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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篇土耳其茶、兵和羊——周遊土耳其的二十一天 哈卡里(2)

土耳其篇土耳其茶、兵和羊
——周遊土耳其的二十一天

哈卡里(2)

這且不說了。不過情景可想而知,在山路上被一夥武裝了的庫爾德人攔住車,團團圍住,突然在眼前翻白眼——這可是相當恐怖的場面。我可不大願意有此遭遇。
我坐在鎮中心廣場上半看不看地看著街頭景象。正看著,一個黑膚色中年男人走來站在我正面三米左右的地方,一動不動看我的臉,簡直紋絲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往臉上盯視。我不樂意被別人這麼看,遂以眼還眼地回視對方。但對方絕不移開眼睛。而且那並非出於針鋒相對或吵架的目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不轉眼珠罷了。無論視線怎樣從正面射來,對方都好像絲毫不以為然。我也始終看著對方眼睛,但到底堅持不住,決定以走為上。就算對視幾個小時,也不可能戰勝那對眼睛。那眼睛里不含有任何感情,與其說是看人,莫如說是看地面上出現的深洞。
當時倒不清楚,其實他們很可能是從伊拉克越境逃來的庫爾德人,並且希望我看清被芥子氣搞壞的眼睛。因為此外沒有任何特意讓我看眼睛的緣由。估計他把我們看成是從維也納來的觀察團。估計他們是在伊拉克軍隊實施的毒氣戰中失去家人的人,希望我們向全世界公布伊軍的行徑。因為此時、尤其此時——前面也寫了——伊拉克政府已完全禁止越境庫爾德人接觸外國記者。我對他們十分同情,雖說情況不明,但仍為什麼也未能為他們做而感到歉然。
過得這裏即是哈卡里鎮。進鎮第一步首先注意到的是臟污。路未鋪柏油,灰塵多得不行,而且只有男人。開車在鎮里轉了一會,觸目皆是男人。估計大多是庫爾德人,頭上纏著阿富汗式伊斯蘭頭巾,腰間扎著腹布。在路九*九*藏*書上四五個人頭碰頭站著說話的,很可能是販毒分子。總之氣氛非常可疑。悄聲悄語說上一會兒,就一齊「啪啪」按動卡西歐計算器。一個人向對方出示數字,對方又「啪啪」按計算器出示數字,如此反覆良久,或抬手或搖頭。警察或軍人一來,趕緊藏起計算器。
我不再寫日記,走出咖啡館在街上散步。行走之間,發現這是格外奇妙的鎮。街上有很多人(鎮口處寫道此鎮人口兩萬),卻好像全都無所事事。或坐在路旁,或站著閑聊,或喝茶,或單單東遊西逛,幾乎沒人看得出在正經做什麼營生。這方面和日本的城鎮截然不同。日本的城鎮基本都有營生,或掃除,或買東西,或運東西,或匆匆去哪裡,或遛狗,或幽會。可這裏不一樣,根本找不見具有明確目的的行為,而無目的行為倒可以把握幾樁。
停車下來,人們戰戰兢兢地圍上前,詢問從哪裡來、來幹什麼、去哪裡、喜歡不喜歡土耳其、喝茶嗎之類。遊客模樣的人想必極少來這裏。但我們不願意在此鎮久留,想儘快辦完事、儘早動身離開。無論街上氣氛還是人們的眼神都給人危險之感。我們對一再勸我們喝茶的那個人推說還有事要辦。對方或許出於好意,問題是打起交道來勢必話長。松村君獨自去拍攝街景,我則走進咖啡館寫日記。
對方思考了五分鐘對策。但終究放棄努力,去哪裡不見了。我舒一口氣,繼續寫日記。不料不出十分鐘,另一個男人走來坐在我桌子對面:「excuse me。」簡直無可奈何,連安心寫日記都無從談起。
可松村君也看到了同樣場景,所以確有其事。如果read.99csw.com有意,我們也可以停車退回好好看個究竟。但沒那樣做。因我覺得——倒是說不清楚——那樣做很可能使我們損壞那個場景所含有的東西。本能有那樣的預感。於是我們繼續朝哈卡里行駛,沒有就那場景深入交談。可那到底怎麼回事呢?現在我也能真切而鮮明地在眼前推出那個場景,並且這樣想道:那女孩大概正去哪裡。
在距哈卡里一步之遙的地方發現了不可思議的一行人。大約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身穿像是新娘盛裝的雪白雪白一塵不染的飄飄長裙騎在馬上,長裙有好幾顆鮮艷的綠星,薄薄的面紗遮住嘴角。一個感覺上異常安靜的漂亮女孩。牽馬的是個十歲左右的神情嚴肅的男孩子。彷彿父親的年長男子拄著拐杖在前面步行。男子頭纏阿富汗樣式的伊斯蘭頭巾,淺黑色的臉,愁眉不展地瞪視道路的前方。令人費解的場景。到底怎麼回事呢?他們要去哪裡做什麼呢?我不得而知。女孩那身艷麗的服裝與土耳其腹地塵土飛揚的荒山野嶺實在太不諧調了。四周只有紅褐色的石山、滿是亂石的山澗,此外就是無遮無攔的青空。說不定那女孩是去趕婚禮的新娘。
又過了一會,一個男子來到我身旁,直挺挺地探出臉,突然用手指翻出眼白,並用土耳其語向我解釋什麼。他在我臉前三十厘米的地方一動不動翻眼白翻了三十秒。細看之下,眼睛紅腫紅腫的。不知他說了什麼。聽明白的只有一句:「你是從維也納來的么?」我說不是,對方遺憾地搖了搖頭,對我說可以走了。
我們擔心是不是果真這樣,是不是真沒問題。可是別無他路可走,只能先去烏爾德雷再說。九_九_藏_書
路旁一夥伙坐著眼神抑鬱的庫爾德人、伊朗人和伊拉克人。來到這一帶,很少見到金髮碧眼的歐洲臉土耳其人。光景幾乎可以說是中東。他們也不是在說什麼,而是直勾勾地盯視來往行人。身體紋絲不動,惟獨眼珠在轉。
「這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快點離開為好。」松村君說。我也同感。最後向警察問了一次路: 從這裏去烏爾德雷的國境線的路在地圖上細得不得了,通行沒有問題么?
走了好大一陣子,總算碰見一個領小孩的女人。沒穿裙子,但我想應該是女人。腦袋整個圍著猶如黑包袱皮的紗巾,全然看不出男女,若不仔細看前後都分辨不出。這是我在此鎮遇見的唯一女性。原以為討厭照相,不料實際面對照相機時卻一副欣喜的樣子,甚至擺出姿勢。實在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僅僅停留一個小時,卻累得渾身癱軟。
即將進入哈卡里之前受到兩三道警察的檢查。詳細查驗護照和駕駛證,記下編號。打開後車門查看行李。往哪裡打電話。再次審視我們的臉。完了之後我們爬上通往台地小鎮的七拐八彎的坡路。近午時分終於駛入哈卡里。一看就知是個一塌糊塗的鎮,至少不能說是個讓人感到溫馨的地方。鎮口首當其衝的是簡直像在橫眉怒目的龐大的陸軍基地。軍用車、裝甲門在門內列成一排,彷彿在說隨時可以出動。持槍士兵在那裡站崗。
實際上這條路上充滿登峰造極的problem。路本身就翻山越嶺異常險峻,但問題不僅於此。後來查閱得知,此路是庫爾德山嶽武裝游擊隊出沒的最糟糕的地區。警察對此當然一清二楚,但不告訴。因為在正式場合那裡不存在什麼九九藏書游擊隊。據說游擊隊數量約有一千人,頻繁襲擊部隊營地,絕對不可以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徒步旅行和野營(啊,我們卻一無所知地在那裡野營)。
咖啡館里,電視正轉播漢城奧運會。摔跤。幾個人坐在桌旁定定地注視著黑白熒屏。僅僅注視而已,不發表感想,不改變表情。我在柱子後面最不顯眼的桌旁坐下,說要一杯茶。對方說沒有茶。我說那就來杯果汁,又要了乳酪餅。不大工夫,茶和乳酪餅端來。莫名其妙。
我繼續眼皮不撩地悶頭寫日記。對方大概忍不住了:「excuse me,」開始向我打招呼,「會講英語么?」

他看了看我們的帕傑羅,說這個還差不多。「普通車是不大容易,這個去得了。No problem。」他和顏悅色地說。
在這個鎮,我被很多人以那樣的眼睛看過。走路之間,會突然有人像凍僵一樣在那裡止步立定死死看人,幾乎能把人看出洞來。擦肩而過時給人掃一眼倒無所謂,但一再被人如此直勾勾地盯視,心情迅速黯淡下去。
「No。」我儘可能冷淡回答。
喝茶、吃乳酪餅、寫日記時間里,一個年輕男子坐在我面前。我盡量不抬頭。因為一旦四目對視就麻煩了。對視必然搭話,而對方要說什麼早已瞭然——「從哪兒來?」日本。「來做什麼?」旅遊。「在土耳其待多少日子了?」三個星期。「都去了哪裡?」伊斯坦布爾、黑海沿岸、多烏巴亞澤特、凡城。「往下去哪裡?」迪亞巴克爾、烏爾法、地中海、伊斯坦布爾。「喜歡土耳其?」喜歡。「職業是什麼?」新聞記者。「這是工作?」是的。「我這手錶,精工牌。」很好。「不照張read.99csw.com相?」現在不需要。「來一杯茶如何?」也不需要。「年紀多大了?」二十九(說謊)。「結婚了?」老婆去年死了(這也是說謊)。「不幸。」謝謝……如此不一而足。最初我視為一種友好表示,熱情應答,很快厭倦起來,不再理睬。他們雖愛說話,但稍一深問,便馬上支支吾吾,打聽不出讓人覺得「哦這個不得了有趣有趣」的情況。在其他國家,在街頭聊上三言兩語就可得到種種興味盎然的信息,可在土耳其幾乎沒有希望,說的儘是不咸不淡。所以說也毫無意思。不可思議。大致說一通,接著提出「一起照相吧」,最後遞過地址:「洗出來請寄來這裏。」如此周而復始。
另外,警察和兵多得要命。目力所及,無不是制服。攜帶自動步槍、來複槍、手槍等各種槍支的警察和兵充斥街頭。槍支委實五花八門,制服委實形形色|色。他們兩三人結伴四下巡邏,決不一人單獨行走。
那時是我開車。差不多有十分鐘沒見到其他車輛了。除了岩石別無東西可看。路又單調,除了塌開的洞沒別的。拐彎時看見他們,再拐彎時就不見了。場景倏然撲進我的視野,轉眼之間就退往後面。其實一開始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那裡是否真有那場景。
我們的車只被一夥庫爾德武裝分子攔住過一次,他們拿的是手槍和老式來複槍,頭上全部纏著伊斯蘭頭巾,曬得黑黑的,臉上刻著很深的皺紋,毫無表情可言,唯獨兩眼閃閃發亮,氣氛如箭在弦。我從衣袋裡掏出萬寶路遞給每人一支。五個男子拿過萬寶路叼在嘴上。我用打火機點燃。誰都一言不發。僵硬的沉默持續好長時間。強烈的陽光照得來複槍閃閃發光。依然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