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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路邊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像一間山中小屋。走到裏面一看,只見狹窄的屋內地板上還嵌著火爐,爐邊圍著一圈供客人坐的椅子。窗邊坐著一對情侶。地板上有一條紅毛狗轉來轉去。
我從山崖上順著村道而下,繼續往前走。
沼井正平一邊思考,一邊天橋之前慢慢向右邊走去。這是一條下坡路,路的兩旁依然是農田和樹林。夕陽樹林的枝條上描繪出道道紅線。
正平關掉了手電筒,一屁股坐草地上,雙手捂住了臉。他的雙手很快就濕了,就好像浸到了水裡一般。他任憑自己暢快地痛哭了一場。悲哀深處自有一番甘美,他深深地沉浸這種甘美的感受之中。
果然不出所料,原本高坡上能夠看到的沼津市遠景已經沉到下面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近前的丘陵和樹林——並且不是高坡上那種疏疏落落的樹林,而是像屏風一般的密林,完全隔阻了正面的視線。
估計是山崖的斜坡上踩到的,因為自己那裡轉悠了好一陣子。
四周已是漆黑一團。正平重新清醒過來,從草地上站起身,打開了手電筒。圓圓的亮光又開始草叢中移動起來。
那對情侶也笑了,隨即走出了咖啡店。
他的謊言跟「十萬分之一的偶然」有關係。
正平去櫃檯付錢時,紅毛狗又為了幫主人做生意而吼叫起來。可即便紅毛狗要留他,他也不能再留這裏了。時間已是下午六點。
一路走來他一直思考這個問題,坐到咖啡店的椅子上后也仍繼續。他似乎漸漸有了點頭緒。
紅毛狗還用鼻尖蹭他的鞋底。鞋底上粘上了什麼嗎?正平放下咖啡杯,脫下了右腳上的皮鞋,把鞋底翻過來看了看。
這片黑布上,還沾著一小片枯草。
紅毛狗回來了,將鼻子不住地往正平的皮鞋底上蹭,每蹭一下皮鞋就搖晃一下。被狗這樣蹭著,腳底板也怪痒痒的。
寬約兩公分,長約三公分。看起來寬度本來就是那樣的,可長度九九藏書方面似乎原本要比這個長得多,像是截短了的膠帶。吸引紅毛狗鼻子的,就是這個。
「年度最高獎」獲獎者的獲獎感想中並沒有提到「汽車」的事。當然也可以認為那是不相干的事,所以被省略掉了。那麼,是不是故意省略掉的呢?會不會是不想提及的心態驅使下而省略掉的呢?
為了拍攝沼津的夜景,我縣道、村道上轉悠了兩個小時左右。
正平從來沒有像現這樣深感沒有計程車的不便。過了天橋后,他將攝影包背肩上,順著與高速公路平行的南北走向的村道匆匆趕路,時而大步行走,時而一路小跑。
現明白了,這句話和實際地形完全不符。沼津的夜景被近景擋住了,根本看不見。
咖啡來了。正平啜了一小口,好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從攝影包里掏出了筆記本。
櫃檯後站著一位二十二三歲的姑娘正為正平準備他點的咖啡。夕陽照窗戶上,依然十分明亮。
那天晚上,明子之所以駕車去靜岡,就是為了趕到躺病床上的姑媽跟前,向她詳細述說兩周后自己要結婚的事的。明子出發前,還給正平打了電話:「姑媽十分寵愛我,所以我一定要趁她神志還清楚的時候,把舉行婚禮的事告訴她,讓她高興高興。」
鞋底上粘著一些幹了的紅土。村道是柏油路,所以這些紅土應該是從山崖上帶來的,還粘著四片芒草碎葉。因為那山坡被長長的芒草覆蓋著。
山坡上毫無遮蔽,天空餘暉的映照下,仍較為明亮。可是,這種亮光再過幾分鐘也行將結束了。
沼井正平沿著山崖上面的小路朝御殿場方向往回走。
然而,不要說有車停下來了,那些卡車、轎車連車速也不減。司機們根本沒發覺路旁斜坡上出現的旋轉燈光。或者說,即便察覺到了,也根本不予理睬。
這兩張紙片正反面都是漆黑的,有一定厚度。紙張並不滑爽,兩面都起毛,摸上去手感十九*九*藏*書分粗糙。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汽車」這裏又意味著什麼呢?會不會除了駕駛以外還有別的什麼事跟汽車相關聯呢?
沼井正平不時地停下腳步,凝視著前方。前面低矮的丘陵就如同升降舞台一般不斷地升高。
如果是從高坡上往南走下來的話,則無論走哪條路,「沼津的夜景」都同樣會沉降到視野以下。通過實地勘察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謊言。
他順著斜坡下到野杜鵑那兒,蹲下身子一手握著手電筒,一手撥開雜草。草叢中響聲窸窣,一條蛇尾巴一晃就不見了。
小峰和雄先生所謂懸賞是對於業餘攝影愛好者們的「鼓勵」,會引發「技藝上切磋琢磨」,聽起來似乎也頭頭是道,但我認為這種「急功近利」會發展成自私自利之心,助長其內心的旁觀主義。
櫃檯里的姑娘喝住了紅毛狗,笑著對吃驚的客人說:「它是不願讓客人離開。」
沒想到聽到這句話的三小時后,她就命歸黃泉了,唯有她的聲音還回蕩耳畔。
往北去的這條道路重又通往高坡。正平沿著上坡路朝前走去。
他從攝影包中取出了手電筒。因為暮色已經相當濃重了,要長長的芒草叢中尋找什麼已經十分困難了。
可是,還沒等到達事故現場,太陽已經下山了。天空一片澄明的藍色,而樹林中已經湧起了黑色,下面的高速公路上流動著的車流全都亮起了前燈。
更主要的是,這一點點亮光不僅被晃眼的前燈蓋過了,那些風馳電掣的大卡車的駕駛室頂棚和發動機罩兩側也都裝了紅色、黃色的燈,把一台偌大的貨車裝扮得像一輛節慶日遊行的花車一般,手電筒的亮光完全淹沒那片令人眼花繚亂的燈光中了。
這樣的東西是不能扔咖啡店地板上的。正平取過地爐邊的紙巾,把它包起來,塞進上衣口袋時,卻產生了一個念頭: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踩上它的?
三月三日那天,他開車九九藏書將山內明子的姐姐和沼津警察署的交通組組長送來時,將汽車停天橋的對面一側,那裡下車後走過天橋來到這裏,並往返于明子的遇難現場之間。那時也是傍晚時分。
可見「為了拍攝沼津的夜景,縣道和村道上溜達」的說法,完全是一派胡言。
黑色膠帶頭到底是哪裡粘到皮鞋底上去的呢?正平俯視著滿是雜草的斜坡,順著小路放眼望去,用目光搜索著自己剛才轉悠過的地方。
由此可見,這片黑布是掉枯草叢中,由正平無意中踩上的。
還不僅如此。他發現皮鞋後跟上還粘著一樣黑乎乎的東西。
他又仔細尋找了一會兒,可黑紙片就這麼兩張,也沒發現帶粘性的黑色棉布片,這兩樣東西之間到底有沒有關聯也無從得知。但由此可見,以前確實有人到這片山崖斜坡上來過。而這斜坡的前面,就是米津安吉高速公路上看到「火球一般的東西」的地點。
沼井正平村道上終於遇到一個行人,那是一位出來散步遛狗的老人。他上下打量著正平,默默地走了過去。隨後,沼井正平就來到了縣道上。這裏的地勢很低,對面的山丘顯得很高,新住宅一幢連著一幢。這裏,往哪兒看都看不到什麼「沼津的遠景」了。
正平心想,這裏的「旁觀主義」可置換成「功利主義」。因為這跟自己化名「橋本」去見藤澤市的西田榮三時,西田所說的內容有關係。
室外的陽光正急速地黯淡下去,但離天黑應該還有一段時間。
真倒霉,粘上了一件討厭的東西。將它從鞋底上揭了下來后,黏黏糊糊的東西轉移到了手指上。
沿著公路朝北一直往上走,走到盡頭就是高坡。不一會兒正平就來到架東名高速公路上的天橋上。
先來的那對情侶從椅子上站起來,朝櫃檯走去。紅毛狗離開了正平,衝著付錢的客人吼了幾聲。
正平用手指將那條黑色的東西揭了下來。是像朱羅紗的質地粗糙的https://read.99csw.com棉布,兩面都有橡皮膏那樣強力的粘性。之所以粘皮鞋底上,就是這粘性的緣故了。
亮光中他看到有黑色的東西卡芒草中間。拾起來一看,原來不是膠帶而是兩張黑紙片。一張是五厘米見方的正方形,另一張則是長五厘米寬四厘米的長方形,這兩張紙片好像是從更寬的紙上撕下來后被扔這裏的。
他回到了天橋前,發現東西方向的村道上連個人影也沒有。除了農田和雜樹林,什麼也沒有。現就是這麼一幅景象,到了夜裡肯定更不會出現行人了。
那麼,他為什麼非要撒謊不可呢?有這個必要嗎?這跟「十萬分之一的偶然」肯定有什麼關聯……
圓圓的亮光中浮現出了枯萎的桃花和菜花,紙折的小人偶耷拉枝條上。正平感到明子對於自己重返此地似乎十分高興。
正平站起身來,朝著從御殿場方向拐過來的車輛晃動手電筒,特別是當有大型卡車開來時,手電筒划的圈就更大了。
正平的目光重又回到了筆記本上。
縣道的路面很寬。道旁住宅樓鱗次櫛比,路面上車輛川流不息。沼井正平沿著縣道朝御殿場方向走去。河水就身旁流淌著,河上的橋樑正重建之中。路邊豎著「庭園建造石料」的牌子。走了七百多米,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路邊立著路標,用箭頭分別指示著各個方向:朝北的「御殿場40km」、朝西的「(××地方銀行)信息統計所3km」「祠廟3km」「肖古館3km」「現代法國畫家美術館3.5km」等等。各種標牌井然有序。
A報發表了獲「年度最高獎」的照片后,還刊登了讀者的批評意見。他將那一段剪下來貼了筆記本上。
令徵集方大傷腦筋的是很難徵集到好照片。於是,徵集方和工作人員中就流傳著這樣的說法了……這當然是開玩笑的了。因為收到的照片全都是平庸之作么,就自然會出現這樣的謠傳了。古家先生他們也經常將其當九*九*藏*書作笑話來說的……不過,這可不能對外人說。雖然是笑話,也很容易招來誤解的。
「哈哈,還是條會做生意的狗么。」
《衝撞》確實是一幅出色的攝影作品。以如此視覺衝擊力來表現交通事故之慘烈的作品,我想是為數不多的……毫無疑問,這張照片是一幅力作,但這與它是一幅來自讀者投稿的徵集作品是兩碼事。如果不是偶然身處事故現場,當然是拍不出這樣「血淋淋的照片」的,這一點也無需贅言……如果攝影愛好者無論走到哪裡都隨身帶著照相機,按照評審委員長古家先生所說的,是「以備不時之需的攝影愛好者的常識」的話,那就用得上人們針對「紫雲丸」海難照片(這幅照片也是一個偶然身處救援船第三宇高丸上的業餘攝影愛好者所拍攝的)的責難了。那是一種比起幫助救人來,更想「拍出好照片,並得到人們的讚揚」的行為,極端自私。
業餘攝影愛好者的那種「拍出好照片,並得到人們的讚揚」的心理,和投稿參賽「最好獲得年度最高獎,一手包攬獎盃、獎狀、獎金」的意識並無二致……
不過,這不是靠近連續撞車事故現場的那座天橋,而是靠近御殿場的另一座,和前一座相隔約一公里,要到事故現場則需再往回走約七百米。
交通組組長的介紹幫他找到了目標。將這邊斜坡上的小松樹和高速公路對面山坡上特徵明顯的小樹林連成一條線的話,處於連線位置上的那段路面就是鋁板廂式車的翻車地點。而他就是那兒的路邊上用新買的玫瑰花束換下枯萎的桃花花束,並把那束枯萎的桃花放到了現場南邊一百米處的野杜鵑下面。那裡,他小心翼翼地將枯萎的花束擺放好,又思考了好一會兒「火球」的問題,待的時間比較長。興許就是那一帶踩上膠帶頭的吧?
沼井正平蹺著二郎腿讀著筆記本上的剪報。紅毛狗跑到了他的跟前,一個勁兒地嗅著他那隻抬起的皮鞋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