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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尊、尊敬、抑鬱——長大成人的歲月

第四章 自尊、尊敬、抑鬱——長大成人的歲月

於是我問他:「爸爸,你怎麼給一個卧鋪車廂服務員那麼多小費呀?」
在這些出行中,我留意到他總是不忘給服務生小費。一次去芝加哥的旅途中,他給了車廂服務員10塊錢小費,在當時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錢。那些服務生總是會對他說:「很高興見到你,沃森先生。」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對我父親如此恭敬,直到我注意到那些小費。
就這樣過了30天,我不治而愈。但6個月之後,同樣的癥狀再次出現。接下來的幾年裡,我每年都會經歷兩次嚴重的抑鬱,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年滿19歲,上大學為止。如果你不曾患過這種病症,就完全無法想象那種滋味。無端的憂慮佔據了你的全部身心,你的整個思維變得混亂不堪,你眼裡的一切事物好像都不是真的。舉個例子,房樑上有處節疤,不知怎麼地我會告訴自己說:「那塊木頭是光滑的。房樑上根本沒有節疤。我要瘋了,我看到了一處節疤。」接著我就從覺得自己要瘋了想到我周圍的世界到底出了問題。我看不進去書,沒法跟任何人交談。當醫生來看我時我只能用單音詞來回答他的詢問。
「是沒有,可我知道爸爸想要我去。但我真的做不到。」母親抱住我,安慰我說別擔心。父親回家之後,母親將我的感受告訴了他。父親溫和地跟我說,他小時候,他的父親想要他成為一個律師,所以我以後盡可以從事自己希望的職業。從那以後,他總會將選擇權交到我自己手裡。
通常情況下,接待員會問我:「哎呀,你好啊,湯米,你找你爸爸嗎?」父親擁有一個拐角處的辦公室,辦公室里鋪著東方地毯,還有一張大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在他去世以後,我繼承了那張桌子。房間里掛著一張父親與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Nicholas Murray Butler)握手的照片,他是父親在紐約結交的第一位要人朋友。此外還有一些父親參加社會活動獲得的獎章、一些他童年時的紀念品,我印象里可能還有一兩塊他從遠方帶回來的鎮紙石塊。整個read.99csw.com房間里瀰漫著一股煙草的味道。
我發病的那些日子,家人肯定都很不好過,特別是我的小弟弟迪克。他很仰慕我,我相信當他看到我突然變得如此無助時,一定感到非常困惑。一年夏天,他和我同去參加了新斯科舍的某個夏令營,就在那裡,我的抑鬱症又嚴重地發作了。我完全沒法正常生活,早上勉強爬起來參加營地活動,但一有機會就跑回床上躺著。當時迪克才剛9歲,但我被孤寂和絕望折磨得喘不過氣來,於是最後把他叫到身邊,試圖告訴他我正經受的痛苦。我說:「待在我身邊,幫幫我,要是我死了,你一定要告訴爸爸媽媽,那不是他們的錯。」
這些出行看上去總是好像可以成為我和父親之間溫馨、親密關係的開端。但當我們結束旅行回到家裡,父親就會馬上與我再次疏遠。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這樣。也許他真的是年紀大了,很難再體會身為男孩的感受,又或者他只是太忙了。
儘管他說過那些我可以按照自己意願選擇職業的話,但從1927年我們的一張合影里,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對我真實的期翼。照片上我們並肩而立,個頭幾乎差不多。我們的穿著也全然一樣:戴著圓頂禮帽,穿著暗色西裝,披著厚重的大衣。當時我們正前去參加在亞特蘭大城召開的一次銷售會議。對於13歲的我來說,要做這般商人打扮似乎還太過年輕。
一次,知道我對飛行充滿興趣的他決定將我引見給查爾斯・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當時他倆甚至還不認識。這事就發生在1927年林德伯格完成橫跨大西洋的飛行后不久,父親買了某場慶功會的門票,帶著我徑直走到主席台前,向那位傳奇人物自我介紹說自己是IBM的總裁,然後介紹了我。他這一出弄得我手足無措,我記得我只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祝……祝賀……您。」
媽媽想到個主意,她覺得要是讓我運動運動,也許我能自己好起來。於是她給我買了個實心球。我還記得我是怎樣強迫自己走出房https://read.99csw.com門,走到車道上的,怪異的念頭在我腦子裡橫衝直撞,我無比渴望就地躺下。而這時候我家的司機會把球扔給我,我再扔回給他,如此反覆。這樣做並不管用,什麼都不管用,我害怕我再也好不起來了。
母親說:「可沒人讓你那麼做啊。」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處在扭捏羞澀的少年時代,我的情況甚至比絕大多數青春期孩子還要糟糕。我瘦高笨拙,個子躥得太快。在潛意識裡,我嘗試著同父親來個「男人間」的比較,但當時父親正處在成功的巔峰,權勢如日中天。比較的結果只會讓我在接下去的幾個星期里陷入沮喪的泥淖不能自拔。
出於自我保護,我對父親的世界發展出一種說不出口的懷疑態度。這種態度的萌芽早在數年之前就出現了。1924年冬天,IBM正式更名,當時我只有10歲,還在穿齊膝短褲的年紀。那天父親下班回家,給了母親一個擁抱,然後自豪地宣布「計算製表計時公司」從這天開始正式改叫那個氣勢如虹的名字——「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nternational Business Machines Corporation)」。我站在起居室的門口,心裏嘀咕道:「就那小破公司?」
他走向一個乾淨的洗臉池,一邊說一邊演示:「拿一條毛巾,蘸些水,先把池子裏面擦一遍,把那些胡茬兒、肥皂泡、牙膏沫和別的髒東西都擦乾淨。再擦擦池子邊上,把濺出來的水漬擦掉。把臟毛巾扔進這個筐子里,然後就可以開始洗漱了。」
5歲時,我留下了對於IBM的第一個回憶。父親帶我參觀了代頓的磅秤生產廠。我還記得流水線上刺鼻的金屬氣味,記得製造金屬鑄件時發出的煙霧和噪音。從那以後,父親經常帶著我參加IBM的會議,那些會議的規模很小,因為那時整個公司的規模尚且不大。有時他的私人司機會到肖特山來接我,把我送到父親位於城裡的辦公室。這都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早期,當時IBM還未曾開始在曼哈頓中心地帶置樓。那時候九九藏書的公司只在華爾街附近弗林特先生辦公的大樓里佔有兩層。在我的印象里,那些位於百老匯街50號的房間都很昏暗,因為公司的前台正位於大樓的中央。你得走出電梯,穿過一道玻璃門,才能看到接待員。目光所及之處皆無窗戶;雖有一些照明用燈,但也不是很多。
我記得,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從未直截了當地對我說過:「我真的想要你繼承我的事業。」事實上,那個時候,當他看著我,心裏大概會覺得我是最不可能做他繼承者的人了。但我不知怎麼的就是覺得他想要我繼承IBM,接過他肩上的擔子,一力承擔下去。這個想法讓我十分苦惱。大概十二歲的時候,一天放學后,我坐在馬路牙子上想著關於父親的種種。我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麼鑽到牛角尖里去的,只記得當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哭得不成樣子。母親問我出了什麼事,我回答說:「我做不到!我沒法在IBM工作。」
父親肯定在心裏對於IBM未來的樣子有一番勾畫。實際上,當時他所掌管的公司,進進出出的還是一幫口嚼煙草、推銷咖啡研磨機和配料秤的傢伙。但那並未讓他停止將公司格調往他所知道的最好方向提升的努力。公司的頂級產品陳列室,像第五大街310號的那間,一直鋪的都是東方地毯。我猜父親肯定以為東方地毯和磅肉秤搭在一起效果極好,可我只覺得很不相稱。
當他不能親自陪我的時候,會把我丟給某個手下,最經常是他的私人秘書菲利普斯先生。喬治・菲利普斯(George Phillips),會計出身,最後在二戰之後我父親的身體開始走下坡路時擔任了IBM的總裁,隨後還當上了副董事長。菲利普斯就像那個《魯濱遜漂流記》里的老好人「星期五」。他從1918年就開始為我父親工作,我父親對他再放心不過了。要是父親有個需要接濟的可憐姨媽,菲利普斯一準會把這事安排得妥妥噹噹:錢要寄到什麼地址,寄多少,諸如此類。當時菲利普斯靠著IBM的股票賺了一大筆錢,但他一直到1926年才買車。當他終於決定買九*九*藏*書車時,還跑去跟我父親說:「沃森先生,現在我夠錢買車了,不過我想先得到您的允許。」父親經常讓菲利普斯帶著我四處去逛——參觀自由女神像、弗朗西斯酒館和布魯克林大橋。等我再長大些,菲利普斯還教我射擊。打獵也許是菲利普斯逃離俗務自我放鬆的唯一消遣了,我們經常一起出去打獵,直到他去世。
絕大多數時候,父親對我總是不吝誇獎,說我會成為怎樣了不起的人物。但當我回首過去,卻覺得他肯定非常憂心。大概13歲的時候,我患上了複發性抑鬱症,病情相當嚴重,以至於大家都說不好我最終會怎樣。我第一次出現這種癥狀是在一次哮喘發作時。就在我剛剛覺得呼吸開始順暢了些時,突如其來地,全身的意志力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我不想下床;得在家人的苦苦勸說下才會進食、洗澡。在今天,這樣的表現會被視為臨床抑鬱症的典型癥狀。那是一種嚴重的心境障礙,患者自殺率很高。但在當時,雖然父母為我請來了各種各樣的醫生,卻沒有一個能夠說出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最好的一位醫生說他確信這種情況與我正處在青春期有關,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醫治。
他知道所有關於坐火車旅行的事情——我估摸著他在火車上度過了好幾百個夜晚。在第一次這樣的出行中,父親給我演示了怎樣用梯子爬到上鋪,怎樣系好帘子以免受到打擾。接著他帶我去了男盥洗室,那也叫作吸煙室。盥洗室里通常有兩個或者三個洗臉池,還有條長凳子,人們在等待輪到自己洗漱的時候就坐在上面,那時候他們經常只穿著貼身汗衫,吊褲帶也解了下來。我們的火車咔嗒咔嗒地行進著,父親等著,直到盥洗室里的其他人都洗漱完畢離開了,然後他對我說:「來,湯姆,你看,這是個公用盥洗室。每個人在使用的時候都要注意,因為在你之後的人會根據你用過洗臉池之後的情形評判你是個什麼人,現在我教你該怎麼做。」
「打肥皂,刮鬍子,刷牙……」他這套程序足足進行了十五分鐘,期間我忍不住溜達到邊上去了。當他完事之後,把我叫回跟前,九-九-藏-書說道:「喏,這是你洗漱完畢之後要做的。」他把整個池子擦得乾乾淨淨,一邊擦一邊還吹著口哨。最後他開口道:「好了。這樣下一個來洗漱的人就會有很大的可能像你那樣注意保持池子的清潔了。」
父親很樂意將教育我的工作託付他人,但與此同時,又正是他本人,教會我如何像一位紳士那樣待人接物。在他看來,那是最重要的生活技能之一,為了掌握這些技能,他曾經付出過很多努力。為了教我這些東西,他最喜歡通過的方式是帶我一同出行——比如去他的故鄉北紐約州探訪某位親戚或掃墓。
所有做兒子的在某一時刻都會有這樣的想法:自己的父親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物。不過要是你父親的照片被掛在每一間辦公室里,每個圍在他身邊的人都對著他卑躬屈膝、拚命討好,這種想法就會在你腦海中盤桓不去了。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讓我自慚形穢。最要命的是他會做一些自以為會讓我開心的事情。
「我這麼做有兩個原因,湯姆,」他回答說,「首先,那個人一整晚都只能蜷在他那個狹小的隔間里睡覺,我覺得他很不容易。其次,社會上有這麼一個階層的人,要是你對他們不好,他們就會說你的壞話,那就是侍者領班、卧鋪車廂列車員、門童和私人司機。他們能接近你,看到你不為人知的地方,所以從他們嘴裏說出的話真的能毀掉你的名聲。」
我通常會直奔到位於幾層樓下的機房玩耍。在那裡,IBM的銷售網點記錄被穿孔卡片機記錄下來。在那個時候,銷售網點還很少:實際上,駐洛杉磯的銷售員負責著從洛杉磯到埃爾帕索之間整個區域的業務。職員們將成疊的穿孔卡片送進位表機和垂直式分揀機里,有時我會不小心把卡片碰翻,把他們的工作弄得一團糟。穿孔卡片機會產生大量的紙屑——每當穿孔機在卡片上留下一個洞眼,就會產生一塊小小的長方形紙片。那些紙屑會被收集起來,然後賣回造紙廠。不過要是樓下的百老匯街上有遊行活動,職員們就會拿些紙屑灑出窗口。只要我遇到這種機會,肯定是大把大把丟得不亦樂乎,我可喜歡干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