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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的舞者

蒙面的舞者

然後他們齊聲大笑。
「嗨,昨晚很愉快吧?」一名會員語帶調侃地問。
玄關站著一名侍者打扮的男子,想必是俱樂部雇來的吧,他沒有顯出一絲驚詫,默默地領我入內。經過長廊,踏進西式大客廳,只見已有看似會員的人以及即將共舞的女子,三三兩兩,或站或走,或坐在長椅上。朦朧燈光照得豪華寬敞的房間如夢似幻。
自打出生以來,我從未有過如此奇妙的心情。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房內,在平滑的木地板上,我們的腳步聲猶如無數敲擊樹皮的啄木鳥,叩叩踩出詭異的節奏。曲樂不太適合伴舞,或者該說留聲機播放出來的弦樂和鋼琴合奏曲,陰森森的,似乎是從地獄躥出來的。眼睛習慣黑暗后,隱約看得見天花板極高的大廳中,因黑暗更顯得人頭攢動。他們在矗立於各角落如巨人般的粗大圓柱周圍若隱若現、交錯旋繞,那感覺真是詭譎,恍若一場地獄宴饗。
隔間房門自動向兩邊開啟,刺眼的光線迎面射來。
不久,大家差不多跳累的時候,留聲機的音樂戛然停止,侍者的話聲響起:
我牽著女伴的手,隨侍者前行。(為何那時她會順從地任由我牽著她的手?她也喝醉了嗎?)院子里停著一輛汽車,坐定后,侍者附耳交代司機「十一號」,是我們這組的號碼。
我打電話向公司告假,坐在書桌前發怔半晌,睏倦卻毫無睡意。儘管如此,我也沒心思看書或做其他事,只茫茫然地為不可挽救的失策懊惱。
另一件令我吃驚的是,暗中細看,其他舞者亦與我們相同,或比我們更放蕩,以絕非初識男女的方式共舞。這景象多麼瘋狂啊。不習慣這種事兒的我,忽然畏懼起陌生的對象,及在漆黑中狂舞的自己。
話說回來,這是多荒謬的錯誤啊。我跟眾人草草道別便逃出井關先生家,在車裡按著嗡嗡作響的耳朵,總覺得還有一線希望,拚命反覆尋找可能遺漏的蛛絲馬跡。
然後,大概就被載到這裏了。接下來的印象更模糊,幾乎沒什麼印象,但我似乎一進房間便卸下面具,於是對方「啊」地驚叫一聲,倉皇間想逃走。我能憶起這夢境般的一幕,只是當時我喝得爛醉,意識不到對方是誰。都怪醉酒壞事,直到看見這封信,我才驚覺她是朋友之妻。我是多麼愚蠢啊!
大概是房內灑滿朦朧光線的緣故,也可能如我先前說的,他們的喬裝都太高明了。更重要的是,面具混淆容貌的效果真是驚人。不消說,醞釀出這既奇妙又詭異情景的首要原因,便是臉上那個黑面罩。
我望著她,突然想起一個熟悉的人物。她脖子到肩膀的線條越看越像那個人。可是,我所知的那個人不可能來這種地方。一開始我便覺得見過她,但恐怕只是誤會。世上不乏容貌一模一樣的人,僅姿態相像,我不敢妄下判斷。
「且慢,」我思索著,「真有這麼愚蠢的事嗎?井關先生安排了昨晚那樣的不倫艷遇頗為異常,而且就算我喝得爛醉,竟然到早上都沒認出對方,豈不奇怪?其中是不是有讓我輕易上勾的詭計?井上的妻子,那個溫柔婉約的春子參加舞會也叫人難以置信。啊,對了,重點是那婦人的模樣,尤其是脖頸到肩膀的線條。這會不會是井關先生巧妙的陷阱?從花街柳巷找出一個戴上面具后容易被混淆為春子的女人,應該不是難事。我該不會遭那替身虛晃一招?而中招的可能不只我,壞心眼的井關先生在別具深意的闔黑舞會裡讓每個會員吃上相同的苦頭,打算之後獨自捧腹大笑吧。沒錯,絕對是這樣。」
我側耳傾聽,隔壁玄關傳來與先前截然不同、足以撩撥醉客心房的快活管弦樂,簡直幾近喧鬧。大伙兒像受音樂引誘似的魚貫返回大客廳,然後加倍瘋狂地跳起舞來。
我撫著下巴,裝作滿不在乎地答道。我原要嚇唬他們,卻毫無效果,得到的回應怪異至極:
對照自身的情況,我一下子就猜出井上次郎和我妻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妻子壓根兒不知道我喬裝成什麼模樣,而且他們也和我一樣,醉得像瘋子。最好的證據便是妻子關在房裡不肯見我,再沒有懷疑的餘地。
沉思之間,一個疑惑忽然浮上我的腦海。
瞧著瞧著,我漸漸感覺對方似曾相識。雖然可能九*九*藏*書是錯覺,但我彷彿見過她。我直盯著對方,對方也一樣,雙眼緊盯著我,細緻觀察喬裝成長發畫家的我,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
那個不可思議的俱樂部,我是通過朋友井上次郎得知的。像井上這樣的男子,世間少有。他特別精通旁門左道,例如去哪戶人家便能見到某位女星並和她搭上話、哪條花街可看到淫穢圖片,東京第一流的賭場在哪條外國人街上等等,此外他還擁有許多能夠滿足我們好奇心的知識。有一天,井上次郎來到我家,斂容正色說:
在這光怪陸離的情景中,我與一位似曾相識、卻又不知她真實身份的婦人手牽著手跳舞,不是做夢,亦非幻影。我的心臟由於一種分不清是恐怖還是歡喜的異樣感劇烈跳動著。
總之,打扮完畢,我將一身奇裝異服藏在人力車裡,趕在晚上八點的指定時刻前抵達秘密集會場所。
我害怕天亮,我無顏面對世人。今後要如何與井上次郎相處,又有什麼臉見春子?我神色慘白地反覆思量,沉浸在無可挽回的悔恨中。追究起來,打一開始我便心存疑慮。雖經蒙面和喬裝,但她的身形及動作都暗示了她肯定是春子。我為何沒再進一步探究?在喝得分辨不清對方的相貌前,為何沒猜出她的真面目?
不一會兒,古怪的酒宴開始了。由於禁止交談,大伙兒只能像啞巴般默默斟滿酒杯喝光、再斟滿、再喝光。淑女們也勇敢地拿起葡萄酒杯。
談話間,不巧妻子送茶過來。井關先生似乎嚇了一大跳,倏地正襟危坐,臉上還掛著不正經的傻笑。
「各位,享用美酒後,請回到舞池,音樂已響起。」
化裝舞會可是我生平的初體驗。當天,我依照吩咐,細心喬裝打扮,備妥事先收到的面具,前往指定地點。
眾舞者感激主持人設想周到,卻依舊默默無語,一對對手牽著手,走進隔壁房間。這兒雖比不上大廳,但亦十分寬敞,十七張小餐桌覆蓋著純白的桌布,妥帖地排列著。我和女伴在侍者的帶領下,坐在角落的位置。仔細一瞧,這裏沒有服務生,每張桌上都擺著兩個杯子和兩瓶洋酒。一瓶是波爾多白葡萄酒,另一瓶當然是為男人準備的,不是香檳,而是一種滋味難以形容的酒。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領略到變裝是多麼有趣的遊戲。我特地拜訪認識的美術家朋友,借來一套品味獨特的古怪衣裳,還買來長長的假髮——雖然應該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我甚至偷拿了妻子的脂粉上妝。瞞著家人悄悄化裝,簡直愉快得要命。實際上,照著鏡子如馬戲團小丑般往臉上塗抹脂粉的心情,充滿異樣的神奇魅力,我總算明白女人為何要在鏡台前浪費那麼多時間了。
只不過,居然連井上也搞錯號碼,實在是命運弄人。恐怕是我在十一號時先應聲,他也誤信自己的號碼牌是十七號。何況井關先生的字體,七和一是非常容易混淆的。
這計劃頗有意思,我當然表示贊同。不過,我擔心與我配對的女人。
「噯,我完全不行,你才是享足樂子吧?」
喉嚨乾渴得快燃燒時,我忽然清醒,發覺不是睡在自己的寢室。是昨天跳舞跳到倒下,被抬來這裏的嗎?話說回來,這兒究竟是哪兒?定睛一看,枕邊觸手可及處有條呼叫鈴索。我只想著找人,剛伸出手,忽然發現香煙盤旁擺有一沓半紙,最上面的那張以鉛筆潦草地寫了幾個字,好奇之下,下意識地讀起那難辨的假名文字:
(《蒙面的舞者》發表於一九二六年)
倘若留聲機的樂聲慢點響起,或電燈再晚些熄滅,恐怕我就能識破我的拍檔,避免那個令我悔不當初的結果。可惜只差一步,大廳已陷入黑暗。
「可是,現在真的存在那種虛擬世界般的俱樂部嗎?」
他們雖十分善於隱藏真面目,但風格卻又稍顯極端,或read•99csw.com者樸素得土氣,或者過分超前而顯得狂放,與化裝舞會這名稱極不搭調。再者,婦人嬌羞莫名的模樣以及婀娜的姿態,與活潑颯爽的西洋女子實在相去甚遠。
一如以往,井關先生撫著頭髮稀疏的腦袋,福神般笑容滿面地踏進我家客廳。他體態壯碩,五十開外,看似與那種幼稚的俱樂部沾不上半點兒關係。他規矩地在坐墊上坐下,左顧右盼,然後壓低音量,與我商量有關俱樂部的事。
聽完這番話,我半信半疑地反問:
湊上前的面具幽幽傳來馥郁的氣息,擦過我的臉龐。她柔滑的絹服以超乎想象的嬌媚觸感與我的天鵝絨衣裳相互廝磨。她的舉動頓時刺|激了我,我們就像一對戀人般,沉默親密地持續無言的舞蹈。
儘管喝得爛醉,我仍隱約記得昨晚的情況,當昨夜的亂舞到達巔峰,侍者悄悄走近我們低語:
我忙著想這些事,被動地隨著人流四處踱步。叫我吃驚的是,漫步過程中,對方另一隻手竟大胆爬上我的肩膀。那並非諂媚,也沒有年輕姑娘對情郎的含羞帶怯,而是自然而然、沒半點兒躊躇的熟練動作。
我再次動身外出,預備趕往井關先生家。必須讓他瞧瞧我是多麼滿不在乎,好報復昨晚的事。
與我的號碼配對的女子,現在正站在我面前,她穿著黑色系禮服,臉上矇著一塊傳統的深色面罩,還加戴了一個面具,乍看相當賢淑,絲毫不適合來這樣的地方。她究竟是什麼身份?舞蹈家、女演員,抑或一般家庭的姑娘?依井關先生先前的口氣,應不是藝伎之流。我完全不知道。
我讀著讀著,耳邊好像炸了聲響雷,昏沉的腦袋瞬間清醒,恍然大悟。「那個人……擔任我舞伴的,原來是井上次郎的太太?」一股難以言喻的悔恨幾乎要掏空我的胸口。

「你的舞伴跟我們的都不一樣啊,是『新』的,怎麼可能不樂?是吧,井關先生?」

不過,縱使井關先生不知井上與我的友情,仍不得不說,此次的惡作劇過於脫離常軌。就算對象換成其他女子,這同樣是不可饒恕的。他出於什麼心態,才導演出如此惡劣的戲碼?春子也是,明明有井上這個丈夫,還與陌生男子在黑暗中共舞,甚至乖巧地跟來這裏,我壓根兒沒想到她是這般浪蕩的女人。可是,這些說辭太自私自利,只要我不喝得爛醉如泥,就不會招來如此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的後果。
既然我和他的妻子共舞,他必是與我的妻子同舞,這是顯而易見的。啊,妻子跟那個井上次郎?我差點兒沒暈過去,好不容易才撐住。
「弄錯可糟糕啦,所以這部分我格外謹慎。」井關先生答道。
「雖然井關先生事先向眾夫人照會過,卻沒料到她們竟然肯來。對方是自己老公無所謂,萬一她們食髓知味,和其他男人搞起這套,那就傷腦筋嘍。」
「你去哪兒找那些搭檔?」
姑且不論其他人,不管變裝再高明,我也應該不可能認不出老友井上次郎,於是我睜大眼睛四處尋覓。然而,即便進入另一個房間,我也找不出他的任何蛛絲馬跡。這是個多麼神奇的夜晚啊!色調昏暗的銀黑色大廳里,幽幽反光的嵌木地板上,精心裝扮、戴著同款面罩的十七對男女,悄然無語,彷彿安靜等待著接下來即將發生的某種怪異之事,有人安靜佇立、有人蠢蠢欲動。
我當過二十日會五個月的會員,換句話說,我曾參加過五次集會。如同先前提到的,這是個一加入便終生難以割捨的有趣俱樂部,我卻短短五個月就退出,豈不有些蹊蹺?這是有理由的,敘述我離開二十日會的前因後果,才是本故事的目的。
我越想越覺得所有的細節都在證明這番推論。我舒展愁眉,一反消沉,詭異地竊笑起來。
我終究被井上次郎說服,加入了秘密集會。實際見識后,他的話果真不假,不,簡直遠遠超出原先的想象。僅僅形容為有趣並不恰當,應該說完全符合「蠱惑」的含義,一旦涉足立刻上癮,不能read.99csw.com自拔,我壓根兒未曾興起過退出俱樂部的念頭。會員共有十七人,會長是日本橋一家大綢緞莊的老闆。與實誠的生意人外表全然相反,他骨子裡極為變態,五花八門的活動大都出自於他的創意。那人應該算是這方面的天才吧,每一個提案都異想天開、古怪絕倫,包管讓會員歡喜無比。
一如以往,井上次郎的話總能勾起我莫大的好奇心。用不著多餘的勸說,我立刻動了心,「那個俱樂部究竟都做些什麼事?」
「當然,起初發放號碼牌時,就安排好讓每對夫妻拿到一樣的號碼吧,人數那麼多,真虧你沒弄錯。」
不久,剛才領我入內的那名玄關侍者走進充斥著刺探和猜疑、上演著怪譎無聲劇的現場,來到主持台前,像背誦課文似的說道:

這樣的形容,各位或許會聯想到西洋的化裝舞會,但絕非如此。儘管是西式房間,大家都身穿洋裝,不過這宅第屬於日本人,參加者也是日本人,整體氛圍極為日式,感覺截然不同。
真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天晚上的情景。震耳欲聾的噪音、仿若綻放在暗夜天幕下扭出狂亂舞姿的煙火、毫無意義的怒吼,憑我的筆力實在描繪不出那種光景。不僅如此,因過度運動,導致酒精在血液里循環得更快,我一下子就醉了,失去理智,幾乎記不得眾人及自己上演過什麼樣的狂態。
「有危機感了是嗎?」
「讓各位久等,現在已到規定時間,看樣子似乎是全員到齊了,接下來進入預定活動表上的第一個節目——跳舞。為決定舞伴,請把預先發給大家的號碼牌交過來,我會報出號碼,同號碼的人一組。聲明一點,非常抱歉,有些人不擅長舞蹈,所以請別將今晚當成舞會,只需配合音樂手牽手踱步即可,不必顧慮太多,儘管縱情享受。此外,為了助興,搭檔配對完畢后,房裡電燈會全部熄掉,請注意。」
「你自然不知道,不過我們同伴間有個叫二十日會的特殊俱樂部,算是一種秘密結社,會員全是厭倦了世間一切遊戲與娛樂的……唔,來自上流階層,生活相當富裕。宗旨是追求異於俗世的刺|激,極為隱蔽,且名額固定,很少招收新會員。難得這次有個空缺,允許一人入會。看在我們的交情上,我來邀請你,你意下如何?」
侍者逐一念誦號碼,我們三十四個男女像小學生站成兩排,形成十七對男女搭檔。既然都猜不出平常在一起活動的男同伴,更不可能知道女伴是什麼人了。每對舞伴在幽暗燈光下望著彼此的面罩,扭扭捏捏地窺伺對方的動靜。連好奇心旺盛、膽大包天的二十日會員們,都有點兒裹足不前。
聽著這些對話,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肯定一臉鐵青吧,這下終於真相大白。井關先生雖說得自信滿滿,卻不知怎的,只有我弄錯對象。春子取代妻子和我搭檔,我不幸碰上陰差陽錯的失誤。
「你倆聊得真開心。」我妻子別有深意地邊說邊泡茶。
我在靠近入口的長椅上坐下,環顧房間,想找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但他們的喬裝實在太過巧妙,近十名男會員竟如初識的人般,從身材到走路姿勢全然看不出一絲端倪。更不必提大家都戴著黑面罩,難以分辨。
井關先生哈哈大笑幾聲,代替回答。情況有些詭異,可是我認為不能在此刻示弱,極力保持鎮定。可是,他們把我晾在一旁,熱熱鬧鬧地繼續聊天。
「你讀小說嗎?外國小說中常出現奇特的俱樂部,好比自殺俱樂部。我們沒有自殺俱樂部那麼過頭,不過十分近似那類追求強烈快|感的社團。每月二十日的聚會,必有形形色|色叫人驚嘆連連的活動。如果讓你在現代的日本參加一場決鬥,你大概不會參与,然而,二十日會暗地裡舉辦過決鬥,儘管不是真要賠上性命。有時,主持者的舉動幾近犯罪,比如煞有介事地糊弄別人殺了他。由於演技太過逼真,大伙兒差點兒沒嚇破膽。另外,偶爾也不乏煽情冶艷的遊戲。總之,就是舉行這類稀奇古怪的活動,體驗一般人無法品嘗到的冒險滋味,盡情享樂。如何,很有意思吧?」九_九_藏_書
從我家到井關先生家不遠,車子一下就抵達他住宅的大門口。我原本擔心他去了店裡,幸好他在,我立刻被領進客廳。但抬頭一看,這是怎麼回事?除井關先生外,還有三個二十日會的會員在場談笑。謎底已揭曉了嗎?抑或只有這些人沒嘗到像我那樣的苦頭?我滿腹狐疑,卻沒忘記裝出愉快的表情,在為我準備的座位上坐下。
「喂,叫計程車!」我大聲命令女傭。
不僅是會長,其餘十六個人也各有怪癖。從職業來看,商人最多,其次是報社記者、小說家——全是響噹噹的人物——還有一名貴族公子。而我和井上次郎一樣,只是一介商務公司的員工,多虧我們的父親非常有錢,加入如此奢侈的俱樂部,手頭也不感拮据。忘了講,二十日會的會費稍微有點兒昂貴,光參加每月一個晚上的聚會,就要繳固定月費五十圓,特殊活動還需加一倍,甚至是三倍的臨時費用,單純的上班族恐怕消受不起。
「所以才說你落伍了。你不了解這個世界的全貌,這根本算不上什麼。東京還有比這更刺|激、更超現實的東西,這個世界沒你們這些君子想的那麼單純。簡單舉個例子,眾人皆知某貴族的沙龍里播放著淫穢的電影,卻隱而不宣。然而,那不過是都會黑暗面的一鱗半爪,其實每個角落都潛伏著驚人的事物。」
侍者應該只是複述井關先生交代的事,可內容著實古怪。二十日會的活動雖然十分瘋狂,但這不會有些過頭嗎?聽完這些話,我心裏不禁七上八下的。
我和女伴原本也僅是隔著空氣手指交握,客氣地走步,接著卻慢慢靠近對方。她的下巴擱在我肩頭,我的手臂環著她腰際,彼此緊貼,忘情熱舞。
「車子已備妥,我帶兩位過去。」
當車子抵達家門時,我終於想起號碼牌的事。一下車,我立刻衝進家中書齋,從喬裝用的衣服口袋掏出那枚號碼牌。仔細一瞧,上面用阿拉伯數字寫著十七,然而我清楚地記得我們昨天的號碼是「十一」。我懂了,這不是井關先生或任何人的疏漏,是我犯下不可挽回的過失。事前從井關先生那裡拿到號碼牌時,儘管井關先生再三叮嚀千萬不能弄混,我卻沒認真看,只在會場激|情的氣氛中隨便瞥了一眼,把「1」錯認為「7」,在喊到十一號時出聲應答。可是誰料想得到,搞錯號碼竟會招致這樣嚴重的後果?直到現在,我才為加入二十日會這種莫名其妙的俱樂部,而後悔不迭起來。
「您真可惡,雖是酒後亂性,卻沒料到您竟如此粗暴。不過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意義。我會當成一場夢忘掉,請您也將此事拋諸腦後吧。還有,千萬對井上保密,這是為彼此著想。我回去了,春子。」
四下頓時一片漆黑,我無可奈何,或說總算鼓起勇氣,牽起對方的手。對方也將柔軟的手交給我,細心的主持人特意避開快節奏的舞曲,播放安靜的弦樂唱片,不管懂不懂舞蹈的人來到這兒都成了門外漢,在大廳中開始旋轉。假如這裡有一絲光線,肯定極易分心,跳不下去,幸而主辦人考慮周密,將場地弄得一片昏暗,因此無論男女都變得格外放得開,最後紛亂的叩叩腳步聲,及無數喘息聲甚至直衝天花板,大伙兒熱烈地翩翩起舞。
回家后,我的悔恨只有更深,絕無法淡去。雪上加霜的是,妻子(這也難怪)稱病關在房裡,不肯見我。我在女傭服侍下扒著難吃的飯菜,悔恨之情倍增。
我百般猶豫,不知道該以什麼態度面對她。假使她是賣笑女,無論怎樣的冒失都能允許吧,但她不像那類女人,那麼,她是以此為業的read.99csw.com舞|女之流嗎?不不不,要是這樣,她的氣質也太婉約了,而且幾乎不懂舞蹈。那麼,她是行為端莊的女子,或別人的太太嗎?若是這樣,井關先生的做法實在欠妥,甚至可說是罪孽深重。
我望向正面的大時鐘,指定時間已過,人全都到齊,井上次郎不可能缺席。我再次睜大雙眼,細細審視每個人形態姿勢上的差異。不過,儘管發現幾個疑似井上的人物,卻無法斷定究竟是哪一個。一襲黑白大格紋西裝、戴著同樣花紋獵帽的男子,肩膀線條很像井上;還有那個一身赤黑唐裝、戴著中國帽,特意垂條髮辮的男子,也十分肖似;但另一名穿著緊身黑襯衣,用黑布包頭的男子,走路的樣子也頗具那傢伙的神采。
一切要從我入會後的第五次集會談起。假如有機會,我也想向各位介紹過去的四次集會,相信一定能滿足讀者的好奇心,可惜篇幅有限,只好作罷。
場地設在山手某富豪的宅第。車子開抵大門后,我便按事先約定的,向守衛室里的警衛打了個暗號,沿漫長的石子路走向玄關。弧光燈的光線將我詭譎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路面上。
「各位,鄰室已備妥飲料,請暫且移步休息。」
「嘿嘿嘿。」井關先生髮出獨特的詭異笑聲,「別操心,我不會隨便找來一些人,保證絕非賣笑女子。總之,我要讓眾人大吃一驚,說白了就沒意思了。哎,女伴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然後又是一陣笑聲。
總之,沉默宴席上的人們都已酒酣耳熱。儘管沒人出聲,但玻璃杯碰觸、衣物摩擦、不成句的聲音回蕩室內。每個人都醉得十分厲害,那時侍者若晚些開口,也許有人會禁不住叫喊,或起身跳舞。然而,不愧是井關先生的安排,侍者在最恰當的時機出現了。
他迫不及待地解釋:
「以為是寶箱,打開一瞧,竟是舊貨。」
「不過昨晚的主題確實出色,沒想到那些戴著面具的女子竟是各自的老婆哪。」
「呵呵,在交換一些生意經。」

當然,那種難以排遣的鬱悶怎麼描寫都不足以還原其面貌,我等不到天亮便離開了那個地方。而後,我像個罪犯,擦去臉上的脂粉,以幾乎和昨晚相同的裝扮把自己深深藏身於斗篷中,踏上歸途。
「這次我想辦場和往常不太一樣的活動,也就是舉行一場化裝舞會。我將邀請相同人數的女子配合十七名會員,在互相不知道面貌的情況下,男女搭檔跳舞。嘿嘿,不錯吧?我會要求雙方儘力喬裝打扮,不讓人一眼認出,然後依我所發的簽分組。簡單地說,個中巧妙在於不知道對方是誰。面具我會預先交給你們,請盡量變裝得徹底一些,這也算是場競賽。」
有一天,會長綢緞莊老闆井關先生造訪我家。像這樣登門拜訪,與每名會員培養感情,了解大家的個性來設計種種活動,是井關先生慣常的做法。通過此番努力,才能策劃出滿足所有人的活動。儘管擁有這般不尋常的嗜好,井關先生性格卻十分開朗,我妻子對他頗為中意,不時主動聊起他的事。且井關先生的太太也相當擅於交際,和我妻子以及每個會員的妻子都非常要好,經常走動聚會。雖說是秘密結社,但並非做什麼壞事,會員的妻子私底下也知道俱樂部的存在。她們縱然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俱樂部,也知道眾會員以井關先生為中心,每個月舉辦一次活動。
井關先生換上另一副面孔,假惺惺地解釋道,他向來如此。於是,商談完畢,井關先生便打道回府。當然,地點和時間早決定好了。
酒似乎很烈,醉意一下子涌了上來。我為對方倒葡萄酒的手猶如瘧疾發作般抖個不停,敲得玻璃杯緣叮噹作響。我差點吼出奇怪的話,又急忙閉緊嘴巴。眼前戴面具的女子一手輕輕掀起掩至唇畔的黑布,羞答答地啜飲。她大概也已醺醺然,暴露在外的美麗肌膚變得粉|嫩艷紅。
我呆立在書齋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一烙印在我腦袋裡、盤旋不去的,恐怕一生都不會消逝,是我對妻子、對井上次郎及對井上之妻春子那唾棄萬分的感情。
「等等,」我忽然發現另一個恐怖的事實,冰涼的液體不斷從我腋下湧出。「那麼,井上次郎究竟跟誰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