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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愛情與自由

八、愛情與自由

「沒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鞋有多醜。」
「承認吧,克洛艾,確實很難看。」
「不見得。」
「但是除此之外,我幾乎喜歡你的一切。」

圖8.2
「因為我很在乎你。你買了一雙難看的鞋子,必須有人來告訴你。不過我怎麼想有什麼關係?」

圖8.1
「我不喜歡這種樣子,穿上了像一隻鵜鶘。」
10.克洛艾和我之間的爭論從來都不是朋友式地進行的。朋友之間因為禮貌和客氣,建立了一層無形的保護膜,這膜,即身體的生疏,阻止了敵意的產生。但是克洛艾和我已經肌膚相親:一起睡覺、一起沐浴、觀看彼此刷牙以及共同為感傷纏綿的電影流淚,故而我們之間的那一層隔膜被撕掉了。於是我們不僅得以相愛,還可以演繹相愛的對立面:吵架辱罵。我們把結識對方等同於一種擁有和許可:我了解你,所以我擁有你。在我們相愛的進程中,肉體交合之後,禮貌客氣(朋友間的友誼)就止步了,就此而言,第二天早餐時爆發的第一次爭吵並非巧合。
17.政治學說中長期有這種願望:用顧客和報攤攤主的親切關係代替屠夫和牛羊的殺戮關係。為什麼統治者不能客氣地對待人民,容忍涼鞋、異見和分歧?自由主義思想家的答案則是:只有當統治者不再奢談是出於愛而統治其人民,轉而關注降低利率和火車準點時,友好的關係才有可能出現。
4.讀者可以略過整個情節劇。這段對話足以預示,片刻之後,像突如其來的風暴一樣,克洛艾脾氣大發,把那惹禍的鞋子脫下一隻(拉開架勢以讓我看到),我迅速蹲下身(也許是荒謬地)躲避飛來的炮彈,鞋子砸穿我身後的玻璃,飛落在街上。
8.儘管這並不總是裝玻璃工人的事,但非自由主義永遠都不是片面的。我曾做過成百上千的事把克洛艾惹怒:為什麼我總是喜怒無常?為什麼我執意要穿那件看上去像穿了一個世紀一樣舊的外套?為什麼我睡覺時總是把羽絨被蹬下床?為什麼我把索爾·貝婁看成那麼偉大的作家?為什麼我還學不會泊車,不能把車整個兒停在車道里?為什麼我經常將腳蹺在床上?所有這些都與《新約全書》所說的愛相去甚遠;《新約全書》中的愛從來不會對一雙醜陋的鞋子、對牙齒間的菜葉說三道四;也不會因為她對《捲髮遇劫記》作者的固執而且錯誤的觀點品頭論足。然而所有這些都構成了家庭中的古拉格,已經設定好他們應該怎樣,每天都想把對方拖進這個框框之中。如果把理想和現實想象成兩個部分重疊的圓圈,那麼這月牙形的部分就是我們試圖通過爭論使兩個圓圈重疊成一個,從而得以消滅的差別。(見圖8.1)九_九_藏_書
20.我們又回到愛情和自由的選擇上來了,後者看上去只存在於疏遠的,或者冷漠出現的關係當中。報攤主的涼鞋不使我惱怒,是因為我不在乎他,我只希望從他那兒買報紙和牛奶,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我不會希望向他袒露心跡或在他的肩頭哭泣,所以對於他的穿戴,我不會冒昧地說三道四。但是如果我愛上了保羅先生,我真的還能繼續對他的涼鞋這樣安之若素?或者是否總有一天(出於愛)我會清清喉嚨,建議他換一雙?
「那就穿上吧。」
15.如果愛情和一廂情願的政治其開頭都是同樣的美好,那麼結局也許會是一樣的血淋淋。難道我們還不熟識以專橫告終的愛情?以同樣的專橫,統治者堅定地宣稱他們心懷國家的真正利益,但結果不也是以合法化地殺戮那些堅持異議的人而告終嗎?如此看來,愛情是一種信念(還有許多其他的內容),是非自由的,因為信念從來避免不了向持異議者和異端發泄自己的挫折感。換一種說法,一旦你對某事產生了信念(祖國、馬列主義、國家社會主義),信念的強大力量必然會自動地消滅其他的選擇。
2.這種選擇常常因為樂觀地把這兩個概念等同而被忽略,一個概念被視為另一個的縮影。但是如果將兩者聯繫到一起,卻又是不合情理的結合,因為不可能既談情說愛又擁有自由;而如果能夠擁有自由,又並不總能得到愛情。我們滿可以質問,除了公開的敵意,為什麼戀人之間的刻薄言辭不能得到容忍(或甚至認為是可以理解的)?同樣,由鞋子引申到國家,我們會發出類似的疑問:為什麼那些沒有社會意識或公民意識的國家讓人民隔絕分散,而不是安居樂業?為什麼那些把社會意識、愛、兄弟情誼掛在嘴邊的國家總是以大批大批地屠殺人民告終?
「喂,別這麼說我,你知道不是這樣嘛。」
19.穆勒的呼籲聽起來是那麼合理,難道我們不能把https://read.99csw.com這些原則運用於個人生活中?然而如果將之運用於二人世界,那麼令人遺憾的是,他的觀點似乎失去了精彩之處,必然產生一些徒有虛名的婚姻:愛情早被蒸發,夫妻分床而睡,只是上班前在廚房碰見時才偶爾說上幾句話。當他們一起吃完晚餐的肉餡土豆泥餅,或在凌晨三點品嘗感情失敗的苦澀之時,兩人早已放棄互相理解的希望,替代以建立在克制住的爭執和彬彬有禮基礎之上的不冷不熱的友誼。
「因為你剛才說我穿上了像一隻鵜鶘。」
「我現在怎麼能穿?」
18.約翰·斯圖亞特·穆勒於1859年發表的《論自由》,是提倡不以愛的名義制約人民的自由主義經典之作,他毫不含糊地要求政府(無論有多好的意圖)不要干涉人民,不要逼迫他們換鞋子、讀某些書、清除耳垢或是剔清牙齒,從此非暴力政治找到了最偉大的辯護者。穆勒認為,儘管古代的聯邦(不是指羅伯斯比爾的法國)覺得自己有權力對「每一個公民的身心需合乎法則保持濃厚的興趣」,但現代政府卻應儘可能退後,讓人民各行其是。如同愛情中被煩擾的一方請求僅給予一個空間一樣,穆勒呼籲政府不要干涉人民:
「坦白地說,不喜歡。」
「確實如此。」
22.革命家和情人似乎都十分傾向於嚴肅認真。難以想象與斯大林或與少年維特開個玩笑會是怎樣的情景——儘管區別難以避免,但兩人似乎都極其緊張而認真。缺乏歡笑的能力,就是無法認可事物的相對性、社會和人際關係與生俱來的矛盾性、慾望的複雜性和衝突性,也無法知道必須接受心上人永遠學不會泊車,或洗不幹凈浴缸或改不去對瓊尼·米切爾的偏好——而你仍然愛著他們。
23.如果克洛艾和我能夠超越我們之間的一些差別,那是因為在看到彼此性格不投合時,我們能夠用個玩笑來將其解決。我沒法不討厭她的鞋子,而她卻繼續喜歡,我一如往日地愛她,但(窗戶修好后)我們至少為那次事件找到了開玩笑的餘地。每當爭論激烈起來時,一個會威脅說要把自己「扔出窗外」,另一個聽后總是能報之以笑,從而化解了惱怒。我的駕駛技術無法提高,卻贏得了「阿蘭·普羅斯」的名字。我覺得克洛艾偶爾殉難者似的旅行令人厭煩,但是當我能把她當作「聖女貞德」而聽從她時,心情就好多了。幽默意味著無須直接的衝突,你就可以輕輕越過一件惱人之事,目成心許,無須明言就做出了一個評判(「通過這個笑話,我想讓你知道我討厭X,而不必對你直說——你的笑聲說明你接受這個評判」)。九*九*藏*書
「你很難找到與你看法一致的人。」
24.當兩人不再能把差異化解成玩笑,那麼這就是他們停止相愛(或至少不再為愛的維繫做出較大的努力)的信號。幽默標示出產生在理想和現實的差異之上的惱怒:每一個玩笑背後,都是一次對差異甚至是失望的警醒,但這已經是無害的差異——因此能夠順利前行,而不必大動干戈。
「為什麼你又不|穿呢?」
「這雙鞋子不難看。」
「很適合,因此我才非要買不可。」
11.保護膜被撕去后,曾經壟斷的物品開始在自由市場里交換了,以前正常地(寬厚地)保留在自我批評領域的想法現在表達出來,製造了緊張的關係。用弗洛伊德的話說,我們不僅自身有「超我—自我」的衝突(見圖8.2),兩人之間也同樣如此。當交叉點僅僅是自我A和自我B時,就產生了愛;當超我A和自我B發生衝突時,鞋子開始飛出窗外。
「就是這樣,你看鞋跟,還有蝴蝶結,漂亮極了。」
「你只是妒忌我買了一雙新鞋。」
「因為我想要你也喜歡。我買它們,是希望你也覺得好,而現在你卻說我穿上了像個怪物。為什麼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合你意?」
「就是這樣,你甚至不喜歡我的鞋。」
12.忍無可忍源於兩個方面:其一,是非觀念;其二,不能讓他人生活在暗昧之中的想法。一天晚上,當克洛艾和我開始爭論起埃里克·侯麥的電影時(她膩味那些電影,我則愛看),我們忘了侯麥的電影既可以好,又可以不好,這完全取決於各人的看法。爭論逐漸演變為逼迫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而沒有意識到異見存在的合理性。同樣,雖然我憎惡克洛艾的鞋子,但我並沒有想到:儘管自己不喜歡,但鞋子並非生來就讓人討厭。
「真的?但是我覺得很雅緻。」
21.如果我和克洛艾的關係永遠達不到恐怖統治的程度,也許是因為我們能夠緩和愛情和自由的選擇,這緩和的法寶就是幽默感。幽默感很少為戀愛關係所有,幾乎更不為一廂情願的政治家(波爾布特、羅伯斯庇爾)所具備,幽默感能使(如果能夠那麼廣泛的話)政府和夫妻從忍無可忍中解脫出來。九_九_藏_書
14.政治與愛情似乎沒有相干之處,然而我們從法國大革命和法西斯主義血跡斑斑的歷史中可以看到同樣的一廂情願,同樣的理想模式與存在分歧的現實相對而立,從而如月牙形所代表的差異一樣,讓人們產生厭煩(劊子手的厭煩)。法國大革命最先提出(給出所有的選擇,只是為了一次洗劫),政府不僅要統治人民,而且要愛他們;人民大概也要同樣接受政府的統治,並且愛政府,否則就要被送上斷頭台。從那時起,一廂情願的政治就開始了其不光彩的歷史。革命的初期,從心理學上看,極其類似於愛情關係——強求合一,相信兩人/國家的無所不能,要求拋卻先前的自我,消解自我的界限,渴望不再有秘密(對對立面的擔憂很快使情人胡思亂想/或建立起秘密警察)。
9.如此行事的理由何在?不過是所有的父母、軍隊里的將軍、芝加哥的學院派經濟學家在使他人苦惱之前慣用的甜言蜜語——我在乎你,所以我會使你心煩意亂;我敬重心中那個完美的你,因此我會傷害到你。
3.「那麼,你喜歡這鞋子嗎?」克洛艾又問了一次。
「那你想讓我像一隻鵜鶘一樣去參加一個派對?」
只要不妄圖褫奪他人之自由,或妨礙他人對自由之求索,吾儕以自己的方式追求自己的好尚即得以名之為自由。……自由之義,在於防止強權勢力對於違反自己意願的文明社會成員的妨害。強權勢力自身之偏好,不論是物質方面還是道德方面,皆非侵犯他人之理由。

約翰·斯圖亞特·穆勒:《論自由》,劍橋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那好,你為什麼要向我說這些呢?」
「為什麼?」
5.我們的爭吵充滿愛情與自由的悖論。克洛艾的鞋子如何又有什麼關係?她身上還有其他諸多方面的優點,我卻寧願破壞我們的愛情也要緊盯住這一點不放?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對待一位朋友那樣善意地向她撒謊?我惟一的理由就是,我愛她。她是我理想中人——除了這雙鞋子——因此我被迫指出這一點小小的瑕疵,而對朋友,我從來不會(他們離我所謂的理想中人相去甚遠。而友誼的理想中人,我還沒考慮過這種概念)這麼做。因為我愛她,所以我直言不諱——這是我惟一的辯詞。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時尚。」
16.鞋子事件之後過了幾天,我到報攤買報紙和牛奶。攤主保羅先生告訴我說牛奶賣完了,如果我願意等一會兒九*九*藏*書,他就到貯藏室拿一箱來。望著保羅先生向鋪子後面走去,我注意到他穿著一雙灰色的厚襪子和褐色的皮涼鞋。襪子和鞋子都奇醜無比,然而奇怪的是,我卻無動於衷。為什麼當我看到克洛艾的鞋子時就不能同樣如此?為什麼我不能友好地對待我愛的這個女子,就像我對待每天賣給我牛奶的報攤攤主一樣?
「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感覺。我真的認為它不適合今晚的派對。」
6.我們有時更多理想主義地去想象,以為浪漫的愛情幾近基督之愛,是一種胸懷寬廣的情感,這情感宣布:無論你怎樣,我都愛你。這是一種無條件的愛,沒有界限,欣賞每一隻最蹩腳的鞋子,它是接納的體現。但是愛人之間的爭吵又提醒我們,基督的愛並非床笫之間的愛情,它似乎更適用於普遍,而不是個別;更適合於所有男人對所有女人的愛;更適合於兩個聽不到互相嘲笑的鄰居之間的愛。
1.如果讓我再回到克洛艾的鞋子上來,應該提及一下的是,鞋子事件並不以我持否定態度的個人分析而告終。我承認經過我們認識后第二次最激烈的爭吵,經過淚水、傷害、吼叫,以及右腳的那隻鞋砸破一塊窗玻璃落在登巴爾街的人行道上后,一切才宣告結束。撇開其中情節劇一般的緊張氣氛,這鞋子事件還包含了讓人產生興趣的哲理,因為它標志著一個個人生活的選擇,其激烈程度不亞於政治生活中的選擇:愛情與自由的選擇。
「因為你適合穿更好的。」
7.浪漫的愛情不可能如處|女一般純潔,它使用特殊的身體語言,具有惟一性而非普遍性。愛上鄰居A是因為他或她有一種笑容或雀斑或笑聲或觀點或腳踝不為鄰居B所有。耶穌拒絕為愛指明標準,從而避開了這個棘手的問題,也避開了這過程中愛的殘酷。因為有了標準,愛情就給打上了痛苦的烙印。當我們企圖將鄰居A變成鄰居B,或將鄰居B變成結婚前我們想象中完美的B時,鞋子開始飛來,離婚申請也被提出。就是在想象中的完美和歲月剝蝕出來的真實之間,我們將逐漸失去耐心,苛求完美,直至最終忍無可忍。
「那麼你又為什麼不能不奚落這鞋子?」
「也許我不懂,但是當我看到一雙難看的鞋子時,我會知道那叫難看。」
13.當個人的判斷被推廣,使其為女友或男友(或者整個國家的公民)接受之時,當我認為這很不錯成為我認為這對你來說也很不錯時,這種從個人觀點擴展到眾人共識的舉動實乃一件專橫之事。在有些事情上,克洛艾和我各自相信自己的看法,而由於這種相信,我們以為自己可以命令對方同意我們在所有的方面都正確無誤。專橫地聲言這就是愛情,是迫使對方(假裝是出於愛)放棄自己愛看的電影或自己喜歡的鞋子,去接受一個(充其量)只是假冒成普遍真理的個人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