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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旅行結束

尾聲——旅行結束

午後的陽光熱得叫人頭暈,但一進入背陰處,就涼絲絲的很舒服。時而有熱氣呼一下子撲來,但除卻這點,比日本的夏天好過得多,空調也用不著。午飯後拉下百葉窗大致睡一個小時的午覺,這時間里街上寂無聲息。晚上走到外面,在路旁咖啡館吃granite(果汁冰糕)。提起義大利,一般人喜歡gelato(意式冰淇淋),但我喜歡granite,涼涼的,不很甜,酸得厲害。因為是用真正的檸檬做的,酸是不馬虎的,而且隨處摻有檸檬籽。一說起義大利,我就想起檸檬granite。
但有一點可以說得很明確:這三年時間里,日本社會的消費速度實在太快了,快得難以置信。久別重歸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面對這突飛猛進的加速度,我不折不扣地瞠目結舌,呆若木雞。這讓我想起龐大的掠奪機器。有生命的無生命的,有名字的無名字的,有形的無形的——所有事物、事象都被它接二連三吞入口中,一股腦兒嚼爛,作為排泄物排出去:便是這種巨型吸納裝置。為它提供支持的就是作為Big Brother的大眾媒體。環顧四周,觸目皆是被咀嚼過的悲慘的殘骸,以及正被咀嚼之物的嬌音。是的,這就是我的國家,我中意也罷不中意也罷。
我當然不能加以嘲笑。我以後必須在這土地上肩負作為一個作家、一個大人的責任生存下去,這是先決性的問題。況且我連自己在這裡有怎樣的發言資格都還不能判斷,甚至應該嘲笑什麼都不知曉。

是的,總的說來我是個樂觀的人。
回日本后一段時間里,我幾乎沒能寫作,腦袋好像暈乎乎的,重力好像大不一樣。差不多一個月時間我基本上糊裡糊塗什麼也沒幹。我對處於那個場所的自身資格這個那個想了很多。每天在自家周圍跑步,看書,和久別重逢的人喝酒,開玩笑,溫泉也去https://read•99csw.com了,可坐在桌前偏偏無從落筆,寫了個開頭的短篇一直扔在那裡。早上起來打開電子打字機,定睛注視屏面,然而大腦一片空白。
我家前面有幾輛焦頭爛額的菲亞特500,已停了好幾個星期。一動不動趴在夏日陽光下的汽車因風吹雨打,早已變得滿身泥巴狼狽不堪,有的成了孩子們塗鴉的對象,有的輪胎被放光了氣,雨刷上夾著的宣傳單變成黃色。想必是太太們平時購物用的車,但它們的主人已帶著一家老小開更大的車去休長假了。被置之不理的CINQUECENTO們毫無抱怨(想抱怨也抱怨不來)孤苦伶仃地在路上看著家門。
去了各種各樣的地方,見了各種各樣的男女,遇到各種各樣趣事。感觸良多,該學的東西也不少。不過說老實話,我們對這種流動生活多少有些累了。一無門路,二不從屬任何組織,孤零零的在外國生活遠比預想的辛苦。年輕時總可以應付,但我們已不再年輕。我三十七時告別日本,現已年屆四十,該打道回府了。
寫文章是非常好的事,至少對我是非常好的事。可以將自己最初的想法「刪除」什麼、「插入」什麼、「粘貼」什麼、「移動」什麼、「更新保存」什麼。如此重複幾次之後,即可清楚得知自己這個人的思考或者存在本身是何等暫時性的、過渡性的東西。不是說不完整。當然可能是不完整的,但我所說的過渡性、暫時性不是那個意思。
這三年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就算經歷了許許多多,到頭來不還是回到出發點上來了——這樣的念頭也不是沒有。可以說,我是在失落的狀態下離開這個國家的,而在年屆四十返回的現在,看上去仍和那時一樣失魂落魄。無奈仍是無奈,疲憊仍是疲憊,原封不動。喬治蜂和卡洛蜂至今仍藏在哪裡不動。一如它們所預言的,只是年齡增加罷了,什麼也沒有得到解決。
另外,此書基本上是採取新作體裁,但有幾章以前在雜誌上發表過,修改後收入書中。

陽光異常晃眼,街上行人全都戴著深色太陽九*九*藏*書鏡。不久,太陽落了下去,人們開始在台伯河畔散步,看見有人在敞篷船上吃晚飯。聖天使堡廣場(Castel S.Angelo)的舞台上,身穿花哨衣服的拉丁爵士樂隊開始調試樂器。白天熱得癱瘓的狗們也終於喘過一口氣,這裏那裡跑跑顛顛。
不錯,義大利的開車人是夠蠻橫的,可是開車人臉上和車的行駛都有一個個表情,容易讀出動向,相距二三十厘米時可以閃過對方或對方閃過自己。然而回到日本就讀不出表情來,因而把握不住火候,十分可怕。而在德國,德國人開車大體遵循階級社會式的秩序,非常正規。所以,越過國境南下目睹阿爾法·羅密歐和菲亞特鼻尖對鼻尖氣喘吁吁的情景,深深感到自己回到了義大利。

這本書的書名,取自開頭寫的那首土耳其舊時民謠。寫這些隨筆當中,我已決定成書時用這個做書名。也是偶然,同酒井忠康所著《遠方的鼓聲——日本近代美術私考》不謀而合。按理應該另想書名,但我對這個書名有很深的珍愛之情,在取得理解后決定繼續使用。
並且,我哪裡都去得成,又哪裡也去不成。
過了些時日,這樣的夏天也結束了,人們漸漸返回城裡,車也開始增多,轉瞬之間大街小巷滿是車輛,控告並排停車的喇叭聲響徹街頭——往常的羅馬回來了。我從窗口看著如此街景,寫了幾個短篇小說。好歹有了寫小說的心思。一氣寫完短篇,搞了幾樁翻譯。一來二去,我們離開羅馬的日期臨近了,即將返回日本。
確實,我覺得這三年間變化相當多相當大。我、或者環繞我的環境變化不小,日本這個國家本身也變化不小。其結果,三年時間里我同日本這個國家之間有了某種乖離、有了某種接近。不過就此這樣那樣寫下類似結論的文字恐怕為時尚早,我也不想那麼快下結論。
但我這樣想:就算重新回到原地又有什麼不好呢?更糟糕的可能性都是有過的。
從德國和奧地利穿過阿爾卑斯國境線返回義大利時,周圍的汽車頓時變得狂野起來。不過狂野也自有其規則和傾向性,九九藏書習慣了會慢慢覺得理所當然,至少不再有最初感覺到的蠻橫。我畢竟是剛拿到駕駛執照就來歐洲的,貼著嫩葉標籤在羅馬街頭兜來轉去,兜轉之間,覺得開車這事不過如此而已(想來也夠后怕的)。所以對我來說,回日本在東京街頭的駕車體驗和東名高速公路的交通狀況,坦率說來要嚴重得多。
我是為了讓自己的重力安頓下來做這本書的。修改過去寫的隨筆,補充新的詞句,集為一冊。所花時間比預想的多得多,書也比預想的長得多。

在紐約一家餐館見了一位美國作家。他剛從日本回來,對一個同伴說:「喂,日本人全是雅皮喲!」可我不大明白,日本社會到底什麼地方算是雅皮社會呢?我問什麼地方雅皮呢?他這樣應道:「比如日本航空(JAL)的座席商務席比經濟席還多,你能相信有這樣的飛機?我是無法相信。那豈不發傻,豈不沒有實質性?那樣的社會太沒有深度了。」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他未免過於道德主義了,不過也不是沒有道理。
回到因休假而空空蕩蕩的羅馬,過了一段安靜日子。盛夏的羅馬有其他季節所沒有的獨特風情,路上行人寥寥無幾,來往的汽車也少得可觀。惟獨這個季節那令人頭痛的路面停車也全然不在話下,喜歡停哪裡就停哪裡,悉聽尊便。人和車都如此之少的空曠的羅馬也分明是座極妙的城市。
通過國境檢查站,駛入紅白綠三色旗飄揚的義大利,不由得舒了口氣。說來奇怪,甚至有些覺得像回到了自己的國家。下雨下得忍無可忍,食物的黃油味也嗆鼻難聞。風光固然秀美,但若日復一日老看阿爾卑斯、教堂和湖水,再秀美也看膩了。翻過國境山頂,天光都驟然一變,無論什麼看起來都明晃晃光閃閃的。歌德在《義大利紀行》中興奮地寫了從奧地利進入義大利時感覺到的明媚,其心情十分理解。義大利實在是為上天所寵愛的土地,溫暖、美麗,而且富饒。
至今我仍時常聽見遠方的鼓聲。安靜的午後側耳傾聽,會在耳底感覺出它的迴響。有時又想踏上旅途,想得不得了。但我驀然這樣想道:read.99csw.com此刻位於此處的過渡性暫時性的我本身、我的存在本身,說到底恐怕即是旅行這一行為。

從義大利回來不久就去了美國,大約在那裡逗留了一個半月,目的是為了策劃出版事宜。紐約很久沒來了,但並沒覺得有什麼隔閡,一如原先所預想的那樣。當然,我不想久住在什麼紐約。不過這裏的反應直截了當,因而有的地方反倒感覺不到東京那樣的乖離感。
這樣,1989年秋天我的海外生活大體告終。以前出國期間總有臨時的回國,傢具什物都留在家裡,但這次全部處理掉了,感覺上算是告一段落。離開日本是1986年秋天,正好在歐洲轉了三年。本想好好定居下來,但這本書里也寫了,很難找到合適的房子,以致提著電子打字機和收放兩用機在南歐到處流浪。
我離開日本時,雜誌上連篇累牘是三浦和義和田中角榮的報道,整個日本都被三浦和田中的醜聞弄得如醉如痴,所有雜誌都對他們緊追不捨——三浦去了哪裡、吃了什麼,三浦和什麼樣的女人睡了,三浦多麼年輕;田中以怎樣的姿勢舉起了哪一隻手,田中見了誰、說了什麼。這種終端(並且顯然毫無意義)的消息經過大眾媒體之手,像大小便失禁似的撒得到處都是,而如今他們的消息已杳無蹤影。匪夷所思。難道那麼快就忘得一乾二淨?回到東京我試問大家:三浦和義和田中角榮究竟怎麼樣了?但沒有人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噢,三浦被判了?不清楚啊。田中?這——,還活著吧?


這個時節無論市場還是副食品店統統關門,九_九_藏_書買食物要費一番辛勞,去超市也只有冷凍食品、干食品或罐頭。頭髮長了想去理髮店,轉遍整個羅馬城,一家都沒找到。這個國家連理髮店都休假三個星期。後來回東京,我對常去的理髮店裡的人說起,對方說他們連正月休息三天都覺得對不起人。若是義大利理髮師傅聽到這話,一定懷疑自己的耳朵。
如果說這種鑲金鍍銀的扭曲的模擬社會是雅皮社會,那麼日本社會眼下或許真的在朝那個方向努力。一本雜誌上一個女孩這樣說道:若是寶馬,我只想和開700系列的男孩約會,討厭500,300系列更是窮兮兮的。最初我以為這是一種時髦玩笑,或者是含有雙重意味的複雜的口信,然而那既非玩笑又不是口信,而是真真正正的心裡話。她們是當真這樣說的。喂,那不就是車嗎?我心想。不就是方向盤稍微打歪一點就會撞在電線杆上報銷的東西嗎?可對她們來說那並非東西,那是明確鎖定其存在位置的重要的共同幻想。
藍旗亞總算恢復正常,駕駛它再次翻過阿爾卑斯山,南下進入義大利。只要不出毛病,還是十分快意的車。綜合大家的說法——義大利車似乎多少有這樣的傾向,只要不出毛病,十分快意。這藍旗亞Delta也是如此。性能不是特別好,低速「吧嗒吧嗒」響,高速穩定性有問題,但以二擋三擋忽一下子加速旋轉引擎時的吸大麻般的快|感,簡直妙不可言。我這人雖不大喜歡開快車,但那種感覺實難捨棄。引擎即刻作出反應,整個彈回身體,很想摸摸它腦袋說「好了好了」。可若是動彈不得,無異於大件垃圾。本來想從黑森林開往斯特拉斯堡,但畢竟對車沒信心,遂轉念返回義大利。
在飛往成田的義大利航空公司飛機上拿起幾本久違的日本雜誌,但上面只有一則報道:關於宮崎勤的報道。這使我很不耐煩。無論翻開哪一頁——左一頁右一頁——除了宮崎勤犯罪的報道沒別的,真可謂清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