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帶著貼畫旅行的人

帶著貼畫旅行的人

我覺得稀奇,拿著望遠鏡把玩了好一會兒,然後拿起來準備舉到眼前。此時突然……真的非常突然,老人發出近乎尖叫的聲音,嚇得我差點兒把望遠鏡打掉。
「願聞其詳。」
十九世紀老式雙筒望遠鏡的球面彼端,存在另一個超乎想象的世界。在那裡,梳著結綿髮型的嫵媚姑娘,與穿舊式西裝的白髮男子過著光怪陸離的生活。魔法師讓我窺見不該看到的景象,於是我懷著無法言喻的古怪心情,受蠱惑似的出神注視著這奇妙的世界。
我專註于望遠鏡,沒太在意老人不安的表情。把望遠鏡翻轉正確方向後,急忙把眼睛湊上去,凝視貼畫上的人物。
「您想瞧瞧吧?」
「您想不想聽他們真正的身世?」
經過親不知的斷崖時,外頭天色已經和車內的燈光一樣昏暗了。此時,對面角落的同行者突然站起來,鋪開坐椅上的大黑緞布巾,把立在窗邊的一個約兩三尺大小的扁平物放進去包成一個包袱。這沒來由地給我一種奇妙的感受。
老人邊說邊把肩上的黑皮革箱放下來,慎重地打開鎖,取出一架相當古老的望遠鏡,遞給我。「喏,用這副望遠鏡瞧瞧吧。不,那裡太近,恕我冒昧,請再走遠一點兒,對,那位置正好。」
如同文樂的人偶劇中——每日的演出總會出現那麼一兩次,且是短短一瞬間——被名人偶師操縱的人偶會突現生命力一般,然而,這兩個人偶,像不給生命溜走的機會,將剎那獲得的能量封印在體內,用以維持其永久的栩栩如生的狀態。老人看出我的驚訝,滿懷希望地大喊:
「為了這個嗎?」
假如海市蜃樓的魔力能讓人發狂,那麼至少坐上歸途的火車前,我都未能擺脫它的魔力。眺望著妖異的天空整整兩個小時,直到黃昏離開魚津,在火車中過夜時,我的心境依然完全不同於平常。或許那就像過路魔,是瞬間讓人迷失本性的短暫瘋狂。傍晚六點左右,我從魚津車站乘火車返回上野。不知算不算是偶然,抑或那一帶的火車一向如此,我搭的二等車廂如平日的教堂般空蕩,除了我,只有一名先到的旅客蜷坐在對面角落的坐椅上。
「可是,想到家母的吩咐,我也不能繼續裹足不前。我靠近家兄背後,出聲問:『哥哥,你在做什麼?』家兄身子一震,轉過頭,一臉尷尬,什麼也沒說。我趁著近處無人,在塔上勸說起家兄:『哥哥這陣子的模樣,讓爹娘擔心不已。我正奇怪哥哥每天都上哪兒去,原來是來這裏。請告訴我理由吧,至少告訴我這個平素與哥哥最要好的兄弟。』
西裝老頭與年輕美女的反差之大自不必說,但我感覺「奇妙」的並非此事。
(《帶著貼畫旅行的人》發表於一九二九年)
老人將畫框放回原來的窗邊,就座后,示意我在對面坐下,注視著我說道。
我含糊其辭地應聲。於是老人弓起背,猛地湊向我,修長的手指在膝蓋上打暗號似的拍動著,悄然低語:
假如這不是夢,或一時失常造成的幻覺,那個帶著貼畫旅行的男子無疑是個瘋子。然而,就像夢有時會帶我們窺見與現實略有差異的另一個世界,又如瘋子能夠體驗我們完全無法感知的事物。或許這是我透過神奇的大氣透鏡機關,偶然偷窺到的異度空間的一隅。
「我心生恐懼(您一定會笑我都什麼年紀了還那麼膽小,但我真的是渾身戰慄,毛骨悚然)。立刻放下望遠鏡,喊著『哥哥』,跑向家兄消失的地方。可是,不知為什麼,不管怎麼找,就是不見家兄的蹤影。以時間來看,家兄不可能到太遠的地方,但我卻遍尋不著他。更詭異的是,家兄就這樣從這世上消逝無蹤了。此後,我越發害怕望遠鏡這種惡魔的器械,尤其厭惡這不知道原本屬於哪國船長的詭異望遠鏡。其他的姑且不論,唯獨這副望遠鏡,無論如何都不能反過來看。我深信只要顛倒使用,便會引發不幸的大事。這樣您就能明白,我為何會緊張地制止您倒著拿了吧?
「哎呀,聽我嘮叨這麼久。不過,您應該能理解吧?您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說我是個瘋子吧?啊,這樣也值得。怎麼樣?哥哥也聽累了吧?且還當著你們的面訴說你們的舊事,你們一定害臊極啦。馬上讓你們休息。」
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樓,我原想象那是美麗龍宮城浮現在大蛤蜊吐出的泡泡中的傳統畫面,因此目睹真正的海市蜃樓時,卻遭受到一種近乎被恐怖衝垮的感覺,乃至於差點沒滲出冷汗。
「家兄向我坦言后,又迫不及待地拿起望遠鏡。我實在同情家兄,儘管他的行為希望渺茫、徒勞無功,我卻無法勸阻他。我為這不幸的情狀熱淚盈眶,一直盯著他的背影。豈料這個時候——啊啊,我永遠忘不了那妖異美麗的光景。雖然已是三十年前read.99csw.com的事,但一閉上眼,那夢幻的繽紛色彩,依然歷歷在目。
「可悲的是,姑娘雖說活著,但原本就是人工仿造的,年紀不會增長,而家兄儘管變成了貼畫,畢竟只是勉強改變形體,仍為壽命有限的人類,因此會和我們一樣逐漸衰老。瞧,家兄原是二十五歲的美少年,現下卻白髮蒼蒼,臉上爬滿醜陋的皺紋。家兄不知道有多哀傷。對方永遠年輕貌美,自己卻不斷老丑下去,真是恐怖。家兄的表情非常憂傷,好幾年前起,便是這般痛苦的容貌。思及此,我越發同情家兄。」
「家兄下了鐵道馬車后,我也跳下人力車,亦步亦趨地跟上。最後抵達的目的地,竟是淺草的觀音寺,家兄從寺里的商店街直接走過本堂,再穿過本堂直直地走進後面的見世物小屋,來到剛才說的十二階前,走進石門付錢,隨後,身影消失在掛著『凌雲閣』匾額的入口處。我做夢也沒料到,家兄每天竟是跑來這種地方,不禁目瞪口呆。當時我未滿二十,幼稚的心裏冒起一個怪異的念頭:家兄該不會被十二階的怪物附了身吧?
海市蜃樓彷彿空中播放的巨型電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面滴上墨汁,自然暈滲開,干透後放大數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狀。
在望遠鏡的世界里,老人也一樣活靈活現。他環抱著相差四十多歲的年輕姑娘,神情幸福無比。詭異的是,當我把焦距調到最大,再把透鏡對準他的面部時,那不可計數的皺紋下,似乎流露出苦悶的神色。由於透鏡的作用,老人龐大的面孔近在咫尺,那交織著悲痛與恐懼的奇異表情,越看越讓我毛骨悚然。
「當時家兄只看到姑娘一眼,便激動得手指亂顫,於是弄歪瞭望遠鏡,他想再看第二眼,便往同一個方向拚命尋找,卻再也捕捉不到那姑娘的姿影。從望遠鏡里看,她似乎離他很近,但事實上兩人距離很遠,加上人潮洶湧,就算看過一眼,也不一定能再找出來。
火車發出單調的機械聲,寂寥海岸的險峻岩石及沙灘迅速從我眼前掠過。我隱約看到沼澤般霧蒙蒙的海面上,懸浮在雲霧深處的一抹殘陽。一艘大得詭異的白帆船如夢似幻地滑行其間。這天沒有一絲涼風,悶熱無比,連隨著火車疾馳而鑽進車廂的微風也像幽靈一樣有頭無尾。火車在短隧道間賓士,錯落有致的擋雪柱將遼闊的灰空及大海切成一個個斷片。
那扁平物應該是個畫框,似乎有特殊意義,男子才會將畫框的正面朝著窗玻璃。根據狀況我推測,他是特意將原本裹在包袱里的東西取出,並擺放在窗戶邊上的。且當他重新包裹時,我瞥見框里色彩斑斕的畫面格外栩栩如生,感覺非比尋常。
「啊啊,或許您會懂!」
「沒錯,沒錯,我不小心弄反了。」
「身世?」
對準焦距后,兩個圓形的光圈徐徐重合為一,模糊彩虹般的景象漸漸明晰,少女的身軀被放大了數倍,佔滿了我整個視野,彷彿整個世界都濃縮在這裏一樣。
見我沉默不語,他重新再問一遍。
「話說,我疲憊不堪,折回原本的窺孔機關小攤時,突然想到一件事。家兄會不會是過於愛慕貼畫中的姑娘,藉助萬惡的望遠鏡之力縮小自己的身體,悄悄溜進貼畫世界?於是,我拜託尚未收攤的老闆讓我看看吉祥寺場面的畫,沒想到……啊,不出所料,家兄竟變成貼畫,在煤油提燈的火光中,取代吉三,一臉歡喜地緊緊摟住阿七。
「此時已近薄暮,行人漸疏,窺孔機關小攤前僅剩兩三個孩子流連不去。那天的天色本就陰沉,到日暮時分更像大雨將至,厚厚的雲層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來。接著,天際響起如雷鳴般的大鼓聲。這個時候,家兄凝視著遠方,紋絲不動,大概足足有一小時之久。
「從年輕時起嗎?」
「正如我方才說的,明治二十八年春天,這副望遠鏡家兄剛到手不久。從此家兄出現了奇妙的變化,家父憂心家兄精神失常,而我也是。您大概也隱約察覺到了,我非常敬愛家兄,因此擔心不已。您猜那是怎麼樣的情形?家兄胃口變得極差,對家裡人不理不睬,老關在房裡沉思,以至於身子消瘦,臉就像患了肺病般呈土灰色,只有一雙眼越來越有神。他原本氣色就不太健康,當時更是蒼白得可怕,加上性格消沉,真叫人不忍卒睹。儘管如此,他每天仍堅持上班,外出的時間相當固定,從白天到黃昏,搖搖晃晃地不知道上哪兒去。就算問他,他也堅決不肯透露。家母憂心地使盡各種方法探聽家兄積鬱的理由,家兄卻執意不說。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月之久。
遙遠能登半島上的森林透過交錯的大氣變形透鏡,猶如焦點不準的顯微鏡下的黑蟲,混沌卻大得離譜地漂浮在天空上,壓在觀眾的頭頂上。雖然看似一塊形狀奇特的烏雲,但若是烏雲,必能清楚看出所在的位置。海市蜃樓的景象十分不可思議,與觀眾間的距離非常曖昧,既像漂浮於遠洋的大海妖,又像逼近眼前的異形霧靄,有時甚至像浮在觀者角膜表面的一點兒黑影。距離上的模糊,使海市蜃樓給人一種超乎想象的癲狂之感。
老人一臉蒼白,眼睛瞪得老大,不住地揮手。把望遠鏡倒過來看是多嚴重的事?我無法理解老人奇異的舉動。
老人輕輕將畫框包進黑布巾。這一剎那,不知是否錯覺,我似乎看見貼畫上的人偶臉龐微微一歪,唇角有些害羞地向我送上致意的微笑。老人不再開口,我也沉默不語。火車依然叩咚叩咚地發出沉重的聲響,駛過黑暗。
然後他像要坦白什麼重大秘密似的,將身子探得更近,雙眼炯炯,瞪得渾圓,直勾勾地盯著我,低聲說道:
我彷彿被魔鬼附了身,無法繼續往下看,眼睛忍不住從望遠鏡上移九*九*藏*書開,打量起四周來。寂靜無聲的夜間火車上,舉著畫框的老人身影依舊,窗外一片漆黑,單調的車輪聲傳來,我就像剛從噩夢中驚醒一樣。
受對方的態度吸引,我忍不住提出奇怪的要求,儘管我並非為那個扁平物品而來。
姑娘並未有任何行動,但周身氛圍和肉眼所見時截然不同,充滿生氣,她白皙的面孔微泛紅暈,胸脯高聳(實際上,我甚至能聽見心跳聲)。透過縐綢衣裳,全身上下散發出年輕女子的活力。
火車的震動與車輪的聲響交雜,我以為聽錯了老人低沉的話語。
「洋片畫上的人物是貼畫製成,但應是出自名師之手。阿七栩栩如生的美艷容貌,在我看來,恍若活生生的真人,怪不得家兄會說:『即便知道這姑娘是沒有生命的貼畫,我也難以死心。雖然可悲,但我終究無法放棄。一次就好,我也想像吉三一樣,成為貼畫里的男子,和她說說話。』然後,家兄便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動也不動,仔細想想,為了採光,窺孔機關箱子上方是開放的,家兄肯定是無意中從十二階的樓頂斜看到這幅畫面的。
如果要形容那種「奇妙」,就在於兩個貼畫人物都是活的。
這輩子再也沒見過事物以那種方式呈現在眼前,要向讀者形容它是如何呈現的,對我真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如果要打一個類似的比方,就像是海底的女妖躍出水面那一瞬間的情景吧!裸體女妖在藍色海水不安的晃動下,身體就像海草般不自覺地扭動著,輪廓也朦朧不清,恍若白花花的怪物。然後,她慢慢漂浮上來,離水面越來越近,海水的藍色漸漸淡去,形狀也變得清晰起來。她躍出水面的那一瞬間,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倏然呈現人類的真面目。通過望遠鏡看到貼畫中的少女,就是這麼一個過程,她緩緩成形,直到變成一個擁有人類身高的活物。
「由於實在掛心不下,母親讓我悄悄跟蹤家兄,看他究竟到什麼地方、做了什麼。那一天,天也是這樣陰沉沉的,家兄和平常一樣,中午過後便穿上特地定做、當時還算相當時髦的黑天鵝絨西裝,肩上背著這副望遠鏡,去通往日本橋的馬車鐵道,我隨即小心跟上。然後,家兄便在前往上野的馬車鐵道排隊,一轉眼突然上了車。那時的電車與現今的不同,車輛非常少,坐下一趟車趕前一趟根本是不可能的。無奈之下,我只好使用家母給我的零用錢,搭上人力車。若碰上腳力好的車夫,也能緊緊尾隨鐵道馬車。
「屋頂上是座沒有圍牆的瞭望台,只有八角形欄杆。一走到上面,四下便突然亮起來,由於剛才走過的是一條極長極陰晦的道路,猛然降臨的光線真會嚇人一大跳。雲朵低得幾乎伸手可及,左右環顧,全東京的屋頂雜然錯落、仿若塵芥,品川的御台場則像盆景。我忍著頭暈眼花,俯望下界,觀音寺的本堂也在底下,見世物的棚屋好似玩具,從這裏只能看到人們的頭和腳。
「嗯,是他二十五歲時的事。」
從我一起身,男子便一直迎視我。當我望向他時,他好像已等候許久,下巴朝身旁的扁平物品努努,冷不防寒喧道:
「家兄把觀音堂後面一棵巨松作為標記,找到那邊時卻沒發現任何在望遠鏡中看到的房屋,真是摸不著頭腦。我覺得是家兄看錯了,但他沮喪的模樣實在叫人不忍心。為了寬慰他,我便到附近的茶攤子等地四處尋找,可是哪兒都沒有那樣的姑娘。
老人遞給我的望遠鏡,恐怕是二三十年前的舶來品,也就是小時候眼鏡店廣告牌上常見的那種形狀奇怪的雙筒望遠鏡。由於久經摩擦,黑色表皮都剝落了,露出黃鋼材質的底部,它和老人的西裝一樣,是叫人懷念的古董。
我藉助望遠鏡仔細看遍女子全身,然後轉向她依偎著的幸福白髮男子。
背景中浮現出兩個約一尺高的人物,以「浮現」形容,是因為這兩個人物不是畫上去的,而是用布精心貼上去的。一個身穿一襲老式黑天鵝絨西裝的白髮老人拘謹地坐著(神奇的是,除發色外,他長得和畫框的主人相似,連衣服也一模一樣)。坐在白髮老人身邊的是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嬌艷欲滴的少女,穿著緋鹿子長袖和服,搭配黑緞腰帶,梳著結綿髮型,臉上浮現難以言喻的嬌羞,倚在老人膝上,宛如戲里的情|色場景。
那天晚上,不知為何,我不斷脫口而出令自己都十分吃驚的話語。
畫框似乎相當老舊,背景的塗料也處處斑駁,姑娘的緋鹿子衣裳、老人的天鵝絨西裝都褪色嚴重,儘管如此,仍舊散發出難以名狀的妖冶生機,幾乎要灼傷觀賞者的眼睛。若要說神秘,確實十分神秘,可是我說的「奇妙」,指的並不是這一點。
「我腦袋好像有點兒不對勁,這兒真悶熱。」
「聽家兄這麼說,我急忙付了錢,湊到窺孔前。原來那是菜攤阿七的故事。那時正放到吉祥寺的書院里,阿七依偎在吉三身上的圖片。我忘也忘不掉,窺孔機關小攤的老闆夫妻揚著沙啞的嗓音,揮著鞭子打節拍,大聲吆喝著:『湊過來看看呵,開開眼界呵!』那奇特的聲調彷彿還縈繞在我耳邊。https://read.99csw•com
懸浮在大氣中的模糊形狀散漫遊離著,一會兒是漆黑的三角形,像一座倒插的寶塔,但又轉瞬崩塌,向左右延展,拉伸成一列疾馳的火車,一會兒又迅速崩解成幾根並排的檜木林,看似靜止不動,卻又在不知不覺間面目全非。
「就像方才說的,我站在家兄身後,看得到的只有天空。朦朧的積雲之中,家兄瘦削的西裝背影圖畫般浮現,而積雲不斷移動,讓人誤以為是家兄漂浮在半空中。此時,彷彿煙火倏地燃放,五顏六色的綵球爭先恐後地飄上白霧蒙蒙的天空。實在難以用言語描述,但那真的猶如繪畫般,又仿若某種前兆,讓我的心裏充滿一種說不出怪異的情緒。究竟怎麼回事?我急忙往下一看,原來是賣氣球的不小心失手,氣球盡數逃逸到天空中。當時,氣球這玩意兒比現在稀奇多了,就算知道綵球營造了這不可思議的畫面,我仍擺脫不掉瑰異的心緒。
約莫十分鐘后,車輪聲放慢,窗外逐漸出現兩三盞燈火,火車在不知何處的山間小站停下。只有一名車站人員孤零零地佇立在月台上。
提到貼畫,我只看過羽球板上的那種歌舞伎演員肖像,其實那已足夠精美,但面前的貼畫更是巧奪天工,完全不是那種東西能夠比擬的。這肯定出自名師之手吧,不過這還不是我所謂「奇妙」的地方。
老人一提到「家兄」,彷彿那兒就坐著他的兄長似的,總會望向貼畫上的老人,或指著他。老人記憶中的兄長與畫中的白髮老人重合在一塊兒,好似貼畫里的人是有生命的,正聆聽他說話。他的語氣像意識到身旁坐著第三者,但奇怪的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彆扭,那一瞬間,我們似乎超越了自然法則,進入與原本世界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您願意嗎?」
「家兄遲遲不肯坦白,但經我再三央求,他終於拗不過我,開口傾吐深藏在心底一個月的秘密。提到家兄煩惱的原因,這又是樁離奇古怪的事。家兄說,約一個月前,他登上十二階,拿這副望遠鏡遙望觀音寺境內時,偶然在人群中瞥見一名姑娘,那姑娘美得無法形容,好比天仙,連平素對女人毫無興趣的家兄,也被她攪得情迷意亂、神魂顛倒。
「從此以後,家兄念念不忘望遠鏡中的佳人。他非常內向,所以患起古典的相思病。現代人聽了可能覺得好笑,不過當時的人真的非常保守,不少男人對路上擦肩而過的女孩一見鍾情,患起相思病。不必說,家兄拖著那連飯也吃不下的衰弱身體,可悲地痴心祈禱著姑娘會再次經過觀音寺境內,因此日復一日,不辭辛苦地爬上十二階,拿著望遠鏡尋找。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整幅畫以藍色塗料為主要背景,畫面上有幾個相互連通的房間,並用極端的透視法繪出榻榻米和格狀天花板延伸到遠方的畫面,仿若歌舞伎舞台的宮廷背景。左前方用畫筆粗略勾勒出一道書院風格的墨黑窗戶,旁邊放著一張同色書桌,書桌的位置暗示了畫者有意違背繪畫透視規則的心思。簡單地講,這是類似繪馬板的獨特畫風。
魚津海岸聚集了一排排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屏住呼吸,凝神望著前方大片的天空與海面。我不曾見過那般平靜的海面,一直深信日本海是驚濤駭浪、野性十足的,因此那片海讓我意外極了。那海是灰色的,不興一絲波浪,猶如延伸到天邊的沼澤,也像太平洋的海,沒有水平線,大海與天空交融在同樣的灰色里,眼前彷彿被深不可測的濃霧完全擋住了視線。我以為濃霧的上方是天空,沒想到是海面,一艘大白帆船幽靈般輕飄飄地滑行過去。
老人黯然望向貼畫里的老人,不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
我再看一眼這古怪物品的物主,發現物主更加奇異,忍不住大吃一驚。
我像催促老人吐露常人來歷般,若無其事地請求。老人高興得皺紋幾乎都擠在一起,說著「啊啊,您果然願意聽」,便敘述起這個離奇的故事。
「我只跟著父親去過十二階一次,之後便不曾重遊,總覺得裏面非常恐怖,但家兄都上去了,無可奈何,我只好以隔著一個樓層的距離尾隨,一步步踩上陰暗的石階。那兒窗戶不大,紅磚牆又極厚,冷得像地窖一樣。而且當時正值甲午戰爭,一邊牆上掛滿罕見的戰爭油畫。露出惡狼般兇猛的表情、嘶吼著向前衝刺的日本兵,被步槍上的刺刀捅破側腹、雙手按著噴出的血水、臉頰和嘴唇因失血而紫脹著掙扎不已的中國兵,還有被砍斷的頭顱在半空中飛起,長長的髮辮揚起,像一個個飄在空中的氣球。這些說不出驚駭、血腥的油畫在幽微光線中油膩膩地發亮。在這中間,陰森石階如蝸牛殼般無止境地往上盤旋延伸,我戰戰兢兢地爬至頂端。
「這是我這輩子最重大的事。我記得非常清楚,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家兄變成那樣(他指著貼畫上的老人),是二十七日的黃昏。當時我和家兄尚未繼承家業,也還沒獨立,居住在日本橋通三丁目,父親經營綢緞莊。那時候淺草的十二階剛建好不久,家兄幾乎每天都興奮地爬上那座凌雲閣觀賞景色。家兄非常愛好異國風物,也很喜歡新奇玩意兒。例如,這副望遠鏡據說是某外國船長的隨身物,家兄在橫濱唐人街一家奇特的舊貨商店找到,還頗花費了一筆不小的代價才到手的。」九九藏書
「可是啊,我並不覺得悲傷,反而為家兄能夠實現心愿獲得幸福,高興得流淚。我態度強硬地和老闆商量,不管開價多少,一定要把那張畫賣給我(奇怪的是,老闆一點兒都沒發現穿西裝的家兄取代了侍童吉三坐在那兒)。然後飛奔回家,一五一十地稟告家母。但雙親只是斥責:『你胡說八道什麼?連你都發瘋了嗎?』完全不肯聽信。這豈不是滑稽至極嗎?哈哈哈!」老人大笑起來。奇怪的是,我也和老人同感,一起放聲大笑。
老人抱起畫框包袱,留下這句道別的話語,走出車廂。我望向窗外,老人細長的背影(那與貼畫中的老人是多麼相似啊)在簡陋的柵欄處將車票遞給站員后,像融入黑暗似的消失不見了。
「那麼,我先告辭。我要在這兒的親戚家住上一晚。」
男子(不如說老人更合適)修長的手指靈巧地解開大包袱,把畫框拿出來,正面朝著車內,靠放在窗邊。
「奇妙的是,家兄突然無比興奮起來,蒼白的臉漲得赤紅,喘著氣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說:『走吧,不快點兒就來不及了!』似乎是找著先前的姑娘了,家兄拚命扯著我跑下高塔的石階。他說她坐在一個鋪著榻榻米的大客廳里,馬上過去應該來得及,一定還在原處。
「對。」老人的聲音依然深沉,「特別是白髮老人的。」
「屋頂上,十余名參觀者聚在一起,神情恐懼地竊竊私語,望著品川的海邊。家兄呢?四下一看,他獨自遠離人群,拿望遠鏡直盯著淺草寺的境內瞧。我從後面看去,家兄的天鵝絨西裝鮮明地浮現在陰沉沉的白色雲朵中。由於我往前直視完全瞧不見底下雜亂的景物,因此立刻認出家兄,卻覺得他像西洋油畫中的人物般,神聖無比,叫人不敢貿然出聲呼喚。
儘管這要求極其詭異,但我已成為無窮好奇心的俘虜,照老人說的離開座位,後退五六步。老人把畫框迎著光線舉起來,方便我看清。如今想來,那情景必定相當古怪而瘋狂。
我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用一種顛倒的奇妙心境,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妖怪,眯起眼,直盯著前面這張近看越發異常的布滿皺紋的面孔。
火車過了兩三個小站,期間我們坐的位置成一條對角線,視線偶爾遠遠交會,又尷尬別開,重複數次。外頭一片黑暗,即使把臉貼在窗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面漁船上朦朧的舷燈孤零零閃爍如豆的光線,再不見一絲光芒。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狹長的車廂恍若遺世獨立的世界,晃動著前進。好似只有我倆被遺留在昏暗車廂里,全世界的生物都消失無蹤一般。我們乘坐的二等車廂不管停在哪一站都沒人上車,列車員和車掌也一次都未曾露面。如今回想起來,真有些蹊蹺。
「天完全暗下來了,當遠方踩球雜技的花煤氣燈繽紛閃爍起來的時候,家兄才大夢初醒似的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說出奇怪的話:『啊,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拜託你,反著拿這個望遠鏡,用大透鏡看我。』家兄不理會我的疑惑,只是堅持『照做就是』。我天生不喜歡透鏡類的東西,不管是望遠鏡或顯微鏡都一樣。我覺那把物體拉至眼前的效果,以及把小蟲變得像怪物般巨大的作用十分恐怖,所以我幾乎不碰家兄的寶貝望遠鏡。正因為如此,更覺得那是惡魔的器械。何況,在連人臉都分辨不清的昏黑中,景象蕭瑟的觀音堂后,用倒過來的望遠鏡看哥哥,這行為既瘋狂又可怕。但家兄再三央求,我無可奈何,只能照做。反過來的望遠鏡一放到眼睛上,站在兩三間遠處的家兄就只剩兩尺大了,這顯得他幽暗中的身影無比清晰。我完全看不到其他景色,只有家兄被縮小的西服身影玲瓏地站在透鏡正中央。大概家兄正倒退著走吧,眼看他越來越小,終於縮成一個一尺左右的人偶像。接著,他的身子忽然漂浮了起來,我還在訝異時,他竟已融入黑暗中。
「您相當詫異哪!」
我偷瞄一眼,禁不住閉上眼睛。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何有此反應,只覺得非這麼做不可,於是閉著眼好幾秒鐘。再次睜眼時,前面出現了一個未曾見過的奇妙物品。話雖如此,我怎麼也找不到能清楚說明其「奇妙」之處的辭藻。
「不,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著看,千萬不可!」
「找著找著,我不慎和家兄走散了。經過茶攤子,一會兒后又回到原來的松樹下,那邊並排著許多攤販,其中有間窺孔機關的小攤,老闆九_九_藏_書正噼啪甩著鞭子做生意。仔細一看,那位正弓著身子、專註地盯著窺孔的不正是家兄嗎?『哥哥,你在幹什麼?』我拍拍家兄的肩膀,他驀地一驚,回過頭來。他當時的表情,我至今難以忘記。該怎麼形容才好,就像在做夢一樣,他整張臉都快虛化了似的,雙眼遙望遠方,連聲音都空洞得古怪。他說:『喂,我找的姑娘就在這裏面啊!』
「您曾去過十二階嗎?哦,沒有,真是遺憾。那玩意兒不知究竟是哪個魔法師建造的,簡直怪異到極點。表面宣稱是義大利技|師巴爾頓設計的,但您想想,提到當時的淺草公園,名勝頂多隻有蜘蛛男的見世物、姑娘劍舞、踩球、源水的陀螺、窺孔機關,較奇特的就是仿造富士山建造的假山群,還有叫梅茲的八陣隱杉。瞧瞧,那種地方突兀地冒出一座高聳的紅磚塔,豈不嚇人?據說塔高四十六間,約莫半町大,八角形屋頂尖尖的,像唐人的帽子,只要到地勢稍高的地方,不管是東京哪個方位,都看得見這座紅色怪塔。
「後來,家父結束東京的生意,返回富山附近的故鄉,我也一直住在那裡。經過三十多年,為讓家兄看看暌違許久的東京,我和他一同踏上旅途。
「他們是活的,對吧?」
他仔細包妥后,突然轉向我。那時我正沉迷於觀察他的舉動,兩人視線碰個正著。於是,他有些難為情地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禁點了點頭,以示回禮。
他穿著一身窄領窄肩黑西裝,這種西裝式樣極為古老,只能在父輩年輕時的褪色照片中看到,但高個兒長腿的他穿起來還是十分體面,一點兒都不顯土氣,甚至是風姿瀟洒的。橢圓形的面孔上,除雙眼有些炯炯逼人外,其他部分及線條都十分柔和。他烏黑濃密的頭髮梳整得十分漂亮,第一眼感覺他約四十歲,但仔細一瞧,滿臉皺紋,應該有六十好幾了。那漆黑的頭髮與蒼白臉龐上縱橫密布的皺紋形成強烈對比,極其詭異,剛發現時我驚詫不已。
我忘了具體的時間,只記得那是某個溫暖的陰天,我在魚津觀賞海市蜃樓的歸途上。偶然談起此事,總會受到好友的指責:「你不是從沒去過魚津?」確實,我沒辦法提供何年何月何日去過魚津的確切證據。這麼說,那果然是場夢?但我從未做過色彩如此濃烈的夢,通常情況下,夢中景象往往像黑白電影。可當時火車中的情景,以那幅妖艷的貼畫為中心,奼紫嫣紅的色彩好似蛇的眼瞳,鮮活地烙印在我的記憶里。難道有這種彩色|電|影般的夢?
「他們深信人不可能變成什麼貼畫,可是家兄真的變成貼畫。證據就是,後來家兄好像從人世徹底消失了一樣。但家人深信家兄是離家出走了,真可笑。我不理會別人怎麼說,向家母要了錢,終於得到那張吉祥寺場面的圖畫,並隨身攜帶,帶著他們從箱根旅行到鎌倉,因為我想帶家兄和阿七蜜月旅行。如今搭著火車,我就禁不住想起當時的事。那時候我也像今天這樣,把畫靠在窗邊,讓家兄和他的愛人欣賞外頭的景色。家兄不知有多麼幸福啊!姑娘也是,家兄對她一片真心,她怎會討厭家兄?兩人宛若新婚夫婦,羞紅了臉撫摸著彼此的肌膚,極其和睦地互訴衷情。
與簡陋的背景相反,貼畫的精巧叫人嘆為觀止。面部用白絹做出,線條十分有立體感,甚至每條細紋都清楚呈現。姑娘頭頂植入一根根真發,再梳綁起來,髮型看起來十分整齊、精緻。老人的頭髮應該也是植入的,身上的西裝縫線工整,有的地方甚至貼上粟米大小的紐扣。少女隆起的胸脯、豐|滿柔和的腿部曲線、微微敞開的緋紅縐綢中若隱若現的白|嫩肌膚、芊芊玉手上晶瑩如貝殼般的指甲,一切都太精緻了,精緻到彷彿把他們放在放大鏡下,便能清晰地看見每個毛孔。
他的口吻是那樣理所當然,我反而愣住了。
「樂意之至。我方才便想著,要是您,一定會因為它過來。」
我開始害怕起這既像四十歲也像六十歲,風采猶如西洋魔術師的男子。在沒有其他事物轉移注意力的情況下,恐怖的感覺不斷膨脹,擴散到全身。終於,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每根汗毛都被畏懼佔據的感覺,索性站起身,大步走向男子。正因這般厭惡懼怕,我反而要逼自己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