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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4 魔幻拉巴斯

PART14 魔幻拉巴斯

當地人就在那些蜿蜒曲折的陡峭斜坡上進行日常活動,他們幾乎全都是清一色的印第安土著。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特別喜歡原住民的面容和服飾,每天走在大街上都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看。女人們最好看,她們頭戴一頂豬肉餡餅帽,穿著毛衣、大披肩和大圓褶裙,背著顏色鮮艷的包袱,叫賣各種東西,或是照看著蒸鍋。烏黑的頭髮從中間分開,編成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就連老奶奶也有幾分少女的樣子。天氣那麼冷,腳上卻總是一雙式樣簡單的黑色涼鞋,最多加上一雙長長的羊毛襪。偶爾也有現代裝束的當地人與她們擦肩而過,可我還是覺得傳統服飾和她們比較相稱,那是一種極有風格的女性之美。每次看到她們都覺得心頭一暖,宛如重返西藏。
然而更吸引人的還是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景象。和拉美其他國家的首都相比,拉巴斯實在不夠現代,五光十色的商場和高級住宅都相對有限,而且集中在峽谷的最低處(為了避開高原凜冽的風),就連中美洲那些貧窮小國的首都都比它繁華氣派得多。可是拉巴斯也自有它獨特的魅力——它不像個大都市,反而保持著非常傳統的印第安傳統和風俗,有種鄉下小鎮般的質樸和熱鬧。
因為只是表演,假動作特別多,不像真正的摔跤比賽那樣真材實料拳拳到肉,很多拳打腳踢的動作都靠自己用力跺地來做出音響效果。可是這也絕對不是輕鬆的表演,身體的各種衝撞非常頻繁,受傷難以避免。特別是當一方站在圍欄上騰空躍起將另一方撲倒在地,或是將一張椅子狠狠砸在對手的頭上,又或者是一方被踢出摔跤台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種驚天動地的聲響和痛苦的表情都不是可以偽裝出來的,有些時候我甚至懷疑他們的肋骨是否已經折斷,內臟是否受了傷。
坐在船上的我們其實也正被岸上的動物所「觀賞」,
那是一張漫畫,上面兩個梳長辮穿裙子的女人正齜牙咧嘴地扭打在一起。「女人摔跤?」我不可置信地問。
來到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其實蘇克雷才是法定首都,可是拉巴斯是實際意義上的首都)之後,我的「高原病」有加劇之勢。這個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首都令我目眩神迷,精神總是處於高度興奮的狀態之中。玻利維亞是南美洲最貧窮的國家,可是拉巴斯卻是此行遊歷過的首都中最特別的一個,語言甚至照片都無法確切地勾勒出它的神韻。這個城市的建築緊貼在碗狀的峽谷兩側,並從碗的邊緣一直散布延伸到碗底。城市的兩端九-九-藏-書各有一座巨大的雪山相對而立,氣勢恢弘,極為壯觀。
沒想到她的對手卻不是女性,而是個一看就讓人討厭的男人,這令我們都有些失望。不過說來也怪,為什麼我們都那麼重口味,偏偏想看女人打架呢?
最後一場是另一位Chulita對陣大灰狼。是的,大灰狼。我捧著腦袋坐在椅子上,覺得這一切實在太荒唐。大灰狼!這一場Chulita沒有取得勝利,我覺得編劇多少還是有點基本常識的,又不是人人都是小紅帽。Chulita被打得披頭散髮滿地打滾,她的大圓裙里居然沒穿安全褲,翻來滾去時總是露出豹紋內褲和白花花的大腿,不知男觀眾們觀感如何,作為女同胞我真是看得坐立不安。後來連大灰狼都看不過去,把她打倒在地后又忍不住幫她把裙子拉拉好……
一陣煙草味飄來,我轉過頭去,發現一個穿著印有「牛津大學」字樣運動衫的外國遊客正在抽煙。我瞪著他——怎麼可以在這麼狹小的室內空間抽煙?可是一抬眼,不遠處坐著的一位當地大叔也正在津津有味地吞雲吐霧。而保安們似乎也對此毫無異議。啊,是了,這裡是玻利維亞,不是英國。
動物們恐怕會看得無聊。
當然,Chulita最終還是取得了勝利,可是過程驚人的殘酷,她至少被椅子狠砸過三次,被踢下台五次,被揪住頭髮和拳打腳踢無數次。有一次她被對手扔進觀眾席,整個身子直直朝我飛來。一見大事不妙,我趕緊拼了老命往旁邊擠,把那個英國男生都擠出了椅子,最後總算沒被她撲倒,但是她的兩隻腳還是重重踏在我的大腿上。坐在後一排的日本男生本來正在打瞌睡,這下猛然被驚醒,嚇得非同小可,從椅子上一蹦三尺高。
她含笑點頭:「這可是只有在玻利維亞才能看到的哦,每個星期天下午才有。如果你們今天下午有空的話——」
或許是疑心生了暗魅,在拉巴斯的幾天總有意想不到的荒唐事發生。比如我們明明是去郊外看月亮谷,卻陰差陽錯地被巴士帶上雪山,到處冰天雪地,窗外還飄著鵝毛大雪。別人都全副武裝準備攀登雪山,我們兩個蠢貨卻只穿著一件毛衣瑟瑟發抖,而且全程都張口結舌呈痴獃狀,完全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一開始是驚詫,後來轉為哀怨,最後覺得實在荒唐,望著窗外的大雪,兩個人終於狂笑起來。
最後重頭戲來了,Chulita終於出場。她居然是個穿著印第安傳統服飾的中年婦人,兩條長辮,一件淺綠九_九_藏_書色大圓裙,小小平底鞋。她揮舞著禮帽,昂首挺胸繞場一周,接受全場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緊接著,她摘掉耳環,脫掉運動外套,露出裏面的弔帶緊身衣和結實健壯的肩膀手臂,又引來新一輪更熱烈的喝彩和口哨。
摔跤正式開始了。兩名摔跤手走出來的那一瞬間,我忽然如夢初醒——這是一場表演,一場秀,而不是真正的摔跤比賽!準確地說,這是一場喜劇表演。女人摔跤是壓軸戲,前面幾場摔跤的主角都是男人。他們穿著各種稀奇古怪的衣服,分別扮作蜘蛛俠、囚犯、骷髏、西部牛仔……就像一切蹩腳的肥皂劇,幾場表演的主題都很簡單,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一位摔跤手(壞人)在裁判的包庇下以各種下三濫的手段欺負另一位摔跤手(好人),一開始好人落敗,後來卻忽然人品大爆發,越戰越勇,最終反敗為勝。
有時一位摔跤手不僅會被對手踢出摔跤台,下手狠一些的話,他還會直接「飛」入觀眾席中,往往弄得人仰馬翻一片混亂。反應快的可以在瞬間躲開,反應慢的就會被砸個正著。有一次一位美國阿姨就不幸被從半空中飛來的摔跤手連人帶椅子撲倒在地,保安趕緊衝上去救人,好半天才把那阿姨扶起來,她臉色蒼白,兩隻手一直抖一直抖,好半天沒有表情,大概心有餘悸。
動物們弱肉強食卻自由自在。

玻利維亞,在拉巴斯莫名其妙被帶上雪山。
表演結束后我心情複雜。這絕對是一場奇怪卻精彩的秀,可我大概不會再看第二次。每周一次的Chulita Wrestling為當地人和遊客帶來無限歡樂,然而在這摔跤場上演出的所有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恐怕都屬於這個國家地位最低的社會階層,因此也被剝削和摧殘到了極致。散場時我看到觀眾席里有個小女孩跑去一個Chulita身邊喚她「媽媽」,心頭忽然湧上一陣辛酸。之前看到她被人痛打,露出內褲,醜態百出,心裏為她不值,很想問她「何苦要做這種腌臢營生」,此刻看到她們母女相互依偎,忽然深覺自己愚蠢幼稚。是啊,何不食肉糜?就像西方遊客看到玻利維亞滿街儘是童工,忍不住詫異:「孩子們為什麼不去上學?」可是孩子也要吃飯,母親也要賺錢養家,如果可read.99csw.com以選擇,誰願意當童工,誰願意當著自己孩子的面在摔跤台上任人痛打?
只是人類精彩之處並非皮相,
我們住的旅店就在女巫市場旁邊,每天出出進進都要從各種稀奇古怪的靈異物品旁邊經過。銘基同學非常害怕這些東西,每次走過女巫市場,他都一邊聳著肩膀,縮著鼻子,一邊喃喃地向我訴苦:「詭異!邪門!你覺不覺得這裡有股邪氣……」說實話,的確很「邪」,不過若非如此也對不起「女巫市場」這麼酷的名字。街道兩邊的商店和攤位上都懸挂著一串串白色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已經風乾的駱馬胚胎,每一隻不過巴掌大小,形狀已成卻白骨嶙峋,完全無法令人聯想到外面草原上的那些可愛的草泥馬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真是驚悚萬分,走過半天才慢慢將手臂上的汗毛撫平。據說當地人建造新屋時常常買回此物,埋在地下作辟邪之用。大大小小的攤位上還擺著各種石頭、珠子、頭髮、草藥、雕像、玻璃瓶和符咒,雖然不清楚它們分別作何用途,可是僅憑女性的直覺,我也能根據它們的外表猜到些許端倪——這瓶是催情用的藥水,它會讓你的丈夫對你更加迷戀;那個是「送子符」,拿回家燒掉它就心想事成;這邊的幾片葉子用來推算你未來的命運,那邊的符咒用來懲罰你最痛恨的敵人……
這些摔跤手們都是非常敬業的演員。尤其是那幾個扮「壞人」的,將「壞人」的趾高氣揚和厚顏無恥演得入木三分。有個穿著全套軍裝的,一出場就對著台下的外國遊客大聲挑釁:「Ash-holes! You're all ash-holes!」(是的……他發音錯誤,將asshole說成ashhole),結果又引來了無數的爆米花和汽水瓶。還有一個扮演「科學怪人」的,是我當晚的最愛。他身高至少兩米有餘,身材魁梧宛如童話中的巨人,穿一身西裝,面容丑怪,表情僵硬,頭皮上有幾處「傷口」,露出裏面的金屬零件,表明他徒有一張人皮,內里其實是個機器人。此人演技了得,一舉一動活脫脫就是個機器人。有時他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咯咯聲,一步步走到觀眾席上,一把搶過遊客手中還未開封的爆米花,野蠻地拆開,然後用兩隻僵硬的大手將爆米花大把大把塞入https://read.99csw.com口中,直到實在塞不下,滿臉滿身都是爆米花,然後紛紛掉落在地。我和銘基為之絕倒,大聲鼓掌叫好。他回到摔跤台上,連打起架來都完全是機器人的頻率步調,而且一不耍陰招,二不偷工減料,看得人非常痛快。這絕對是個埋沒在民間的天才演員。
每個人憑門票可以領到一杯可樂和一包爆米花。導遊走來走去地勸告我們這些外國人:「等會兒開場了,不要往摔跤手身上扔東西……」大家都驚訝駭笑——都是文明人,誰會無緣無故往別人身上扔東西呢?
而且沒有鐵籠和圍欄,天然食物鏈也從未被破壞,
她指一指牆上角落裡的一張小小招貼畫:「你們聽說過Chulita Wrestling嗎?」
從雪山下來,我回到市區找理髮店,打算修一修頭髮。事實證明這又是一個極其愚蠢的決定——我有心理準備這裏的理髮師技術不會好到哪裡去,可是剪完以後還是嚇了一大跳。給我剪頭髮的是個作女人裝扮的男人,長捲髮,大濃妝,眼皮上敷著閃閃發光的綠色眼影,懶洋洋風情萬種,一開口卻是低沉的男性嗓音。不知是我西班牙語太差還是他一意孤行,只見他手起刀落,留了幾個月的頭髮忽然短了一大截。我用了幾個小時儘力平復失望的心情,可是晚上洗完澡一照鏡子還是忍不住尖叫出聲——劉海參差不齊,有幾縷只得一、兩厘米長,簡直像是惡作劇!我捶胸頓足,立刻找出剪刀來試圖自己補救。正對著鏡子聚精會神,銘基忽然拉一拉我的髮腳:「誒?這一縷頭髮又是怎麼回事?」我伸手一摸,差點再次崩潰——這真的不是什麼整人節目嗎?那縷頭髮比旁邊的至少要長出三、四厘米!只好請銘基幫我修剪,他一邊剪一邊大放馬後炮:「早就跟你說不要在玻利維亞剪頭髮,等到了智利阿根廷這種發達國家再剪才比較保險嘛!」唉,可是誰會想到玻利維亞的理髮師連頭髮都剪不齊?
然後這場秀又落入了「好人VS壞人 + 壞裁判」的俗套。Chulita是好人——這個自然 , 只是雙方體力實在太懸殊,女人落敗時看得人十分不忍。一個男人痛打一個女人,即便清楚這隻是表演,心裏還是覺得怪怪的,用英國人的話說就是「It's just wrong」。我正這麼想著,身旁的英國男生也忽然自言自語起來:「It just felt wrong.」
或許正因如此,觀眾的代入感也特彆強。尤其是當地人,簡直是全身心投入地觀看「比賽」,為「好人」九-九-藏-書加油,給「壞人」喝倒彩。當「壞裁判」乘亂偷襲「好人」時,全場都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和噓聲。在某一個瞬間,一位當地老伯實在無法抑制憤怒的情緒,猛地站起來將手中的飲料瓶用力擲向摔跤台上的「壞人」。大概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觀眾席里就亂套了,全場情緒升溫。由當地人領頭,包括外國遊客在內的所有人都開始紛紛往台上亂扔東西——爆米花、汽水、西紅柿、蘋果核……滿地狼藉。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導遊在開場前讓我們不要扔東西,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他也知道這其實是無法禁止的。連銘基同學這麼斯文的人都連扔了兩包爆米花。
然而拉巴斯這個城市詭異魔幻,深不可測,遠遠不止這點雕蟲小技。我們在旅行社預訂去亞馬遜平原的機票,那工作人員忽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對了,今天是星期天呢,你們想不想看一點比較特別的東西?」
天災人禍,死亡疾病,貧窮困苦,人生如摔跤台一般險惡。可是,摔跤台上或有勝算,人生卻由不得你定奪。
「給我們兩張票。」我忙不迭地說。

玻利維亞,拉巴斯觀看的Chulita Wrestling(女子摔跤)
據說高原反應並不一定表現為頭痛胸悶,另一種癥狀是「精神亢奮,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高興」。由於我在高海拔地區一向生龍活虎,銘基同學一口咬定我的這種「過分正常」的狀態也屬於高原反應的一種。
我恨那個男扮女裝的理髮師。這是拉巴斯和我開的玩笑嗎?
亞馬遜平原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水上動物園,
當天下午,一輛大巴載著幾十個興奮喧鬧的外國遊客駛向拉巴斯郊外的貧民窟,Chulita Wrestling便在那裡的體育館上演。說是「體育館」,其實小得可憐,設施也非常簡陋,中央有一個四周有圍欄的摔跤台,旁邊環繞著一排排給觀眾坐的塑膠椅子和長凳,這便是全部了,連廁所都沒有,有需要的話只能去馬路對面的公廁。別看地方小,沒過多久就坐滿了人。前排的座位幾乎被外國遊客包攬了,本地觀眾都坐在後面,他們之中什麼年齡層都有,小孩子滿地打滾吵鬧個不停,老太太們則安安靜靜地織著毛衣等待開場。每個人都紅光滿面喜氣洋洋,那種興奮期待的神色令我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社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