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毒草

毒草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問朋友。
既然談及墮胎,朋友和我的話題自然而然轉到控制生育的問題上。身為現代青年的我們都贊成這個觀點,討論起來自然投機。只是,生育控制卻遭到人為誤用,在不必要的有產階級間蔓延,而廣大的無產階級卻不知道這樣的運動。實際上,這附近就有貧民窟般的長屋,每戶家庭的孩子都多得難以想象。我們熱烈地探尋這類事情。
不出所料,聽到這段話,我的朋友一下子被挑起極大的好奇心。他非常熱心地請教我究竟該如何使用。我調侃他:「看樣子你有急用。」但仍多嘴地告訴他詳細的方法。
「一定是流月吧。」祖母說。
我在已瞧不清前方一間之外的昏黑中,滿懷驚懼,不斷回頭確定沒有人監視,總算抵達了那座小丘。灰色薄霧裡,一尺寬的黑色溪水潺潺流過。約一間遠的草叢中,不知什麼蟲子在格外清亮地鳴叫著。我渾身緊繃地尋找著,很快發現周九-九-藏-書圍低矮的雜草中,那株植物一枝獨秀地伸展出怪物般的粗莖葉與厚實的圓葉,但仔細一看,一根莖葉的半邊被折斷了,宛如失去單臂的殘廢,模樣悲戚莫名。
有什麼好怕的,你不是生育控制論者嗎?即使那婦人照你說的,暗中葬送一條多餘的生命,又如何稱得上是罪惡?理智雖能這樣想,卻難以安撫全身不自覺劇烈哆嗦。我好像犯下了恐怖的殺人罪,心虛不已。
「這就是人生嗎?」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浮現在腦海。
回家后,我越想越在意那名婦人,她肯定從我說明那植物的用途時便已經站在那兒了。我極其誇張地強調服用后能多輕鬆,且毫無痛苦地順利墮胎。兒女成群的孕婦聽在耳里,自然而然會想到什麼?為了生下這個小孩,必須由捉襟見肘的家計中再擠出若干費用。都已近暮年,卻得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背著三歲的孩子,洗衣煮飯。幾乎每晚咆哮的老公今後將更加暴躁易怒,五歲的女兒也會越發歇斯底里吧。凡此種種痛苦,通過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便能輕鬆去除……難道她不會興起這樣的念頭?
就在我們討論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我腦海不期然地浮現住在後面的老郵差一家。那家男主人在小鎮的三等郵局工作了十幾年,月薪僅有區區五十圓,中元和年節的津貼各不到二十圓,收入十分微薄。他是個嗜酒之徒,每晚飯後定要喝上一杯。他十分奉公守法,漫長的通勤歲月里,恐怕沒有一天缺勤。他已年過五十,似乎很遲才結婚,家中有六個孩子,最大的十二歲。光房租每個月就得付上十圓,拮据至此,一大家子怎麼維持得下去?每到黃昏,十二歲的長女便小心翼翼地抱著五合瓶去買老父晚餐要喝的酒,我每天都從二樓望著她那悲慘的身影。然後,剛斷奶的三歲男孩便會以病怏怏的聲音(恐怕是嬰兒感受到周圍的環境而引發了歇斯底里的情緒吧)有氣無力地哭上整夜。快滿五歲的姐姐腦袋和臉上都長滿了腫包,大概是一到晚上就發癢作痛,也歇斯底里地哭叫。他們四十歲的母親望著這一幕,內心真不知有什麼感受,況且她肚裏又有了五個月的身孕。不只郵差一家如此,他們的隔壁及屋后,同樣有著數不清的兒女成群的家庭。而廣闊的世間,還有更多比郵差不幸幾十倍的家庭。https://read.99csw.com
接下來,這故事還有一點兒下文。一個月後的某天,我偶然聽見祖母和女傭在房裡小聲談論一個奇怪的話題。
暮靄四合中,我心驚膽戰地佇立原地,眼前詭異地浮現出一幅情景:面容醜陋像瘋子般披頭散髮的四十歲婦人,在我們離去后,下了莫大的決心,面頰也因此抽搐著,慢吞吞走下山丘,伏地摘下那株植物。那場景是多麼滑稽,又多麼肅穆啊!我因過度恐懼,差點兒「哇」一聲大叫出來,拔腿就逃。
我和朋友落荒而逃,一路上異常沉默,甚至沒好好道別。想象那番九_九_藏_書話意外遭到竊聽會造成什麼後果,我們——特別是我——真的嚇壞了。
我比手畫腳,講述這類帶有隱秘色彩的事、連闡述方式也妙趣橫生的,看著朋友佩服地頻頻頷首應和的神情,我越發巨細靡遺地解釋。
這是個晴朗的秋日。好友來訪,我們歡談一陣后,不知是誰先提議:「難得天氣舒爽,要不要出去走走?」由於我家位於城郊,我和朋友便到附近的草原散步。
「哎喲,隱居老奶奶您啊,呵呵呵……」女傭應道。當然,她實際笑聲可沒這麼高雅。
他對天然植物毫無興趣,只漫不經心地答:「不清楚。」但不管他多討厭花草,也一定會對這株植物感興趣。不,唯有越不關注了解自然的人,越容易被其中的恐怖吸引。於是,我帶著一種賣弄自己博學的揚揚自得,說起這種植物的用途。
聽見這話,我鬆了不知道多大一口氣,世界彷彿剎那間完全不同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雖然在意屋后那可憐的婦人,但極力佯裝忘記這回事兒,也盡量不注意家人的閑聊。我一早便出門,流連於各個朋友家,或看戲,或去寄席,盡量在外面混到晚上。然而有一天,我終於在自家旁的小巷冷不防碰上她。
我心虛得坐不住,在家中煩躁地來回踱步。爬上二樓,從看得見那片草原的緣廊遠眺陰暗的小丘一帶,但郵差老婆早已不在那裡。明明有些多此一舉,我仍衝下樓梯,踩空兩三階、發出震九_九_藏_書天的響聲后,匆匆套上木屐,打開門口的格子門又關上,如此反覆幾次后,終於不由自主地再次來到小丘下。
(《毒草》發表於一九二六年)
我們不著邊際地聊著這些事,秋季短暫的白晝已進入日暮時分,原本蔚藍的天空轉為淡墨色,附近人家點起褐色燈火,直接坐在泥土地上,莫名地感到寒意。於是我和朋友站起身,準備各自打道回府。就在此刻,先前背對的丘陵倏地傳來一股人類的氣息,不經意回過頭,只見以向晚天空為背景,那裡竟佇立著一個木雕般的女人。霎時,在大片的天空下,她宛如遺世獨立的異形,放大的身形佔據我所有的視野。然而,下一瞬間我便察覺那是比妖怪更驚悚的東西。那個化石般杵在原地的女人,就是我剛才所說的,住在屋后的郵差家可憐的大肚子老婆。
我臉上的肌肉彷彿僵住,當然打不出招呼。對方眼神空洞、望向別處,連餘光也絲毫沒掠過我們。不必說,這無知的四十歲女人一句不漏地聽到了我們所有的談話。
「摘下一個手掌寬大小的果實,剝掉皮,然後……」
我步下玄關,忍不住再次前往那座小丘。
她看到我,害羞地笑笑(那笑容看在我眼裡,是多麼驚悚啊),向我打招呼。披散的頭髮中駭然露出大病初愈似的蒼白臉孔,我越不想看,視線越往她的衣帶移去。雖在意料之中,我仍禁不住大吃一驚。那是一片彷彿飢餓的瘦犬般、隨時會攔腰斷成兩截的平坦小腹。
這天也十分晴朗,小陽春的天氣。無read.99csw.com垠藍空中不知什麼鳥正暢快地繞著圈子飛翔。我毫不費工夫地找到那株植物。啊,怎會這樣?那株植物的每一莖幹都從一半的地方被折斷,剩一身不忍卒睹的光禿殘骸。
雜草叢生的原野,白天依然能聽見唧唧的蟲叫聲。草間流過約一尺寬的小溪,岸上多處小丘隆起。我們在一座小丘山腰坐下,眺望萬里無雲的晴空,或看著近在腳畔水溝般的小溪,及岸邊種類繁多、密密麻麻的小雜草,嘆息著「啊,秋天到了」,我們在那個地方待了許久。
或許是附近野孩子搞的鬼,又或許並非如此。至今我依然不知真相究竟為何。
「這叫×××,幾乎隨處可見,算不上劇毒,一般認為只是普通的花草,得到的關注甚少,然而卻是墮胎妙藥,從前沒這麼多藥品,提到墮胎藥,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自古以來,接生婆所謂的墮胎秘方,方中主角就是這種草。」
「這不是你自個兒講的嗎?先是郵差的老婆……」祖母開始屈指數起來,「然後是北村家的阿兼、柑仔店的……叫什麼來著?對,阿類。喏,光這一町就有三人,所以本月肯定是流月。」
突然間,我注意到溪邊陰暗處長著一叢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