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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小說中的江戶川亂步

評論 小說中的江戶川亂步

亂步在這本書中雖然出場機會不多,但偶爾也有他造訪早川書房的鏡頭。
至於這幾年來最大的話題作品,應是久世光彥的《一九三四年冬——亂步》吧。這部小說聚焦在亂步二度宣布停筆、流浪各地下落不明的時期。此書一出便備受各界矚目,一九九四年獲得山本周五郎獎。書中虛擬亂步正在創作《梔子姬》這篇小說,對亂步立體的勾勒筆法廣受讚賞。不過關於這本《一九三四年冬——亂步》,被各界提到的機會很多,所以在此不再深入。在此,我想從松村喜雄晚年的小說《江戶川亂步殺人原稿》談起。
撇開故事的情節發展不談,對於這篇作品和江戶川亂步,我們可以從多樣化的角度考察。首先,應該先談談作為《弟子》藍本的保羅·布爾熱的《弟子》。尚未步入文壇前,亂步任職于鳥羽造船廠,當他第一次接觸到陀思妥也夫斯基時便大受震撼,據說後來又讀了許多翻譯小說。根據他在《偵探小說四十年》上的記載,其中令他深受感動的,除了歌德、司湯達和紀德之外,也包括了布爾熱的《弟子》。
江戶川亂步在其他作家的小說中,不時粉墨登場。由此可見他的氣場有多麼強烈、存在感有多麼不容忽視,不管從哪個角度挖掘,都能找出充滿魅力的素材。在這些作品中,我想特別挑出幾篇深入探討。因為此舉有助於我們認識江戶川亂步這位作家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同時這似乎也是亂步部分虛像的構成要素。
話題回到《江戶川亂步殺人原稿》。此書以亂步偏愛的布爾熱《弟子》為出發點,自亂步的《石榴》尋求解謎之鑰,這點值得關注。但是雖說是解謎之鑰,其實只不過是極為細小的提示。此外,除了作中作《弟子》設定的時代背景與《石榴》的執筆時間相近這個事實之外,我們感覺不到必須是《石榴》的必要性。這裏刻意搬出《石榴》的最大理由,恐怕是作者松村喜雄自身的強烈意志。
為了避免誤解必須先聲明,我對解謎小說並不忌諱也無意排斥。或者該說,我珍惜這種小說所擁有的極度發揮偵探小說特殊性的一面。但是若就小說整體動向來看,解謎小說是稀有的變種,說穿了只不過是少數偵探狂的玩物。那樣的存在被稱為本格卻無人抱持疑問,冷靜想想這才更不可思議。而對於本格至上主義的批判和反對意見,並未檢討只是歇斯底里地不斷老調重彈,因此雙方的議論無法取得同一立足點,永遠對牛彈琴。這種狀態持續久了,就和法律時效的概念一樣,令事態陷入膠著。正如前述所言,實體明明很脆弱,本格至上主義卻像偏執的亡魂,至今徘徊不去。
前面提到的小林信彥,在《回憶江戶川亂步》中的敘述,就表現出了江戶川亂步在偵探小說作家之外的另一種面貌。此書將小林信彥一九七一年發表的小說《半巨人的肖像》,以及作為雜誌報道和卷末解說的兩篇回憶散文收錄成冊,並且還加上了他與弟弟小林泰彥的對話。從小看亂步小說長大的小林信彥,在二十齣頭時得到亂步賞識,昭和三〇年代得以參与寶石社發行的雜誌《寶石》的編輯工作。該雜誌在當時日本偵探小說界的地位堪稱中流砥柱,有段時期卻因種種原因導致經營不善。亂步看不下去這種慘狀,最後乾脆自掏腰包意圖振興,同時也親自加入編輯陣容強力指揮。因此小林信彥得以近距離觀察亂步的姿態,也針對雜誌編輯工作互相交換意見。收在同書中的文章,從不同角度描述出這段經過。

三、齋藤榮的《亂步幻想譜》

還有,最後一章中的「幻想之兒」也有耐人尋味的故事。正如前面說的這一章以昭和十一年(一九三七)為背景,描寫亂步結束自前一年年底開始的九州旅行后,雖得到能成為傑作潛力的小說構想,可一動筆卻維持不了三天。這年,夢野久作猝死,亂步與夢野的另一好友大下宇陀兒一同為出版夢野作品全集奔走,在這過程中,以亂步為中心,他和夢野、大下間的關係浮上檯面。換言之,夢野與大下對於偵探小說抱有相似的看法,亂步卻與他倆的看法相悖。但無論是夢野或大下,當然還是對亂步的作品深為激賞。想寫的風格,和實際能寫出的風格兩者之間的落差,是糾纏江戶川亂步一生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亂步幻想譜》這本小說中,透過他與大下宇陀兒的對話明確體現出來,亂步同年開始撰寫的少年偵探讀物得到熱烈迴響更強化了這個問題。亂步仰望夏季的夜空,低語著「這樣就好了嗎?」的身影,散發出一抹寂寥。
文/長谷部史親
這正是描寫他在長篇小說《一寸法師》完結時陷入自我厭惡、頭一次宣布停筆后的放蕩生活的一面。之後,直到昭和三年(一九二九)寫出《陰獸》重新復活為止,其間亂步一篇小說也沒發表。不過他並非完全沒寫作。有一次他對寫好的稿子感到不滿意,本該把那篇稿子交給橫溝正史,卻在與橫溝同宿的名古屋某飯店的廁所撕破稿子扔掉,然後才告訴對方,發生了這著名的「事件」。各位都知道,這篇稿子正是兩年後《帶著貼畫旅行的人》的雛形。
戰後,對海外偵探小說的系統性介紹,是江戶川亂步的主要功績之一。他在以《寶石》、《寶石增刊》為首的雜誌上刊登的隨筆及評論,有很多都屬於這類介紹性文章。此外,我們也不能忘記一點,對外版書的翻譯出版著力頗深的早川書房,在偵探小說那一塊,亂步的建言能起到很重要的決定性作用。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四)開始的口袋版推理系列叢書,從一開始就打出「江戶川亂步全卷解說」的廣告語,在選定收錄作品名單時亂步也盡了不少力。還有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一)日本版EQMM的創刊,據說也是基於亂步的建議。
近年來,陸續有更多的作家以江戶川亂步為主題撰寫小說,歌野晶午的《買屍體的男人》便是一例。還有島田莊司,也曾在數篇作品中提及亂步。松本清張也寫過《額與齒》這樣的作品。另外,還有像北村薰的《怪人二十面相·傳》及《青銅魔人》那種風格的,亂步本人雖未出現,話題卻因亂步作品中的人物而掀起。
現身編輯室的亂步宛如光頭怪九_九_藏_書物,令人害怕。(中略)當然,越路自少年偵探團以來就是亂步迷,不僅是少年讀物,也愛看《帕諾拉馬島奇談》《陰獸》及《影子殺人》等成人作品。
然而,不如說更為嚴重的,應該是名稱(或者說用語)的問題。不僅是日本,世界各地都欠缺實例的特殊偵探小說,不知不覺中踢開「本格」這個名詞本來的意義,定型為本格偵探小說。而且《浪漫疾風錄》的越路在試圖抵抗既有價值觀時,不得不在無意識中追認這個稱呼,更加深了事態的嚴重性。因為,本格至上主義阻礙了偵探小說在文化上的發展這個命題本身,就文字的意義而言便已自相矛盾。想必無論在世上任何情況下,本格(正統)部分佔有最大據點都是自然的吧。如果被人說不能追求本格,任誰都會被「本格」這個名詞的形象所惑,感到狐疑。簡而言之,我們首先應該先從「絕非本格派的偵探小說,不知怎的卻被稱為本格偵探小說,這是一種錯誤」這個認識出發。
不只是江戶川亂步,在現實生活中很多人都曾在短期內不停更換工作。雖說不能一概而論,但是不管做什麼都做不好,被直屬上司一再批評,最後終於受不了索性遞辭呈的例子想必佔了大半。他們不看自己暴露出的無能,老是嘀咕著世上某處一定有適合自己的工作,就這樣在尋尋覓覓的過程中不知不覺老去。但是反觀江戶川亂步,根據他自己寫的回憶錄,大致上他在職場都能勝任工作,至少起先上司也很喜歡他。正如前面引用的文章,他這份與其說是多彩多姿不如該用支離破碎來形容的工作履歷,都是還沒被解僱前便已主動決定離職。是他自己厭倦了那份工作,但這或許也是因為當時的亂步,是一種與周遭眾人格格不入的怪人吧。比起工作內容本身,或許該說是他與按時上班這件事八字不合。
眾所周知,松村喜雄(一九一八至一九九二)是江戶川亂步的親戚(表兄弟的兒子)。在他死後由晶文社出版的《亂步叔叔》,是他仔細重讀了亂步所有的作品,再穿插種種私人回憶后寫成的作品評論。根據此書記載,打少年時代便經常出入亂步家的松村喜雄,尤其在滿二十歲之前,曾與朋友定期造訪亂步,聆聽芳醇的文學話題。當時的成員包括石川一郎、花崎清太郎(花咲一男)。
在當今出版社為了壓低定價、盡量在不起眼的部分縮減成本的通行做法下,筒井共美的《月影之市》雖便宜卻意外精緻。書封外皮是兩面印刷,正面是燙金雙色。正文中還有四頁四色印刷的插畫。不過插畫是白色紙背另外印刷之後插|進去的,畢竟無法那麼大手筆直接編排在正文的刷版中。
在那裡,他第一次看到大蘇芳年的殘酷風格畫作,強烈的視覺衝擊令他膽戰心寒。實際上亂步的確是在昭和五年(一九三一)開始收集芳年的錦繪的,這年亂步相繼創作出《獵奇的結果》、《魔術師》、《黃金假面》、《吸血鬼》,據說就是芳年的畫作帶來的刺|激性靈感。就他當時的通俗長篇小說的氛圍所見,這個說法倒也有十分的道理。附帶一提,根據年譜記載,這種刺|激性的靈感持續到第二年以後的作品,如《盲獸》、《白髮鬼》、《地獄風景》、《恐怖王》,一直延續到昭和七年(一九三三),之後便如停電般戛然而止。亂步算不上多產,無論從前或以後,都沒有這樣在短期內大量創作長篇小說的例子,所以把這個現象歸結為和芳年殘酷畫作有直接關係的推論或許有一定道理。
接著還可舉出中島河太郎的《傳記小說江戶川亂步》。這是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五)十二月,刊登在雜誌《偵探俱樂部》亂步六十大壽紀念特刊上的。故事以接獲小酒井不木死訊的場景揭開序幕,用物語的風格描述了亂步的半生。從這一個角度來說,這種方式比起單純的平鋪直敘更多了一分懸疑,讀起來也更引人入勝。但是,這篇作品的創作定位同樣是人物傳記,並沒有異想天開的想象發揮的空間。

一、《江戶川亂步殺人原稿》

江戶川亂步深愛偵探小說的特殊性,因此在他寫的隨筆及評論文章中,似乎有特彆強調這個特殊部分的傾向。為了促進偵探小說的普及,所以讓人先理解特殊性而非一般性——就這個角度而言,此舉是自然而然的選擇。亂步甚至還製作詭計分類表,追求偵探小說特殊性的熱情非比尋常。因此,雖然從前述逸話也可看出亂步對各式各樣的偵探小說都不吝給予好評,但他通常還是被視為詭計至上主義者,經常被拖進解謎小說迷的核心陣營。因此《浪漫疾風錄》中的越路,也不得不與亂步的這種假象戰鬥。
在《江戶川亂步殺人原稿》中,插入了這篇問題小說《弟子》的全文。昭和初年,十七歲的少年結識了淺見大五郎這位當紅偵探小說作家,之後少年與其他三名夥伴頻頻上門造訪,關係日漸親密,但作家在親密態度的背後潛藏著貪婪的意圖。換言之,作家刻意誘導他認識的美麗女子與其中一名少年墜入情網,企圖藉由近距離觀察這段戀情可能引發的悲劇,幫助創作自己的小說。最後女子死亡,留下一個無解的謎。和一般偵探小說不同,文中只暗示真兇是四名少年之一,並沒有明確的解謎過程。
類似這樣,以大正十五年至昭和十一年間為脈絡共分十章(或十個故事)。亂步在每一章都被捲入荒謬的冒險中,也每每因此得到新作品的題材和靈感。亂步實際寫過的小說自不用說,就連亂步妻子經營學生宿舍的爭議之類並非虛構的逸話也被大量用在文中,而且最有趣的是這些事實和小說的虛構部分居然還搭配得很自然。不過,以真名示人的亂步在書中的遭遇,未免過於獵奇,也太過逼真。雖說應該不至於有人誤以為書中內容全部屬實,但在亂步的支持者中想必也有不少人心生排斥。老實說,就連我自己二十年前頭一次閱讀時,都有點接受不了。
作品中有亂步出現或以亂步為題材的小說,早期的可舉並木行夫于《妖奇》雜誌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三)一月號刊登的《江戶川亂步》為例。並木行夫之後又陸續發表了《小說大下宇陀兒》、《小說野村胡read.99csw.com堂》、《小說木木高太郎》,這些都屬於傳記小說的一種。不過這些作品要說是小說的確是小說,但內容並沒有太多的虛構成分。
不過換個角度,或能得到另一種看法。江戶川亂步的小說,之所以能長年來人氣不墜,是因為讀者根據各人的特點都能從中找到相應的樂趣。十個讀者就會有十種享受方式,每個人得以各自設定自己心中的亂步形象。亂步小說的強烈魅力,就在於能夠激發想象力,讓人產生更多幻想。被小說刺|激進而產生妄想的連鎖構造,純屬讀者個人所有,他人沒有介入的餘地。就像關在球體鏡內的人,想看的保證都能在那兒看見。
附帶一提,根據《偵探小說四十年》中的描述,在徵得亂步的許可后,笹本寅的一位親戚在東京開了間名為「亂步」的廉價小酒吧,但亂步自己好像不常光顧。的確,就文中說到的去高級料亭、到俱樂部大肆豪飲的描述來看,他當然不大可能去小酒吧。此外,神田某天婦羅料理店,據說至今仍掛著亂步的簽名板。
這本《亂步幻想譜》是系列作品樣式的長篇,本來是刊在雜誌上的連載小說。初刊后數度重刊,讀過的人想必很多,所以在此沒必要詳細介紹故事內容,總之基本架構是根據亂步回憶錄等書中提及的事實,再填補一些個人創作的異類作品。比方說一開頭,亂步正在連載的《暗夜蠢動》執筆不順,又遭到自稱鬼頭千鶴的年輕女子要求拜入門下的騷擾,於是他決定去西伊豆的溫泉旅館換換心情。得知海中留有當地的敗家子打造的帕諾拉瑪島殘骸,亂步心生好奇,搭船前去一探究竟,結果差點遭到殺害。在千鈞一髮之際拯救他的人,正是尾隨他趕來的千鶴。於是亂步因此得到《帕諾拉馬島奇談》的創作靈感。
文中,越路對抗偏重解謎的既有偵探小說觀的思路顯而易見,對照海外作品的成果付出粉身碎骨的努力,試圖開拓嶄新的地平線。換言之,對於日本偵探小說界根深蒂固的本格至上主義的懷疑和矯正,正是越路的基本態度。文中也描述他曾搜購整批《新青年》的過期雜誌作為編輯EQMM的參考,但是最後幾乎沒派上任何用場。過去的價值觀可以視為歷史價值予以認同,但如何從中跳出來才是重點所在。結果,起用新作家于昭和三〇年代完成總計十卷的《日本推理系列》,成了越路個人的一大驕傲。
布爾熱的作品現在雖已乏人問津,但在大正至昭和初期,其作品卻被大量翻譯成日文。他被視為近代心理小說的開山始祖,對於人類心理的細密分析是其作品的特徵。尤其這本《弟子》,帶著濃厚的倫理色彩,在戀愛實驗的最後,把情人逼上自殺之路的青年的行為構成了整個故事的高潮。追究青年刑事責任的過程與偵探小說頗有相通之處,不僅是江戶川亂步,木木高太郎在議論偵探小說時也曾提到過這篇作品。上世紀前半葉,在弗洛伊德思潮的影響下,心理學掀起高潮,那是一段特別的時期,亂步也受到閔斯特伯格的啟發,寫出了《D坂殺人事件》和《心理測驗》。此外,在美國作家范·達因的成功背後,也可窺見心理學邏輯架構的影子。
好了,開場白的部分一扯就扯了太多,關於本稿最初提到的小說作品內容也得略述一二。作者筒井共美本為劇作家,這本《月影之市》似乎是她的第一本小說。故事以第一人稱的「我」為中心逐漸展開,正文中雖只用「海獺老師」這個代名,但任誰都會懷疑這個「我」就是江戶川亂步。容我再次借用《偵探小說四十年》的記述,昭和二年(一九二八)這一項的開頭有下列文章:
(前略)靈機一動,我在淺草公園的五重塔附近租了一間破屋子,在鄰近的廉價小飯館吃飯,把逛一整日的淺草公園當成日課,而且,有時直到深夜一兩點還坐在公園長椅上,因此被警察盤問,有時還喬裝走在公園裡,因此又被斥罵,也曾窩在上野不忍池畔的小旅社,連續好幾天就這麼瞪著房間天花板……
繼這次見面之後,又描寫了亂步帶領編輯及新秀作家共二十人,前往新橋及柳橋的日本料理亭一擲千金的奢侈場景。之後一行人又去了銀座,一家接一家地喝酒。越路酒量不佳,但帶著他的田村隆一是酒王,可以陪亂步一醉方休,眼看夜色越來越深也毫無打道回府的跡象,等到亂步終於說出「該回家了」,田村卻開口挽留,叫他「再換一家喝」。亂步閃身一個箭步鑽進計程車,田村追著不放,大吼「亂步,別跑!」那場面實在滑稽,引人發笑。
之後又做過不同的工作,但沒有一樣持久。若要羅列主要類別,包括三重縣鳥羽造船所事務員,糰子坂舊書店經營者,《東京PACK》的編輯,中國麵館老闆,東京市政府公務員,大阪時事新報記者,日本工人俱樂部書記長,髮蠟製造業經理,在大阪某律師事務所打雜,大阪每日新聞廣告部職員。以上這些就是亂步自大正五年大學畢業到大正十三年成為專業作家為止的八年當中大致做過的工作,在東京和大阪之間來來去去,若要說得更詳細,還做過英文打字機推銷員,租借表演場舉辦唱片音樂會等奇特的工作。
昭和九年(一九三五)九月刊于《中央公論》上的《石榴》,對於已在各種雜誌讀物連載通俗長篇小說的亂步而言,是久違的短篇作品。再加上這篇作品的發表舞台又是文壇的主流雜誌,自然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充分苦思構想后才精心寫成的。亂步自己也對成果十分滿意。昭和十年(一九三六),由柳香書院出版的精裝自選集,甚至也用九九藏書《石榴》作書名,可惜在偵探小說界得到的反響不大。在此,筆者暫且不提詳細經過,但松村喜雄顯然在揣測亂步意向的同時,也意圖讓《石榴》受到更多關注。
話說,文中的越路,不僅必須校對雜誌刊載的小說原文和譯文,還得學習從編輯到印刷成冊的各項程序,他積極投入原本不熟悉的工作領域。當工作終於進行到選定包含創刊號在內的三期雜誌所需作品、發行創刊號的階段時,首任總編輯突然辭職不幹了。田村隆一趕鴨子上架,找來都築道夫接替總編輯之職。於是,越路開始跟著都築不斷鑽研編輯工作。後來都築因社外繁多的文化活動忙得分身乏術,決定離職專心當作家,越路也因此成為EQMM的第三任總編輯。
不用說書中的越路玄一郎,就是以生島治郎自身為藍本的。他在日本版EQMM創刊前夕加入早川書房,昭和三十八年(一九五八)離職。這本《浪漫疾風錄》,是以早川書房期間的經歷為素材寫成的小說,當時的一干作家都以真名在小說里出現。正如卷末「後記」上說的,刻意給自己冠上假名避開第一人稱敘述,是因為不希望這部作品被視為所謂的私小說。同時,這樣的手法可以與小說中的人物產生相對距離,使作品中的世界看起來更加客觀、立體。另外,他成為專職作家的前因後果,在第二部小說《能否成為明星》里有詳盡的交代。
小林信彥不久便挑起同由寶石社創刊的日本版《希區柯克雜誌》的編輯工作。在弟弟泰彥的協助下,逐一引進辦雜誌的新構想。刊載的小說雖然大致上不如美國版,但日本版自行企劃的專題和報道都頗有特色。這本雜誌在正好滿四年的第四十八期(再加上手槍特集的增刊號兩冊共五十冊)畫下句點,但作為日本雜誌文化精華之一至今仍備受肯定。小林信彥的編輯才能自不待言,執筆陣容的強大也是最主要原因,但看了這本《回憶江戶川亂步》就會發現,與亂步一再開會做腦力激蕩也幫了大忙。
因此齋藤榮《亂步幻想譜》的故事之所以大胆,也許可以說是因為亂步的小說世界天生就有誘人產生出格聯想的因子。如果不怕被誤解,說得更極端點,那根本就是作者自身就有的妄想產物。因此,對於內心自有亂步形象的讀者而言,這本小說恐怕難以喚起共鳴。不過,如果能夠明確認識這種差異的存在,並且參照各人對亂步的想象去閱讀的話,想必應該能收穫樂趣,同時肯定也能產生新的看法。就這一層面而言,《亂步幻想譜》這本小說,是一本無法隨隨便便就忽視的作品。
江戶川亂步以前酒量也很差,戰前並不愛參加酒宴,但戰後卻變了個人似的,喜歡帶人到處喝酒,酒量這才練出來了。

四、筒井共美的《月影之市》

生島治郎的《浪漫疾風錄》,是從回顧作家越路玄一郎的年輕歲月、最早在早川書房工作的情景拉開序幕的。越路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不理想,於是趁著早川書房創刊新雜誌招聘的時候去應聘,結果獲得田村隆一的賞識而被錄用。在這裏,越路見識了早川書房積弊已久的職場不良風氣、社長的極度吝嗇,還有低廉到不足以負擔生活的薪水。雖說是和父母同住並通勤上下班,但可以自由使用的錢太少,逼得他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
《浪漫疾風錄》的越路玄一郎,被迫不批判地沿用「本格」這個用語,在討論上或許陷入自縛手腳的窘境。但是,他先以編輯身份,其次再以作家身份,成功地為那個領域提供了實體。在社會情勢激變的昭和三〇年代,創出的文化能量令人瞠目。這應該也算是一種透過虛擬小說的形式,鮮活描寫出時代百態的寶貴記錄文學。此外如果一併閱讀在該書中出現過的小林信彥寫的小說《夢之砦》,以及都築道夫寫的散文集《直到成為推理作家》,背景跨度會更為寬廣,更引人入勝。
日後平凡社替江戶川亂步出版第一套全集時,他自己還提出了幾個宣傳企劃案。其中有些他親手寫的原案就這麼直接被製版轉作他用,令亂步大為錯愕。亂步自少年時代便熱愛鉛字,還買齊四號鉛字,藉由原版印刷嘗試凸版印刷,甚至起意創辦雜誌,對出版事業野心勃勃的他,對於宣傳也自有一套想法。在他不斷更換工作的過程中,也做過編輯和廣告文宣,雖然為時甚短,但通過這個事實可清楚看出他的能力與品位。換言之,江戶川亂步身為原稿作者的同時,也是一位熟稔文字媒體各個層面的全方位出版人。
文中出現的《弟子》,早在小說家到原稿的階段,便已根據文體和筆跡的差異判定並非江戶川亂步的真跡。本來《弟子》就是以參与辦案的刑警為第一人稱,以犯罪實錄的風格撰寫的。從後面將提到的《亂步叔叔》一書也可窺見一斑,松村喜雄試圖把亂步定位為反寫實作家。在這樣的設定下,很難想象亂步會寫出實錄風格的小說。換言之,《江戶川亂步殺人原稿》的作者松村喜雄,應是在「這是偽作」的前提下,刻意建構出完全不似亂步風格的作中作《弟子》。因此不可能會有伴隨未發表原稿出現的浪漫,文中描寫的出版界騷動也只不過是一場鬧劇。
亂步之所以要強調「主要類別」,想必是因為他做過的職業實在是五花八門。比方說在《偵探小說四十年》比較靠後的地方,就曾提及他在糰子坂經營舊書店失敗后,立刻決心當私家偵探,還造訪了岩井三郎的偵探事務所。可惜當時好像沒被僱用,因此亂步的履歷表中沒能加上私家偵探這一項。想到與亂步同年出生的哈米特,在成為專業作家前任職于赫赫有名的平克頓偵探社(Pinkerton National Detective Agenchttps://read.99csw.comy),如果亂步當時能成為岩井偵探事務所的一員(即便只是短期),兩者之間就能產生宿命的共同點,這不可不說是一種遺憾。另外,關於在日本的私家偵探界地位等同於開山始祖的岩井三郎,也有相關著述,戰後他曾與亂步重逢。
學長想必早就知道,我不僅嗜讀江戶川亂步的小說,對於他在創作之外的貢獻和人品也頗感興趣。當時學長好像剛把書從某人手上收回來,然後就這麼直接交給了我。當時,在第一次石油危機的影響下物價高漲的餘波尚存,書籍的相對價格比現在高,對窮學生來說能夠借到新書實在感激不盡。
還有一個我想強調的重點,是江戶川亂步的存在。正如前面斷斷續續記錄下來的,在本格至上主義與反本格至上主義對立的模式中,兩方陣營爭相拉攏江戶川亂步。只要有亂步壓陣便可補強自家論述,從這個角度可清楚看出他的影響力有多麼巨大。但亂步的言論,有時看似本格至上主義,有時卻又似乎相反,令人想起盲人摸象的寓言故事。由於命題和反命題從不同位相出發,日本的偵探小說界終究無法達到統合。但是有江戶川亂步這巨人般的存在,或許本就不該從中尋求統合。

二、生島治郎的《浪漫疾風錄》

在書庫搜尋后發現,《亂步幻想譜》果真如預期的放在亂步相關文獻的架子上。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我書庫里沒有專門擺放齋藤榮相關文獻的書架,不過亂步相關文獻區除了亂步自己的著作外,還塞滿了各式繁雜的資料。學生時代,沒那麼多錢把看過一次的書買回家,所以應該是我日後在舊書店偶遇才買來的。翻開封底頁,果然還留有板橋區某舊書店的標籤。說到板橋的舊書店與亂步的關聯,就會想起如今已過世的當地書局的店主,但這本並非在當地書局買的。雖不記得準確時間,但我想應是在前往書局的途中順手買的。
題外話說到這裏為止,總之我立刻接下了學長的《亂步幻想譜》。其實借回家看也沒問題,但該說是那時正在興頭上嗎?我就這樣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拿著咖啡和香煙開始閱讀。一個小時左右就看完了,結果我沒把書借回家,當場就物歸原主了。學長應該問了我的感想,但我實在不記得是怎麼回答的了。如今想來,這是我與齋藤榮的《亂步幻想譜》的初次邂逅。
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解釋這種瑣事,其實是有一點理由的。江戶川亂步在他尚未成為作家的年輕時代曾經換過許多工作。根據他自己在《偵探小說四十年》中的記述,他經過一番苦學于大正五年(一九一七)自早稻田大學畢業后,首先為了出國一展雄圖的夢想而去大阪的貿易公司上班,但短短一年就離職了。
我至今仍清楚記得第一次閱讀齋藤榮的《亂步幻想譜》時的狀況。記得那時我才剛進大學不久。推開常去的咖啡店門扉,在以黃色為基調的椅子上坐下后,在場的一位學長給我看一本書的封面,笑著問我「要看嗎?」那本書,就是《亂步幻想譜》。
不過,這次重讀,有些地方竟意外地令我產生共鳴。例如,在篇名直接就叫做「獵奇」的昭和五年(一九三一)這一章,描寫亂步被友人岩田准一帶去小巷深處的繪草紙店。
撇開這些插曲不談,在《浪漫疾風錄》中,另外還有很多即便亂步沒有出現也會被提及的場面。例如文中提到亂步把星新一介紹給《寶石》,看中大藪春彥的那一幕後,接著寫道:「從極短篇列冷硬派小說,亂步不分領域,心想要栽培年輕潛力。」這應可算是深刻描寫出亂步不偏重任何類型,期望偵探小說能有健全發展的一則佳話吧。
這份原稿來自一位矇著神秘面紗的美女,通過舊書業者送到小說家手上,取得手稿的時候,小說家答應了兩個條件:小說必須公之於世;須將複印本寄給政治家。然而,政治家並未與寄送稿件的小說家直接接觸,反而試圖憑一己之力打開僵局。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出曾經共享那段青春歲月的四人之中下落不明的兩個人。另一方面,小說家對於政治家收到包裹后毫無音信的態度還來不及懷疑,便已捲入江戶川亂步未發表原稿出現的風暴旋渦中。神秘的美女也主動接近政治家,在尋找失蹤的兩個人的過程中發生了殺人事件。
附帶一提,《半巨人的肖像》既是傳記小說,同時或也算得上是一種私小說。文中主角是青年今野,令人聯想到江戶川亂步的偵探小說作家則叫做冰川鬼道。故事就在不斷回顧鬼道的貢獻與言行的過程中,勾勒出他晚年至逝世這段時期的情景。透過今野的眼光,重新審視小說喜歡描繪異常世界,連私生活似乎都在模仿作品風格的鬼道實像,應可說是這篇小說的基調。在小林兄弟的對話中,也出現大量小故事,可以看出面對現實的江戶川亂步,一反世間印象其實是個普通的正常人,也可窺知他對雜誌編輯與出版事業細節的熟悉。相較於亂步經常被人與作品特異性聯想到一起的假象,這本書透過作者自身體驗呈現亂步的實像,就此點而言堪稱意義深遠。
但是既有的本格至上主義,其實不僅限於文中描述的時代,至今的影響仍然細水長流,命脈猶在。這個奇怪的現象究竟源自何處?放眼日本偵探小說的歷史,所謂的解謎小說引領主流的時間本來就短。哪怕用最寬泛的計量標準,頂多也只有昭和二〇年代初期以後的那十年。而且,就連乍看之下好像是將解謎小說帶至巔峰的橫溝正史及角田喜久雄等人的作品,若以現在的觀點驗證,也未必能歸入偏重解謎的小說。能通過嚴格的定義歸入解謎小說的,頂多也只有高木彬光及土屋隆夫的部分作品,還有鮎川哲也、楠田匡介、鷲尾三郎等人的作品群。這顯然是與木木高太郎不成熟的「偵探小說最https://read•99csw•com高藝術論」走同一路線,空有理念卻沒有實質內容,這就是解謎乃至詭計偏重主義的真面目。
在此,順便舉出具體數字,《亂步幻想譜》的初版定價七百五十圓。那時國鐵票價起價是五公里內三十圓(現在,JR東日本公司在首都圈內的票價起價為三公里內約五百圓)。車站前簡陋的立食蕎麥麵,就算加上一份天婦羅也才八九十圓(現在要八九百圓)。畢竟那是個現在一個人得花五千圓以上的宴會,都只要千圓左右便可辦得風光的時代。現在物價都上漲了,相較之下書本定價一直維持不變,卻還有人抱怨書太貴,這種人八成數學不太好吧。現在一般書籍的定價,即便對照整個出版業的歷史價格也太便宜了。
附帶一提,如果一本書多色印刷的部分分散在好幾個地方,製作時最奢侈的做法應該就是和正文的刷版一起製版。假設十二開版本有四處用四色印刷,而且不是在以十六頁為單位的印刷紙同一面,四色印刷的刷版數為四。包含分色處理的四色印刷製版費,是單色印刷不可比擬的昂貴,而且基本上與四色部分的面積大小無關。換言之,製版單位的一版,無論八頁全部用四色或者只有一小部分用四色,製版的費用都一樣。因此單純計算起來,若用另一個版在四頁用上四色,必須花上四色印刷三十二頁的費用。而另行插入白色紙背的印刷是通行多年的簡便方法,制本費的計算基準按印張數遞增,而製版這邊八頁之內卻可以一版處理。在這方面的斤斤計較,可說是出版社負責計算成本者的苦心。
關於齋藤榮作品的內容及整體風格,沒必要特地在此詳述。回想起來,江戶川亂步獎的得獎作品《殺人的棋譜》和早期的《王將殺人》,印象中好像都還挺有意思的,但我記得到《日本鐵假面殺人事件》前後,我就從忠實讀者的隊伍撤退了。就在這種種過程中,對於《亂步幻想譜》,第一次閱讀也成了最後一次,從此沒再翻開過。後來大概是受到紀念亂步百年誕辰的熱鬧氣氛影響,我想起家裡應該有一本,因而起意重讀。
筒井共美的《月影之市》,就是描寫亂步在昭和二年(一九二八)的放蕩旅途中,得到《帶著貼畫旅行的人》的靈感的過程。當然,這是虛構作品,作中的「我」遭遇的離奇事件,並非完全照搬事實。文思枯竭的小說家又有偷窺的嗜好,以丸之內大樓為據點的奇妙女子團體,把「我」以及追查她們的刑警耍得團團轉,於是「我」對於男人為了與喜愛的女人在一起不惜進入貼畫中的故事產生興趣。而故事就在「我」提筆開始撰寫新作品時落幕。這是一篇摻雜著昭和初年東京風俗的都市小說,同時,本該消失的「十二層樓房」忽然復活的奇幻風格,也令人不忍釋手。最重要的是,這又是一個江戶川亂步的虛像編織出嶄新幻想的好例子。
松村喜雄撰寫的長篇小說《江戶川亂步殺人原稿》出版於一九九〇年。故事從江戶川亂步生前未發表的手稿突然出現、由此引發一連串殺人事件開始。如果在知名作家身故后發現未發表的手稿,這本身就是一件必然會引起大轟動的事件。在過去的偵探小說名作中也有此類題材,例如狄克森·卡爾的《瘋狂帽商之謎》及埃勒里·奎因《哲瑞·雷恩的最後一案》,就是以愛倫·坡及莎士比亞這兩位大師生前未發表手稿的出現為話題展開的。不過在《江戶川亂步殺人原稿》中,讀者很快就會發現,原來只有草稿開頭的署名是真跡,內容卻是偽作。
故事一開始,幾乎能穩穩當選某政黨下一任總裁之職的政治領袖收到一個包裹。寄包裹的是一位知名的偵探小說家,也是政治家過去的好友,只不過兩人當時幾乎毫無交集。拆開包裹一看,發現裏面放著一篇名為《弟子》小說的草稿複印本,作者署名江戶川亂步,政治家先睹為快,裏面的內容令他大吃一驚。文中暗示了一位被官方當做自殺處理的年輕女子,實際上是被四名男性中的一人謀殺的。作品中雖未直接點出真實姓名,但內容與政治家的前半生經歷依稀重合,考慮到自己的微妙立場,政治家不能坐視不管。
《亂步幻想譜》想必不算是齋藤榮的最佳作品,也不可能是以亂步為題材的最佳小說。因為該書和其他同類小說有個共同特徵,那就是都把重心放在亂步的高知名度和趣味橫生的人生經歷上,但相對的,作者原創部分也因此顯得魅力不足。尤其是《亂步幻想譜》,極度大胆的虛構風格,令人無法抹去某種趕流行炒話題的印象。
《江戶川亂步殺人原稿》的作中作《弟子》,在作品中出現的淺見大五郎這位當紅偵探作家,令人一下子就聯想到江戶川亂步。而聚集在淺見大五郎身旁的四名青年,不可否認多少有作者年輕時的投影。就某種角度而言,這篇作品也可看成作者的青春殘像。此書固然是松村喜雄的晚年力作,但在探究江戶川亂步生平軌跡的某一面上,也堪稱為不可錯過的一冊。
在作家之中,把全副心血都投注在稿子完成前的階段,對於交稿後到出版成冊的過程毫不關心也一無所知的人並不少。當然,作家的工作本就是交出優質稿件,之後的步驟自有編輯和印刷業者等專業人員負責。因此,即使對專業之外的事不通曉,也不能隨意指責,但就算不到通曉的地步,至少具備基本知識不會有損失。由許多人分段合力完成的工作,通常有按部就班的步驟,假使定期刊物的作者因為自己的私人原因延遲交稿一天,接下來的影響將會呈幾何級數增大。尤其是在創作上比別人速度慢一倍的亂步,正因他很清楚雜誌連載小說拖稿會給多少人造成麻煩,這種矛盾肯定也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