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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我不敢肯定他是否願意見我,我想我會讓他記起一段他更願意忘記的時光。但我還是會去的。有沒有可能見到他的任何畫作呢?」
迪爾柯·斯特羅伊夫在講這件事的時候,他那圓圓的、傻裡傻氣的臉上掛著茫然而驚詫的神情,由不得你不想笑出聲來。
我問斯特羅伊夫現在是否還在畫畫。
「迪爾柯還真就給他了。」他的妻子憤怒地說。
她有點臉紅了,為他語氣中的激|情而難為情。斯特羅伊夫曾在他的多封信中告訴我,他非常愛他的妻子。現在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幾乎片刻不離她的左右。我不能確定她是否愛他。這個可憐的傻瓜,他不是個能激起女人愛情的人,但是在她眼裡的微笑是含著愛意的,也可能她的矜持掩蓋了她深深的感情。她不是傾國傾城的美女,可他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但是她卻有一種端莊的秀美。她的個頭不低,一身剪裁得體的樸素衣衫掩蓋不住她美麗的身段。她的這種身材可能對雕塑家比服裝商更有吸引力。她的頭髮是褐色的,而且很濃密,髮式很簡單;她的臉色很蒼白,五官周正而不是那麼驚艷;她有一雙灰色的眼睛。她差一點就與美貌失之交臂,也許就是差這麼一點兒,連漂亮也稱不上了。但是,斯特羅伊夫把她比作夏爾丹畫筆下的人物也並非沒有道理,她讓我好奇地想起了那位偉大畫家筆下不朽的人物形象——歡快的家庭主婦戴著女式帽子,腰間圍著圍裙。我能想象她安靜地在鍋碗瓢盆中忙碌著,像執行儀式一般做著家務,從而賦予這些家務一種崇高意義。我不認為她聰明或者活潑有趣,但是在她莊重與專註的神情里有某種說不上的東西,激起了我的興趣,她的矜持中也有一種神秘感。我很好奇她為什麼會嫁給了迪爾柯·斯特羅伊夫,雖說她是英https://read.99csw.com國人,但我無法確切地給她定位,她出身於怎樣的社會階層,有什麼樣的教養,或者在婚前她的生活狀態是什麼樣的,這些都不是很明顯。她的話不多,可一旦說起話來,聲音很悅耳,舉止也很自然。
「你的意思不是說你認識他吧?」斯特羅伊夫喊道。
「如果你還不住嘴,我可要走了。」
斯特羅伊夫笑起來,聳了聳肩膀。他已經恢復了好脾氣。
「他們不是很可愛嗎?」斯特羅伊夫問道。
「我要拿出來嗎?」
「把你更多的畫作給他看看吧。」她說道。
「身材高大,留著紅鬍鬚,查爾斯·斯特里克蘭,一個英國佬。」
可悲的是,無論是誰聽了這個故事,都會被這個荷蘭人所扮演的滑稽可笑的人物逗樂,而不會對斯特里克蘭對待他的粗暴行為生氣。
「我被嚇了一跳,我不喜歡拒絕別人。他把錢放進兜里,僅僅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後就走了。」
「我的傻夫人認為我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他說道。
「那些畫糟糕透頂。」
「你知道,有一天我請他來這兒,想給他看看我的畫。他來了,我給他看了我所有的畫。」
「你是說斯特里克蘭嗎?」我叫道,「我們說的一定不是同一個人。」
他連珠炮似的向我發問,把我安頓到一把椅子上,不住地拍打我的肩膀,好像我是個坐墊一樣,把雪茄塞到我手上,又是讓我吃小點心,又是讓我喝葡萄酒。他一刻也不讓我得閑。因為發現家裡沒有威士忌酒了,他難過得不得了,又想著給我煮咖啡,絞盡腦汁想儘可能地為我做點什麼。他容光煥發,滿臉是笑,彷彿每個汗毛孔都洋溢著快樂。
「啊,親愛的,你不懂。」
「我可曾有過看走眼的時候?」迪爾柯問我,「我告訴你他是個天才,我對此深信不疑,一百年之後如果還有人能記起你和我,那完全是因為我們認識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緣故。」
我們正坐在畫室里,他手一揮,讓我看畫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畫作。我有點吃驚,他正在畫一組義大利的農民,他們穿著坎帕尼亞大區傳統的服裝,在羅馬教堂的台階上懶洋洋地斜躺著。https://read.99csw.com
斯特羅伊夫笑了笑。
「為什麼你認為美——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就像岸邊的石頭一樣,讓漫不經心的路人隨隨便便就能撿起來呢?美是一種絕妙和奇異的東西,藝術家通過心靈的折磨,在世界的一片混亂中才能找出來。當他把美創造出來以後,並非所有的人都能知道它。如果你想辨別出它,你必須重複藝術家的冒險。他歌唱給你的是美的旋律,你的內心若想再次聽到它,就需要有知識、敏感和想象。」
「事實上他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一個非常偉大的藝術家。」
「我的小乖乖。」他說道。
「你瞧,我結婚了,」他突然說,「你覺得我太太怎麼樣?」
「那就對了,他是個偉大的藝術家。」
接下來,他又給我看了更多的畫。我發現即使在巴黎,他也還是一直在畫那些陳腐不堪、花里胡哨的畫,和他多年前在羅馬時畫的別無二致。這些畫看上去都很虛假、缺乏真誠、劣質鄙俗,但是從做人上,沒有誰能比得上迪爾柯·斯特羅伊夫那樣的誠實、真摯和直率。世上有誰能解決得了這種矛盾呢?
「那你又是怎麼看待斯特里克蘭的畫的?」我笑著問她。
「如果他說我的畫不好,我不會介意的,可他什麼也沒說——一個字都沒說。」
「我就是不喜歡不懂禮貌的人。」斯特羅伊夫太太說道。
「迪爾柯,你簡直讓我沒耐心了,」斯特羅伊夫太太說,「他那麼對待你,你怎麼還這樣談論他的畫作九*九*藏*書?」她又轉向我說:「你知道嗎,當一些荷蘭人來這兒要買迪爾柯的畫時,他總勸說他們去買斯特里克蘭的畫。他還堅持把斯特里克蘭的畫弄到這兒來給他們展示。」
「不,他還沒出名。我認為他還沒賣出過一張畫。當你同別人說起他時,他們只會嘲笑他。不過我知道他是個偉大的藝術家。畢竟,他們還嘲笑過馬奈呢。柯羅也是一張畫沒賣掉過。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裡,但我能帶你見到他,每天晚上七點鐘,他都會到克里舍大街的一家咖啡館去。如果你願意,我們明天可以去那裡。」
他笑容滿面地看著她,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汗水使它不停地往下滑。
我事先沒告訴斯特羅伊夫我要到巴黎來,當我按響他畫室的門鈴后,他本人過來開的門,他沒有馬上認出我來。隨後,他驚喜地喊叫起來,一把把我拉進了屋裡。受到如此熱切的歡迎是件很開心的事。他的妻子坐在爐子邊做著針線活,當我進來時,她站起身來。斯特羅伊夫向她介紹我。
「去睡吧,我親愛的,我要陪我的朋友出去走走,隨後我就回來。」
「那為什麼我總是認為你的畫作是美的,迪爾柯?正是當我第一次看到它們時,我就深深地喜愛上它們了。」
「當我認識他時,他還沒有鬍鬚,但如果留起了鬍鬚,那一定會是紅色的。我正在談到的這個人僅僅在五年前才開始畫畫。」
斯特羅伊夫尷尬地遲疑了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又開始講述讓他難堪的往事了;他覺得很難為情地講完了它。「他看了看我的畫作,什麼也沒說。我以為他要保留他的判斷直到看完所有的才說。最後,我說:『瞧,就是這些了!』他卻說:『我來是想讓你借我二十法郎。』」
「畫畫?我現read.99csw.com在畫得可比以前好多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問題,於是問道:
「從哪兒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問,「他出了名沒有?他現在住在哪兒?」
他還是我記憶中的那副可笑的模樣。他是個矮胖的男人,兩條小短腿,還是很年輕——他可能還不到三十歲——但是過早地禿頂了。他的臉滾圓,面色紅潤,皮膚很白,臉頰紅通通,雙唇也很紅,眼睛也是又藍又圓。他戴著一副大的金邊眼鏡,眉毛很淡,以至於都看不見它們。他的形象使你想到了魯本斯畫筆下快樂的肥胖商人。
他表示歉意的笑聲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畫上。當斯特羅伊夫評價別人的作品時,他批判性的感覺非常準確和不拘一格,而對自己的作品,儘管陳腐平凡,俗不可耐,他卻自鳴得意,沾沾自喜,這真叫人不可思議。
雖然迪爾柯·斯特羅伊夫遭受了那麼多來自他朋友們的諷刺挖苦,但還是渴望別人的讚許和有著很幼稚的自我滿足,無法抑制展示他作品的衝動。他又拿出了一幅畫,畫上兩個捲毛頭髮的義大利頑童正在玩彈子遊戲。
「你一點兒沒變。」我邊打量著他,邊笑著說。
斯特羅伊夫的嘴唇顫動了一下。
迪爾柯仍然在笑著,轉過身對我解釋說:
「這是你現在正在畫的?」我問道。
「我希望我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他。」斯特羅伊夫太太說道。
「可是你不覺得她太棒了嗎?我告訴你,老朋友,別再耽誤了,也趕緊結婚吧。我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你看她坐在那兒,這難道不就是幅活生生的畫嗎?像不像夏爾丹的畫,啊?我見過世界上所有的漂亮女人,可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比迪爾柯·斯特羅伊夫太太更美麗。」
九*九*藏*書「你還有臉說這事,迪爾柯。」他的妻子說道。
「那人是個畜生。」他的妻子說道。
「你不記得了嗎?」他對她說,「我以前經常跟你談起他。」隨後又轉向我:「你幹嗎不提前告訴我你要來這兒?你來這兒多久了?打算待到什麼時候?為什麼你不早來一個小時,我們一起吃晚飯?」
「你難道不認為他畫得很美嗎?」斯特羅伊夫太太問道。
「我可憐的寶貝。」他走到她的身邊,拿起她的雙手吻了一下。「她不喜歡他。你竟然認識斯特里克蘭,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呀!」
「從他那兒不太可能。他不會給你看的。有一個我認識的小畫商,他那兒有那麼兩三幅。但必須由我陪你去才行,要不你不會理解他的畫的,我必須親自給你講解一下。」
「你叫我怎麼回答你的問題呢?」我笑著說。
迪爾柯·斯特羅伊夫摘下了眼鏡,把它們擦乾淨,他的紅臉膛因為激動而發光。
「是的,我在這兒也跟在羅馬一樣能找到模特兒。」
「我說,你是否碰巧遇到過一個叫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畫家?」
我很吃驚,與此同時,我又萬分激動,我突然回憶起了我最後一次和他談話時的情景。
「那好,可你的那些荷蘭同胞都對你大為光火,他們認為你正在跟他們開玩笑。」
「不可能。」
我告訴他我打算在巴黎住上一段時間,已經租了一間小公寓。他狠狠地責怪了我一番,說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他,也許他自己會幫我找一間更好的公寓,還可以借給我家居用品——難道我真的花了一大筆冤枉錢去買這些東西了嗎?——而且他還可以幫我搬家。他真的覺得我不夠意思,因為我沒有給他機會讓他來幫一下我。與此同時,斯特羅伊夫太太坐在那兒安安靜靜地補襪子,一句話也沒說,嘴角上掛著靜靜的微笑,在聽斯特羅伊夫滔滔不絕地嘮叨著。
「可不是嘛,迪爾柯。」斯特羅伊夫太太笑著插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