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第一卷 一個家庭的歷史

第一部

第一卷 一個家庭的歷史

「那兒確實沒有鉤子。」阿廖沙凝視著父親,一本正經地輕輕說道。「是的,是的,只有鉤子的影兒,我知道,我知道。有一位法國人曾經描寫過地獄,我看是馬車夫的影兒,用刷子的影兒,擦馬車的影兒!親愛的孩子,你怎麼知道沒有鉤子呢?你到修士們中間呆一段時間以後,就不會這樣說了。不過,你去吧,等你找到了真理再回來告訴我,因為如果確實弄清了陰間是怎麼回事,那麼到那個世界去的時候心情畢竟要輕鬆些。再說你到修士們那兒總比在我這兒,跟我這個老酒鬼和一群黃毛丫頭混在一起要體面些……雖然這裏不會對你這個天使產生任何影響,興許那裡也不會對你產生任何影響。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答應你去的,我就是抱著這最後一個希望。你的智慧不會讓魔鬼吃掉的。你像一把火,燒一陣之後就會熄滅,你治好了病就會回來的。我等著你,我覺得你是世界上唯一不責備我的人,我親愛的孩子,這一點我有所感覺,我不會感覺不到的!……」
就在這時候,這個混亂家庭的全體成員在長老的修道室里團聚了,或者說得更準確些,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這次家庭會議對阿廖沙產生了異乎尋常的影響。召開這次家庭會議的借口,實際上是硬想出來的。當時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和父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之間正在為遺產和財務鬧糾紛,顯然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兩人關係緊張,一觸即發。好像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半開玩笑似的首先提出了全家到佐西馬長老修道室里聚會的想法,即使不用長老直接出面調解,總還可以用比較體面的方式達成一致,更何況長老的職務和面子也可能起點促進和解的作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從來沒到過長老那兒,甚至沒有見過他的面,當然認為他們無非是想用長老來嚇唬他。但是他近來跟父親的爭吵中有過許多特別出格的舉動,他為此而感到內疚,於是他也接受了這個建議。順便要指出的是,他不像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那樣住在父親家裡,而是單獨住在城市的另一頭。正巧當時住在我們城裡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特別贊成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個主意。他這位四五十年代的自由派、自由思想分子和無神論者,也許出於無聊,也許為了取樂,非常積極地參与了這件事情。他突然心血來潮,要想看一看修道院和「聖人」。因為他跟修道院之間曠日持久的爭執還在繼續,涉及雙方劃分地界、砍伐樹林、河裡捕魚之類的訴訟尚未了結,所以他想抓緊時間利用這個機會,借口說他很想獨自跟修道院院長進行談判,看看是否能用友好的方式來結束他們的爭執。懷著這樣良好的願望前去拜訪修道院的人,比起普通的好奇的遊客,當然會受到更加周到殷勤的接待。基於這些考慮,修道院內部也許對近來病得幾乎一直沒有離開過修道室,甚至拒絕接見一般來訪者的長老施加了某種影響。最後長老竟同意了,還確定了具體日期。「是誰讓我去替他們分割財產的?」他只是微笑著這樣問阿廖沙。
他在中學里沒能結束自己的學業。離畢業還有整整一年時,他突然對那兩位太太說,他想回到父親那兒去辦一件事。兩位太太非常憐惜他,捨不得放他走。路費很便宜,他當掉自己的懷錶——那是他的恩人一家出國前送給他的禮物,兩位太太不允許他這樣做,給了他一筆充裕的盤纏,甚至給了他新的內衣和外衣。但是他把其中一半的錢還給她們,說是他決定坐三等車廂回去。他一回到我們城裡,他父親劈頭就問:「為什麼不等畢業就回來了?」他一句話也沒回答,聽說當時他顯得心事重重。不久發現他原來要尋找自己母親的墳墓。當時他自己也承認他回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但是,他此行的全部目的未必僅限於此。很有可能當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甚至無法解釋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他心血來潮,並且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到一條陌生卻又難以避免的新路上。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無法向他指出埋葬第二位妻子的地點,因為自從棺材入土之後他再也沒有去過墓地,時間一長,連當時埋葬在何處也完全記不得了……
直到後來才搞清楚,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之所以回來,部分原因是長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請他來幫助處理事情。幾乎就在這個時候,在這次回家以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才有生第一次認識並且見到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過為了一件跟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有關的重要事情,他還在離開莫斯科到此地來之前就已經跟他通過信了。至於究竟是怎麼回事,讀者以後自然會詳細知道的。儘管我當時就已經知道了這個特殊的情況,但我還是覺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是個神秘莫測的人,他到我們這兒來的意圖還是難以解釋。
阿廖沙聽說了聚會的事,心裏非常不安。如果說訴訟和爭執雙方有誰認真看待這次聚會的話,那無疑只有大哥德米特里一個人;其他人全部抱著輕率的,對長老來說也許是帶侮辱性的目的——這就是阿廖沙的想法。如果二哥伊凡和米烏索夫要來參加的話,那是出於好奇,也許是出於極不禮貌的好奇,至於他的父親,也許是為了表演一下小丑的角色,製造一個滑稽的場面。阿廖沙儘管嘴裏不說,但對父親的了解卻是全面而深刻的。我要重複一遍,這孩子完全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單純。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等待著約定的這一天。毫無疑問,他內心非常希望所有這些家庭糾紛能夠早日結束。但他最關心的還是長老:他一直在為長老、為長老的名譽而提心弔膽,生怕長老受到侮辱,尤其害怕米烏索夫巧妙而有禮貌的嘲笑,以及學問高深的伊凡居高臨下、陰陽怪氣的話語。這一切他都想到了。他甚至想冒昧地預先提醒長老,向他介紹一下這些可能前來參加聚會的人,但他考慮了一下,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直到在約定的那一天的前夕,他才通過一位熟人轉告大哥德米特里,說他很愛他,並且期待著他信守自己的諾言。德米特里想了好久,怎麼也記不起向他許下了什麼諾言,於是給他回了一封信,說他面對「卑鄙行為」一定盡最大努力克制自己,還說他雖然深深敬仰長老和伊凡兄弟,但還是堅信這裏為他設置了一個圈套,或者是一場卑劣的鬧劇。「但是我寧願咬破自己的舌頭,也決不冒犯你如此敬仰的聖人。」德米特里在信的末尾這樣寫道。這封信並沒有使阿廖沙受到很大的鼓舞。
有人也許會說,阿廖沙生性遲鈍,缺乏教養,連中學也沒畢業,如此等等。他中學沒畢業,那倒是事實,可是說他遲鈍或者愚蠢,那就太不公道了。我把上面說過的話再說一遍:他之所以走上這條道路,僅僅是因為當時只有這條路才能打動他,在他看來這是他的心靈擺脫黑暗走向光明的必由之路。此外,還請諸位考慮以下情況,即他已經多少有點我們這個時代青年的特徵了,也就是說,他本性誠實,嚮往真理,探索真理,信仰真理,而一旦信仰了真理,就要身體力行,要迅速建立功勛,甘願為此犧牲一切,即使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不幸的是,這些青年往往不明白,在許多情況下犧牲生命也許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而從自己青春勃發的生命中犧牲五六年時間去從事艱苦的學習,鑽研科學,其目的哪怕只是為了大大增強自身的力量,以便服務於真理,服務於自己所鍾愛並打算建立的功勛,那麼對他們許多人來說要作出這樣的犧牲幾乎是絕對辦不到的。阿廖沙無非是選擇了一條與大家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已,只不過內心懷著那種儘快完成功勛的渴望罷了。他經過一番認真的思索之後,立即對靈魂不朽和上帝產生了堅定的信念,自然而然地對自己說:「我要為了靈魂不朽而活著,決不採取模稜兩可的態度。」同樣,假如他認為不存在上帝和靈魂不朽,那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立即成為一名無神論者或社會主義者(因為社會主義不僅僅是工人階級的問題,或者所謂的第四等級的問題,而首先是無神論的問題,無神論在當代具體化的問題,是巴比倫塔的問題——建築這座高塔不需要依靠上帝,也不是將人間變成天堂,而是要把天堂搬到人間)。阿廖沙甚至覺得再像從前那樣生活是荒誕和不可能的了。《聖經》上說:「你若願意做個完人,可去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你還要來跟從我。」阿廖沙則對自己說:「我不能只拿出兩個盧布以代替『一切』,也不能夠只做彌撒以代替『跟從我』。」他幼年的回憶中,也許還保留著我們城外那座修道院的影子,當初他母親經常帶他到那兒去做彌撒,也許聖像前夕陽的斜輝對他產生了影響——他那患癲癇病的母親往往把他舉到神像面前。他這一次心事重重地到我們這兒來,也許就是為了看一看:這裡是否捨棄了「一切」或者僅僅捨棄了兩個盧布,——於是他在修道院里遇到了這位長老……
不論這年輕人到哪兒,大家都喜歡他,他從小就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他到了撫養他的恩人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家裡,便博得了全家的喜歡,大家都把他當成了自己家裡的孩子。而他進入這個家庭時還是個嬰兒,那種年齡的孩子無論如何不會耍什麼心計,不可能掌握討好迎合、巴結奉承的技巧或者迫使別人喜歡自己的本領。他身上就有這種特別招人喜愛的天賦,即所謂來自天性,沒有絲毫的做作,顯得十分自然。他在學校里也是這樣。儘管像他這樣的孩子似乎會引起同學們不信任,有時候會招來譏笑,甚至憎恨,譬如說,他經常陷入沉思,似乎不怎麼合群,他從小就喜歡躲在角落裡看書,但是同學們都非常愛他,他在校期間可以說始終是大家共同的寵兒。他難得淘氣,甚至難得快活,可是只要看他一眼,馬上就會發現這並不是因為他生性憂鬱,恰恰相反,他的心情始終很平靜很開朗。在同齡人中間他從來不願意顯得與眾不同。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從來不懼怕任何人,而男孩子們馬上會明白他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無所畏懼而自以為了不起,他的神情看上去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十分勇敢、無所畏懼似的。他從來不記恨。往往有這樣的情形,他受了委屈,一小時之後就會搭理欺侮他的人,或者主動跟那人說話,態度十分誠懇,內心不存絲毫芥蒂,彷彿兩人之間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似的。這時候他的神態不像是偶爾忘記了他受到的委屈或者故意原諒了對方,而純粹是他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委屈。正是這一點令孩子們徹底佩服他。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全校各個年級,自低年級直到高年級的所有同學都要取笑他,但這不是惡毒的嘲笑,而僅僅是因為他九-九-藏-書們感到這樣做好玩。他身上的這個特點便是一種古怪而強烈的害羞心理和純潔感情。他不願去聽那些關於女人的眾所周知的言論,不幸的是,這種「眾所周知」的言論在學校里並未杜絕。那些心靈純潔的男孩,幾乎還是小孩子,經常喜歡在教室里私下甚至公開談論那些連大兵們都說不出口的事情,那些具體的場面和情狀。不僅如此,我們有知識的上流社會的青少年在這方面熟悉的東西有許多是大兵們不知道也無法理解的。這也許還算不上道德敗壞,也算不上厚顏無恥,算不上真正的深入骨髓的腐化墮落,而僅僅是一種表面的恬不知恥,然而正是這種表面的無恥行為往往被他們當做體面、微妙、洒脫,值得仿效的東西。他們發現「阿廖沙·卡拉馬佐夫」聽到別人說起「這種事」的時候就趕快用手捂住耳朵,於是有時候故意圍住他,強行扳開他的手,對著他的兩隻耳朵喊髒話。他拚命擺脫他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或者閉起眼睛躺下來,對他們的惡作劇毫無怨言,也不罵他們一聲,默默地聽任他們欺負。不過到最後他們也就不再欺負他,不再譏笑他是「黃毛丫頭」了,反倒可憐起他來。順便說一句,他在學習上一直是班裡的優等生,但從來沒有得過第一名。
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死後,阿廖沙在省城的中學里又呆了兩年。悲傷不已的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夫人在丈夫死後立即帶著由清一色的女性組成的全家到義大利定居,阿廖沙則到了另外兩位太太家裡。這兩位太太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遠房親戚,至於她們為什麼要收養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從來不過問自己靠誰的錢生活,這也是他的一個特點,甚至是非常突出的特點。在這方面他跟自己的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截然不同,他二哥在大學讀書的頭兩年吃盡了苦頭,只能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從小就痛心地意識到自己寄人籬下,受人恩惠。不過阿列克謝的這個性格特徵似乎不應該受到過分嚴厲的責備,因為任何一個對他稍有了解的人,如果出現這類疑問,就立即會相信,阿列克謝肯定是這樣一種傻裡傻氣的青年,即使他突然擁有了一大筆資產,那麼他會毫不猶豫地送給任何一個向他要錢的人,或者捐給慈善事業,或者也許會隨隨便便送給一名狡猾的騙子,如果那騙子向他伸手的話。總而言之,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金錢的價值,當然不是指字面上的意義。他從來沒有討過零用錢,有時候給他點零用錢,那麼他一連幾個星期都不知道這些錢該怎麼花,或者根本不加珍惜,轉眼間便分文不剩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個把金錢和資產階級的信譽看得很重的人,他仔細觀察了阿列克謝之後,有一次對他作了這樣一個深中肯綮的評價:「像他這樣的人也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即使突然把他放到一個有百萬人口的陌生城市的廣場上,他身上不名一文,那他也決不會喪命,決不會餓死或者凍死,因為別人會馬上供他吃喝,馬上會給他提供住處,如果不給他安排,那麼他自己會安排的,而且他可以不費一點力氣,不會忍受屈辱,而照顧他的人也決不會感到是一種累贅,也許恰恰相反,甚至認為這是一種樂趣。」
我已經說過,他顯得十分衰老,他的外貌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他前半輩子生活的特徵和本質。除了他那永遠流露著蠻橫、無恥、懷疑和譏諷的小眼睛底下兩坨肥大的眼袋,除了那張胖胖的小臉上多而深的皺紋,尖削的下頜下還掛著一個碩大的喉結,肉鼓鼓的,像一隻橢圓形的錢袋,這更給他增添了一種令人厭惡的色迷迷的模樣。還有一張食肉獸似的長嘴,兩片厚厚的嘴唇,嘴裏露出一片黑乎乎的殘牙。他一開口說話就唾沫橫飛,不過他自己也喜歡嘲弄自己那副嘴臉,雖然他對自己的長相還是滿意的。他特別欣賞自己那個雖然不太大但很細巧的高高隆起的鼻子。他炫耀說:「這是真正的羅馬式鼻子,再配上喉結,就是地地道道的衰落時期古羅馬貴族的尊容。」他似乎引以為豪。

二、打髮長子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當時到我們這兒來幹什麼?記得我當時就懷著幾分擔憂給自己提出過這樣的問題。這次不祥的並且造成了極其嚴重後果的來訪,後來很長時間甚至始終令我捉摸不透。一般說來,像他這樣既有學問、看上去又很高傲謹慎的年輕人居然走進一個十分醜惡的家庭,投奔這樣的父親,豈非咄咄怪事?他父親一輩子都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不了解也不記得他,即使兒子向他要錢,他也決不會給他一個子兒,然而還是一輩子提心弔膽,唯恐兩個兒子,伊凡和阿列克謝,有朝一日會突然來向他討錢。但這位年輕人居然住進了這位父親家裡,而且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彼此相處得再和睦不過了。他們這樣和睦相處不僅使我,也使其他許多人感到驚訝。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就是我在上面提到過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前妻的遠親,當時恰巧也從長期定居的巴黎回到我們這兒,住在城郊他自己的莊園里。我記得,米烏索夫比任何人都感到驚奇。他認識了這位對他也極感興趣的年輕人,有時不免懷著痛苦的心情與他唇槍舌劍一番。「他非常高傲,」當時他對我們說,「任何時候都能掙到錢,現在他手頭的錢就足夠去國外。那麼他究竟為什麼要待在這兒呢?大家都知道他到父親這兒不是為了錢,因為他父親在任何情況下決不會給他的。他不貪杯也不貪色,然而老人已經離不開他了,兩人相處得非常融洽!」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年輕人甚至對老頭兒產生了明顯的影響,儘管老頭兒非常任性,甚至無理取鬧,但有時候似乎還肯聽他的話,有時候甚至變得守規矩了……
佐西馬長老已經六十五歲了,他出身於地主家庭,年輕時曾是一名軍人,在高加索當過尉官。毫無疑問,他是以自己心靈上某種超凡的魅力使阿廖沙折服的。阿廖沙就住在長老的修道室里——長老十分喜歡他,讓他住進自己的修道室。值得一提的是,當初阿廖沙住在修道院里的時候還不受任何約束,他可以隨便外出,即使離開好幾天也沒有關係,他穿修道服也完全出於自願,只是為了在修道院里不至於顯得有什麼特殊。當然,他自己也喜歡這樣。也許是長老始終擁有的那種力量和聲譽對阿廖沙年輕的思想產生了強烈的影響。許多人說佐西馬長老多年來接待了所有前來向他懺悔自己心靈並渴望得到他忠告和解救的人——他內心容納的剖白、痛悔是如此之多,以致於他最後具備了洞察一切的能力,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陌生人為什麼要到他這兒來,有什麼要求,甚至能猜到是什麼痛苦在折磨著他的良心。前來求他的陌生人還沒有開口,他就知道了對方內心的秘密,這使人驚訝、羞愧,有時候幾乎使人害怕。可是阿廖沙幾乎始終能夠看到,許多人,幾乎所有的人,第一次跟長老單獨密談,他們進去的時候懷著恐懼和不安,而從他那兒出來的時候,差不多一個個都變得開朗和舒暢,布滿陰霾的臉也會洋溢著幸福。令阿廖沙特別驚訝的是長老的態度一點也不嚴厲,恰恰相反,他待人接物一向十分和善。修士們說他心裏牽挂的就是那些罪孽比較深重的人,誰的孽債最深重,他就最愛誰。直到長老大限將近的時候,修士中間還有忌恨他的人,不過這種人已經不多,他們只能保持沉默,雖然其中也包括修道院里幾位相當有名望的重要人物,例如那位以沉默和持齋著稱的老修士。不過,大多數人畢竟擁戴佐西馬長老,許多人甚至全心全意地、熱烈而真誠地愛他,有些人簡直成了他狂熱的崇拜者。這些人雖然還不敢公開宣揚,但在私下裡卻直截了當說他是位聖人,說這是沒有疑問的事。他們看到長老的生命行將結束,因此期待著很快會出現奇迹,而他所在的修道院在不久的將來也會獲得巨大的聲譽。對於長老會顯示奇迹的能力,連阿廖沙都深信不疑,正如他完全相信棺材會從教堂里不翼而飛的故事一樣。他親眼看到許多人帶著有病的孩子或者成年的親屬來央求長老撫摸他們的額頭,為他們祈禱,過了不久這些人又回來了,有的甚至頭天剛走,第二天就又回來了,跪在長老面前,淚流滿面地感謝他的救治。至於是否真的治好了毛病或者病情有些好轉,這個問題對阿廖沙來說根本不存在,因為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師父具有這種精神力量,師父的聲望似乎成了他自己的勝利。每當長老出來接待那些恭候在修道院大門口的朝拜者的時候,他心情特別激動,特別興奮。這些朝拜者都是平民百姓,他們從俄國各地專程趕到這兒來想見一見這位長老並且求他賜福;他們匍匐在他面前哭泣,吻他的腳,吻他腳下的土地,大聲喊叫,女人們把自己的孩子舉到他面前,把害癲癇病的女人領到他面前。長老和他們說話,簡短地為他們祈禱,為他們祝福,然後讓他們回去。近來長老經常發病,身體日漸虛弱,有時候連走出自己修道室的力氣也沒有,於是朝拜的人在修道院要接連等好幾天才能見到他。至於他們為什麼這樣愛長老,他們為什麼跪在他面前,為什麼見到他就感動得流下眼淚,阿廖沙簡直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啊,他太了解俄國的普通老百姓了!他們溫順的靈魂被勞累和悲傷,更主要的是被普遍存在的不公和罪孽(自身的和普天下的)折磨得痛苦不堪,他們最大的要求和安慰莫過於找到一處聖地或一位聖人,向他頂禮膜拜。「儘管我們這兒有罪孽、有謊言、有誘惑,但是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畢竟還有聖人,還有高人;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這樣看來,真理並沒有在世界上消亡,也許什麼時候還會來到我們身邊並會像給我們許諾的那樣降臨到全世界。」阿廖沙知道,老百姓正是這樣感覺的,甚至是這樣考慮的,他明白這一點。而在老百姓眼裡,長老正是這樣一位聖人,正是上帝和真理的捍衛者。對此他沒有絲毫的懷疑,如同那些哭泣的農夫,那些把自己的孩子捧到長老面前的患病的女人一樣。關於長老死後會給修道院帶來無上榮光的信念主宰著阿廖沙的心,這信念也許比修道院里的任何人更牢固。總之,近來有一種深刻而熱烈的喜悅之情如火焰一般在他內心越燒越旺。至於眼前這位長老是否是絕無僅有的個別現象的問題,並沒有使他感到絲毫的不安:「不管怎麼說,他是聖人,他心裏蘊藏著能使所有人獲得新生的秘密,他是一種能使真理最終在全世界確立的力量,到那時候大家都會成為聖徒,相互友愛,再也不分貧富,沒有貴賤,大家都是上帝之子,真正的基督的天國將會降臨人間。」這就是阿廖沙夢寐以求的理想。
也許有的讀者認為,我說的這位年輕人生來就有病態的、狂熱的、不夠健全的天性,是個平庸的幻想家,無精打采、羸弱委瑣的人。實際情況恰恰相反,阿廖沙當時還是個十九歲的青年,身材勻稱,臉色紅潤,目光炯炯。那時候他甚至非常英俊,個兒不高不矮,體態端莊,深褐色的頭髮,一張略長卻又不失端正的鵝蛋臉,一雙分得很開但很明亮的深灰色眼睛,神態深沉而安詳。也許有人會說,紅潤的臉頰並不妨礙他成為狂熱分子或神秘主義者,但我覺得阿廖沙甚至比任何一個現實主義者更清醒。當然嘍,他在修道院里完全相信各種奇迹,不過依我看來,奇迹永遠不會使現實主義者感到不安,也並非奇迹才能使現實主義者接受信仰。真正的現實主義者,即使沒有信仰,也始終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不相信奇迹的力量和能力,而如果奇迹出現在他面前,成為無法否認的事實,那麼他寧願不相信自己的感覺,也不會承認事實。即使承認事實,也只是把它看作一種自然的事實,只是在此之前他不知道罷了。現實主義者身上的信仰並非來自奇迹,相反,倒是信仰產生奇迹。現實主義者一旦有了信仰,那麼根據自己的現實主義,他勢必要承認奇迹。使徒多馬說,在沒有親眼看見之前他是決不會相信的,但是他看到之後便說:「我的主,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迹使他有了信仰呢?很可能不是,他之所以相信僅僅是因為他願意相信,而且也許在說「沒有看到之前決不相信」這話的時候內心深處就已經完全相信了。read.99csw.com
我還要補充一句,就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當初似乎充當了父親和長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之間的中間人和調解人角色,因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當時與父親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正式提出了訴訟。

一、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三、第二次結婚以及第二個妻子生的兩個孩子

五、長老們

他結過兩次婚,有三個兒子,長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是第一個妻子生的,其餘兩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和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是第二個妻子生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個妻子出身於名門貴族,是我縣地主米烏索夫的女兒。至於這樣一位年輕漂亮、聰明活潑並且又有嫁資的姑娘怎麼會嫁給這個被大家叫做「窩囊廢」的男人,我不想詳細解釋。這種事情在我們現在這一代人中間並不罕見,而且從前也曾經有過。我就認識一位姑娘,她屬於過去的「浪漫」一代。她跟一位先生莫名其妙地戀愛了幾年之後,照理可以太太平平結婚的,可是結果她自己想象出了許許多多無法克服的障礙,最後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從懸崖般陡峭的河岸上跳進冰涼湍急的河裡自殺了。她的死完全應該歸結於她的古怪脾氣,完全是為了模仿莎士比亞的奧菲莉亞。假如那個她早就看中並且十分喜愛的懸崖並非風景如畫,假如那是一段缺乏詩意的平坦的河岸,那麼她也許根本不會自殺。這是一件真實的事情,而且應該看到,在我們俄國的生活中,在最近的兩代人中間,這種事情或者類似的事情屢見不鮮。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米烏索娃的行為顯然屬於這一類,無疑是受了外界風氣的影響,也是流行思想刺|激的結果。也許她想顯示女子的獨立性,反對社會環境,向宗族和家庭的專制抗爭,而乘虛而入的幻想又使她相信,哪怕是在一瞬間相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是名食客,但他卻是那個日趨進步的過渡時期最勇敢、最喜愛調侃嘲笑的人,其實他只是個兇惡的小丑而已,別無所長。更聳人聽聞的是這件事最終以私奔而告終,這又使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感到非常得意。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對於這樣的艷福即使從他的社會地位來說當時也是求之不得的,因為他迫切希望自己有一個錦繡前程,為此可以不擇任何手段。攀上這樣一門好親並且得到一份豐厚的嫁妝,確實是一種極大的誘惑。至於雙方的愛情,那麼無論從新娘還是從他這一方面來看,根本不存在,儘管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頗有幾分姿色。可以說,這件事也許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生中唯一的特殊情況,因為他一輩子都沉湎於女色。任何一個女人只要向他招招手,他就可以立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唯獨這個女人在性|欲方面沒有給他留下什麼特殊的印象。
這位長老,我在上面已經交代過,就是佐西馬長老。但是這裏還得略為談一談我們修道院里的「長老」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惜我對這些事情並不十分通曉,沒有太大把握。儘管如此,我還想嘗試一下用三言兩語作些膚淺的介紹。首先,據一些行家說,長老和長老制度出現在我們俄羅斯的修道院里為時不久,還不到一百年,可是在整個信奉正教的東方,尤其在西奈和阿索斯,卻已存在一千多年了。他們肯定地說,古時候,我們俄羅斯也有過長老制,或者說照理應該存在過,可是俄羅斯發生了種種災難,由於韃靼人的入侵,由於一次次戰亂,由於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后中斷了跟東方原有的聯繫,這種制度便在我們這兒被遺棄了,長老也絕跡了。但從上世紀末起,一位叫做「偉大的苦行者」的巴伊西·維里契科夫斯基及其門徒又重新恢復了這個制度,但是直到如今,甚至過了將近一百年之後,尚未在多數修道院內實行,有時候甚至作為一件俄羅斯從未聽說過的新鮮事而遭到壓制。在我們俄羅斯,只有在一個非常偏僻但又非常著名的科澤爾縣奧普基納修道院里,這個制度才特別興旺發達。至於我們城外那個修道院里的長老制,是什麼時候、由誰建立的,那我就說不清了,可是已經傳到第三代,而佐西馬長老則是第三代的最後一人,但他衰弱多病,氣數也快盡了。將來由誰來代替他,目前還不知道。這個問題對我們這座修道院來說是至關緊要的,因為我們的修道院迄今為止還沒有什麼特別著名的地方,裏面既沒有聖徒的遺骸,也沒有顯靈的神像,甚至沒有與俄國歷史有關的光榮傳說,也談不上對我們的祖國作出過什麼歷史性的豐功偉績。它的興盛並且名聞全俄,完全是由於長老的緣故。為了親眼目睹並聆聽他們佈道,人們不遠千里,成群結隊地從俄羅斯的四面八方擁到我們這裏。那麼,長老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長老就是把你的靈魂和意志納入到他的靈魂和意志中去的人。您選定了一位長老,就得放棄自己的意志,把自己的意志交給他,徹底放棄自己的意志。對於決心放棄自己意志的人來說,他要自覺自愿地經受這種考驗,進入這種可怕的人生煉獄。他希望通過這種長期磨鍊來戰勝自己,把握自己,以便通過終生的修行最終獲得完全的自由,即自我解脫,避免那些活了一輩子卻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自我的人的命運。這種發明,也就是長老制——並非理論性的創造,而是來源於東方的實踐,這種實踐至今已有上千年了。對長老承擔的義務不同於我們俄羅斯修道院中常見的那種「修鍊」,這裏規定所有跟隨長老進行修鍊的人必須永遠向他懺悔,師徒之間應保持一種牢不可破的聯繫。據說有這麼一個例子,有一次,那是在基督教的早期,有一位見習修士,他沒有完成長老交給他的某項修鍊任務,便離開修道院到了另一個國家,從敘利亞到了埃及,在那裡經過長期而艱苦的修鍊之後,終於熬盡磨難,殉道而死。教會尊他為聖者,為他舉行葬禮。正當教堂執事大聲喊著:「未曾受洗的人請離開!」的時候,那棺材連同躺在裏面的殉難者突然離開原地,移出了教堂,這樣接連重複了三次。後來終於發現,這位殉教的聖者破壞了修鍊的規矩,擅自離開了長老,因此未經長老解除是無法獲得寬恕的,即使他有偉大的功德也不行。直到把長老請來解除了他的修鍊之後,他的葬禮才得以完成。當然,這僅僅是古代的傳說,但是有一件前不久發生的事情:我們當今的一位修士在阿索斯修行,這地方他非常喜歡,把它當做棲隱之地。突然,他的長老命令他離開阿索斯,先到耶路撒冷朝拜聖地,然後返回俄國,回到北方的西伯利亞去:「那裡才是你該去的地方,而不是這裏。」那修道士聽了十分震驚,也十分傷心,於是垂頭喪氣地到君士坦丁堡求見總主教,央求免除他的修鍊。總主教回答說,不但他總主教無法解脫他,而且天底下沒有也不可能有解除他修鍊的權力。既然長老已經規定了他的修鍊,那就只有長老本人擁有這樣的權力。這樣,在某些情況下長老被賦予了一種無限的不可思議的權力。這就是長老制在我國許多修道院里幾乎受到壓制的原因。不過,在老百姓中間,長老們備受尊敬。譬如說,不僅普通老百姓,就連那些最有地位的人也紛紛到我們修道院里向長老們頂禮膜拜,向他們懺悔自己的罪孽,傾訴自己的疑惑和痛苦,請他們給予忠告和諭示。反對長老制的人們看到這種情況后便進行種種責難,大叫大嚷說這樣一來懺悔的聖禮被蠻橫而輕率地貶低了。其實,見習修士和俗人向長老懺悔,他們並沒有把它看作是一種聖禮。儘管如此,長老制最後還是站穩了腳跟,並且逐漸在俄國的修道院里盛行開來。至於這件使人只在道德上從奴役走向自由、走向自我完善又歷經千年滄桑的武器,可能會變成一把雙刃利劍,使某些人非但沒有走向馴服和徹底的自我克制,恰恰相反,會導致他們惡魔般的狂傲,也就是說,不是獲得自由,而是套上鎖鏈,這種情況也許確實是存在的。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地主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他父親十三年前就死了,死得很慘,也很蹊蹺,當時鬧得滿城風雨(直到如今我們縣裡還經常提到他)。這件事九九藏書我在適當時候會告訴大家的。現在我要說的是,這位「地主」(我們縣裡的人這樣稱呼他,儘管他幾乎一輩子都沒在自己的田莊里住過)是個脾氣古怪,但在生活中又可以經常遇到的那種人,他不僅心地卑劣、行為放蕩,同時又是頭腦糊塗的典型。不過好像也只有這種頭腦糊塗的人,在經營自己的財產方面倒是十分高明的。就拿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來說吧,開始的時候他幾乎一無所有,僅僅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地主,到處混飯吃,千方百計地充當食客,可是到臨死的時候已經積攢了一筆高達十萬盧布的巨款。儘管如此,他一輩子都是我們縣裡最糊塗最蠻橫的人之一。我要再說一遍:他並不愚蠢,那些蠻不講理的人大多數相當聰明、相當狡猾——他只是糊塗罷了,而且又是特別的、帶有民族特色的糊塗。
第一,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三個兒子中唯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從小就相信自己還多少擁有一點財產,成年后就可以獨立自主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是在混亂中度過的:中學沒讀完就進了一所軍事學校,接著又突然到高加索擔任軍職,深得上司器重,因參与決鬥而被降職,後來又重新得到賞識,他成天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糟蹋了不少錢財。直到成年之後他才從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裡得到一些錢,在此之前他到處借錢,債台高築。他第一次跟自己的父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相識和見面是在成年之後,那次他是特意到我們這兒來跟父親清算自己的財產的。大概當初父親就沒有博得他的好感,他在父親家裡呆的時間不長,從父親那兒得到了一筆不大的錢款並且就今後田產收益跟他商定了一個辦法以後就匆匆忙忙離開了。至於這些田產有多少收益,本身價值多少,那一次他始終無法從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口中得到確切的回答(這是個值得注意的事實)。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開始就指出(這一點也得記住),米佳對於自己的財產抱著誇大的不正確的想法。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對這次見面十分滿意,因為他另有打算。他斷定這年輕人性格輕浮,脾氣暴躁,慾望強烈,缺乏耐心,熱衷於吃喝玩樂,只要抓到點什麼,就立刻會平靜下來,當然,平靜的時間不長。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馬上開始利用這一點,即給他一些小恩小惠,不時寄點錢去敷衍他。最後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四年後米佳終於失去了耐心,再次來到我們這座小城,準備跟父親徹底清算財產,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已經一無所有,甚至都難以結算了,他從父親那兒取走了相等於自己全部財產價值的錢財,甚至還欠著他。根據他某年某月自願具結的某項契約,他已完全失去了進一步提出任何要求的權利。年輕人感到十分驚訝,懷疑自己上當受騙了,氣得幾乎失去理智。正是這個情況導致了一場悲劇,而描述這場悲劇便成了我這第一部序幕性小說的內容,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成了這部小說的框架。但在著手敘述這件事情之前,還需要談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另外兩個兒子,即米佳的兩個弟弟,並且說明他們的來歷。
兩位兄長的到來似乎給阿廖沙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認識他們。他跟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關係要比同母所生的胞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更親密些,雖然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回來得最晚。他很想跟二哥伊凡親近,二哥回來已經兩個月了,他們也經常見面,可就是怎麼也合不來;阿廖沙本來就寡言少語,他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似乎有點靦腆,而伊凡呢,儘管阿廖沙起初也覺察到二哥好奇的目光長時間地注視著他,然而過了不久似乎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了。阿廖沙發現了這種情況之後,不免有些困惑。他認為二哥對他冷淡是由於年齡上的差異,尤其是文化程度不同。阿廖沙也有過另外的想法:伊凡對他如此冷漠也許出於某種阿廖沙根本不知道的原因。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伊凡有什麼重要的心事,在努力追求某種目的,也許是很難達到的目的,因此顧不上他,這就是他對阿廖沙心不在焉的唯一原因。阿廖沙還想過:這位滿肚子學問的無神論者是不是瞧不起他這個傻乎乎的見習修士?他完全知道他二哥是位無神論者。如果二哥確實瞧不起他,那他也不會因此而感到難過的。不過他還是懷著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不安和惶惑期待著二哥來親近他。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說起二哥伊凡的時候總是懷著極大的尊敬和特殊的激|情。正是從他那兒阿廖沙才知道了近來使兩位兄長關係密切起來的那件重要事情的來龍去脈。德米特里如此稱讚二哥,這使阿廖沙更加覺得大哥德米特里跟二哥伊凡相比簡直是個毫無教養的人。如果把他們倆放在一起,那麼無論是個性還是稟賦,都成了鮮明的對照,也許再也無法想象比他們兩人之間的差異更加懸殊的了。

四、第三個兒子阿廖沙

順便談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情況吧。在這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住在我們城裡。第二個妻子死後過了三四年,他前往南俄,最後到了敖德薩,在那兒一直住了好幾年。據他自己說,起初結識了「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猶太佬」,到後來不僅那些做小商小販的「猶太佬」,就是有臉面的猶太人也接待他了。應該承認,他一生中正是在這個階段充分發揮了那種賺錢撈錢的特殊本領。他重新回到我們這個小城市不過是阿廖沙到來之前兩三年的事。他原來的那些熟人發現他衰老得十分厲害,儘管按他的年齡還不該這麼衰老,至於他的行為舉止,非但沒有變得高尚些,反而更加卑鄙無恥了。譬如說,這個原來的小丑萌生了一種無恥的需要——把別人裝扮成小丑。他從前就喜歡跟女人胡搞,現在似乎變本加厲,更加惡劣了。不久,他在全縣各處開了許多新的酒館。顯然,他的家產也許達到十萬盧布,或者略為少些。不久便有許多城裡和縣裡的居民向他告貸,當然嘍,要有極可靠的抵押。最近以來他似乎老態畢露,失去了平衡和精明,陷於浮躁狀態,做事丟三落四,有始無終,並且三天兩頭喝得爛醉如泥,倘若沒有那個一直服侍他的僕人格里戈里——這時候他也十分老邁,有時候幾乎像家庭教師那樣侍候他——那麼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生活不免會碰到種種特別的麻煩。阿廖沙的到來似乎在道德方面也對他產生了影響,這個早衰的老人久已枯寂的心裏似乎有什麼東西蘇醒過來了。「你知道嗎,」他常常一邊端詳著阿廖沙一邊對他說,「你像她,像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他這樣稱呼自己已經去世的妻子,阿廖沙的母親。「瘋瘋癲癲的女人」的墳墓最後還是由格里戈里指給阿廖沙看的,他把他領到我們城市的公共墓地,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指給他看一塊價錢不貴但還算體面的鐵鑄墓碑,墓碑上甚至刻著死者的姓名、身份、年齡和死亡日期,墓碑下方還刻有四行類似詩歌的文字,那是從一般中等人家墳墓上常用的古體悼亡詩中選取的。奇怪的是,這塊墓碑是格里戈里豎的,他自掏腰包,親手在可憐的「瘋癲女人」的墳墓上豎了這塊碑,那是在他反覆多次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這個墳墓最後終於惹得主人厭煩而離開此地前往敖德薩之後的事。主人不僅對這個墳墓不顧不問,而且不願意回憶過去的往事。阿廖沙在自己母親的墓地里沒有說過一句特別動情的話,他只是仔細傾聽了格里戈里鄭重其事而又合情合理地敘述立墓碑的過程,垂著腦袋站了一會兒,然後默默地離開了,從此以後他甚至整整一年都沒有去過他母親的墓地。不過對於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個細小的情節也發生了作用,而且這作用非同尋常。他突然拿了一千盧布送到我們的修道院用作追祭妻子的亡靈,但不是追祭第二位妻子,阿廖沙的生母,那個瘋癲女人的亡靈,而是第一位妻子,就是那位經常揍他的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亡靈。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當著阿廖沙的面把修士大罵一通。他自己遠不是信教的人,他也許永遠不會買五戈比的蠟燭放到聖像面前。他這種人往往會莫名其妙地迸發出種種出人意料的感情和冒出出人意料的想法。
阿廖沙找到母親墳墓不久,突然向父親宣布說,他想進修道院,而修士們也願意接收他當見習修士。他還解釋說,這是他的迫切願望,因此想徵得父親的正式同意。老人早就知道,在本地修道院里修行的佐西馬長老對他這個「不聲不響的孩子」產生了特別深刻的影響。
索菲亞·伊凡諾芙娜死後剛過了整整三個月,將軍夫人就突然親自來到我們城裡,直奔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住處。她在城裡總共才呆了將近半個小時,可做的事情卻不少。當時已是傍晚時分,八年來她沒見過面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喝得醉醺醺地出來迎接她。據說,她見了他也不作任何解釋,上去就狠狠給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接著一把揪住他的頭髮往下按了三次,然後又一聲不響地直接到小木屋去找兩個小外孫。她第一眼就發現他們滿面污垢,衣衫襤褸,便馬上扇了格里戈里一個耳光並向他宣布,她要把兩個孩子帶回自己家裡,然後攙著他們走出小木屋,將他們裹進一條方格毛毯,抱上馬車,帶回自己家裡。格里戈里作為一名忠實的奴僕挨了這記耳光,沒說一句粗魯的話,還送老夫人到馬車跟前,向她深深鞠了個躬,大聲說:「這樣照顧孤兒,上帝一定會報答的。」「你是個混蛋!」將軍夫人臨走前衝著他吼道。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仔細盤算了一下,認為這是件好事,因此後來在具結兩個孩子由將軍夫人撫養的正式文件時他沒有拒絕過任何一項條款。至於那兩記耳光,他自己還在全城到處宣揚呢。
這種人怎樣當父親和教育者,當然可想而知。在他這種父親身上,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把自己跟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生的孩子徹底拋棄了,倒不是因為恨孩子或者因為夫妻反目感到委屈,而僅僅是因為他把孩子忘得乾乾淨淨的緣故。當他哭哭啼啼到處訴苦因而惹得眾人討厭,而他又把自己的家變成一座淫窟的時候,他家的義僕格里戈里擔當起了撫養這個三歲男孩的責任。要不是當初他關心,那麼也許沒有人會替孩子換一件襯衫。況且孩子母親方面的親戚一開始似乎就把他給忘了。他的外祖父,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父親米烏索夫先生已經去世,他的遺孀,米佳的外祖母已經移居莫斯科並且得了重病,他們的幾個女兒也陸續出嫁,因此幾乎整整一年米佳只能待在僕人格里戈里家裡,住在僕人住的小木屋裡。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這位好爸爸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事實上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那麼他還會重新把他送回小木屋的,因為孩子肯定九九藏書會妨礙他淫|盪的生活。後來發生了新的情況,就是已故的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堂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從巴黎回來了。此人後來在國外一連住了好多年,可是當初還很年輕,在米烏索夫家族中顯得與眾不同,非常開明,頗有京城氣派和外國風度,是個一輩子崇尚歐洲文明的西歐派,晚年又成了四五十年代的自由派。在他一生的經歷中,他跟那個時代國內外的許多最具自由思想的人物有過廣泛的聯繫。跟蒲魯東和巴枯寧有過直接交往,在他的漂泊生涯快結束的時候還特別喜歡回憶和講述1848年巴黎2月革命三天里的情形,還暗示說他幾乎親身參加了巷戰。這是他青年時代最愉快的回憶之一。他擁有獨立的財產,照以前的演算法,大約相當於一千個農奴。他那富饒的領地就位於我們這座小城的郊外,跟我們名聞遐邇的修道院的土地毗連。早在年輕時,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剛得到這份財產時就為能在河裡捕魚或在樹林里砍伐的權利而跟修道院打起沒完沒了的官司。這場官司的是非曲直我不清楚,但他甚至認為跟這些「教權主義者」打官司是一種公民的義務和文明人的職責。他可能還記得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以前曾經關注過她,因此聽說了她的所有情況並得知還留下一個米佳之後,他義憤填膺,僅管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充滿蔑視,但還是插手干預了這件事。這時候他才第一次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見面。他直截了當地向他宣布自己很想擔當起撫養孩子的責任。後來他經常對別人說,他提到米佳的時候,對方一度裝作一點也不明白是指哪一個孩子,甚至顯得很驚訝,他家裡居然還有個年幼的孩子。即使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話有點誇張,但畢竟道出了某些實情。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輩子都喜歡裝腔作勢,他會無緣無故地在您面前扮演某種料想不到的角色,雖然有時候完全沒有這種必要,甚至對他自己不利。譬如這一次就是如此。不過,這種特徵是許多人,甚至是相當聰明的人所固有的,更不用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熱心地著手辦這件事,甚至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起被指定為孩子的監護人,因為孩子的母親死後畢竟還留下了一份小小的財產,一幢房子和一處地產。米佳也真的住到了這位堂舅舅那兒,可這位堂舅沒有成家,他本人剛處理完田產的事務並得到收益的保障后又立即匆匆趕往巴黎,準備在那兒長期居留,於是把這孩子委託給了自己的堂嬸,一位莫斯科的太太。結果他在巴黎住得習慣了,尤其是那場令他大為震驚並且終身難忘的二月革命來臨的時候,他早把孩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接著,莫斯科那位太太死了,於是米佳又住到她的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家裡。後來他似乎又第四次改換過門庭。這些事現在我不打算詳談。因為有關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位頭生子的情況將要詳細敘述,現在只談些有關他的最必不可少的情況,否則我這部小說就無法開頭。
「這位長老當然是他們中間最誠實的一位修士。」他沉默著若有所思地聽阿廖沙說完之後作了這樣的表示,不過對兒子的請求幾乎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嗯,原來你是想到那兒去啊,我的不聲不響的孩子!」他處於半醉狀態,可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保持了好久,雖然帶著幾分醉意,卻不無狡猾和酒後的詭譎。「嗯,我早就預感到你會有這種結局,這一點你能想象嗎?那地方是你一直嚮往的。好吧,你去吧。你名下不是有兩千盧布嗎,那就是給你的陪嫁。我的天使,我是永遠不會拋棄你的,現在我就可以為你支付全部必需的費用,如果那兒向你提出這種要求的話。不過,如果他們不提出來,那我們何必硬要送上門去,是嗎?你花錢省得就像金絲雀,一星期才吃兩粒米……嗯。你知道嗎,有一座修道院在城外專門擁有一座小鎮,那兒的人都知道,小鎮上住的全是『修士的老婆』,大家都這麼叫她們,我估摸有三十來個……我去過那兒,你知道嗎,挺有意思,就是別有風味,我是指可以嘗到各種各樣的味道。糟糕的只是俄國味太濃,缺少法國女人,本來是可以有的,錢綽綽有餘。只要宣傳一下,她們就會來的。這裏的修道院倒沒什麼,這裏沒有修士的妻子,修士倒有二百來名。修士都挺老實,全是吃素的。我得承認……嗯。那麼你真的想去當修士嗎?我真捨不得你,阿廖沙,真的,你信不信,我已經喜歡上你了……不過,這倒也是個合適的機會,你可以替我們這些有罪的人祈禱,我們在這裏作孽太多了。我一直在想,今後有誰能替我祈禱呢?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人?我親愛的孩子,在這方面我愚蠢透了,也許你不相信?真是蠢透了。你瞧,不管我有多蠢,這個問題我還是考慮的,還是考慮的,當然是有時候想想,不是一直在想。我想,我死了魔鬼總不至於忘了用鉤子把我鉤去。我在想:是用鉤子嗎?它們的鉤子是哪兒來的?用什麼做的?鐵做的嗎?又是在哪裡打的呢?難道它們也有鐵廠嗎?修道院里的修士們一定以為地獄里,譬如說,有天花板。而我可以相信有地獄存在,不過地獄里沒有天花板。它的模樣似乎應該比較雅緻,比較文明,就像路德教派所主張的那樣。實際上有沒有天花板不都是一回事嗎?不過,這個可惡的問題就在這裏!假如沒有天花板,那就不會有鉤子,假如沒有鉤子,那一切都不存在,這麼說來,問題又搞不清楚了,到時候誰用鉤子來把我拖走呢?如果不把我拖走,那麼到時候又會怎麼樣呢?這世界上的真理在哪兒?應該製造出這種鉤子,特意為我,為我一個人製造,因為你要知道,阿廖沙,我是個恬不知恥的人!……」
我再說一遍,這個家庭當初是第一次團聚,有幾個人還是生平第一次互相見面,只有小兒子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比兩位兄長來得早些,他在我們這兒已經住了將近一年光景。關於這個阿列克謝的情況,在把他推上小說舞台之前,很難在我這個序幕性質的敘述中加以介紹。但我又不能不說幾句,至少先要說明一個非常奇特的情況,那就是我只能讓讀者看到我這位未來主人公在第一幕開始時就是穿著修士的長袍登上小說舞台的。是的,當時他在我們這兒的修道院里已經住了一年左右,而且看樣子還打算在裡邊隱居一輩子。
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跟他私奔之後馬上就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她對自己的丈夫只有輕蔑,並無其他感情。所以,這件婚姻的惡果馬上暴露出來了,儘管她家裡不久就默認了這件事,並且給了私奔的女兒一筆嫁資,但是夫婦之間的生活變得一團糟,開始沒完沒了的爭吵。據說年輕的妻子在錢這方面顯得很大度很高尚,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無法比擬的。現在才知道,她當時剛得到二萬五千盧布現款,立即被他全部偷走了,因此這筆數以萬計的錢款對她來說從此石沉大海,無影無蹤了。她的嫁妝還包括鄉下的一座莊園和城裡一幢相當不錯的房子,他一直都在處心積慮地想通過某種合法的手續把這兩處財產轉到自己名下,他每時每刻都厚著臉皮跟妻子硬磨軟泡,苦苦哀求,以期引起妻子對他的蔑視和討厭,最後惹得她心煩意亂,只要能擺脫他的糾纏,就同意答應他的要求。他這一手本來肯定能得逞的,但幸虧這時候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娘家出來干涉了,才使這個貪得無厭的傢伙有所收斂。大家都知道他們夫婦倆經常打架,據說動手的不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而是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這個脾氣暴躁潑辣、身強力壯、皮膚黝黑的女人。最後,她終於拋棄了這個家,離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跟一個窮困潦倒的神學校教師私奔了,留給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個三歲的兒子米佳。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馬上把一大群姘婦領到家裡,毫無節制地酗酒作樂,抽空還跑遍全省各處,向碰到的每個人哭哭啼啼地訴苦,把拋棄他的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數落一番,同時還詳詳細細告訴大家那些做丈夫的羞於啟齒的床笫瑣事。這主要是因為在眾人面前扮演受氣丈夫的可笑角色並且大肆渲染自己所受屈辱的各種細節,似乎使他感到愉快甚至引以為榮。那些喜歡嘲弄的人對他說:「您真行啊,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儘管您很傷心,可您升了官發了財,所以您很得意。」許多人甚至補充說,他樂意充當一名面目煥然一新的小丑角色,為了使人們笑得更加痛快,還故意裝出對自己可笑的處境滿不在乎的樣子。不過誰知道呢,也許這是他真情的流露。後來他終於發現了那私奔女人的蹤跡。那個不幸的女人跟隨自己的神學校教師輾轉來到了彼得堡,並在那兒肆無忌憚地投身於最徹底的婦女解放運動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立即忙碌起來,準備到彼得堡去。至於為什麼要去,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然,他本來要立即動身的,可是作出這樣的決定之後他馬上覺得為了壯膽在出發前特別需要縱酒豪飲一番。就在這個時候,他妻子的娘家得到了她在彼得堡去世的消息。她好像是在一個閣樓里突然死去的,有人說她死於傷寒,也有人說她死於飢餓。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得悉妻子去世的消息時正喝醉了酒,據說他跑到街上,高興得舉起雙臂大聲喊道:「這下可好了!」也有人說他像孩子似的號啕大哭,哭得死去活來,簡直看著他都覺得可憐,儘管大家都討厭他。很可能兩種說法都有根據,也就是說,他既為自己得到了解脫而高興,又為使他獲得自由的女人而痛哭,兩者兼而有之。多數情況下,所有的人,甚至壞蛋,也要比我們一般想象的更加天真幼稚,更加質樸善良。包括我們自己也是這樣。
他甚至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他是個非常容易動感情的人。他既兇狠又多愁善感。
此後不久,將軍夫人就死了。但她在遺囑里指定給孩子們每人一千盧布「作為教育費用,這筆錢必須全部花在他們身上,直到他們成年為止,因為這筆款項對於這樣的孩子來說已經綽綽有餘,假如有人願意慷慨解囊,那就請便」。我自己沒有見過這份遺囑,但聽說確實有這類奇怪的內容,其表述的方式頗為獨特。老太太的主要繼承者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倒是個老實人,擔任那個省的貴族長。他跟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通了一次信之後一下子就猜到,要他掏錢撫養自己的親生兒子是不可能的事(儘管他從來不會直截了當地一口拒絕,碰到這種情況他就採取拖延的辦法,有時候甚至說得娓娓動聽),於是波列諾夫親自照顧兩個孩子,尤其喜歡小的那個阿列克謝。阿列克謝有很長時間甚至就是在他家裡長大的。我請讀者從一開始就注意這一點。如果說這兩位年輕人之所以能夠受到教育和培養而應該一輩子感謝什麼人的話,那就是葉read.99csw•com菲姆·彼得羅維奇這個極其高尚、極其富於人道主義精神的人,像這樣的人如今很少見了。他分文未動將軍夫人留給每個孩子的一千盧布,到他們成年時加上利息,竟達到了兩千盧布。他是用自己的錢供養他們的,花費在他們身上的數目當然遠遠超過每人一千盧布。他們的青少年時代,暫時我也不打算詳談,我只提一下幾個最重要的情況。關於哥哥伊凡,我只想告訴大家,他從小就是個憂鬱、內向的孩子,雖然遠非膽小怕事,但似乎從十歲起就懂得他們畢竟寄人籬下,靠了別人的恩惠才得以成長,而他們的父親又是那種說出來都嫌丟人的人,等等。這孩子很早,幾乎從嬰兒時代起(至少傳說是這樣的)就開始顯露出非凡的研究學問的才能。確切的情形不太清楚,但他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家,進了莫斯科一所中學,寄住在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少年時代的朋友,一位很有經驗、當時很有名望的教育家家裡。後來伊凡自己說這都是由於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急公好義」,因為他有一個想法,就是天才的孩子應該跟天才的教育家學習。不過,當這位年輕人中學畢業進大學的時候,無論葉菲姆·彼得羅維奇還是那位天才的教育家,都已經去世。因為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生前沒有交代清楚,他理應得到的那筆由專橫的將軍夫人留下的款項,雖然加上利息已達兩千之巨,但由於我們這兒種種不可避免的手續和拖拉而遲遲無法得到,所以這位年輕人在大學的頭兩年既要養活自己又要學習,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應該指出的是,他當初就根本不想跟父親通信,也許由於高傲,由於瞧不起他,也許經過冷靜理智的思考後明白了從父親那兒決不會得到任何接濟。不管處境多麼艱難,年輕人絲毫沒有驚慌失措、迷失方向,最後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先是授課,繼而又用「目擊者」的筆名寫些街頭新聞之類的小文章分頭送到各家報社發表。據說這些十來行字的小文章構思巧妙,趣味盎然,以致很快就風行起來,僅此一端就足以說明這位青年人在實際能力以及智力方面遠遠超過我們這裏為數眾多、永遠貧困和不幸的那部分男女青年學生。那些學生踏破了京城各家報社和雜誌社的門檻,一天到晚苦苦哀求給他們翻譯法文作品或者抄寫之類的工作,除此以外他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結識了好幾家報社的編輯之後,始終沒有中斷過跟他們的聯繫。到了大學最後幾年,開始發表涉及各種專題的頗有才氣的書評,甚至在文學圈內也小有名氣了。不過,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在更為廣泛的讀者圈子裡突然引起了特別的注意,許多人因此而一下子發現並記住了他。這是個相當有趣的現象。正當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大學畢業,打算動用自己的兩千盧布到國外遊歷的時候,他在一家大報上刊登了一篇奇特的文章,即使不是專家也注意到了這篇奇文。更主要的是,論述的對象對他來說顯然是完全陌生的,因為他學的專業是自然科學,這篇文章卻是針對當時到處都在議論的宗教法庭問題而寫的。他分析了對這個問題現有的種種觀點,同時也闡述了自己個人的見解。關鍵是他文章的語氣以及精彩而出奇的結論。許多宗教界人士完全把他看作了自己人,而那些非宗教界人士,甚至連無神論者也從自己的角度大加讚賞,拍手稱快。最後,有些機靈的人終於悟出了這整篇文章只是一種嘲弄、一出大胆的鬧劇而已。我所以要特別提醒大家注意這個事件,是因為這篇文章及時地傳到了位於我們城市郊外的一家很有名氣的修道院。那裡對於沸沸揚揚的宗教法庭問題是十分注意的——文章傳進了修道院並且使大家感到困惑不解。大家知道了作者姓名之後,又打聽到他是我們城裡的人,「就是那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兒子」。正巧在這時候作者本人又突然出現在我們城裡。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把四歲的米佳從身邊打發走之後又馬上第二次結婚了。這第二次婚姻持續了大約八年時間。他娶的第二位妻子索菲亞·伊凡諾芙娜也非常年輕,那是他與猶太人合夥到外省承包某項小工程時認識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醉心於吃喝玩樂,放浪形骸,可是從來沒有停止過投資生財,而且始終把事情辦得十分順利,儘管幾乎每一次的手法都有點卑鄙。索菲亞·伊凡諾芙娜是位孤女,從小失去父母,她父親是個性格憂鬱的教堂執事,但是她卻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中長大成人。收養她的恩人是沃羅霍夫將軍的遺孀,這位年邁的很有名望的將軍夫人經常折磨她。詳細情況我不得而知,只是聽說這位向來溫柔善良、逆來順受的養女曾在儲藏室的釘子上系了根繩子打算上弔自盡,結果被人救了下來,可見她是多麼難以忍受將軍夫人的古怪脾氣和沒完沒了的指責。其實那老婦人並不兇惡,只是因為養尊處優而蠻橫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前去求婚,人家一聽他的來歷就把他趕走了。於是又像第一次婚姻一樣,他提議姑娘跟他私奔。倘若她能及時了解他的底細,那她也許無論如何不會跟他私奔的。可事情發生在另外一個省份,此外像她這樣一個寧願自殺也不肯留在養母家裡的十六歲女孩又懂得些什麼呢?這苦命的姑娘逃出了狼穴,卻又落入了虎口。這一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分文沒有到手,因為將軍夫人盛怒之下什麼也沒給,不僅如此,還把他們倆詛咒了一番。不過他本來也沒有指望能撈到什麼,令他垂涎三尺的是這位少女的非凡美貌,更重要的,她那天真無邪的模樣使他這個至今只知道追逐粗俗女性的好色之徒驚嘆不已。「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當時像剃刀那樣在我心上劃了一刀。」後來他常常這樣恬不知恥地笑著說。不過對於一個淫棍來說,這也只是情慾衝動而已。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沒有撈到任何實惠,對待妻子的態度變得肆無忌憚了。借口她有愧於他,似乎是他從「吊繩上」把她救下來的,此外,還利用她那少有的溫順和逆來順受的性格,他連夫婦間應有的最起碼的體面也不顧了。一些壞女人聚集到他家裡,當著他妻子的面縱酒作樂,胡作非為。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特殊情況,那就是格里戈里這個陰沉、愚蠢、頑固、喜歡嘮叨的義僕,他跟原來的太太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是死對頭,這一次卻站在新太太一邊,處處保護她,為了她甚至用一種對僕人來說幾乎不允許的方式跟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吵架。有一次他硬是把前來縱酒作樂、為非作歹的盪|婦們統統趕走了。這個從小就被嚇得戰戰兢兢的不幸的少婦後來得了一種神經性婦女病,這種病在鄉下女人身上經常可以見到,患者通常叫做瘋癲女人。得了這種病,往往會歇斯底里發作,甚至昏厥過去。不過她還是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生了兩個兒子,第一個兒子伊凡是在結婚當年生的,第二個兒子阿列克謝是三年以後生的,她死的時候阿列克謝才三歲多,雖然說來奇怪,可我知道他後來一輩子都記得母親,當然恍如夢中一般。母親一死,兩個孩子的遭遇就跟他們的哥哥米佳一模一樣:他們完全被父親徹底遺忘了。弟兄倆都落到格里戈裏手里,也都住進了他的小木屋。那位年邁而蠻橫的將軍夫人,他們母親的恩人和養母,就是在小木屋裡找到了他們。她當時還健在,整整八年來她始終無法忘記她受到的屈辱。有關她的「索菲亞」的情況,八年來她隨時都掌握著最精確的情報。聽說索菲亞生了重病,過著非人的生活,有兩三次她對自己的那些食客大聲說:「她這是活該,她忘恩負義,上帝才這樣懲罰她。」
當時他才二十歲,而他的二哥伊凡已快二十四歲,大哥德米特里已經過了二十七歲。首先我要聲明,阿廖沙這個年輕人絕不是宗教狂,至少據我看來,甚至也不是神秘主義者。讓我先把自己的全部觀點告訴大家:他只是個早熟的博愛者罷了。他之所以遁入空門,那只是因為當初唯有這條路才能打動他,向他提供一種理想的歸宿,使他的靈魂擺脫塵世仇恨的黑暗而進入愛的光明。這條道路之所以能打動他,只是因為他在這裏遇到了一個據他認為是非同尋常的人物——我們修道院里德高望重的佐西馬長老,他那顆如饑似渴的心靈懷著初戀般的熾烈感情迷上了這位長老。不過我並不反對這樣一種說法,即當時他就已經是個非常奇特的人,甚至從搖籃時代開始就顯得與眾不同了。順便說一句,我在上文已經提到,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才三歲多一點,可是他卻一輩子記住了她,記住了她的面容,她的愛撫,「簡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眾所周知,年紀再小的孩子,哪怕是兩歲多的幼兒,也能保留這種記憶,只不過在以後的一生中僅僅是作為黑暗中的幾個亮點出現的,就好比從一幅巨畫中撕下的一角,整幅畫已經暗淡無光,甚至消失,唯獨這一角依然光彩奪目。他的情況就是這樣。他記得在一個寂靜的夏日傍晚,夕陽的斜輝照進敞開的窗戶(這斜輝他記得特別清晰),房間的一角有尊聖像,聖像前點著聖燈,她母親跪在聖像前痛哭,歇斯底里似的大喊大叫,雙手把他緊緊摟在懷裡,勒得他都感到疼了。她雙手捧著他,送到聖像前,她替他向聖母祈禱,似乎在祈求聖母庇護……突然,奶媽跑進來,驚恐萬分地把他從母親手裡奪走了。真是太奇怪了!阿廖沙在那一瞬間記住了母親的臉。據他記憶,他說那是一張麻木遲鈍卻又非常美麗的臉。不過他不太願意把這回憶告訴別人。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他的感情很少外露,甚至不太願意說話,這倒不是由於不信任別人,也不是由於膽小或者生性孤僻,恰恰相反,完全是由於別的原因,由於某種純粹個人的內心憂慮,這種憂慮跟別人毫無關係,而對他自己則至關重要,以致似乎忘記了別人。不過他對人們卻懷著一顆愛心,似乎他一輩子都絕對信賴別人,而其他人也從來沒有把他當做一個頭腦簡單或者天真幼稚的人,他身上似乎有一種東西在告訴並暗示大家(以後一輩子都是這樣):他不想充當人們的裁判,他不願意也決不會去譴責別人,他甚至會容忍一切,絲毫沒有譴責的意思,儘管內心經常感到悲傷。不僅如此,在這方面他甚至到了任何人都無法使他驚訝和懼怕的地步。這情形在他步入青年時代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他二十歲那年去看望父親,走進那個名副其實的骯髒的淫窟,這位純潔無邪的青年到了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才默默地離開,然而卻沒有絲毫輕蔑或責備任何人的神色。他父親原來是寄人籬下的食客,所以對屈辱特別敏感、特別計較,見了他起初心存疑慮,神色陰鬱(說他「嘴上一聲不吭,可肚子里鬼點子多著呢」),可是過後不久,不到兩個星期,便開始經常擁抱他、親吻他了,儘管是流著醉醺醺的眼淚,出於酒後的衝動,但顯然是真心誠意地、打心眼裡愛他了,當然,他這種人還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