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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美麗

九、美麗

9.我被吸引的特別之處在於,它並非建立在慾望的明確目標之上,同樣也不是建立在克洛艾的眾多特徵——從柏拉圖的觀點來看,也許並非完美的特徵——之上。在克洛艾面部不美麗的特徵之中,其他人不會多看上一眼的特徵之中,我找到了自己渴望看到的東西,這令我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例如,我並不認為她兩顆門齒之間的縫隙(見圖9.2)不好看,不符合完美的排列,恰恰相反,我覺得它獨特無比,是最值得愛慕的完美牙齒。我不僅不對牙齒間的縫隙漠然處之,相反,我十分欣賞。
7.康德的美學觀認為,身體的比例最終並不像欣賞身體的主觀方式那麼重要,否則我們怎麼解釋,對於同一個人,為何有人看來美麗動人,而有人則認為醜陋不堪?美麗在於觀者,這個現象可比作是著名的繆勒—萊爾幻像(見圖9.1),由於兩端的箭頭方向不同,兩根相同長度的直線看起來卻長短各異。如果把長度比作美麗,那麼我注視克洛艾時的情形,就像指向直線末端的箭頭一樣,使得克洛艾的臉看起來與眾不同,比那些客觀地看幾乎是同一張臉的人顯得更為美麗(直線更長)。我的愛就像放在同一根直線兩端的箭頭,它產生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印象,不論其多麼不真實。

圖9.3 維特根斯坦的「鴨—兔」圖
4.除了臉部的不和諧,克洛艾發現自己身體的其他部分更不勻稱。雖然共浴時我樂於欣賞洗液泡沫流過她腹部和腿部的曲線,但每當克洛艾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身材時,總是說「某個部位不勻稱」——儘管我從來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勻稱的。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也許對此更在行一些,因為在他看來,雕塑家應該明了,美的體形有一些固定的比例,將身體分解為六百個單位就可以發現這些比例,從而找到各部分之間的理想距離。在《論雕塑》一書中,阿爾貝蒂將美麗限定為「無論主體如何呈現,所有部分依照這樣的連接比例和諧地組裝,分毫不爽,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嫌少,任何改變則使其破壞」。但是在克洛艾看來,幾乎她身形的任何部位都被增了一分、減了一分或被修改,就此而言,她完整地保存了上帝饋贈給她的一切不完美。https://read•99csw•com
5.但是柏拉圖和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不論他們計算得多麼準確)的美學理論中顯然忽視了一些東西,因為在我看來,克洛艾美麗無比。我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如此吸引我,是喜歡她綠色的眼眸、黑色的頭髮、飽滿的嘴唇?我不知道,因為言辭不能描述為何一個人有吸引力而另一個人卻沒有。我可以說是由於她鼻樑上的雀斑或她脖子的曲線,但是這又怎能說服那些不覺得她有魅力的人呢?美麗畢竟不是可以通過說服別人來接受的啊。美麗不是數學公式,不可以得出一個無可置疑的結論。關於男人和女人魅力的爭論,類似於藝術史家試圖說明為什麼一幅畫優於另一幅畫的爭論。是凡·高的畫更優秀、還是一幅高更的畫更高明呢?惟一的比較辦法就是通過語言描述作品(「高更《南方的海》里的天空展示感情奔放的天才……」遜於「凡·高運用藍色達到的瓦格納式的深度……」),或通過繪畫技巧和材料來闡釋(「凡·高後期作品的表現主義感覺……」「高更那些塞尚read.99csw.com式的直線……」)。然而在解釋為何一幅作品能感動我們,令我們感受到美的真諦時,它們又能起到什麼真正的作用?如果說畫家歷來就不屑於藝術史家跟隨其後的評論,那麼與其說這是出於反向的勢利,還不如說是出於一種感覺,即繪畫的語言(美麗的語言)無法用人類的話語來表達。
11.普魯斯特曾經說過,絕代佳人不該給人們留下想象的空間。也許是因為克洛艾牙齒的縫隙留給我想象的餘地,所以才那麼富有吸引力。我的想象力被她齒間的縫隙激發了:合上,分開,要我的舌頭伸入。縫隙使我能夠重新安排克洛艾的牙齒,她的美麗是斷裂的,可以創造性地重新組合。因為她的臉既有美的體現又有丑的特徵,於是我的想象被賦予責任,需要去保持這不穩定的美。因為這種美和丑的模稜兩可,克洛艾的臉可比作是維特根斯坦的「鴨—兔」圖(見圖9.3),同一幅圖中包含了鴨子和兔子兩種形象,就如同從克洛艾的身上可以看到兩張臉孔。

圖9.1 繆勒—萊爾幻像
12.維特根斯坦的例子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觀者的態度:如果想找的是一隻鴨,那就會找到一隻鴨;如果想找的是一隻兔,那麼同樣會出現一隻兔。兩副圖像都可以找到根據,關鍵是觀者的傾向和意念。當然是愛使我把克洛艾想象成美麗的人(而非鴨子)。我覺得這種愛更為純真,因為它不是產生於一張按明顯確鑿九九藏書的比例分配的臉蛋。《時尚》的編輯也許不願意把克洛艾的照片登在他們的雜誌上,然而,滑稽的是,這反而增強了我的渴望,因為這似乎證實了我一直想從克洛艾身上找到的她的與眾不同之處。發現一個完全符合比例的人的「美麗」又怎麼算得上富有創造性?要在牙縫之間發現美麗必然需要更大的努力、更多的普魯斯特式的想象。我不是從顯眼處出發尋找克洛艾的美麗,而是從別人看不到的特徵中發現她的動人之處:我已經領悟了她的靈魂,於是覺得她的臉龐生動無比。
13.這種看似不同於希臘雕塑的美麗存在一種危險:過於依賴觀者。一旦想象力決定從牙縫間移開,豈不就是找一個好的牙科醫生的時候了?如果美麗存在於觀者眼中,那麼一旦觀者的目光轉向別處,又會是怎樣的情景?但也許那就是克洛艾一切魅力的所在。主觀的美學理論使觀者真是必不可少啊。

圖9.2
2.如果馬西略·費奇諾把愛定義為「對美的慾望」,那麼克洛艾是怎樣滿足了我的慾望?克洛艾自己說,沒法滿足。我費盡口舌也不能說服她,她一點都不醜。她執意認為,自己的鼻子太小、嘴巴太大、下頜死板、耳朵太圓、眼睛不夠綠、頭髮不飄灑、胸太小、腳太大、手太寬、腕太細。她會無限嚮往地盯著《ELLE》和《時尚》雜誌里的一張張臉宣稱,從她的長相來看,說上帝公平簡直就是胡言亂語。
6.因此我能夠描述的不https://read.99csw.com是美麗,而只是我自己對克洛艾外表的一種主觀感受。我不能說要建立一個具有普遍效驗的美學理論,只能指出我的慾望最終的歸宿,同時允許他人認為克洛艾並非十全十美。於是我不得不反對柏拉圖的美麗有客觀標準的論點,而同意康德的說法(表達在《判斷力批判》一書中),即美的判斷是一個「決定性的基礎只能是主觀的」判斷。
10.我欣賞自己的秘密,崇拜自己慾望的與眾不同,以及無人知曉克洛艾的牙齒在我眼中的意義。在柏拉圖的信仰者們看來,克洛艾也許並不美麗,甚至會有人認為她很醜,但是在她的美麗之中有些東西並不為那些所謂的柏拉圖式的完美臉龐所有。在醜陋和經典式完美之間的地帶,是可以找到美麗的。一個讓上千艘船隻下了水的斜坡從建築學上看並不一定正規,也許很不牢靠,就像在兩種顏色之間旋轉的物體一樣,只要不停下來,將會產生第三種顏色。完美有一種專橫的味道,也有一種枯竭的感覺,它甚至否定在創造完美的過程中觀者的作用,它用明確的教條武斷地發表評價。真正的美麗並不可測量,因為美麗是流動變化的。美麗只有從某些角度才為人所見,而並非所有的角度,並非永遠都能看見。美麗危險地隱現在醜陋之間,有被人視為醜陋的可能。美麗並沒有恰當地符合比例的數學原則,美麗產生吸引力的地方正是可能使自己顯得醜陋的地方。美麗也許需要承受與醜陋共存的風險。
1.是美麗引發了愛情,還是愛情創造了美麗?是因為克洛艾美麗我才愛她,還是因為我愛她她才美麗?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們(凝視著正在打電話或躺在我們對面沐浴的心上人)也許會發出這樣的疑問:為什麼這特定的一張臉、一片唇、一彎鼻、一輪耳會滿足我們的慾望?為什麼她脖子的曲線、顏靨的酒窩正好符合我們對於完美的標準?每一位心上人都能使我們得到read•99csw.com美麗的不同詮釋,都能圓滿地重釋我們各自的情愛美學,其方式既新穎別緻,又富有個性,有如她/他們臉上的風景一般。
8.司湯達曾經給美麗下過一個著名的定義:美麗即「幸福的允諾」,這與柏拉圖所謂的部分與部分之間完美和諧的刻板觀點實在大異其趣。克洛艾也許不能被認為是完美無缺,但是她依然美麗。是她的美麗令我感到幸福,還是她令我感到幸福才美麗?這是一個自我確認的循環:當克洛艾令我感到幸福時,她是美麗的;她是美麗的,這又令我感到幸福。
3.克洛艾相信美麗可以根據一個客觀的標準來衡量,而她自己完全不符合這個標準。儘管克洛艾並不承認,但她已經堅定地與柏拉圖的美麗觀站到了一起。這是她和世界時尚雜誌的編輯們都接受的一種美學觀念,這觀念會令人每天坐在鏡子前時產生一種自我厭棄的感覺。根據柏拉圖和《時尚》編輯的觀點,美麗存在一種完美的形式,是身體各部分均衡的結合,普通人的身體或多或少有點接近。柏拉圖說,任何被認為是美麗的東西都部分具有美的基本形式,因此肯定展示了普遍的特徵。從一個美麗的女子身上,可以發現美麗包含數學的基本原理,是一種天生的均衡,比古代神廟建築中發現的不會少。在柏拉圖看來,雜誌封面上的臉像更接近於完美的形式(克洛艾正為此而崇拜不已。我還記得她坐在床上一邊晾頭髮,一邊翻雜誌,扭動著臉部肌肉,誇張地模仿模特們輕鬆自在的姿勢)。克洛艾為自己的鼻子與厚薄不一的嘴唇不搭配感到遺憾。她的鼻子很小,嘴唇過厚,這意味著她的臉的中心部位產生了柏拉圖所謂的不和諧。柏拉圖曾說,只有各個部分均衡的搭配才能創造一種動態的靜止和自在的完滿,這正是一般人所缺少的。如果柏拉圖說只有「尺寸(計量)和比例(對稱)的適宜才能組成美麗和卓越」,那麼克洛艾的臉肯定既不美麗也不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