行車報廢了。
可是,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兒子卻毫不猶豫地推辭,父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實在無法理解。而父親對他長大之後再次複發的毛病一直不知情,以至於連兒子是因為什麼https://read.99csw.com過失而被棉布批發店辭退都不甚清楚。
在彥太郎逃亡的這段時間,針對伯爵宅邸里的父親遺體,警方的調查又取得了什麼新進展呢?
刑警一開始著手調查腳印時,彥太郎就已經注意到那雙桐木舊木屐了。自從發現父親的遺體后他一次也沒進過屋裡,由此可斷定,那腳印一定是昨夜留下的,那麼,到底是誰穿過那雙木屐呢……
警方接著著手搜查命案現場。除了局長之外,還有兩名西裝打扮的刑警唇槍舌劍地忙著展開種種議論,即便如此,他們的調查還是不失利落、專業。彥太郎和伯爵家的用人們圍在一旁觀看警方搜查,慌亂無助。突如其來的事態令彥太郎全然喪失思考能力,直到此時,他都還沒察覺到任何異樣。雖然心頭不時湧現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但那是從何而來的不安,他一時還沒有頭緒。
當警方發現彥太郎不見時,他早已逃竄至半里之外。局長很清楚現在追去已經太遲,立刻毫不猶豫地借用伯爵家的電話,向總局報告事態的新進展並下令通緝彥太郎。一切安排妥當后,他們繼續埋首于現場搜證工作,一邊等待檢察官的到來。
於是,他扔下自行車拔腿就跑。滿身的大汗使得白底藍花的和服就像泡了水一般。他的雙腳僵硬如木棒全然失去知覺,即便是小小的障礙物也足以將他絆倒。
從伯爵家意外冒出一名臉色慘白的男子慌張朝局長跑來,劈頭說出這麼驚人的話。而且,對方簡直就像熱病患者一般,不斷重複著「是我,是我」。
就在他重複這些動作時,電燈乍然亮起,是父親回來了。
不知是誰在他的耳邊慌張催促著。
在這一瞬間,他想通一件事。他好不容易才勉強支撐著沒讓自己當場昏厥。此刻,彷彿有種黏稠的液體在他腦中如旋渦般攪和,他的雙眼猶如鏡頭失焦的照相機,四周的景色倏然模糊。之後,自己揮舞桌上那沉重的鎮尺朝父親腦門砸下的景象如鬼魅幻影般倏然浮現,這無異於一起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
好一陣子以來,每到半夜他便會搖搖晃晃地起床,在附近走來走去。這還算是輕微的癥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會在睡夢中把大門——那是僱用他並提供吃住的棉布批發店——的門鎖打開,繞著町內逛上一圈再回來,把門關好后回床上繼續睡覺。
「怎麼會找不到,上次某某先生介紹的工作你為什麼要拒絕?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
兩天後,從M 伯爵家的大門裡抬出兩具棺材,不幸的夢遊症患者彥太郎和他父親長眠其中。其他人聽說后,都對他們父子的意外身亡深表同情,但彥太郎企圖逃亡的動機,給人們留下了永久的不解之謎。
到了第二天早上,事態竟往意外的方向發展。他從同伴口中聽聞詳細情況后,一時之間暗自竊喜自己的好運,但他畢竟本性善良,實在無法擺出一副裝聾作啞、事不關己的樣子,想到有個人莫名地替自己背上可怕的罪名,他的背脊禁不住發涼。就算能因此躲過一時,遲早還是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經過內心一番交戰後,他下定決心向局長自首,這就是事情經過。
「彥太郎,你煮了什麼吃的了嗎?」
無論是看書還是聽人敘述,夢遊病患殺人似乎都不是什麼稀罕的事。他記得很清楚,還在棉布批發店工作時,負責煮飯的老爹曾說過一個讓人聞之色變的故事,而且那還是老爹年輕時的親身經歷。故事是說,一名因美德而受到村民讚賞的婦女,竟然在睡夢中揮舞割草用的鐮刀殺了丈夫。
兩側的房子「刷刷刷」地向後飛。好幾次他都因為差點兒撞上來往的行人而跌下車子,一路上他就在這驚險的場面中躲閃行人繼續往前飛馳。他完全不清楚目前自己到底身處哪一區,當他即將到達熱鬧的電車大道時,旋即轉彎朝冷清僻靜的地方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