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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篇土耳其茶、兵和羊——周遊土耳其的二十一天 哈卡里之行

土耳其篇土耳其茶、兵和羊
——周遊土耳其的二十一天

哈卡里之行

不久駛入山路。草原消失,換成灰濛濛的風景。翻過海拔兩千七百米的山脊后,風陡然增大。在這裏已是冬天的風。據說土伊邊境附近的山上,八月間凍死了很多翻山越境的婦女兒童,便是冷到如此程度。過了山,就已是哈卡里地界。道路突然變糟。倒算是柏油路面,但到處有陷坑。提醒陷坑的立牌當然有,但小小的不易瞧見。路面一多半或整個不見的地方也相當不少。橋也塌了。維修路段鋪了柏油后再沒處理,輪胎馬上給焦油沾著黏糊糊的。看築路現場,不由暗暗叫苦。雖然路沿河谷而築,卻不好好打地基,大致平整一下路面就直接鋪柏油,以致稍一下雨路肩就塌掉,塌得到處是洞。不時有一頭扎進洞里的汽車倒在路旁。Wild west
在電影里看了以後,我想,若去土耳其,一定去這地方親眼看看。但哈卡里這地方不僅雪深,而且在土耳其以治安不好聞名。我最信賴的英語旅遊指南上這樣寫道:「哈卡里最好繞開。此鎮人口的一半在路旁髒兮兮的茅屋裡戰戰兢兢閉門不出,另一半只考慮如何把政府官員殺死。這裏的政府官員全部是在其他地方犯了錯誤或出了問題被流放來的。」

離開凡城向哈卡里進發。雖然仍是九月,但早晨的空氣已寒氣襲人。其實較之寒意,更是一種近乎銳利的冷。陽光炫目耀眼,即使戴太陽鏡開車也還是覺得眼睛作痛。筆直的路持續有頃。周圍一無所有,惟獨平原橫陳開去。青草豐茂,羊群點點。融雪匯聚成的溪流和濕地也閃入眼帘。有好幾隻狗被挑死在路旁,有的露出內臟,有的癟癟的如比薩餅。都是牧羊犬。每有車開來,便以為是入侵者九九藏書而飛撲上前,於是被車挑翻。可憐誠然可憐,但也確實嚇人。我們在這路上也遭到幾次狗的撲襲。不知它們是傻還是勇敢(大概兼而有之),毫不畏懼地躥到以一百公里時速賓士的車前霍地立起身來,我們也面對生死關頭。對面沒有車開來的時候尚可設法避開;而若前後有車,那麼——儘管覺得不忍——就只能壓死。如果放慢速度,狗就和車相伴而行,用身體「砰嗵砰嗵」拚命往車門上撞——簡直成了斯蒂芬·金筆下的《泄憤》世界。
這倒也罷了,問題是我們把那兩個凡城人的「哈卡里毫無問題」——畢竟他們信誓旦旦地強調說不要緊——作為當下的信息信以為真了。但我並非誹謗土耳其人。總的說來,土耳其人說不要緊基本都不要緊。他們不是想說謊,只不過他們的見解往往出於良好的願望罷了。也就是說,「I hope that it is so」不覺之間成了「It has to be so」。確是這樣。向他們問路,若說「啊很近也就一百米」,那麼就有六百米。他們心想大概說近些對對方有好處,於是好意地縮短了距離。這僅僅是一種感情上的親切。作為證據,在土耳其問了好幾次路,一次也沒人教對過。問及哈卡里治安,他們也是心想好容易來土耳其一次,但願那裡不要緊,遂那樣說出口來。然而此時我稀里糊塗相信了。
時機也不好。我們去的時候正值庫爾德人問題白熱化,可我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看報紙(離開伊斯坦布爾後,Herald Tribune哪裡都沒賣的),不曉得情況惡化到這般地步。不過到底有些擔心,在凡城向地九*九*藏*書毯店和旅遊辦公室的人問過哈卡里治安如何,兩人都保證說沒問題,「哈卡里?No problem,安全著咧,根本沒什麼好怕的」。我深入問了一句:「可聽說有很多問題。」「唔,以前有過一點,」對方老大不情願地承認道,「不過現在不要緊了,治安恢復了。伊拉克欺負庫爾德人,殺害庫爾德人,他們逃來土耳其。但土耳其人無微不至地保護庫爾德人,天下太平。」總的說來,土耳其人不願意向外國人談本國的糾紛。無論什麼都想以「不要緊,No problem」這一正規見解搪塞過去。這恐怕因為他們是愛國者,也可能因為極端討厭外國人以「midnight express」(夜半特快)方式傳播本國消極消息(他們的心已被深深傷害),或者出於儘可能不多嘴多舌這種政治上的考慮,抑或由於體制問題使得壞消息不四下傳播亦未可知。對此我弄不明白。總之對於消極事情他們十分懶得開口。
事情就從這裏變得更加麻煩起來: 伊朗支援伊拉克國內的庫爾德人分離獨立運動,向他們運送武器。為什麼呢?為了在兩伊戰爭期間擾亂伊拉克後方。不料,兩伊戰爭突然停止以後,庫爾德人問題對於伊朗就純粹成了累贅,因而中斷了援助。對於庫爾德人游擊隊來說,好比上到二樓被撤走了梯子。而從前線戰鬥中脫身的伊拉克軍隊開始投入主力部隊鎮壓庫爾德。因為即使對於伊拉克政府來說,這也是解決迄今為之頭痛的庫爾德人問題的絕好機會。至此同前邊說過的土耳其亞美尼亞人的命運極其相似。被大國用來做交易的少數民族的悲哀。但是,伊拉克部隊也很難鎮壓。因為庫爾德人出沒于深山密林,而且一看形勢不妙馬上逃往國境線。遂把一個個村莊包圍起來,使用毒瓦斯炸彈連婦九_九_藏_書女帶小孩一網打盡。殺了多少人不清楚,有人說兩萬有人說三萬。調查團進不去,實數不得而知。
以前看過一部叫《哈卡里的季節》的土耳其電影,講的是一個大城市長大的土耳其人去哈卡里這個土耳其腹地——或者不如說幾近秘境——當教師的故事。他是個理想主義知識分子,在深山裡的一個村落(大概是庫爾德人村落)給孩子們上課,同時力爭和人們打成一片。大家也開始一點點接受了他,但最終因發生一起事件而黯然神傷離村而去。我時常把電影情節整個記錯(有時甚至把兩個混淆成一個),所以記不確切,但大概是這樣子的。主要說理想主義在當地現實面前的敗北。記得是十九世紀俄羅斯風格的主題抑鬱的電影,情節另當別論,風景和風俗描寫則很精彩生動,細微之處都讓我記得一清二楚。
總之我們已完全置身於——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這場騷動旋渦的正中。回頭想來,實在不勝詫異: 算什麼No problem!算什麼天下太平!
例如凡城(不是今天的凡城,是過去的凡城)曾是亞美尼亞人的城市,其分離主義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為了從土耳其獨立出來而聯合俄軍佔領了城市,殺了土耳其人。但俄國爆發革命、革命政府單獨講和撤軍之後,返回的土耳其軍隊出於報復大量屠殺亞美尼亞人(據說在全地區殺了一百萬至一百五十萬人),又把剩下的亞美尼亞人一個不留地從這一地區強制性大量遷出,將城市整個夷為平地。化為廢墟的城裡如今只住著鸛的一家。可是帶我們看這廢墟的陸軍特種部隊出身的管理人兼導遊只說「這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被俄軍的炮火夷為平地」。此話——也許實際遭遇了俄軍炮火——純屬無稽之談。反正他們是盡量不觸及土耳其的這種陰暗面。
因此之故,read.99csw.com土耳其政府禁止庫爾德難民同外國新聞記者接觸。因為不想把使用毒瓦斯公諸於世從而刺|激伊拉克政府。各國的利害和意圖極其複雜地交織在一起。但不管怎樣,就在這一時期土耳其軍方把陸軍部隊大量調至土伊邊境,採取了近乎戒嚴的態勢。這首先是為了防止庫爾德人更多地湧入,其次是為了控制土耳其境內的庫爾德人的不安傾向,第三是為了斷絕外國人同庫爾德難民的接觸。
於是庫爾德人翻山越嶺衝破國境線大部分逃來土耳其。伊朗因有那樣的原委,最初經由土耳其接收庫爾德難民,但難民數量據稱已達十萬,作為伊朗也不可能接收那麼多。何況無論伊朗還是土耳其都擔心庫爾德人湧進太多會引發本國民族問題。尤其土耳其,庫爾德人問題本來就已嚴重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但若按伊拉克政府要求強行遣返庫爾德難民,勢必受到國際輿論的圍攻。特別是美國政府正密切注視土耳其的難民接收情況。而另一方面,作為土耳其政府又有不願同伊拉克結怨的苦衷。這是因為,土耳其的石油供應全面依賴伊拉克。倘伊拉克中止石油供應,土耳其經濟勢必土崩瓦解。所以,即使伊拉克部隊追趕庫爾德人越境追到土耳其,也很難公開指責伊拉克部隊的軍事行動。
路旁的城鎮看一看都叫人悲從中來。進茶館喝過一次茶,裏面有三個長相醜陋的男人,一個(我從未見過販毒者,想必就是這副模樣)用土耳其語問我戴的西鐵城潛水表多少錢。告訴后,他們就此說了十多分鐘。之後又問我們開的三菱帕傑羅多少錢,告訴后,又交頭接耳就此說了十多分鐘。他們對價格懷有異乎尋常的好奇心。氣氛讓人覺得沒準會在這裏被殺了整個剝皮。問茶館主人廁所在哪,被告知沒那東西。估計在外頭小便。看樣子灑上小便說不定倒能使鎮子變乾淨點。九*九*藏*書
狗很大,凶相畢露,氣勢洶洶,說半是野狗都未嘗不可。騎摩托或自行車旅行的人若遭此撲襲,怕是要慌作一團。本來我想不時下車走動一下,但因怕狗撲來,在土耳其一次也沒敢。幾年前土耳其政府曾計劃全國性撲殺野狗,但因遭到西歐動物保護團體的抗議而作罷。實際上被狗吃掉的人也似乎不少。
我以為這樣的說法無論如何都未免誇張,不料去哈卡里一看,一點也不誇張。當然不是說有人在自己眼前遇害,但籠罩鎮子的氣氛的確如其所述。在哈卡里只要停車往外跨出一步,就會感覺出空氣緊繃繃的不太平。
電影上說,哈卡里雪很深,一到冬天,山裡的村落就和外界徹底隔絕,雪直到五月還不融化,也就是說一年中的大半時間要被封閉在村落里。人們貧窮,沉默寡言。見那個教師往端上來的茶里放糖攪拌后喝了,眾人現出詫異的神情。那裡的人們全都「咯嘣咯嘣」咬方糖吃,然後才喝茶。全村風習如此。
庫爾德人問題極為複雜且根深蒂固。庫爾德這個民族儘管從七世紀就已存在,並擁有固有的文化和語言,但幾乎不曾有過自己的國家,是個悲劇民族。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又從民族自決名單中被排擠出去,現在也居住在橫跨土耳其、伊拉克和伊朗三國的地區(敘利亞和蘇聯也有一小部分)。庫爾德人有高度自豪感,對同化于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懷有反感,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掀起激烈的獨立分離運動從而遭到鎮壓。他們的數量把握不準,不過總數大體為一千萬至兩千萬,其中八百萬住在土耳其。由於政府採取高壓性同化政策,他們的文化活動——包括音樂和出版在內——在正式場合受到禁止。例如電影《路》的導演、已故於爾馬茲·居涅是庫爾德人,因而受到政府的徹底鎮壓,三番五次被捕入獄。在監獄中導演的《路》是很有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