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第八章

「嘿,一頭牲口唄——我說的是牛呀,你知道。我花十塊錢買了一頭牛。但是我再也不冒險去買牲口了。那頭牛才買進,就死在我手裡了。」
「我踅摸不到別的東西呀。」他說。
「可是我偏偏很不走運。等我差不多快到小島的頂端時,有一個人打著燈走到木筏的后梢頭來了。我知道再等不管用了,就從木筏邊上滑到水裡,奮力向小島遊了過去。本來我想不管在哪個地點都能上岸,可總是不行——岸壁太陡峭了。等我差不多快要漂浮到島的末端時,這才找到一個上岸的好地點。我來到了樹林子里,心裏就想自己再也不去木筏上鬼混了,因為他們時不時打著燈到處亂轉悠。我把我的煙斗和一塊廉價煙葉,還有一些火柴都塞進我的帽子里,因此並沒有打濕。所以我還算蠻不錯哩。」
我知道我現在平安無事了。再也不會有人來尋找我了。我把隨身攜帶的東西從小划子里取出來,好讓我在密林里安營露宿。我用毯子好歹也算支起一個帳篷,把我的東西都放在裡頭,以免下雨時淋濕了。我逮了一條鯰魚,用鋸子把它胡亂劈開來,到了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才燃起一堆篝火,湊合著吃了頓晚飯。隨後,我又撒下釣線去逮些魚來權當轉天的早飯。
「是啊——我現在就富起來了,你不妨看個仔細。我已屬於我自己的了,我已經值八百塊錢了。我巴不得能有這筆錢就好了,再多我也是不想要的。」
「你倒說說怎麼去逮呀?你總不能悄悄地走過去,伸手逮它們呀;再說,光用石塊砸香龜,行嗎?在夜裡摸黑砸香龜,行嗎?還有,我大白天怎敢跑到岸上來暴露自己。」
吉姆還說,做飯時你正在煮著的那些東西,可千萬數不得,你只要數一數,準會倒霉的。太陽落山以後,你要是抖一下桌布,也是要不得。接著,他說,要是有人放養一窩蜜蜂,後來那個人死了,那麼,轉天清早出太陽以前就得給蜜蜂報喪去,要不然,那些蜜蜂都會得病,活兒幹不了,通通死掉。吉姆說蜜蜂就是不螫傻瓜蛋,可是我偏偏不相信,因為我自個兒試驗過好幾回了,一回也沒螫過我。
「天黑下來了,我順著河沿而上,約莫走了兩英里多路,來到了那個沒有住家的地方。我下定了決心,一不做,二不休。你知道,要是我還得靠兩腳走著出逃,那些狗就會跟蹤我;要是我偷了一隻小船劃到河對岸去,人家發現小船不見了,就會知道我在對面什麼地方上了岸,而且還會知道怎樣按照腳跡去找尋我。所以,我想來想去,一排木筏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東西,因為它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不一會兒,渡船過來了,它漂過來,離岸那麼近,他們只要鋪上一塊跳板,就好走上岸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船上。老爸、撒切爾法官、貝茜·撒切爾、喬·哈珀、湯姆·索亞、他的波莉老姨媽、錫德和瑪麗,還有別的一大撥人。人人都在談論這起凶殺案,可是船長猛地大聲喊道: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吉姆?你又是怎樣跑到這兒來的?」他顯得相當尷尬,一下子語塞了。過了半晌,他才說:
「但是,要記住,你說你不告訴人家——你知道你對我說過不告訴人家的,哈克。」
「那麼,結果是怎麼樣呢,吉姆?」
「吉姆,那你對一毛錢是怎麼打算的?」
「我一溜出去就下了山,指望到離鎮好幾英里以外的河岸邊,偷一條小船,沒想到那時過往行人還不少,所以我就躲到河岸上那個快要倒塌的老箍桶鋪子里,等人都走開了再說。反正我在那兒待了一整夜。那兒老是有人川流不息。約莫到了清早六點鐘,就有好些小船打從這兒開過去了,等到八九點鐘的時候,開過來的每一隻船上,都在談論你老爸怎麼來到鎮上,還有你又是怎麼被人殺害了。後面過來的那些船上載滿了女士們、先生們,他們都是到那肇事的現場看熱鬧去。有時候,他們靠在岸邊歇息一會兒,隨後再過河去,所以,從他們說的話里,我就知道了這起read.99csw.com凶殺案的全部經過。哈克,我一聽到你被人殺害了,心裏真是難過極了,不過現在我心裏就再也不難過了。」
「什麼,已有那麼長時間嗎?」
「乖乖!那你靠什麼東西過活呢?可你不是有支槍嗎?哦,不錯,你是有一支槍。那敢情好呀。那麼,你去打一些東西來,我這就去生火。」
「是——真的。」
「也許我還是不說好吧。」
「哦,當然聽見過。我知道他們是在找你。我看見他們打從這兒過去的——我就是在灌木叢後頭看到的。」
「做過的。你知道布拉迪什老先生家裡的那個獨腿黑人嗎?你知道,他開過一家銀行,他說,不拘是誰,存入一塊錢,到年底准能得四塊多錢。於是,所有的黑人都來存錢了,不過他們並沒有多少錢。只有我一個人有錢。所以,我就衝著四塊多錢來的,我還說過,我要是得不到那麼多錢,乾脆自己來開一家銀行。那個黑人,當然咯,不樂意我來搶他的生意,因為他說沒有那麼多生意可做,用不著開兩家銀行,所以,他說我還不如把五塊錢都存進去,到年底就付給我三十五塊錢。」
「反正開頭我買了一頭活貨。」
我的心幾乎從胸中蹦了出來。我還來不及看個仔細,就把槍上的扳機拉下來,踮起腳悄悄地儘快溜回去。我時不時停住片刻,在茂密的枝葉之間仔細聽一會兒;但是我呼吸得太急促,什麼都聽不見。我又偷偷地溜行了一段路,回頭再仔細聽一會兒;我就是這樣走一段,再聽一會兒,不斷重複下去。如果我看到一段樹樁,我就以為那是一個人;如果我踩斷一根樹椏枝,我就覺得彷彿我的呼吸已被人斷成兩截,我只有一截,還是那短的一截。我回到了宿營地,我倒也不覺得非常性急了,我什麼膽量都沒有了;但是我說,這可不是閑逛的時候。所以,我又把自己的東西都搬到小划子上,就是不讓別人看見。我先讓篝火熄滅,然後把灰燼往四下里一撒,看起來好像是去年宿營地似的,隨後我就爬上了一棵大樹。
「那麼說,你就是個富人嗎?」
於是,我們來到小划子停靠的地方。他在樹林子里一塊開闊的草地上生好火,我就拿出來玉米粉、鹹肉、咖啡、咖啡壺、長柄平底煎鍋、白糖和洋鐵皮杯子,讓這個黑人見了以後遲疑了一會兒,因為他覺得這一切通通是施用魔術變出來的。我還逮了一條大鯰魚,吉姆用他的刀把它刮洗乾淨,就往平底鍋里煎煮了。
「不是,但在從前我可富過一回,將來還會再富起來。有一回,我手頭有十四塊錢,但我都拿去投機倒把,結果卻是分文不剩。」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當然就只好老是待在樹林子里。你聽見過他們放炮了嗎?」
有好幾隻小鳥兒飛過來了,每次只飛一兩碼就停落下來。吉姆說這是快要下雨的徵兆。他說小雞這樣飛就是快要下雨的徵兆,所以,他猜想小鳥兒這樣飛原來也是一回事。我正打算逮幾隻小鳥兒,可吉姆偏偏不讓我逮。他說逮鳥是要死人的。他說有一次他父親得了重病,正好有人逮了一隻小鳥兒,他的老奶奶就說他父親準會死的,後來他果真死了。
「你看,就是這麼回事。那位小姐——我指的就是沃森小姐——她整天價總是找我的碴兒,對待我粗暴極了,可她老是說她斷斷乎不會把我賣到奧爾良去。不過,最近以來我看見有一個黑奴販子,三天兩頭上門來,我就開始坐立不安了。再說,有天夜裡,我悄悄地溜到門口,那時夜已很深了,可門兒還沒關緊,我聽得見老小姐跟寡婦念叨說,她打算把我賣到奧爾良去,說她自己本來還不願意,可是她賣掉了我就能有八百塊錢進賬,那麼一大堆錢,怎能不讓她動心。寡婦勸她千萬賣不得,不過後來她們說的九九藏書話,我就沒再聽。我跟你說,我一下子溜得可快啦。」
我在這深林里東逛西遊,到後來我料想自己離小島的末端不遠了。我的那支槍,我一直隨身帶著,但是什麼東西我都沒打;那是僅僅為了自衛罷了。我想在快要到家時隨手打一些野味。大概就在這時候,我差點兒踩著好大的一條蛇,那條蛇一出溜鑽進了野花草叢裡,我趕緊追過去,想給它一槍。正當我健步如飛之際,突然間我一腳踩著了一堆還在冒煙的灰燼。
「吉姆!」
「我說恐怕一匹馬我都能一口吃下去。我估摸包管吃得下去。你來這個島上已有多久啦?」
「於是,我就這麼著存進去了。隨後,我想要拿這三十五塊錢馬上去投資,好讓這筆錢活起來。有一個名叫博布的黑人,他不知怎的踅摸到一條運木材用的平底船,那個船主卻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就從他手裡把那條船買過來,告訴他到年底去銀行領取那三十五塊錢。不料當天夜裡,那條船被人偷走了,轉天那個獨腿黑人就說銀行倒閉了。所以說,我們誰都沒有拿到一文錢。」
「你問那個問題有什麼意義呢?你還沒看見我有嗎?」
「我們最好就在這兒宿營,如果說踅摸到好地方的話;馬兒也差不多疲乏了。讓我們到四處走一走,看一看吧。」
他霍地一躍而起,兩眼發瘋似的直瞪著我。隨後,他雙膝跪下,雙手合十對我說:
我在樹葉子當中找到一塊好地方,坐在一根圓木上頭,一邊啃麵包,一邊看那隻渡船,真可以說心滿意足了。忽然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心裏想,現在寡婦或是牧師或是其他的人一定在做禱告,但願這麵包能踅摸到我,此時此刻它果真漂來這裏踅摸到我了。所以毫無疑問,那種事的確有點兒管用。那就是說,像寡婦或者牧師那樣的人做禱告,是有點兒管用的,但對我卻一點兒都不靈;我覺得只是對正常人,它就偏偏不管用。
「現在千萬要小心留神。這兒水深見不到底,說不定他被大水衝到了岸上去,拴到河沿的矮樹叢里了。反正我真巴不得是這樣。」
早飯做好了,我們沒精打采地偎在草地上,趁熱吃了起來。吉姆拚命地吃,因為他都快要餓死了。等我們把肚子都給填飽了,就懶洋洋地倒下來,彷彿躺死似的。
「那麼,你來這個島上已有多久了,吉姆?」
「一頭什麼活貨來著?」
「那你還剩下五塊一毛錢。以後,你還做過什麼投機生意沒有?」
我毫不遲疑,把小划子撐離河岸,輕輕地划走了。我照舊把小划子拴到那個老地方,覺得自己乾脆睡在上面就得了。
類似這樣的怪事,從前我也略知一二,但不是全都知道。各式各樣的徵兆吉姆全都懂得。他說自己幾乎什麼都懂。我說,所有的徵兆,依我看,都是說要讓人倒霉的,所以我就問他,到底有沒有讓人交好運的徵兆呢。他回答說:
「草莓那類不值錢的玩意兒,」我說,「難道你靠它過活嗎?」
「什麼結果都沒有。我沒辦法把錢收回來,巴蘭也一樣收不回來。趕明兒我再也不把錢放出去了,除非我見到有抵押擔保。聽那個牧師說什麼一定會回收到一百倍的錢呢!嘿,要是能把我那一毛錢找回來,就算是公平了;要是碰上這樣的機會,我才高興哩。」
三個晝夜就這樣一晃而過了。一丁點兒差異都沒有——總是那老一套。不過,到了第四天,我就到小島各處去察看地形。如今在這小島上,是我說了算數,整個小島都歸我所有,所以,凡是有關小島的情況,我通通要了解;不過主要還是我想消磨時間罷了。我找到許多長得既成熟、味道又好的草莓;還有許多未熟的夏天葡萄,未熟的紫莓,和才露出來的未熟的黑刺莓漿果。不久,它們熟透了時,便可隨手採摘,我想。
「敢情好啊,吉姆,反正將來你總有一天會再富起來的,那就得了。」
於是,我操起槳來,先是撐離河岸一兩步遠,隨後讓小划子在陰影里順水而下。月兒當空照,除了陰影以外,九*九*藏*書四下里都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我閒蕩了足足有個把鐘頭,周圍一切都像岩石一樣安靜,睡得很熟。這時,我差不多來到了小島的末端。一陣涼颼颼的微風吹過來了,彷彿在說:黑夜差不多快要過去了。我用槳讓小划子轉過來,船頭對著河岸;隨後,我提著槍,悄悄地上了岸,來到樹林子的邊沿。我坐在那兒一大根圓木頭上,透過樹葉子縫隙往外看。我看到月兒已從天空中消失,黑暗開始籠罩著河面。不一會兒,我看見樹梢上有一道灰白色,知道天快要亮了。於是,我手裡握著槍,悄悄地朝著我碰見灰燼的那個地方走去,每過一兩分鐘就停下來聽一下。無奈不知怎的,我很不走運,看來找不著那個地方。不過沒有多久,千真萬確,我看見遠處樹林子那邊有一道篝火的閃光。我小心翼翼地、腳步很慢地朝它走過去。不一會兒,我已走到了它跟前,看見那兒地上躺著一個人,差點兒讓我打了個寒戰。那個人頭上兜著一塊毯子,他的頭幾乎碰著篝火。我坐在一叢灌木叢後面,離他大約六英尺左右,目不轉睛地盯住他。這時,天已蒙蒙亮了。不一會兒,那個人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隨後掀開了毯子,原來就是沃森小姐府上的吉姆!老實說,我一看見他,真是喜出望外。我說:
「沒得呀,先生——別的什麼都沒有。」
「打從我被人殺死的那天夜裡就來啦。」
「是啊,我是說過的。我說我不告訴人家,決不失信。真的,絕對不假,我不騙你。人家都管我叫作低賤的廢奴派,又見我老是默不作聲而瞧不起我——不過,那都不要緊。反正我決不告訴人家,我壓根兒不打算回去啦。所以,現在你就把這事原原本本說一說吧。」
「得了,我本想把它花掉的。但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告訴我把那錢交給一個名叫巴蘭的黑人——人人都簡稱他為『巴蘭騎驢』,他是他們裡頭的一個大傻瓜,你知道。但是他們說他很走運,而我知道我並不走運。夢裡說,讓巴蘭拿這一毛錢投資去,他會給我賺大錢。於是,巴蘭就把錢拿去了。可他在教堂里聽牧師說,誰把錢捐給窮人,就像把錢借給上帝一樣,誰一定會回收到一百倍的錢。所以,巴蘭就把這一毛錢給了窮人,一氣不吭地等著瞧有什麼結果。」
「難道說你除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以外,就沒得別的東西吃嗎?」
「千萬別傷害我——千萬別!我從來沒傷害過鬼魂呀。通常我是喜歡死去的人,我總是儘力幫助他們。你還是回到河裡去吧,本來你就是從那兒來的。千萬別傷害老吉姆,他始終是你的朋友呀。」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一點兒燈光打從尖岬轉過來,所以我就下了水,前面推著一根圓木,游過了河面一大半時,馬上挨擠到那些漂在河上的木材裡頭。我一頭扎進水裡,有點兒逆水游去,直到後來,有一排木筏開過來了。我順勢游到木筏后梢頭,緊緊抓住了它。這時候烏雲當空,剎那間河面上漆黑一團。於是,我就只好爬上那排木筏,躺在木板上。木筏上的人,照例都在當中有燈亮的地方。河水在上漲,水流湍急;所以,我心裏估算著,到凌晨四點鐘,我順水而下已有了二十五英里遠了,隨後,在天透亮以前,我打算悄悄地下水,游到岸上,直奔伊利諾伊州那邊的樹林子去了。」
到了夜裡,我肚子餓得真發慌。所九九藏書以天一黑,我就趕在月兒還沒升上來以前悄悄地離岸,劃到河對面、毗連伊利諾伊州的岸上——約莫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我走到樹林子里做了一頓晚飯。我差不多決定要在這裏宿夜的時候,卻聽見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我自言自語道:「馬來啦。」隨後,我聽見有人在說話。我連忙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搬上小划子,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進樹林子,讓自己仔細看個清楚。可我還沒走多遠,就聽到有人在說:
可我並不指望這樣。他們全都簇擁過來,身子靠著鐵欄杆往外探,差不多就在我面前。他們還是一氣不吭,全神貫注地察看著。我能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們卻看不到我。隨後,船長大聲嚷道:「閃開!」就在我跟前轟隆隆一聲炮響,那聲巨響把我耳朵快要震聾了,那股濃煙幾乎使我眼睛都要瞎掉了,我料想這一回自己可死定了。他們只要真的裝上了炮彈,我估摸他們正在尋找的屍體准能找著。反正謝天謝地,我總算一點兒也沒挂彩。渡船繼續朝前漂過去,繞到島的頂端邊上就看不見了。偶爾我還能聽見一兩聲炮響,反正越來越遠了;過了個把鐘頭以後,我就再也聽不見了。這個小島有三英里長。我估摸他們已經到了小島的末端,不會再來尋找了。豈料他們一下子還不甘心罷休。他們從小島的末端掉過頭來,順著毗連密蘇里州那邊的河道,奮力開上來,而且還不時在放炮。我就跑到這邊來察看。他們來到島的頂端就不再放了,隨即在毗連密蘇里州那邊上了岸,都回到鎮上老家去了。
「那可少得很——那種徵兆對人也並不管用哪。你幹嗎要知道什麼時候交好運呢?難道說你還是想要躲開它嗎?」接著,他又說:「你要是胳膊上和胸脯上部長著毛,那就是你要富起來的徵兆。這種徵兆還是有點兒管用,因為那離眼前還遠著哩。你知道,也許你先要窮上大半輩子,加上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富起來,那說不定你還會泄了氣,想不開,自尋短見呢。」
「那你的十塊錢不是給白扔了嗎?」
我點了煙斗,痛痛快快地抽了好半天,繼續觀看。渡船順著水急漂而來,我想它一漂過來,自己准有機會看得見誰在船上,因為渡船會像麵包那樣從我身邊擦過。眼看那隻船就要過來了,我就熄了煙斗,來到剛才我撈麵包的地方,躺在岸邊一小塊空地上的一根圓木後頭。從圓木的凹陷中間,我可以往外窺視。
「難道說你這麼多天來一丁點兒肉和麵包都沒吃過嗎?你幹嗎不逮幾隻香龜呢?」
「不,我並沒有全扔掉。我大約只扔掉九成。我把牛皮跟牛尾給賣了,還收回來一塊一毛錢。」
「吉姆,我要是告訴人家,就天誅地滅好了。」
過了一會兒,吉姆說:
我並沒有睡好,因為我老在想心事,不知怎的總睡不好。我每回醒過來,都覺得好像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所以,睡覺對我來說可一點兒好處都沒有。不久,我暗自思忖我可不能老是這樣活下去;我要去看看究竟還有誰跟我一塊兒在這個島上;我非得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主意既定,我心情立時覺得好多了。
「喂,哈克,你說說,在那個小屋裡被人殺害的,如果說不是你,那到底是誰呢?」
「你做的是什麼投機生意,吉姆?」
於是,我就把事情始末都講給他聽,他說這事幹得真漂亮。他說湯姆·索亞也想不出比我的這個更好的點子來。隨後,我就說:
「我是在你被人殺死的那天夜裡來這兒的。」
「哈,吉姆!」我就連蹦帶跳地走出來了。
「天已經大亮了。我們做點兒早飯吧。你先好好地把篝火生起來。」「生籬火煮草莓那類東西吃,能管用嗎?你有一支槍,可不是嗎?我們包管踅摸到比草莓更好的東西呀。」
我頓時覺得渾身懶洋洋,舒服極了——壓根兒不想起來做早飯。是的,我又在打盹兒了,猛地我彷彿聽到從河上游遠處傳來的轟隆隆的一聲,聲音十分沉重。我馬上一躍而起,支起一隻胳膊肘側耳傾九_九_藏_書聽。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轟隆隆的一聲。我單腳跳著跑過去,打從樹葉之間的一個隙孔往外看。我看見河上游遠處——大約緊挨著渡口——河上有一縷白煙。渡船上滿載著人,向河下游漂過來。現在,我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了。轟隆隆的一聲!我看見一縷白煙從渡船旁邊噴上來。你看,他們正在河上放炮,想把我的屍體給炸上來。
我估摸自己待在大樹上已有兩個鐘頭;但是我什麼東西都沒看見,我什麼聲音也沒聽見——我只是暗自思忖好像有成千上萬的東西我都看見了、聽見了。反正我可不能待在大樹上一輩子;所以到最後我就下來了,可我還是讓自己藏身在密林里,時時刻刻留神觀察。我能踅摸到的吃食,就是一些漿果,以及吃早飯剩下的東西。
我肚子餓得很,可現在生火我覺得不合適,因為他們一眼就會看見煙。所以,我只好坐在那裡,遠望著冒煙聽炮響。那裡河面寬達一英里,在夏日里的早上,望過去總是好看極了——所以嘛,只要我有一點兒東西下肚,我坐著看他們尋找我的遺骸也是夠快活的。於是,我無意之中想起,他們常給麵包里灌水銀,再讓它們漂在水面上,因為這麼一來,麵包總是直奔溺死者,而且到了那裡就會停住不動。所以,我說,我可要留神觀察,要是有這樣的麵包漂過來尋找我,我就不會讓它們錯過機會。於是,我換個地方,來到小島毗連伊利諾伊州的這一邊,看看我的運氣好不好,但我總算並沒有失望。一個加倍大的麵包漂過來了,我用一根長棍子剛要把它打撈上來,不料我腳下一滑,它又漂遠了。當然咯,我正好處在急流離河岸最近的地方——那一點我心裏夠明白。但沒多久又漂過來一個,這回我可得勝了。我拔掉麵包上的塞子,抖掉裏面那一點兒水銀,咬了一口。那可是「麵包師傅做的正宗麵包」——是高門鼎貴府上佐餐用的——絕不是你們那種不值錢的玉米麵包。
「為什麼,吉姆?」
「吉姆,那你的胳膊上和胸脯上都長著毛嗎?」
「反正自有道理。不過,要是我跟你說了,你不會告訴人家吧,哈克?」
我沒費多大工夫,就讓他明白我可並沒有死。見到吉姆,我真的高興極了。現在我不覺得憋悶了。我跟他說,我不怕他把我的落腳處去告訴他們。我一個勁兒說下去,可他只是坐在那兒,兩眼直瞅著我,一言不發。後來我說:
「那麼,你一定快要餓死了,可不是?」
等我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我估摸準定八點過了。我躺在陰涼的草地上想這想那,覺得剛歇過一陣子,因而相當舒暢、滿意。透過樹陰里的一兩個隙孔,我看得見太陽,但四周圍多半是參天樹木,置身其間總覺得暗無天日。陽光從樹葉之間篩落下來,地面上就有斑斑駁駁的光影,那些光影稍微移動一下,說明一陣微風剛從上空吹過。有一對小松鼠棲在枝頭上,沖我怪親熱地唧唧喳喳叫。
天色已黑,這時我坐在篝火邊抽煙,感到滿意極了;可是過了半晌,卻又覺得有點兒憋悶了。所以,我就走到岸上去,坐在那裡,聽聽河水激蕩的響聲,數數天上的星星,數數河上漂過來的圓木和木筏,隨後迴轉去睡覺。在你憋悶的時候,這是消磨時間最好不過的方式;管保你不會老是那麼憋悶,你一下子就會心情舒暢了。
「得了,我就相信你的話,哈克。我呀——我逃跑了。」
「我在刨花堆裡頭躺了一整天。我肚子里餓得夠嗆,但我並不害怕,因為我知道,老小姐和寡婦吃完早飯後,照例要下鄉開佈道會,整天價不在家。她們知道我天一亮就出門放牛去,她們不會指望我老待在家裡,所以說,她們不到晚上斷斷乎不會來找我。別的傭人更不會來找我:因為只要那兩個老娘兒們一出家門,她們早就溜出去歇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