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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

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

「我每天都想著這件事。有一次,我甚至爬上博士事務所後面的紅磚牆,從窗外往裡偷看,看到博士的私人房間里擺著骸骨、蠟像、裝義眼的玻璃箱等物品。
「願聞其詳。您可否陪我上哪兒吃飯?我們找間安靜的房間慢慢聊吧。」
「對面建築物完全被月光籠罩了,反射出銀灰的光芒,如之前所說,對面的構造和這邊的建築物完全相同。那景色多麼古怪啊。光這樣描述,實在無法傳達那種近似瘋狂的心境,感覺像眼前突然出現一面巨大的鏡牆,將自己所在的這側建築物如實倒映出來。這全是結構相似與月光妖術共同作用下的效果。
「抱歉打岔,請繼續說。」
我連忙為方才的誤會道歉。
「第二天早晨,負責清掃那區的道路清潔員發現斷崖頂上有具屍體隨風微微擺盪,之後引發了一場騷動。
「目羅博士的殺人動機嗎?用不著對偵探小說家的您啰唆了吧。人不需要任何動機,也會為殺人而殺人,您不是再清楚不過?」
黃昏的猴子籠前,臉色蒼白的男子講述起奇妙的故事,這樣的情景令我歡喜。我「嗯、嗯」地應和。
(《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發表於一九三一年)
「我用盡全力,一把將坐在窗邊的人體模型推下。模型喀啷一聲,消失在窗外。
「窗外的大樓,從五樓一半以上到屋頂,籠罩在即將溜走的最後一絲月光下,樓體閃耀著朦朧的銀光。一扇形狀一模一樣的窗敞開著,像張著漆黑的大口。在邪魅的月光下,兩棟樓越發相似。
「接著,砰的一聲,我依稀聽見東西撞地的聲響。
「然後,您猜猜,接下來我做了什麼?
「至此,身為偵探小說家的您應該已全明白吧?當時我也恍然大悟,併為這老醫者破天荒的點子驚嘆不已。
「那人以完全相同的方法自盡,原因依舊不明。這次的上弔者和香料代理商不同,個性開朗活潑,他會選擇那個陰森的房間,純粹是那兒租金低廉的緣故。
「這是多麼令人期待的幾秒啊。和我的預測一模一樣,為察看我的情況,那張蠟黃的臉——也就是目羅博士——冷不防從對窗冒出。
「直盯著鏡子時,您不會感到害怕嗎?我覺得再沒有比鏡子更駭人的東西了。您問哪裡可怕嗎?因為鏡里有另一個自己,像猴子一樣模仿著自己啊。」
『啊,原來如此,我在那兒啊。』
男子突然問我。他把蜜柑皮往上拋再伸手接住,再拋再接。籠子里的猴子也以完全相同的動作,這麼拋接著蜜柑皮。
「不,這是真的。猴子的宿命就是如此悲慘。要不然來試試吧。」
「今天是十四號嗎?幾乎是滿月呢,所謂月光傾瀉,便是如此吧。月光多麼奇妙啊。我在書上讀過月光會施展妖術,這是真的,月光下同樣的景色看起來與白天截然不同,此刻您也和方才站在猴子籠前時判若兩人。」
男子說完大笑,笑聲卻陰森莫名。
動物園也是如此。東京人不知為何就是著急離開。門都還沒有關,場內卻已一片空蕩,連個人影也看不到。
「目羅博士怎麼看都很可疑。那天晚上對面窗戶里的醜惡面孔,肯定是博士。但他究竟是哪兒不對勁?假設那三次上弔不是自殺,而是目羅博士策劃的命案,動機是什麼?又是通過怎樣的手段?想到這裏,我的思考便遇上瓶頸。儘管如此,我仍深信目羅博士就是那些自殺案件的實施者。

這男子似乎非常慣於耍弄猴子。只見猴子撿起木棒,隨即抵在脖子上鋸起來。
「第二天,我詢問同事和其他辦公室的打雜差人,大家都說對面大樓是個空屋,晚上連個守衛都沒有。那果然是幻覺嗎?
「當時月光直射谷底,將這邊的窗戶照得一片銀白,足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生意再怎麼不好,博士好歹也是個醫生,不可能穿廉價成衣。若是要給書生穿的,也不需勞主人大駕偷偷摸摸去買。其中一定有什麼文章。那套西裝究竟有何用途?我恨恨地望著博士的背影消失在事務所入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可以從後面圍牆偷窺博士房子的裡間,或許能看到他的舉動。於是,我立刻往事務所後方跑去。我爬上圍牆窺探,博士果然在房裡,而且顯然在做著相當詭異的事。
「是的,有一半是月光的罪孽。可是並非直接作用,否則渾身沐浴在月光下的我們,早該去上弔了。」
「猴子模仿很滑稽,但人模仿可不好玩兒。神明給予人類一些與猴子相同的本能,這十分恐怖。您聽說過某旅人在山中碰到大猿猴的故事嗎?」
「月亮與鏡子很有緣,像水月這個語彙,及『願月亮為明鏡』這樣的歌詞,都證明兩者具有共通點。請看這九_九_藏_書裏的景色。」
這話還要從那天——那幾天被催稿催得急,家裡待不住了,在東京市區內大概閑晃了一星期左右的某天——于上野動物園偶然邂逅一名怪人說起。
男子拾起腳旁的一根木棒扔給一隻猴子,接著拿隨身手杖做出砍脖子的動作。
「我上弔的模樣一點兒也不醜,一點兒也不可怕,簡直美極了。
「然後,那個大胆的職員也一樣上弔了嗎?」
「那天起,我撇下工作,無時無刻不留意著目羅博士的動靜。終於,我識破了博士的秘密。」
「…………目羅博士就此殞命。
「這樣的描述聽來或許很滑稽,但那種心情是語言無法傳達的。那是噩夢。沒錯,就如同在噩夢裡,不受控制地做出非本意的舉動。明明睜著眼,鏡中的自己卻閉著眼睛,這該怎麼辦?不會忍不住像鏡中的自己那樣閉上嗎?
「我工作的大樓里,有一個商人告訴我接受目羅氏診療時的奇異體驗。後來,只要有空,我就時時留意博士的動靜。另外,我也常從此處偷窺對面空大樓的五樓窗戶,卻沒發現任何異狀,蠟黃色的臉龐一直都未再出現。
「三更半夜的空屋裡有人,而且那個面色蠟黃的臉龐剛好從自殺現場正對面的窗子探出頭來。這事非同小可,會不會是我的幻覺?那妖怪的邪術會不會使我也萌生上弔的念頭?
「正對面顯現出我所在的窗戶,玻璃窗也一樣開著,還有我自己……咦,這鏡子真詭異,為什麼沒照出我的身影?我忽然陷入困惑,不由自主地思索著。這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陷阱所在。
「可怕的預感令我顫抖不止。為確定情況,我將頭探出窗外,卻沒有勇氣立刻往下面看,因此先偏過頭望向另一處遙遠的谷底。月光只照到對側建築物頂端的一小部分,大樓間的狹縫一片漆黑,深不見底。
「我急忙把頭縮回來,生怕自己步其後塵。霎時,在那一瞬間,視線無意間捕捉到正對面的房間,那漆黑的四方洞穴里,竟清楚地浮現出一張臉。那是即使在清朗月光下也依舊蠟黃干縮,或者說是畸形怪物的醜惡臉龐。那傢伙不正盯著自己嗎?
「我成為人偶師。
青年微微抬頭,凝視著腳下沐浴在月光下的不忍池。池邊的景色倒映在青年所謂巨大的鏡子里,襯著白色的月光,營造出妖異的氛圍,橫亘在我們面前。
『診療室深處的房間內,玻璃箱中擺滿各式各樣的義眼,上百顆玻璃眼珠就這樣直瞪著來訪者,真叫人發毛。另外,屋裡居然還擺著兩三具骸骨和等身大的蠟像,不明白眼科怎麼會需要那種東西。』
當時是黃昏,差不多快閉館了,遊客大都已離去,館內悄然無聲。
「嗯,我察覺到香料代理商和第二個租房的人,都死在月光清朗的夜晚。假如沒有月亮,就不會引起不幸。而且,那往往發生在銀白妖光照進峽谷的短短數分鐘之內,我深信那一定是月光的妖術。」
「猴子為什麼老愛模仿?」

「有個人在那兒上弔了,同一個地方就會吸引更多的人上弔。這便是模仿本能的恐怖嗎?」
「您不覺得白天時才是真正的景色,而月光照耀下的,其實是白晝景色的鏡中倒影嗎?」
「不過,最後一次上弔事件的半年後,我總算遇上一個解開疑惑的機會。那個惡魔房間再度租出,房客來自大阪,完全不知道相關的恐怖流言,而大樓的事務所想盡量賺取房租,沒透半點口風就簽了約。他們覺得過了半年,應該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
「咦,我去哪兒了?我應該站在窗邊才對。我東張西望,重新檢視對窗,不斷尋覓著。
我獃獃站在猿猴籠子前,享受著此刻的靜謐,前一刻這兒還是人潮洶湧的。
「人們如此解釋,事情暫告一段落。然而沒過幾天,同一間房又租給另一人。對方沒把那裡當成住所,但有天晚上說熬夜處理要事,就關在房裡,隔天早上又成了弔死鬼。
「有個旅客在遠離人跡的深山碰上一隻大猿猴,隨身短刀被猿猴搶走了。猿猴抽出刀,好奇地甩動著。旅客是個城市人,手無寸鐵,危在旦夕。」
「構造完全相同的建築物和妖異月光發揮了驚人的效果。
「博士為蠟像購置的成衣西裝,天哪,從顏色到花樣,全與那個惡魔房間的新房客的打扮如出一轍。
青年站起身,毫不理會我的挽留,快步往另一頭走去。
目送他消失在霧靄中的背影,我沐浴在燦爛流瀉的月光下,恍恍惚惚地坐在石子上,動彈不得。
青年朦朧蒼白的面孔猶如鏡中影像,戲謔地笑著。我像聽到怪談的孩子般,禁不住感到害怕。
「約一星期過後,我有了驚人的發九*九*藏*書現。
男子注視著我,我心裏不禁萌生古怪的感覺,對方陰影般的雙眼、泛黑的嘴唇,讓人心生恐懼。
「可是,至少我仍堅信這房客絕對會上弔,想儘力防患於未然。
「他為何自殺?理由不明。警方雖然儘力調查,但他的生意進展十分順利,並未背負債務。何況他單身,既無家庭糾紛,也不是為愛殉情或失戀尋短。
「那個膽大的職員第四天晚上繼續睡在受到惡魔詛咒的房間里。不幸的是,那天月光十分明亮。
「瞧,倘若那木棒是真刀,會怎麼樣?那隻小猴子早魂歸西天了。」
無論是戲院還是曲藝場都一樣,江戶人看戲總等不到最後一幕,每個人都擔心散場時存鞋處混亂不堪,節目還未結束就急急地往外涌,他們的這種性情實在與我不合。
動物園關門的時候,工作人員催促我們離開。而後,我倆並未分手,在完全暗下來的上野森林裡邊聊邊並肩往前走著。
青年唐突地起頭。
「高聳大樓夾縫間的小路,遠比天然峽谷險峻陰森。那是文明製造出的幽谷、科學製造出的深谷。從谷底道路往上仰望,兩側是高達六七樓的殺風景的水泥建築,不像自然斷崖有綠葉和四季花朵,也沒有愉悅視覺的凹凸起伏,完全是一斧劈開的巨大灰色裂縫,頂上天空被割成一條狹長的細縫。太陽和月亮,一天只能出現短短的幾分鐘。都市的谷底,連白天也黯淡如黑夜,幾乎可看到星辰,峽谷間不停地刮著來自人世的詭異冷風。
「那是穿著日間禮服、有些駝背的小個子老紳士,但我總覺得對方的側臉似曾相識,便停下腳步緊盯著他。紳士在事務所入口擦擦鞋,突然轉向我。我驚詫得幾乎忘記呼吸。那打扮不俗的老紳士,就是當晚從空置大樓窗戶探出臉的黃臉怪物千真萬確。
「我做好萬全的準備,入夜後便拎著大包袱,爬進惡魔的房間。新來的房客傍晚已回家,房門都鎖上了,但我有備份鑰匙。我走近書桌,佯裝要徹夜趕工的模樣。那盞藍燈罩的桌燈,照亮偽裝成房客的我。至於服裝,我借用了同事一套和那房客非常相像的西裝。髮型不必說,也小心梳理得一模一樣。我背對那扇窗戶,靜靜等候。
「哈哈哈,這怎麼可能?」
『肯定是一時鬼迷心竅,那人剛來的時候就莫名的陰沉古怪。』
「那是一道峽谷,漂浮在險峻的高山間。不過,我說的恐怖谷並非全指自然峽谷,在東京正中央的丸之內,一樣存在類似的峽谷。
「啊,月亮出來了。」
我也笑道,男子突然變得一本正經:
「我露出那蠟黃臉上曾浮現的醜惡笑容,捲起右手中的繩索,沒兩三下,人體模型便越過窗框,回到房裡。
「我白天在大樓傳達室擔任守衛,晚上住在那棟大樓的地下室。雖然同住的也有四五個同事,但我喜歡繪畫,一有空就獨自對著畫布塗塗抹抹,自然而然地,有時候甚至一整天都沒和其他人說上半句話。
「不是我要回絕您的好意,我這人不客氣的。可是我要說的故事,不適合明亮的燈光。若您不介意,我們就坐在這兒的長椅上,沐浴著魔法師的月光,望著倒映在巨大明鏡上的不忍池景,聽我慢慢道來吧。故事不長的。」
「事情發生在那樓的後方峽谷,因此有必要描述一下那處建築的特點。在那裡,建築物本身具有詭奇的巧合。若說是巧合,也實在巧過頭。這可能是建築師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旅客想奪回刀子,但對手是擅長爬樹的猴子,根本無從對付。不過旅人十分機智,想到一個妙點子。他撿起地上的樹枝當刀子,擺出各種姿勢。可悲的猴子因具備神明賜予的模仿本能,逐一學起旅人的舉動,最後竟然自殺身亡。原來是旅人看猿猴玩得起勁,便不停拿樹枝敲打自己的脖頸。猿猴仿效旅客,以白刃橫向脖子。這下糟糕,猿猴血流如注,依舊不住地拿刀砍脖子,直到斃命為止。旅客不僅奪回刀子,還獲得一隻大猿猴當禮物。哈哈哈……」
我心想,這男子是個哲學家流浪漢。
印象中他還講過這樣的話。
「那香料代理商是個單身漢,所以把其中一間當寢室,擺了張廉價床。晚上就在俯視那座幽谷的陰森斷崖上,遠離人跡的岩窟般的房間獨自居住。某個月光清亮的夜晚,他竟在窗外掛電線用的小橫木上套上細繩,上吊自殺了。
那是個留著長發,臉色蒼白的青年,穿著磨得快沒摺痕的衣服,就像所謂的「倫偏」,內心卻異於外表,相當活潑,此刻正逗弄著籠里的猴子。
「我已準備好迎擊,怎能錯過這一剎那的好機會?
青年說到這裏,我覺得故事有點兒無聊,於是插話:
「恐怖谷中大開的詛咒之窗,只要進入那個房間,人們便會毫無理由地尋死。這種怪談般的流言不脛而走。
青年似乎常來動物園,逗猴子的技巧爐火純青。光拿一個餌,就能讓猴子給他耍各種才藝,他只有看得過癮了才把餌扔出,非常有意思。我開心地笑著,一直看著他逗猴子。
「目羅博士陷入相同的奸計。小個子老人可悲地跨過窗框,與這邊的人體模型一樣坐在窗台上。
為了尋找偵探小說的靈感,我經常四處溜達,東京市內的遊盪路線大致如下:淺草公園、花屋敷上野的博物館、上野的動物園、隅田川的公共蒸汽船、兩國的國技館(那圓形屋頂令人聯想起曾經的帕諾拉馬館,深深地吸引著我)。現在,我正從國技館看完「妖怪大會」的返回途中。鑽進久違的「八幡不知藪」,沉溺於孩提時代的懷舊記憶中。https://read•99csw.com
「我一陣哆嗦,彷彿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卻無法移開視線。仔細一瞧,那傢伙身形瘦削,是個年約五十的小個子老頭。他直盯著我,接著別具深意地咧嘴一笑,驟然消失在黑暗中,他的笑容讓我渾身不自在,猥瑣的一笑令那張臉完全走樣,滿臉皺巴巴的,只有嘴巴幾乎要裂開似的往兩邊大大扯了一下。」
「臨峽谷的房間,一天僅有幾分鐘(這麼說是有點兒誇大),嗯,真的只有一會兒的工夫照得到陽光,自然乏人問津,租不出去。尤其最不方便的五樓總空著,所以我閑暇時常拿著畫布和畫筆潛進那裡。而每次望向窗外望去,對面的建築物簡直就像鏡子里的倒影,惟妙惟肖,詭異至極,好似某種不祥的前兆。
「我硬是將不聽使喚的腦袋慢慢轉向右邊。建築物的牆雖然背光,但在反射的月光下,景物尚不到無法辨識形狀的地步。隨著視線移動,我擔心的東西果真出現了。穿黑西裝男人的雙腳、無力下垂的雙手、完全伸直的上半身、緊緊地勒在繩子里幾乎折成兩半的脖頸、往下耷拉呈九十度角的頭,膽大的職員一樣難逃月光的妖術,在電線橫木上死了。
「我想您當然明白,博士的詭計,是讓蠟像穿上與這間房的房客相同的衣服,再讓蠟像的脖子掛在與這邊的電線橫木相同位置的木樁上,再通過繩子拉扯搖晃身體,十分簡單。
「大阪人搬來后的第三個黃昏,我監視著博士的事務所,發現他避開耳目,沒提出診包便徒步外出,我立即跟上。出乎意料地,博士走進附近一棟大樓里有名的西服店,從許多成衣中挑選了一套西裝后就返回了事務所。
偌大的園內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枝葉繁茂的樹底下,夜幕凝結,更顯陰森,我不禁打心底膽寒。站在我面前的臉色慘白的青年不像普通人,彷彿是個魔法師。
「我大吃一驚,瞬間怔在原地,這實在太意外了。或許我還沒告訴您,對面那棟大樓的業主正和擔保銀行鬧糾紛,正在打官司,沒有半個人居住。
「哦,所以您覺得無聊?不,沒那麼有趣。」青年似乎鬆了口氣,更正我的誤會,「並非那種司空見慣的,有人中了邪就有人不斷死亡的庸俗無奇的故事。」
「我大概待了三小時之久吧。我的猜測是否正確?我的計劃會順利成功嗎?真叫人心癢難耐、緊張萬分。是不是該回頭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差點按捺不住地轉過頭去。時機終於到來。
「這兩棟建築物格局相近,都是五層樓,而正面和側面不管是牆壁顏色或裝飾都截然不同,唯有面對峽谷的背側,如出一轍。從屋頂形狀、牆壁顏色到每層樓各有四道窗戶的結構,就像照片翻拍似的一模一樣。搞不好連水泥的皴裂痕迹都相同。
「您明白模仿的可怕嗎?人類也是一樣天生就無法不去模仿,背負著悲哀的宿命,有個叫塔爾德的社會學家,甚至以『模仿』兩個字概括人類的生活。」九-九-藏-書
「結局如何?神明果然授予人類和猿猴相同的宿命。
「第一個自殺的是一個中年的香料代理商,第一次來租事務所時,即令人印象深刻。他沒半點兒生意人的豪邁氣息,陰陰沉沉的,總是若有所思。我猜他也許會租下後頭面對峽谷、曬不到太陽的房間,不出所料,他挑選五樓北側最荒僻(這麼形容很奇怪,但感覺就是如此)、最陰森,房租也最便宜的相連兩室。
「您猜一臉蠟黃的醫生正在幹嗎?我不是提過房裡有等身大的蠟像嗎?醫生正為蠟像穿上剛買來的那套衣服,上百顆玻璃眼珠就盯著這一幕。
「我抱起包袱中的物體,讓其一屁股坐到窗框上。
「我給人形模特兒套上日間禮服,就是目羅博士常穿的那種款式。
「第三個犧牲者不是一般房客。那棟大樓的職員中有個特別膽大的,主動表示願意親身試試。瞧他那躍躍欲試的樣子,像要上鬼屋探險似的。」

他搖搖頭拒絕我的提議。
「這陷阱恐怖至極,連早就知情的我都忍不住一腳踩上窗框,然後才赫然驚醒。我像從麻醉中蘇醒,抵抗著難挨的恐懼,打開預備好的包袱,直盯著對面的窗戶。
「大地震前,我就居住在這類峽谷中。建築物正對丸之內的S路,前面十分明亮宏偉,但繞到後頭,便與其他大樓背對背,彼此袒露著水泥牆。兩片帶窗的斷崖,僅隔著兩間寬的道路相望。所謂都市的峽谷,指的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站在人體模型後方,舉起模型的手,對面的博士也跟著舉手。
「我搖晃模型的腳,博士也跟著晃腳。
「您知道那是什麼嗎?一樣是個蠟像。我從那間西裝店借來人形模特兒。
「幾乎同時,對窗上的人猶如這邊人偶的影子,身穿日間禮服的老人,隨風飄落,墜落到深遠的谷底。
「針對連續三次毫無理由、離奇古怪的自殺,警方也徹底調查了一番,但現場全無疑點,只能成為懸案。可是,我無法相信世上有這般玄而又玄的事,無法滿足於在那間房過夜的人全部都發瘋了的荒誕解釋。那臉色蠟黃的傢伙可疑萬分,絕對是他殺害了那三個人。案發當晚,他從對面窗戶偷窺這邊,還詭異獰笑。其中必定隱藏著什麼可怕的秘密,我對此深信不疑。
「一天我辦事回來,漫步在那棟空大樓的正面大馬路上。那大樓旁邊有幢叫三菱某號館的老式紅磚建築,是連棟的小型出租事務所。有個紳士蹦蹦跳跳走上其中一間的石階,引起我的注意。
「但毫無回應,只有我的叫聲在走廊迴響,飄忽地消失。
在漆黑森林小徑中忽聞此言,我又嚇了一大跳,對方好似變成神秘莫測的恐怖男子。同時,我對他的興趣也更加濃厚。
「我很喜歡您的作品。不過,老實說最近的新作都不怎麼有意思,但您以前的創作可是相當罕見,我非常喜歡。」
「我懷著決一生死的念頭,凝視著對窗的怪物,內心使勁吶喊:『可惡,上來吧!上來吧!』
「偶爾有人將大樓的各個房間兼做住宅,但大部分是只在白天使用的辦公室,入夜之後空無一人。正因白天熱鬧,更襯出夜晚的寂寥,簡直是深山幽谷,叫人懷疑會有貓頭鷹突然鳴叫。剛才所提的大樓背面的窄路,一到夜裡,便成為徹頭徹尾的峽谷深溝。

「換句話說,為符合鏡中的情景,不得不模仿鏡中影像的動作。對面的自己上弔,看到這一幕,真身的自己也無法安逸地停留原地。
事實上,我確實在尋找寫作的靈感。即便不是如此,我也想知道這個奇妙男子的經歷。依他剛才的敘述,那絕不會是平凡無奇的無聊故事。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通。隔著峽谷,如何能從對面大樓操縱這房間里的人?用催眠術嗎?不,這行不通,據說催眠術中關乎生死的重大暗示是完全無效的。
「紳士消失在事務所后,我看了看金字招牌,上面寫著目羅眼科、醫學博士目羅聊齋的字樣,我叫住附近的車夫,確定剛才走進去的就是目羅博士本人。
青年不同於常人的品味令我欣喜。於是,我和他並坐在能俯視不忍池的林中大石上,聆聽他奇異的故事。
「豈料,我這預感沒多久便成真。五樓北窗屋裡有人上弔,連續發生了三次,事件相隔一小段時日。
青年說完,像臉色蠟黃的博士般露出令人戰慄的微笑,直盯著我。
「突然,我發現了自己的影子。可是我不在窗旁,而是在外頭牆上。我的身子被細繩吊在外頭的橫木上。
與青年的邂逅、他的故事,甚至是青年本身,是否都是他所謂「月光妖術」製造出的詭奇幻影?我暗自詫異著。
由於太過安靜,一https://read.99csw.com會兒后,我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人接近的氣息,不禁一陣毛骨悚然。
「不能再拖拖拉拉下去。今晚恰好是個月夜,或許會發生恐怖的怪事。無論如何,我得想想法子才成。我焦急得直跺腳,拚命動腦子,突然冒出一個連自己都驚奇的絕妙手段。待我全部告訴你后,您一定也會為我拍手叫好。
「好不容易抵達五樓的房間后,我突然對自己像個夢遊病患般在廢墟大樓內遊盪,心生恐懼,不由得瘋狂地敲門,呼喚那職員的名字。
青年的話跳躍得厲害,我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個瘋子。
「我認識您,您是江戶川先生對吧?寫偵探小說的。」
他指著底下那泛著銀黑色澤,似乎有日光下兩倍大的不忍池。
「如果缺少月光妖術的幫助,目羅博士這場幻怪的詭計或許起不了任何作用。
「柯南·道爾的小說里,有部《恐怖谷》吧。」
「那是一幅畫。我有股衝動,也想變成那幅美麗的畫。
「哦,那些自殺與月亮有什麼關係嗎?」我有些吃驚地反問。
「堂堂一個醫學博士,竟在三更半夜潛入空樓,還望著上弔男子詭異獰笑,這古怪的情況究竟該如何解釋?我無法克制地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之後,我便不著痕迹地向更多人打探目羅聊齋的經歷與日常生活。
青年面帶驚訝地望著我,狀似不快地回答:「是的。」
猴子似乎也因為沒人逗它們,靜悄悄地獃著,顯得十分寂寞無聊。
「連續三晚,那位膽大的好漢都獨自在那邪異的房間度過,可什麼都沒發生。他像驅逐了惡魔似的神氣不已。於是我提醒他『你過夜的三個晚上都是陰天,月亮並未出現啊』。」
青年的敘述方式令我有點兒厭煩。
「這麼說,是月光促使那些人上弔的?」
男子像打開了話匣子,漸漸聒噪起來。我有點兒怕生,不是太喜歡別人與我攀談,這名男子卻莫名地引起了我的興趣。可能是他蒼白的臉色和一頭蓬髮吸引了我,也或許我喜歡上他那種哲學家風格的說話方式。
「用不著說明,這是為了讓對面窗戶的黃臉傢伙知道我在這兒。我下了如此一番工夫,絕不面向他,不給對方一絲可乘之機。
青年自身也像鏡中的影子般,身形朦朧,臉色幽白。
「半夜時分,我突然在地下室的被窩中醒來,望著從天窗照射進來的月光,心頭一驚,忍不住起身,穿著睡衣便從電梯旁的窄梯直衝上五樓。夜半的大樓沒有白天的喧鬧,那情境有多寂寥、多嚇人,您肯定無法想象。那是座擁有上百個小房間的大墓場,是傳說中的羅馬地下墓穴。大樓里不是全然的黑暗,每個走廊都固定地設有幾盞長明燈,但燈光昏暗,反而更驚悚。
「模仿這回事,仔細想想真可怕。神明竟給猴子那樣的本領。」
「不知道,大猿猴有什麼不對勁兒嗎?」我主動追問。
男子很直接,這也令我頗有好感。
「哈哈哈……我殺了人喲。
「萬一模型掉到底下,害我背上殺人嫌疑,可傷腦筋啦。」
內容我已無法一一記得清楚,但青年接著談論了許多關於「模仿」的恐怖之處。此外,他亦對鏡子懷抱異常的畏懼。
「我想想,大概是他搬進來一星期後的事吧,總之沒隔太久。
「元兇就是這玄秘的月光魔力。月光似鬼火,會誘發抑鬱的情緒,人心將如磷火般熊熊燃燒,於是有《月光曲》這類的作品誕生。即使不是詩人,也能從月亮那兒學到無常。倘若『藝術性瘋狂』的形容獲得認可,那麼月亮就是將人導向『藝術性瘋狂』的事物吧。」
「我轉動門把,輕輕鬆鬆地就把門打開了。位於角落的大桌上,那盞藍燈孤零零地亮著。我藉著燈光四下掃視,卻不見任何人影。床上是空的,而那扇窗卻大敞著。
我微笑以對,男子繼續道:
「您是不是在尋找小說的靈感?我有段親身經歷,情節曲折頗適合寫成小說,不如與您分享。您願意聽聽嗎?」
「手錶指向十點十分。『荷,荷』兩聲,外頭傳來貓頭鷹的啼叫。哈哈,這就是暗號吧,是誘人看向窗外的餌。若丸之內的正中央響起貓頭鷹的叫聲,任誰都會想開窗察看一番。我悟出對方的陰謀,不再猶豫,起身打開玻璃窗。
「目羅儘管是老博士,卻不大出名,似乎也不擅長營生之道。暮年之後,只能租店開業,不過他性格怪異,對病患十分冷漠,有時舉止甚至像瘋子。他沒娶妻亦沒生子,單身至今。這間事務所也兼住所,生活起居都在裡頭。此外,他博覽群書,我打聽到除了醫學書籍外,他還收藏了舊哲學書和心理學、犯罪學典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