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一、她有什麼好?

十一、她有什麼好?

6.在回停車場的路上,我讚美著她購物時令人愛慕的姿態。
「我知道,但是太難聽了,我根本沒法看《Cosmopolitan》。」
3.「喂,你有女朋友了吧?」當我們開始喝咖啡時,威爾問我道,「你和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女孩沒在一起了?」
我是在五年前認識威廉·諾特的,當時我們一起在羅得島州設計學院學習了一個學期。他長得魁梧高大,皮膚棕褐色,總是面帶機靈的微笑,滿是皺紋的臉頗有探險家的味道。從伯克萊大學畢業后,他在美國西海岸發展得非常成功,被認為是同輩人中最有創意和才智的建築師之一。
「聽起來真是不錯。」
10.愛情與幻想只在一線之隔,愛情與自信也只有一步之遙。這種自信與外界現實幾無聯繫,基本上是一種個人揮之不去的自我陶醉。克洛艾包裝物品的姿勢當然並非生來就值得愛戀,愛情只是我決意將之歸屬於她手的姿勢的某一樣東西而已,而這姿勢在西夫韋連鎖店裡的其他人看來也許包含完全不同的意義。個人于自身而言從來都無所謂好壞,這意味著愛戀或是厭惡必定出於他人的主觀感覺,也許還有幻想的成分。我想起了是威爾提問的方式將一個人本身的性格和愛人賦予的品質截然分開。威爾沒有問:克洛艾是誰(心上人怎麼會如此客觀呢?),而是問:她有什麼好——一個更主觀,也許更不可信的認識。
1.伴隨著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夏天翩然而至,把倫敦變成了一個地中海的城市。人們從家中、從辦公室里走出來,來到公園裡,來到廣場上。與炎熱一起到來的還有一位新同事——一位美國建築師。他被借用六個月,和我們共同設計滑鐵盧大橋附近的一九_九_藏_書座綜合寫字樓。
「別犯傻了,」她說。「把行李廂打開,鑰匙在我包里。」
20.在綠洲情結中,乾渴的人們想象自己看見了水,看見了棕櫚樹和綠蔭,不是因為他們找到了證據,而是因為他們需要這些證據。極度需要產生了幻覺:乾渴產生水的幻覺,對愛的需求產生了完美男人或女人的幻覺。綠洲情結從來不是完全的妄想:人在沙漠中確實看見地平線上有些東西,只是棕櫚樹葉已經枯萎,井已經乾涸,這個地方害了蝗蟲。
「可那是巴赫的樂曲。」
「沒關係,威爾,這裏也有T恤賣。」
「好,你什麼時候來我家吃頓飯,見見她。」
4.她有什麼好?那天晚上在西夫韋連鎖店我又想起威爾的問題。當時克洛艾在收銀台旁,我看著她,被她忙著把東西裝進塑料袋的樣子深深吸引。我從這些細微的動作上發現的魅力表明,我樂於把幾乎任何事情都當作無可置疑的證據,以證明她的完美無缺。她有什麼好?她一切都好。
9.愛情不願意承認心上人與生俱來的平庸,從而顯出它的不可理喻。因此在局外人看來,戀人們都是乏味無聊的。除了把我們的心上人視作另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局外人還能從他們身上看到什麼呢?我經常讓朋友分享我對克洛艾的激|情,我曾經與他們在電影、書籍和政治方面有很多共同的觀點,但他們現在卻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就像無神論者看到對救世主的狂熱迷信時表現的疑惑一樣。在我第十次告訴朋友克洛艾九*九*藏*書在乾洗店、克洛艾和我在電影院或克洛艾和我買外賣的故事之後,這些故事已經沒有了情節、沒有了動作,只剩下中心人物站在一個幾乎沒有變化的故事的中心。我不得不承認,愛情是一個孤獨的追求,愛情至多隻能為另一個人——被愛的人——所理解。
5.一時間,我幻想能把自己變作一盒酸奶,同樣被她輕輕地、若有所思地放進購物袋,擺在一聽金槍魚和一瓶橄欖油之間。只是超市裡講求實際的氣氛與我的心境不相適宜,這使我明白過來,我已經多麼深地陷入浪漫的病態之中。
「她叫克洛艾,二十四歲,是個平面設計師。她人很聰明,長得也漂亮,非常有趣……」
15.因為眼睛所見的只有軀殼,所以我希望這讓人神魂顛倒的心上人的靈魂與軀殼保持一致,希望軀殼擁有一個相符合的靈魂,希望外表反映內心。我愛克洛艾,不是因為她的身體,我愛她的身體,則是因為她的內心。那是一個多麼令人精神鼓舞的內心啊。
11.在她哥哥死後不久,克洛艾(剛過完八歲生日)經歷了一個深刻的哲學思考的階段。「我開始質疑每一個事物,」她告訴我,「我得弄明白死亡是怎麼一回事,這足以讓人變成哲學家了。」克洛艾會用手蒙住眼睛,告訴家裡人說,她哥哥還活著,因為她可以在自己的腦海中看到他,就像她可以看見家裡的其他人一樣。如果她可以看到,家人又為何說他已經死去?接著,克洛艾進一步挑戰現實,並且出於對父母的憎恨,她(帶著一個八歲孩子面對敵意的衝動的詭笑)告訴他們說,只要她閉上眼睛,永遠不再想他們,就可以把他們殺掉——一個無疑會引發可以預料的非哲學反應的計九九藏書劃。
「什麼唱來唱去的噪音?」
「沒什麼好說的,我在與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個女生約會。不過你要知道,我們剛剛認識,彼此都還在試探,沒怎麼考慮結果,所以……還是你再談談這個克洛艾吧,她有什麼好?」
18.「你難道不能關上這唱來唱去的噪音?」天使突然說道。
14.坦白地說,克洛艾自身有時也給我這樣的懷疑。記得有一次,她坐在我的起居室看書,當時錄音機里正播放著巴赫的合唱曲。歌曲唱的是天堂之火、主的祝福以及被愛的人們。在暗暗的房間里,克洛艾的臉沐浴著一縷檯燈光線,有些倦容,但卻洋溢著幸福,看上去就如天使的臉一般,一個只是精心裝扮成(到西夫韋連鎖店或郵局去時)普通人,但內心實際充滿最精緻、最微妙、最神聖思想的天使。
「噢,你是說那一段,早就結束了。我現在正兒八經地戀愛呢。」
「好極了,說來聽聽。」
2.「人們跟我說,倫敦每天都下雨——可你瞧這天氣!」當威爾和我在科文特花園廣場的一家餐廳吃午飯時,他這樣說道,「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可只帶了套衫。」
8.駕車回家時正是晚上交通擁堵時分,我仍然陷在沉思之中。我的愛開始捫心自問:如果在我看來是克洛艾魅力所在的地方,卻被她自己認為是一時的現象或與真實的她毫不相干,那麼這意味著什麼?我從克洛艾身上領會到的是不是並非她實際擁有的東西?我看著她肩頭輕瀉的曲線,一縷頭髮被壓在靠背上。她轉過頭,對我笑了,於是,在一剎九_九_藏_書那間我看見了她兩顆門齒間的縫隙。我心中那位敏感、情致深切的心上人,到底在身邊的這位同伴身上體現了多少?
12.愛情和死亡似乎都會自然地產生內心愿望和外部現實的種種疑問,前者使我們從它的外部存在中生髮出一種信念,後者使我們從它的空無所憑中尋求一種信念。無論克洛艾是什麼或無論克洛艾是誰,難道我不可以閉上眼睛相信自己的認識是真實的?無論她或西夫韋連鎖店裡的人們怎麼想,難道我不可以認為自己從她的身上挖掘出來的就是事實?
21.當我和一個女人在房間獨處時,她正讀著的《Cosmopolitan》,在我的眼中卻變成了《神曲》,那麼我也同樣是一個妄想症的受害者啊?
「你當然明白我是指那音樂。」
16.然而如果她的臉是錯誤視覺產生的逼真,是一個面具、一個與內心不符的外表,那該怎麼辦?再回到威爾沒有明言的不同看法上來吧,克洛艾的諸多方面是不是出於我的想象?我知道有些面孔會透射自身並不具備的品質,有些孩子眼中會閃爍他們那個年齡並不具有的智慧。「到了四十歲,每個人都有一張與其內心世界一致的臉。」喬治·奧威爾這樣寫道。但是,這種說法正確嗎?或者,這是否只是一個讓人們對外表放心的神話,就如經濟領域里讓人們相信自由市場的調節一般?認清神話的真正面目,就得面對外表可怕而無法預測的本質,並由此放棄我們對上帝賦予(或至少富有含義地賦予)的臉蛋的信念。
「很樂意,先介紹一下吧。」
「你呢?」
13.然而唯我論自有其局限。我對克洛艾的看法真實嗎?或者,我是不是完全失去了判斷能力?當然在我看來她似乎值九-九-藏-書得我愛,然而她實際真如我想象的那樣值得愛戀嗎?這屬於為人熟知的笛卡兒顏色問題:在觀者眼中,巴士也許是紅色的,但是巴士果真是紅色的?當幾周后威爾見到克洛艾的時候,他肯定對我的判斷產生了懷疑,當然他不會直言,但一切都表現在他的行動和第二天上班時他對我說的話語之中:對於一個加利福尼亞人來說,英國女人當然「非常特別」。
7.從異乎常情的方面尋找魅力,就是拒絕對顯而易見的東西著迷。從一雙眼睛里或是線型優雅的嘴唇輪廓上發現魅力是再容易不過,而要從一個女子在超市收銀台整理物品的動作中發現魅力,那可是困難多了啊。克洛艾的個人習慣為戀人尋找完美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就如冰山露出的尖頂預示了下面巨大的冰體。難道這不需要戀人去辨出它們真正的價值嗎?只有那些缺少好奇、缺少愛意的人才會認為這是毫無意義的價值。
17.站在離超市櫃檯不遠處或待在起居室的戀人注視著他的心上人,開始幻想,釋義她的臉、她的手勢,從中尋找超脫凡俗、完美而迷人的東西。他們用心上人包裝金槍魚罐頭或倒茶的姿勢作為幻想的素材,然而生活不總是迫使他們成為一個輕度失眠者、總是容易在更為世俗的真實面前清醒過來嗎?
19.我愛的就是她嗎?當我再一次看著坐在房間那頭的沙發上閱讀著的克洛艾,我在心中問自己,或者只是關於她的嘴、她的眼、她的臉的意念組合而成的一種想法?將她的表情擴展為她的整個性格,難道我不是錯誤地使用了轉喻,錯誤地將喻體當作標誌和象徵,取代了本體?王冠取代了帝王,輪子取代了車,白宮取代了美國政府,克洛艾天使般的表情取代了克洛艾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