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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地利紀行

奧地利紀行

不可能。只有那種麻煩事作為活生生的現實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人才會覺得豈有此理,才會認為不公平甚至發脾氣。無一例外,我也如此。
「但願能修好。」妻一邊吃晚飯一邊冷靜地說。
修理廠老闆六十歲光景,不愧在修理廠幹了四十年,給人的感覺甚是堅毅。這樣的人絕不會支持邁克爾·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不會聽布萊恩·費瑞(Bryan Ferry),不會去四季電影院(Cine Saison),不會買米索尼(Missoni)毛衣,只知道悶頭修理汽車。老伯打開引擎蓋,以興味索然的神情大致往裡掃了一眼,開口道:「我兒子會講英語,叫他來一下。」片刻,感覺上似乎去年剛剛高中畢業的兒子開著十分狼狽的紅色菲亞特趕來了。身材挺拔,金髮,一個相當英俊的男孩,身穿上下連在一起的工作服,神情像是說「得得大好的星期天叫人家出來」,但看來父親在家裡擁有絕對權力,兒子不敢抱怨。正是貪玩年紀,是叫人可憐,可我畢竟沒有可憐別人的餘地。大致說明情況之後,他說「唔明白了」,隨即開始修理。
「這——,怎麼會這樣呢?本來不該這樣的啊。還不是,剛才還運轉得那麼正常,根本沒有不對頭的地方。極常規地從二擋換到三擋,結果突然不行了。難以置信,這可是新車喲!」
「奧地利汽車修理廠之旅!」老婆沒好氣地嘟囔一句。
「所以嘛,咬咬牙也該買賓士。」老婆又啰啰嗦嗦抱怨道。
到了羅伊特鎮,修理廠果然關門。畢竟是夏季休假期間的星期天清晨,開門反倒奇怪了。
「算了吧,賓士是房地產商或棒球選手開的車!」我說(諸位房地產商和棒球選手們,抱歉抱歉,這純屬玩笑,不是什麼職業歧視。賓士不管怎麼說都是好車,我開這樣的玩笑,不過是因為我買不起賓士而心理不平衡罷了)。
「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
「倒也是。」老婆勉勉強強同意。
另外,以前在維也納待過一個星期,待得百無聊賴這點也是我懶得去薩爾茨堡一個原因。別人如何感覺我不曉得,反正對我來說維也納實在是個無聊的城市。東西不好吃,又沒有特別的事可干,甚至覺得世間居然有這麼無聊的地方。天天去動物園,或在舍恩布龍宮的樹林里喂松鼠,如此懶洋洋打發時間。既然同是奧地利——我想像——那麼薩爾茨堡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開車駛入薩爾茨堡。豈料,薩爾茨堡這地方簡直是個迷宮,小巷不斷拐來拐去,單行線、車輛禁入、此路不通等令人應接不暇。預訂了山頂上一家賓館,但橫豎開不到那裡。就像卡夫卡的小說,折騰多少次都要回到同一地方。折騰一個小時后,灰心喪氣地給賓館打電話問從這裏如何去賓館。「電話里怎麼也說不清楚,雇輛計程車,隨車後跟來!」可我們已實在累得渾身癱軟,沒氣力費那個操辦,於是退了那家賓館,在街口一個大停車場把車停下,在中心地帶一家小賓館要了房間。聽人說音樂節期間突然闖進去,全城賓館哪一家都不會有房間,但實際去了一看,總有辦法可想。這家賓館雖然便宜,但感覺不錯,談不上氣派,但乾淨利落,一樓的小啤酒屋樣式的餐廳也蠻有平民味道。我們決定在此住兩晚。
在歌劇方面,此前一天有威爾第的《假面舞會》(蘇提爵士〈Georg Solti〉指揮),兩天後有《托斯卡》(阿巴多〈Clandio Abbado〉指揮)。《假面舞會》本來該由卡拉揚指揮,但眾所周知,卡拉揚突然去世(街上仍貼著卡拉揚海報),而由蘇提爵士代他指揮。替代人選也問過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和穆蒂(Riccard Muti),但伯恩斯坦說他從未指揮過《假面舞會》,穆蒂則說替代卡拉揚精神壓力大,因而輪到蘇提爵士頭上。在售票口我試著問有沒有《托斯卡》的票,對方以驚詫的眼神看著我:「你這人怎麼現在才來呢?」的確如此,現在不可能有。
這麼著,被帕傑羅牽引著趕去兩公裡外的羅伊特鎮。被牽引是有生以來頭一遭,氣氛凄慘至極。規模誠然大不相同,但仍使我不禁想起在挪威海灣出事的蘇聯核潛艇。
老伯說,這就看一看,也許花些時間,說不定要今晚7點或明天早上才行。我們只好死心塌地,在這裏住一晚上。地方實在不怎麼樣,如果可能,真不想在這種地方留宿,而且原定今天順便去跑瑞士,但事已至此,只能作罷。光是星期天有修理廠開門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感激涕零了。
「喏喏,」老伯似乎覺察出形勢不妙,「這家修理廠的老頭兒我認識https://read.99csw•com,我去講一講,求他破例開門,放心!」
最終,老伯來時已下午3點多了。我們在昏暗的咖啡館里等了三個小時。這時間里老婆始終繃著臉。「那種東西扔去哪裡算了!」她說。我向她解釋:「車那東西不是那麼容易扔的。」但她根本聽不進去。
但不管怎樣,修好還是修好了,別人家庭的事交給別人處理好了,我道謝付修車費,約兩萬日元。老闆兒子星期天還幹活,也夠可憐的了,給了他一點小費。
「喏,就這個。」老闆兒子不動聲色地給我們看切斷的軟皮線。直徑約一厘米粗的塑料線。像是被斧頭砍的,利利索索地斜茬切斷。「連接點火線圈和分配器的軟皮線,從這裏到這裏。這個斷了,自然點不著火,被鼓風機皮帶卷進去切斷的。」

但畢竟不能老這麼抱怨下去。老婆只須氣呼呼地說三道四,而丈夫必須默默採取對策,此乃世間習慣,或者說是宿命。極不公平的宿命——倒是不好這麼說。
麻煩事發生在8月6日(星期天)上午快到10點的時候。我們早上9點離開德國南端一個叫奧伯摩根的地方,穿過森林中一條國境(有一個警備人員,查看一下文件)進入奧地利。進入奧地利后,雲色照例反常起來,看樣子任何時候下雨都不奇怪。從奧伯摩根到奧地利一個叫羅伊特的鎮約有三十五公里,一路全是景色優美的山路,別名叫蒂羅爾(Tirol)觀光道。車也少,幽靜,空氣清新。有牛群的地方不時有湖泊出現,湖很漂亮,湖面一點垃圾也沒有。沿路一塊廣告牌也見不到,沒有House Kukure咖喱的廣告,沒有三得利純生啤酒的廣告,沒有「扒金庫」新店開張的廣告板,沒有「大意一秒悔恨終生」的交通標語。哪座村莊都有塔尖高聳的漂亮的元蔥形教堂。因是星期天早上,身裹蒂羅爾服裝的老伯們正往那樣的鄉村教堂集中。遊客們一副登山打扮往山裡趕去。這些人看上跟下雨不下雨毫無關係,正毫不含糊地享受著hard的星期天。厚墩墩的雲絮從阿爾卑斯的山樑間移往那一帶的山谷準備下雨。麻煩事連影兒也沒有。陰固然陰,但靜謐而祥和——便是這樣一個星期天清晨。那裡交流的沒有任何消極話語——這倒不是保羅·西蒙口中的歌詞。
我還沒徹底理解:這麼粗這麼結實的軟皮線卷進鼓風機皮帶就能利利索索斷掉?那豈不有點太過分了?剛剛檢修完,怎麼就出這種事故了呢?
「事情要往好的方面看。」我說,「幸虧沒在義大利,對吧?在義大利,基本上三天寸步難行。」
「事物要往好的方面看。」我說,「這種情況,開德國車無論如何也體驗不到的。無故障汽車旅行自是安全,可那終究不過是風馳電掣地從這個賓館跑到那個賓館嘛!而開義大利車可以看遍社會每一角落。」是的,不管誰怎麼說,我都是天生的樂天派。
不過就結果來說,布赫賓德的鋼琴令人興味盎然。老婆以前在東京聽過魏森伯格的鋼琴,依她的說法,此人比魏森伯格有趣得多。那是過去的事了,魏森伯格現在的演奏有怎樣的變化倒是不曉得。
參加夏季薩爾茨堡音樂節是我很久以來的心愿。一直旅居歐洲,想去並非不能去,卻遲遲未能成行。不是擔心人多就是怕票難買,總之有怕麻煩的念頭在先,不覺之間敬而遠之。我不大喜歡人多的場所,萬國博覽會啦奧運會啦商店減價啦熊貓啦巨人隊棒球賽啦迪斯尼樂園啦正月里的明治神宮啦江之島海灘啦櫻花盛開的上野公園啦——這類人山人海的地方從未去過,一想人山人海就萬念俱灰。不是因為別的,只因為我討厭看很多人擠在一起。冠以什麼什麼「節」的東西一概討厭。較之討厭,莫如說是憎惡。因此,音樂固然想聽,可是一看見音樂節三個字就沒了心情:算了,不去也罷。
有路就好,我想。
我們住的是城裡最大最老的賓館。到底老,地板一踩,聲音驚天動地(莫非「忍者公館」不成,這裏?),公館似乎傾斜了,浴室的拉門不拉都會吱溜溜滑開。但房間相當寬敞,格調也算不壞。這家賓館看樣子倚老賣老(此外怕也沒什麼賣點),一樓大廳齊刷刷掛著一排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自家賓館照片。那時連自行車都還幾乎沒有,鎮的印象遠比現在富有牧歌情調。19世紀的奧地利老伯們全部留著鬍鬚,神氣活現。那還是哈布斯堡皇室統治奧匈帝國時期的事。還可找見在城內廣場上進行消防演習的消防隊老伯們的形象,有人得意洋洋地懸在高樓的窗口上,有人順著長梯正朝房頂上爬,全都擺著一副架勢,顯得極為開心。看年代,得知這些照片拍完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戰就開始了,這些人想必也有幾個戰死疆場。九-九-藏-書
翌日在聖方濟教堂聽風琴、長笛和雙簧管音樂會,這個也極有情調(硬木椅,屁股有點痛)。薩爾茨堡一天有五六個音樂會。所以一早起來就去演出導覽中心去看當天演出一覽表,從中選出自己想聽的音樂會即可。既有名人木偶歌劇,又有城堡大廳里演奏的室內樂,每星期在教堂演奏一次莫扎特的安魂曲。有這麼多場音樂會,覺得在這裏待一星期怕也待不夠。運氣好用正常價格搞到歌劇的退票也並非不可能(當然,僅僅是並非不可能那個程度的可能性)。
演奏完了仍掌聲不息,人們「撲通撲通」猛踏地板,聲音震耳欲聾,頗有北歐海盜慶祝什麼的味道。加了三四曲,但聽眾仍不離席。這麼說或許失禮,真是白撿的音樂會。之後去啤酒屋喝啤酒、吃香腸,返回賓館。
可當我翻過最後一座山、正一面俯視蒂羅爾城一面變速時,引擎突然熄火。怪事!我以為擋沒換好,重換了一次,重新猛踩油門,但毫無反應,只是「呯」一下發出無奈的聲音,全然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但不管怎樣,常有的不祥預感瀰漫開來。因是下坡路,加之剎車還靈,心想哪怕下了坡也好,於是緩緩滑下坡去,在看得見人家的地方把車靠路旁停下,然後再次慢慢轉動鑰匙,啟動馬達動了,但引擎點不著火。我關掉引擎,隔了五分鐘再次轉動鑰匙,但還是不行,反覆幾次都點不著火。
後半段是肖邦和李斯特。肖邦是第二號諧謔曲、幻想即興曲和另一支小品,李斯特是沒怎麼聽過的小品。
如此這般,我們又望著被雨淋濕的牛們和教堂,一路朝阿爾伯施文德奔去,極其沉默地。
或許言之有理,或許該買牢靠的大眾高爾夫。買藍旗亞時,包括義大利人在內,好些人勸我最好別買義大利車,可我半是出於好奇心,還是買了義大利車。怎麼搞的!
旅行中總會遇上麻煩。試想,在一不了解情況二無熟人、甚至話都講不大通的陌生地方惶惶然走來竄去,沒有麻煩事才不可思議。若怕麻煩,不去旅什麼行老實待在家裡租錄像帶看不就得了——這是正理,是正理且是正論。可是一旦麻煩事實際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那麼容易想得開了。正理正論轉眼之間煙消雲散,化為身後遙遠的風景。那東西絲毫不起作用,剩下來的惟有孤零零的自己——面對不確定的未來的、易受傷害的自己。
關於阿爾伯施文德修理廠沒有特別值得寫的(順便補充一句,那以後跑到六千五百公里時,在高速公路飛馳之間哪裡一個螺絲突然脫落了,變速桿變得搖搖晃晃)。
JAF老伯看樣子也是個蠻可以的樂天派,說道:「跟你們說,現在是不在,但我想很快就回來的。回來我就求他開門,在那裡的咖啡館等一下,到時候我去接你們。」相當熱情,義大利人辦不到。我不是說義大利人不熱情,但這點我可以保證:義大利人辦不到。至少他們關切之情(如果有的話)不會在星期天表現出來。
「再不會壞了。那的確是特殊事故,不會再三再四齣現的。不要緊了,車況本身並不壞。」我解釋道。較之解釋,更像是為被妻子討厭的糟糕朋友辯護。
布赫賓德的節目單上首先是貝多芬鋼琴奏鳴曲31中的2和3。一言以蔽之,這是簡約主義式(minimalism)的貝多芬——將感情|色彩和深沉的思考全部剔除,只留下音符,然後重新構築。在這個意義上,同古爾德(Glenn Gould)的演奏有一脈相通之處,卻又和古爾德截然有別。這裏沒有古爾德音樂傳達的那種令人戰慄的宇宙。宇宙雖然沒有,但也自成一統。如果說宇宙那東西沒有也無所謂,那麼就正好合適,妙趣天成。體會到這種妙趣,自兩年前在東京聽瓦萊瑞·阿瓦納斯維(Velery Afanassiev)的鋼琴演奏以來這是第一次九*九*藏*書
奧地利JAF老伯非常熱情,特意跑去修理廠老闆家按門鈴,但誰也沒出來。
「好在修理廠開門了。」我喝著啤酒說。
「修理廠給打開了,剛才。」老伯說。
GESCHNETZELTE HÄHNCHENB RUST
第二天早上(同樣下雨)去修理廠一看,所幸車修好了。
我所以一邊心想唔這個好吃一邊特意記下菜名,是因為在薩爾茨堡吃的是VOLLKORNROLLE。這個菜裏面是肉末餅,外面用餃子皮那樣的麵皮包起來油炸而成。清淡爽口,雖說達不到鼓掌踏地板那個程度,但也絕對不同一般。別的地方看不到,估計是當地特產。即使為了吃這東西,也想再去一次薩爾茨堡。
在奧地利吃驚而又佩服的是,儘管雨「嘩嘩」一個勁兒下,但很多人一不撐傘二不|穿雨衣,就那樣悠悠然滿不在乎地走在街上——或許人已進化得適應了氣候。另外就是馬自達車多得不得了。比之豐田和日產,馬自達的數量遙遙領先,不知什麼緣故。
PRINZREGENTENTORTE
從這賓館去音樂節中心會場走路只需五分鐘左右,結果上十分方便。看街上貼的海報,今晚的演奏是阿列克西斯·魏森伯格(Alexis Weissenberg)的鋼琴,寫道還有票。去售票地方一看,原來今天的阿列克西斯·魏森伯格已經取消,代之以魯道夫·布赫賓德(Rudolf Buchbinder)的演奏。但畢竟特意來到薩爾茨堡,遂買票進去。
「肯定到哪裡旅行去了,沒那麼快回來的。」老婆說。她這人的性格對什麼都比較悲觀,而我相對說來凡事都較樂觀。非樂觀之人不會買什麼義大利車。聽我一個熟人說,一個在日本買義大利新車的人開著它從東京跑到京都,回來后對經銷商一說,對方大為佩服:「你真有勇氣啊,居然開那車跑到京都!」是否真有其事我不曉得(很有些都市傳說的味道),但情況很可能屬實。不是樂天性格的人不會買,還需要勇氣。
SCHASCHLIKSPIESSCHEN

阿爾卑斯的麻煩事

首先下車攔一輛過路汽車說了情況。停下來的是掛著博洛尼亞車牌的菲亞特AUTOBIANCHI Y10。兩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女孩看著引擎蓋下面這個那個議論了一番,但他們也不明所以。他們提議送我們去附近的修理廠,可是往車裡一看,四個大人,其餘的空隙里滿滿塞著橡皮艇、脹鼓鼓的旅行箱以及行囊等莫名其妙的東西——義大利人典型的休假準備。那種地方怎麼還能坐進兩個人呢?好意自然非常感謝,但謝絕了。
不用說,她相當氣惱。雨也飄飄洒洒落了下來。得得,我也恨不得發句牢騷:我幹嘛非遭遇這等事情不可!這樣一來,歪理也罷正理也罷什麼都無從談起了。實在無法相信這麼糟糕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A RTISCHOCKENHERZEN
在羅伊特鎮上轉了一陣子。老實說,了無情趣。地處德國菲森(Füssen)至奧地利因斯布魯克(lnnsbruk)的交通要道,以致車多得不得了,一片嘈雜。幾乎沒有遊客特意在這種地方住下,賓館也少。轉了三十分鐘,之後在老伯說的咖啡館坐下等他。喝兩杯咖啡等了一個小時,老伯沒來。我轉而喝啤酒,加吃香腸,又等了一個小時,老伯仍沒來。一對雙胞胎老太婆進來,坐在我們鄰桌喝啤酒,喝完離去。雙胞胎老太婆喝啤酒的情景十分可觀。接著兩個本地的小夥子進來,喝著啤酒打了一局檯球。老伯依然沒來。別無他法,又要了一杯不好喝的啤酒。搞得我老是小便。
接下去按附近一家門鈴,向那裡的太太說明情況,請她打電話給奧地利類似JAF那樣的地方。星期天一大早,太太仍一身睡衣,正在準備早餐。她說修理車馬上就到,我道謝回到車上。約二十分鐘后,車來了,塗成黃色的三菱帕傑羅,一位看樣子蠻好說話的老伯從中下來,以義大利方式寒暄道:「GruüB Gott(您好)!」「GruüB Gott」味道很有些像澳大利亞那句「good day」。「怎麼了?」此人只會德語。我一手拿著詞典,用隻言片語的德語好歹介紹說:在那裡的坡路上,引擎突然停了。對方「唔唔」兩聲,用像是萬能表的東西這個那個檢查了十五六分鐘。「電的問題啊,這個。」他說,「這裏徹底死掉了,這東西我沒有https://read.99csw.com辦法,本該給你拉去羅伊特那裡的修理廠,可今天是星期天,我想不會開門,不過反正去看看吧。不要緊,去了總有辦法。」
「不知道,引擎點不著火。」
說來不可思議(也許沒什麼不可思議),人這東西對於降臨在他人身上的災難想像起來較為容易(說什麼就是那麼回事嘛,那種事情是有的嘛,本應預想到才是),然而一旦輪到自己頭上,其精神追索力便像夏日午後的老犬一樣半死不活。例如,你能想像到明天自己會被宣告得了癌症嗎?能想像你太太明天跟哪個男人私奔並從銀行打電話通知你可以用信用卡提款的賬戶上欠款達五百萬日元之多嗎?能把那時的打擊和痛楚作為自己的事加以想像嗎?
「所以我不是說最好別買義大利車么?我就知道會是這樣。買日本車或德國車就好了,那樣就不至於遭遇這種傻事!」
「反正故障少。」老婆說。
可是,無論怎麼搗鼓都查不出原因。種種東西拆卸下來,用萬能表檢查,更換零件,用盡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辦法,但怎麼都沒奏效,引擎依舊一聲不響。一個像是玩伴的小夥子來看情況:「你幹什麼呢?」「啊,父親叫我修車。」「哪裡壞了?」「噢——喏,這個。」——如此你一言我一語,神色漸漸黯淡下來。然而父親看樣子相當頑固,絕對不向兒子伸出援助之手。我問兒子哪裡壞了,也只是應道「唔非常麻煩」。大約折騰了兩個鐘頭,還是毫無頭緒,終於沉不住氣了,走去父親那裡大概說道:「爸,我實在弄不明白了。」「知道了,好了,我來。」父親大概這樣嘟囔了一句,言外之意像是說你這傢伙怕是夠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自己動手?我這裏還急著哩!無可奈何,各家有各家的招術。他的兒子和同伴又開起菲亞特去了哪裡。在這冷雨飄零的陰暗的星期天傍晚、在這望一眼都索然無味的幽靈城,年輕人到底能有什麼好玩的呢?也罷,總會有什麼可玩吧。年輕時候不管幹什麼想必都自有其樂趣,再怎麼索然無味,也比拆裝汽車電瓶有意思。
雨把我關在房間里動彈不得,在奧地利期間盡看書來著。帶去的岩波文庫版七卷本《基督山伯爵》全看完了,另在一個名叫Schladming的小鎮的一家小書店買了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的《馬爾他之鷹》(這家書店裡我覺得可以看的英文書只此一本),相隔許多歲月又讀了一遍。讀罷,又讀了湯姆·沃爾夫(Tom Wolfe)的《虛榮的篝火》(Bonifire of the wanities)(在慕尼黑一家書店買的)。翻過阿爾卑斯山,住進鄉村旅館,吃薄薄的炸牛排,看窗外下個不停的雨,一邊聽著牛脖子鈴鐺的「丁零丁零」聲,一邊看湯姆·沃爾夫有趣而不無誇張的小說(何以覺得誇張說不清楚,但有趣還是有趣的),如此一天天過去。
「所以就這個樣子,」老婆說,「星期天早上在奧地利山路上引擎突然壽終正寢。」
「怎麼辦,這回?」老婆說,「說到底,就是因為你想要藍旗亞……」
就這次旅行來說,計劃也並不是為了去薩爾茨堡,感覺上只是去德國南部旅行時順路——如果可能——去一下。不料從奧地利鄉下轉到薩爾茨堡時,我們很大程度上喜歡上了這個國家。結果,半個月旅行只在德國南部住了四晚,其餘時間幾乎全在奧地利轉來轉去。對人也好對國家也好,只憑第一印象有時會錯看對象,這便是個佐證。坦率地說,奧地利多少有些單調,沒有義大利的妙趣,沒有德國的份量。美麗、潔凈,但是單調。若說單調也沒什麼不好,那麼這個國家就很好。而且——也許哪個國家都一樣——鄉下小鎮比大城市有意思。另外,奧地利最好不過的是安全。東西放在小汽車裡不管也盡可放心。用不著當心搶包、順手牽羊和吉普賽人,這對於在義大利生活的人來說無異於天堂。進入這個國家后我們得以打心眼往外舒了口氣,好久不曾這樣了,深感這才是人生活的環境。常有人說去紐約若無那種有刺|激性的場所沒有意思,可我不那樣認為。不管誰怎麼說,能夠放心生活的安全場所才是地道的場所,在這點上,奧地利無可挑剔。刺|激性那東西,恐怕應該是每個人在自己心中製造出來的。
日本聽眾也相當多,因為有不少旅行團是以薩爾茨堡音樂節為招牌組團的。說老實話,我也聽人說若想在薩爾茨堡聽音樂會,最好從日本隨旅行團去,否則很難在當地買到票。前面座席上身穿盛裝的日本女孩子們吵吵嚷嚷互相拍照,旁邊一位奧地利太太叫她們安靜一下。日本的年輕女孩子一興奮就忽然齊聲高叫,什麼緣故呢?read.99csw.com
「怎麼回事?」老婆問。
肖邦蠻有意思。一點也不再像肖邦,怎麼說呢——抱歉,找不出恰如其分的表達方式——滑稽得令人目瞪口呆,全場也掌聲四起。鬼氣逼人、撼人心魄、百感交集、切膚之美、直擊人的本質——根本不是這類東西,然而值得一聽。縱使宣稱聽遍肖邦所有種類演奏之人,聽了這場演奏,恐怕也不由一笑莞爾。便是如此快活、新鮮、溫馨的演奏。聽罷這樣的演奏,深感歐洲文化圈到底積淀深厚。

薩爾茨堡

「怎麼一下子這樣了?」
「這是常有的事故嗎?」我問年輕人。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聳聳肩。一個寡言少語的小夥子。於是我自問自答:「常有的話誰受得了!」大概因為配線縱橫交錯,致使軟皮線不太好找,但畢竟點不著火,按理首先該查看點火線圈和分配器之間的軟皮線,此乃汽車維修工基本的基本,何況引擎蓋打開了兩小時之多,本該早看明白才是!想必在父親眼裡,兒子還遠遠不到火候。
早已飢腸轆轆,進賓館放下東西就直奔附近的飯店,喝啤酒,喝牛肝湯,吃火雞火腿。我原本不大喜歡牛肝和火雞(累得點錯了),但作為菜式相當夠味。反正得以坐在椅子上吃飯就足以千恩萬謝了。
在奧地利每天吃好多種東西,但菜名一個地方一個叫法。由於拼寫特長,吃了什麼都忘光了。當然,每次點菜時看菜單記下菜名倒是可以,卻因嫌麻煩而半途作罷。
來聽音樂會的人衣著都相當考究,男的大部分穿晚禮服那樣的東西,女的很多人身穿露肩的正式禮服裙,戴寶石,總之珠光寶氣堂而皇之。義大利的音樂會沒有多少人如此鄭重其事,對二者的落差吃驚不小。我也姑且穿了夾克進場,總算沒有太出洋相。
若把這等菜名一一記在手冊上吃飯,你認為能吃出滋味么?我可是不行。一想大學一年級時的德語課就心裏沉甸甸的。
這天下午,在一座名叫霍爾茨高的富有明信片式牧歌情調的美麗的小村莊附近驅車行駛時,果不其然,儀錶盤上的剎車警示燈亮了,陡然現出橙黃色,極不吉祥地。都是她詛咒的!得得得得!進加油站請人一看,對方說:「我說先生,要拿到藍旗亞指定修理廠好好調整一下剎車閘才行。」嘖嘖嘖嘖嘖!「修理廠在靠近瑞士邊境一個叫阿爾伯施文德的地方,非開去那裡不可。開去那裡應該沒什麼問題,反正今天最好調整過來,剎車失靈可不是鬧著玩的。」
下車打開引擎蓋,做一個深呼吸,思索啟動馬達轉動而引擎不點火的原因。怎麼回事呢?以點火線圈產生高電壓,通過分配器把電壓分配到點火栓,點火栓發出放電火花點燃混合氣——詳細道理不大清楚,但作為順序大體如此。所以,作為原因應該首先懷疑點火栓。可是點火栓能看得見的地方全部好端端地連接著。畢竟是新車,很難設想點火栓會老化。其他的大致查看之下,眼睛看得出的問題點一個也沒有。我能想起來的也就這麼多了。一籌莫展。本來我就對付不來機械類東西,正因如此,動身前才在藍旗亞定點廠接受了定期檢查,以確保萬無一失。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天曉得!」老婆冷冷地說,活像在輕度詛咒這輛車。是的——有妻室的人想必曉得——交談中妻最後一句話大體是這種輕度詛咒。
「有路就好。」妻說。
只是,這個城市雨多。我們逗留期間一直下雨。儘管是8月初,卻冷得沒說的。身穿全毛的毛衣(由於太冷了,來奧地利后買的),外面套上夾克也還是冷,只好進餐館喝熱湯來溫暖身子。買明信片,上面畫的是雨中薩爾茨堡,後面寫道「以多雨聞名的薩爾茨堡」——想必雨多得上了明信片。睜眼醒來下雨,再醒來仍下雨。不僅薩爾茨堡,奧地利無論去哪裡都雨多得不行。覺得無日不看雨。車窗雨刷好像總是「喳喳」響個不停。從薩爾茨堡北上十來公里穿過奧地利同德國的國境,那邊晴空萬里。而南下一進奧地利,保准又是雨天。看過電影《音樂之聲》的人很可能以為奧地利總是天朗氣清陽光燦爛,但那徹頭徹尾是20世紀福克斯公司式謊言。也許我們不巧趕上了這樣的季節,不過那雨下得的確比日本的梅雨還厲害。
謝天謝地。總算舒了口氣。老伯把我們領去修理廠,在那裡付了奧地利JAF的牽引費,約六千日元。「若是會員可以免費,可惜沒會員證。」老伯惋惜地說。的確令人惋惜,我們不是奧地利汽車俱樂部會員。他「通通」拍著帕傑羅說還是日本車好,義大利車不行,買日本車好了!我說謝謝。是要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