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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的幾副面孔

義大利的幾副面孔

清晨,太太睡眼惺忪地開車上街採購早餐食品,為我們做新鮮得不能再新鮮的足量的早餐。麵包鋪剛剛出爐的羊角麵包和卷形麵包,大盤子里擺著好幾種乳酪和火腿,用剛生下來的雞蛋做的牛奶黃油炒蛋,滿滿裝在壺裡的果汁,咖啡,果汁雞尾酒,園子里摘來的水果拼盤,蘋果酥。總的說來,我這人睜開眼睛就飢腸轆轆,早餐吃得很多,儘管如此,這份早餐也未能吃完。但由於太好吃了,請旅館的太太把洋梨和蘋果酥包起來當盒飯帶走。
我所喜好的基本上是多少夠勁的、有緊張感的紅葡萄酒,含在口裡覺得多少有些發澀,旋即一股芳醇汩汩湧出——有韌度、有喝頭。很難訴諸語言,實際喝起來就很簡單:「唔,就這個味!」一口敲定。若只就這個來說,根本不用看什麼產品介紹。巡遊基安蒂葡萄酒庫的妙諦恰恰就在這裏,實物才是一切(不過在飯店同樣搞起來未免做作,也花錢)。
交代晚了,基安蒂是佛羅倫薩以南、錫耶納以北延展的一大片地區。不是邊框模糊的地區的總稱,而是從這裏到那裡有一條明確的線:這就是基安蒂。過去,基安蒂是拉達(Radda)、蓋奧勒(Caiole)、卡斯泰利納(Castellina)結成的軍事同盟的名稱,如今則以生產特定葡萄酒的地區而聞名。這裏生產的葡萄酒一般稱為Chianti Classico,但並非這裏生產的所有葡萄酒都是Chianti Classico。其成分和釀製方法在法律上有嚴格規定,稍微遊離一點都不得冠以這一名稱(在飲食方面,義大利人著實講究而且真摯)。面積約四百三十平方英里。
老婆挎包被搶時也是那樣。那時我們在納沃納廣場(Piazza Navona)漫步。平時我們盡量不去那種遊客多的地方,但那次是回東京的前一天,心想這納沃納廣場還是應該轉一轉。我一個人在稍離開些的地方看商店櫥窗——倒是不該看的——一點也沒覺察到她被搶。一個開摩托車的年輕男子從後面趕來,一把抓住她的挎包帶。她本能地握緊不放,大約持續了三十秒。儘管周圍有幾十人之多,但都往別處看,佯裝未見,不願意介入,作出渾然不覺的樣子。互相搶奪了一會,最後挎包帶斷了,男子拿包離去(此後不久,一個可憐的日本女性因挎包帶沒斷而被拖在路上拖死了。事件發生在羅馬的托拉斯特拉)。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地來到她身邊,七嘴八舌安慰道「真不得了啊」、「啊請在這兒坐一下」、「我給警察打電話去」、「那不是義大利人,是南斯拉夫人」。這種時候的義大利人又可謂親切之至——嘴皮子上的親切,倒也容易。
說實話,這對我們是個不大不小的震動,也很失望。為什麼呢?因為若在東京看見被人搶包的女性,尤其是外國女性,我肯定伸手相助。儘管我這人沒有多麼強烈的正義感,但這點事還是會做的。
當然,在羅馬我也並非只碰上這類倒霉事,這點必須先說清楚。也有愉快的感受,也遇上過熱情友好的人(儘管不能說很多)。偶爾遇上一次這樣的人,分外覺得如釋重負。例如我們包被搶走的那天晚上,我們在羅馬常住的賓館總管來了(因是最後一夜,我們退了公寓住進賓館),在酒吧請我們喝雞尾酒,對我們說:「在這座城市遭遇那種事,我感到十分抱歉,令人遺憾。如果錢被搶了有困難,請只管說,需要多少賓館可以借給,不必客氣,回日本后寄來就可以了。」所幸現金幾乎沒被搶走,只對他的好意表示感謝。但得到這樣的關心,讓我們覺得這座城市也並非一無是處。
一同住在這裏的美國夫婦本來計劃在義大利多轉一些地方,但由於滿意這家旅館,就一天天地在基安蒂住了下來,「哪也不去了,就在這裏」。我們也對這裏大為滿意,也想多輕鬆幾天,可惜當時已另有安排(第二天必須趕到北部一座叫烏迪內的城市,只好住一夜就出發)。問一星期後能否再住一次,答說早已排滿了。又問是什麼人來住呢,回答大部分是瑞士人。也許她本身是瑞士人的關係,來投宿的多是瑞士人。我們住的時候就有兩輛掛著瑞士車牌的賓士停在旅館門前。說起來,托斯卡納這地方原本就是瑞士人和英國人喜好的地方,縱使夏天休假時節也極少在這裏見到義大利遊客。看來往小汽車窗玻璃貼的國籍卡片,也差不多都是CH(瑞士)、D(德國)、GB(英國)或A(澳大利亞)。
在地鐵也看見過好幾次扒手,我本身也屢屢驚覺包被拉開一半,所以坐地鐵時總是包口朝里,要緊的東西塞入上衣內袋,牢牢繫上扣子。進餐館時必須時刻把包放在膝頭。
7時去英諾森提家,果然剛從葡萄園回來。房子普普通通,不打聽根本看不出裡邊在釀葡萄酒。英諾森提看上去是個溫和厚道的人,頭髮已開始變稀,儼然地方私立大學的老師。我一說是弗蘭克介紹自己來買葡萄酒的,他就顯出悲傷的神情。剛開始以為他不願意賣,一聽,原來他拿手的「會心名作」葡萄酒不巧賣完了,無法提供。
女孩也在啜泣。想必還無法相信自己的包被偷走了。打擊大,只能哭。不幸就是這樣,事情若非發生在自己身上,隨便怎麼說可以。我對一個在羅馬遇見的日本人說老婆挎包給人偷了,對方完全一副嘲笑的樣子,說什麼是被偷的人不好。我火冒頭頂,但說也沒用,便什麼也沒說(義大利人儘管有五花八門的缺點,但至少還有一點體貼之情,不至於說話如此狂傲)。總之,事情若發生在別人身上,隨便怎麼說可以,動員常識啦多加小心啦,可又有誰能責怪那個包被偷走的美國女孩呢?對她來說那是羅馬最後一夜,場所是美麗的噴泉前的漂亮比薩餅店,只不過在身旁椅子上放一會包罷了。假如是人頭涌涌的旅遊場所,或許我也會認為她馬虎大意,可是那裡是幾乎沒有遊客的幽靜的住宅地段,所以我們也才得以相當放鬆地品嘗美食。
話雖這麼說,我對葡萄酒並不知道多少,或者不如說一無所知。哪個地方哪片山坡哪年摘的葡萄如何如何,很有點叫我不勝其煩。但到了托斯卡納,走進這裏那裡的葡萄酒廠品嘗的時間里,至少漸漸明白了這個世界有多麼深奧。酒廠的老伯叫我分別品嘗這塊田那塊田釀出的葡萄酒,即使地塊相鄰,味道也還是截然不同。若問是不是每種都好喝——說起來難為情——哪種都覺得好喝。
剎住車,兩條狗「汪汪」叫著跑到外面。一條是神經質的長毛大狗巴伯爾,另一條是十分與人親近的小狗薩米。接著,旅館老闆娘出來了。四十五六或年近五十,給人的感覺很好,一眼就可看出不是義大利人。後來得知,她是瑞士人。隨後,住在這裏的從美國來的一個日本年輕女子和她的美國青年丈夫走出門來。她的美國丈夫也講一口流利日語,我們住在這裏的時間里一直用日語和兩人交談。迎門的樑上有燕子築的巢,老燕子不時叼食進來。
若說我長期旅居外國所得到的經驗教訓,大體也就這麼多了。世界的特質在原則上取決於其擁有的麻煩事。無論我們置身何處,都只能和麻煩事相伴而行,同麻煩事一起生存。
美國出版的義大利導遊手冊中的「SECURITY」(安全)一項這樣寫道:
這話還沒到此為止。回到家,我自己重新算了一下那筆郵費。結果,她的四種數字全是錯的,實際上比最便宜的款額還要便宜。這還不算,即便同一張明信片也是一個窗口負責人一個價。縱然同一張明信片遞給同一人,也此一時彼一時,從二十日元到六十日元。得得!
反正義大利郵政制度有問題。不,並非有問題這麼輕描淡寫的程度,不客氣地說,簡直不像話。九九藏書至於怎麼不像話,一般日本人恐怕是想像不出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嘴都說酸了——忠告從日本往這邊寄信的人:義大利郵政機構近乎無可救藥,若有急事(或者不如說即使有急事)也不要寫信,因為寫也沒用。一來時間長得驚人,二來大有可能寄不到。所以,即便寫了信,也不要指望信會寄到。要寄的信僅限於寄到寄不到也無所謂並且是因為有時間才寫的那類信。另外,縱然接不到回信,也請不要以為我是個失禮之人——或者你的信沒寄到我這邊,或者我的信沒有送往你那邊。
另一方面,義大利人幾乎不具有逃稅有罪的意識。對他們來說,逃稅乃是出於正當防衛的經濟行為,循規蹈矩納稅之人純屬傻瓜蛋。一位義大利經濟評論家甚至大胆斷言逃稅才是健全的經濟活動的基本。就是說,個人因逃稅而有錢后,便想用那筆錢代建不完備的公共服務設施。公立學校質量不好就送小孩去私立,郵政制度不完備(豈止不完備)就利用速遞公司、買傳真機,鐵路不準點運行(肯定不準點)就買小汽車。而這樣做比把錢交給低效、無能、腐敗的政府衙門浪費豈不好得多!如此說來我也覺得未嘗沒有道理,反正也是一種世界觀。
這樣,基安蒂就浮出了水面。首先,不管怎麼說這裏風光秀麗。舒緩的蒼翠山嶺一座連著一座,山坡上鋪展著葡萄園,交通量不大的彎曲有致的道路綿綿伸向遠方。從羅馬沿A1高速公路來到這裏,心情頓時大為放鬆。風景舒展,空氣香甜,人也好像容易親近。即使留戀城市的人,也可多走幾步來到佛羅倫薩和錫耶納,無論葡萄酒還是菜肴都美味可口,無可挑剔。
往下是機票。這個麻煩。羅馬和巴黎間的航線屬義大利航空公司,遂去義大利航空公司事務所說明情況,希望取消失竊機票,另給新機票。公司職員都很熱情,安慰說真夠倒霉的了,甚至開無聊玩笑:「幹嘛沒耍一通功夫呢?」還說:「不過搶東西的傢伙不是義大利人,是南斯拉夫人(一有小偷,義大利人就順口說是南斯拉夫人)!」但票不給再開。我們買的是正常價格機票,電腦里有名字輸入,又有警察署的失竊證明,何況幾天前剛買的,以常識考慮不可能開不出。然而偏偏不開,也不解釋何以不開,只一口咬定不行不能開抱歉。為什麼不能呢?事後追究責任問題,麻煩。怎麼爭論都無濟於事,只好新買了去巴黎的機票。不給再開,只能重買。對方堅持說:「反正先買了再說,事後來領退款!」事後去義大利航空公司總部說情況發牢騷,對方說:「明白了,退款好了。」然而拿到退款花了兩年半時間,費了相當大的辛苦,走了很有力的門路。也罷,能在20世紀以內退回來,或許該慶賀才是。
我對他講了應做的事:先去警察署提交失竊報告,沒那報告什麼都辦不成。然後去領事館領新護照。
她把四種數字扔到我眼前,隨我選哪個款額,我當然選最便宜的付了。這是我親身經歷的事。我如實講起,我想日本人都會認為我言過其實。不是說笑話,百分之百屬實,剛剛誕生的一|絲|不|掛的事實。
「人非常好,葡萄酒已做了好幾代,認真得很。每天在葡萄園裡轉,腦袋裡只想葡萄,幾乎不在家。在幾個地方有葡萄園,忙得不得了。」
本來這位瑞士太太全然沒有在此經營旅館的念頭。她丈夫是瑞士律師,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兒,生活無憂無慮。她一眼看中這座房子買下來當別墅,完全不知道以前作旅館使用過,賣方對此也隻字未提。不料,這裏曾作為「托斯卡那富有情調的小旅館」被美國一本導遊手冊介紹過(我也是看了那本書才曉得的),於是麻煩來了。來此休假,剛一進門就有電話打來預訂房間。太太說她吃了一驚。那想必要吃驚的,我想。請假來托斯卡納別墅,正睡得舒服,深更半夜突然有國際電話從紐約打來提出8月7日訂個雙人房間,任誰都會吃驚不小。
聽我這麼一說,對方當時感慨道:「噢,是那樣的嗎?就那麼不像話?」但轉身就忘得一乾二淨。在某種意義上,郵政制度如同水和空氣。生活在郵件能夠在短時間內準確寄到住處的國家的人,很難對另一種情況感同身受,所以很快忘記,並且某一日打電話來:「前些日子寫信求你辦點事,還沒接到迴音。」我報告根本沒接到,對方甚為意外地說「都寄出三個星期了」,於是我說上次不是說過義大利郵政很慢嗎,但對方很難理解,反問說:「真的那樣?」實在叫人沮喪。
可是若為這個氣惱,那就別想在義大利活下去,這種事天天層出不窮。反正郵件便是被這官僚主義黑洞連連吞噬進去,再也不會浮出水面,一如《奪寶奇兵I:法櫃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的最後一幕,倉庫里沒有投遞地址的郵件堆積如山,就那樣腐爛下去(啊,我的冷麵!)。

「那麼,請先品嘗一下吧!」他說。他讓我們大致看了一下地下室,領我們走進後院。從後院可以放眼暮色中的托斯卡納平原,景色真是漂亮。青山隱隱,湖光點點,雲霧綿綿,遠方的山頂現出中世紀古堡,莊稼地和葡萄園無邊無際橫陳開去。「那是我的葡萄園,」英諾森提說,「那也是我的葡萄園。」手指自己葡萄園時的他滿臉無比幸福的神情,一看就是個極其執著的釀酒人。說是品嘗,但並非一小口一小口含在口中玩味,而是一整瓶一整瓶拿上來,滿滿地倒在大玻璃杯里。好喝,加之人家特意拿給的東西,剩下可惜,結果三瓶全部喝個精光。
談義大利時必不可少的三大話題:郵政不便、火車晚點,此外就是小偷泛濫。關於義大利的小偷人們已說了許多,或許有人覺得何必還說,但不管你怎麼覺得,這點要說的也還有很多很多。
包被拿走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抽抽嗒嗒哭個不停,男的自始至終重複道:「fuck、fuck。」(由此得知他們是美國人)「我們是從紐約來的,」他說,「明天就回美國,護照和機票都在她包里。這是旅行最後一夜,竟碰上這種事,fuck!」他抓住男服務生撒氣:「喂喂,知道嗎,這也是店裡的責任!店裡沒有保安!把領班叫來!」性子似乎相當急躁,但我很理解他的心情。
另外,一到夏季連休臨近的時候,義大利的郵局系統就陷入嚴重的麻痹狀態,及至聖誕節前夕、復活節前夕和暑假臨近時,更是變本加厲,腦袋裡想的全是放假去哪裡、做什麼。自不待言,連休期間整個系統功能全部停止,一切徹底死去(例如我們從8月5日至25日之間一次郵件也沒收到)。連休結束后一段時間也不行,名為「連休後遺症」的淡粉色雲絮整個兒籠罩在工作場所的上空。即使商店和政府部門,人們也只管津津樂道各自度過的休假,相互炫耀晒黑的膚色,或者在工作場所悠然自得地看報紙來消除休假的勞頓。總之,義大利的郵局大體像那麼回事運轉的時間,一年之中十分有限。
黃昏時分在旅館附近散步,小狗薩米一直樂顛顛地跟在後面。沿窄窄的農用路前行不遠,走進蓊鬱的森林。林中萬籟俱寂,惟有腳踩落葉的沙沙聲。柔和的陽光映著夏天的翠綠,腳下光影斑駁。迎面走來一位背簍采蘑菇的老伯,大聲寒暄:「您好!」據旅館的太太說,森林有很多很多山兔和野豬,夜裡跑出來吃葡萄和杏。森林便是如此之深。以為狗一直向前跑去,卻又飛奔回來看我們是不是還在那裡,接著又向前跑去。平和之至,安靜之至https://read.99csw.com,沒有任何擾亂人心情的東西,讓我深深覺得住在這樣的地方該有多好,寫作都能開心愜意順順利利。
我看不下去,走到美國男子跟前說明情況:「如果你們包被人拿走了,那麼我想犯人不是他們,而是剛才在這裏坐了一會的皮膚微黑的兩個人。兩人舉止可疑,我的包也被拖走了一點點。」
「是最好的葡萄園最好年份的葡萄酒。」英諾森提說,「可是已經沒了。」

托斯卡納

這裏好旅館很多。大賓館雖然沒有,但日本所說的「講究情趣的地方旅館」不在少數,價錢也不太高。義大利的賓館一般價高質次,令人掃興,但這個地區一次也沒有那類情況。氛圍好,設備齊全。
不過,若為義大利郵局的名譽補充一點,那就是並非郵局所有員工統統如此。一個郵局裡一兩個認真而麻利地工作的人也還是存在的。若一個也沒有,那麼義大利就是再不在乎,作為國家也還是無法存續的。那樣的人坐在窗口裡,幾乎令人絕望的長隊也眼看著迅速消失。然而遺憾的是,這樣的人的數量少而又少,而且未必受到同事的尊敬。很多時候看上去似乎遭人白眼:那傢伙既然願意干,就讓他干去好了!
舉例說,我的一個熟人一天在名叫里埃恩茲奧的主要大街停車進商店買東西,五六分鐘買完出來,但見車窗玻璃壞了,車內音箱被竊。他(倒是義大利人)完全是有常識的人,下車時總是習慣性地把音響裝置從車裡拿出帶在身上以防被盜。當時雖說是買東西,也不過五六分鐘,且車是停在行人往來不絕的熱鬧的通衢大道,何況是收費停車位,又有人照看,所以估計問題不大,放鬆了警惕,結果恰恰被盜。周圍人應該眼見罪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用鎚子或其他什麼砸爛玻璃,開門卸下音響拿走,然而誰也不出聲,不多管閑事。不錯,義大利人或許熱情、開朗、親切,但傾向於不管與己無關之事這點也是不容否認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是十分講究現實的人。他們當然認為(想必認為)犯罪不好,但認為有人被盜即意味那個人是傻瓜蛋,是馬虎的人不好。所以基本上沒有為素不相識的人(當然家人除外)特意做什麼的想法。
美國人狐疑地盯視我一陣子,大概懷疑我是這城裡精心編織的圈套的一部分,但在我一再解釋之下,最後似乎理解了怎麼回事,少頃長嘆一聲,向義大利情侶道歉:「不該懷疑你們,對不起,請原諒。」義大利情侶看樣子也明白過來,說:「沒關係,不介意的。」
這家旅館沒有餐廳,那無論如何也忙不過來,但她給介紹附近味道好的餐館。開車十分鐘就到了最近的一個村子,村裡有幾家味美價廉的餐館。中午在樹林里一家名叫拉·彼斯康德拉的露天餐館吃三種合在一起的通心粉、香茹和牛肉,晚間在一家名叫拉·薩洛特·迪·坎蒂的小食店喝1986年的Vecchie Terre di Montefili,吃番茄、夏令蔬菜通心粉和茄子(順便說一句,我的伴侶吃的是夏令奶油蔬菜、雜燴飯和奶油巧克力)。兩家味道都沒說的,價格也夠便宜。材料新鮮無比,烹飪一絲不苟,服務態度也很友好,不斤斤計較這點尤其讓人愜意。後者不愧是兩個年輕人剛剛開辦的,菜式上似有不少創意。

雉鳩亭

Fuck!喂,可是明天的飛機喲!
街上一般計程車沒那麼出格。略感蹊蹺的不是沒有,但大半司機誠實、熱情,和藹可親,給人以地道平民印象的老伯較多。他們也是劣質司機的受害者。遺憾的是,聚集在機場和特爾米尼火車站的司機品質相當惡劣。黑車就不用說了,即使正規的計程車也有不少漫天要價。我也經歷過幾次,可以說地道的計程車為數不多。如果可能,從機場和特爾米尼不搭計程車是明智的。從經驗上說,目的地是知名賓館的時候更要吃大虧。如果你能從特爾米尼或機場搭上讓人順心的老老實實的計程車趕到哪裡的賓館,那隻能說是幸運。據我的經驗,那樣的幸運不會連續幾次。
我真是佩服義大利人:他們絲毫無意改善這種糟糕透頂的狀況,甚至付出努力的表示也沒有。所以無意改善,首先是因為他們認識到改善也無濟於事,其次是因為考慮其他方法來代替變革志向更符合他們的性格。這方面的思維取向同英國德國美國以及日本等國家截然不同。在某種意義上,義大利人是想法極為現實的國民。
看手頭上的美國一本導遊手冊,上面有則趣聞,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個美國大兵從羅馬寫給故國的信到了20世紀60年代才寄到。事情固然過於荒唐,但絕非無中生有之事。至少義大利人聽了不會怎麼驚訝,因為這在現實當中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寄到就夠幸運的了」——此乃他們一致的冷靜感想。
之後立刻去領事館。明天就動身,不趕緊來不及。到了領事館,叫馬上去照證件照。羅馬的日本領事館對這類失竊早已習慣了(說每天必有幾起),辦事十分麻利。附近甚至有專門照證件照的地方,到那裡很快就洗出了護照用的相片。
在托斯卡納地區隨走隨住的旅館中,留在心裏的無論如何都應是「雉鳩亭」(假名)。不是我捨不得寫出真名,而是這家旅館本來沒有名字。沒有名字寫起來不方便,姑且以「雉鳩亭」稱之。
不久,領班趕來,深表同情。他顯得非常難過,傷心地搖頭:「實在是不應該有的事、丟人的事、可恥的事。您生氣是人之常情、理所當然,心情十二分理解。先生,不過偷的人是南斯拉夫人……總之店裡沒有責任。」我把這個稱為義大利式水桶接力,全都得體地輕輕閃開身體,把名為「責任」的水桶巧妙避讓過去,因此火總也撲不滅。急躁的紐約客繼續大吼,義大利人繼續舉起雙手搖頭。問題是這樣繼續到什麼時候都於事無補。
一來二去,兩人倏然離座去了哪裡。但他們離去前似乎盯上了旁邊坐著的一對美國情侶。大約三十分鐘后,那對美國情侶要結賬時,女孩發現自己的包沒有了,於是發生了一場騷動。他們認定在鄰桌吃東西的一對義大利男女偷了包,喝令看樣子蠻老實的義大利一男一女打開挎包。美國男子滿臉通紅怒氣沖沖,義大利情侶看情形又不會英語,兩個人都搞不清怎麼回事,目瞪口呆。
「去年春天我的遭遇也和你一樣,」我對他說,「也在回去前一天全被人拿走了。」
據他介紹,他釀造的葡萄酒不在義大利國內銷售,大多出口到加利福尼亞州和奧地利,同外國公司簽了生產合同。又要接受等級審查,又要納稅,又要確保銷售途徑,對於英諾森提這樣的個體釀酒者未免麻煩,所以基本上以合同制銷往國外,其餘極為個人化地賣給私人性質的熟人。

義大利的小偷

還有一點不能忘說的是英諾森提的Vin Santo。一般Vin Santo作為飯後甜酒喝,香醇的Vin Santo僅這樣喝就夠受用的。英諾森提先生釀造的到底不同一般。分sec(偏辣)和dolce(偏甜)兩種,我覺得前一種好喝(但依英諾森提先生的說法,后一種正統)。我一說這Vin Santo味道好極了,英諾森提先生又現出悲傷的表情。以為捨不得賣,卻聽他說「說實話這個有點貴」。膽戰心驚問有多貴,「一瓶差不多一千日元,」他說。
還有,九*九*藏*書郵局員工的算數能力之差也值得大書一筆。例如往日本寄三張明信片和三封信函、再給美國一個熟人寄一張明信片,窗口裡的女孩用卡西歐計算機「啪嗒啪嗒」計算。數字出來了。覺得郵費過高,抱怨了一句。對方大為不悅地重算一次。這回出來的數字便宜不少。出於慎重,她又算一次,這回出來的數字更便宜。隨即她為之困惑,並開始氣惱。又算一次。結果——莫名其妙——出來的數字又不一樣,於是她氣急敗壞起來,心想日本人何苦特意來羅馬往東洋盡頭寄什麼信件!
我以羅馬為中心差不多住了三年,在這裏的確目睹了五花八門的作案行為,自己也曾受害。那可不是「只要讓常識發揮作用」即可避免的那種溫吞水似的東西。倘若有人久居羅馬而一次也沒成為作案(當然多數是偷盜,暴力犯罪極少,和美國不一樣)的受害者,或者有驚無險的情況都不曾碰上,那麼,他不是異常幸運就是近乎神經質地嚴加防範的結果,我想。
如此這個那個斜舉著酒杯討論了兩個小時,最終一共買了十八瓶。價錢將近一萬日元,就算再免稅也便宜到家了。主人當場從桶里裝進瓶里,塞軟木塞,貼標籤,放入箱中。這時間里他始終面帶微笑。自己釀的葡萄酒能讓外邦人歡喜這點似乎使他相當欣慰。我想,能時不時碰上這種「一條道跑到黑」的工匠氣質的人,是義大利這個國家的一個長處。這個國家馬虎大意的傢伙雖多(的確多),但有一部分人的確在一絲不苟做正經事!他們獨自一聲不響地做好東西,而且有生活滋味從所做的東西中沁出。不管怎麼說,這是義大利這個國家的魅力和潛力,有一種與列隊看齊式的日本社會不同的稟性。特意遠道來托斯卡那買葡萄酒,值。
對於日本遊客,首先要提醒注意吉普賽人。但吉普賽人只要習慣了一點也不可怕,至少吉普賽人憑外表可以看出。若死皮賴臉湊上來(以為對方可疑),轉身走開即可。只要走開,斷不至於隨後追來。可怕的是外表看不出的專業或准專業作案者,這樣的作案者羅馬滿街都是。
拿通知單去郵局取東西,每次去窗口都不一樣。責任人不同所需文件也不同,弄得你這裏那裡團團轉,而義大利的郵局又那般擁擠不堪,半天時間就這樣報銷了。搞到最後,竟被冷冷地告知東西不在這裏。開哪家子玩笑!明明送來通知單,上面明明寫著來這家郵局取,豈有不在這裏之理!於是我堅持說絕對在這裏某個地方。對方道說沒有就沒有嘛,通知單肯定弄錯了,但還是老大不情願地起身去找,結果馬上找到了:「啊,有了,這個吧?」說著遞了過來,沒有抱歉沒有對不起,什麼也沒有,只有「啊有了這個吧」,就此完事。
這就不說了,總之是吃盡了這個國家糟糕郵政的苦頭。例如一個半月前在日本寄出的郵件和一星期前寄出的郵件同時送來,根本搞不清事情為什麼這樣。莫非覺得一一投遞麻煩,要等積攢到差不多的時候才集中送來?另外還興之所至地有時收有時不收通關稅。
依我觀察,義大利郵局員工的積極性(我是假如有這玩意兒的話)相當之低。幾乎所有的員工都顯得無比厭煩,幾乎所有的精力都耗在吃零食以及和同事閑聊上。那個做出彷彿牙痛月經痛胃炎同時襲來時的嚴峻表情的女孩(我說「您好」/「……」/我說「請給我六百里拉的郵票三張、一千二百里拉的郵票一張」/「……」),同到了吃點心時間大叫「我要炸薯條比薩餅」時相比,簡直高興得可愛得判若兩人。無可救藥!
如此情況怎麼可以像導遊手冊上那樣以「世界哪裡都半斤八兩」這一說法加以概括呢?怎麼可以用「只要讓常識發揮作用即可」這樣的忠告來了結呢?我堅決認為那純屬開玩笑。
讓來羅馬的人失望並恨不能打個半死的不僅僅限於小偷、扒手、吉卜賽人、搶劫犯、順手牽羊者、詐騙犯、暴力酒吧以及故意算錯零錢的商店女孩,在這以搶劫為目的的混沌世界中,計程車也占相當大的位置。
不過若問是否還想來羅馬居住,作為我還是只能答說「NO」。旅遊也罷了,住卻是免了。basta,grazie(夠了,謝謝)!寫這篇文章十天後,我將退掉羅馬的公寓返回東京。
那麼,這段文章說得可對?
我們馬上去報警。警察署就在附近,有受理外國人失竊事件的專門窗口。到那裡一看,雖然上午時間還早,卻已黑壓壓一大堆人。清一色是被人偷了東西的外國遊客,不用說,全都神情沮喪或氣呼呼的。基本上是歐洲人或美國人,日本人僅我們夫婦。拚命分開擁擠的人群,領來失竊申訴用紙,填寫事件發生的場所和被搶走的物品等等。寫失竊現金的數額時,一個板著面孔的女警察不屑地說:「你說你,用不著寫金額的,那東西不可能出來!」她那麼一說,我也來氣了,恨不得吼道:這麼多人來你們國家旅行被搶被偷已經夠窩囊了,還要給你這麼說!可是吼也吼不出結果,在義大利衙門若每次來氣都吼,長再多的聲帶都不夠用。我默默填寫完畢,讓對方蓋印承認。沒這個印,再買機票再領護照都不成,保險都下不來。光干這個就差不多花了兩個小時。
畢竟是釀造者本人極力推薦的,所喝葡萄酒相當沉實醇厚。說明確些,那一帶差不多所有的基安蒂葡萄酒都根本無法與之相比。酒味綿長,余香滿口,最後留在舌尖上的味道自然而然地輕輕離去。第二好的尚且如此,第一好的又會是怎樣的呢?
天天這樣生活。若身後有摩托靠近,就要提高警惕趕緊回頭(我們的格言是:摩托就是賊)。在地鐵里緊緊抓包不放。車廂里有看報紙的老伯,先懷疑他有可能是小偷。下地鐵時有人橫衝直闖擠上車來,這也最好當心。在餐館吃飯時眼睛要一閃一閃注意帶的東西。從小汽車下來時,絕對不把東西放在從外面可以看見的地方。每五分鐘摸一下錢包位置。每次外出——哪怕出去一會——都關好滑窗。走路時有舉止怪異之人出現在前面,就移去路的另一側。凡此種種,在羅馬住久了,自然習以為常。當然,這樣的生活到底相當累人。
那麼義大利周邊國家如何呢?哪個國家的郵政制度都無懈可擊。從德國、奧地利寄出的郵件大約四天後準確到達日本。即使希臘也可以說兩個星期後——雖說不是四天——必定寄到,就算是法國,若無罷工也並不差。就經驗說英國也夠一絲不苟,基本上第三天寄達日本。單單義大利提不起來。
所以,義大利國內基本游遍了。當然不至於每個角落都不放過,沒到的主要城市也不是沒有(如那不勒斯、都靈),但一般地方都涉足了。其中最中意的還是托斯卡納區,若進一步縮小範圍,就是基安蒂這個地方。在這裏買房子住下去也可以,但只想未買,因為不願意相隔許久去了一看傢具蹤影皆無,真的。
在希臘生活將近一年,一次也沒考慮過什麼小偷。很多東西隨手放在那裡不管,從未有人動,也沒有過那樣的擔心。在米科諾斯租房子住時連門都沒正經鎖過。留下皮包去哪裡,回來時肯定還在那裡。忘了東西保准有人送來。但在羅馬,小費都不能放在咖啡館的桌子上——有人走過時一把收走。自從目睹那種偷小費的人以後,漸漸對在這個城市生活厭倦起來。
郵政不像話,電話也不像話。有時聲大有時聲小,有時打得通有時打不通,有時通了也忽兒聲大忽兒聲小,還有時正說著突然中斷。一個在某公司的義大利分公司工作的人用電話同東京總公司交談之間,線路「嚓」一聲斷了(他們稱之為掉了,這在義大利不是什麼稀罕事),於是慌忙重打過去,但對方大發雷霆置之不理。無論怎麼道歉,日本人都全然不理九*九*藏*書解此乃日常性|事實,以致聽了對方好些難聽的話:「你這傢伙,氣魄夠可以的嘛!」實在叫人覺得可憐。

義大利的郵政

他就像一個月前失去心愛的妻子似的說道。於是我們解釋說那確實非常遺憾,但第二好的也可以,務請出讓給我們。英諾森提點點頭,把我們領去地下酒庫。外表是普通房子,地下室卻很大。回到家他似乎多少做了點事,歌劇磁帶已響了起來。英諾森提大概每天每日一邊聽威爾第的詠嘆調一邊為釀葡萄酒傾注心血。地下室有潮氣,還略帶霉味,有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器具,酒桶齊刷刷排開。
當然東京也不是沒有小偷,也要適當注意防盜。可是不用說,沒羅馬嚴重。住在東京的人不至於腦袋裡天天裝著小偷。回東京后看到人們把大錢夾塞進屁股袋裡大模大樣行走、把挎包隨手放在什麼地方,一段時間里不禁瞠目結舌,但不久就習慣了。唔,對了,這就是東京,用不著提心弔膽。這的確是東京的長處。如果生活中不必沒完沒了擔心被盜,自然是再好不過。
走出旅館,我說實在太謝謝了住得非常愉快,旅館的太太顯得十分欣喜。不過我想下次來時她恐怕很難繼續經營,因為單單準備早餐都是非同尋常的重體力勞動。過去我們也做過七八年招待客人的買賣,深知其中勞苦。能讓客人高興自然感到十分欣慰,但招待一方為此付出的勞動遠比旁觀者看到的繁重。
這本書不是導遊手冊,名字就不一一列舉了,但僅就我住過的來說,就有幾家留在印象里的不錯的旅館。多是沒幾個房間的小旅館,幾乎都未列入「米其林」旅遊指南。
反過來說,不太想住的是西西里。若鐵了心要把骨頭埋在那裡倒也罷了,坦率地說,那不是個肯乖乖接受外來人的地方。出於同樣理由,卡拉布里亞區(長靴趾尖一帶)也懶得去。相反,北部美麗的上等城市倒是蠻多,可惜作為城市未免過於逼仄,住久了恐怕有些地方很難適合日本人的感覺,氣候上冬天也夠難受的。氣候好的是羅馬,問題卻不少。
不對!
更倒霉的是——前面也說了——因為第二天要臨時回國,所以她挎包里已為明天預備好了羅馬和東京間的機票,而且是兩個人的。還有護照、兩張信用卡和旅行支票(這個倒沒多少錢)。
可是羅馬不同。羅馬即使在義大利也是相當特殊的城市。在這裏,無論怎麼注意、無論怎麼讓常識發揮作用,超越此限的災難都要找到你頭上。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加入旅行失竊保險而不適用於發生在義大利的失竊。尤其歐洲保險公司往往單把義大利從失竊保險對象地區中劃掉。因為案件實在太多,保不過來。義大利警察署的失竊報告受理證明也常被置之不理,因為開具得太隨便了(的確隨便,我一遞出,看也不好好看就呯一聲蓋章——否則,堆積如山的失竊報告根本受理不完)。
就是說,義大利人對公共服務這勞什子可以說全然不抱幻想,覺得與其指望這個,還不如另想辦法。看重個人關係和家庭,極盡逃稅之能事。不妨說,逃稅與足球對義大利人來說是最要緊最投入的兩件事。
不過,這裏也還是有這裏才有的麻煩事。羅馬充滿羅馬才有的麻煩事,東京充滿東京才有的麻煩事。東京的麻煩事以東京的麻煩事的特有形式讓我頭痛、讓我心煩、讓我生厭和疲憊。
實際住起來才明白,義大利並非多麼大的國家。羅馬位於這座長靴形半島的大致正中間,從這裏無論到北端到奧地利國境還是到南端的雷焦卡拉布里亞,都不過七百公里多一點點。從高速公路驅車疾馳,當天就跑到盡頭。
我可以負責任地斷言:不對。在地方城市和小鎮,或許某種程度上被此人說中。例如去錫耶納、摩德納、帕爾馬和的里雅斯特那樣的城鎮,只要按照此人說的讓常識發揮作用,一般不會遇到不快,事實上我本身也不曾在那些地方有過不快。
說著,他畫了去英諾森提家的路線。
碰上這麼好的旅館,覺得旅行真是件好事。說實話,那種叫人失望頓生旅途疲勞的糟糕旅館世間倒是多的是。
從經驗上說,我認為不是義大利郵遞員有意偷盜郵件造成的。「這是日本寄來的?噢噢這不是冷麵么,那好極了,就蘸著番茄醬吃掉好了!」——不能認為事情會是這個樣子。也很難認為義大利郵遞員對日本文學懷有興趣,每當有文學刊物從東京寄來就據為己有,忘情地看中上健次的連載小說(儘管不可能說完全沒有)。當然,其中或許有專門侵吞郵件者,但相比之下,恐怕還是認為義大利郵政制度這一機構中存在著致命的自我墮落式的黑洞那樣的東西,致使許多東西自然而然地一個接一個地被吞噬進去,這樣更為接近現實。
接著我又喝了另一種紅色的。這個比剛才的還富有果香,溫情脈脈。以莫扎特音樂打比方——比方或許有點勉強——感覺上前者若是布達佩斯弦樂四重奏樂團演奏的四重奏,後者便是拉佩爾和斯特恩(Rampal&Stern)演奏的長笛四重奏。這種區分純粹出於愛好和興之所至,實際感受是難分高下。不過倘只允許我選一種,我還是選前種,因為這種葡萄酒攻勢凌厲,絕不半途而廢。
「義大利人是優秀的主人。他們好客,富於社交性,開朗熱情。大多數義大利人確乎如此,但也不是沒有行為不端的人。十分不幸,這一小部分人給遊客留下了義大利小偷泛濫成災的印象。搶包和扒車毛賊確實聽說過,不過那種事如今在世界哪裡都半斤八兩。我沒有義大利滿街是小偷的印象,也不曾在義大利被人偷過,但不管怎麼說,小心再好不過。當心手提包,別炫耀似的把錢夾塞進屁股袋裡,貴重物品存在賓館保險柜中,旅行支票帶在身上,別把貴重物品裸|露著放在小汽車內。也就是說,要讓常識發揮作用。只要注意這類簡單事項,你就不至於在難得的旅行當中遭遇不愉快的事情。」
電話不像話,包裹也不像話。有好心人以為這邊日本食品不充足而特意寄來,遺憾的是遲遲寄不到。一次看紀錄片,看到給孤立無援的日本部隊補給食品的運輸船隊在開往瓜達爾卡納爾途中接二連三被美國潛水艇擊沉。這裏雖說沒有那麼悲慘和嚴重,但狀況也夠不像話的了。那東西究竟是在怎樣的過程中消失在怎樣的地方了呢?委實令人費解,可就是消失不見了。
但這位太太的了不起之處在於她能對打來電話的人這樣應道:「情況還不大明白,不過,如果您想來請來就是。」說親切也好說豁達也好,總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如此這般,她的「業餘旅館」一步步順水推舟地辦了起來。所以,這「雉鳩亭」連個招牌也沒掛,甚至名字都沒有,至於廣告之類更是無從談起,原則上一直是私人別墅,讓客人入住是太太出於好意。這樣的旅館幾乎沒有。
只是——往下是那對美國夫婦說的——因為她完全是孤軍奮戰,所以儘管現在還勉強應付得來,但能維持多久則誰也說不準。況且瑞士人和義大利人不一樣,無論幹什麼都拼死拼活,外人看起來都於心不忍。清掃甚至每個角落都不放過,總是為客人著想,神經放鬆不下來——儘管不那麼悉心照料也未嘗不可。人太細心,自然格外累。義大利人以百分之六十的力氣乾的活,此人投入百分之八十的力氣。不過,那種氣氛的確給人以「外行太太的生意」之感,讓人分外放心。
回想起來,這還算好的。因為對方打電話明確抱怨,從而得知尚未寄達,可是世上生悶氣的人想必也是有的。一想到這些人,我就不由黯然神傷,儘https://read.99csw•com管不是自家責任。
算了,這種事寫得再多怕也沒什麼人相信。
旅居羅馬期間,有幾個從日本來的熟人前來看我,從機場搭計程車沒被敲竹杠的人一個也沒有。從機場到市中心連小費至多五千日元,然而最低被要去一萬日元,最多時花了三萬日元。我事先已經對他們交待從機場搭計程車大約五千日元,若有人多要,就去賓館服務台讓服務台的人交涉。但司機也沒那麼傻,不肯到什麼賓館門口,找種種借口在離賓館很遠的前面停車討錢。被要去三萬日元的人反駁說休開玩笑,對方嚇唬他「我可是帶著手槍的」。一塌糊塗!自那以後,再有誰來我必去機場接機。
「雉鳩亭」實在太小了,一共才三四個房間。所以入住的人數至多七八人。理所當然,在旅遊旺季不提前很多時間預訂一般很難住上,而除了旅遊旺季又不開。旅館是所謂「業餘旅館」,太太一個人照料房客。雇附近的人做勤雜工干力氣活,家裡細活全由她一個人做。乾淨,收拾得無微不至,哪怕再愛乾淨的人,我想都無話可說。室內傢具也同農家相吻合,古色古香。床也大,蓋著羽絨被。還帶有絕對豐盛的早餐。住宿費兩個人才一萬日元掛個零頭。我不由沉思,如此做買賣能收回本錢嗎——便是這樣一家忠厚的旅館。
我和老婆同從巴黎來的西山君傍晚去住處附近的露天比薩餅店吃東西時,包也險些被人拿走。身後桌子的兩個人用特殊工具(似乎是可以伸縮的晾衣竿那樣的東西)想把我腳前放的挎包「吱溜溜」拖走,好在包里裝著書和照相機什麼的,比看上去重得多,那工具一下子拖不動,費了不少勁,但手法巧妙得很,我全然沒有察覺。倒是老婆覺得後面兩個人有些異樣,促使我注意,這才得以倖免。我視線落在包上時,那工具早已沒了影,只是挎包略微后移。
「那裡其實不搞零售,但那個程度的數量,我想會賣給你的。名字叫英諾森提,就說是從弗蘭克那裡聽得的。說實話,我父母家和他家是鄰居。他白天一直在葡萄園轉來轉去,傍晚才回來。到7點鐘去看看。」
總之,這個國家的衙門手續煩瑣得要命、效率低得要命、態度差得要命、架子大得要命。又有諸多細小規則,而且每隔半年就心血來潮地把那規則整個變更一次,以致誰也不記得什麼規則之類,到處產生制度性黑洞(舉個例子,義大利行車限速就幾乎年年變,沒人記得確切。今年每星期幾限速還不一樣,那東西就連交警都記不來,因此馬上作廢。一塌糊塗)。
如果叫我用不到四十個字概括義大利這個國家的特徵,我可以這樣概括:「總理年年換,吃飯大聲喊,郵政落後到極點。」同時具備這三項條件的國家,至少在北半球應該只有義大利。
另外,如果問旅館老闆這一帶哪裡有可以買到美味葡萄酒的地方,就能時不時碰到絕妙的「冷門」。一次住在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一座小鎮郊外的旅館時(這裏的菜也是絕品。三種葡萄酒、兩種通心粉、兩種主菜和兩種甜食,一股腦兒吞進肚去),打聽哪裡有賣好葡萄酒的Fattoria,對方問我想買多少,我回答一打左右,老闆說那怕不礙事,說了一家小葡萄酒屋的名字。
能集中買葡萄酒也是我常去托斯卡納的一個原因。四處轉轉葡萄園,買幾箱當地直銷的葡萄酒回來。從羅馬外出採購葡萄酒,南邊的弗拉斯卡蒂距離最近,可是一度被基安蒂葡萄酒的醇厚逮住之後,弗拉斯卡蒂一帶的葡萄酒無論如何都一股土氣。特意外出一次,還是多走幾步去基安蒂為好。
在羅馬生活期間,我們覺得一年到頭都在為小偷分心。每次去哪裡旅行,總是擔心回家時東西一掃而光。旅行時擔心這個,旅行也沒多少快樂。
例如投遞員把包裹或挂號信送來,若接收人不在,則和日本一樣留下通知單。問題是這終究是原則性的東西,不少時候不照此辦理。有的傢伙懶得一一按門鈴爬樓梯把郵件面交本人,只把通知單一把塞進信箱就揚長而去。更糟糕是連通知單都不塞進去,這種情況下郵件只有默默消失。另外,重東西和大件東西的投遞方式惡劣也是事實。《文藝春秋》因為厚,塞不進信箱,幾乎不送。這類終端服務往往取決於每個投遞員的個人素質,所以必須時不時給點小費討其歡心。
那麼,不郵寄而改用傳真機就行了么?沒那等好事。一次去羅馬的中央郵局傳真窗口往日本發傳真,不料對方說日本和義大利傳真機基準不同,發不去日本。開玩笑!從沒聽說國家不同傳真機基準也不同。從別的國家也往日本發過好幾次傳真,什麼問題也沒有,不可能發不過去。無非嫌麻煩罷了。可是在窗口無論怎麼講都講不出理來。在這個國家,窗口負責人說不行,那就絕對不行。若無論如何都不死心,就只能等窗口換人時再來。
至於羅馬的警察為什麼不嚴厲取締這些惡劣的傢伙,我全然不能理解。沒準是為了先給前來羅馬的遊客以警告(諸位,這座城市可不是好對付的,這種事往下一個接一個靜等著咧,這個只不過是開篇第一章,務請當心!),作為一種進門禮儀、一種療法而特意把惡劣的計程車安排在機場和火車站。
此地旅館的特色表現在多是酒廠(義大利說法為Fattoria)改建的或農舍改建的,也有的原來是酒廠讓來買葡萄酒的商人住宿的房屋。那樣的地方自然附帶餐廳,提供適合Fattoria葡萄酒的菜肴。不用說,菜肴十分可口,味道含蓄優雅,無意強調什麼,卻又能使葡萄酒味得以充分發揮。我想這點哪個國家都一樣(會喝酒的人應該能夠理解),為了讓酒味發揮得淋漓盡致,要控制菜的調味,要保持材料的原味而不破壞它。托斯卡納便保留了原汁原味。同此地菜肴相比,羅馬餐館的味道對於我有點濃烈。
接著,提交信用卡失竊報告(唔,早已心力交瘁)。我用的是美國運通卡和另一家大公司的信用卡。非我宣傳,美國運通卡這種時候的應對非常之快,給位於西班牙廣場的AMEX(運通卡公司)打電話,叫我三小時後過去領新卡。我本來沒抱什麼希望,心想在羅馬這座城市事情不可能那麼順利,不料三小時後去了一看,新卡好端端擺在那裡!AMEX了不起!相比之下,另一家信用卡公司則一塌糊塗,磨磨蹭蹭差不多一個月後才給新卡。「噢,被人搶走了?這羅馬呀,羅馬真是傷腦筋!」如此拖泥帶水,全然不得要領。開什麼玩笑,傷腦筋的是我!來外國丟了信用卡,拿到新的要等一個月,叫人徒呼奈何。領到新的旅行支票也是AMEX快,另一家根本提不起來。
義大利年度財政赤字約一千億美元,差不多等於義大利國民生產總值的百分之十一。據政府推算,倘義大利國民不再逃稅而老老實實申報收入,那麼赤字的百分之七十五可以得到彌補(《先驅論壇報》),逃稅便是逃得這麼厲害。因為逃稅,他們手頭有大量現金買昂貴的進口貨,以致進口額外增加,國家財政赤字有增無已。經濟越景氣赤字增加越多。
「雉鳩亭」位於基安蒂腹地葡萄園的正中間,不僅位置難找,而且連個招牌也沒有。打電話預約時請太太講了路線,但畢竟在田地正中,沒有標識,找到那裡實非易事。又沒有合適的交通工具,只能開車去。離開柏油主道后,駛入狹窄的土路。路坑坑窪窪,塵土飛揚,車身變得白花花的。這樣大約跑了兩公里,接著開進更窄的農用路,跑了一陣子終於來到葡萄園正中。正中就是農舍改成的這家「雉鳩亭」,一座石砌的農舍立在小山上,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深呼吸,空氣中一股夏日葡萄葉的清香。四下異常安靜,樹林那邊不時響起鳥鳴,遠處的葡萄園裡隱約傳來卡車的引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