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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庫本後記

文庫本後記

或者,如果哪位讀完之後想去長時間旅行,並像筆者這樣以自己的眼睛看各種各樣的東西,那麼對我這個作者來說可謂莫大的欣喜。旅行這玩意總的說來是讓人疲勞的,但或許只有通過疲勞才能獲取知識,或許只有通過勞頓才能得到歡欣,這是我通過持續旅行認識到的一個真理。
從歐洲回來,大約在日本生活了一年以後,因心有所想——解釋起來話長,姑且以「心有所想」來表述——我移居去了美國,到寫這篇後記的此時此刻,已大約生活兩年。在為出文庫本而重讀此書的時間里,再次感到旅居美國和旅居歐洲的確完全不同。就有趣無趣來說,旅歐期間有趣得多。歐洲有「不知今天發生什麼」的刺|激性,因而消耗劇烈,有時累得渾身癱軟,但有趣還是有趣的。單九_九_藏_書單在路上漫步、去超市購物或在高速公路開車都常常會忽然看到意外場面,讓人目瞪口呆,每次都切實感到歐洲這個社會高深莫測。
但在美國生活,這種「純粹的驚訝」就沒有歐洲那麼多。這個國家,我覺得絕大部分事物都像是建立在可以預測的基礎上的。就是說,美國是形形色|色的種族和信仰各種各樣的宗教的人聚集之後形成的國家,因而若不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預測,那麼作為國家就難以成立。如果沒有眼睛可以看到、嘴巴可以說明的共同觀念,那麼社會本身就有可能分崩離析。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美國沒有多少生活本身的日常性刺|激(犯罪刺|激固然有,但那種反社會性質的東西是另一回事)。不過,若說美國這個國家是否因此read.99csw•com枯燥無味,也很難那麼簡單概括,其中「可以預測」本身的刺|激也是有的。僅僅依靠這類整合性notion(觀念、概念)就能使nation(國家)得以成立嗎——如果從這一根本疑問出發,對美國一步步加以解析,有些難以解釋明白的東西就會浮現出來。關於這點,我打算在另一本書中好好寫一寫。
前言中也寫了,《遠方的鼓聲》這本書是1986年至1989年約三年旅居歐洲期間的記錄。離開日本長期住在外國是第一次,現在回頭讀起來,類似興奮的東西似乎滲出了字裡行間,氣勢那樣的東西也可能多少有一些。儘管事情發生在不久以前,但近來我也自己對自己感佩起來:當時到底是年輕氣盛啊!若是現在,坦率地說,有許多地https://read.99csw•com方大概不會那樣想、那樣寫。這些文章終究是「那時的產物」,出文庫本之際,除了個別行文,原則上沒有改動。
寫完這本《遠方的鼓聲》以後,有很長時間沒去歐洲。這裏所寫的義大利這個國家讓我相當氣惱,離開時再也不想去了,而在三四年過後的現在卻十分懷念,種種景緻和男女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一種期盼隨之高漲:啊,那裡還想去一次!那東西還想吃一次!義大利確是那樣的國家。世間有兩種人,一種人「印象極佳,現在卻很難想起長什麼樣」,另一種人「那傢伙相當厚臉皮又做事馬虎,但現在也能清楚記起長相」。不用說,義大利百分之百屬於後者。那個國家遲早還想去一次,久居倒是另一回事。
希臘讓我中意的,大概是某種節制性。我們九*九*藏*書出國期間,日本地價正漲到登峰造極,泡沫現象相伴而生。過些時候回日本一看,不由為日本社會突如其來的改頭換面而目瞪口呆。尤其是在希臘那種儉樸的社會中生活過一段時間之後,回日本就像突然被拋進了重力不同的世界,只能懷有「這到底算什麼呀」的感慨。這點至今仍然記得。若以體溫表示社會狀況,那麼希臘這個國家是「平溫社會」,日本則似乎是「低燒社會」,而在泡沫經濟時代似已進入「准高燒社會」,二者落差之大讓我多少產生中暑之感。我是小說家,不是評論家,無意對各種現象居高臨下地說三道四評頭品足,但我覺得我們差不多到了需要來自「平溫社會」的視點的時候了。在這個意義上,希臘這個國家以及得以在這個國家生活過一段時間,我想對於我來說是非常難read•99csw.com得的體驗。
去外國,確實讓人感到「世界好大」,但與此同時,「文京區(或燒津市、旭川市)也好大」這一視點也是完全存在的。哪一個作為視點我想都是正確的,並且認為,只有這樣的微觀視點和宏觀視點同時存在於一個人身上,懷有更為正確、更為多元的世界觀才會成為可能。如果說我三年時間里通過寫這本書有什麼體會的話,那便是人應該有這種複合式眼睛。我這個人,無論對什麼事,只有在試著寫成文字之後才能夠準確把握和理解,因此寫這本書讓我好歹認識和領會了其中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可以說,這本書對於我、或者對於我的小說乃是重要的記事簿和速寫本。一讀之下即可得知,裏面並沒有寫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也沒集中有用的信息,若能讀起來輕鬆愉快,我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