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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複原年

1989年,複原年

「全都去美國打工了,這裏沒有工作。但到了夏天,就請假返回故鄉。七八月回來,帶很多很多錢,所以島上的人相當闊綽。有匯款過來,不在旅游業上下功夫也無所謂。夏天光接回鄉的人都夠忙的,不大希望遊客前來。忙不過來,感覺上。」
這麼著,我們就一邊在黑乎乎的地下室里熬日子,一邊等待菲亞特的大人物回都靈。不料,這小子說是下個月就回都靈,卻老賴在那個房間不動。據他說,他也不願意待在羅馬,也恨不得馬上就回都靈自己的家,問題是公司總是拖拖拉拉不給辦手續。問一個義大利人,得知這在義大利似乎是常有的事,並非像日本的公司那樣明確下達指令于某某日轉去某某分公司工作。「喂,你做好準備,下個月去都靈!」——聽上司這麼說而為此打點好行裝之後,事情卻遲遲不得進展。找上司打聽結果,上司不是說「噢那麼說來是那麼說過」就是說「唔那事已經沒影了」,往往就這樣不了了之。所以義大利人的話是靠不住的,連續說上三回之後再慢悠悠準備也絕不為晚。
乘客一共十人,船員三人。我不由得擔心能否掙到油錢,但反正3點準時開船。「阿芙羅狄蒂」號也即刻尾隨離港,二者的速度和航線也像商量好似的一模一樣。
我肚子里哼了一聲:管你那麼多,偏要開這車去奧林帕斯!以為他不過是由於愛車心切而危言聳聽嚇唬我。然而最終我們不得不中途放棄去奧林帕斯的計劃。即使開到加特里斯指點的那裡都已筋疲力盡,沿海岸伸展的路很窄,到處是石塊和凹坑,險象叢生,錯一步都會從懸崖跌落下去。大石頭橫躺豎卧,一塊躲不好,車身一撞,就要熄火好幾次。由於硬邦邦乾巴巴的路面上撒滿細小的沙礫,車尾劇烈顛簸不止。離開海岸路駛入山中,又整個被濃霧包攏起來,三米開外一無所見。既說這段路「還湊合」,那麼前面「糟得不得了」是怎麼個德性大體想像得出。這麼著,我們未能趕到奧林帕斯村。
回日本一看,日本的媒體鋪天蓋地全是天皇報道。有所謂「大喪之禮」,日本全國的警察集中到東京,不斷掀開下水道頂蓋,貼上封條,想必是為了防止過激分子的恐怖行徑,但從義大利回來當即目睹如此情景,神經好像整個出了毛病。我們回日本期間一直住在澀谷區的公寓里,但因為對東京這種瘋瘋顛顛的名堂煩不勝煩,加之不時有警察登門,令人快活不起來,於是決定乘新幹線去九州盡情泡一泡由布院溫泉,泡到這場騷動過去為止。這麼說或許不盡合適:九州的普通人似乎不怎麼把「大喪之禮」放在心上。而在東京,彷彿全世界都染成了同一顏色,不管見誰都談這個,全都就此發表這樣那樣的意見。五花八門的意見和感想如細微的塵埃漫天飛舞,微微震顫。所幸九州不同,感覺上天皇的葬禮也是和日常生活沒多大關係的「遙遠的故事」。
我們來羅得這次是第二次(我是第三次)。上一次來是12月,由於時值旅遊淡季,賓館也好飯店也好商鋪也好都有九成關門,遊客幾乎見不到。天氣也不大好,每天淅淅瀝瀝雨下個不停。羅得冬天的雨的確淅淅瀝瀝沒完沒了。那之前剛剛在此開過歐共體首腦會議,科爾、撒切爾夫人和密特朗都住在這裏,以致島上到處是警察。希臘全國的警察全部集中在這裏警備。但他們也已結束工作離島,幾乎和我們擦肩而過。羅得一片節日過後的氣氛。我們入住的賓館也許接待要人接待累了,員工都相當疲憊。
時近子夜,ND獲勝成為定局,響起槍戰一般的爆竹聲。剩下來的只有撒遍希臘全境的多達幾千萬張的選舉宣傳畫。此後一段時間無論去哪座城鎮,都有旗和宣傳畫的碎片在路上隨風飛舞。

我鬧不明白。
「頭疼什麼呢?用人最頭疼。」斯巴努迪斯先生說,「如何確保認真做事的人——賓館經理的成敗取決於此。可是非常不容易,這個。不認真做事的太多了,傷腦筋。」
附近的人也把自己的魚帶來請店裡燒烤,付不付燒烤錢我不曉得,但據我觀察,沒人付什麼錢,想必免費招待。邊聊天邊讓店裡烤,香噴噴烤好后(的確烤得香噴噴的),道一聲再見出門離去。估計回到家全家一齊受用。這麼說來,日本過去也有人得到別人送的魚就拿到附近魚鋪,魚鋪里的人免費刮鱗剖腹。拿去說一聲「抱歉」,對方說道「無所謂」,三下兩下刮剖完畢。二者同一回事。在希臘,附近的人需要的時候,麵包鋪老闆還把烤鍋借出去。依我的想法,做菜的味若沾到麵包上豈非不妙,但這裏人對這種小事似乎不太介意,這就叫大度。我這人很難說有多麼大度,但非常欣賞這種大度表現。
啤酒是菅原招待我們的。
「spongo?」
這樣,在卡爾帕索斯就無事可幹了。餐館試了幾家,味道都稱不上有多好。於是我們歪在賓館附近一家名叫「SEVEN ELEVEL」的咖啡館(或許你不信,還真叫這個名字)曬太陽、喝著啤酒看書。這裏名字雖離譜,但菜的味道不壞。色拉鮮美,炸薯條十分了得,還能提供地地道道的漢堡包。在希臘要漢堡包,一般都有名無實,是一看讓人怵目驚心胸口堵脹的勞什子,而這裏的漢堡包則是百分之百美國化的漢堡包,肉爽脆可口,元蔥和西紅柿也放得毫不馬虎。麵包也是漢堡包專用的圓麵包,芥末也恰到好處。這或許是美國移民的功績。價格也算便宜。三瓶啤酒、色拉、漢堡包、炸薯條,才一千日元多一點點。我們一天去兩次這家咖啡館。
還有一點,即使想深挖地下建停車場也遠非易事,因為稍挖開地面一點點就有什麼遺迹出土。結果,羅馬城「路面停車」泛濫成災,開車去哪裡也找不到停車場。交通堵塞未必有東京厲害,但停車場絕對一塌糊塗。一旦在住處附近找到停車位,一段時間里就再也不願意把車開出,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為等停車位而繞著住處來回兜三十多分鐘的時候都有過。
另外,夜裡晚回來一些,公共汽車和地鐵都幾乎沒有了。而羅馬的音樂會一般是晚間9點開始,結束無論如何都得過11點,歌劇之類差不多要到12點。這樣一來,只能走路回家,或預定附近的賓館。因此,若長期生活,車就成了必備之物。我在東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幾乎沒有想到必須有車,因而也沒有開過車,但來羅馬之後,沒有車就往往難辦。羅馬市民也對這種糟糕情況忍無可忍,報紙上也呼籲想想辦法,但無法可想是眼下的現實。
舊城(Old Town)里兼作酒吧的小餐館鱗次櫛比。到底靠近港口,很多餐館都可吃到鮮魚鮮貝。既有堂而皇之的飯店,又有價格便宜的平民餐館。我不大中意堂而皇之的飯店,就在便宜餐館之間轉來轉去找味道好的。這樣的努力在舊城總能得到回報。名字我忘了,記得在城中心一條小巷裡找到一家味道極好的烤魚店,以日本說來,感覺上就像後街深處掛著半截布門帘的烤雞店或雜煮館。進了門,迎面一個大大的炭火爐,爐里總有燒得紅通通的木炭。前面守著一位身穿背心的中年烤魚師傅,一面小口啜著葡萄酒,一面查看火勢,翻動魚串。旁邊有裝著活魚的展示櫃,顧客指點櫃里的魚挑出請師傅燒烤。店由三個人經營:不懂英語的管燒烤的中年師傅,懂英語的跑堂老伯,以及在裏面做色拉的太太。冬天去時沒有懂英語的跑堂老伯,到了旅遊旺季多了一位。三人是怎樣一種關係我不知道,反正這裏的炭火烤魚味道好得不得了。不管怎麼說,魚還是用炭火猛烤出來的再好吃不過。價格也便宜,烤一條剛捕上來的章魚和三條小魷魚,吃一盤色拉和一盤炸薯條,喝一瓶雷切納葡萄酒,再帶個麵包,肚子吃得飽飽的,算賬才一千五百來日元。不僅如此,去過幾次之後,還優惠水蜜桃甜食。若帶攜帶型醬油去就更妙了,往剛剛烤完的魚和魷魚上足足擠上檸檬汁,再迅速淋上偷偷帶去的醬油(堂堂正正淋上去也無所謂),味道簡直美上天了。
這樣,我們第二天早上返回了羅得島。
還有,這麼多親戚什麼的返回老家,作為父母光安排住宿恐怕都要費一番折騰。被褥必須準備,飯菜必須端上,這些事每一件我都想了解清楚,遺憾的是沒時間一一打聽。
此外,這座公寓樓里有Cameriere(女勤雜工一類),一個是名叫麗娜的胖老太婆,另一個是高個子黑人小夥子(名字不詳)。兩人大致早上9點趕來,下午2點離去。麗娜負責更換床單和細小地方的清潔,小夥子做體力活兒。兩人給我的感覺都很好,十分勤快,麗娜尤其是義大利那種極為開朗的老婆婆,為人熱情,對方一旦合她的心意,她就徹底以誠相待,所以我們每次外出旅行都給這兩人買一點禮物回來。於是麗娜每次都高興地抱住我的老婆「啾啾」吻上兩口,叫人覺得未免感情過剩,但人家高興比什麼都好。和日本一樣,在這個國家,所謂誠意總之就是送禮。
不過,到底移民多,英語大為通行,而且常可聽到頂呱呱的美式英語。聽得那邊修路的老伯對同伴說「Hay fuck you, man」,我倏然心想「這裏到底是哪裡」。一座匪夷所思的島。
加特里斯的父親曾是義大利軍隊的士兵,駐紮在卡爾帕索斯島,原是米蘭一個糕點師傅。義大利人不可能在這偏僻的島上清心寡欲地生活下去,不知不覺之間同當地姑娘鬧起了戀愛。不料二戰中義大利向盟軍投降,義大利軍隊要撤回國內,但加特里斯的父親同那姑娘難分難捨,擅自離開了部隊。義大利軍隊滿島搜索,但加特里斯的父親在姑娘的掩護下,悄悄藏在哪裡一動不動。一來二去,大家也就放棄他回國了。於是加特里斯的父親和母親喜結良緣。不久,堪稱兩人波瀾萬丈的愛之結晶的加特里斯出生了。加特里斯一天天長大,成了身穿一股汗臭味的背心、留著濃鬍鬚的不討人喜歡的漢子,向遊客出租破爛小汽車。歷史這東西到底算什麼呢?具有怎樣的意義呢?
這就是春樹島,我一眼就相中了這座島。
我們要付自己那份款,服務生搖頭道:「算了,就讓他請好了,這個船長腦袋有點問題。」說罷嘻嘻一笑。難得的一次請客。
斯巴努迪斯先生對我們照料得十分周到,不時為我們取水果、葡萄酒和罐頭等等。我常常想,希臘人的確是認真的種族,特別是知識分子總是在認真思考什麼,甚至有一種因思考過頭漸而陷入陰暗世界的傾向。一方面對身為築就光榮歷史的希臘人這點懷有自豪,一方面對國家面臨的現實問題的思考每每使他們變得鬱鬱寡歡近乎精神分裂。他們無法像義大利人那麼想得開——別這個那個冥思苦索,只取對自己合適的,快樂風趣地活著就是。這種地方叫人有些不忍。如此說來,左巴也是一樣,表現上活得開心,實際上相當哲學。
那麼,回家鄉投票這個制度首先出現的問題是什麼呢?不用說,是交通擁擠。畢竟全國男女一齊回老家,這個時間里無論汽車電車還是飛機輪船抑或道路全都人滿為患,水泄不通。對號座位票一個月前即一搶而光。獨自出行的遊客如果稀里糊塗撞上這個時間段,那隻能說是一場悲劇。哪裡也動彈不了,只能原地不動。

我們一邊「呃呃」點頭一邊聽斯巴努迪斯先生說話、吃炸蝦。島上的生活看上去悠哉游哉,卻也有種種頭疼事,我們只能祝願諸多問題迎刃而解,早日迎來斯巴努迪斯先生眉開眼笑報告好消九_九_藏_書息那一天。
康納利先生的公寓位於羅馬的波爾卡里大街(Via S.Porcari)。從梵蒂岡走過去馬上就到,面對文藝復興廣場去聖天使城的大道。距地鐵站也近,過兩條街走到里埃恩茲奧街(Via Cola di Rienzo),一般東西都可買到。果蔬市場就在旁邊,到了梵蒂岡,還有梵蒂岡郵局(梵蒂岡郵局不屬義大利,乃梵蒂岡城國的郵局,郵票也不同,比義大利郵局不知正規多少倍)。沿里埃恩茲奧街徑直走十五分鐘,走到頭就到人民廣場。過了聖天使橋,馬上就是那沃那廣場(Piazza Navana)。
一下雨,面對院子的窗便滲水進來,房間里潮得厲害。由於電容量小,剛熨衣服,保險閘就「啪」一聲掀下來,房間里一團漆黑。更糟糕的是,這保險閘活活要命,一旦掀下來就很難複位。我們隔壁房間也一樣(地下有兩個房間),住在那裡的一對美國夫婦動不動就在漆黑中點蠟燭,保險閘比我們的還無可救藥。是從波士頓來的舉止高雅的中年夫婦,丈夫好像是外貿人士,想必是因為工作才滯留在羅馬。理所當然,兩人對羅馬這座城市深惡痛絕,其心情我也能夠理解——這樣的房間在美國百分之百是貧民窯。
「旅游業是很不容易做的活計,一方面競爭激烈起來,另一方面只要受一點打擊就會土崩瓦解。例如有針對美國人的恐怖活動,結果美國人一個也不來了。傳染病流行、地震、政局不穩,人家也不來。海污染了,誰也不再來游泳。連切爾諾貝利都有影響。我們時刻背負著危險生存。難啊!實在難!胃都痛起來了。
除了星期天,開往春樹島的船下午3時開出這斯卡拉·卡米羅斯港,第二天早上7時返回。船有兩條,一條叫「春樹」號,另一條叫「阿芙羅狄蒂」號。兩條船的經營者完全不同,卻不知何故,從同一場所在完全相同的時刻出發,都是下午3時起航,早上7時返回。如果時間錯開,那麼客人又方便,又可避免無益的拉客競爭,然而兩條船偏偏以分秒不差的同一時刻表運行。原因我不得而知。
春樹島有若干家庭旅店和一家賓館。家庭旅店就在碼頭前面,賓館在從這裏沿港口步行十來分鐘的地方。下了船,有幾個小女孩走來害羞地問「Room(住宿嗎)」,我一說「Yes」,便莞爾一笑領往自己家中。價錢大體兩人一千日元。不能說不幹凈,但又不想以乾淨稱之,極其普通的希臘家庭旅店。
羅馬路面擠滿了汽車,當然有人並排停車,偶爾甚至一停三排。從原則上說,並排停車的一般都是稍停一下趕緊去辦事的,或在前面餐館吃飯、別人一有表示馬上出來的人,因此只要把事情控制在這個限度內,車被擋住的人不會怎麼抱怨,再說他本人也這麼做過。問題在於對方是義大利人,所以事情就不那麼好辦了(不可能好辦)。有不少傢伙並排停車后再也不知去向,等到日落天黑都不返回,這樣一來,車被擋住的人就無法把車開出,焦頭爛額,束手無策,只能一個勁兒按喇叭,吵得要死。吃飯時旁邊喇叭響個不停,真是不快至極。如此時間里,並排停車的開車人忽然折回,有人道一聲「啊對不起」,也有人壓根兒不道歉(一般不道歉,道歉不是羅馬的傾向性)。若有人就此發牢騷,甚至可能爭吵一陣子。若是日本,勢必抓起脖領子來,但這裏的爭吵只是虛張聲勢打嘴仗,沒什麼齷齪之處。偶爾或許有,但就我目睹的來說,看上去相當有趣。「幹嘛把車停在這種地方,就沒想到會給別人添麻煩?」受害者這麼一說,加害者應道:「反正已經回來了,這不就行了么?」一副大模大樣的態度。這樣子架也吵不起來,下次受害者與加害者的立場整個顛倒過來也毫不奇怪。所以爭吵不至於不可開交,雙方說完想說的,就開車去了哪裡。
我覺得老型號的奧托比安基112蠻可愛的,老婆則是CINQUECENTO的熱烈追捧者。問題是作為市區用車倒也罷了,跑外地長途旅行則未免力不勝任,況且二者都不再有新車出廠。再三考慮之下,決定按我的個人愛好買了藍旗亞Delta1600Gtie。車身不大,引擎相當有力而外觀又不顯眼,正合我意。Giugiaro的設計也夠洗鍊,無可挑剔,在Delta系列里算是中檔車。價格以日元計算不到二百萬。我因是外國人可以不上稅,因此在義大利付的款大約一百五十萬日元。
這且另當別論,我在想,車這東西充分反映出各個國家的文化和國情。就是說,義大利的車其實是義大利式的。義大利的小型車一般說來做得很容易停在狹小的街角,第一車身小,第二方向盤特容易打轉,狹窄地方也可以順利進入。近來羅馬市內也常見到大型賓士和沃爾沃等等,但我想這到底不適合羅馬的停車狀況。美國車更是無從談起(實際也一輛都沒有)。就市內停車狀況而言,菲亞特500(CINQUECENTO)或126(CENTOVENTISEI)啦UNO啦奧托比安基啦再合適不過,它們可以見縫插針地迅速找到位置。CINQUECENTO全長才三米過一點點,比四米的高爾夫還短一米,比賓士560竟短兩點一米之多,正是給羅馬做的車,而且一副對撞車滿不在乎的樣子,彷彿在說想撞就撞好了其奈我何——簡直天下無敵。
康納利先生留給我們的新房間位於一樓。說是一樓,其實是在一樓半左右的高度,因為地下室是半地下,一樓部分自然高出半層。較地下室當然明亮得多,房間也寬敞乾淨,廚房和浴室的功能遠為充實,連洗衣機都有。以前住的地下室沒有洗衣機,半年時間里我們始終「喀哧喀哧」手洗,弄得滿手起泡,所以對康納利先生的新房間我們心滿意足。進得房間,餐桌上放著一個豪華的小果籃和一束鮮花,並附有一枚紙卡,上面寫有「獻給名聞遐邇的村上多特雷(博士)」(義大利人習慣這樣胡亂形容別人的頭銜,我真鬧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博士)。
不過,不管希臘政權怎麼折騰,眼下都和遊客沒有直接關係,我們只管自由自在繼續旅行。

還是談希臘的海島吧。

春樹島

這回無論如何得在義大利買一輛車。不是很了不得的車也沒關係,能開著自由自在地在歐洲旅遊即可,最好是不很大的義大利車。
總算在油盡之前找到一家自助式加油站,先加了一萬里拉(一千日元)汽油。OK!沿曼佐尼街(Viale Manzoni)開進牆邊地下通道,從人民之門旁邊穿過台伯河,順著里埃恩茲奧街去文藝復興廣場,然後開回家。正是交通繁忙的午休時間,下了一上午的大雨繼續籠罩著羅馬城,以致剛買的車渾身泥水。
總算買一張報紙看是在6月6日。我們心血來潮,要去卡爾帕索斯島旅行一下換換心情,趕到羅得機場,等飛機的時間里在書報亭買了一份《先驅者論壇報》看。
日暮時分,我們走到陽台,打開昨天買好的葡萄酒,眼望暮色中的大海喝著(前面已經寫了,因為選舉當天無論飯店還是咖啡館都不上含酒精的東西)。直到選舉前一天還又是汽車笛聲又辯論又爭吵又是高音喇叭吵吵嚷嚷的大街小巷,到了投票日這天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比平時還寂靜。投票也已結束,往下只等開票結果了。再沒什麼可吵嚷的了,惟獨廣場上傳來小孩子們學踢足球的歡聲笑語。不久,天空開始閃出一個又一個星星,海上開始有船燈眨眼。時針轉過9點、涼風吹來的時候,人們終於走到港口一帶漫步。
打了好多個電話之後,終於找到一台1600GT。顏色是金屬深灰(metallic dark gray)。
我們決定去斯卡拉·卡米羅斯坐船。從地圖上看,斯卡拉·卡米羅斯像是座小鎮,實際到那裡一看,根本不是什麼鎮,只是個孤零零的小碼頭。除了碼頭另有一個荒草地模樣的停車場(把車放在這裏上船)和三家可以吃到魚的小餐館,至於人家任憑怎麼看都沒有。等船的客人坐在小餐館里喝著葡萄酒或啤酒曬太陽。這裏只能晒晒太陽。遊客模樣的人幾乎看不到,看到的不外乎大約是來羅得島採購的春樹島民,以麻木不仁的神情等船回自己的家。
我在起居室一角放了一張寫字檯,把電子打字機擺在上面,接上小型CD唱機。這樣,工作間差不多就出來了。回日本自己的家,固然有大口徑JBL,但現在想也沒用。在地下室住久了,搬到地上房間最先感覺到的,是完整看見外面風景是何等的妙不可言!無論再發生什麼,都絕對不住回地下室去。從寫字檯橫頭的窗口可以看見一路之隔的七層古典式公寓樓,窗前帶有彷彿墨索里尼即將發表演說的煞有介事的陽台。旁邊有一家Profumeria(化妝品商店)。羅馬Profumeria多得要死。在Profumeria上班的小姐們太太們當然都濃妝艷抹,每當無聊起來,她們就走到門口同左鄰右舍的人站著閑聊,居然有那麼多可聊的,不由你不佩服。
我們坐早班船返回羅得島。菅原開船,我們仍在遮陽甲板上東倒西歪。乘客一共十人,就是說我們只在春樹島住了一晚。島給人的感覺極好,真想住得久些,同時又覺得就這樣回去也未嘗不可。春樹島非常安靜和客氣,那裡住著熱情的船長菅原,沒有汽車,驢活蹦亂跳,采海綿的人留下的成排的空房子,路上相遇的老婆婆微笑給的無花果。不壞。我對和自己同名的小島是這樣的地方心滿意足,也放下心來。

另外春樹島留在記憶里的,是快天亮時把人吵醒的洶湧的雞叫。這麼厲害的雞叫還是第一次聽到。全島的雞從天還沒亮時(看表才4點45分,但希臘實行夏令時間,實際上還不到4點,仍一片漆黑)就一齊扯著嗓門「咕咕——」、「咕咕咕——」大叫特叫,想必是肺活量特大的雞,簡直如巴黎公社起義一般驚天動地。
在希臘,選舉投票既是國民的權利,又是其義務,憲法上分明有此規定。因此,無正當理由不去投票,將作為違法行為受到法律懲罰。我想這大概是日本的選舉同希臘的選舉最大的不同之處。
或許你不相信,義大利的車有表情,一如車上的開車人,車本身也有豐富的表情。所以每當有車位騰出,它忙不迭地同開車人一起——活像人馬一體——現出可愛的笑容。而若因動作之差被其他車搶了先,整個車就一下子消沉下來,垂頭喪氣,滿臉懊悔。這一個一個表情甚是生動,光看都覺得其樂無窮。這方面和日本的小汽車不同,日本的車居然沒有表情,高興也罷難過也罷,都以上市企業那樣大同小異的表情東奔西跑。若讓我說,無論豐田MARKⅡ還是日產GLORIA抑或馬自達CAPELLA,都全然猜不出其所思所想。如果你說汽車那玩意兒有表情也好沒表情也好還不一回事,那倒真是那麼回事,不過即使細看日本路面停車的情景,也看不出多大意思,何況若過於無謂地久久盯視不動,沒準給S級賓士下來的人痛打一頓,還是小心為好。
路雖然一塌糊塗,這凱拉·帕那賈卻是一處十分迷人的海灘。因交通不便,來的人也少。海灘通船,但一九_九_藏_書星期只兩班,所以只能自己租車或開摩托沿坑坑窪窪的路趕來。海灘很寬,游泳的人稀稀落落,頂多十來個。女的都穿露胸泳衣,有幾個一|絲|不|掛。太陽反正就是熱,海藍瑩瑩清冷透明。我盡情遊了三十多分鐘,然後躺在沙灘上打盹,心裏暢快至極,覺得自己一個人被拋在了天涯海角。不,或許我已經從天涯海角滾落下去。
「你們會說希臘旅遊資源得天獨厚,以旅游業立國即可,但那樣建設國家是十分危險的。剛才也說了,一點點突發性風向變化都可能動搖國家財政。相比之下,我們還是想建設以生產為中心的國家,所以我認為這回參加統一的歐洲市場是好事。初期會有各種各樣難以承受的問題,一來同德國法國英國相比,我們的經濟脆弱得不堪一擊,二來短時間里可能正面迎擊狂風巨浪,通貨膨脹都可能發生,也有人在這個意義上反對統一市場。可我不那麼認為。長遠看,這是合適的選擇,我們必須作為歐共體的一員生存下去,儘管道路決不平坦。」
遊客在卡爾帕索斯沒有多少事可干。若風和日麗,在美麗的海灘慢悠悠打發時間誠然不壞,遺憾的是島上的天氣變幻莫測。這樣一來,往下就只能坐船去一個叫奧林帕斯的村子。奧林帕斯是個靠近南北狹長的島的北端的一座孤立村子。由於太孤立了,幾個世紀前的習慣、語言和生活方式仍原封不動保留著——導遊手冊上這樣寫道。女子似乎至今仍穿著民族服裝,用風車碾麥子,男子仍聚在露天咖啡館里彈奏民族樂器。去那裡要先坐船到島北端一座叫迪阿法尼的鎮,再從那裡轉乘大巴,這是最適合的路線。但我們沒趕上開船時間,打算開租來的汽車去。但租車時加特里斯瞪起眼珠子叮囑道:「跟你說,不得用這車去奧林帕斯!」他拿來卡爾帕索斯地圖,用粗碩的手指觸一下大致中間的地方:「只能到這裏。到這裏的路還湊合,再往前糟得不得了,不能去!」
再說警報器的使用。
這次大選有可能導致希臘政治體制徹底改弦易轍,是一次重要選舉。首先,堪稱希臘的利庫洛德事件的重大瀆職事件把希臘社會主義運動(PASOK)帕潘德里歐政府逼到了懸崖邊緣,加之同一件以希臘人的倫理看來是不可饒恕的性醜聞——即將八十的帕潘德里歐首相拋棄多年朝夕相伴的夫人而同空姐出身的年輕情婦同居——扯在一起,希臘徹底分成兩派。有傳聞說,如果PASOK失去政權,帕潘德里歐可能被捕,政體也好經濟政策也好外交政策也好都將為之一變。根據輿論調查,在野黨新民主主義黨(ND)有希望獲勝,但PASOK也在背水一戰以挽回頹勢,事態如何發展還是未知數,總之人人摩拳擦掌。
不過羅得島大小正適合跑車。環島公路都靠海邊,景緻十分優美,路面空空蕩蕩。有合適的海灘就在那裡游泳,有看上去蠻不錯的餐館,就在那裡吃炸魷魚和色拉,喝啤酒開車也絕對沒人說三道四。
不單英語,義大利語也通行。因為這裏和羅得島一樣,被墨索里尼時期的義大利差不多統治了三十年。意土戰爭期間,義大利為切斷連接的黎波里和土耳其的補給線而佔領了佐澤卡尼斯群島,戰爭結束后也佔著不走。所以——舉例說——汽車出租站的加特里斯是義大利和希臘的混血兒。這傢伙也是個一笑不笑的討人嫌的漢子,我看他在義大利一個鎮上照的相片時(相片貼在汽車出租站辦公室的牆上),他以含糊不清的給人不快之感的語聲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從海濱回來路上,在鐘塔附近的坡路那裡和一位老婆婆相遇,道聲「您好」,她喜不自勝地一笑,從圍裙口袋裡掏出無花果,給我和老婆一人兩個。稠稠的多汁無花果。春樹島民風非常祥和,有外人來到,都好客地給這個送那個,這種氣氛如今只有真正的希臘鄉下才有。
決定去春樹島。假如愛琴海有一座小島和你的名字相同,你能不想去那裡一次嗎?
卡爾帕索斯島無論怎麼偏心去看都很難說有多麼惹人憐愛。如果說羅得島是擁有綠色和漂亮海岸的開朗明快的陽剛之島,那麼卡爾帕索斯島就是給人以粗糙感觸的暴戾之島。這裏不存在所謂溫情。山勢險峻,上方總是籠罩著感覺上彷彿客用坐墊的厚墩墩的灰雲。風急浪高。地面儘是岩石,幾乎見不到可以稱為綠色的東西。撲在岩石上的一副可憐相的樹木由於風的關係全都朝一個方向傾斜。平地幾乎找不見,哪裡都坑坑窪窪的。從飛機上往下看時就暗暗叫苦。老實說,真想直接往右拐回羅得島,但不能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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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圍著港口展開。港口被山丘圍在中間,舒緩的盆地斜坡上肩靠肩地聚集著一些人家,景觀十分美麗。每一家的房子都雪白雪白,方方正正,深紅色的屋頂呈徐緩的三角形。白牆上工工整整地排列著豎長的窗口。差不多所有的建築都是同一風格,不像日本的民房那樣風格隨心所欲色調各所不一。白牆,紅頂,方形房身,豎向長窗,僅窗框和門的顏色各自有所不同,分別塗成鈷綠、鮮綠、藍色、番茄紅、鮭肉色,遠遠看去,好像西式糕點盒整齊地擺在那裡。還有造型優美的教堂,有非常漂亮的石砌鐘塔(時間慢了十五分鐘)。房子上方舒展著蔚藍蔚藍的天空,湛藍色的平靜海面靜靜映出人家的房影。
康納利先生實在是個好人。義大利人里口惠而實不至的類型較多,但康納利先生誠心誠意、無微不至地對待我們,有什麼出問題的地方趕緊修好,缺什麼買來什麼。當然處理不順利的時候也是有的,但至少此人有關愛之情,即使在我遇到的義大利人之中也屬於相當出色的一類。一位深有舊時教養的老伯。
這位老伯名叫文圖瑞,對日本車懷有相當深的敵意,說義大利車在日本賣不出去是因為保護主義的關係。我也不否認日本市場有那種傾向,但德國車卻賣得飛快,所以根本不是保護主義作怪。即便價格高一點,如果質量好服務到位,產品也同樣賣得出去——我本想這麼說,但一來不會義大利語,二來這事說來話長,便哼哈著聽聽罷了。「不管怎樣,這次我們用藍旗亞出的DEDRA新車打倒了日本車!」他說。後來我在展示室看見了這輛名叫DEDRA的車,相當醜陋。也罷,人各有所好。
說一下車內音響,這東西風險太大,決定不裝了。因為把車停在街上離開,那時間里車內音響基本上被盜無疑。義大利開車人下車時把音響整個拔下來隨身帶走,我不願意找這麻煩,遂不要車內音響。懶得提著車內音響逛街。
還一次眼見四個男子把並排停靠著的CINQUECENTO一舉抬起來移開,若是沃爾沃的話恐怕不易做到。
如此這般,我就卡爾帕索斯記得的不外乎不討人喜歡的義大利希臘混血兒租車站老闆加特里斯和「SEVEN ELEVEN」爽脆可口的漢堡包。此外就是芬蘭遊客多得一塌糊塗。不知此島何以讓芬蘭人著迷,波音727包機滿載乘客從赫爾辛基一架接一架飛來。進飯店也好進賓館也好,必有芬蘭文說明書。為何芬蘭人對此島情有獨鍾呢?我也莫名其妙。
「嗯,spongo。」
逗留羅得島期間可以說從未看報。早上起來就到海濱做日光浴,去舊城區散步,或者坐在陽台上從早到晚看書。《情感教育》啦、《玫瑰的名字》啦,帶來的書抓起什麼看什麼。這樣的生活上不來想看報的心緒,世界隨它怎麼運轉好了!
不久,冬天來了,一天比一天冷。隔壁那對美國夫婦留下一句「感謝上帝總算可以逃離這座花園城市了」返回波士頓。由於太冷了,我們開車去義大利北部旅行。周遊土耳其時從米蘭的三菱代理公司租借的那輛大型三菱帕傑羅一直拖延未還,就開它出行。義大利人的馬虎大意也自有其可取之處——在義大利提起帕傑羅,那幾乎等於雅皮車。

羅得島

在空間小得僅可容下一輛車甚至可能容不下的情況下,這項表演簡直精彩至極。不久車來了,開車人放慢速度,目測能否容下,旋即開始嘗試。在前面一點點的地方停下,打開警示燈,緩緩後退。旁邊有看熱鬧的人出來,多是閑著無事的老伯,也有我這樣在妻購物的時間里無所事事打發時光的人。日本常有有閑老伯抱著雙臂怔怔地觀看建築工地什麼的,氣氛大體相似。開車人是駕駛奧托比安基Y10來商業街購物的普通太太,同樣出手不凡,以訓練有素的手勢輕盈地把車屁股插|進去,隨後左一下右一下迅速旋轉方向盤,岌岌可危而又恰到好處地把車塞了進去,堪稱「Bravi(勇敢)」。若做得更為出色,還會有人「呱唧呱唧」鼓掌。大家或點頭或招呼說「Perfect(太棒了)」,和義大利歌劇的詠嘆調一個樣,那位太太也笑眯眯地對這番讚賞坦然作出回應。奇妙的國度!
也罷,就開這輛破菲亞特在羅得島上轉吧。一次被一個駕駛日產奇瑞的老伯叫住,以為有什麼事,只聽他建議道:「你是日本人怎麼開菲亞特這樣不入流的車?我一直開日產,世上再沒有這麼好的車了,跑得快,故障少,省油。」
春樹島是愛琴海土耳其沿岸佐澤卡尼斯群島十三島中的一座。佐澤卡尼斯在希臘語中意為「十二島」,而群島中住人的島共有十三座。英語討厭十三這個數字,把第十三個稱為「麵包鋪多給的(baker's dozen)」,這佐澤卡尼斯恰恰是這個。第十三座叫卡斯泰洛里宗島,此島是其他十二島結盟打響反抗土耳其的獨立戰爭之後不久入盟的,結果只這一個成了麵包鋪多給的。
我們一路住著小鎮旅館,沿高速公路緩緩北上。在威尼斯住了幾夜,然後經克雷莫納、熱那亞去了里維埃拉。本來指望里維埃拉會暖和些,不料到了一看,冬日的里維埃拉總好像空落落的,暖和誠然暖和,卻沒有什麼東西可讓人提起精神。和在西西里時一樣,身上不由得一陣陣發癢,有什麼不對頭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

康納利先生的公寓

老伯說車到手要一個星期左右,但這個那個啰啰嗦嗦,車運到羅馬花了兩個星期不止。不過,這是羅馬,這個程度的拖延稱不上拖延。這種檔次的車,車上的東西在日本都是按標準配齊的,可在義大利行不通。首先沒有動力方向盤,接下去是沒有車內音響,沒有廣播,空調當然沒有。還沒有右側窗鏡,沒有車內墊,什麼都沒有。好歹駕駛席前面的車窗是電動的(在窄得難以置信的不易操作的地方几乎像故意找彆扭似的有個小開關)。另外,鎖是中央控制式的,試了試卻不靈。請技術人員看,說「啊忘了裝保險絲」。我不由得擔心起來:這樣子能行?
我們早已受夠了以前居住的郊外住宅小區交通的不便,決定這回哪怕房租多少貴一點也要住羅馬市中心。倒也是,若論便利,這座公寓可謂便利得無可挑剔,哪裡都可以走著去,從哪裡都能走著回來。
雖說是冬天,羅得也沒刮很大的風,比米科諾斯溫暖舒服得多。絕對算不上暖和,但沒有砭人的寒意。綠色多,風景也自有情調。總的說來,是一座富有女人味的、安謐的海島。凡此種種,讓我們相當中意。無奈季節未免過於凄寂,所以計劃要在夏天舊地重遊。
反正有時間,島上邊邊角角都轉了不少。我很中意一家叫Epta Piges(七道瀑)的餐館,位於去林多斯(Lindos)路上右拐的山中。這的確是一家奇妙的餐館,餐桌沿漂亮的山溪排開,男服務生在岩石之間輕快地跳著上菜。拿手菜是燒烤,燒魚烤肉的煙從廚房煙囪里很起勁地升向天空,味道也極好。另外這裡有很多很多孔雀。至於這種地方何以存在孔雀我不太清楚,反正有一打之多的孔雀確確實實棲居在樹林里。雷蒙德·卡佛有個短篇小說名叫《羽毛》,裏面提到半野生化的孔雀,來這裏后我才得以充分理解那個故事的氣氛。孔雀們蹲在樹枝上,一邊俯視餐桌食客,一邊如同小說中那樣「美噢美噢」叫著。那麼說來,卡佛也曾來過羅得島。他好像十分喜歡這裏,以羅得島為題材的詩也寫了幾首。我不由得心想,說不定他也來到Epta Piges看見孔雀后才想出那個故事的。如此思來想去,菜肴味如何竟忘個精光。那倒也沒什麼。https://read.99csw.com
我們冬天來時也順路到過這Epta Piges,但當時餐館關門,惟獨孔雀儼然自衛隊一般大搖大擺在那裡徘徊。我們剛一湊近,孔雀便撲楞著翅膀「美噢美噢」嚇唬我們。那時就覺得奇怪,而夏天同樣令人費解。如果諸位去羅得島,務請到Epta Piges看一下,地方非常有趣。也可以以這裏為起點沿漂亮的山溪在山裡散步。羅得島有豐沛的泉水,水多綠色多,在希臘海島中不妨說是個例外。
太好了!十全十美。事在人為。
找到此處公寓純屬偶然。沿波爾卡里大街邊走邊談論「就在這一帶住吧」之間,碰巧看見一座帶傢具的短期出租公寓,是一座古宮殿風格的極有情調的建築,帶大門和院子,幽靜,日照也似乎不錯。打電話一問,正好有空房間。
我們一眼就看好了康納利先生,心想這糟糕透頂的地下室也未嘗不可,遂耐住性子住了下來。人世間就是這麼回事,即使出現狀況,如果明白另一端有人,大多事情都可以忍受,反過來,即使置身於不太差的狀況,看不見人影也會心焦意躁、提心弔膽。
5月末,接受希臘政府旅遊局的邀請去了希臘羅得島,即所謂「有請閣下」包行包吃的那種形式,條件是拍攝希臘風光參加秋季在東京舉行的攝影展。在希臘國內隨便去哪裡隨便拍攝什麼,拍不好只拍紀念照也未嘗不可。除了我另有十人左右受此委託。我不大喜歡啰啰嗦嗦的麻煩事,尤其不願意照相,但既然說老婆照也可以,那麼我想這樣問題不大,就答應下來(只是,儘管角度、光線、圖像等種種說明不厭其詳,我家老婆卻未能換上膠捲)。對參加者發給機票和一星期的經費,但我們已在歐洲,就安排了羅得島半個月帶廚房的賓館給我們。作為我們自然喜出望外,打算去羅得好好享受愛琴海的初夏。
說是回家鄉投票,當然不可能全體國民統統趕回老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脫不開身的人也不在少數,例如警察啦賓館從業人員啦,若這些人離開崗位回老家,社會功能勢必完全癱瘓。但他們必須去政府部門提交報告書,說明因為什麼什麼原因無法趕回家鄉。於是發給不能參加選舉的證明書。只是,為了拿這證明書,本人必須證明現在是在距生身故鄉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工作。事情夠啰嗦的。說起來都是選舉,但國與國之間差異有如此之大。我們作為極其理所當然的概念使用的「議會制民主主義」一詞,現在覺得恐怕很難簡單歸結為一個模式。
順便再詳細介紹一下羅馬的停車情況。在羅馬市內找到停車位置不是件容易事。若進一步準確地下個表述性定義,那便是大體介於「相當困難」和「困難至極」之間的一項作業。我想這在東京也是同樣,停車難似乎一年比一年嚴重。在我來羅馬後三年時間里,情況眼看著每況愈下,就是說「程度表」的指針已經從「相當困難」大跨度朝「困難至極」傾斜。

選舉

有了窗,就能怔怔打量如此光景以消磨時間。寫作寫累了,就靠在窗邊一邊聽威爾第的木管協奏曲一邊樂此不疲地觀看種種街頭景緻,心想到底是地上好。尤其羅馬春天那晃晃耀眼的光照也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透明、亮麗、一瀉而下。到了4月,外出就要戴太陽鏡了。露天也可以吃飯了,新花開放,新鳥飛來,貓們也懶洋洋伸直身子,性急的小妞們甚至穿上了無袖襯衫。這個季節的羅馬,怎麼能在什麼地下室住下去呢?
只是,這空房間是地下室,再怎麼往好里說,也不能說是好房間。實質上是半地下室,老實說很難稱之為正常市民的居住空間。牆最上端有窗,彷彿安傑依·瓦依達(Andrzej Wajda)黑白電影的光線從那裡隱約瀉下。抬頭看去,可以一閃一閃看見路上來往行人的腳,恰似桑尼·克拉克(Sonny Clark)那張名叫《昂首闊步》(Cool Struttin)唱片封套上的攝影畫。小姐們穿著高跟鞋,那富有誘惑力的裸足不時能夠見到,長筒絲|襪在羅馬快活輕佻的陽光下閃閃爍爍。如此腳踝帶著「咯噔咯噔」不無愜意的聲響從離我們腦頂很近的上方走過,作為風景誠然不壞,但天天看未免有點累。總的說來,這段地下生活沒有什麼美妙的事,或者不如明確承認倒霉的事更多。白天都有些陰暗,加之房間小,廚房設備也糟。電氣爐的火力不夠,煮通心粉都難有保證,水煮不沸。無奈,我們便用野營用的液化氣爐煮通心粉、煮飯。蹲在廚房地板上做飯很有點像難民,心裏空落落的,常想我們到底在這種地方幹什麼呢!
後來遇見一個搭計程車去奧林帕斯村的希臘人,他說:「捱到奧林帕斯之前我幾乎不敢睜眼睛,一直祈求神明保佑,從沒見過那麼可怕的場景。」想必路況相當惡劣。
如此兵荒馬亂之間,康納利先生來電話了,告知都靈那小子終於回了都靈,房間空出來了,問我什麼打算。於是我們又一路奔向羅馬,心中感慨這樣子豈不成了無根的浮萍,那裡一趟,那裡膩了這裏一趟,這裏膩了又去那裡。那裡一趟這裏一趟倒沒什麼不可以的,可這樣下去,真想購買義大利航空公司的數次往返優惠票。
從經驗角度來說,義大利的公寓,設施自然是一方面,同時Cameriere的素質也會讓居住者心情為之一變。假如Cameriere不友好或做事消極,縱使再好的公寓,整座建築的氣氛也會不可收拾。如果他們不肯收留郵局送來的郵件,勢必一一跑去郵局領取,而這點——下面詳談——簡直是地獄。任何國家都是這樣:最後總是取決於人才的有無和人際關係。我們住的波爾卡里大街的公寓管理十分到位,在這個意義上生活起來相當容易,什麼東西壞了馬上給換,不在家時的郵件也給好好留存著,這在羅馬實在近乎奇迹,是我們在羅馬找到的最後也是唯一地道的住所。
只是,買到手費了很多事。需要多種多樣的文件,而且要直接找到位於菲亞特總部的藍旗亞經銷店,英語又講不通,只好請烏比先生幫忙。
我們之所以耐住性子住在這裏,外景(location)好這個關係固然也是有的,但主要是中意房東康納利先生的人品。康納利先生為人非常和藹可親,年紀估計七十五六,瘦高瘦高,舉止多少有些遲緩,但精神還蠻精神的,每天開著心愛的韋斯帕車來到公寓樓附近的事務所,身穿款式土氣的綠色外衣,戴一頂棒球帽樣式的帽子。康納利先生的職業是攝影師,他說過去曾為日本的出版社做過事,「一家名叫小學館的出版社委託我拍攝義大利的建築」,並給我看了照片集。看樣子是相當早以前拍攝的,多少有些褪色,但技術毫不含糊,讓人感覺很舒服。看他拍攝的人的衣著打扮,估計是20世紀60年代拍攝的。「眼睛不好了,已經從拍攝現場退下來了。」康納利先生說。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在文藝復興廣場附近的銀行工作,另一個兒子幫忙管理這座公寓樓。康納利先生只會義大利語和法語,因此是他的兒子把具體情況講給我們聽的。
一次在里埃恩茲奧街看見一個因並排停車而開不出車,苦等了二十分鐘的女孩朝吹著口哨忽然折回的男子大發脾氣,不料那男子滿不在乎地這樣說道:「跟你說,或許是我不好,這我承認,可你那說話方式也同樣差勁!」有趣的國度,住不厭的。
卡爾帕索斯不存在安飛士(AVIS)和赫茲(HERTZ)那類大型租車公司,只有兩三家加特里斯這樣的地區性租車站半死不活地維持經營,車的數量少而又少,質量也不好,因為路實在太糟了。連接機場和幾座小鎮的路還鋪得像模像樣,但此外的路(即島上差不多所有的路)簡直糟糕透頂,連驢都愁眉苦臉。開著鋥亮鋥亮的新車繞島一周就足以讓車變得缺胳膊少腿,所以車都破爛不堪。別無他法,我們出一萬德拉克馬租了一輛老型號的歐寶可賽(比其他島貴出不少)。慶幸的是,這歐寶儘管外觀慘不忍睹,跑起來還相當可以,大概加特里斯天天仔細維修的關係吧。我們坐著它翻越怪石嶙峋的山嶺,跑到名叫凱拉·帕那賈(KYRA PANAGIA)的海灘。
不料,這6月6日的報紙近乎宿命地滿版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報道。在伊朗,幾天前霍梅尼死了,悼念他的群眾擠滿德黑蘭街頭,好幾個人被踩死了。在蘇聯,天燃氣輸送管道發生爆炸,附近行駛的列車被火焰包圍,乘客死了五百多人。屍體熔化得黏黏糊糊,確認名字都無從做到。世界一片血腥,死者遍地,並且出聲地運轉,在我每天躺在羅得島海灘吃著櫻桃做日光浴的時間里。
加錢裝了右側窗鏡和防盜警報器,兩個加起來二萬四千日元。在日本倒也罷了,在義大利警報器絕對少不得,即使不可能有人偷的破爛貨菲亞特CINQUECENTO都帶警報器。沒有這個,在義大利就不能稱為汽車。

藍旗亞

另外還有政黨大巴。這東西和日本盂蘭盆節或年底的回鄉大巴相似,不同的是免費乘坐。為什麼免費呢?是因為大巴是政黨包下來送各自的支持者回鄉(即投票站)的,所以原則上PASOK大巴坐滿PASOK支持者,ND大巴上坐滿ND支持者。不用說,上面還有烏糟酒招待,都斟得滿滿的,熱鬧異常。全都從車窗里探出臉「哇哇」大嚷大叫,喇叭一路長鳴。沿路也有人站成一排,每當自己支持的政黨大巴或小汽車通過就一片歡呼。不過聽希臘人說,乘坐PASOK大巴回來的人裡邊也常有投ND票的(反之亦然)。「不可能查到那個地步。」他說。那倒也是。
此外——這個自然煩瑣——投票必須在自己的出生地進行。這意味著,在塞薩洛尼基出生而住在雅典的人,必須回到自己出生的村莊或市鎮,在那裡的投票站投票。
還有,這類人的縱隊停車本事十分高超。老婆購物的時間里,我始終站在路前觀看這縱隊停車表演,這也是百看不厭的羅馬娛樂之一。如果哪位來羅馬,我就推薦他看這縱隊停車光景,而不是去看什麼斗獸場和梵蒂岡美術館。即使對義大利人來說,這項停車表演似乎也足夠賞心悅目——我駐足觀看之間,也有幾個人停下來在我身邊看得出神。
的確,九_九_藏_書卡爾帕索斯島很難說對旅游業有多麼熱心,賓館不很多,旅遊設施也不充實,一副得過且過的樣子。同羅得島相比,待人接物也差勁,總的說來半冷不熱的人多。「歡迎光臨」那樣的氣氛接近零,幾乎見不到笑容,路也超乎想像地一塌糊塗。相反,高檔車卻不少,寶馬啦賓士啦奧迪啦屢見不鮮,而且都是光閃閃的新車。島上不知有錢還是沒錢。

卡爾帕索斯島

我們就帶這種不釋然的心情轉了帕爾馬、曼托瓦、費拉拉和阿西西,轉完又返回羅馬。
不過從這窗口看見的最佳景觀不管怎麼說都是路面停車,百看不厭。在這一帶找停車位比登天還難,所以一旦我們得以把車停在家門附近,就不想把車開出那裡。總之停車之難就難到這個地步。我們住的公寓樓前也總是停得滿滿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車為找停車位而在附近轉來轉去。因此,若偶爾有人把停的車開出去,發現空位的幸運開車人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馬上隨後開進去,這情景定定地看起來真是饒有興味。
這春樹島在佐澤卡尼斯群島中也離羅得島最近,自然從羅得島去最快。島上沒有機場(別說機場,連公共汽車站都沒有),只能坐船去。去法有兩種。一種是坐從羅得鎮港口開往克里特島的大船,此船中途停靠春樹島,在那裡下即可。只是,一星期僅開兩班,多少有些不便。另一種是從羅得鎮沿西側海岸南下四十五公里左右,從一個叫斯卡拉·卡米羅斯的小港坐小船過去。去斯卡拉·卡米羅斯雖然相當辛苦,但這邊每天都有船開出。

在這點上義大利就表現不俗。那種有表情或者很有可能在路邊抬起一條腿拉臭臭那樣的車,並非任何人都製造得來的。我喜歡義大利車這樣的地方,性能另當別論。
星期天是選舉投票日,我們住在納夫普利翁的山頂賓館。這座城市我是第三次來,一座有情調的寧靜的城市,在希臘我也最喜歡這裏。中午去附近一個叫特羅的熱鬧的海水浴場,遊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之後順著岸邊小路走到岬角最尖端的寂寥的小教堂。教堂是保佑往來岬角的漁船的,燈光徹夜長明,一位壯壯實實的老伯獨自照料這座無人教堂。我們同老伯聊了一會,其實也就是用隻言片語的義大利語和希臘語並夾帶手勢勉勉強強溝通。「我年輕那陣子一直打仗,」老伯說,「在阿爾巴尼亞和保加利亞同義大利軍隊打仗,那時腿吃了兩發子彈。接下去德軍來了,胸口吃了一發,就這兒。戰爭中德軍殺了兩萬八千之多的希臘人,那些傢伙比義大利軍隊狠得多,所以我們打游擊戰。後來美國人來了,內戰開始了。一直打仗,蓋拉、蓋拉(打仗)。說到底是美國人不好,那些傢伙不幹正經事,看廣島好了,看長崎好了!」提及戰爭,老伯簡直滔滔不絕,說得就好像戰爭一直持續到現在似的。我們給了一百德拉克馬香錢,離開教堂。
準確說來,春樹島不叫HARUKI,英文拼寫為KHALKI。KHA大致介於カ和ハ之間(成吉思汗的KHA),ル不是R而是L。但聽希臘人的發音,非常接近一般人口中的日語「ハルキ」,我用日語說成「はるき」也絲毫沒有問題。所以,稱之為和我同名之島我想也不礙事。
告訴我這裏人口是三百人的也是菅原。「過去有兩萬人住在這裏,」他說,「全是采spongo的。」
「卡爾帕索斯島人口有七千,」計程車司機告訴我,「不過么,夏天有一萬五千人從美國返回這裏。」
在希臘住久了,不時為這個在歷史重力下左搖右擺的美麗小國感到不忍。當然,同情未必是正確的,但我還是不由感到凄婉。
伯羅奔尼撒山高路險,加之在羅得島吃了大苦頭,所以這回打算租一輛可以放心的日本車,就租了輛日產CHERRY(大概即日本所說的PULSAR),不料這傢伙又一塌糊塗。外表倒是相當堂皇,其實無異於殘次設備的代名詞。高速公路上剛一開出時速一百公里,車身就顫抖不止,必須撲在方向盤上才行。而到了崎嶇的山路,情況就更悲慘了——爬坡時換低擋把油門踩到底也只是氣喘吁吁干叫,全然出不來馬力。眼看著速度一個勁兒下滑,竟被大巴和大卡車超了過去。便是開著這樣一輛不爭氣的CHERRY,在給選舉戰燒得發燙的伯羅奔尼撒半島上心神不定轉了一個星期。
就車內設計嘟嘟囔囔發完牢騷,再看燃油表,燃油徹底為零,錶針直挺挺地靠在左端不動。「燃油幾乎沒有,請趕快去那邊加油,不然一開就沒油了。」工廠來的人輕聲叮囑。簡直開玩笑!時間已過一點,是加油站的打烊時間。自助式加油站倒是有,總之得馬上去找。太不像話,絲毫談不上是好意關照。
地鐵倒是大體按時開來,也不到站不停,遺憾的是僅有兩條線,車廂里小偷也多。可另一方面,出租汽車又很難找到。總之不便到了極點。
車況本身非常好,一副剛出爐新車的派頭。一踩油門,引擎立即「突突突」發出十分快意的聲響,方向盤也轉動自如,剎車也立竿見影。彈簧板稍有點硬,但「咯吱咯吱」感覺很妙。
除了這個房間,這座公寓樓另外有一個房間。那個在地上,設施也比地下的完備。我猜想這間地下室原本不是給人住的,可能是倉庫什麼的,後來因多種原因改成了房間,所以種種設施都敷衍了事,故障也多,同地上的房間大不一樣。康納利先生保證說,如果地上的房間空了,就讓我們優先搬過去。「現在住在那裡的是一個單身赴任的汽車公司大人物,羅馬的事情一完就回都靈自己家去,不出兩三個月就會騰出來。」康納利先生說。
船在無人小島間穿針走線一般行進。菅原在駕駛室以一本正經的神情掌舵。時值6月初,風仍帶有涼意,但太陽暖和,令人心曠神怡。葡萄色的海浪拍打著粉末一般的白色岩石,無聲無息,雪花四濺,什麼時候看都賞心悅目的光景。我歪在遮陽甲板上,一邊聽著引擎聲,一邊就時光流逝這一現象思來想去(這種事想也沒用,可就是要想)。想著想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一看,春樹島已在眼前。
此外,並排停車也是一大景觀。
返回羅馬後仍過同樣的地下室生活,只好再次出遊。這次去米蘭。這樣一來,讓人覺得在帕傑羅中生活的時間可能會比房間里的長一些。好在有事臨時回了日本。前不久天皇沒了。我終於年屆四十。但不用說,到了四十也並不意味有什麼東西陡然發生變化,既不至於以這一天為界一下子老態龍鍾,又不會馬上聰明過人,無非產生一點點「奇怪呀」這樣的感覺而已。
接著,我們翻小山走去一處海濱。爬小山的坡路時,兩側排列著石砌房屋,差不多全是廢棄的。有的門扇關得嚴嚴的。想必房子主人定期從佛羅里達回來,不在時一直關門閉戶。有的倒塌了一半,院子里雜草叢生,沒有人的動靜,想必已被徹底棄置。鎮郊便有這種死掉的(或暫時死掉的)房屋成排成列。
細問之下,原來spongo就是海綿,即英語的sponge。他說這一帶海島居民大多是采海綿的專家,以前非常值錢,但由於人工海綿的出現,加之海綿不如往日好采了,生活就苦了起來(狹長的小島到處是岩石,不大適於農耕),全都移民去了美國。留在島上的大部分從事漁業。「去美國的那些人幾乎都在佛羅里達州采海綿。」菅原說。佛羅里達有個鎮叫Tarpon Springs,春樹島出身的人聚集在那裡,組成類似共同體(communiti)的社區。這座島上的人全是以采海綿為自豪的行家裡手。

6月17日的報紙報道,PASOK執行總部的科斯塔斯·拉里奧蒂斯先生回應了名叫一家Eleftheros Typos的雅典保守派日報發起的選舉賭注。報紙第一版向PASOK發出挑戰書:「本次選舉ND必定取得過半數席位(即一百五十一席)。若不服氣,就賭上兩千萬德拉克馬好了!」拉里奧蒂斯先生奮然應戰:「Eleftheros Typos報多年來一直是PASOK不共戴天的宿敵,對如此不可一世的挑戰不能坐視不理!」至於這種事是否為法律所允許我不知道,但既然報紙上堂堂正正刊出,那麼想必是不被禁止的。不過以我們的感覺看,報紙和政黨就選舉結果明目張胆賭大錢(兩千萬德拉克馬相當於一千七百五十萬日元),實在滑天下之大稽。若說有意思倒也有意思。
這麼說,在羅馬沒車不就行了么?可問題是在羅馬沒車,生活起來又是一場麻煩。首先第一點,這裏並不像東京那樣公共交通工具四通八達。不,別說東京,跟世界任何城市相比都不發達。地鐵複線只有兩條短的,公共汽車又不知什麼時候來。而且無論公共汽車還是地鐵,全都擠滿吵吵嚷嚷的ragazzi(年輕人),這些傢伙舉止粗俗,動輒胡來。還有——日本人難以想像——這裏的公共汽車時常走錯路,糊裡糊塗忘記拐彎。因為羅馬山路都是單向通行,簡直人間地獄,錯一迴路,要費好多周折才能回到原來路線。乘客這個那個起鬨,司機喋喋不休辯解(不道歉,只辯解),結果花的時間更多,實在忍無可忍。到站不停已成家常便飯。明明按了停車鈕,卻不知司機在想什麼,視而不見,揚長而去,以致必須大吼「停車、停車」。這種差錯午飯後最多,想必司機也喝了葡萄酒,身心雙雙鬆懈下來。這個時間段里還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一次我等的公共汽車連人帶車整個下落不明,倏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此時交通局的老伯們也總算鐵青著臉到處找那大巴了,我猜想大概司機開車到哪裡游花逛景去了。
說到底,CINQUECENTO的優點是可以停在人行道上,可以在汽車道水泄不通的時候爬上人行道,暗自慶幸地蹲在那裡不動,至於是否合法我不曉得。應該不會合法,但我沒見其受過處罰,想必因其小又不過於礙事而網開一面。這東西從旁邊看來都像方便得很,若上高速公路未免懸乎,但在羅馬市內跑動則非此莫屬。駕駛賓士560和沃爾沃760(全長485厘米)的都是所謂羅馬雅皮。這些人在酒店前急不可耐地物色車位,而CINQUECENTO的車主們一下子停在人行道上巋然不動——這光景看起來非常開心愜意。不過,這在人行道較寬的羅馬才可做到,在日本根本行不通。
不僅汽車,從家家戶戶(當然不是全部)張貼的宣傳畫上也可知道哪家支持ND哪家支持PASOK。咖啡館也旗幟鮮明,這家咖啡館支持ND,另一家支持PASOK。日本若這個樣子可相當麻煩,不看清旗幟不能隨便進咖啡館,大大不便。
如此這般,我們便日復一日在地下室生活。
「那麼,我給熟悉的經銷店打電話問有沒有現貨。顏色可有偏愛?」他說。我說沒什麼偏愛,除了白色什麼都行九-九-藏-書
港口前一排三家餐館,另有一個書報亭,一個駝背青年坐在椅子上賣報。還一個賣各種雜貨的小店、一個像麵包鋪的小鋪(估計是,無法斷定),此外便沒有任何可以冠以店鋪名稱的了。信步遊逛之間,菅原走來提議喝點什麼去,於是我和老婆跟菅原走進一家餐館喝啤酒。菅原是春樹島居民,家在島上,家裡有太太和孩子,船是個人財產(此人一有工夫就擦船,這點我也猜出來了)。
一般說來,市中心幾乎不存在停車場那個東西。若問為什麼不存在,首先因為城市本身狹小。不但狹小,還對建築物嚴加限制,使得現代化的可以停車的樓無從談起。滿城的建築物差不多清一色是歷史建築,自不待言,歷史建築本身就不帶什麼車庫。一次我在羅馬找房子,對方說是新的,跑去一看才知是20世紀30年代建的,吃驚不小。這都算是新建築,其餘可想而知。古建築有情調,看著是很漂亮,遺憾的是很難說功能齊全。
春樹島相當小,能稱為鎮的地方只有一個,其餘不是山嶺就是荒地,路都沒有像樣的。沒有路,汽車也就幾乎沒有。船和驢是島的主要交通工具。漁船「呯呯呯呯」的發動機聲是島上唯一的噪音。
這當然是為了防止車輛被盜。先關掉引擎,下車前打開警報器開關,打開后三十秒內下車鎖門,這樣警報器就不會響。上車更難,必須在開門六秒內解除警報。問題是警報器開關安在極難找到的地方。當然啰,安在好找的地方小偷會馬上解除,這又是一場麻煩。儘管如此,那也實在太難找了,感覺上就像把手伸進電冰箱背後的狹窄空隙拔電源插頭一樣,而這必須在開門后六秒鐘以內完成,很有些像「間諜大戰」,汗都冒出來了。況且一旦失手,就要「啪啪啪」震天價響個不停,山鳴谷應。在義大利開車絕非輕而易舉之事。
不過希臘人一般熱心於選舉——不妨稱之為政治狂,估計不會把這種程度的不便放在心上。反正是一選舉就要死上幾個人的國度。那股狂熱,我們從旁看來都為之傾倒或為之震驚。但反過來說,希臘人乃是經歷過劇烈政治動亂的國民,以致不得不那樣。在土耳其統治下掙扎了好幾個世紀,好歹獨立了,又因巴爾幹勢力重組而被拖入動亂的泥沼。這個告一段落後,又受到法西斯國家侵略,開展抵抗運動,戰爭結束后馬上開始自相殘殺的血腥內戰,繼之而來的是黑暗的軍政府時期,捲入塞普勒斯糾紛,總算嘗到和平滋味不過是近二十來年的事。因此,希臘的選舉和我們日本人從選舉一詞中想像出來的東西相當不同,遠為劇烈和富於攻擊性。
至於這種強制投票制度作為選舉方式是否正當,我一下子難以判斷,不過細細考慮起來,選舉的事希臘遠比日本擁有悠久的歷史,自己恐怕不處於可以就此說三道四的立場。總而言之,有選舉權的國民必須去投票站投票才行。
我又對這項法律的宗旨、目的糊塗起來了。難道不是么?在雅典投票也好在塞薩洛尼基投票也好,一票不都是一票嗎?何苦非回到家鄉投票不可呢?也可能是為了防止因城市人口集中而使得「一票」的價值發生偏差。但若是那樣,制定別的制度來糾正「一票」的價值偏差豈不更妙?我就此問過幾個希臘人,但都沒得到令人釋然的回答。
再看車內設計。意外的寒傖。不妨說,在這方面日產陽光和豐田花冠這個檔次的日本車要漂亮許多。藍旗亞塑料接縫明顯凹凸不平,高檔感全然沒有。說起來,瑪莎拉蒂之類裏面看上去誠然漂亮得很,但義大利車作為普及型多少存在問題,這東西如果做得恰到好處,保護主義根本拿它沒辦法。除卻情趣相當特別的人,大多數日本消費者我想不至於出大價錢買這種車,畢竟日本車便宜得無法相比。
首先向經銷店的老伯提出想買藍旗亞1600GT。這是一位禿腦袋的氣色很好的老伯,一副彷彿標榜極喜歡通心粉的義大利人長相。他說現在手頭沒有1600GT,要向都靈總部訂貨,按順序大概要等兩個月時間。義大利眼下經濟看好,車賣得飛快,大多供不應求,況且1600GT基本算是賽車型,現貨沒那麼多,訂貨無論如何都要這麼長時間。事情或許如他所說,問題是我們等不了兩個月,於是我明確表示:用現金當場支付,請務必馬上找來。或者現在買,或者不買,這點毫不含糊。在這個國家,若不這樣自我強調,要的東西永遠等不到手。
總之,人世間有如此這般熱鬧非凡的選舉戰。
就結果來說,PASOK方面賭贏了。選舉固然DD獲勝了,但未能取得過半數的一百五十一議席。那以後我馬上離開了希臘,至於選舉結束後有沒有兩千萬德拉克馬交到拉里奧蒂斯先生手上,遺憾的是我無由得知。
在羅得機場Budget出租汽車櫃檯租了一輛菲亞特UNO。UNO這種車開起來簡單而又能上來感覺,我相當中意,可惜我借的勞什子是有問題的:小燈不亮,點火栓衰頹不堪,引擎極難發動,手剎車幾乎不靈。停在坡路上解手回來一看,停車的地方沒車,疑惑之間,發現車一頭扎進了坡下的鐵絲網裡。居然把這種車租給顧客!由於太不像話了,前去抱怨,倒是很爽快地道歉,換了另一輛UNO。給換了自然好,可是這新換的同前一輛情況大同小異。點火栓彼此彼此,各種警示燈隨著顛簸忽亮忽滅,手剎車的確好使了,而腳剎車每次踩下又發出殺雞般的悲鳴。理所當然叫人放心不下,恐懼感如影隨形——剎車板什麼的在哪個拐角前「啪」一聲脫落怎麼辦?瞧這個樣子,手剎車不靈的那輛說不定更好。
但我不在那裡,我在羅得島,種種安排和機遇把我帶到這個場所。我歪在沙灘椅上,吃櫻桃,做日光浴,看福樓拜的小說——我存在於此,作為某種既成事實。
我們住的賓館的經理在賓館餐廳招待我和老婆吃晚飯,想必政府旅遊局那邊說有日本作家前去請他關照。經理名叫斯巴努迪斯,三十三四歲。賓館規模相當大,這個年紀便當上經理,恐怕可以說是破例提拔。他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在埃及出生,在巴黎的大學上學,是個能流利講四種語言的國際型知識分子,稱之為希臘式雅皮也未嘗不可,為我們準備的菜肴有地道的希臘風味,也有特別做的日本風味炸蝦,十分考究而排場。
這就是卡爾帕索斯。若問我是否還想去一次,我想我只能回答眼下還不大有那個心情,倒是對不住卡爾帕索斯島上的各位居民。
藍旗亞DELTA1600Gtie,不管怎樣是我買的值得紀念的第一輛車。好了,看下一步能否順利……

羅馬停車種種

日本大概無法做這等麻煩事。倘若大家一齊返回老家,那就像把盂蘭盆節和正月合到一起,交通首先徹底報銷。再說還會有不願意回去的人。也不限於日本,希臘也肯定有這類人,和父母鬧翻再沒心緒相見的人、讓隔壁姑娘懷孕后馬上出逃而一旦回村難免被對方親戚打個半死的人也未必沒有,也可能有人僅僅詩意地認為「故鄉遠在天涯」——這些人每次選舉都必須返回家鄉,沒準甚是黯然神傷,我不由為之擔憂起來,儘管事不關己。
1989年6月18日是希臘大選日。前面寫到上次(1987年)也趕上了選舉,但那時是統一地方選舉,這次則是選舉全體國會議員,遠為熱火朝天。無奈,這期間我們決定去鄉下。留在城裡的話,選舉前後店鋪不開門,全然無事可干。我們避免和公共交通工具發|生|關|系,在雅典機場的服務台租了一輛車。這樣,選舉期間一直在伯羅奔尼撒半島悠然遊逛。不然不然,較之悠然遊逛,準確說來,更是只能悠然慢逛。這二者之間是有很大區別的。
但是,斯巴努迪斯先生用餐時間里始終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看來賓館的經營狀況不很理想。他說:「羅得島的常客首先是英國人,其次是北歐人,再次是德國人。不管怎麼說,有錢的老年英國夫婦是留宿客人的主流。豈料英國稅制變了,開始對養老金課稅,英國人外出的腳步驟然慢了下來。羅得人以為自己不吭聲也有遊客湧來,因而在企業經營方面多少有所懈怠,致使常客數量一點點減少。遺憾的是,很難讓來過一次的人產生再來一次的心情。開發半途而廢,質樸的古風消失,卻又沒變得精緻洗鍊,進退兩難。因此,認為羅得島去過一次就可以的人有增無減。這還不算,其他國家也已意識到旅遊產業只要真正投入資本就會得到回報,還有外幣現金進來,開始在旅遊方面下大功夫,例如土耳其啦突尼西亞啦西班牙啦南斯拉夫啦,畢竟這些國家物價便宜。以前希臘也因為物價便宜而引來了外國遊客,但近來情況變了,在便宜這點上我們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旅遊後進國家。尤其德國人有流向那邊的傾向,覺得不去希臘也沒關係,反正南斯拉夫也有漂亮的海灘。所以,來羅得島的遊客的總數已經到頂,或者可以說正在一點點下降,然而仍在一窩蜂大建賓館,床位自然過剩,開房率只有六成,精確計算的話是要賠本的,這可是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
這位希臘菅原同樣和藹可親,我們提前到那裡,他就招呼我們上船,在船上的廚房裡做了咖啡讓我們喝,還說如果島上沒住的地方,睡在船艙長椅上也沒關係的。看來島上十分純樸。
舉例說,伯羅奔尼撒半島有很多人從雅典自己開車回來投票,這些人的車上大半貼著一張張所支持政黨的宣傳畫,並且從車窗里伸出各政黨的小旗「呼呼啦啦」揮來舞去,正可謂旗幟鮮明。因此,站在路旁數一數支持各政黨的小汽車數量,哪個政黨有多少支持率一目了然。中間票似乎比日本少得多。我數了十五分鐘左右,當即明白在野黨ND要獲勝。PASOK大體以四比六的比例敗給了ND。選舉結果也大致如此。這比輿論調查還准,委實是一場令人目瞪口呆的選舉。
「春樹」號比「阿芙羅狄蒂」號多少漂亮一點,大體付出了旅遊性質的努力,客艙乾淨,遮陽甲板也寬敞。單程六百五十德拉克馬。「阿芙羅狄蒂」號除了乘客還裝蔬菜等日常雜貨,汽車也裝。這邊為五百德拉克馬。但我們決定坐「春樹」號。名字讓人傾心這個原因固然有,但主要因為船長是個長相同菅原相像的人物。提起菅原,讀者當然不知道,他是以前我在千葉住時為我們砌院牆的工匠。老伯幹活非常精心,人也和藹,後來我們和他相當要好。他說院里適合栽丁香,特意找來丁香樹栽上,我們不在時還前來澆水。
反過來,若是表現差勁,那就要明明白白地受到奚落。但不用說,差勁的人也比比皆是。差勁的人就徹頭徹尾差勁了(對差勁的中年主婦,人們起鬨道「太太,快回家煮通心粉去」),一次我看見一個人在不怎麼窄的地方停車時,往前面的賓士防撞桿和後頭的雪鐵龍防撞桿上分別「咚咚」使勁撞了三次。在日本幹這種事很難釋然離去,即使在義大利,我想恐怕也很難白撞了事,不料那人似乎性格十分豪放,竟哼著歌兒若無其事地徑自去了哪裡。義大利人一般認為防撞桿就是讓人撞的東西,對防撞桿之被撞遠比日本來得寬容,但這畢竟不是值得欣賞的行為,而且撞一兩次也罷了,前後三次就太過分了。一次在西西里,見一個人把對方的防撞桿「咔嚓」一聲撞落在地,周圍目擊者只我和老婆兩人,他也好像覺得有點不妙,轉向我們說了句什麼,大約是「沒辦法啊這防撞桿也太不禁撞了哈哈哈」,旋即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