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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穿美國大陸

橫穿美國大陸

這裏的男人全都不約而同地頭戴帽子。帽子不是斯泰特遜就是拖拉機廠的棒球樣式。走路不戴帽子的人基本上沒看見。黑人也幾乎(或者不如說一個也)沒見到。吸煙的人多。沒怎麼見到無咖啡因咖啡,沒有人看布萊特·伊斯頓·埃利斯的書,沒有溫頓·馬爾薩利斯的粉絲(大概),沒有酥殼蛋糕(Quiche)。不知為何,海象一般肥胖的人比比皆是。有的餐館要啤酒時,杯里卻有橄欖——到底什麼緣故呢?生來想像力匱乏的我想像不出。
不過,在猶他州不能喝酒讓人很不習慣。全州所有人都滴酒不沾,無一例外,連咖啡也幾乎不喝。我腦子裡想兩三天不喝酒又有什麼呢,但真的不喝又有些想喝。人之常情。白天一般都很熱,所以傍晚來臨時很想「咕嘟咕嘟」喝一杯啤酒,然而無論去哪裡都很難要到啤酒。鎮上連酒館也沒有,旅館里基本上不供應酒,於是只能大口小口地喝冰紅茶。
盯視著地圖上自己未曾到過的場所,一顆心就像聽到女妖的歌聲一樣被迅速吸引了過去,胸口怦怦直跳,腎上腺素如飢餓的野狗一般沿著血管橫衝直闖。我知道自己的皮膚尋求新風的吹拂。機會的氣味猶如破城棰一般急劇地敲響門扇。我覺得一旦去到哪裡,就會碰上足以使人生發生激烈搖晃的重大事件(其實那樣的事只能發生在極為象徵性的領域)。
偶爾對面駛過的車大部分是家畜運輸車或敞篷卡車。從波士頓來艾奧瓦所受到的文化衝擊,老實說,我覺得比從東京來波士頓還大得多。在這樣的地方天天看牛、日日聽鄉村音樂,即使不是弗朗西絲卡(艾奧瓦州麥迪遜鎮上的那個人),恐怕也會對人生多少感到厭煩,我想。

作為一種病的旅行,牛的價格,無聊的汽車旅館

不可思議的是,沃倫鎮一帶的石頭全都閃閃發光,一派炫目,流經小鎮的小河河底也金光燦然。拾起石頭一看,原來有一層薄薄的金箔像青苔一樣緊緊附在表面。起初以為沒準這就是真正的金子,很賣力氣地拾了一堆,繼而心想這裏不是傳說中的Zipangu,不可能遍地落滿黃金,自覺傻氣,遂作罷。想必是只發光而別無太大價值的礦石。不過,在這往日的金礦小鎮里,目睹著腳下沙石被太陽照得金光閃閃,還是覺得像被狐仙迷住了似的。風景相當奇妙。雖說不是漢弗萊·鮑嘉主演的電影《黃金》,但黃金這東西或許真有一種令人心蕩神迷的魔力。
每天無論開車跑多遠,這樣的光景都無休無止無邊無際,甚至叫我產生了無謂的錯覺,以為看過的牛又跑到前頭等我們了。
農舍的樣式無論哪家都大同小異:正面有個大大的倉房,有個干飼料庫,有長長的圍欄。圍欄里有許許多多牛。牛固然也是非常可愛的動物,但多看到底厭了。世間大多事物都有這種傾向——多看則厭——牛也不例外。不但看厭,久而久之,還對看牛這一行為實實在在地感到疲勞。想到世間何以必須有如此數不勝數的牛,不由變得心煩意亂。
但有一點,我們在經過一個個如此平庸的汽車旅館的過程中,就美國的汽車旅館獲得了一個寶貴經驗,那就是:別住帶有溫水游泳池的汽車旅館。
酒吧里賣一種「白貓頭鷹例行射擊運動會」T恤,當然這是針對鼓吹保護白貓頭鷹的環保主義者的嘲諷。笑話的品位固然不太高,但終究是笑話。順便提一句,我們的沃爾沃新車同這地方根本不協調,沃倫鎮人只乘卡車,別說沃爾沃,乘別的汽車的人也一個也沒見到。
首先,車內播放的音樂種類整個為之一變,鄉村音樂台壓倒性多了起來,不管怎麼按車內音響裝置的搜索鍵,爵士樂和說唱音樂(Rap Music)都聽不到,於是我陰差陽錯地對鄉村音樂的流行狀況熟悉起來。不客氣地說,絕大多數不倫不類,惟獨《得克薩斯龍捲風》這首流行歌曲還相當委婉動人(你是得克薩斯的龍捲風,我像一棵倒地的小草任你捉弄……)誰唱的不知道,但這首歌簡直成了此次旅行的主題曲,在到達加利福尼亞州之前的路上不知聽了多少次,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邁克爾·傑克遜的新歌之類僅僅播過一次……雖然也不是很九九藏書想聽。
選擇汽車旅館原理上很簡單,實際做起來卻異常困難。既然哪個都一樣,那麼選哪個豈不都無所謂?雖說心裏這麼想,但必須具體選擇一家才行。所以一到黃昏時分,就以自暴自棄的心情全無根據地隨便選一家出來:噢,這個可以吧!如此日復一日,自己身上原本應有的什麼好什麼不好的價值基準就逐漸搖擺模糊起來,不騙你。每當汽車旅館這個圖像浮上腦海,思維能力就差不多同時蒙上一層乳白色霧靄似的東西,我們被吞入狀如特長管道的「持續性」之中。在那裡,時間如金太郎飴糖一般流移,前後區別無從察覺。昨天與明天的邊界無從分辨,日常與非日常的不同無從知曉,感動與不感動的分野無從判定。那裡存在的,僅是電視與床與浴室之類符號而已。電視與床與浴室,電視與床與浴室、電視與床與浴室,如此循環不止,無休無止,人心任其慢慢蠶食。
車窗外見到的光景完完全全——或許堪稱藝術性地——變得單調無聊起來。那裡存在的僅僅是牧場、農場和時而閃出的招牌。無論何處、不管哪裡、任你去哪,映入眼帘的只是牧場、農場和時而閃出的汽車旅館招牌。此外幾乎一無所見。
聽說在韋爾卡姆前面的南達科他州,一座深山小鎮里有往日的唐人街遺址,遂去那裡看了看。搞攝影的松村君是滿世界專門拍攝唐人街的真正的「唐人街專家」,既然有唐人街,那非去一趟不可。
話又說回來,到底怎樣性格的人會專門跑到歡樂之都拉斯韋加斯,在一股霉味的舊唱片店裡一個勁兒找來找去呢?恐怕也只有因贏了一百七十美元而樂顛顛地徑自離開賭盤那樣的性格謙恭(或者說窮慣了)的人吧。
怪事!為什麼單單總是我們被攔住呢?後來才弄明白,原來是由於我們開著其他州牌號的旅行車,後車窗貼著黑色遮光紙的緣故。加之松村君有外觀上的問題:他曬得黑黑的,從遠處看去活像西班牙血統。一句話,此乃毒品販子的特徵。所以警察一看見我們就警惕起來,命令停車以檢查車廂里有沒有可疑物,如此而已。
過了亞利桑那州(就我們實際路過的部分來說,除了仙人掌和加油站,沒什麼值得一提的),駛入內華達州,即將到達賭城拉斯韋加斯。我這人向來對賭博沒有興趣,不過既然來一次有名的拉斯維加斯,日暮以後還是穿上茄克去賭了一回。買了牌,這裏那裡轉動賭盤,隨心所欲地把籌碼放在上面,或許該說是Beginner's luck,居然碰巧湊到了一百七十美元籌碼。心中大喜,用贏來的錢一氣買了許多舊唱片。拉斯韋加斯找起來也有幾家舊唱片店,有的店裡可以發現非常有趣的東西。
在淘金熱時代,這裏也有很多中國人趕來,挖金子、耕田種菜。他們住過的房子和用過的餐具現在還好端端留在那裡。此鎮(不如說是村落)有個農業局的小小農業站,一個往牆上塗漆的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向我們熱情介紹了沃倫鎮的由來。按唐人街研究專家松村君的說法,在這樣偏僻的地方,中國黑社會也曾伸手進來,在為同胞介紹工作的同時通過賭博和鴉片把他們的錢捲走。賣淫過去好像也很盛行,有種種關於美貌中國姑娘的傳說留下來。不過在農業站領到的正經資料里,關於賭博和賣淫隻字未提。
風景已然如此單調無聊,而一日三餐所去的餐館和每晚所住的汽車旅館,其無聊的完美程度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彼此之間在無個性這點上是那樣相似,一來二去,哪個是哪個竟然幾乎沒了區別。
出門問了很多很多人,聽說鎮郊有「類似」酒吧的場所。實際去那裡一看,實在不成樣子,再渴也沒心情進門。以前在費城偏僻的鄉間,我也到過同樣有宗教性質的鎮,進過外觀同樣陰沉的酒館,因此十分清楚,那種地方肯定像《鐵面具》中出現的地牢一樣陰暗,感覺濕漉漉粗拉拉的,就像周圍的破爛東西統統隨風聚到了一處。進這樣的地方喝啤酒,根本喝不出滋味。
但說實話,這很讓人吃不消,因為隨時隨地有蒙面警車目光炯炯地監督我們。假如松村君的外觀同米老鼠或辛迪·勞帕相似,我猜想不至於發生這樣的問題。不用說,這不是他個人的責任。除了警車的問題,最初五天反正無聊得要死。九*九*藏*書
不,準確說來也並非全都無聊。有一件事不能說是無聊,那就是車相當頻繁地被警察攔住。其實我們開車並沒有胡來(不錯,在沒人瞧見的亞利桑那沙漠正中,我們是聽著埃爾頓·約翰的《英格蘭製造》開出時速二百公里,但那終究是例外行為)。美國的高速公路只要不超過十五英里,一般不會被警察攔住。我們打算以十英里左右的速度跟在自然車流之中,不知何故卻被攔住了。閃著紅燈的警車尾隨而來。
晚間打開電視,常常看到鄉村舞蹈盛會,頭戴牛仔帽、腳穿彩繪長靴的眾多男子和頭髮如棉花糖一般蓬蓬鬆鬆的花哨姐妹們隨著鄉村音樂步伐整齊地跳得興緻勃勃。雖說並無特異之處,但一旦看開了頭,往下肯定看得忘乎所以。怎麼回事呢?不可思議。
離開內華達州,終於進入我們旅行的最後一站加利福尼亞州。除了仙人掌一無所見的沙漠在四周無限鋪陳開去,筆直筆直的高速公路在沙漠正中盡情伸展。只是,此前幾乎沒有車輛對面駛過的空空蕩蕩的州際高速公路忽然擁擠起來,頗像平日的東名高速公路。爬完漫長的坡路,過得山頂,遠方一個奇妙的白色巨塊清晰可見,猶如失去歸宿的魂靈。形狀扁平扁平的,看上去像是能夠直接放在盤子上,用刀一切兩半。想了一會兒,終於明白原來那就是作為洛杉磯名勝的煙霧。
這很有些讓人莫名其妙。看不見大都市的剪影,看不見太平洋湛藍的海面,又不是作為什麼特殊的東西出來迎接我們,只不過是讓人翻過山頂瞧見遠處有白色煙霧時心想「原來那就是洛杉磯」罷了,其中沒有「啊,我們終於橫穿美國大陸到達西海岸了」那樣發自內心的激動——雖然也不是反高潮
另外一點我不知道的,是這世上居然有鄉村音樂專用MTV。從早到晚無休止地播放鄉村音樂錄像,甚是了得。
翻過落基山脈,從愛達荷州一進猶他州,西海岸即在眼前。在猶他州,住在過去的塔夫茨大學同事查爾斯·井上先生(研究泉鏡花)的父母的花園裡,因為查爾斯總是勸我去猶他州看看,說猶他州是個極好的地方。查爾斯的父親是第二代日裔,戰爭期間因reolcation,從加利福尼亞送進了懷俄明州的收容所,戰爭結束后也沒返回故鄉加利福尼亞,而在相鄰的猶他州定居下來,靠著白手起家,如今在一個叫加尼遜的小鎮郊外擁有七百五十英畝農園,子女都是醫生、律師和大學教授等專業人士。他們全是摩門教的信徒,不飲酒,不喝咖啡,由於曾來日本傳教,日語非常好。他們的孩子到了一定年齡,也無一例外地在布里加姆·揚大學接受訓練,然後作為傳教士前往日本。
戰後為什麼沒有返回加利福尼亞州而改信摩門教呢——這樣的例子少而又少——關於這點我到底沒問,想必老人在收容所期間想了很多很多。住在旁邊的老人的兒子、醫生德懷特(和我同年)說:「日本人在戰爭期間受了很多迫害,而摩門教徒在美國歷史上也一直受迫害,這裏面大概有相通之處吧。哪一方都是以勤勞為美德的規規矩矩的老實人。啊,倒也不是說所有人都那樣……」
「哦,怪事,我們不該被攔住的呀!」正困惑不解之間,警車「嗚嗚」響起警笛,命令我們靠路邊停住。但警察並沒有查驗我九九藏書們的駕駛證,只把腦袋探進來左看右看,也沒撕下違章票:「往下注意別超速。」只拿了一張警告票。
不如說,這類似於一種病。我們(至少我)從書架上取出地圖翻開,放在桌面上定定地注視。地圖是個富有誘惑性的東西,上面鋪展的是自己尚未去過的地方。它穩穩地、默默地而又挑釁性地衝著我們。聞所未聞的地名比肩接踵,涉所未涉的大河流淌不息,見所未見的高山連綿不斷。不知何故,湖泊和海灣也顯得風情萬種,連不三不四的沙漠看上去也那麼浪漫,那麼難得。
不過,我自己的大眾COLLARD用來長途旅行未免有點辛苦(屁股痛,行李放不多),決定租用沃爾沃850客貨兩用車。一開始也想租用傳統型號的美製旅行車,但親眼見到實物,卻不由為其恐龍般的非現實體積所壓倒,終究不戰自退。想想那玩意停成一排都冒冷汗。老實說,沃爾沃雖然不能說多麼富有刺|激性,但車座狀況極好,兩個星期坐下來身體幾乎不痛,腰有問題的人不妨一用。
聽說淘金熱淘出了新的城鎮,中國人從洛杉磯冒著印第安人的襲擊,在馬車的一路搖晃下遠遠趕到南達科他州的深山老林。沒有一技之長的窮中國打工者只要聽說有工作,即使萬里之遙也不在話下。可是,為什麼中國人在鎮子下面挖出規模和迷宮一般大的東西呢?其緣由至今也不清楚。一種說法是中國人受鎮上白人的欺侮,半夜不敢在地面走動(當時西部兵荒馬亂)。另一種說法相反,是中國人為躲避白人世界、鑽入自己的空間單獨居住而建造了秘密地下家園。的確,地下通道中連吸鴉片和賭博用的小屋都準備好了。我一向對地下世界小有興趣,看得津津有味。不過我想,大家動手挖洞,在一座鎮子下面建造僅僅屬於自己的「別鎮」——當時中國人的想法和能量到底匪夷所思。
旅行終於變得豐富多彩是在穿過芝加哥進入威斯康星州之後。不,「豐富多彩」這一說法也許並不正確。實不相瞞,那裡壓根兒沒有什麼多彩的要素。說得確切些,不如說我們周圍的環境變得「愈發無聊」更為接近實況。不過,那種無聊是和此前那些地方給我們的無聊不同的全新品種的無聊,對我來說未嘗不可稱之為極有刺|激性。痛快說來,從那一帶開始,我們總算進入了美國中心地區(heartland)的中心(heart)。
在汽車旅館房間里打開電視,早間新聞報完O·J·辛普森的審判進展之後,竟讓我沒完沒了地聽起了「本日家畜價格」,一個年紀蠻大的新聞播音員以一本正經的神情淡淡地報價:某品種某歲的牛多少錢一頭,某某品種的豬多少錢一頭……一如紐約之播報交通信息,夏威夷之播報海浪情況。根據所念數字的不同,播音員或約略感動,或蹙起眉頭。是啊,美國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國啊,我深切地感到。
再說搞攝影的松村君,他比我厲害,在自動賭博機那裡贏了滿滿兩手的籌碼,結果緊張得肚子急劇作痛,回房間大瀉一通,瀉罷面容憔悴地折回來說:「呃,看來我不是適合賭博的啊!」估計是那樣,全然不適合賭博。這麼著,兩人在拉斯維加斯既未窮困潦倒,又未一夜暴富,僅僅舊唱片又多些罷了。不過,時至如今,吉米·史密斯的密紋唱片再多又能怎麼樣呢?
美國有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鎮名。明尼蘇達州有個名叫「韋爾卡姆(WELCOME)」的鎮。我和松村君在空蕩蕩平展展、除了牛幾乎別無所見的中西部持續不斷地向西行駛,有些累了,瞧見招牌便情不自禁地一晃兒駛下高速公路,心想到了鎮上說不定會碰上什麼好事、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鎮的入口處豎著一塊簡易招牌:「WELCOME 人口790人。」我們大致從鎮的這頭開到那頭(入口處稍往前一點點就是那頭),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中西部鄉間小鎮,除了鎮名,其他談不上有什麼特徵。進了鎮也沒有人圍上來嗚嗚哇哇口稱「歡迎」,沒有滿面笑容的婦人向遠方來客獻上一杯冰紅茶。相反,一輛似乎懷疑我們來歷的警車尾隨了好一陣子,讓人不是滋味。哼,真想說一句這算哪家子WELCOME……算啦。
關於餐館也沒有值得一提的。到底在那裡吃了什麼——為了維持生命肯定要吃什麼——我幾乎想不起來。一如不幸的幼兒時期的陰暗記憶被塞進意識壁櫥的深處,而我又沒心緒挖掘出來https://read•99csw.com,全然沒有。
旅行期間我一直在寫日記(無論怎樣的旅行我都認真寫日記,因為人的記憶——尤其我的記憶——根本靠不住),但關於美國中西部的汽車旅館和餐館到底半途而廢——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可寫。因此,現在翻看手冊也找不出什麼,幾乎清一色是汽車旅館名稱和房費,沒有所謂特徵。就算有特徵,其特徵也沒有特徵含義。不具有特徵含義的特徵,類似排列無序的辭典,再打交道也無非浪費時間罷了,哪裡也到達不了。
猶他州風光秀美,地方特色也令人興味盎然,不過說實話,進入亞利桑那州荒涼沙漠正中一座荒涼小鎮,在第一眼看到的酒吧里要了冰鎮百威啤酒「咕嘟咕嘟」大喝特喝的時候,我們還是舒了口長氣。這個該遭天罰的世界上的無可迴避的現實已經一點一點滲入我的體內,真真的,酷酷的。唔,人世就該是這個樣子,我想。
在靠近亞利桑那州的錫達城投宿汽車旅館,服務台里坐著兩個黑西裝白襯衣黑領帶極有摩門教傳教士意味的青年,我雖然心想恐怕不行,但口渴得厲害,慎重地問哪裡有能喝啤酒的餐館。畢竟快到州境了,難免有僥倖心理。兩個青年皺起眉頭,客氣地(但不無冷漠地)答道:「噢,對不起,您二位還在猶他州。」意思彷彿是:既然那麼想喝啤酒,就去亞利桑那州喝個夠好了!如果可能,作為我何嘗不想那樣,問題是到州境還要兩個小時,而我不想再開什麼車了。天熱得要死,我們累得要死,累得像死狗,像一段木頭。
如此這般,我照例同搞攝影的松村映三君兩個一起動身,踏上為時兩個多星期的漫長的橫穿美國之旅。路線不是有名的往南轉的「Route 66」,而是半拉子內行人所鍾情(具體如何不得而知)的北轉路線。伊利諾伊州、威斯康星州、艾奧瓦州、明尼蘇達州、南達科他州、愛達荷州、懷俄明州、猶他州……而且要充分投入時間,不走枯燥無味的州際高速公路,而以地方性的後方道路為主。
首先從馬薩諸塞州穿過紐約州,從尼亞加拉一帶暫且進入加拿大(尼亞加拉那地方去多少次都讓人心煩),造訪家住多倫多的日本文學研究專家特德·格森。很久以前他就邀我前去,遂利用其好意順路去了那裡。特德本是美國人,因越南戰爭期間討厭當兵而搬到加拿大,就勢定居下來。他在距多倫多一小時遠的一座山裡擁有隱居用的小別墅,我們住了進去。深山老林,聽說有河狸、豪豬、鹿、狼和浣熊等出沒。喝著葡萄酒,聽著鮑勃·迪倫的老唱片(唔,我們就屬那一代),烤著大馬哈魚,吃著院子里摘來的蘆筍,一個晚上說了很多很多話。還有……啊,不好寫這個。
1995年6月,為《森羅》雜誌分兩期寫了這篇文章,收入書中時做了加工。同行者又是松村映三君。能夠不屈不撓陪我如此長途跋涉的攝影師除他別無第二人。實際握著方向盤橫穿大陸,就會明白美國這個國家真是大得不得了。地區不同,文化啦服裝啦也隨之嘩嘩作響地變得不同。另外令人感嘆的一是汽油便宜,二是幾乎沒有收費公路,三是飲食和住宿設施無可救藥地單調。若問是否還想橫穿一次,我只能扭頭沉思:這個嘛……
把摩托雪橇裝進卡車,和德懷特一家去山上玩雪時(附近山頂6月也有雪),我問他:「對您來說,世上最最寶貴的是什麼呢?」「家庭。」德懷特說,「沒有比家庭更寶貴的,那是一切的基礎。」卡車的儀錶板上很自豪地擺著競選高中學生會主席的英俊的兒子的照片。兒子高中畢業就將去日本傳教。
只好死心塌地,吃了一頓沒有酒精陪伴的味同嚼蠟的晚飯。之後在車裡翻了個底朝天,翻出一罐幾天前在加油站買下來以後扔在那裡的如馬尿一般溫吞吞的百威,用旅館里的冰塊冰了,兩人各分一半,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儘管不解饞,但的確是最高享受。
「那樣的旅行無論如何也奉陪不起,我還是回東京落個輕閑算了。」我把這麼表示的老婆從波士頓的羅甘機場送上飛往成田的飛機(想法相當明智),然後直接奔赴西海岸。我們的目的地是大約八千公裡外的洛杉磯長灘。
順便說一句。在愛達荷州,我們同樣為了尋找往日的唐人街而去了一座叫沃倫的鎮。這裡是地地道道的深山中的深山,路也沒鋪瀝青。從一般公路進入沙土路,花了兩個小時才好歹開到這裏。風景誠然十分優美,但最近似乎發生過一次很大的山火,樹林燒得一片狼籍。西部大多數的金礦鎮如今都成了ghost town,惟獨沃倫至今仍在開採,或者說是候補ghost town。這是因為,這裏仍有二十來人在有氣無力地繼續淘金。為此有一家以這些人為對象的小沙龍般的酒吧,此外別無店鋪。生活物資由直升機運來。住在這座鎮里,好像一下子進入了被歷史潮流遺忘的場所。我走進鎮上的酒吧,喝著百威生啤,吃著香菇漢堡包。女服務生雖不特別冷酷,但感覺上彷彿在說吃完趕快走吧。看情形不像是外國人受歡迎的地方。九-九-藏-書
再次從加拿大穿過國境,朝底特律駛去。接著經過衣阿華州、印第安納州趕往芝加哥,一路上沒什麼有趣的事。老實說無聊至極,不過是看著前方踩加速器,眼望駛過的印象平淡的景色罷了。每天平均行程約五百公里,兩人輪換駕駛,住進怎麼看都看不出名堂的汽車旅館,早上吃薄烤餅,中午吃漢堡包,天天如此,周而復始。變化的惟有汽車旅館:HOLIDAY INN、COMFORT INN、BEST WESTERN、TRAVELOG……
類似感慨的心情,是在我們下了坡駛上洛杉磯郊外六車道的快車道,整個被那煙霧吞沒的時候驀然產生的:「嘖嘖,這可真是個大國,旅程真夠長的了!」雖然這麼說未免煞風景。
居然來到了這樣一個地方!說到底,以前我所看到的美國不過是這個國家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這座小鎮名叫戴德伍德(DEADWOOD),金礦所在地,威爾德·比爾·希柯科曾在那兒的酒館被槍殺,多少有點名氣,如今作為賭場還算相當興旺。一言以蔽之,就是把拉斯維加斯極度縮小,從中抽去豪華和時髦,再把天氣惡狠狠弄壞的地方。主幹道兩旁一家挨一家全是賭場,大肚子的賭迷們小心翼翼地抱著裝有硬幣的塑料碗,面對自動賭博機「嘩嘩啦啦」搖個不停。我對賭博沒興趣,幾乎所有賭場都過門不入,只參加了地下唐人街觀光團。說是參加,其實團員只我和松村君,並無別人。大家都忙著賭博,沒有誰突發奇想去南達科他州深山老林濕乎乎的洞穴里參觀往日唐人街遺址(其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入口有一個臉色陰沉沉的神經質年輕人值班,看樣子真是無聊到了極點。
這是因為:第一,路邊汽車旅館的溫水游泳池又小(十有八九)又臟,休想正常游泳。第二,由於建築物中有溫水游泳池(幾乎都設在天井),整座建築物潮乎乎的。總之,整個兒像一大桑拿館,每每如此。我們給這類溫水游泳池害得好苦,投住印第安納州一個小鎮的汽車旅館時差不多徹夜未眠,難受得簡直令人想起曼谷機場過境旅客休息室。諸位務必當心,千萬別住帶有溫水游泳池的汽車旅館。除此之外,關於汽車旅館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道路筆直筆直,直得像托爾斯泰小說中正直的農夫靈魂,讓人無法忍受。只要視力足夠,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問題是看得再遠也沒有賞心悅目的景物,因為同樣是農場、牧場和時而閃出的招牌。
很早以前我就想——準確地說是一直夢想——好好花時間駕車橫穿美國大陸。問我去那裡有什麼目的我也沒法回答,因為根本沒有什麼特殊目的,僅僅是一種願望罷了:從大西洋岸邊到太平洋岸邊,翻山過河,把美國大陸一氣劃開!若明快斷言「行為本身即是目的」,那倒是夠瀟洒的……
不管怎樣,這踏上漫長旅途的行為之中,毫無疑問含有某種不由分說——如果不能稱之為發瘋的話——的東西。說到底,何苦非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不可呢?花時間,費用也小瞧不得,又只落得個徒勞無益,甚至可能禍從天降。不,還是說「『禍不從天降』偶爾也是有的」來得痛快。Scrabble Game的廣告複印件上總是說「早知如此,在家裡玩Scrabble好了!」漫畫中也常常出現遭遇各種災難的可憐的旅行者。每次看那廣告,我都大大點頭:是啊,正是。旅行就是災難陳列窗。實際上也是在家裡玩玩Scrabble什麼的遠為穩妥。我們對此心知肚明,然而還是要外出旅行,就好像被看不見的力量拉起衣袖,踉踉蹌蹌地給扯到懸崖邊上,然後回到家裡,坐在柔軟而熟悉的沙發上,深感還是家裡好。是這樣的吧?

鎮名韋爾卡姆,西部唐人街,猶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