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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門罕鋼鐵墓場

諾門罕鋼鐵墓場

一旦進入內蒙,往下便是同樣光景的持續。牛豬牧群,紅磚小鎮,朝著蔚藍天空噴吐白煙的工廠煙囪,電視天線叢生的村落,這裏那裡流淌的河流,大約上班路上踩著自行車等待道口開閘的朝氣蓬勃的紅臉蛋年輕女子,站在鐵路邊一動不動盯視列車駛過的老人,車站建築物上同漢字一起書寫的彷彿勃然翹起的鬍鬚的蒙古文字。
從松布爾到喬巴山漫長的歸途中,在草原中間發現了一隻狼。蒙古人看見狼必定殺死,幾乎條件反射地殺死。對於身為牧民的他們來說,狼是看見就只能當場殺死的動物。愛護動物這類概念在這個國家根本不存在。駕駛員連一聲「去」也沒說,就讓吉普迅速離開道路朝草叢開去。喬格滿托拉中尉以熟練的手勢從座位下面拿出AK47自動步槍,推上子彈艙——他把子彈艙裝在黑塑料手提包里隨身攜帶——而後打開吉普車門,探出上身瞄準,以單發點射逃跑的狼。在草原正中聽起來,「啪、啪」——AK47的槍聲又干又小,沒有想像的那麼厲害,不是在電影聲帶中聽到的那種震耳欲聾的轟鳴,莫如說頗有非現實之感,恍惚是在極其遙遠的世界里進行的、與己無關的活動。我在腦袋裡像考慮別人的事一樣怔怔地想道:噢,我現在置身於草原正中,喬格滿托拉在我身旁打狼!逃竄的狼的四周「嘭嘭」掀起著彈的沙塵。但狼動作極快,怎麼也打不中,皮都沒傷著。狼計算著自己同吉普的距離,利用身體輕巧的優點,飛快地改變方向奔逃著。最初的彈艙空了,喬格滿托拉一邊咂舌一邊「咔」一聲推上新彈艙。此人究竟準備了幾個彈艙呢?駕駛員那松賈格爾一聲不響地咬緊嘴唇,忽左忽右打著方向盤緊追不捨。說到底,狼從一開始就無望得勝。狼的四肢誠然敏捷靈巧,可惜它們不具備相應的耐力。它們或許能勝過馬——蒙古人說勝負率基本是五比五——但在無遮無攔無溝無坎無枝無樹一無所有的平展展的大草原正中,狼不大可能跑過四輪驅動車。因為汽車決不疲勞。那僅僅是大的鋼鐵機器,沒有肺那個物件。十分鐘,狼就徹底筋疲力盡,肺葉即將破裂。狼站立不穩,肩頭起伏著,喘著粗氣,做好精神準備似的定定地看著我們這邊。狼知道怎麼掙扎也無法逃脫,這裏已別無選擇,惟有一死。
戰爭結束之後,日本人開始憎惡戰爭、愛好和平(說得更準確些,應是和平這一狀況)。對於把日本這個國家最後導向毀滅的極差的效率,我們力圖將其作為前現代性的東西予以摧毀。我們不是追究其作為自身內在的非效率性的責任,而是將其作為由外部強制施加之物來對付,像做外科手術那樣單純地、物理性地予以排除。其結果,我們的確住在了基於現代公民社會理念的效率良好的世界,而效率的良好又給社會帶來了壓倒一切的繁榮。
翌日清晨,喬格滿托拉中尉把基地里官最大的那姆索拉中校(此人也可根據氣質大體推斷出是中校)介紹給我們,說他將陪我們一起行動,帶我們去國境地帶轉轉。至於是出於友好還是僅僅因為閑著無事,個中情由我不大曉得。不過較之蒙古陸軍中校,此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大早在千馱谷商業街「秋季交通安全周值班室」轉來轉去的普普通通的老伯——這麼說並沒有什麼惡意——或者說像是經營不下去的大相撲傳授屋的出現酒精依賴癥狀的老闆。我暗暗生疑:這樣的人真能帶路不成?但真是不可以貌取人。此人對國境地帶的每個角落都像對自家房間結構一樣熟悉(老實說,若讓我畫圖,我連自家房間結構都記不清楚。這個不說也罷)。幾乎沒有路,無任何標識——我覺得——在如此惟有遼闊可言的大草原上一個勁兒驅車賓士,不斷向駕駛員發出「一直」、「向左」、「翻那座小山」等明確指示,有條不紊地把人帶去各個地方。如若沒有此人,我們恐怕只能在茫茫草原上來回亂竄,找不到任何像樣的東西,沒準還迷路鬧出大亂子。無論在哪個國家,一看見穿制服的國家公務員,我的身體往往條件反射地僵硬起來(大約是世代性記憶的關係),而此人不管怎樣在現實中非常有用。如此想著再一細看,但見他眼睛不時銳利地一閃。不管怎麼說,他這個官最大的人不是用來擺架子的,懷疑他是自己不對。
這裏給我們當嚮導的是蒙古軍隊的現役軍官。何以讓軍人做我們的嚮導呢?這點我也不大明白。說到底,大概是出於兩個原因,一是擔心,擔心外國人在國境一帶轉來轉去;二是實利,作為嚮導,酬金有美元進賬。也就是說,軍方身兼掙美元的打工者和監督者兩種職務。蒙古現在沒有像樣的產業,國際硬通幣嚴重不足,遊客但凡有事,在所有場合都被貪婪地索取美元。這個國家的旅遊產業,較之設法增加遊客的數量,遺憾的是更處於從少數遊客身上榨取儘可能多的錢的階段(同過去一段時期的中國相似)。不過反過來說,只要有美元,差不多的東西都可買到,差不多的事情都可辦成。
無論在中國一側的內蒙還是在蒙古國,我最為驚愕的是到處都有二戰和諾門罕戰役的痕迹以與當時幾乎完全一樣的形態剩留下來,而且大多數場合併非像「原爆DOME」那樣是有明確目的「保存下來」的,只是聽之任之地剩在那裡。這在日本是很難設想的。因此,實際在眼前看到,不由心裏感慨:噢,想來,戰爭在五十年前剛剛結束,五十年不過是一瞬之間啊!而在日本生活,感覺上五十年時間幾乎與永遠無異。
隨後我恍然大悟,搖晃的不是房間,不是世界,而是我本身。明白這點,一時冷徹骨髓。我無法把握自己手腳的感覺,在那裡木然佇立。嘗到如此深切、如此劈頭蓋腦的恐懼有生以來是第一次,看見那麼黑的黑暗也是第一次。不管怎樣,我不想留在這房間里了。橫豎留不得了。不得已,我走進隔壁松村君的房間(湊巧這座賓館的房間不能從裏面鎖住,為什麼自是不知),弓身坐在昏死一般沉睡的他旁邊的床上,一動不動地等待天明。原以為黑夜將永遠持續下去,但四點過後,東邊的天空終於一點點泛白,鳥也開始啼叫。隨著晨光的降臨,我身上冰塊一般的恐懼也漸漸融化消失,就好像附體的邪魔脫落下來。我悄悄返回自己房間,上床躺下。已不再害怕。夜間卧床時感覺到的不快也沒有了。我甚至反倒產生一種類似恬適的感覺。它同黑暗一起去了哪裡。我就勢在晨光中甜甜睡去,睡罷醒來。
因是在基地里,規定十點熄燈,酒一律禁止,但士兵們根本不當回事兒,全都開著燈吱吱哇哇喝到半夜。說給中國人聽,中國人說「中國人民解放軍紀律嚴明,絕對沒那種事」。可能蒙古軍隊里沒人說三道四,樂得逍遙自在。總之,在這個國家,勸酒基本無人拒絕,軍隊也罷,熄燈時間過後也罷。
但是,在喬巴山那座窮困潦倒的賓館一室,我于下半夜2時體驗的那場劇烈的世界搖晃仍分明留在我身上。至今仍能記憶那震顫、那恐怖的感觸。那究竟是什麼呢?我至今未得其解。我想了很多,但未能想出關於那件事的確切答案。那時我所感覺的恐懼的質是不能夠用語言傳達給別人的。那和從道路正中豁然開出的洞口遙遙窺看世界深淵是同一程度的恐怖——至少對我而言。
我轉了不少中國城市,深深覺得中國建築師有一種能使得剛剛建成的大樓看上去渾如廢墟的特異才能。例如每次進入面向外國人的高層賓館——當然不是說全部——我們都會在那裡目睹為數眾多的廢墟。電梯里貼的裝飾板張著嘴搖搖欲墜,房間天花板邊角部位開有含義不明的空洞,浴室的閥柄有一半兩相分離,檯燈的脖頸斷裂下垂,洗面台活塞不知去向,牆壁有彷彿心理測試圖的漏雨污痕。遂問:「這是舊賓館嗎?」答曰:「不不不,去年剛剛建成。」至於這樣的才能是在何地如何產生並普及到全國的固然無從確定,反正長春動物園也無疑出自某位同樣的建築師之手。

從大連到海拉爾

由於這個緣故,我們從北京乘飛機到烏蘭巴托,再換機到喬巴山,從那裡乘吉普遠遠穿過大草原,好不容易到達哈拉哈河畔一個地方,卻是三天前我們所在的諾門罕村極近的對面,真讓人目瞪口呆。不過繞了這麼個大彎子,我才得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蒙古草原的遼闊。橫穿蒙古草原是怎樣一種情形,讀者可能想像不好,總之你認為就像乘一葉小舟凌波橫渡于萬頃大海即可。從喬巴山到哈拉哈河約三百七十五公里。說起三百七十五公里,大體等於東京至名古屋的距離,當然道路非常糟,算上中途吃飯和休息時間,足足花了十個鐘頭,其間擦肩而過的車輛屈指可數。四周是那樣平坦,縱目望去,無論哪裡、無論多遠都是綠色的草場。作為實際問題,視之為海在感覺上反倒更容易把握,無休無止的上下顛簸也未嘗不可以說同小艇衝浪的感覺相似。
不過這座動物園非常有趣,還從工作人員口裡聽到了「日偽時期」的情形。由於面積太大樹木太多而來的人又太少,所以理所當然有許多情侶。這類人無論在世界哪個地方都顯得樂不可支,長春自然也不例外,大概全都忙於尋歡作樂,特意付錢抱那胡亂撲騰的老虎照相的好事之徒好像僅我一個。
從海拉爾到這裏坐長途汽車約四個小時,道路(或者相當於道路的)是從茫無邊際且一無所有的草原穿過的壞路,一路顛簸不止,不用說對心臟不利。司機看樣子對來回走這樣的路早已處之泰然——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生——他輕快地躲過大的坑窪,以七十公里左右的時速驅使長途汽車風馳電掣。總的說來坑窪躲得確實巧妙,但有時沒躲好,致使腦袋「砰」一聲撞在窗上,或險些咬掉舌頭。如此持續四個小時,著實煩不勝煩。但很快就明白了,這不過是我往下所吃苦頭的一個小小序幕罷了。
我在長春採訪了動物園。動物園是1941年作為「新京動物園」(日偽時期的稱呼)開設九*九*藏*書的,1945年隨著蘇軍的進攻而關閉。此後成了形同廢墟的公園。但到了1987年,長春市當局重新闢為動物園。如今正式稱為「長春動植物公園」。作為主要動物,有虎、熊貓、犀牛、象、猴、斑馬等。但是,也許是開園不久的關係,動物數量不是很多,加之佔地面積大得不得了,從一個動物區走到另一動物區相當累人。我喜歡動物園,旅行當中順便看了全世界各種各樣的動物園。但「動物密度」如此之低的動物園還是初次。若把動物大體一一看遍,要累得筋疲力盡。我們最後也沒能找到熊貓欄。問一個路上碰上的年輕男子熊貓在哪兒,對方沮喪地說他找了半天也還沒找到。看來本地人也夠受的。
寫下巨著《諾門罕》——就連細部都寫得令人震驚——的美國戰史專家阿爾賓·D·庫克斯也在前言中寫了相同的情形:年輕時某一天在美國報紙上看到了關於諾門罕戰役的簡短報道,自那以來「不知何故」為那場戰役迷住了。那種心情,「不知何故」,我也十分理解。
或許是因為氣候乾燥,加之地處無人來訪的荒郊僻野,這些雜亂的鋼鐵製品依然原樣剩留在這裏。鋼鐵雖然都生鏽了,但拿在手上也不至於片片剝落。發紅的只是表面,弄掉紅銹,下面活生生的「鋼鐵」仍在喘息。面對如此大量的鋼鐵殘片集中散落在如此狹小的地方這一事實,我不能不茫然若失。如果進行歷史分類,恐怕應該屬於「后鐵器時代」那樣的時代。在那裡,將大量鋼鐵有效地撒向對方的一方、以此儘可能多地切削對方骨肉的一方獲得了勝利與正義,而將這不怎麼樣的草原的一塊弄到了手中。
其後我也從不放過寫諾門罕戰役的書,大凡見到的都看了。遺憾的是,其數量絕不為多。不料,大約四年前因故旅居美國,當我在我所屬的大學圖書室信步走動之間,發現書架上有數量相當不少的關於諾門罕戰役的日文舊書。固然算不得「命中注定的邂逅」,不過人這東西總是在奇妙的地方碰上奇妙的東西。反正,我把那些書借了出來,有時間就看。結果,我察覺自己至今仍像小時候那樣為那場在蒙古無名草原上展開的血肉橫飛的短期戰役所強烈吸引。什麼原因卻不曉得。反正情形就是這樣。
在哈爾濱,始料未及地跑起了醫院——坐「硬座」的時候,因對面坐的年輕男子開了車窗再不關上,致使異物進入眼睛(不過此君人倒非常友好,我下車時忘了帶座席上的隨身聽電池,他特意跑來遞給我)。那時我還是中國旅行的初學者,不知道不可對著車行方向而坐這個鐵的守則。中國人滿不在乎地從窗口扔所有東西,若開窗坐在窗邊,有時會遭遇意料不到的災難。啤酒瓶啦橘子皮啦痰啦鼻涕啦,各種各樣物件從窗外嗖嗖飛過,弄不好很可能受傷,下場更凄慘亦未可知。僅僅異物入眼或許還算幸運的。話雖這麼說,畢竟痛得我睜不開眼睛,遂去哈爾濱站附近的鐵道中央醫院那裡就診。
進入內蒙,周圍風景整個變樣。在此之前是無限鋪展的綠色平原,而早上5點醒來撥開窗帘一看,已是山中。大興安嶺!若干車站掠過,若干城鎮掠過。早晨好像很冷,儘管時值7月,不少人仍身穿外衣和風衣。車站上的人們長相也約略不同。總的說來,中國東北人膚色較黑,眼窩下陷,臉形瘦長,個子高大。但到了這一帶,人長得有點兒像蒙古人,整體上多為圓臉盤、高顴骨、面部扁平。另外穿的衣服色彩艷麗,儼然民族服裝。穿馬靴樣長靴的男子也多了起來。
對方說此虎生下才兩個月(可是真的?就兩個月來說也未免太大了么,我覺得),好像還沒有名字。我問「沒有名字」,給對方以空漠的神情看了片刻,彷彿在說「你這個傻瓜蛋,哪能給虎一一取什麼名字」。我是不大清楚,莫非中國不給動物園的老虎取名字?記得熊貓倒是有名字的。
此前窗外接連不斷的是平坦得讓人不耐煩的綠色田野,而進山以後田園風光沒了,眼前出現的是草原上星星點點的牛群豬群。以棍代鞭的小孩子趕著豬群移去什麼地方。水窪中有家鴨浴水。在一個叫牙克石的車站,很多人一齊擠上車來。不知何故,一個企圖扛著自行車上車的男子突然被警察逮住,噼哩啪啦打一頓帶走了。

從烏蘭巴托到哈拉哈河

1994年6月。《奇鳥行狀錄》第三部寫到諾門罕和滿洲,結果引來了《馬可·波羅》雜誌,問我能否實際跑一趟。那是我早就想去的地方,一口答應下來。那裡基本屬於邊境,旅行期間住在人民解放軍和蒙古軍隊的宿舍,非我個人輕易去得成的地方。同行者為松村映三君。本書封面的照片,是我請他用我帶去的「現場監督」的那個簡易相機拍攝的。臼形炮彈的殘片仍好好保留著。不過清一色的羊肉飯食可真是害得我好苦。
當然,太平洋戰爭的始末在大的意義上無論如何都是日本式的、日本人式的,但若作為一個樣品取出來分析,其規模委實過於龐大。那已經作為一個定型的歷史浩劫,恰如一座紀念碑聳立在我們頭上。但諾門罕不然。在時間上那是一場不到四個月的局部戰役,以現今的說法,乃是「限定戰爭」。儘管如此,那仍是日本人拖著一條非現代尾巴的戰爭觀即世界觀被蘇聯(或非亞洲)那種重新改組過的戰爭觀即世界觀徹底擊潰、被其蹂躪得體無完膚的最初體驗。然而遺憾的是,軍部首腦幾乎沒有從中吸取任何教訓。理所當然,如出一轍的模式又以壓倒性的規模在南方戰線重複了一次。在諾門罕丟掉性命的日軍將士不足兩萬,而在太平洋戰爭中竟有超過二百萬之多的戰鬥人員戰死。最為重要的是,無論在諾門罕還是在新幾內亞,多數士兵的死法幾乎同樣沒有意義。他們在日本這個封閉組織中被作為無名消耗品以極差的效率殺害了。對這種「極差的效率」或非合理性,我們或許可以稱為亞洲性。
可看到飼養員領來的「虎子」,我有些慌張起來。比預想的大得多。我以為頂多貓那麼大,而實際在那裡的卻是不折不扣的小型老虎。胳膊都比我的粗得多,牙齒也長得和大虎沒什麼兩樣。若給它咬上一口,大有可能忽地咬出一個洞。喂,我可不抱這樣的東西——心裏雖這樣想,但畢竟是自己提出來的,不好現在才打退堂鼓。遂問飼養員「不咬人嗎」,只聽他說「放心,不怕的」。不過據我短暫逗留的經驗,中國人口中的「放心,不怕的」相當叫人放心不下。實際一抱,果不其然,虎轉到我脖子后準備咬我。來中國被虎咬了如何得了!我從背後死死抱住撲騰騰的老虎,由對方照了相。在土耳其深山裡被庫爾德游擊隊包圍的時候和在墨西哥看見大概是被擊斃的人的時候也夠害怕的,但還是抱這老虎的時候更害怕。看當時的照片就知道我的臉綳得多麼緊。中國的動物園和中國其他很多東西一樣,都是超過我們想像的異乎尋常之地,半點兒也馬虎不得。
從海拉爾我們乘長途汽車(聽說費了好大的勁才弄到票)去新巴爾虎左旗。旗是過去就有的蒙古行政區,此鎮負責那個旗的行政管理。這裡是未開放地區,不經政府許可,外國人不得進入,拍照之類也頗受限制。既是這樣的地方,當然沒有賓館那類玩意,我們住在解放軍的「招待所」(接待軍方來訪者的設施)里。到底是軍隊經營的,態度冷淡得不得了,不到晚間根本沒水。走廊門前五顏六色的痰孟一溜排列開去,感覺很有些像電影《巴頓·芬克》中的場景。廁所倒是沖水的,但由於水沖不下來,哪個都有大便原封不動保留著,臭味無可救藥地四下瀰漫。剛進建築物時還以為進了巨大的公共廁所。不過這怕也是理所當然的——或者不如說,到達這裏時已經不把這類事情放在心上了。
但是,作為代步工具,較之時髦的日本產四輪驅動車,當地人更喜歡這種簡單粗壯的傢伙,因為幾乎所有地段的路況都一塌糊塗,這種車子沒有各種各樣「有也許方便、沒有也不礙事」(即當代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社會最大的商品)的物件,故障少,好用,全然沒有例如自己不知如何下手的黑匣子那樣的玩意兒,一切都裸|露在外,有故障也能自己動手當場修好。汽油啦潤滑油啦水箱啦都不挑三揀四,那一帶有的任何東西——小便也好燒酒也好——只要放進去就能跑到目的地。便是這樣的車型。在大草原正中車突然出了故障,弄不好很可能就此烏呼哀哉——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開車,此地駕駛員的世界觀同星期日夜晚在澀谷一帶開著朗克爾車的哥們有明顯差別,那是沒什麼不自然的。
根據我的經驗,就眼科治療而言,中國的醫療狀況甚是可歌可泣。便宜,快捷,技術好(至少不差勁兒)。不過怎麼說呢,中國醫院裏面非常暗,或許也有同日本醫院相比照明本身存在著物理性幽暗這個原因,總之整體上籠罩在卡夫卡式的鬱悶氣氛之中。驀地,我產生一種超現實主義恐懼——假如不小心開錯一扇門,那裡面說不定又有中國式異乎尋常的情景展現出來。只是取出眼中異物倒也罷了,而若是更大的病,我可不大想在這裏徹底接受關照的。
在大連街頭,梅賽德斯·賓士左一輛右一輛撲入眼帘,而且不是190那種溫和車型,而是500、600那類大傢伙。究竟什麼人乘這樣的東西呢?我一時捉摸不出。除此之外,奧迪和豐田皇冠也呼呼跑個不停。但不管怎樣,路況差得接近極限,車自行其是地行駛,人自行其是地行走。我花了好些時間才跟上其步調,或者不如說直到最後也沒跟上。這以前我在羅馬、伊斯坦布爾、紐約等交通相當混亂的地方也自由自在地驅車行進來著,但對於中國城https://read.99csw.com市交通異乎尋常的極度混亂還是瞠目結舌,根本不想在這樣的地方開什麼車。
哈拉哈河是蛇打滾一般扭扭彎彎的河,水流相當快,到處有沙洲出現。在舉目別無所見的大草原上長途行駛之後,那青青的河流和岸邊綠得發亮的茂密灌木,看上去簡直如同生命本身一樣生機勃勃。河西岸(蘇蒙聯軍一側)是較高的台地,相比之下,東岸(日軍一側)為寬闊峽谷般的低洼地帶,因此日軍——尤其是炮擊戰時——在地形上背負著巨大阻礙。從台地上,用望遠鏡即可歷歷望見二十公裡外的諾門罕村。不用說,蘇蒙聯軍司令官朱可夫元帥在那山丘上設了堅固的地下司令部,在將戰場盡收眼底的情況下進行指揮。與此相比,從東岸只能看見如屏風一般沿河壁立的白色石崖。實際站在河的兩岸眼望對岸,至今仍為景觀的不同而驚訝不已。
翻譯說(我和松村君一般總是自己隨意旅行,但這次採訪也是因為接待方面的關係,請了翻譯),牙克石這地方林業工人多,為此人們的脾氣相當暴躁,文革期間有很多人在這裏遇害。死了多少人我沒問,既然中國人說「很多」,想必真的很多。如此想著往窗外看去,城市給人的感覺就好像相當桀驁不馴。
海拉爾這座城市讓我不由想起開拓時代,大概是路寬、灰大、天空高和平房多的緣故吧。尤其街上行人的形象總好像散發出一種野性。同充滿經濟動感的大連(建成北方的香港!)和長春不一樣,幾乎沒有梅賽德斯·賓士在這裏賓士,萬寶路的廣告板也沒有。自行車數量多得就好像時針倒轉了五六年。從沿海地區進入內陸,經濟狀態之差顯而易見,但與此成反比,天空一片蔚藍,空氣愈發清新。
我的想像是,雖說處於友好關係,但現實中兩國的經濟實力相差懸殊,蒙古方面害怕中國(漢人)經濟長驅直入,中國方面擔憂被國境線人為地「劃線隔離」的蒙古族抱團或融合的傾向高漲——雙方有可能因為如此情由而各自從兩側對交流進程予以剎車。我推想這一帶的區域性政治重組將以很快的速度向前推進,不過,但願別像南斯拉夫那樣悲慘(因為我在內外蒙遇到的都是好人)。不管怎樣,這種強行阻止流程的Status quo應該不會持續很久。
那個秘密要塞我也到了。較之山,更接近於略高的丘,表層交錯縱橫地布滿了洞穴,如蟻窩一般整個成為一座要塞,甚是壯觀。平緩的山坡上至今仍有開始崩塌的很深的防坦克戰壕剩留下來。出於徹底保密目的,要塞那儼然迷宮一般的地下通道究竟伸往哪裡,其全貌現在仍沒弄清楚。為了抗受任何程度的猛烈炮擊和轟炸,鋼筋混凝土澆得驚人的厚,並且到處都有堅不可摧的鐵門擋住去路。因為用盡所有手段都不能打開,那些門只好照原樣放在那裡不管了。我也拿手電筒走進幾步看了看,裏面漆黑一團,空氣如冷庫一般冰冷。聽導遊說,要塞裏面,從醫院到食品貯藏庫,大凡長期堅守所需之物無不齊備。很久以前,我在尚未統一的東柏林看過納粹修建的同樣的地下要塞。那也是用來對付蘇聯坦克的,建在同樣略高的山丘上,即所謂赫爾曼·格林誇說「永不陷落」的極為可觀的要塞,但最終什麼用也沒有。一如歷史所證明的,永不陷落的東西在這世界任何地方都不存在。
動物園裡的建築物總體上顯得陳舊,同廢墟無異。遂問飼養員設施可是照用戰前的,對方說不不,重新開園時把以前的全部拆毀重建了。可是無論怎麼看都難以認為是七八年前建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物的牆壁像久經歲月洗禮一般凄慘慘黑乎乎的,到處布滿令人想起李爾王皺紋的深度裂紋,有的地方甚至已開始崩毀。聽得我有些愕然。對方為了證明過去的建築物已被毀掉,把我領去曾經的虎欄那裡。不錯,是有往日的混凝土台基剩在那裡。這麼說自是不太合適,在我看來,較之七年前建的新混凝土牆,倒是五十年前的混凝土台基顯得結實得多新得多。
諾門罕戰役、對日宣戰之後直到近年因改革而廢除俄蒙軍事協定的時間里,蘇軍在這一帶駐有規模相當大的軍隊。因此之故,喬巴山的機場也像模像樣地鋪上了跑道——儘管多少有些裂縫——以蒙古機場來說,這是很罕見的。機場建築物之類倒是沒有,下雨時只能撐著傘耐心等待。算了,挑剔不得的。我們乘坐的俄制小型螺旋漿飛機的貨艙里裝有一具棺材,也罷,這也不足以發牢騷的。
如此這般,在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寂靜的圖書館和由長春駛往哈爾濱嘈雜的列車這兩個相距遙遠的場所,我作為一個日本人持續感受著大體同一種類的不快。那麼,我們將去哪裡呢?
從烏蘭巴托返回北京,直接在機場換機飛回東京。機上的NHK廣播報道說村山首相在那不勒斯峰會上病倒。村山首相?我離開東京時該是羽田首相才對。在這同一天,金日成主席之死成了事實。在我從滿洲到蒙古轉來轉去的兩個星期時間里,此側世界有諸多事情在與我無涉地運轉不息。而大約一個月後的此時此刻,我在遠離蒙古草原的場所、在幾乎可以說是與之處於兩極的地方寫這篇文稿。
但實際來到中國,在公園一角或車站候車室有意無意地觀看周圍人來人往的情景,忽然心想:那真可能實有其事。總之人就多到那個程度。人不知從何處一撥又一撥趕來。也不單單城市,去鄉下也一樣。交通工具——無論何種乘用物——全都宿命地、致命地擁擠,街上行人不分場合地扔煙頭、吐口水、大吼大叫、胡亂買東西或硬賣東西。長時間面對如此光景,難免產生類似恐怖的感覺,覺得數量陡然差了一位數。甚至覺得,使得日本兵的感覺發生根本性錯亂的,說不定也是這種壓倒性的物理數量的差異。
關東軍為了對付可能到來的蘇軍進攻,在海拉爾郊外山上修建了名為「海拉爾城」的大規模地下永久工事,目的在於阻止蘇軍強大的機械化部隊,在那裡進行持久戰。軍隊使用強征的中國勞工突擊施工,施工當中由於勞動條件極為嚴酷,致使很多勞工死去。好歹活下來的人也出於保密(即滅口)目的而在完工時遭到集體殺害。山頭附近有集中扔死屍的萬人坑,埋有大約一萬名中國勞工的屍骨——在海拉爾,給我們當嚮導的導遊員這樣說道:「日軍是用鐵絲穿進勞工的脖頸,把他們帶來這裏殺害的。挖出一看,脖子上全都帶著鐵絲,就那樣化為白骨。」從山上看去,的確,綠色草原中惟獨那裡裸|露的泛白沙土如小山一般隆起。他所說的在何種程度上屬於正確的歷史事實——就是說是否果真殺了一萬人——我當然無法充分證明,但至少住在海拉爾的中國人至今仍確信那是史實(從當地幾個人的嘴裏聽到過大體相同的內容),歸根結底,我想那恐怕才是最為重要的。根據戰爭期間日本軍隊在中國其他地區乾的實在太多的海拉爾式行為加以類推,那樣的事在這裏也確實(或以相當高的概率)發生了。當時致死的中國人數字一萬也好五千也好兩千也好,此時存在於此的事態本質都不會因其數字的變化而有大的變化。
世界上所有的汽車公司好像都把中國作為惟一剩下的大型市場而虎視眈眈,問題是倘若行駛在中國大地的汽車數量進一步增多,那麼出現的恐怕是異乎尋常的噩夢(有關中國的東西似乎都有異乎尋常的傾向),因為即使是現在這樣,也足以稱之為「通常意義上的」噩夢了。然而看樣子人們並沒有作為噩夢來對待。由此看來,如此發展下去,勢必有一天中國全境——從越南國境到萬里長城——被交通堵塞、空氣污染、煙頭、BENETTON招牌所徹底覆蓋。這或許可以稱為歷史必然,總之不可樂觀。

從海拉爾到諾門罕

城郊緊挨緊靠排列著寒傖的小磚房,哪家房頂上都豎起一條電視天線。因為全是平房,所以天線都綁在長竹竿樣的竿子上端,看起來活像是光竿叢生的雜木林。倒不是說有什麼特別奇妙,但到底是奇妙的光景,氣氛很像日本公寓樓陽台上並列的衛星電視接收天線。我心想,信息這東西簡直就像阿米巴蟲一樣因場所和狀況的不同而表現為各種各樣的形式。「一個村子安一個公用大天線就好了,可中國人不那樣,都喜歡自行其事。」翻譯說。日本也並不例外。
之後我們往縱深處行進了三十分鐘,在綠草原的正中有一輛被棄置的蘇軍中型坦克。「如果有什麼大件戰爭遺物就好了,想照一張相」——為了滿足松村君的希望,那姆索拉中校把我們帶到這裏。這輛坦克,炮塔和機槍固然拆掉了,但其他部分基本完整無缺原模原樣地留了下來。大概本想用鋼纜把戰鬥中毀壞的友方坦克拖走而未能如願,仍有鋼纜拴在那裡。我想,若運去什麼地方弄成碎鐵,多少能換一些錢,但蒙古人對回收廢鐵那樣的麻煩事似乎沒多大興緻。或許因為一來位置不好,卡車進不來,二來就算願意回收,隨之而來的運輸成本也太高。不管怎樣,草原因此而到處扔有五花八門的鋼鐵製品,使得我們至今仍可切近地目睹當時那白熱化的「鋼鐵戰役」,那淋漓酣暢的鋼鐵消費場景。如此順利保存往日戰場遺迹的場所,找遍全世界也恐怕沒有第二例。
早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在歷史書中看過諾門罕戰役的照片。至今仍清楚記得照片上異常笨重的舊坦克和同樣笨重的舊飛機。還附有簡短說明:1939年夏,駐紮在滿洲的日軍同蘇聯和蒙古人民共和國(外蒙古)聯軍圍繞「滿洲國」國境線展開激戰,日軍遭受重創,敗退下來。較之關於兩年後爆發的太平洋戰爭那神乎其神的記述,簡短得近乎「小小花絮」。然而不知何故,自那以來,這場諾門罕戰役(因為沒有正式宣戰,很長時間里一直以「諾門罕事件」這一曖昧字眼稱之,但事實上那是一場慘烈至極的貨真價實的戰役。蒙古方面稱為「哈拉哈河戰役」)的場景就鮮明印在了我的腦際。
帶路的是一個名叫喬格滿托拉的戴太https://read.99csw.com陽鏡的態度硬邦邦的中尉——有兩顆星,估計是中尉——還一個名叫那松賈格爾的專職駕駛員漢子(此人大概是中士)。吉普是冷冰冰的俄制軍用吉普,有四扇門,卻前後都不開窗(只開一個三角窗),車裡堆著幾個汽油罐,味道大得嗆人。然而他們還大口小口地吸煙,又危險又喘不過氣。無論舒適還是性能,同三菱帕傑羅相比,簡直是全自動洗衣機和洗衣盆之差。這樣的車竟單程要坐十多個小時,即使我隨時隨地隨便詛咒什麼,你怕也指責不了。
坦率地說,我們這次採訪被蒙古旅行社要了高得足以令我們驚訝的款額(當然是同蒙古物價相比而言)。但作為現實問題,沒有可以取代的選項。以前就聽說過,以個人資格租用吉普去東部國境地區的人,在現場到處受到國境警備部隊毫不留情的驅趕。好不容易費時費力來此採訪,若弄成那樣子可就太慘了。與其那樣,還不如花些錢,一開始就由軍人帶路來得明智。老實說,那種做法不怎麼讓人愉快。
儘管如此,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從我們至今仍在許多社會層面上作為無名消耗品被和平地悄然抹殺這一疑問中徹底掙脫出來。我們相信自己作為人的基本權利在日本這個和平的「民主國家」中得到了保證。但果真如此嗎?剝去一層表皮,其中一脈相承地呼吸和跳動著的難道不仍是和過去相同的那個封閉的國家組織或其理念嗎?我在閱讀許多關於諾門罕戰役的書的過程中,持續感覺到的或許就是這種恐懼——五十五年前那場小戰爭距我們不是並沒有多遠嗎?我們懷抱著的某種令人窒息的封閉性總有一天會以不可遏止的強大勢頭將其過剩的壓力朝某處噴發出去,不是嗎?
為了不忘記這震撼性場景,我決定拾起掉在腳下的一發子彈和臼形炮彈的一部分裝進塑料袋帶回日本。倒不是多麼想要紀念品,僅僅為了不忘記——我覺得這是我惟一能夠做到的行為。而且我也很想保留一件類似抓手的東西。
說實話,去中國完全是第一次,但從成田直飛大連僅用了四個小時。想到花十多個小時往返美國東部,這回就像國內旅行,很有些意猶未盡。「哦,已經到了?」——雖說時間這麼短暫,但感覺上的距離十分了得。從大連開始被塞進擠得連廁所都去不成的、堪稱中國式混亂極致的滿員「硬座」車(原本計劃乘飛機去長春,但航班被無甚理由地取消了,突然改乘火車),搖晃了一夜十二小時,累得一塌糊塗。到達長春站時,覺得腦漿組織也好像隨同周圍洶湧澎湃的情景而大面積重組一遍。
戰鬥在諾門罕展開和我們到訪是同一季節,士兵們同樣遭受蚊蟲襲擾。有記載說,日軍士兵都有攜帶型蚊帳,受害還算少的,而蘇軍因無此準備,大受其害。即使蘇軍,也沒有針對夏季在蒙古草原作戰的專項技巧進行徹底研究。不過,在孤立場所身負重傷的日軍士兵遭受了無數蒼蠅的折磨。「若是普通銀蠅,由卵變蛆需三天時間,但諾門罕的蠅卵不到十分鐘就變成了蛆,快得只能視為魔術。蛆眼看著爬滿屍體,從柔軟部位開始侵蝕。不僅對死者,對負傷者也是一樣」(伊藤桂一:《靜靜的諾門罕》)。作為文章,讀到這裏都不寒而慄,而實際前來被蚊蟲忽一下子圍住,更能切實感受到那種戰慄。
初次目睹中國這個國家,最先大吃一驚的是人多。當然日本也人多,但因為國土本身狹小,未嘗不可以說是理所當然。而中國情況不同,國土大得不得了(儘管大),人也多得足以把國土整個填滿。去哪裡都滿滿是人,沒有人的場景壓根兒不存在。這麼說也許會招致誤解——我在日本從書上看到「南京大屠殺」和「萬人坑」等戰爭期間發生在中國大陸的大量屠殺事件時,對於事情的過程,我的腦袋可以大體把握,但在數字規模這點上總有不能領會之處。就算再集中殺人,可作為現實問題,果真能殺那麼多人嗎?對此在實感上難以置信。日本的很多讀者恐怕也懷有和我同樣的感想吧?
松布爾附近的河汊南面建有一座很漂亮的鋼筋混凝土橋。橋是十年前才建成的,那以前除了軍用臨時橋,永久橋一座也沒有。村民騎馬涉過淺水河段,冬天結冰就在冰上行走——「即使沒有橋也沒什麼特別不便的」。較之為當地村民提供方便,想必此橋是為了讓軍用車輛通過而建造的。不過細看之下,動物比人遠為頻繁地利用橋面。橋的正中,牛群全都懶洋洋地東倒西歪,驅趕那些傢伙過橋相當花時間。橋上到處是馬糞、牛糞,當然也有相應的臭氣。自不待言,此橋同《麥迪遜鎮的橋》大異其趣。
天黑以後,天空布滿了數量多得劈頭蓋腦的星星。夏天日暮時分的草原風景,漂亮得叫人透不過氣。然而,圍繞著這塊幾乎沒水、根本不能耕作且到處是蚊蟲的土地,五十五年前人們竟然在這裏浴血激戰,數萬之多的士兵被擊斃、被火焰放射器燒死,被坦克履帶碾死,被因炮擊而崩塌的戰壕活埋,或者不願意當俘虜而自殺。還有數倍於此的人身負重傷,失去手腳。想到這裏,心情不能不黯淡下來。這一帶原本是牧民趕著家畜,按季節從這裏移去那裡的「誰的東西也不是」的土地,必須在此作戰的幾乎惟一的理由是軍部的面子和「萬一碰巧」這樣的冒險主義算計。遠離故土滿身是蛆在痛苦不堪中不得不死去的當時的青年人,想必是死不瞑目的。
打死狼后,我們都奇異地沉默下來。很長時間里幾乎誰也沒有開口。那松賈格爾把奇妙的俄語雷蓋磁帶插|進收放機,開始聽音樂。夕陽向草原西邊緩緩傾斜,絢麗的火燒雲染紅了雲絮,天空由青變藍、由藍變黛之間,我們始終向西行進,就好像緊追下沉的太陽不放。但不用說,這回我們無望獲勝。隨著四周變暗,路面到處有野兔穿過。白天它們怕被老鷹逮住不敢出洞,都靜等著暮色降臨。如此說來,四下里再也見不到老鷹了。鷹們想必在這草原某處的巢中靜靜歇息,歇到明天早上。明天完了,後天來臨,後天完了……
深夜醒來,它在猛烈地搖晃這個世界,整個房間就好像被裝進拚命翻滾的混凝土攪拌機一樣上下急劇振動,所有東西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咔咔作響。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是什麼正在進行呢?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姑且從床上躍起,準備開燈。但由於劇烈晃動,甚至站在床上都不可能。說到底,燈在哪裡都無從想起。我踉蹌摔倒,而後抓著床頭好歹坐起。我想肯定來了大地震,一場要讓整個世界土崩瓦解的強烈地震。不管怎樣得趕快離開這裏。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我才死活挪到門前,摩挲著按下牆上的電燈開關。就在那一瞬間,搖晃戛然而止。燈亮了,黑暗消失了,房間立時寂靜下來,一切都難以置信地無聲無息,什麼也不搖動,時針正指在後半夜兩點。究竟怎麼回事呢?我莫名其妙。
到了早上,同室少婦的丈夫(四十光景)進入我們的單間。他說他在同俄羅斯接壤的滿洲里做個體貿易,這就領妻子和小孩返回那裡。從中國帶去俄羅斯人需要的東西,再從俄羅斯帶回中國人所需之物,說簡單也是簡單到極點的經濟行為,不過生意好像不壞,瞧不出多麼有錢,但支付一等卧鋪費似乎根本不當回事。他顯得很困,說買票時卧鋪車滿員了,只買到一個鋪位,說完隨即取代醒來的太太鑽進鋪位呼呼大睡。我們在海拉爾下車時他還在酣睡。下車時我驀然心想,此人此前留下怎樣的命運軌跡、此後的命運軌跡又是怎樣的呢?我忽然湧起一股衝動,很想直接跟去滿洲里,再越過國境線一直跟他到俄羅斯,將他的種種情況看個究竟。我時不時被這種沒來由的好奇心俘獲,但當然不可能那樣——這麼著,我無奈地在海拉爾下車了。
不過,我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圖書室里一冊又一冊閱讀有關諾門罕戰役的書籍過程中,隨著那場戰役的實況在腦海中較為鮮明地浮現出來,我開始把握了——儘管是朦朧地——自己為那場戰役所強烈吸引的含義。那大概是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那場戰役的始末「實在太日本式、太日本人式」了。
但至少我決不會忘記它們在那裡和曾在那裡。不忘,我能做的事僅此而已,大概。
我們要找的鎮、或者不如說村落是一個叫松布爾(歐洲地圖上一般標為「查加阿努爾」)的地方,位於諾門罕戰役激戰地之一哈拉哈河和烏爾遜河的匯合點——日軍稱為「川又」——對岸的小山上。松布爾沒有賓館那種乖巧的玩意兒,住的是部隊招待所。雖是軍官專用的蠻漂亮的住宿設施,但遺憾的是出不來水。牙不能刷,臉不能洗,當然也沒有什麼沖水的廁所。煮開了,水應該是可以喝的,但貯水罐的水裡漂浮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在精神正常狀態下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蒙古人自是不以為意,咕嘟咕嘟直接喝進肚去,但我喝了那東西篤定站不起來。喝乾自帶的少量礦泉水之後,往下十二個小時只能靜靜地忍耐乾渴,夠難受的。
這天傍晚,眼睛再次痛不可耐。異物算是取出來了,但好像得了輕度結膜炎,眼瞼內側沙沙拉拉淚流不止。這次去了哈爾濱市立醫院。之前去了松花江近旁一家正面矗立著毛澤東巨大銅像的名叫「人民解放軍醫院」的甚有威嚴的醫院(因為眼睛就在這家醫院旁邊開始痛的),但那裡診療時間五點就結束了,遂轉去市立醫院。市立醫院的眼科醫生是一位中年女醫生,顯得比石田亞由美還要疲倦。所幸此人遠比前一位醫生文靜,一點兒也不可怕。同樣洗眼,給了眼藥水和軟膏,費用同樣三元。看情形這大概是中國這一地區看眼睛的共同行情。最後,她臉上浮現出九九藏書像是從文革時代遺留下來的凄寂的微笑,靜靜地告訴我:「睡前塗上軟膏,馬上就會好的。」這裏也空空蕩蕩,沒有等待時間。
和大海不同的是有時能看見野生動物。既是草原,草確實是多,但附近沒有足夠的水,適宜放牧的地區很有限。除了貝爾湖附近,基本看不見牛羊,人也幾乎不住,只有種種野生動物自由自在、與人無涉地在那裡活動。羚羊、蒙古鷹、鶴、狼、大野鼠、兔……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動物都在路上屢屢撞見。只要有電線杆,可以說必有大大的蒙古鷹蹲在頂端,以銳利的目光四下掃瞄著尋找食物。這一帶蒙古語叫「多爾諾多」(東)地區,除了如此空空蕩蕩的草原別無東西可看。多爾諾多草原曾是海底,可以不時見到海洋生物的化石。海拔在外蒙境內最低,夏天熱得要命。旅遊指南書上說人口僅有九萬,相比之下,牛羊多達約二百萬。不用說,特意到這種地方來的好事的外國遊客沒有多少。說得再明確些,幾乎沒有。
那姆索拉中校最先帶我們去的,估計是曾經激戰過的高地。從河汊朝東南方向開吉普車跑二十分鐘就到了。當然所謂道路那玩意根本無從談起。高地的確切名稱無從知曉。從地圖上看,作為激戰地而聞名的「諾羅高地」(當時日軍的稱呼)想必便在這附近,但不能斷定。看上去原本像是坡勢徐緩的綠色山丘,但也許因為蘇軍集中炮擊的關係,形狀已徹底改變,植被體無完膚,砂土觸目皆是。8月下半月在蘇蒙聯軍大舉進攻之際展開的血肉橫飛的圍殲戰即那場激戰的痕迹在斜坡沙地上完完整整剩留下來。炮彈片、子彈、打開的罐頭盒,這些東西密密麻麻扔得滿地都是,就連似乎沒有炸響的部分臼形炮彈(我推想)也落在那裡。我站在這場景的正中,久久開不了口。畢竟是五十五年前的戰爭了,然而就好像剛剛過去幾年一樣幾乎原封不動地零亂鋪陳在我的腳下,儘管沒有屍體,沒有血流。
村裡有座不大的戰爭博物館,裏面陳列著日軍遺物模樣的東西,從槍支到水壺、罐頭盒、眼鏡等等,所有軍用品都成行成列擺在展示櫃里,儼然小學里的遺忘物品玻璃櫃,導遊說國境線那邊的外蒙也有大體同樣的博物館,但那個規模大得多,展覽的東西也很可觀。過些天前去一看,果然如此。從這裏到國境近在咫尺,遺憾的是不能過境,倒不是有鐵絲網或圍牆等肉眼看得見的國境線,但到底是無遮無攔無處藏身的遼闊草原,穿越國境之人馬上會被眼睛好使的蒙古哨兵發現逮住,用不著什麼鐵絲網。
又轉過幾個戰場遺迹之後,我們參觀了松布爾壯觀的戰爭博物館。毋庸諱言,松布爾是世界盡頭一般寒傖的小鎮,然而有關戰爭的紀念物一應俱全,件件非同一般。博物館本身也儀錶堂堂,展品豐富,當時的貴重資料和各式武器、軍用品等整理保存得井井有條。參觀之間,可以清楚地看出蒙古人對諾門罕戰役即哈拉哈河戰役的勝利——畢竟將日軍趕出了自己主張的國境線,因而是勝利——看得多麼重要。但與此同時,我覺得如此大張旗鼓慷慨激昂的英雄禮讚也悄然而又生動地暗示了哈拉哈河戰役給蒙古這個小國帶來的災難是何等慘重。俄羅斯通過情報公開活動將以前隱藏的種種史料公諸於世,據此得知,哈拉哈河戰役並非像過去蘇聯方面所說那樣的是蘇蒙聯軍「壓倒性的輝煌勝利」,他們為此次勝利所不得不付出的犧牲的慘重程度並不亞於日軍。日後若有更多的資料公開,對於諾門罕戰役即哈拉哈河戰役的歷史觀也肯定會大大改變。戰爭博物館的館長歡迎我們並親自熱情帶領參觀(人十分和靄),遺憾的是由於停電的關係,館內黑乎乎的,沒法細看更多的展品。好像因為慢性電力不足,白天也要停電幾個小時。
從諾門罕村到蒙古國境雖然近得伸手可觸,但遺憾的是不能從那裡穿越,這點前面已寫了。儘管擁有漫長的國境線,但現在從中國進入蒙古的口岸數量極其有限,且只能利用飛機。除此之外的方法,明確說來近乎「非現實」狀態。不過湊巧傳來消息說今年7月初的幾個星期作為特別措施開放了新巴爾虎左旗那裡的國境,准許當地人往來,於是心中大喜:lucky!不料這也在即將開始之前不加任何解釋地——似乎是這一帶常有的模式——突然延期了。中國和蒙古的關係近來已改善很多,為什麼還對這種極度不便的狀態聽之任之呢?想來令人費解。
中尉和我們在烏蘭巴托委託安排旅行的旅行代理公司的經理是陸軍幼年學校或什麼學校的同學,似乎接受過「別出差錯」之類的指令,儘管不習慣「武士經商方法」,但還是給了我們不少關照。旅途中順便到了部隊駐地,在那裡喝了奶茶,吃了什錦乳酪和羊肉餃子。只是,我因諾門罕村的羊肉和白酒後遺症幾乎沒有食慾,照相的松村君腸胃不好(此人的長相足可狼吞虎咽地幹掉蛇啦青蛙啦什麼的,其實內臟很敏感,人不可貌相),兩人差不多什麼也沒動,而這在蒙古是失禮的事。「怎麼不吃?旅行時不吃東西,身體抗不住的!」喬格滿托拉中尉熱心相勸。但對不起,沒心思吃。雖說非常失禮,但我們畢竟是來工作的,不能把身體搞壞。中尉好像腸胃不存在任何問題,在吉普車裡也咕嘟咕嘟猛喝白酒。在那種活像自動洗衣機店烘乾機的環境中,居然能那般大吃大喝,我心中暗暗佩服,不過對他來說好像根本無所謂。
喬格滿托拉讓駕駛員停下吉普,把槍身固定在車窗上,瞄準狼。他不慌不忙。他曉得狼已哪裡也去不了。那時間里,狼以澄澈得不可思議的眼睛看著我們。狼盯視槍口,盯視我們,又盯視槍口。那是種種強烈的感情混在一起的眼睛,恐懼、絕望、困惑、無奈……以及我不知曉的什麼。
建築物說極有派頭也好,反正十分古老。就診手續簡單至極,在挂號處寫罷名字即被直接領去眼科療室,在那裡,一個武鬥派肌肉發達型體質的中年女醫生一邊莫名其妙地哇哇大叫著(儘管我認為並非聲音大就可讓我聽懂中國話)一邊給我洗眼,取出異物。不過只要把這個忍受住也就過關了:等待時間為零,連拿葯才付費三元(四十日元左右)。反正什麼都壓倒性便宜。我費解地問中國人:「這麼便宜為什麼醫院還空空蕩蕩啊?」對方照例做出「瞧你小子問的什麼呀」那種大為詫異的神情:「這還人少?是問人少吧?就這樣的嘛!中國人都不怎麼上醫院的。」真是這樣嗎?若是日本,醫院那地方基本總是人滿為患,看一點兒小病都要在候診室整整耗上一天。如此接二連三體驗種種事情的時間里,中國這個國家對於我漸漸變得難以捉摸起來。
離開這很難說是充滿溫情的新巴爾虎左旗,又沿著大同小異的坑窪路花三小時奔向諾門罕村。聽說一下雨路就泥濘不堪,陷得車輪動彈不得,所幸儘管是雨季,我們卻沒遇到雨。坐在長途汽車上就路況說三道四,想來也夠奢侈的。查閱歷史記錄,參加諾門罕戰役的大部分日軍士兵可是全副武裝遠遠地從海拉爾徒步趕到國境地帶的,大約在荒野中行軍二百二十公里(相當於從東京到濱松的距離)。說體力超強也好,耐力出眾也好,反正得知以後不由對往日的人大為佩服。問題是,「步兵通常期望行軍速度為一小時六公里」(科克斯:《諾門罕》),而若不休息地連續行軍四五天,即使身體再結實,差不多所有的士兵也無疑在進入戰鬥之前就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何況他們還在渺無所見的草原當中為慢性缺水所困擾,我想實在是夠受的,畢竟路程長得坐車都坐膩了。但作為實際問題,當時的日軍即使徵用了所有的民用車輛,也無法湊夠運兵所需的汽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同整治好萬無一失的補給路線后才重新轉入有組織的攻勢的蘇軍相比,其戰略構想本身就是另一種東西(這是我去外蒙一側察看后再次切實感受到的)。看書,書上只記載「××部隊從海拉爾徒步行軍至國境地帶」,看的人也只是作為知識認識到「是那樣啊」那個程度,而實際來現場一看,面對那一行為意味的現實性艱難困苦,我不由瞠目結舌,同時也深切感到當時日本那個國家是何等貧窮。為了使日本這個貧窮國家生存下去而在「維持生命線」這一「大義」之下侵略中國這個更窮的國家,真是無可救藥。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這樣認為了:它——其振動、黑暗、恐怖和氣息——恐怕不是從外部突然到來的,而莫如說原本存在於我這個人的內面,不過是有什麼抓住類似契機的東西而將它猛然撬開罷了。恰如上小學時在書上看的諾門罕戰役的圖片並無什麼來由地俘獲了我,且在三十幾年後把我遠遠領去蒙古草原的縱深處……把我帶去的地方真夠遠的了。可是我覺得——我說不大好——無論去多遠、或者不如說去得越遠,我在那裡發現的也只是、或者越是我自己本身。狼也好,臼形炮彈也好,停電當中幽暗的戰爭博物館也好,歸根結底恐怕都只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它們恐怕只是在那裡靜靜等著我前去發現罷了。
走在要塞頂部的地面,到處都有類似換氣孔的殘缺孔露出。1945年夏越過國境線從滿洲里方向攻入的蘇軍第三十六軍,以四百輛坦克也未能攻下這座堅牢至極的地下要塞,最後從換氣孔往裡面注入瓦斯,再把出口封住,展開徹底的殲滅戰。
新巴爾虎左旗這地方比海拉爾還要原始、粗野,其情形只要想像一下電影《原野奇俠》(Shane)中的開拓者居住區(傑克·帕朗斯用手槍殘殺農民的那個泥濘不堪的小鎮)即可。一條足夠寬的沙土路從鎮的正中間筆直穿過,兩側排列著垂頭喪氣的凄涼的建築物。車變少了,騎馬的人顯眼起來。人們的服裝更加花花綠綠,動物大模大樣地往來徘徊。從中國「本土」來到內蒙古自治區的海拉爾時,我已經對人們相貌的變化深感驚訝,而從海拉爾到這裏一看,又覺得像進了另一世界。
不過在軍事上具有重要意義(同中俄兩https://read.99csw.com國接壤)。也許因為這個,交通比預想的便利。縣城喬巴山有列車從莫斯科直接開來。這條鐵路在諾門罕戰役或進攻滿洲時得到了高效利用。從喬巴山到「滿」蒙國境附近的塔木斯庫基地之間,過去好像鋪有補充兵員及軍事物資的專用鐵路,如今已不復存在(至少我們聽的介紹是這樣)。反正只要是事關兵站,蘇軍就同關東軍相反,是極為慎重地計算好了以後才採取行動。對於蘇聯來說,軍事上最重要的事項,是利用鐵路迅速有效地在歐洲戰線和遠東戰線之間運送兵員和裝備,併為充實這一系統而全力以赴。無論如何都要避免在歐洲和遠東兩線正面作戰,而要巧妙地一次吃掉一方——這是蘇聯絕對的基本方針。所以,諾門罕戰役結束后蘇聯馬上進攻波蘭,而後於1945年8月(德國投降三個月後)再次進攻滿洲,這基本上沒有任何不可思議之處。
那天夜晚在諾門罕村吃了羊肉喝了白酒,有生以來第一次醉得人事不省,記憶徹底不翼而飛。聽人家說,白酒的酒精度數在六十五度左右。這東西干喝了四五杯,當然一敗塗地。覺醒已是第二天早晨,正躺在新巴爾虎左旗的宿舍床上。作為後遺症,即使在那以後過了將近一個月的現在,也幾乎不能喝啤酒以外的酒。白酒便是這般厲害。
「喂喂,也不喝酒,那麼長的旅行你怎麼熬得住呢?」他問。「日本人胃的結構天生不一樣,旅行當中不怎麼吃東西。」我扯個謊敷衍了過去。看樣子他好像沒怎麼相信。
這次我和照片上的松村君用了兩個星期,先後分別從中國內蒙古自治區一側和蒙古國一側看了諾門罕戰場。本來,只要從諾門罕村往前一步跨過國境線即可進入蒙古國(以下簡稱蒙古)的哈拉哈河,但遺憾的是時下兩國的想法錯綜複雜,無法如願以償,只好遠遠返回北京,從北京乘機飛到烏蘭巴托,再特意開吉普去中國國境,整整繞了個大彎子。在這個意義上,這一帶在政治上相當「麻煩」。中國和蒙古的關係近年來是改善了不少,但國境一帶的民族問題仍暗藏著沉重而靜寂的火種。
但反過來說,我想這些人是很認真地負責國境警備的,認真得熟知這一地區的所有邊邊角角,就算有人想趁夜黑穿越國境也會被他們當即逮住。我問中校「有人偷越國境走私嗎」,他沒有給予明確回答,總之情況似乎是「並非沒有」。蒙古高級消費品供應不足,若從中國帶進錄像機、照相機一類的工業品,肯定能賺不少錢。
虎是在相當大的石山那樣的場所飼養的,一看就知道虎生活得悠然自得。問題是看的人必須遠遠觀看,若非用望遠鏡,看到的虎只能是小得近乎不合理的虎。但繞到虎山後面一看,那裡豎有一塊寫著「抱虎照像」的牌子,我當怎麼回事,原來意思是「抱著虎崽照相」。問費用,答用自己的照相機照,十元即可。十元才相當於一百三十日元。有句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出一百三十日元就能抱上真正的虎子,真箇十分了得,不愧是中國。
就能實際感受到的來說,當地蚊蟲的攻勢就十分了得。有風吹來的時候倒還好,一旦草原上的風停息了,或者進入風吹不到的地方,大凡所有的蚊蟲就以人為目標洶湧襲來了。蒼蠅、蚊子、牛虻、飛蟻以及其他不知名稱的長翅膀的飛蟲拼死拼活圍上身來,衣服上黑壓壓的一層。進入7月,草原經常下雨,由此形成的水窪滋生出大量的蚊蟲,蚊子毫不客氣地扎進皮膚,難受程度無法形容。再熱也要扣緊帽子穿好長袖衣服和長褲,還要戴太陽鏡,用毛巾圍住嘴巴——若非「全共斗」打扮,休想在此活命。
海拉爾雖是內蒙轄地,但住在市內的大部分人不是蒙古族人,而是「漢人」。蒙古族人和其他少數民族集中住在市外的點點處處,因為歷史上後來移居到此的漢人掌握著地方經濟實權。但蒙古族人和漢人長期相互混合,其結果是這裏人們的長相和走路方式同迄今見過的「本土」中國人看上去有很大區別。海拉爾雖是開放城市,但沒有多少歷史建築,又沒有什麼風景名勝,以觀光為目的來此的人恐怕很難消磨時間。實際上來這裏的外國遊客也好像基本上是「滿洲國」時期在此居住過的日本人。
我們好歹返回喬巴山已是半夜一點了。總之累得死去活來,口都幾乎開不得了。先喝了一通不很涼的啤酒,喝罷直接倒在賓館床上。不倫不類的城市不倫不類的賓館不倫不類的房間(自來水整整流了一夜,聲音大得驚人;門關不上;除了天花板垂下的電燈泡別無照明;氣氛鬱悶得要命),但這些怎麼都無所謂了。只要能躺下好好睡上一覺就一切OK。何況,想到我此前住過的世界最盡頭的不倫不類的賓館,這個還算不錯了。然而我怎麼也睡不著。也許白天看到的刺|激性場景太多的緣故。我無法忘記生鏽的坦克、鋼鐵碎片所在皆是的戰場遺址、被喬格滿托拉射殺的母狼那凄寂的眼睛。我驀然想起,隨即從包里取出在沙丘沙土中拾來的臼形炮彈殘塊和子彈,拍掉沙土放在桌子上。它置於陰沉沉的賓館一室的桌面之上,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時間的座標基軸正一點點地在扭曲損毀。這東西在賓館房間里看來,同我在沙丘中發現時給人的印象有很大不同。我並非崇拜超自然物之人,總的說來在日常生活中是循規蹈矩的現實之人,並以此為人所知。可是,惟獨此時卻不能不感覺到某種「氣息」濃厚之物的存在。我忽然心想,也許本不該把這東西帶來,應該照樣留在那裡也未可知。但為時已晚。
第一——這麼說或許不合適——街上走的人怎麼看都不正統。同此前旅途中見到的農民型長相相比,此地人的長相屬於截然不同的世界,讓人實實在在覺得這裏不折不扣是採集游牧民族的地方,他們是這裏的居住者。或許以前沒怎麼見過外國人,我們每次外出,他們都眼盯盯地注視著我們。眼睛好像幾乎不含任何感情。與其說因為好奇而看,不如說僅僅因為我們是異物才看的(採集倒沒採集)。惡意可能沒有,但具體如何我不得而知。被人險些把臉看出洞來,心裏難免不大是滋味,而若看的人是當兵的,氣氛就更加緊張了,真怕出點什麼意外。年輕士兵大多邋邋遢遢,或解開衣扣,或歪戴帽子,或叼著煙捲,活像從前日活電影里的阿飛。
只一發,狼便應聲倒下。身體痙攣片刻,而後那也停止下來。小個頭母狼。從季節推斷,有可能是為孩子出來覓食的。我在內心祈禱這隻乾瘦乾瘦的狼好歹逃開鐵車和鉛彈的追擊,然而奇迹終究沒有發生。湊近死屍一看,狼已嚇得大便失禁,子彈打中肩偏後一點的位置。彈痕不很大,只滲出衣扣大小的圓形血跡。那松賈格爾從衣袋裡掏出一把不小的鋒利的獵刀(看來這些人手頭總是備有自動步槍和獵刀),麻利地整個割掉狼的尾巴,然後把割掉的狼尾巴墊在狼的頭下。這像是蒙古人的狩獵咒符,意思是「保佑以後再幸遇這樣的獵物」。
從哈爾濱站再次乘上列車,趕往海拉爾。這回坐的是中國列車中最高檔的「軟卧」,單間,徹底實行預約制,所以和上次不同,途中極為舒坦。去廁所時不會被人搶走座位,也沒有小孩子在地板上撒尿。晚間上車,舒舒服服喝著芝華士看埃拉里·奎因《希臘棺材之謎》。困了就躺下,醒來已經到了內蒙。勉強算得上問題的,一是枕頭花花綠綠,二是在同一單間和一位少婦度過一夜,不過不是什麼大問題。廁所照舊近乎崩潰狀態,這個也照舊想開些就是。所幸服務員往保溫瓶注入大量熱水,我取出自帶的青山「大坊」咖啡豆在單間里泡咖啡受用。如您所知(或許不知),中國不存在好喝的咖啡,只能自帶材料和用具。
諾門罕是個很小的小鎮,前不久還是人民公社,如今成了普通的村(人民公社現在蹤影皆無,一如沒人穿人民服)。正是諾門罕村民趕著家畜移往夏季牧場的時節,只剩負責人模樣的人和他的一家以及小孩子看管村子,即所謂的「留守宅」。村裡空空蕩蕩,滿身污泥的黑豬在大水坑裡泡著。剛拿照相機對準,孩子們就嘩一下四下跑開了。即使從很遠的地方用望遠鏡對準,他們也分明看在眼裡。「眼睛相當好使啊!」搞攝影的松村君感嘆道。如此說來,進入內蒙之後,確是幾乎沒看見戴眼鏡的人(總不至於眼睛不好的人統統戴隱形眼鏡)。
「為什麼街上幾乎沒有信號呢?」我問中國人。「不頂用的,有信號也沒人遵守。」對方每每這樣回答,「當然嘍,大家好好遵守信號,堵塞也能減少一些……」全都像說別人似的,誰都不肯從自己做起。四周黑下來車燈也不開(對此有兩種說法,一是視力好,二是節省電費)。有人橫穿馬路,車也不減速,只是警告性按喇叭了事。由於太可怕了,天黑以後我一步不出賓館。而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目睹了街上到處發生的梅賽德斯·賓士和自行車相撞事故以及把群眾卷進去的大規模爭吵。
海拉爾差不多惟一像樣的觀光設施是個名叫「望回樓」的瞭望台,位於郊外一座小山頂上,我們去那裡看了。三年前建的,也同近年建的中國建築物一樣化為輕度廢墟,牆壁有了裂紋,天花板上出現莫名其妙的窟窿。較之從瞭望台瞭望市容,我對觀看瞭望台本身更感興趣。但不管怎樣,從這裏可以遙望市容。瞭望台腳下排列著舊關東軍的磚瓦結構舊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