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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神戶

走去神戶

夙川附近我住過的老房子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彷彿集體宿舍的建築物。相距不遠的一所高中,運動場成了地震災民臨時棲身的住宅區,我過去打棒球玩耍的那一帶,密密匝匝地晾滿了在那裡生活的人們的洗滌物和被褥。凝目細看也幾乎不見往日的面影。雖然河水一如往日地清澈動人,但目睹河床被混凝土加固得整整齊齊,感覺上總有些奇妙。
然而反過來看,或許正因如此,我才想以自己的雙腳一步步好好走一走,才想驗證一下失去自然紐帶的「故鄉」在自己眼中是什麼樣子,才想從中查看自己的身影(或身影的影)呈何種狀態。
上來的海鮮比薩餅帶有一個小紙條:「您吃的比薩餅為本店第958,816枚比薩餅。」好一會兒我沒能領會這一數字的含義。我應該從中讀取怎樣的信息呢?如此說來,我曾和女朋友幾次來這裏喝同樣涼的啤酒、吃帶有編號的剛烤好的比薩餅。我們就將來談了很多很多。說出口的所有預測無論哪一個都徹底化為泡影……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這裏還有海、有山。
不久,出門離開。如事先預報的,我淋成了落湯雞,上下整個淋透,淋得讓人心煩。既已淋透,傘也懶得買了。
朝海那邊稍走幾步,進入一家小壽司店。因是星期日中午,看樣子正忙於外賣。跑外賣的年輕人許久不歸,店主接電話接得焦頭爛額。整個日本隨處可見的場景。我半看不看地對著電視喝啤酒,等著點的東西上來。兵庫縣知事就震后重建同嘉賓談著什麼。至於談的什麼早已忘光,現在也想不起來。
我想一個人從西宮一帶花時間走去神戶三宮——動這個念頭是今年5月的事。偶爾去京都辦事,要在那裡住一晚上,就直接轉去西宮了。從西宮到神戶,看地圖也就十五公里左右。雖說決非近在咫尺,但我對腳力算是有自信的,再說也不是走起來多麼辛苦的路。
由於時間充裕,出於純粹的好奇心,我走進站前剛剛開業的堂而皇之的東洋賓館,在裏面咖啡屋的沙發上深深坐了下去,終於撈到今天第一杯像樣的咖啡。我把挎包從肩頭撤下,摘下太陽鏡,做了個深呼吸,放鬆雙腿。忽然想起該上衛生間,早上離開賓館以後小便還是第一次。折回座位又要了一杯咖啡,之後舒了口氣四下打量。地方大得有些過分。和港口附近原有的神戶東洋賓館(因地震現在停業,那裡有一種大小恰到好處的親密感)相比,印象相當不同。較之大,或許說「空蕩蕩」更接近實況。看上去總好像剛建成的木乃伊數量不足的金字塔。不是我吹毛求疵,很難認為這是我想住的賓館,至少不符合我的口味。
走到相鄰的阪急岡本站,我打算隨便走進一家飲食店吃優惠價早餐。回頭一想,早上到現在還什麼都沒吃。不料,一早開門的飲食店一家也沒找到。想起來了,這裏不是那類地方。無奈,在國道旁邊的羅森便利店買了麵包,坐在公園長椅上獨自默默吃了,又喝了易拉罐咖啡,然後把此前路上見到的記下來。休息片刻,接著讀了幾頁裝在衣袋裡的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記得高中時代讀過,昨晚不期然地在賓館床上再次讀起,讀得如醉如痴。為什麼過去沒讀出這部小說的精彩呢?想到這裏,甚覺不可思議。大概是因為想別的事情了。

4

小時候常去釣小蝦(在拴有細繩的空瓶里放入麵粉餌料投入水中,小蝦就會鑽進來,在適當的時候提起空瓶就行,很簡單)的水塘上,老石橋崩塌了,無人理睬。水就像慢慢花時間熬煮過似的,黏糊糊黑乎乎。年齡不詳的烏龜們在乾巴巴的石塊上不思不想地慢九九藏書悠悠曬著龜殼。劇烈破壞的痕迹活生生的無所不在,使得這一帶看上去甚至像是某種遺址。惟獨神社院內茂密的林木超越了時間,靜悄悄暗幽幽的,和我記憶中的往日形象一般模樣。
我離開日本在美國生活期間,恰有阪神大地震發生,兩個月後有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發生。對我來說,似乎是極具象徵意味的連鎖事件。那年夏天我回到日本,稍事休息后開始採訪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受害者,一年後出版了《地下》(Underg round)那本書,寫的就是理應潛伏在我們社會腳下的暴力性——平時被我們忘記、但現實中作為可能性存在於那裡的暴力或以暴力形式凸顯于現實的可能性。正因如此,我才選擇「受害者」而未選擇「加害者」作為採訪對象。
還有一點,我想知道兩年前那場阪神大地震給我長大的地方帶來怎樣的影響。地震后我去神戶看了幾次。不用說,其創傷的嚴重讓我深受震動。但經過兩年,這座看上去終於恢復平靜的城市實際上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那場巨大的暴力從城市中奪去了什麼,又為城市留下了什麼呢?我想親眼確認一下,因為那恐怕是同我本身現今的存在有著不小關係的事。
父母一直住在蘆屋市。1995年1月阪神大地震后,房子幾乎不能住了,父母很快遷往京都。這樣,作為將我同阪神間連在一起的具體紐帶,除了記憶的累積(我的重要資產)就蕩然無存了。所以,從準確意義上說,那裡已不能再稱為故鄉了。這一事實給我帶來了若干失落感。記憶之軸在我體內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極為物理性地。
我穿上膠底旅遊鞋,將筆記本和小照相機裝進挎包,在阪神西宮站下車,以此為出發點向西慢慢走去。天氣好得需要戴太陽鏡。首先穿過南口的商業街,上小學時常常騎自行車來這裏買東西,市立圖書館也在這附近,一有時間就跑去,在閱覽室里一本接一本貪婪地翻看各種各樣的少年讀物。因此,這一帶讓我感到十分親切。
原因很快明白了:空地的位置猶如正負極顛倒。就是說,本應是空地的早已不再是空地,而原來不是空地的如今成了空地。前者多數由空地變成了住宅,後者則大部分老房子因大地震而化為烏有。如此兩個作用(相繼)重合,使我記憶中的往日街區光景相乘式地變成了虛擬物。
很難否定那片平和風景中含有暴力的餘韻,我覺得。那暴力性的一部分就潛伏在我的腳下,另一部分潛伏於我們自身的內部。一個也是另一個的隱喻(metaphor),或者二者是可以互換的。它們如做同樣夢的一對野獸在那裡沉睡。
甲子園球場和我小時候的差不多,讓人由衷產生一種親切感,簡直就像time slip。球場上有變化的,一是沒人背著水珠花紋塑料罐賣CALPIS(世上好像沒多少人喝CALPIS了),二是外場記分板變成電子顯示的(白天因此看不清字)。球場的顏色一樣,草坪綠色一樣,阪神球迷也一樣。地震也罷革命也罷戰爭也罷經過幾個世紀也罷,惟獨阪read.99csw•com神球迷的著裝不變,不是嗎?
我沿著阪急電車線靠山一側的道路,不時迂迴往西走去,大約三十分鐘後進入神戶市。蘆屋是一座南北狹長的城市,東西向走起來,轉眼之間就穿了過去。左盼右顧行走之間,這裏那裡仍然有地震造成的空地閃入眼帘。沒有居民氣息的歪斜房屋也時而入目。阪神地帶的土質雖說與關東不同,但也同是山沙地,不濕不黏,顏色泛白,空地因而格外醒目。地面草叢又綠又密,鮮明的對比很刺眼睛。那讓我聯想起留在親人白色肌膚上的大外科手術遺痕,其場景勢必超越時間和狀況而物理性地刺著我的皮膚。
不用說,那裡有的並不是僅僅是雜草豐茂的空地,也出現了幾個建築工地。估計不出一年,那一帶就會有新房櫛比鱗次,徹底改觀。新瓦沐浴著新的陽光閃閃耀眼。而那樣一來,那裡新產生的新風景同我這個人之間恐怕就沒有不言自明的共有感存在(應該不存在),地震這個無堅不摧的破壞裝置強制性地暴露出來的新分水嶺有可能存在於二者之間(很有可能)。我仰望天空,將微明的早晨的空氣深深吸入肺腑,思索著培育我這個人的這方土地,思索由這方土地培育的我這個人,思索這不妨稱為無可選擇的事項。
終於走到三宮,身上出了不少汗。並非多麼大不了的距離,但總比早上散步走的路長。在賓館房間來個熱水淋浴,洗髮,冰箱里取出一瓶冷藏的礦泉水一飲而盡。我從旅行箱里拿出新衣服換上:藏青色馬球衫,藍色棉質外衣,駝絨色粗布褲。腳有些腫,單單這個不能換。還有腦袋裡懸而未決的模模糊糊的意念——這個也無法取出。
戶籍上我出生在京都,其實出生不久就遷往兵庫縣西宮市的夙川,又很快搬到相鄰的蘆屋市,十五六歲之前主要在這裏度過。高中位於神戶的山腳下,所以去玩的地方自然是神戶的鬧市區三宮一帶。如此這般,成為一個典型的「阪神間少年」。當時的阪神間——當然現在也可能那樣——作為從少年向青年過渡的場所是很叫人心情愉快的。安靜,悠閑,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氣氛,依山傍海,大城市離得很近。可以去聽音樂會、去舊書店物色廉價軟皮書、泡爵士酒吧,也可以在藝術電影院看新潮影片。穿的衣服當然是VAN夾克。
去東京上大學和在那裡結婚工作以後,就很少返回阪神間了。偶爾回故鄉一次,辦完事就乘新幹線趕回東京。一來生活忙,二來在外國生活時間也長,還有若干私人情由。世上有人不斷被故鄉拉扯回去,相反,也有人總覺得無法返回,這種不同多數是因為命運的力量,而不是因為思念故鄉的程度輕重。我看來好像屬於後者,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
想不出特別想做的事,遂上街看隨便碰上的電影。雖不能讓人感動,但也還不壞。湯姆·克魯斯主演的。休整身體,打發時間。人生中的兩小時因此流失——沒有感動地、並不那麼壞地。走齣電影院,已近日暮時分。兼作散步走去山麓一家小餐館,一個人坐在台前要了海鮮比薩餅,喝著生啤。單身客人只我一個。也許是神經過敏的關係,看上去餐館里的人除了我都非常幸福。戀人們似乎極為情投意合,成伙來的男女大聲說笑。這種日子偶爾也是有的。
我們現在為什麼這麼深入這麼持續地處於暴力的陰影之中呢?四個月後,我在回顧這次不算長的徒步旅行,伏案寫這篇文章過程中,不由得這樣想道。我覺得,即使把現在的這個神戶切割下來,一種暴力九_九_藏_書也還是同另一種暴力宿命地(現實地或比喻地)緊緊連在一起。那裡面莫非有某種時代性的必然不成?還是說僅僅屬於巧合呢?
在神戶,在眼睛正好看到的一家不大的新賓館要了房間。住宿的客人大半是團體年輕女客,便是那一類型的賓館。早上6時起來,搶在通勤高峰之前趕到蘆屋川站,從那裡繼續不很長的徒步旅行。天空和昨天大不一樣,陰雲密布,略略發冷。報紙上的天氣預報極有自信地宣稱下午開始下雨。專門預告壞信息,一如卡桑德拉(當然說中了,傍晚我被澆成了落湯雞)。
報道的字裡行間回蕩著平板而又異常深重的令人不寒而慄的低音。我把報紙折起來,心想一個男人大白天在街上轉來轉去,有可能被人投以奇妙的目光。新的暴力陰影使得位於那一場所的我的新意義上的「異物性」呈現出來,我覺得自己似乎是捲入錯誤場所的不速之客。

1

然而現在那裡也沒有海了。近山近海的阪神間對於土木建築業來說是極為理想的場所,山削平后建起整齊漂亮的住宅,被填平的海上同樣排列著漂亮的住宅,施工期間正是我去東京不久后開始的經濟起飛、列島改造熱如火如荼的時候。
不,海和山現在也有,不用說。我指的是和此時在這裏的不同的海、不同的山。我喝著第二杯啤酒,翻開便攜本《太陽照常升起》的書頁,繼續往下讀。失去的人們,失去的故事。我很快被那個世界吸引過去。
幾個月後,正是這間咖啡屋發生了暴力團伙持手槍亂射的事件,兩人被奪去生命。當然,那時的我不可能想到會發生這類事件。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在那裡隔著若干時差,同另一種「即將到來的暴力」陰影偶然擦肩而過。想到這裏,覺得「偶然」這東西頗有些不可思議。過去、現實、未來三者如立體交叉一般走來串去。

3

遺憾的是,我還不擁有關於這些命題的富於邏輯性的明確結論。我尚未具體抵達任何地方。現在的我所能做的,只能把自己的思考(或視線,抑或雙腿)所移經的現實路程作為不確定的散文盛進anticlimax的容器里表現出來。不過如果可能,我希望大家理解,歸根結底,我這個人只能通過開動自己的雙腿、運動身體、物理式地粗線條地一一歷經這一過程才能前進。這很花時間,時間花得令人不忍。但願不至於為時已晚。
我在神社院內弓身坐下,在初夏的陽光下再次環視四周,讓自己適應這裏的風景。我想把風景自然而然融入自己的身心——意識之中,皮膚之內,作為「或許自己曾經如此的東西」。但為此要花很長時間,不言而喻。
從西宮走去夙川。到正午還有些時間。暖洋洋的天氣,走得一快就汗津津的。不看地圖我也曉得自己現在走在哪一帶,但並非每一條路都有印象。過去應該走過,卻毫無記憶。為什麼這般沒有記憶呢?我覺得不可思議。老實說,甚至可以稱為困惑,就好像回家一看,傢具全部換過似的。
只是,最後一次來這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商業街變得幾乎看不出來了,至於其變化在多大程度上是時間推移帶來的,多大程度上是地震的物理性災害導致的,我無法作出正確判斷。儘管如此,兩年前地震留下的傷痕依然歷歷在目。建築物倒九*九*藏*書塌后的空地就像掉牙后的豁口一樣散在各處,預製件組裝的臨時店鋪一家接一家地把它們連接起來。用繩子隔開的空地上,夏日的綠草一片繁茂,路面的瀝青殘留著不吉利的裂紋。同廣為世人矚目並迅速復興的神戶中心商業地段相比,不知為什麼,這裏留下的空白顯得滯重、沉寂和深刻。當然,這也不限於西宮的商業街,同樣帶有重傷的場所在神戶周圍應該還有很多,多得說不過來。
跨過小河進入蘆屋市。走過曾就讀過的初中,走過曾居住過的房前,走到阪神蘆屋站。看車站廣告畫,上面說星期日(今天)下午2時在甲子園球場有「阪神:益力多」day game。於是突然想去甲子園球場看看。旋即改變計劃,乘上開往大阪的電氣列車。比賽剛剛開始,現在去,可以趕上三局。沒走完的路明天繼續不遲。
想到是特意來到這裏的,於是任由額頭浮起一層細汗,爬上陡急的坡路,走到從前就讀的高中跟前。以自己的雙腿行走在從前總是乘滿員公共汽車行進的路上。拓平山坡建成的足夠大的運動場上,女生在上體育課,打手球。周圍靜得不得了,除了她們不時發出的招呼聲,幾乎不聞任何聲響。由於過於安靜,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滑進了錯誤的時間層面。為什麼這般安靜呢?
在阪急六甲站前,我做了一點妥協,走進麥當勞,要了雞蛋黃油脆皮麵包(三百六十日元),總算化解了深度海嘯般的飢餓,休息三十分鐘。我覺得自己被組合為巨大的(麥當勞式的)虛擬現實的一部分,或者成了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但實際包圍我的,不過是個別現實,無須多想。好也罷不好也罷,僅僅是個別性暫時迷失歸宿罷了。
走過商業街,穿過馬路,便是西宮的戎神社,很大的神社。院內有茂密的林木,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對我們小夥伴來說,這裡是理想的玩耍場所,但那傷痕一看就令人心痛。沿著阪神國道排列的碩大的不夜燈,大部分失去了肩上的燈盞。燈盞就像被鋒利的刃器削掉的腦袋一樣,亂七八糟地掉在腳前的地面上,剩下的燈座成了失去意識和方向的石像,猶如夢中出現的象徵性圖像,一聲不響沉甸甸地排列在那裡。
我一邊遙遙地俯視著眼下發著幽光的神戶港,一邊側耳傾聽,看能否聽見遙遠往昔的回聲。但什麼也沒傳來耳畔。借用保羅·西蒙老歌的歌詞來說,聽見的惟有沉默的迴響。也難怪,畢竟一切都是三十多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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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下一站御影站也不存在優惠價早餐。我一面忘情地想像著又香又濃的熱咖啡和切得厚厚的塗著黃油的烤麵包片,一面沿著阪急電車線繼續默默前行,依然走過幾塊空地和幾處建築工地,同幾輛把小孩從學校送往車站的E級梅賽德斯·賓士擦肩而過。梅賽德斯·賓士當然沒有瑕疵,沒有污漬,一如象徵之沒有實體,流移的時間之沒有目的。那是同地震、同暴力沒有關係的事物,大概。
在三宮站買了早報,上面說在須磨新區(想必那裡也是劈山造出的新城,地名不熟悉)有兩名少女遭襲,一人死亡。「路魔」仍未被捕,線索也幾乎沒有得到。有小孩的居民為此惶惶不安。當時還沒發生土師淳遇害事件。不管怎樣,都像https://read•99csw•com是以小學生為目標的一種悲慘而無意義的犯罪。我基本不看報紙,連有這樣的事件發生都不曉得。
防波堤對面、曾經的香櫨園海水浴場一帶,周圍已被填埋,形成一個不大的海灣(或池塘)。一夥帆船手正在那裡捕捉風力。就在其兩側,往日的蘆屋海灘上,排列著如集成電路一般呆板的高層公寓。近海那裡,開著麵包車和旅行車趕來的幾家老小用自帶的煤氣爐燒烤,即所謂outdoor。燒烤魚、肉和青菜的白煙,作為星期日賞心悅目場景的一部分,宛如狼煙一般向天空靜靜攀升。天空幾乎萬里無雲。5月午後恬適的風景,甚至不妨說完美無缺。然而在我坐在混凝土防波堤上凝望曾有真正的海出現之處的時間里,那裡存在的一切就好像輪胎漏氣一樣在我的意識深處靜靜地、一點一點地失去現實意味。
由於川尻和高津的對投,結局為1比0,阪神獲勝。雖說只差一分,但比賽沒有太大刺|激性。總的說來,幾乎沒什麼看點。再說得極端些,一場不看也無所謂的比賽,尤其對於外場席的觀眾而言。陽光越來越強,口渴得不得了。喝了幾杯冰鎮啤酒,作為理所當然的結果,在外場的長凳上昏昏睡去。睜眼醒來,一時不知自己置身何處(我到底在哪裡呢?)。燈影斜了,已經伸到眼前。
起身離開高中,頗有些麻木地走下長長的坡路(也是因為多少有點累了),直接走去新幹線的新神戶站。走到這裏,距目的地三宮就沒有多遠了。
如果再補充一點,「我現在究竟能做什麼」這一更重大的命題也在那裡。
1995年5月,獨自從西宮走去神戶。反正我想走一次試試。這篇文章沒指望稍後在哪裡發表,是為自己寫的,歸終也未能想起發表的地方,就收在這本書里了。寫故鄉是非常困難的事,寫受傷害的故鄉就更難了。此外再沒什麼好說的了。松村映三君後來沿著我行走的路線拍了照片。
從西宮去神戶的路上,我獨自默默走了兩天,始終邊走邊思考這個命題。一面在地震的陰影中移動腳步,一面持續思索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究竟是什麼,或者拖著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陰影持續思索阪神大地震究竟是什麼。兩件事不是孤立的,解開一件,恐怕就會更為明快地解開另一件,我是這樣認為的。那既是物理性的,同時又是心因性的,或者不如說心因性本身即是物理性的。我必須在那裡找出屬於自己的迴廊。
三十多年前的事——是的,有一點我可以明確斷言:越是上年紀,人越是迅速地變得孤獨,人皆如此。不過也可能不對。這是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的人生只不過是旨在適應孤獨的一個連續過程罷了。果真如此,就不該發什麼牢騷。說到底,牢騷又向誰發呢?
爬上防波堤,往日眼前一片大海,無遮無攔。小時候每到夏天就天天在那裡游泳,喜歡海,喜歡游泳,釣魚,每天領著狗散步。喜歡在那裡一動不動地靜靜坐著。半夜從家裡溜出來和同學一起跑到海邊,撿來漂流木,升起篝火。喜歡海的氣味,喜歡遠處傳來的海濤聲,喜歡大海運送來的東西。
我現在在神奈川縣一座海邊鎮子擁有住宅,在東京與小鎮之間跑來跑去。這座海邊小鎮如今比故鄉還強烈地使我想起故鄉——說遺憾也十分遺憾——那裡有還能游泳的海岸,有翠綠的山林。我想以我的力量保護這些東西,因為消逝的風景是不可能再回來的,暴力裝置一旦被人打開就決不會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