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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卷 不合時宜的聚會

第一部

第二卷 不合時宜的聚會

就在這時候,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又使出了最後怪招。應該指出,他確實想離開,也確實感到自己在長老修道室丟人現眼之後再也不可能若無其事地到院長那兒去赴宴了。這倒不是說他感到十分慚愧和內疚,也許恰恰相反。但他畢竟感到要是去赴宴總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當那輛馬車吱吱嘎嘎地駛到客舍門口來接他,而且他正要登上馬車的時候,他又突然停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在長老那兒說的話:「無論我走到哪裡,我總覺得自己比誰都卑賤,大家也都把我當做小丑——那好吧,讓我真的扮演一下小丑的角色,因為你們人人都比我更愚蠢,更卑鄙。」他要為自己的醜惡行徑向大家報復。現在他又突然想起,有一次,那還是從前的事,人們問他:「您為什麼這樣恨這個人?」當時他用厚顏無恥的小丑腔調信口回答說:「我恨他的原因是:他確實沒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可我卻做了一件非常對不起他的事,剛做完我就立即為此而恨他了。」現在回想起這件事,他在片刻的沉思中惡狠狠地冷笑了一下。他的眼睛閃出亮光,連嘴唇也哆嗦起來。「既然開了頭,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他突然下了狠心。此刻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感覺可以用這樣幾句話來表述:「反正現在我也不可能替自己恢複名譽了,那就讓我不顧廉恥地再向他們吐唾沫吧:在你們面前,我不會感到可恥的,就是這麼回事!」他吩咐車夫稍等片刻,而自己很快回到修道院,徑直去找院長。他暫時還不太清楚自己會作出什麼舉動,但他知道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只要外力稍稍推動一下,馬上可以干出某種卑劣之極的事情,不過也僅僅是卑劣而已,絕不是什麼犯罪行為或者會受到法律制裁的出格舉動。到關鍵時刻他始終善於把握自己,有時候連他自己對這種自控能力也會感到驚訝。他在院長餐廳里出現的時候祈禱剛結束,大家正在陸續入席。他站在門口,打量了大夥一眼,便發出一陣無恥而兇惡的狂笑,邊笑邊肆無忌憚地盯著大家。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又沉默了兩分鐘光景。
「教會人士這樣玩弄詞句未免太無聊了!」巴伊西神甫忍不住又打斷他說。「我讀過您所反駁的那本書,」他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我對這位教會人士居然說出『教會是世外的天國』這樣的話感到驚訝。既然是世外,那麼也許就根本不可能在人間存在。福音書里『世外天國』這句話也不是這個意思。玩弄這些詞藻是不行的。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來到人間就是要在地上建立教會,天國自然不在人間,而在天上,但是只有通過人間的教會才能進入天國,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使用世俗的雙關語是不應該也是不合適的。教會才是真正的天國,註定要成為主宰,最終無疑將成為人間的天國——這是我們的夙願……」
這時候一名小修士追了上來,打斷了他這番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那小修士身材瘦小,戴著高筒修士帽,臉色極其蒼白。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米烏索夫停下腳步。小修士極有禮貌地鞠了一個幾乎九十度的躬,說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位。我不知道也不清楚。是人家說的,我受騙了。我聽別人說過。你們知道是誰說的嗎?就是這個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他剛才還為狄德羅而生氣,可這件事就是他說的。」
「對,您沒有單獨對我說,而是當著許多人的面說的,當時我也在場,那還是三年前的事。我之所以提起這件事,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因為您這個令人發笑的故事動搖了我的信仰。這個情況您不知道,您不了解,我是懷著被動搖的信仰回到了家裡,從此以後我就越來越動搖了。是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是促使我墮落的根源!這跟狄德羅沒有關係!」
「必定如此,必定如此!」巴伊西神甫虔誠而莊嚴地附和說。
「偉大的長老,請您說一句話,我這樣隨便是不是玷污了您的身份?」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大聲問道,雙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把,那架勢好像要根據長老的回答隨時準備從椅子里跳起來似的。
「您怎麼敢做這樣的事情?」修士嚴肅地指著麗莎突然問道。他這是指長老為她「治病」的事。
「您說的未能預料的事情,當然是指我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馬上接茬說。「您聽見了沒有,神甫,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不願跟我一起留下來,不然他馬上就會去了。您去吧,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到院長那兒去吧——祝您吃得痛快。您該知道,需要迴避的不是您,而應該是我。回家,回家,回家去吃。留在這裏我覺得不合適。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我親愛的親戚。」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簡直無法容忍!您自己也明明知道這是胡扯,您那個愚蠢的笑話也純屬無稽之談,那為什麼還要裝瘋賣傻?」米烏索夫已經完全無法控制自己,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
突然,她忍不住用手蒙住了臉,不可抑止地大笑起來,這是一種長長的、神經質的、顫抖而無聲的笑。長老微笑著聽她說完后充滿溫情地為她祝福。她開始吻他的手,猛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眼睛上,哭了起來。
「你是指格魯申卡吧?不,老弟,不是瞧不起她。既然他公然拋棄自己的未婚妻而去追求她,那麼他就不會瞧不起她。這裏面……這裏面,老弟,有些事情你還不懂,要是男人愛上了什麼美的東西,愛上了女人的身體,甚至僅僅是女人身體的某個部分(這是好色之徒能理解的),那麼他願意為之出賣自己的親生兒女,出賣自己的父母,出賣俄羅斯,出賣祖國。本來是老實的,也會去偷東西;本來是溫順的,也會去殺人;本來是忠誠的,也會叛變。女人玉腿的歌手普希金在自己的詩篇里為女人的大腿大唱讚歌;有的人並沒有嘖嘖讚揚,但一見到女人小巧玲瓏的玉腿便禁不住渾身顫抖。而且不僅僅限於女人的大腿……老弟,在這方面單單瞧不起是沒有用的,即使他真的瞧不起格魯申卡。既瞧不起她,但又離不開她。」
他們幾乎是跟長老同時走進房間的。長老一看見他們就立即從自己那個小小的卧室里走了出來。在修道室里,兩位比他們早到的隱修司祭已經在等候長老了,其中一位是管理圖書的神甫,另一位是有病的巴伊西神甫,他年紀不大,但據說很有學問。此外,還有一位年輕小夥子站在角落裡等候(後來他一直站在那兒)。這小夥子看上去二十一歲光景,穿一件文職人員的常禮服,是神學校學生,未來的神學家,不知什麼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團的照顧。他個子很高,臉色紅潤,顴骨高突,一對細小的栗色眼睛聰明而專註,臉上露出謙恭的表情,但很得體,並無唯唯諾諾的樣子。客人進門時他甚至沒有鞠躬致意,儘管他的身份跟他們並不平等,相反,他還處於從屬依附的地位。
長老已經注意到在人群中有一個神情疲憊、好像害癆病的年輕農婦,她那兩道燃燒似的目光正盯著他。她一聲不響地望著他,那眼神在請求著什麼,但她又不敢走上前。
「毫無疑問,這很可怕。可這是無法證明的,只能相信。」
「等一等,」長老說著把自己的耳朵湊到她嘴邊,女人繼續悄悄地說著,幾乎什麼也聽不清。她一會兒就說完了。
「什麼事使您這麼痛苦?」
「進這個大門,再直接穿過小樹林……穿過小樹林,咱們走吧,我來帶路……我親自帶你們去……往這兒走,往這兒走……」
「可恥!」約瑟夫神甫忍不住脫口而出。
「要是他不來倒也好了,難道我樂意看你們爭爭吵吵,還要一直陪著你們嗎?午飯前我們一定趕到。請您替我們感謝院長。」他對小修士說。
「奇怪,太奇怪了!」米烏索夫說。他的口氣並不激動,但似乎隱含著憤怒。
「我也去,我跟你們一起回去!」他嚷著,一面往上跳,一面快活地嘻嘻笑著,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和不顧一切的決心。「把我也帶上吧!」
長老突然站起來。
「實際上現在就是這樣。」長老突然說道,大家一下子把臉都轉向他。「假如現在沒有基督教會,那麼罪犯作惡就沒有任何阻攔,事後也不會對他進行懲罰。這裏指的懲罰是真正的懲罰,並非他們剛才所說的那種表面的、在多數情況下只能刺|激心靈的懲罰,而是真正的懲罰,唯一有效、唯一令人生畏、使人安分、能喚醒良知的懲罰。」
「這我明白。」阿廖沙突然脫口而出。
「可怎麼辦呢?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呢?這時候應該絕望嗎?」
「麗莎,麗莎,請您也為我的麗莎祝福,為她祝福吧!」她突然激動得像展翅欲飛的鳥。
然而這個荒唐的場面卻以一種最出乎意料的方式結束了。長老突然從位置上站起來。阿廖沙剛才因為替長老也替大家擔心而幾乎不知所措,這時候趕緊上前挽住他的胳臂。長老朝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走去,一直走到他跟前,在他面前跪下來。阿廖沙起初還以為他是由於虛弱而跪下的,其實不然。長老雙膝下跪,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行了一個一絲不苟、完全清醒的大禮,額頭都觸到地面了。阿廖沙驚訝得連他站起來的時候都沒來得及去扶他一把。長老的嘴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請問,這是為什麼呢?」米烏索夫十分好奇地問道。
「您說的是真心話嗎?那麼現在,您這樣坦率地承認之後,我相信您的話是真誠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達不到幸福的境界,那您也要永遠記住,您走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千萬不要離開這條正路。主要的是您要避免撒謊,時時刻刻都要提防自己撒謊,對自己對別人都要避免提出苛刻的要求。如果您覺得自己身上有卑劣的東西,只要您自己覺察到了,那就說明已經在排除了。您要避免恐懼,儘管恐懼是任何謊言引起的必然結果。永遠不要害怕在將愛化為行動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膽怯,即使這時候作出錯誤的行為也不必過分害怕。我很遺憾,我不能對您說些令人高興的話,因為比起停留在幻想中的愛,積極的愛是件殘酷而令人望而卻步的事情。幻想式的愛渴望迅速獲得成功,立即得到滿足,並引起眾人的注意。有時候甚至願意獻出生命,但千萬不能曠日持久,而要立竿見影,就像舞台上演戲那樣立即見出分曉,只求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喝彩。至於積極的愛,那是一項工作,是一種毅力的考驗,對有些人來說也許是一門深奧的學問。不過我要預先告訴您,當您看到自己盡了最大努力卻沒有接近目標反而遠離目標因而感到氣餒的時候,我要預先告訴您,這時候您會突然達到目的,您會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奇迹般的力量,那永遠愛您、永遠在暗中引導您的上帝的力量。請原諒,我不能再跟您多說了,他們還在等我。再見了。」
「那裡更需要你。那裡不會太平的。你去侍候一下有好處。魔鬼一抬頭,你就念禱詞。你要知道,孩子(長老喜歡這樣稱呼他),這裏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要記住這句話,年輕人。一旦上帝把我召去,你就要馬上離開修道院,徹底離開。」
「阿列克謝,長老。」
「我一定牢記。」
「您去院長那兒嗎?」米烏索夫氣呼呼地問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為什麼不去呢?再說昨天我收到了院長的特別邀請。」
「您知道嗎,我們是為私事來找長老的,」米烏索夫一本正經地說,「也可以說我們是來『拜見』這位長老的。我們十分感謝您的一番好意,但我們不會請您跟我們一起進去的。」
「你又怎麼啦?」長老微微一笑。「俗界的人用眼淚為死者送行,而我們這裏為神甫升天感到高興,高高興興地為他祈禱。你走吧。我該祈禱了,你趕快走吧。到你哥哥身邊去吧,不是一位哥哥,而是到兩位哥哥的身邊。」
「要是您父親在場就糟了!這頓飯肯定不歡而散!」
這時候仍然很難斷定:他究竟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真的深受感動?
「不過我倒是聽說前幾天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把我痛罵了一頓——你看他對鄙人是多麼關心啊。既然這樣,老兄,我真不知道究竟是誰忌妒誰!據他說,如果在不遠的將來我不同意擔任大司祭的職務並且下不了削髮的狠心,那麼我肯定要去主持彼得堡的一家大雜誌的筆政,寫上十幾年的文章,先把這家雜誌盤到自己手裡,然後再重新發行,而且一定帶有自由派和無神論的傾向,帶上社會主義色彩,甚至帶點社會主義氣派,但做得十分謹慎,也就是說實質上兩邊都不得罪,只是遮人耳目罷了。根據你哥哥的解釋,我最終的野心是:儘管有社會主義色彩,但這並不妨礙我把預訂雜誌的錢款存入銀行,並在適當時候在某個猶太人指導下將這筆款子用作周轉資金,最後在彼得堡蓋一座大樓,把編輯部也遷進去,將剩下的幾層樓面租給房客。他連大樓的位置也指定好了,就在涅瓦河上的新石橋旁邊,聽說彼得堡正在籌建這樣一座連接鑄造廠大街和維堡大街的橋……」
「是的,可我怎麼能長久地忍受這樣的生活呢?」這位太太激烈到近於瘋狂地繼續說道。「這才是最主要的問題!這是最折磨人的問題。我閉上眼睛問自己:你在這條路上能長期堅持下去嗎?假如有一位病人,我為他清洗傷口,他非但不知恩圖報,反而用種種任性的言行來折磨你,對你充滿愛心的服侍不加珍惜,不予重視,衝著你大喊大叫,提出粗魯的要求,甚至向上司告你的狀(這種情況在痛苦難耐的病人身上是經常發生的),那時候你怎麼辦?你的愛能不能繼續下去?您看我已經膽戰心驚地預料到: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使我對人類這種『付諸實際行動』的愛立即冷卻下去的話,那便是忘恩負義。一句話,我做了事情是要求報答的,我要求馬上得到報答,也就是要誇獎我,用愛來報答我的愛,否則我不可能愛任何人!」
「我一定遵命!」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道,他聽到院長的邀請十分高興。「一定去。您知道吧,我們大家都保證在這兒按規矩辦事……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去嗎?」
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把話說完就已經慚愧得想離開了。
「完全正確!」巴伊西神甫,那位沉默寡言、學問淵博的司祭堅決而神經質地說。
長老離開修道室大約有二十五分鐘左右。已經過了十二點半,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依然不見蹤影。大家就是為了他才聚集到這兒的,可是好像都把他給忘了。長老重新回到修道室,看到客人們正在熱烈地交談。談興最濃的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和兩位司祭。看樣子米烏索夫也熱烈地參与了談話,不過他又不走運,顯然處於次要地位,大家甚至很少理睬他,也許這新的情況使他憋在肚子里的火氣越來越大。事情是這樣的,在這之前他就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在見識方面有過一番較量,他不能無動於衷地忍受對方的那種不屑一顧的態度。他內心想道:「直到如今我至少一直站在歐洲的進步立場上,可這新的一代人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暗暗下了決心要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保持沉默。他也確實沉默了一段時間,不過他還是臉帶嘲笑地注視著自己的鄰座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他在光火,顯然有點幸災樂禍。由於某種原因,他早就想報復他一下,因此現在不願錯過這個機會,最後終於按捺不住,湊近鄰座的肩膀,悄悄地再次逗引他:「剛才『熱情地吻手』之後您為什麼沒有離開,而願意留在這伙不體面的人中間呢?那是因為您覺得受了欺凌和侮辱,留下來想進行報復,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聰明才智。在沒有向大家顯示自己的智慧之前,您是不會走的。」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出現只佔去了不到兩分鐘時間,因此談話自然而然地恢復了。但是對於巴伊西神甫提出的那個固執的近於惱怒的問題,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認為無需回答了。
「您的理解完全相反了!」巴伊西神甫嚴肅地說。「不是教會變成國家,這一點您要明白。那是羅馬和它的幻想。那是魔鬼的第三次誘惑!恰恰相反,國家應該變成教會,應該上升到教會的地位並成為全世界的教會——這跟教皇權力無限論,跟羅馬,跟您的理解是截然相反的,這隻不過是正教在世界上的偉大使命。這顆燦爛的明星將從東方升起。」
「喲,我差點給忘了,她是你的親戚……」
「如果我去拜訪她,那麼我自有原因,這你不用管。至於親戚關係,那你哥哥或者你父親倒很有可能使你,而不是我,跟她成為親戚。好了,我們到了,你最好還是到廚房去吧。喲!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啦?是不是我們來遲了?他們總不至於吃得這麼快吧?是不是你們卡拉馬佐夫家的人又鬧出了什麼亂子?肯定是這樣的。我看那是你父親,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就跟在他後面。他們是從院長那兒賭氣衝出來的。你看伊西多爾神甫正站在台階上衝著他們背後叫喊呢。你父親也在揮舞雙手大喊大叫,肯定是在罵人。糟了,你看米烏索夫坐上馬車走了,你看他已經走了。你看連地主馬克西莫夫也跟著跑。肯定出事了。看樣子,這頓飯沒吃成!他們會不會把院長給揍了?或者他們挨了打?真是活該!……」
「誰是騎士?」米烏索夫問。
「磕響頭?」
「我是從維舍戈里耶來的,親愛的。」
「今天我感到好多了,但我知道這是暫時的現象。我現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非常清楚,如果您覺得我非常快活,那麼再也沒有比您剛才說的話更加能使我高興的了。因為人是為幸福而生的。誰真正幸福了,誰就有資格對自己說:『我在這世界上履行了上帝的預言!』所有恪守清規的人、所有聖者、所有神聖的殉道者都是幸福的。」
「我總共才見過她一次。」阿廖沙還是困惑不解。
「不行,別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衝著他尖聲叫道,又朝膳堂里跨了一步。「請讓我把話說完。剛才在修道室里他們敗壞我的名聲,說我有不敬行為。其實,不就是我說了句魚的話嘛。我的親戚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話喜歡『崇高多於真誠』,而我恰恰相反,我說話喜歡『真誠多於崇高』,我對『崇高』嗤之以鼻。是這樣嗎,馮·佐恩?對不起,院長,我雖然是名小丑,扮演小丑角色,可我卻是維護榮譽的騎士,我要表明自己的看法。是的,我是維護榮譽的騎士,而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心只想著自尊受到了傷害,別的什麼也不關心。剛才我到這兒來就是想看一看,說出我的意見。我兒子阿列克謝在這兒修行,我這當父親的關心他的命運,這也是應該的嘛。我一直在聽,在裝小丑,同時也在悄悄地觀察。現在我把自己最後的結論告訴你們。我們這兒是怎麼個情況呢?我們這裏,凡是跌倒了的就只能躺著,我們這兒一旦跌倒了,就永世不得翻身。這樣不行!我想站起來,神甫們,我對你們的行為非常氣憤。懺悔是一項偉大的聖禮,對這樣的聖禮連我也萬分崇敬,頂禮膜拜。可是剛才大家跪在修道室里大聲地懺悔。難道可以大聲懺悔嗎?按規定懺悔要湊到耳朵邊悄悄地進行,只有這樣懺悔才算得上偉大的聖禮,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要不當著眾人的面我怎麼向他解釋,我做了什麼什麼事……也就是做錯了什麼事,明白嗎?因為有時候不好意思說出來,說出來就亂套了!不行,神甫們,跟你們在一起說不定會被拉入鞭身教的……只要有機會,我要上書東正教事務管理局,還要把我的兒子阿列克謝帶回家去……」
「啊,不,不,上帝不會把您從我們身邊奪走的,您還會活很久很久。」麗莎的母親大聲喊道。「再說您有什麼病?您看上去是那麼健康、快活、幸福。」
「你指的是什麼?」
「不,你就是馮·佐恩。尊敬的院長,您知道馮·佐恩是怎麼回事嗎?曾經審理過這麼一個刑事案件:在一個淫窟里——你們這兒好像就是這樣稱呼那種場所的吧——他被謀殺了,錢物也被搶劫一空,儘管他已經到了受人尊敬的年齡,但他的屍體還是被釘進箱子,密封后裝在行李車上從彼得堡運到莫斯科,箱子上還編了號碼。裝箱的時候那些盪|婦又是唱歌又是彈豎琴,噢不,彈的是鋼琴。這位就是馮·佐恩本人。他是死後復活了,是這樣的嗎,馮·佐恩?」
「我要告訴你這當母親的,」長老說道,「古代一位偉大的聖徒有一次在教堂里看到一位像你一樣哭哭啼啼的母親,她也因為唯一的孩子讓上帝召喚去了而心痛萬分。聖徒對她說:『也許你不知道,這些孩子在上帝的寶座前面是多麼勇敢。天國里甚至沒有比他們更勇敢的了。他們對上帝說:主啊,你賜予了我們生命,可我們剛開始領略生的樂趣,你馬上又收回去了。他們那麼大胆地向上帝請求,上帝只好立即賜予他們天使的頭銜。聖徒說,所以你這當母親的應該高興,不必哭泣,你的孩子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這就是古時候聖徒對一位哭泣的女人所說的話。他是一位偉大的聖徒,不可能說假話,所以你這當母親的也應該知道,你的孩子現在正站在上帝的寶座面前,他很高興,也很快活,還在為你向上帝祈禱。所以你也不必哭泣,應該高興才是。」
「您的信仰關我什麼事!」米烏索夫本想衝著他大喊,突然又控制住自己,只是輕蔑地說道:「什麼事給您一攪和,就變得一團糟。」
「真的嗎?那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美貌呢?這裏不單單是錢的問題,儘管六萬盧布也是一筆令人垂涎的數目。」
阿廖沙哆嗦了一下。

八、爭吵

「怎麼能不去呢!要不是為了參觀他們這兒的種種習俗,我到這兒來幹什麼呢?只是有一件事使我感到為難,那就是我現在必須陪著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
「他真像馮·佐恩。」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您是認真說的?」米烏索夫盯著他說。
「不,不是指狄德羅那件事。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對自己撒謊。凡是對自己撒謊並且相信自己謊言的人,往往會落到不分是非的地步,既分不清自己的是非,也分不清外界的是非,因而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由於不尊重任何人,因而就不再有愛。既然缺乏愛心,為了消遣取樂便放縱淫慾,作惡多端,最後淪為畜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對人對己撒謊的緣故。對自己撒謊的人比任何人更容易受委屈,有時候也樂意受委屈,對嗎?他知道沒有人欺負他,憑空想象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為了面子謊話連篇,為了嘩眾取寵又誇大其詞,喋喋不休,小題大做,把一粒豌豆說成一座大山——這些他都知道,可還是動輒就要裝出飽受委屈的樣子,這樣心裏就舒服了,甚至感到莫大的滿足,最後真的會產生怨恨。您起來吧,坐到椅子上,我求您了,要知道這一切同樣都是虛偽的做作……」
「寬恕吧!寬恕一切!」說著他向四周的客人鞠躬。
「難道您真的堅信人們喪失了靈魂不死的信念就九_九_藏_書會產生那種後果嗎?」長老突然問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完全像在家裡一樣?也就是保持本色嗎?啊,這未免過分了,太過分了——不過我還是非常樂意聽您的勸告!您要知道,崇高的神甫,請您別讓我保持本色,您別冒這個險,連我自己也不敢完全恢複原貌。這一點我要事先告訴您,也是為了您好,而其餘的一切,暫時還不得而知,儘管有些人想盡量醜化我。這話我是對您說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至於您,神聖的長老,那我要說:我非常非常地高興。」他欠起身,舉著雙手說道。「『懷你胎的肚皮,喂你奶的奶頭都是有福氣的,特別是喂你奶的奶頭更加有福氣!』您剛才對我說:『不要自慚形穢,因為一切皆由此而來!』您這句話擊中了要害,觸到了我的痛處。我跟別人交往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感覺,總覺得自己比誰都卑鄙,大家都把我當做小丑,於是我想:『那就讓我真的扮演一個小丑的角色吧,反正我不怕你們說三道四,因為你們全都比我更卑鄙!』這樣,我就成了一名小丑,因為自慚形穢而成了小丑,偉大的長老,完全因為自慚形穢,我這樣胡鬧也是因為多疑。假如我跟別人交往時確信大家會立即把我當做一個極其可愛、極其聰明的人,天哪,那我肯定成了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師父!」說著他突然跪到地上。「我怎樣才能得到永生呢?」
「伊凡的目標更遠大,幾千幾萬盧布是不會使他動心的。伊凡追求的不是金錢,也不是太平,他追求的也許是苦難。」
「你不喜歡伊凡。伊凡不貪圖金錢。」
「古人還說:『要容忍別人的侮辱,要為詛咒你的人祝福,為凌|辱你的人祈禱。』我們也要照這樣去做。」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是個二十八歲的青年,中等身材,一張端正的臉,不過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他肌肉發達,可以想見他的力氣很大,但是他臉上似乎有一種病態。他的臉相當消瘦,兩頰陷了下去,帶一點不健康的灰黃色。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向外鼓著,雖然顯得堅定而固執,但多少有點游移不定。即使他情緒激動、怒氣沖沖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也並不服從他內心情緒的指揮,往往流露出另外的、有時候跟他的情緒完全不一致的神色。「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跟他說話的人有時候會這樣議論他。有的人看到他目光中流露出沉思和憂鬱的神色,可往往會被他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莫名其妙,這笑聲說明正當他眼神中露出憂鬱的時候,他腦子裡恰恰想著快活有趣的事情。不過,他臉上的某種病態在目前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知道或者聽說過,最近他在我們這兒正沉湎於那種令人擔憂的「荒淫無度」的生活。同樣,大家也都知道,他跟他父親為了一筆有爭議的錢款而大動肝火。關於這件事,全城都在流傳不少笑話。其實,他生來就容易發火,正如我們這兒調解法官謝苗·伊凡諾維奇·科恰爾尼科夫在一次會上一針見血指出的那樣:「他容易衝動,神經不正常。」他走進來的時候衣著十分講究,無可挑剔,常禮服的紐扣全都扣著,戴著一雙黑手套,拿著一頂高筒禮帽。作為一名退役不久的軍人,他蓄著唇須,深褐色的頭髮理得很短,兩邊的鬢角向前翹著。他走路邁著果斷的大步,頗有軍人風度。他在門口站了片刻,用目光朝大家掃了一遍,他猜想長老是這裏的主人,便徑直向他走去。他深深地向長老鞠了一躬,請求為他祝福。長老站起來為他祝福。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恭恭敬敬地吻了吻他的手,然後激動異常地,幾乎氣惱地說道:
她處在最真誠的自我鞭策的激|情中,說完便帶著挑釁般的堅決神情看了看長老。
當他們進入院長餐廳之後,所有這些善良的打算變得更加堅定了。其實院長根本就沒有餐廳,因為整幢房子總共只有兩個房間,當然比長老的那間要寬暢舒適得多。可房間里的陳設同樣也沒有什麼特別舒適的地方:包著皮的紅木傢具都是二十年代的舊款式,連地板也沒有上油漆。然而所有的傢具都揩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窗台上放著許多名貴的花卉。不過此刻最大的奢侈品自然要數那張豪華的餐桌了,儘管這也是相對的:潔白的檯布,鋥亮的餐具,三種烤得很好的麵包,兩瓶葡萄酒,兩瓶修道院自產的出色的蜂蜜,一隻玻璃大罐里裝著修道院自製的聞名遐邇的克瓦斯。但沒有伏特加酒。據拉基京後來說,這頓飯準備了五道菜:第一道是鱘魚湯和魚肉包,第二道是做得十分精緻的清蒸魚;第三道是紅魚丸子、冰激凌和什錦水果;最後一道是類似牛奶杏仁酪的果子羹。這都是拉基京忍不住特意到院長的廚房裡轉了一圈之後打聽到的。他跟廚房也有關係,他到處有熟人,到處有人為他提供消息。他有一顆很不安分很容易忌妒的心。他完全意識到自己頗有能力,可是因為自命不凡,往往神經質地誇大了這種能力。他認定自己將來要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但是讓十分歡喜他的阿廖沙苦惱的是他的這位朋友很不誠實,而且缺乏自知之明,反而認為自己總不至於去偷桌子上的錢,因此覺得自己是最最誠實的人。在這方面,不僅阿廖沙,任何人都無法改變他。
「您別生我的氣,我是傻瓜,一錢不值……也許阿廖沙做得對,他不願理睬我這樣可笑的人,這樣做是很對的。」
「大善人哪!」他充滿感情地喊道。「請允許我再一次吻您的手!是的,跟您還可以說話,可以相處!您以為我一直在撒謊,一直在充當小丑嗎?您該知道,我這樣做是故意的,為了試探您才這樣裝瘋賣傻。我一直在試探您,看是不是可以跟您相處?您的高傲是否允許我的恭順佔有一席之地?現在我要給您頒發一份獎狀:跟您是可以相處的!現在我要保持沉默,始終不說話。我這就坐到椅子上,不再開口。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該您說話了,現在您是這兒最主要的角色……時間是十分鐘。」
母親坐在輪椅旁的椅子上等候長老出來,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一位年老的修士,他不是這個修道院的人,而是從遙遠的北方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修道院來的。他也想請長老祝福。長老來到迴廊,首先徑直向眾人走去。人們朝門廊擁過來,那門廊的三級台階將低矮的迴廊和空地聯在一起。長老站到最上面的那級台階上,披上肩帶,開始替那些擁擠在他身旁的女人們祝福。一位瘋瘋癲癲的女人被人抓住雙手,拉到長老面前。那女人一見長老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尖叫起來,喉嚨哽噎,渾身顫抖,就像產婦驚厥似的。長老把肩帶放在她頭上,為她念了一段簡短的禱文,那女人立即安靜下來,不再叫鬧了。我不知道現在怎麼樣,反正我小時候在鄉下和修道院里經常見到這種瘋瘋癲癲的女人,也經常聽到她們的叫喊。她們被帶到教堂做彌撒,她們尖聲號叫,或者像狗叫似的鬧得整個教堂不得安寧。可是當端上聖餐,人們把她們帶去領受聖餐時,「瘋癲」立即停止,這些病人總能安靜一段時間。這種變化常常使我這個孩子感到驚訝。不過,當時我聽另外一些地主,尤其是城裡的教師們回答我的問題時說,這一切都是假裝出來的,其目的是不想幹活,只要採取必要的嚴厲措施,隨時都可以根治。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還講了各種各樣的笑話。可是後來我從醫學專家那兒驚訝地了解到,這裏根本沒有絲毫假裝的成分,這是一種可怕的婦女病,主要發生在我們俄羅斯,這說明我國鄉下女人的命運特別悲慘。這病是因為在缺乏任何醫療條件的痛苦的難產之後馬上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引起的,除此之外,還因為難以排解的悲傷、挨打,等等。有些女人天生無法像大多數人那樣忍受這些折磨。只要把這些處於癲狂狀態亂喊亂叫的女人帶到聖餐面前,她們的病往往一下子會奇怪地消失。人們向我解釋說這是假裝出來的,甚至說是「教派分子」玩弄的花招。其實,這也許是極自然的事情。那些帶病人去領受聖餐的鄉下女人,主要是病人自己,全都像堅信顛撲不破的真理那樣相信:如果把病人帶去領受聖餐,那麼附在病人身上的魔鬼無論如何也會堅持不住的。因此,當神經和心理上有病的女人領受聖餐的那一刻,她們整個機體一定會經受劇烈的震蕩,引起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她們完全堅信並且期待著一定會出現治愈的奇迹,於是,這種奇迹果然出現了,儘管只持續了一分鐘。現在的情況正是這樣,長老剛把肩帶放到病人身上,奇迹馬上出現了。
「您說這種話太不成體統了。」約瑟夫神甫說。巴伊西神甫始終一聲不吭。米烏索夫從房間里沖了出去,卡爾加諾夫緊隨其後也沖了出去。
「我來看看你。我到你這兒來過幾次,你不記得了?要是把我都給忘了,那你的記性真的不太好。我們村裡的人說你病了,我心裏就想:好吧,讓我親自去看看他吧。現在我見到了你,哪有什麼病啊?你還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為你祈禱的人還會少嗎?生病會輪得上你嗎?」
「我們應該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尊敬的院長。」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說道,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可是口氣依然一本正經、恭恭敬敬。「請您原諒,我們沒有跟我們的同伴、受到您邀請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起前來。他不得不辭謝您的盛情,而且不無原因。剛才在尊敬的佐西馬長老的修道室里,他跟自己的兒子發生了不幸的爭執,在氣頭上說了些很不恰當的話……總而言之,說了些有失體面的話。關於這件事(他朝幾位司祭看了一眼),尊敬的院長,想必您已經知道了。因此,他自己意識到做錯了事,深感後悔和慚愧,因此請我們,我和他兒子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向您轉達他真誠的遺憾、痛心和懺悔……總而言之,他希望並且願意今後設法補救,而現在他懇求您不計前嫌,為他祝福……」
「這是徹頭徹尾的教權無限論!」米烏索夫喊道,不耐煩地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
「您完全擊中了我的要害!剛才,也就是此時此刻,我方才明白,當我對您說我無法容忍忘恩負義的時候,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我確實在期待著您誇獎我的真誠。您用我自身的例子來提示我,開導我,而且用我自身的例子向我解釋清楚了!」
拉基京是小人物,當然不會受邀赴宴。不過約瑟夫神甫和巴伊西神甫以及另一名司祭都受到了邀請。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卡爾加諾夫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走進餐廳的時候,他們已經等在院長的餐廳里了。站在一旁等候的還有地主馬克西莫夫。院長站在餐廳中央迎接賓客。院長是個又高又瘦,但還很結實的老頭,黑髮中間夾著幾縷銀絲,一張陰沉嚴肅的長臉。他默默地向客人們一一鞠躬致意,但他們這一次卻紛紛上前請他祝福。米烏索夫突然想吻他的手,但院長不知為什麼及時把手縮了回去,因而沒有吻成。不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和卡爾加諾夫這一次卻完整地行了個祝福禮,也就是像普通老百姓那樣誠心誠意地咂咂有聲地吻了他的手。
「您女兒的身體怎麼樣?您還想跟我談話嗎?」
「你瞧你說得多明白,你瞧!今天你看到自己的父親和米佳大哥那德性,是不是想到了犯罪?也許我沒說錯吧?」
從一開始他就不喜歡長老。確實,長老的臉上有一種不僅使米烏索夫而且也使許多人不喜歡的東西。他身材矮小,佝僂著腰,兩條細腿,雖然才六十五歲,可是因為有病,看上去要蒼老得多,至少比實際年齡大十歲。他那乾瘦的臉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眼睛周圍特別多。他的眼睛不大,但眼珠很明亮靈活,炯炯有神,就像兩個熠熠發亮的光點。只有兩鬢還剩幾根白髮,一撮稀疏細小、呈楔子狀的鬍子,兩片時常露著微笑的嘴唇薄得像兩條線。鼻子不算長,可是尖得像小鳥的嘴。
「我也知道要穿過小樹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回答說,「就是不記得路怎麼走,我們好久沒來了。」
「我的好人!讓我吻您的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躍而起,迅速地吻了吻長老消瘦的手。「確實這樣,受了欺負確實覺得舒服。您說得真好,我還從來沒有聽別人這樣說過。確實這樣,我一輩子都覺得自己受委屈,可心裏又感到很舒服,我是為了快|感才受委屈的,因為受人欺負不但心裏感到舒坦,有時候會覺得很光彩。偉大的長老,您忘了說:很光彩!我要把這句話記在本子上!是的,我撒謊,一輩子都在撒謊,天天在撒謊,每時每刻在撒謊。我本身就是謊言,是謊言之父!不過也許不是謊言之父,我老是用詞不當,我是謊言之子,那也足夠了!只不過……我的天使……關於狄德羅的那些話有時候還是可以說的!說狄德羅不會有什麼害處,可別的話就有害處。偉大的長老,我差點給忘了,從前年起我就一直想打聽一下,就是想到這裏問清楚一件事。不過請您別讓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打斷我。偉大的長老,我要問的是有沒有這回事:《日課經文月書》里說有一位顯靈的聖徒因為信仰而受難,最後被砍去了腦袋,這時候他站起來,撿起腦袋『親吻』。他走了很久,一邊走還一邊捧著腦袋『親吻』。究竟有沒有這回事,諸位誠實的神甫?」
「還有什麼可說的,不是都清楚了嗎?老弟啊,這都是老生常談。如果連你也是個好色的情種,那你的同胞兄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就更不用說了。他也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你們卡拉馬佐夫家的全部問題就在於:人人都是好色之徒,人人都貪婪錢財,人人都有怪脾氣,你二哥伊凡本人是無神論者,卻不知出於什麼愚蠢的考慮,莫名其妙地發表神學文章,在那兒開玩笑,可你的伊凡自己完全知道這樣做是卑鄙的。不僅如此,他還想把他哥哥米佳的未婚妻奪過去,這個目的看樣子他能達到。他手段高明,顯然取得了米佳本人的同意,米佳為了擺脫未婚妻並儘快投入格魯申卡的懷抱,情願把自己的未婚妻讓給他,這一切又都是在崇高無私的名義下進行的,請你注意這一點。這種人最容易惹事了,鬼知道你們是些什麼人,自己意識到卑鄙,卻偏要往卑鄙里鑽!聽我說下去,現在你父親這老頭兒又要出來跟米佳作對了。你父親突然發瘋似的迷上了格魯申卡,一看見她就口水直流。剛才他在修道室里大吵大鬧的唯一原因就是米烏索夫罵她是淫|盪的畜生。他追女人的勁頭賽過野貓叫春。從前她只靠幫他幹些非法勾當或者為他的酒館辦些事而賺點工錢,可現在他突然把她看透了,摸准了她的脾氣,膽子便大了起來,向她提出各種建議——當然不可能是光明正大的建議。這樣一來,他們父子倆就成了狹路相逢的冤家對頭,而格魯申卡兩邊都沒答應,暫時還在搖擺,逗引著父子倆,她在權衡究竟跟哪一個更有好處,因為儘管可以從老的身上撈到許多錢,可是他決不會娶她,最後還會像猶太人那樣把錢袋子扎得緊緊的。在這種情況下米佳有自己的長處,他沒有錢,可是會娶她,一定會娶她的!他會拋棄自己的未婚妻,富裕的貴族小姐和上校的女兒,美麗無比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去娶那個本城的頭面人物、荒淫而粗魯的老商人薩姆索諾夫的姘婦格魯申卡。這一切的確可能導致一場刑事糾紛。你二哥伊凡恰恰在等待著這樣的結局: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既能把自己苦苦思念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搞到手,又能撈一筆六萬盧布的陪嫁。作為第一步,這對他這樣的小人物和窮光蛋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你還得注意,這樣做不僅不會得罪米佳,反而會讓他感激一輩子呢。我確切地知道,就在上星期,米佳在小酒館里跟幾個茨岡女人喝得醉醺醺時,他親口大聲說他配不上自己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他弟弟伊凡跟她正好般配。至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這樣迷人的男子到最後也不會加以拒絕的。況且她現在已經在他們兄弟倆之間搖擺呢。這個伊凡有什麼魅力讓你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呢?他卻在一旁看你們的笑話,彷彿在說:你們爭得不亦樂乎,我坐收漁翁之利。」
一剎那間,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大家才突然意識到馬上會出現一種令人厭惡的荒唐局面,肯定會有一番激烈的爭吵。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情緒立即從寬宏大量轉變為怒不可遏。他內心本來已經平息的怒火呼啦一下子又竄了上來。

五、必定如此,必定如此

「啊,這全是因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以及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情。」麗莎的母親匆匆解釋道。「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拿定了一個主意。為這件事她一定要見您……為什麼?我當然不知道,可是她請您儘快去。您會這樣做的,肯定會這樣的,基督徒的感情也要求您這樣做。」
「可我也不是馮·佐恩啊,我是馬克西莫夫。」
至於有爭議的砍伐森林和捕魚問題(具體地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決定向他們完全讓步,今天就一勞永逸地解決,再說這些東西也值不了多少錢。對修道院提出的所有訴訟也一律停止。
「米沙,他的靈魂紛亂不安,他的頭腦受了迷惑。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他沒有解決,他屬於那種不需要百萬家產,而要解決思想問題的人。」
不過大家還是都去了。小修士不聲不響地在一旁聽著,直到經過一片樹林的時候他才告訴他們院長已經等了好久,大家已經遲到了半個多小時。誰也沒有搭理他。米烏索夫憤憤地看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一眼。
「真是沒羞沒臊!」一直默不作聲的卡爾加諾夫突然用激動得發抖的少年所特有的聲音喊道,他的整個臉都漲得通紅。
「這種人活著有什麼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悶聲悶氣地吼道,他氣得近乎發狂,不知為什麼兩隻肩膀聳得老高,因而身體幾乎佝僂著。「請問,還能讓他玷污大地嗎?」他用手指著老頭,看了看大家,一字一頓說。
「她是不值得愛的,我看到她一直在那兒淘氣。」長老開玩笑說,「您為什麼總要取笑阿列克謝?」
「不幸的是我確實感到自己幾乎非去參加這次倒霉的宴會不可,」米烏索夫依然用那種苦澀的憤怒口氣繼續說道,甚至不理會那小修士就在一邊聽著。「至少要為我們在這裏的行為去表示歉意,並解釋清楚,這不怨我們……您看怎麼樣?」
「得啦,得啦!又是什麼自我反省之類的廢話!你們去反省吧,我可要走了。我要行使我當父親的權力,把我的兒子阿列克謝帶回去,永不再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我可敬的兒子,請允許我命令您跟我回去!馮·佐恩,你留在這兒幹什麼?馬上跟我回城裡去,我家裡才快活呢。總共才二里地,我不會讓你吃素油,我要給你吃乳豬米飯,咱們好好吃一頓。先喝白蘭地,再喝蜜酒,還有懸枸子酒……喂,馮·佐恩,不要放棄大飽口福的機會啊!」
「瓦爾索諾菲長老有時候確實有點瘋瘋癲癲,但是大家也說得太離譜了。他從來沒有用手杖打過什麼人。」小修士回答說。「現在,先生們,請你們稍等片刻,我先去通報一聲。」
「他居然若無其事地去赴宴!」他想。「真是木頭腦袋加上卡拉馬佐夫式的良心。」
「得啦,得啦!虛偽的老一套!老調子,老手法!老一套的假仁假義,千篇一律的點頭哈腰!我們知道這種點頭哈腰是什麼意思!『口蜜腹劍』,就像席勒在《強盜》中寫的那樣。諸位神甫,我不愛虛偽,我只要真理!但真理不在鮈魚之中,這我已經公開說過了!修士們,你們為什麼要吃齋?為什麼你們希望用這種辦法得到上天的賞賜?為了得到這樣的賞賜,我也可以去吃齋!不,神聖的修士,你不該關在修道院里吃現成飯,不要坐等上天的賞賜,而應該立身行善,造福社會——這要困難得多。院長,你看我不是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嗎?今天他們準備了些什麼?」他走到餐桌前問。「波爾多陳葡萄酒,葉里謝耶夫兄弟公司的散裝蜜酒。哎呀,神甫們!這跟鮈魚可不好比呀!神甫們擺出了頂刮刮的好酒!嘿—嘿—嘿!可這些東西是誰提供的呢?是俄國的老百姓,是那些賣苦力的人提供的,是他們把那幾個用長滿老繭的雙手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送到這裏的,是他們硬從自己家裡和國庫中摳出來的!神甫們,你們吃的是民脂民膏啊!」
「我懇請您別擔心,也別感到拘束。」長老莊重地對他說。「您不要拘束,就像在家裡一樣隨便,主要是您不要自慚形穢,因為一切皆由此而來。」
「不信上帝?」
「我可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你,好話壞話都沒說過。」
長老舉手祝福。阿廖沙非常想留下來,但不能違背長老的意願。他還想提一個問題:「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跪拜是什麼意思?」話到了嘴邊,他卻沒有勇氣問。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話,不用他問長老自己會向他解釋的。他顯然不願意解釋。但這樣跪拜的確使阿廖沙驚訝萬分。他盲目地相信,其中必有神秘的含義,神秘的,也許是可怕的含義。當他走出隱修室的圍牆,想趕在院長宴請開始之前進入修道院(當然僅僅是為了在餐桌旁服侍賓客)的時候,他心裏突然難受得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於是他站住了:他耳邊似乎迴響著長老預言自己不久就要死去的那句話。長老的預言,說得那麼準確,肯定會應驗的,阿廖沙對此深信不疑。可是沒有長老,他怎麼辦呢?見不到長老的面,聽不到長老的話,那他怎麼辦呢?他又該上哪兒去呢?長老囑咐他不要哭泣,並且要離開修道院。天哪!阿廖沙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這樣苦惱了。他趕緊朝那片分隔隱修室和修道院的樹林走去。他甚至無法忍受縈繞在腦際的種種沉重的念頭,於是開始察看林間小道兩側的千年古松。這一段路並不長,才五百來步,不會再多。這種時候一般不會碰到什麼人,可是在小道的第一個拐彎處,他看到了拉基京。拉基京正在等候什麼人。
「啊,您說得多好,您的話是多麼大胆、多麼高尚!」麗莎的母親喊道。「您的話說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可是幸福,幸福,它又在哪兒呢?有誰可以說自己是幸福的?啊,既然您是那麼善良,今天允許我們再次見您,那麼我把上次沒有說完、沒有勇氣說的話,把我長期以來感到痛苦的一切統統告訴您吧!我痛苦的是,請原諒,我痛苦的是……」她神情激動地合攏雙手伸到他面前。
「是女孩,親愛的,麗扎維塔。」
「長老啊,傑出的長老,長老……修道院的光榮和驕傲。佐西馬,一位了不起的長老。」
「請原諒,先生們,我暫時離開一會兒。」他對所有來訪的客人說。
「啊,不,不,這是我連想也不敢想的,可是我覺得來世是個謎!誰也無法解開這個謎,沒有人能解開!您聽我說,您能醫治百病,您洞察人們的心靈,我當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向您鄭重保證,我現在絕不是信口開河,關於來世的想法使我痛苦不安,甚至害怕和恐懼……我也不知道該去問誰,我一輩子都不敢……現在我鼓起勇氣來問您……天哪,您現在會把我當成什麼人啊!」她激動地雙手一拍。
「請你饒恕我的靈魂吧,親愛的。」她不慌不忙地輕輕說道,跪下來向他磕頭。
「您把我們都給忘了,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根本就不想上我們家,可麗莎一再對我說,只有跟您在一起她才感到快活。」阿廖沙九_九_藏_書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臉紅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笑了笑。不過,長老已經不再注意他。他在跟那位遠道而來的修士說話,那位修士,我們上面已經說過,正站在麗莎的輪椅旁邊等待著長老出來。很顯然,他是那種最最一般的修士,也就是他地位卑微,眼界狹隘,思想偏執,但是他信仰堅定,意志頑強。他自稱來自遙遠的北方,來自奧勃多爾斯克的聖西里維斯特爾修道院——總共只有九名修士的窮修道院。長老為他祝福並邀請他方便的時候到他的修道室去。
「不,金錢方面的事我是一句也不會提的,我不想惹你生氣。」
拉基京這樣大驚小怪不是沒有道理的:的確發生了一場爭吵,一場聞所未聞、出人意料的爭吵。而事情的起因全在於「靈感」。
「您又來這一套了?恰恰相反,我馬上就走。」
「你說廢話也說得夠多的了,歇一會兒吧。」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嚴厲地打斷他。
「此話怎講?我又不明白了。」米烏索夫打斷說。「又是一種幻想,一種模糊的東西,而且無法理解。什麼叫開除?開除是什麼意思?我懷疑,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您簡直是在開玩笑。」
「他們全都責怪我,一股腦兒地責怪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大聲喊道。「連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也責怪我。您責怪我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責怪我了!」他突然轉身對米烏索夫說,雖然米烏索夫不想打斷他。「他們責怪我,說我把孩子們的錢藏到靴子里,侵吞了一半。但是請問,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法院會給您搞清楚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根據您的收據、信件和契約,可以算出您總共有多少,花掉了多少,還剩多少!為什麼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避而不談呢?對他來說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又不是陌生人。這是因為大家聯合起來反對我,而說到底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還欠我的呢,而且不是什麼小數目,有好幾千呢。我這有全部憑證!他的荒淫無恥鬧得滿城風雨!在他原先服役的那地方,他不惜花一兩千盧布去勾引良家姑娘。這些事情,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們連最秘密的細節都知道,我可以證實……神甫,您相信不相信:他使一位出身名門、品行高尚的姑娘愛上了他。那姑娘的父親是他原來的上司,一位功勛卓著、脖子上掛著帶劍安娜獎章的上校。他向姑娘求婚,因而損害了她的名聲。現在他的未婚妻成了孤兒,眼下就在這城裡,可他倒好,就在這姑娘的眼皮底下跟這裏一位出賣色相的女人往來。雖然這個出賣色相的女人跟一位尊敬的人物同居,可她具有獨立的人格,對大家來說是座攻不破的堡壘,完全像一位合法的妻子,她品行高尚,是的,神甫,她品行高尚!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想用金鑰匙打開這座堡壘,所以他現在跟我胡攪蠻纏,想從我身上刮一筆錢,到目前為止他在這女人身上已經花掉了好幾千盧布,為了這個目的,他不斷地借債,順便說一句,您知道這錢是向誰借的?要不要說出來,米佳?」
「讓你領過聖餐沒有?」
「簡而言之,」巴伊西神甫一字一頓地說,「根據其他一些在我們十九世紀闡述得已經十分清楚的理論,教會應該演變成國家,就像從低級形態上升為高級形態,然後讓位於科學、時代精神和文明,最後完全消失。如果它不情願或者抗拒,那隻能在國家中留給它一個小小的角落,而且還要加以監督——這種情況在當代的歐洲各國都是普遍存在的。但根據俄國人的理解和希望,卻不是讓教會演變為國家,從低級形態上升為高級形態,恰恰相反,國家最終應該成為教會,而不是別的。將來必定如此,必定如此!」
「好的,我一定去。」阿廖沙匆匆瀏覽了那封神秘的短柬后說,短柬里除了堅決請他前去,沒有任何解釋。
米烏索夫威嚴地沉默著。他的整個姿態全部表示出一種非同尋常的自尊感。他嘴邊浮起一種居高臨下卻又寬宏大度的微笑。阿廖沙懷著一顆狂跳不已的心注視著這裏發生的一切。這場談話自始至終使他渾身感到激動不安。他偶爾看了拉基京一眼,拉基京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原來的那個位置上,全神貫注地在傾聽和觀察,雖然他低垂著雙眼。可是從他臉頰上飛起的一陣陣紅暈來看,阿廖沙猜到連拉基京也激動萬分,其程度並不亞於他自己。阿廖沙知道他為何這樣激動。「先生們,請允許我給諸位講一段小小的趣聞。」米烏索夫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神情顯得特別嚴肅。「我在巴黎的時候,那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就在十二月政變之後不久,有一次去拜訪一位非常重要的當時還握有大權的人物,在他的家裡碰到一位非常有趣的先生。這傢伙不僅本人是個密探,好像還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頭目——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個權力相當大的人物。出於極大的好奇,我乘機跟他聊了一番。他不是主人的朋友,而是作為一名下屬官員前來彙報工作的,所以他看見我受到他上司的接待,便跟我談得比較坦率——當然嘍,這種坦率只限於一定程度,與其說是坦率,倒不如說是出於禮貌,法國人本來就很講究禮貌,更何況他見我是個外國人。但是我非常明白他的意思。話題是關於當時正受到搜捕的社會革命黨人。現在我把談話的實質撇開不談,只說說這位先生突然脫口而出的那些非常有趣的話:『那些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者,什麼無政府主義者啊,無神論者啊,革命黨啊,我們倒並不十分害怕,我們監視他們,他們的動向我們都掌握,可是他們中間有些人,雖然數量不多,但很特別,他們信奉上帝,是基督徒,同時又是社會主義者。我們怕就怕這些人,這是些十分可怕的人!既是社會主義者又是基督教的人比不信上帝的社會主義者更可怕。』這些話當時就令我十分驚訝,現在我聽了你們的話,先生們,不知為什麼又突然想起來了……」
「您真的要走嗎?您不會撒謊吧?」
「我一定讓他到您那兒去。」長老說得很果斷。
他為所有的人祝福,向大家深深地鞠躬。
「您不用擔心我會怎麼看,」長老回答說,「我完全相信您的煩惱是真誠的。」
「離這兒十二里地,抱著孩子來去不容易啊。你有什麼事嗎?」
「不過,您總還不是國王吧。」米烏索夫忍不住說道。
「不,不,不可能,」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大聲喊道,顯得有點失態。
「你是在等我嗎?」阿廖沙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問道。
「別信這一套,連提這樣的問題也是可恥的。怎麼能為一個活著的人做安息祈禱呢,況且這樣做的又是他親生母親!這是極大的罪孽,就跟施妖術一樣。但是因為你無知,尚可饒恕。你最好還是求救苦救難的聖母保佑你兒子健康,求她饒恕你的邪念。我還要告訴你,普羅霍羅芙娜:你兒子或者會很快回到你身邊,或者一定會寫信給你。你去吧,從今以後你就放心好了。我告訴你,你兒子還活著。」
「怎麼能說治好了呢?她不是還躺在輪椅上嗎?」
他走出修道室。阿廖沙和一名見習修士跑過去扶他走下台階。阿廖沙喘著粗氣。他為自己能離開而感到高興,他也為長老沒有生氣,反而心情愉快而高興。長老朝迴廊走去,他要為等候他的人祝福。可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還是在修道室的門口攔住了他。
「我沒什麼要說的,只有一個小小的意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馬上回答說。「一般說來,歐洲的自由派,甚至我們俄國的那些一知半解的自由派,早就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的最終目標混為一談了。這種粗暴的結論當然是他們的一種特徵。不過,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混為一談的不僅僅有自由派以及一知半解的自由派,在許多情況下還包括憲兵,當然是外國的憲兵。您說的發生在巴黎的那個笑話是很有代表性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
米烏索夫沉默了。說完這一大段話之後,他對自己非常滿意,剛才心裏那股怒火已蕩然無存。他又全心全意地愛人類了。院長嚴肅地聽完他的話,微微低下頭,回答道:
「什麼也不用害怕,永遠不用害怕,也不用發愁,只要你不斷懺悔,上帝會饒恕一切的,只要你真正懺悔了,那麼世上就沒有也不可能有上帝無法饒恕的罪孽。一個人也不可能犯下那種連博大的上帝之愛都無法寬容的彌天大罪。難道有什麼超出上帝之愛的罪孽嗎?你只管不停地懺悔,根本用不著害怕。你要相信,上帝是愛你的,愛得出乎你的想象。儘管你犯了罪,罪孽在身,上帝還是愛你的。上帝對一個懺悔的人比對十個規規矩矩的人還喜歡,這是句老話。你去吧,不要害怕。不要遷怒於他人,受了委屈不要生氣。你死去的丈夫侮辱過你,你心裏要饒恕他,你要真心誠意地跟他和解。你懺悔了,就會有一顆仁愛的心。你有了愛心,你就是上帝的人了……愛能贖回一切,拯救一切。既然連我這樣跟你同樣有罪的人都能憐憫你,那上帝就更能憐憫你了。愛是無價之寶,你用愛可以贖回整個世界,不僅可以贖你的罪,還可以贖別人的罪。你去吧,別害怕。」
「真的嗎?既然你一開口就說你明白,那也許你是真的明白。」拉基京幸災樂禍地說。「你這是情不自禁說出來的,是脫口而出的。這樣的承認就顯得更加寶貴了,也許這是你熟悉的一個題目,這件事你已經想過,想過情慾的事了。你啊,還說你是童男子呢!阿廖沙,你這人不聲不響,你聖潔,這我承認,雖然你不聲不響,可是鬼知道你肚皮里還想過什麼,鬼知道還有什麼事你不明白!一個童男子,可已經考慮得這樣深——我早就在觀察你了。你本來就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嘛,你是道道地地的卡拉馬佐夫家的人。這樣看來,血統作用還真不小呢。從父親那兒遺傳了好色的性格,而從母親方面遺傳了古怪的脾氣。你幹嗎發抖?是不是給我說對了?你知道嗎,格魯申卡求我:『你把他帶來(也就是指你),讓我把他的修道服剝下來。』她求我的時候反覆說:你千萬千萬要把他帶來。我當時只是想:為什麼她對你這麼感興趣?你知道嗎,她可是個不尋常的女人!」
「這兩個問題沒有聯繫,但又是很自然的。讓我來分別回答吧。為什麼我看出來了?要不是今天我一下子徹底了解了你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下子認清了他的為人,那麼我是什麼也看不出的。根據某種特徵,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全部本質。這種十分直率卻又十分好色的人有一條界線,而這條界線是千萬不能超越的。一旦越過這條界線,那他甚至可以用刀子捅死自己的父親。你父親又是個酒色無度的放蕩之徒,從來不懂得分寸——一旦兩人失去控制,那麼撲通一聲,會雙雙掉進泥坑……」
「他們還以為我走了呢,可我就在這裏!」他對著整個大廳喊道。
「我的痛苦是沒有信仰……」
「您說話不要裝腔作勢,也不要一開始就侮辱自己的家人。」長老用微弱無力的聲音回答說。他顯然累了,越來越累,越來越沒有力氣。
「我這就回去,親愛的,我聽你的話,我回去。你把我的心思琢磨透了。尼基圖什卡,我的尼基圖什卡啊,你等著我,親愛的,你等著我吧!」女人說著哭了起來,但長老已經轉過身跟另一位年邁的老婦人說話了。那老婦人的穿著打扮不像朝聖者,而像城裡人。從她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有什麼心事,她來是要訴說什麼。她自稱是士官的遺孀,住得也不遠,就在我們城裡。她的兒子瓦辛卡在政府部門當差,後來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他從那裡來過兩三封信,但最近快一年沒有信來了。她曾經打聽過他的消息,不過說實在的,她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打聽才好。
「為什麼現在你要這樣問我,而且事先就害怕我的回答呢?這樣看來,你自己也承認我說的是實話。」
「我礙您什麼事啦,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瞧瞧,」他突然高喊著,一步跨進了修道院的圍牆。「您瞧瞧,他們簡直住在玫瑰花的海洋里。」
「進了修道院就得遵守修道院的規矩。」他說。「這裡有二十五位聖徒在修行,他們整天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吃素齋戒,女人一概不得入內,這真了不起。事實也確實如此。不過我聽說長老也接見太太們,有這麼回事嗎?」他突然問小修士。
「怎樣才能相信?根據什麼可以相信?」
「什麼事他不能容忍啊?」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大喊大叫,「他說的『絕對不能容忍,無論如何不能容忍』,到底是什麼事呀?尊敬的院長,能讓我進來嗎?您能招待我一起用餐嗎?」
「非常感謝您,我知道您一向是寬容大度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打斷他說,接著又深深鞠了個躬,然後突然轉過身向自己的父親也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很顯然,這樣鞠躬他事先早已仔細考慮過,而且也是出於真心,認為自己有責任用這樣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敬意。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但立即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應付的辦法:為了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還禮,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也向兒子鄭重其事地鞠了個躬。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一本正經,不過這反而使他顯得十分兇狠。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接著向所有在場的人都鞠了個躬,然後邁著果斷的大步走到窗前,在離巴伊西神甫不遠處唯一空著的椅子上坐下,整個身子向前傾著,準備傾聽剛才那場被他打斷了的談話。
突然,一位穿著寬大的夏季大衣、長著一對甜膩膩的小眼睛、頭髮略禿的老先生向他們走來。他稍稍舉起帽子,口齒不清地向大家自我介紹說他是圖拉的地主馬克西莫夫。他馬上就明白了我們這些客人要打聽些什麼。
「看在上帝分上,請原諒我吧,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生這麼大的氣。再說,她怎麼是娼妓呢?難道她是這樣的人嗎?」阿廖沙突然臉紅了。「我跟你再說一遍,我真的聽說她是你親戚,你經常到她那兒去,你自己對我說跟她沒有戀愛關係……我從來沒想到你會這樣瞧不起她!難道她真的該受歧視嗎?」
女人手托著面頰,低著頭聽長老開導。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唉,你啊!」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沉默了兩分鐘,然後又開口說道,眼睛斜睨著兒子。
「他幹嗎要下跪?這是不是一種象徵?」情緒略為平靜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知為什麼突然試圖開始交談,但他不敢直接問誰。這時候大家已經走出修道院的圍牆。
「那你幹嗎渾身發抖呢?你知道其中的奧秘嗎?雖然米佳是個誠實的人(他愚蠢,但誠實),但他是個好色之徒。這就是他的特徵,也是他的全部內在實質。這種卑劣的好色性格是他父親遺傳給他的。阿廖沙,只有你才使我感到奇怪:你怎麼還保留著童男之身?你不也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嗎?在你們這個家庭里,性|欲旺盛到了燃燒的地步。你看這三個好色之徒現在正虎視眈眈地互相盯著……靴子里藏著刀。三個人的腦袋撞到了一塊兒,而你也許是第四個。」
「說了,每次說兩遍。」
「我不是您親戚,從來不是,您這下賤的東西!」
長老舉起手準備在座位上為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畫十字,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接受了他的祝福,吻了吻他的手,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態度非常堅決非常認真。他的這個舉動,以及在此之前出乎大家意料的跟長老的那番談話,都因為令人費解甚至帶點莊嚴的意味而使大家驚訝得暫時停止了談話,而阿廖沙臉上則露出了近乎驚恐的神色。米烏索夫突然聳了聳肩膀。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則從椅子上突然站起來。
「基督不會寬恕這種愛……」向來溫和的約瑟夫神甫也憋不住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現在最好來點白蘭地!」他勸諭似的說。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還是沒有理睬他。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吼叫起來,連聲音都變了。「假如您不是我兒子,我會立即找您決鬥……用手槍,距離三步……蒙上手帕!蒙上手帕!」說到最後他連連跺腳。
「這就是隱修室,我們到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喊道。「圍牆擋道,大門緊閉。」
「不,是這種愛,正是這種愛,修士們,就是這種愛!你們在這裏吃素修行,自以為品行高潔!你們吃鮑魚,每天吃一條,就認為可以用鮑魚買通上帝了!」
按理說他們應該受到歡迎,甚至隆重的禮遇。因為他們中間有一位前不久還布施過一千盧布;另一位則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很有學問,而且根據訴訟可能出現的結果,修道院能不能在河裡捕魚在一定程度上還取決於他呢。可是很奇怪,修道院里沒有一個頭面人物出來接待他們。米烏索夫漫不經心地望著教堂旁邊一塊塊墓碑,本來想說把墳墓選在這樣的「聖地」肯定要花費很多錢,可是他沒有說出來:他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通常那種自由派的譏諷幾乎成了憤怒。
「有一位醫生跟我說過完全一模一樣的話,只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長老說,「他已經上了年紀,無疑是個聰明人。他像您一樣說得十分坦率,儘管帶有玩笑的性質,但那是一種傷心的玩笑。他說,我愛人類,但自己覺得奇怪的是我對整個人類愛得越深,卻對個別人,也就是一個個單獨的人,愛得越少。他說,我往往在頭腦中幻想著要熱情地為人類服務,為了他們也許真的願意走上十字架,假如突然需要這樣做的話。但是經驗證明,我無法跟任何人在一個房間里住上兩天。只要看到別人接近我,那麼他的個性就會壓抑我的自尊,束縛我的自由。不出一晝夜,即使最好的人我也會恨得要命:恨這個吃飯吃得慢,恨那個傷風了不停地擤鼻涕。他說,只要別人稍稍招惹我一下,我就會成為他們的仇敵。然而事情往往會這樣:我對個別的人恨得越深,我對整個人類的愛就越熾烈。」
「啊,我堅決請求,我懇切請求,我願意跪下來,我情願在您面前哪怕跪三天,只要您放我進來。我們到您這兒來,是要向您這位包治百病的高手表示衷心的謝意。您治好了我的麗莎的病,完全治愈了。用什麼辦法治好的呢?就是星期四那天您為她做了祈禱,把您的手放在她頭上。我們急著趕來吻您的雙手,表達我們的感激和崇敬之情!」
「這起刑事犯罪將發生在你們家庭里。發生在你兩位哥哥和你那有錢的父親之間。所以佐西馬長老才叩了響頭,那是為了以防萬一。今後一旦出了什麼事,大家就會說:『唉呀,這不是神聖的長老早就說過的嗎?這不是他早就預言過的嗎?』其實叩個響頭又算得上什麼預言呢?可是人們偏要說這是一種象徵,一種寓意,鬼知道還有別的什麼。人們會頌揚他,永遠記住他,說什麼他預見到了犯罪,也指出了犯人。迷狂的人都是這樣的:對著酒館畫十字,卻朝教堂扔石頭。你那位長老也是這樣:用棍棒驅趕品行端正的人,卻朝殺人兇手下跪磕頭。」
「閉嘴!」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吼道。「等我出去了您再說也不遲,不許您當著我的面侮辱一位高貴的女士……只要您再膽敢提到她一句,對她就是一種侮辱……我決不允許!」
「怎麼?難道不是親戚嗎?我聽說是這樣的……」
「這個話題請您不必再談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再次重申道。「我倒想給諸位講一個關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本人的笑話,非常有趣也非常典型。就在前不久,四五天之前吧,在這裏的一次多半是女士參加的聚會上,他在爭論中鄭重宣布,全世界絕對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人愛自己的同類,根本不存在那種『人愛人類』的自然法則,如果說世界上曾經有過,並且至今還存在著愛,那並不是由於這樣的自然法則,而僅僅是因為人們相信自己的永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還補充說,整個自然法則便是這樣,因此人類對自己永生的信念一旦遭到毀滅,那麼不僅愛,甚至連塵世生活得以繼續的種種活力也將立即消失。不僅如此,那時候也就無所謂什麼道德不道德了,人們可以為所欲為,甚至吃人肉喝人血的事情也是允許的了。這樣說他還嫌不夠,最後結束時還斷言,對於每一個像我們現在這樣既不信上帝又不信自己永生的個人來說,自然的道德原則應該立即變成與以前那種宗教法則截然相反的東西;而利己主義,即使是達到了暴行程度,不僅應該得到允許,而且被認為是擺脫困境的一條最合理、幾乎是最高尚的必由之路。先生們,根據這種荒謬的說法,你們完全可以想象我們這位可愛的滑稽演員和奇談怪論的高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所宣揚和打算宣揚的其他種種理論了。」
「是啊,當時您在吃飯,可我卻喪失了信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挖苦說。
「一場卑鄙的鬧劇,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就預感到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同樣從椅子上跳起來,氣憤地大聲說道。「對不起,神甫,」他轉身對長老說,「我是個粗人,甚至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您,但是您上當了:您太善良了,居然允許我們聚在您這兒。我父親需要的只是吵架,至於為什麼——那只有他心裡有數。他始終有他自己的打算。不過我現在也好像知道是為什麼了……」
「這麼說來,您是想把這些話強加到我們頭上,認為我們也是社會主義者嗎?」巴伊西神甫沒有轉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喊道。可是還沒等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回話,門突然開了,姍姍來遲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走了進來。大家似乎真的不再等他了,他的突然出現在最初的一剎那間使大家甚至感到有點驚訝。
擠在長老身邊的許多女人被一時的效果感動得流下了欣喜的眼淚,另外一些女人擠過去哪怕是吻一吻他的衣角也感到滿足,也有人不知為什麼在那兒哭泣。長老為大家祈禱祝福,還跟一部分人交談。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他已經認識,她就住在附近,離修道院六俄里的那個村莊里,再說以前她家裡的人領她到這兒來過。
「這麼說來,從隱修室到太太們那兒還保留了一條通道。神甫,您別以為我在含沙射影,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您知道嗎,在阿索斯,您聽說過沒有,不僅禁止婦女朝聖,甚至連雌性的動物都不允許存在,什麼母雞啦,母火雞啦,母牛啦,都不允許存在……」
「我守寡兩年多了,」她悄悄地說,渾身像在發抖,「我出嫁以後日子難過,丈夫是個老頭子,經常把我打得死去活來。後來他病倒了,躺在床上,我瞅著他那模樣,心裏想:要是他病好了,重新起床怎麼辦?當時我就生出了那個念頭……」
「是的,應該解釋清楚,這不能怪我們。再說父親也不會到場。」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
他突然沉默了,似乎克制住了自己。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恭恭敬敬地仔細聽完了他的話,然後懷著異常平靜的心情,依然愉快而坦率地對長老說:
「回家你也喝點兒。」
他們穿過大門,朝一片小樹林走去。地主馬克西莫夫已經六十歲上下,他似乎不是在走,可以說是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還懷著急不可耐的好奇從一旁仔細打量他們。他那雙眼睛彷彿都鼓了出來。
「究竟什麼東西使您感到這樣奇怪?」約瑟夫神甫小心翼翼地問。
「你是城裡人吧?」長老問道,好奇地打量著她。
他喘著粗氣。
「米佳啊,米佳!」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帶點神經質地喊道,同時還擠出了幾點眼淚。「您連父親的祝福也不當回事嗎?如果我詛咒你,那會怎麼樣呢?九九藏書
「不,這我無法容忍!」他大叫起來。「絕對不能容忍……無論如何不能容忍!」
「好像是的。您瞧,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這一點我自己也明白。您知道嗎,我一開始說話就預感到自己會這樣,您知道嗎,我甚至預感到您會第一個向我指出來。當我發現我的笑話不成功的一剎那,尊敬的長老,我的兩頰會緊緊貼住下面的牙床,就像抽筋似的,這種情況我年輕時在貴族人家吃閑飯混日子的時候就開始了。尊敬的長老,我生來就是個地道的小丑,就跟那種生來就是瘋瘋癲癲的人一樣。我不否認,我身上附著魔鬼,但只不過是個小鬼而已,大鬼會附到別人身上,但決不會附到您身上,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我有信仰,我相信上帝。我只是近來才開始懷疑,但現在還坐在這裏等待著重要的訓導。尊敬的神甫,我就像哲學家狄德羅。神甫,您知不知道哲學家狄德羅是怎樣去見葉卡捷琳娜時代的大主教普拉東的?他一進去就開門見山地說:『沒有上帝。』大主教舉起手指回答說:『連瘋子心裏也裝著上帝。』狄德羅聽了叭的一聲跪下來,大聲說道:『我信上帝,我願意接受洗禮。』他馬上受了洗。達什科娃公爵夫人是他的教母,波將金是他的教父……」
「請代我向她致意,就說我不去。」阿廖沙撇了撇嘴,冷冷一笑。「你接著說,米哈伊爾,你把話說完,然後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你。」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您聽著,我最後一次提醒您:您的言行要檢點,不然我可要對您不客氣。」米烏索夫再一次警告說。
「院長請諸位先生拜訪結束之後到他那兒用膳。時間是一點鐘,請不要遲到。請您也去。」他轉身對馬克西莫夫說。
爭論停止了一會兒,長老坐到原來的位置上,掃了大家一眼,似乎客氣地請大家繼續談下去。對長老的幾乎每一種面部表情都深有研究的阿廖沙清楚地看到,他已經疲憊不堪,但還在勉強支撐著。自從生病以來,他常常因為虛弱而暈倒。現在,他臉上又出現了暈倒前的那種蒼白,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可是他顯然不想讓大家散去。看樣子他有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目的呢?阿廖沙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六、這種人活著有什麼用!

「我見過他的像片。雖然臉型不同,但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之處,完完全全是馮·佐恩的翻版。只要看面孔我就能看得出來。」
「大老遠來的,長老,大老遠來的,離這兒三百俄里。大老遠來的,長老,大老遠來的。」那女人不知為什麼慢慢地搖晃著腦袋,一隻手托著腮幫子,拖長了聲音說道。她說話的腔調就像哭泣似的。老百姓中間有一種沉默無言的一忍再忍的悲傷,這悲傷只埋藏在心底,永遠不會流露出來。但也有一種外露的悲傷,有時候通過眼淚加以宣洩,從而變成嚶嚶啜泣。這種情況女人居多,其悲傷的程度並不亞於默默無言的悲傷。嚶嚶啜泣不僅無法給人以慰藉,反而更加撕心裂肺。這種悲傷也不希望別人去安慰,它全靠無法排解的感覺而滋長。嚶嚶啜泣只不過是一種不斷刺|激創傷的手段罷了。
「衷心地歡迎您!」院長回答。「先生們!是否允許我,」他突然補充了一句,「懇請諸位拋棄前嫌,在用這頓便飯的過程中恢復友愛和親戚之間的和睦,並且祈禱上帝……」
「我早知道這都是無稽之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興緻勃勃地喊道。「不過先生們,我要對你們說句真話:長老是偉人!請原諒,最後那件事,狄德羅受洗那件事是我剛才臨時編出來的,信口胡謅,在這之前腦子裡從來沒有想到過。是為了逗樂才編出來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我是為了討人喜歡才裝瘋賣傻。不過,有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這樣做。至於狄德羅的事,那麼我不止二十次地聽本地的地主們說他是『十足的瘋子』,我年輕時就在那些地主家當食客。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我從您姑媽瑪芙拉·福米尼什娜那兒也聽到過類似的話。他們直到如今還堅信,不信上帝的狄德羅去見普拉東大主教就是為了跟他辯論有沒有上帝……」
另一輛相當破舊、吱吱嘎嘎發響然而卻十分寬暢的馬車裡坐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的兒子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這輛套著兩匹灰紅色老馬的出租馬車遠遠落在米烏索夫他們後面。早在前一天就已經把具體時間通知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可他還是遲遲未到。客人們把馬車停在圍牆外的客舍邊,走進修道院的大門。除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其餘三人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修道院,而米烏索夫三十多年來似乎連教堂的門都沒進過。他東張西望,帶著幾分好奇,卻又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對他這樣一位善於觀察的人來說,除了一些極其平常的教堂建築和生活設施外,修道院內部並沒有任何值得一看的東西。最後一批信徒正摘下帽子,畫著十字,陸續走出教堂。在一群平民中間,還夾雜著幾位比較上層的人物,兩三位貴婦人,一位年邁的將軍,他們都住在客舍里。乞丐們呼啦一下子圍住了我們這幾位客人,可是誰也沒有給他們施捨。唯獨彼得·卡爾加諾夫從錢包里掏出一枚十戈比的銀幣,不知為什麼,他像做了虧心事似的趕緊塞給一名鄉下女人,匆匆說了一句:「拿去分吧。」其實與他同行的幾個人誰也沒有注意這件事,他完全用不著不好意思;可是覺察到這一點之後,他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起來。
「既然您有這樣的信念,那您會感到十分愉快,或者非常不幸!」
「嘿,真見他媽的鬼,這些傢伙表面上裝得道貌岸然,骨子裡卻是爾虞我詐,為非作歹!」他腦子裡這樣想。
「什麼樣的刑事犯罪?」
「你對那個女人的看法是錯誤的,德米特里對她……是瞧不起的。」阿廖沙說,不知為什麼渾身在發抖。
「是不是指狄德羅的事?」
「我的依據是,混淆兩種因素,即混淆教會和國家根本性質的現象將會長期存在,雖然這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也絕對不可能使這兩者處於正常的或者哪怕是起碼的協調狀態,因為這樣做從根本上說就隱藏著虛偽。依我之見,國家和教會之間要在司法這類問題上實行妥協,就其純粹的全部實質而言,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的論敵,那位宗教界人士斷言,教會在國家中應有明確的地位。而我則反駁他說,恰恰相反,教會本身應該包括整個國家,而不是僅僅在其中佔據一席之地。如果說現在由於某些原因還難以做到,那麼無疑應當成為基督教社會今後進一步發展的直接的首要目標。」
「也許您說得對!不過我不完全是開玩笑……」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奇怪地承認,但馬上臉紅了。
「順便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這兒是六十戈比,親愛的,你把這些錢送給比我還窮的人。我到這兒來的路上想:最好還是讓他去給吧,他知道應該給誰。」
「咳,可我們這裏根本沒有什麼山啊!」約瑟夫神甫揚聲道,接著又對長老說:「請注意,他還反駁了自己的論敵——那位宗教人士這樣一些『基本的實質性的』觀點。第一,『無論哪一個社會團體不可能也不應該謀取支配其成員民事和政治權利的權力。』第二,『刑事和民事訴訟權不應該屬於教會,這與教會的本質是不相容的,因為教會是神的機構,是人們為了宗教目的而組成的團體』。第三,『教會是世外的天國』……」
「佐西馬長老就住在隱修室,隱修室與外界隔絕,離修道院四百來步,要穿過小樹林,穿過小樹林……」
「哎呀,米沙,這一切也許真的都會應驗的,絲毫不差!」阿廖沙突然忍不住笑著說。
「他是個多好的聖徒!我一定為你的孩子祈禱,也要為你這當母親的悲傷和你丈夫的健康祈禱,只不過你拋棄丈夫是一件罪孽,你要回到丈夫身邊,精心照料他。如果你的孩子從天國看到你拋棄了他的父親,他會為你們而傷心得哭起來的。你為何要破壞他的安寧呢?要知道他還活著,還活著,因為靈魂是永生的,儘管他不在家裡,但他還在你們身邊,只是看不見罷了。你說你恨自己的家,那他怎麼能回家呢?如果他回家見到自己的父母不在一起,那他又去找誰呢?現在你經常夢見他,你心裏感到痛苦,將來他會讓你做各種美好的夢。回到你丈夫身邊去吧,今天就回去。」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有東西要交給您……您身體好嗎?」麗莎的母親突然轉身問阿廖沙,並把自己保養得極好的手伸給他。長老回過頭來,突然朝阿廖沙仔細看了一眼。阿廖沙走到麗莎跟前,臉上露出奇怪的微笑,也把自己的手伸給她。麗莎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又等了約摸兩分鐘。
「假如現在只有一個宗教社會法庭,那麼教會也不會把人送去服苦役或者送上絞刑架。罪行以及對罪行的看法到時候無疑會發生變化,當然是漸漸地改變,不是突變,也不是現在馬上就變,但是速度相當快……」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平靜得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這些事你怎麼全知道?為什麼你說得這麼肯定?」阿廖沙突然皺著眉頭,厲聲問道。
「以前瓦爾索諾菲長老在世時,有沒有這些鮮花?聽說他不喜歡美的東西,見了女人就會光火,甚至還用手杖去揍她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登上台階時說道。
「我早知道他不會給你解釋的。當然,這也沒什麼奧妙,無非又在故弄玄虛。不過這把戲是故意做給人看的。現在那些善男信女會把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再在全省到處傳播。依我看,老人的確嗅覺靈敏,他聞到了刑事犯罪的氣息。你們家散發著一股臭味。」

二、老丑角

「就是等你。」拉基京笑著說。「你是忙著到院長那兒去吧?我知道,院長今天請客,自從那次接待主教和巴哈托夫將軍以來,你記得嗎,還沒有這樣宴請過誰呢。我不到那兒去,你去吧,幫著端個湯遞個菜什麼的。你告訴我,阿列克謝,這該怎麼解釋呢?我想問的就是這件事。」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始終沉默不語。
遠道而來的地主太太看著長老與平民百姓談話併為他們祝福的整個場面,禁不住默默流下了一串串眼淚,不時用手帕擦著。她是位多愁善感、真誠善良的上流社會的太太。當長老最後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興奮異常地迎上去說:
「既然這樣,那我就直接到院長那兒,現在就去。」地主馬克西莫夫嘟囔說。
「不,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個庸俗的人,你很聰明,但是……你別在意,我只是隨便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容易激動,米沙,你這樣感興趣,我猜想你自己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不是無動於衷的吧,老兄,我早就有懷疑了,所以你才不喜歡我二哥伊凡。你是忌妒他嗎?」
「且慢,」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突然出人意料地大聲說,「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暴行不僅應該得到允許,而且被認為是任何一個不信上帝的人擺脫困境的最聰明的必由之路!』是不是這樣說的?」
「而這就是,」長老說,「這就是古代的拉結哭他的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你們這些當母親的在世上的命運註定就是這樣。你別安慰自己,你也不需要安慰自己,你別安慰自己,你儘管哭好了,但每次哭的時候都一定要想到你兒子現在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他從天國望著你,也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淚他很高興,還把你的眼淚指給上帝看。偉大的慈母之淚你還要流很久,但這眼淚最後將使你轉憂為喜,你那傷心的眼淚將成為暗自激動的眼淚,成為能夠脫離罪惡、凈化心靈的眼淚。我要為你的孩子祈禱安息,他叫什麼名字?」
「好了,神甫們,我也要跟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起走了!我再也不到你們這兒來了。哪怕你們跪下來求我,我也不來了。我已經給你們捐過一千盧布,現在你們眼巴巴地盼著我再捐。嘿—嘿—嘿!不,我再也不捐了。我要為失去的青春,為我受到的侮辱報仇雪恨!」他拍著桌子,假裝情緒異常激動。「你們這個小小的修道院對我的一生有過很大的影響!它曾經使我流過許多痛苦的眼淚!你們唆使我那個犯癲癇病的妻子來反對我。你們在大大小小的宗教會議上詛咒我,你們到處敗壞我的名聲!夠了,神甫們,如今是自由派的時代,是輪船和鐵路的時代!別說一千盧布,就是一百盧布,一百戈比你們也別想再從我手裡拿去!」
「這名字真可愛。取自聖徒阿列克謝的名字嗎?」
「兩年多了。起初不覺得什麼,現在開始鬧病了,心煩意亂。」
「現在這裏就有平民婦女,您瞧,就在那邊的迴廊里躺著,等待接見。這裏還為上流社會的太太們預備了兩個小房間,就在迴廊上,在圍牆外面,瞧,那幾扇窗戶就是。長老身體好的時候就打裏面的通道出來接見她們,也就是說中間隔著一道圍牆。現在就有一位太太,一位來自哈爾科夫的女地主,霍赫拉科娃太太帶著自己瘦弱不堪的女兒在等待接見。大約長老已經答應要接見她們,雖然近來他身體十分虛弱,很少公開露面。」
「不,既然您為這件事感到十分難過,這就足夠了。您要力所能及地去做,而且您一定能得到報償。您能這樣深刻和真誠地反省自己,說明您已經做了許多,如果您剛才這樣真誠地跟我說話僅僅是為了讓別人像我一樣誇獎您的真誠,那麼您在愛的行動方面肯定不會做出任何成績,一切將停留在您的幻想中,您的一生也就只能像幻影般消逝。這樣的話,您對來世的問題也會忘得一乾二淨,最後會糊裡糊塗地感到心安理得了。」
「請您多多原諒,讓您久等了。不過,關於時間的問題,我反覆問過父親派來的僕人斯梅爾佳科夫,他兩次毫不含糊地回答說,約定在一點整。現在我才知道……」
「要走您也走得比任何人都遲!」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又刺了他一句。這時候正好長老回來了。
「《日課經文月書》里根本沒有這類內容,您說的是哪一位聖徒?」管理圖書的司祭問。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時間站在那兒完全呆住了。向他下跪——這是怎麼回事?最後他終於突然喊了一聲:「天哪!」接著又雙手捂住臉,從房間里沖了出去。所有的客人尷尬得都沒向主人鞠躬告辭便隨著他蜂擁而出,只有兩位司祭再次上前請求祝福。
「付諸實際行動的愛?這又產生了一個問題,而且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您看:我很愛人類,您相信嗎,有時候我幻想著要拋棄一切,甚至所有的一切,離開麗莎,去當護士。我閉上眼睛,心裏在想,在幻想,這時候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不可戰勝的力量。任何創傷,任何膿瘡都不會使我害怕。我會親手去包紮,去清洗,我可以看護那些痛苦不堪的病人,我準備親吻這些瘡疤……」
這裡有個情況需要說明。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曾經聽到過一些流言蜚語。有人居心叵測地造謠說長老過於受到尊重,甚至損害了院長的地位,還說長老濫用懺悔的聖禮,等等。這些謠言不但傳到了我們修道院,還傳到了其他一些已經建立起長老制的修道院,甚至傳到了大主教的耳朵里。當然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漸漸地,謠言不攻自破,在我們這裏和其他地方都自行消失了。可是愚蠢的魔鬼抓住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並且引誘他沿著神經質的思路越滑越遠,最後陷入了一個可恥的深淵。魔鬼把那些曾經流傳過的無端指責偷偷告訴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而此人對這些流言蜚語沒有絲毫的分辨能力。他本來就不善於有條不紊的表達,再加上這一次誰也沒有跪在長老的修道室里大聲懺悔,因此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可能目睹類似的場面,只能憑著勉強記得的一些流言蜚語胡謅一通。可是他說完一堆蠢話之後又覺得自己說得過於離奇,於是又想向在場的人,首先是向自己證明,他絕對不是在胡說八道。雖然他非常清楚,他的話無非是越說越荒唐越說越離譜罷了。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就像一塊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從各種跡象來看,這是個兇狠、傲慢而渺小的靈魂。」米烏索夫的腦海中掠過這樣的想法。總之,他心裏很不痛快。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輕蔑地聳了聳肩,轉過身望著前面的道路,一直到家門口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還是要把阿廖沙從修道院接回來,儘管你會不高興,尊敬的卡爾·馮·穆爾!」

三、虔誠的鄉下女人

他指手畫腳地離開了膳堂。拉基京一看見他出來,便指給阿廖沙看。
「對不起,」院長突然說。「自古以來就有這樣一種說法:『假如有人說我壞話,甚至把我說得一無是處,那我聽了之後心裏應該這樣想:這是耶穌的懲戒,是醫治我虛榮心的一副良藥。』因此我們對您表示衷心感謝,尊貴的客人!」
「聽見沒有,修士們,你們聽見沒有,這逆子居然想殺死親生父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衝著約瑟夫神甫吼道。「這就是對您所說的『可恥』的回答!有什麼可恥?那『畜生』,那『品行惡劣』的女人也許比你們這些修行的司祭先生們更聖潔!也許她年輕時受環境的影響曾經墮落過,可她有『廣博的愛』,而博愛的女人是連基督也會饒恕的……」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得慷慨激昂,雖然大家都明白他又在演戲了。不過米烏索夫還是被他這番話深深地刺痛了。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我要回去了,讓您一個人留在這兒吧。我不在的時候他們會架著您把您轟走的,這我可要預先警告您。」
「領過了,我害怕,我怕死。」
那些一輩子都在演戲的撒謊老手,往往會完全投入角色,真的會激動得渾身顫抖,熱淚盈眶,儘管就在這一剎那,或者一秒鐘之後,他們會對自己說:「這是在撒謊呀,你這不要臉的老東西,你現在還是在演戲,儘管你是在『神聖的』時刻發泄『神聖的』憤怒。」
「無恥!虛偽!」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狂怒中吼道。
拉基京氣憤異常。
這是八月末的一天,天氣很好,晴朗而暖和。跟長老的會面定在早彌撒之後,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然而我們這幾位客人沒來做彌撒,他們抵達修道院時彌撒剛結束。他們分乘兩輛馬車:第一輛十分漂亮,套著兩匹名貴的馬,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坐在裏面,身邊還帶了一位非常年輕的遠房親戚,二十來歲的彼得·福米奇·卡爾加諾夫,這位年輕人正打算上大學,不知為什麼他暫時住在米烏索夫家裡,米烏索夫百般慫恿他跟隨自己一起出國,到蘇黎世或耶拿去上大學,完成學業。年輕人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他愛沉思,似乎有點漫不經心的樣子。他有一張好看的臉,身材魁梧。如同所有心不在焉的人那樣,他的目光中常常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滯呆的神色,他有時候會盯著你看好久,可是卻視而不見。他沉默寡言,舉止有點拙笨,然而跟誰單獨相處的時候,又往往會突然變得特別健談,特別衝動,特別愛笑,無緣無故就笑。不過,他這種活躍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他的衣著始終整齊,甚至十分考究。他已經擁有一份能獨立支配的財產,而且可望得到更大的份額。他跟阿廖沙是好朋友。
「你怎麼啦?眼下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我祝福你到俗界去完成偉大的功德。你應該四處遊歷,還應該結婚,應該結婚。在你重新回來之前,應該經歷種種磨鍊。有許多事情需要你去做。我信得過你,所以才派你出去。基督與你同在。你愛護他,他也會保佑你。你將看到深巨的苦難,並在苦難中獲得幸福。你應該在苦難中尋找幸福,這便是我留給你的遺言。你要好好乾,不知疲倦地干。從今以後你要牢記我的話,雖然我還會跟你談話,但是我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不是以天數計算,而要論鐘點了。」
「院長現在正忙著吶,不過您看著辦吧……」小修士遲疑不決地說。
「就靠化為實際行動的愛的經驗。您要盡量愛您親近的人,這愛要付諸行動,要堅持不懈。您在愛的方面做出的成績越大,您就會越來越堅信上帝的存在,相信您靈魂的永生。如果您對親近的人愛到可以作出自我犧牲的地步,那麼您肯定會得到堅定的信仰,任何懷疑都不會侵蝕您的靈魂。這是最可靠也是最正確的辦法。」
「您就只知道這些……他怎麼像馮·佐恩呢?您親眼見過馮·佐恩嗎?」
「見鬼,他真會騙人!」米烏索夫沉思著停住了腳步,用困惑的目光注視著漸漸遠去的小丑。那小丑回頭看到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正在注視他,便向他送去一個飛吻。
「阿列克謝!」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也發現了他,從遠處喊道。「你今天就給我搬回來住,全搬回來,把枕頭、褥子什麼的都給我搬回來,今後永遠不許你再來。」
「決鬥!」老頭兒又開始大喊大叫,喘著粗氣,唾沫橫飛。「而您,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您該知道,先生,你們那個家族中間過去和現在還從來沒有比這女人更高尚更誠實——聽見沒有——更誠實的人了,而您剛才居然膽敢罵她是畜生!而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居然想用您的未婚妻來換取這個『畜生』,那您自己肯定認為您的未婚妻還不如她的一隻腳後跟,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畜生』的身價!」
「你這淘氣鬼,為什麼要這樣羞他?」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我把這交給您。」她遞給他一封短柬。「她特別請您到她那兒去一次,越快越好,不要騙她,一定要去。」
緊挨著院牆外側的木迴廊下面,這時候聚集著一群婦女,二十來個鄉下女人。她們已經被告知,長老最後總會來接見她們的,因此她們都等在那兒。女地主霍赫拉科娃也來到了迴廊里,她也在等候長老,不過是在一間專門為貴客準備的房間里。她們是母女倆。母親霍赫拉科娃太太很有錢,衣著打扮向來十分高雅,她還相當年輕,模樣十分標緻,臉色略顯蒼白,有一對靈活的黑眼睛。她至多不超過三十三歲,可守寡已經五年。她那可憐的十四歲女兒雙腳癱瘓,已經有半年不能行走了,只能坐在又長又穩的輪椅上讓人推來推去。她的小臉蛋長得很美,雖然由於疾病而略顯消瘦,可始終樂呵呵的。她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又黑又大,閃著調皮的光芒。早在春天的時候她母親就打算把她帶到國外去,可到了夏天又因為安排田莊上的事情耽誤下來了。她們在我們城裡已經住了將近一個多星期,主要是為了處理事務,其次才是為了朝聖。不過三天前已經見過一次長老。現在她們又突然來了,儘管知道長老幾乎不再接待任何人,她們還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再一次「有幸見到偉大的治病者」。

七、野心勃勃的神學校學生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臉色鐵青,懷著難以形容的輕蔑看了父親一眼。
「也許是這樣,您在這方面是行家。不過有一點,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您剛才自己提到我們保證要守規矩的,這您可得記住。我要告訴您,您得把握住自己。要是您再充當小丑的角色,那我不想讓人家把我也看作跟您一樣的貨色……您看,他就是這麼個人。」他九_九_藏_書對小修士說。「我就怕跟他一起去見規規矩矩的人。」
「比你們早來的人還在等著我呢。您還是別撒謊吧。」他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臉上露著笑容。
「我得承認,現在您多少給我增添了一點勇氣。」米烏索夫冷冷一笑,兩條腿又替換了一下位置。「據我的理解,這也許是要實現某種無限遙遠的、基督第二次降生時才能實現的理想。反正怎麼說都行。這是一種再也沒有戰爭、沒有外交官、沒有銀行等等的極其美妙的烏托邦幻想。在某些方面甚至有點像社會主義。而我原來還以為這一切都是要認真實行的,譬如說,教會現在就要審理刑事案件,判處鞭刑和苦役,也許還有死刑。」
他終於回答了長老的問話,但態度並不像阿廖沙頭天擔心的那樣倨傲,而是謙虛謹慎,彬彬有禮,絕無含沙射影的意味。
「就是向你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磕頭的事唄。而且還磕了個響頭!」
「你是說佐西馬長老嗎?」
「什麼罪行?哪一個殺人兇手?你說些什麼呀?」阿廖沙木頭似的站住了,拉基京也停下腳步。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他兩眼冒火,呼吸急促。修道室的人一個個都很激動。除了長老,所有的人都趕忙站起來。兩位司祭神色嚴峻,但還在等待長老表態。長老坐在那兒,臉色煞白,不過並非由於激動,而是因為病體虛弱。他嘴上閃動著央求的微笑,他不時舉起一隻手,似乎想讓狂怒的人們安靜下來,當然,他的一個手勢就足以使這齣戲收場。可他自己也似乎在期待著什麼,專心致志地觀察著,似乎有什麼事情自己還不明白,希望進一步弄清楚。最後,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終於徹底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大丟面子。
「是的,長老,是用了聖徒阿列克謝的名字!」
「正是這樣。」巴伊西神甫說。
阿廖沙把長老攙進卧室,讓他坐到床上。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幾件必不可少的傢具,狹窄的鐵床,床上沒有褥子,只鋪著毛氈,屋角的聖像旁擺著誦經台,誦經台上放著十字架和福音書。長老無力地坐到床上。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有些氣喘。坐定之後,他目不轉睛地看了看阿廖沙,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對他的缺席我深表遺憾。假如他跟我們一起用膳也許會愛我們的,就像我們會愛他一樣。請吧,諸位,請入席。」
「您……這是在說我嗎?」地主馬克西莫夫莫名其妙地嘟囔說。
「想過。」阿廖沙的聲音很輕,連拉基京也有點尷尬了。
「完全是胡說!表面上像真的一樣,實際上都是假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氣得渾身發抖。「爸爸!我不想為自己的行為辯護。是的,我可以當眾承認:我對這位大尉的態度粗暴得跟野獸一樣,現在我也為自己像野獸那樣發怒而感到後悔,並且討厭自己,可您的那位大尉,您的那位代理人居然到您所說的那位以色相勾引男人的女士那兒代表您向她提出建議,由她收下我那些保留在您手裡的票據,如果我過分堅持就財產問題跟您算賬的話,就由她向法院起訴,讓法院根據這些票據把我關進監獄。您現在指責我拚命追求這個女人,可是您自己卻又唆使她來勾引我!這是她當面對我講的,是她親口告訴我的,一面說還一面嘲笑您呢!您想把我送進監獄,這完全是因為您為了這個女人而忌妒我,因為您自己也開始向這個女人求愛了。這情況我也一清二楚,這也是她告訴我的,也是一面說一面還嘲笑您呢——您聽見沒有,她還嘲笑您呢。各位神甫,在你們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就是這樣一個指責浪蕩兒子的父親!各位見證人,請你們原諒我肝火太旺,但是我預感到,這個詭計多端的老頭把你們大家召集到這兒的目的就是為了吵架。我來此地的目的就是為了饒恕他,假如他肯把手伸給我,我就饒恕他,也請他饒恕我!可是因為他一上來不僅侮辱了我,而且侮辱了那位高貴的女士——出於對這位女士的崇拜,連她的名字我都不敢無緣無故地提起,所以才下決心當眾徹底揭穿他這一套把戲,儘管他是我的父親!……」
「既然你這樣說了,那我相信你。儘管如此,你跟你二哥伊凡還是見鬼去吧!你們誰也不會明白,即使沒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事他也不招人喜歡。憑什麼我要喜歡他?真是見鬼了!他罵了我,為什麼我就沒有權利罵他呢?」
「不,不,我是說著玩的,請原諒,我腦子裡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請問,是誰把這些細節都告訴你的?你是聽誰說的呢?他這樣說你的時候,你本人總不可能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吧?」
麗莎那可愛的喜氣洋洋的小臉蛋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她盡量從輪椅上稍稍坐起來,眼睛望著長老,雙手合在胸前,可忍不住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她從懷裡掏出孩子的一條鑲著金銀飾邊的小腰帶,剛看了一眼就哭得渾身哆嗦起來,她用手指捂著眼睛,淚水突然從指縫裡像泉水一樣湧出來。
長老在一張款式非常古老的紅木皮沙發上坐下,請客人們,除了兩位司祭,都坐到對面靠牆的四把黑色包皮已經磨損的紅木椅子上,四個人互相緊緊挨著。兩位司祭分坐兩側,一位靠門,另一位挨窗。神學校學生、阿廖沙和見習修士依然站著。整個修道室十分狹小,透著頹敗的氣息。傢具陳設相當粗糙、寒磣,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東西。窗台上放著兩盆花,牆角里掛著許多聖像,其中有一幅很大的聖母像,大約畫于教派分裂之前。聖母像前點著長明燈,旁邊還有另外兩幅身穿鮮亮長袍的聖像,再旁邊是雕刻的小天使、瓷蛋、象牙製成的天主教十字架和懷抱十字架的悲傷的聖母像以及幾幅臨摹前幾個世紀義大利藝術大師的外國版畫。這些精巧珍貴的版畫旁邊還有幾幅色彩鮮艷的聖徒、殉道者、大主教之類的畫像,這些極其普通的俄國畫像在任何一個市場上只要花幾個戈比都能買到。還有幾張俄國現任和歷任大主教的畫像,不過掛在另外幾面牆上。米烏索夫迅速地瀏覽了一遍這些「千篇一律」的東西,然後用專註的目光打量著長老。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眼力。如果考慮到他已年過半百,那麼他這個弱點至少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到了這種年齡,一般富裕而聰明的上流人物總是會變得越來越自以為是,有時候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見鬼,在這亂七八糟的地方去問誰……這問題要解決,時間不早了。」他突然自言自語地說。
「假如一切都變成了教會,那麼教會就會把犯了罪的人和不服從的人開除出去,而不是去砍他們的腦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繼續說道,「我問您,被開除的人出路何在?要知道那時候他們不但應該像現在這樣遠離人群,而且要離開基督。他們犯罪不但意味著他們跟人類作對,而且也是跟基督教為敵。當然,嚴格說來,現在也是如此,但畢竟沒有明確宣布,因此現在的罪犯常常這樣自欺欺人:『我偷了東西,但不是冒犯宗教,我不是基督的敵人。』現在的罪犯經常這樣安慰自己,但是教會一旦取代了國家,那時候他就很難這樣安慰自己了,除非他否定世間的整個宗教:『大家都犯錯誤,大家都搞歪門邪道,大家都是假基督徒,只有我這個殺人兇手和竊賊才代表真正的基督徒。』這種話是很難說出口的,這需要特殊的條件,需要百年不遇的環境。現在請您從另外一個角度重新審視宗教本身對犯罪的看法:難道不應該拋棄現在那種近乎異端的觀點嗎?難道不應該改變如今通行的那種為了保護社會而機械地開除腐敗分子的做法,徹底地而不是虛偽地轉變成拯救人、復活人的觀念嗎?……」
「兩年多了嗎?」
「你走吧,親愛的,走吧。我有波爾菲里就行了,你趕快去吧。那兒需要你,到院長那兒去吧,去侍候他們用膳。」
拉基京激動得幾乎難以自制。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停止不說了。
「不過前幾天斯捷潘尼達·伊里伊尼什娜·別特里亞金娜對我說,她是做買賣的,很有錢,她說,你把你兒子的名字寫進追薦冊,送到教堂里,祈禱他的靈魂安息。她說他的靈魂會想念你,這樣,他就會給你寫信。斯捷潘尼達·伊里伊尼什娜說,這肯定靈驗,這辦法試過多次了,每次都見效。不過我只是有點懷疑……親愛的,這話是真是假?這樣做好不好?」
「我從來沒有跟您說過這樣的事,而且我從來不跟您說話。」
「您能這樣考慮,而不想別的,這已經很好,很不容易了。有時候您真的會不知不覺地做一件好事。」
「您早就知道該做些什麼,您是相當聰明的,您不要酗酒,不要信口開河,不要迷戀女色,尤其不要貪圖錢財,您要關閉您那些酒館,如果不能關閉全部,那至少也得關閉兩三家。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別撒謊。」
「不,米沙,不,如果僅僅這樣的話,那你倒讓我放心了。事情還不至於鬧到那種地步。」
「請您別擔心,」長老突然支著兩條無力的細腿站起來,他拉住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雙手,讓他重新坐到原來的位置上。「您放心好了,我特別希望您做我的客人。」說完他鞠了個躬,轉過身重新回到自己那張小沙發上。
「你有什麼事,親愛的?」
「阿廖沙,你這是在剽竊。你在套用長老的話。這是伊凡給你們出的一個謎語!」拉基京惡狠狠地說。他的臉色都變了,嘴角也扭歪了。「而且這是個愚蠢的謎語,不用煞費苦心去猜,稍稍動一下腦筋就能明白。他的文章既可笑又荒唐。剛才還聽了他那套謬論:『既沒有靈魂的永生,也不存在什麼道德,一切都是允許的。』還記得嗎,你大哥米佳聽了這句話就大聲說:『我會記住的!』對那些無恥之徒來說,這種理論很有誘惑力——我罵人了,這不好……不是無恥之徒,應該說是那些滿腦袋裝著『無法解決的深刻思想』,夸夸其談的學究。他是個說大話的傢伙。全部實質就在於:『一方面不能不承認,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意識到。』他那套理論可以概括為兩個字:卑鄙。人類一定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種力量,為美德而生活,即使不相信靈魂不朽也無妨!在自由、平等和博愛中找到力量……」
「勞您大駕,尊敬的神甫,請向院長轉達我深深的敬意,並代我米烏索夫向尊敬的院長請求原諒,由於突然發生了未能預見的種種情況,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出席他的宴請了,雖然我十分真誠地希望赴宴。」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氣呼呼地對修士說。
「我對瘋人院和瘋子不負責任。」米烏索夫馬上惡狠狠地說。「但是我要離開你們這一伙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請您相信,永遠離開。剛才那位修士到哪裡去了?……」
麗莎確實一直在耍小孩脾氣。她早就發現,上一次就發現,阿廖沙見到她就害羞,並且盡量不去看她。這使她感到非常有趣,她專心致志地等待著捕捉他的目光。阿廖沙抵擋不住那緊盯著他的目光,自己也會情不自禁地、在一股難以克制的力量驅使下時不時偷偷瞟她一眼。這時她的臉上立即漾起得意的微笑,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阿廖沙更加羞得無地自容。最後,他索性轉過臉躲到長老的背後去了。過了幾分鐘,在那股不可抑制的力量的驅使下,他又回頭看看她是不是還在注視他,他發現麗莎從輪椅上幾乎探出了整個身子,從側面望著他,迫不及待地等著他看她。當她捕捉到他的目光之後,便哈哈大笑起來,以致長老都忍不住問道:
「好吧,不說了。」他撇了撇嘴,露出一絲苦笑。「你笑什麼?你以為我是個庸俗的人嗎?」
「啊,我該怎樣感謝您啊!您看,我閉上眼睛在心裏想:如果大家都有信仰,那麼這信仰是怎麼產生的呢?人們說,這一切起初來自對可怖的自然現象的恐懼,實際上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想,我相信了一輩子,可是我一旦死去,一切都馬上不存在了,『墳墓上只會長出牛蒡草』,就像一位作家說的那樣。這真可怕!用什麼辦法,怎樣才能恢複信仰呢?不過,我也只是小時候才相信,機械的,沒有動過腦子……用什麼,究竟是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我現在就是來向您請教這個問題的。如果我錯過了眼前這個機會,那麼這一輩子就沒有人能回答我的問題了。用什麼來證明?怎麼能使我相信?唉,我真不幸!我發現周圍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無所謂,現在誰也不去考慮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無法忍受。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那位修士」就是剛才邀請他們到院長那兒去吃飯的那一位,並沒有讓他們久等。客人們剛走下長老修道室的台階,他馬上迎上前去,彷彿一直在等候他們似的。
「他為什麼把一切都忘了呢?我小時候他抱過我,我們一起玩耍,他還來教我讀書識字,這您知道嗎?兩年前,他臨走時說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是好朋友,永遠永遠是好朋友!可他現在突然怕我了,難道我會把他吃了,還是怎麼的?為什麼他不願意走近我?為什麼他不跟我說話?為什麼他不願意上我們家?難道是您不放他來嗎?我們知道他可以隨便行動。我不好意思叫他,他首先應該想起來,如果沒有忘記的話。是啊,他現在要拯救自己的靈魂呢!您幹嗎給他穿上這件修道長袍……他一跑就會絆倒的……」
「我原來想……我原來想……」不知道為什麼他說話聲音很輕,語氣也很克制。「帶著我心靈的天使,我的未婚妻,回到家鄉是要給他的晚年增添一點樂趣,可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個淫|盪的色鬼和卑鄙的小丑!」
那位太太哭了。
「對,是的,我不是國王。但您知道,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我自己也清楚,真的!您瞧,我說話總是說不到點子上!我尊敬的導師!」他一下子激昂慷慨起來。「您看,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小丑!我就是這樣自我介紹的。唉,是老習慣了!有時候不合時宜地亂說一通,那是故意的,想逗大家發笑,讓大家開心。應該討人喜歡,對嗎?七八年前我到一個小城市去辦點事情,在那兒結識了幾位商人,我們一起去見警察局長,我們有事求他,想請他跟我們一起吃飯。警察局長出來了,他是個又高又胖、淺黃頭髮、臉色陰沉的人。在這些事情上,碰到這種傢伙往往最難對付,他們肝火很旺,脾氣暴躁。我徑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嗎,用上流人士那種滿不在乎的口氣對他說:『警察局長先生,請您做我們的納普拉甫尼克!』他問:『什麼納普拉甫尼克?』我一看事情糟了。他板著臉站在那兒。於是我就說:『我只是想開個玩笑罷了,讓大家樂一樂,納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們俄國著名的樂隊指揮,為了使我們的事情協調起見,我們似乎也需要這樣一位指揮……』我這樣解釋和比喻是很有道理的,對嗎?他說:『我是警察局長,決不允許把我的職務編成俏皮話。』說完他就轉身走了。我追上去大聲喊道:『是的,是的,您是警察局長。您不是納普拉甫尼克!』他說:『不,既然這麼說了,那我就是納普拉甫尼克。』您瞧,我們這筆生意就這麼黃了!我老是這樣,永遠是這樣。好心永遠不得好報。有一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對一位很有勢力的人說:『大人,您太太是個非常敏感的女性。』我的意思是指她在名譽方面,也就是在貞操方面不允許別人碰一碰。他馬上反問我:『那您碰過她嗎?』我忍不住突然想說句俏皮話:『是的,大人,我碰過她。』於是他馬上狠狠揍了我一頓……不過,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所以說出來也不怕大家見笑。我老是自討沒趣!」
長老抬頭望著他,微笑說:
他為她畫了三次十字,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枚小聖像,戴到她身上。她默默地向他磕了個頭。他欠起身,高興地看著另一個懷抱嬰兒的健壯婦人。
「別擔心,」長老打斷他說,「沒關係,遲到了一會兒,沒什麼大不了的……」
報時的鐘聲幫助他們開始了這場談話。牆上那隻廉價的帶懸錘的小掛鐘很快敲了整整十二下。
「麗莎!」她媽媽嚴厲地喝住她,不過隨即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親戚?格魯申卡是我的親戚?」拉基京突然大聲說道,臉漲得通紅。「你是不是瘋了?腦子出了毛病?」
「這問題在我內心能解決嗎?能朝著肯定的方向解決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奇怪地問道,臉上依然帶著一種捉摸不透的微笑望著長老。
「咱們走吧!」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對卡爾加諾夫喊道。
「我犯了罪,親愛的長老,我害怕自己的罪孽。」
「我去過了,去過了,我已經去過了……名副其實的騎士。」這位地主說著朝空中打了個響指。
確實,儘管現在沒有玫瑰花,可還有許許多多罕見的艷麗奪目的秋季鮮花,凡是能栽花的地方都栽滿了花。這些花顯然由富有經驗的人在精心照料。教堂的圍牆旁,周圍的墓地里,到處散布著一個個花壇。長老修道室所在的那幢帶門廊的木結構平房周圍,也栽滿了鮮花。
「對於剛才發生的這場爭吵我們大家都有責任!」他激昂慷慨地說。「不過我到這兒來的路上沒有料到會這樣,雖然知道是在跟什麼人打交道……這件事應該馬上結束!尊敬的長老,請您相信,對於剛才這裏揭露出來的種種細節,我原來不太清楚,也不願意相信這些事情,直到現在我才第一次聽說……當父親的為了一個行為放蕩的壞女人而吃兒子的醋,而自己又跟那畜生合謀把兒子送進監獄……現在我又被迫跟這一伙人到這兒來……我受騙了,我向大家聲明,我上的當不比別人小……」
「嗯,我知道自己窩了一肚子火,會跟他們爭起來的,可是我一發火就會貶低自己,貶低自己的理想。」他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我不是說過了嗎,」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得意洋洋地喊道,「他就是馮·佐恩!他就是道道地地的死裡逃生的馮·佐恩!你是怎麼從那兒逃出來的?你這個馮·佐恩在那兒幹了些什麼勾當?又怎麼能逃掉這頓飯的?這要有個銅腦袋才行啊!我也有個硬腦殼,可是老弟,我還是佩服你的銅腦袋啊!跳,快跳啊!讓他上來,瓦尼亞,有了他更快活。就讓他躺在我們腳下,你願意躺著嗎,馮·佐恩?要不讓他往車夫身邊擠一下?……馮·佐恩,你往車夫座位上跳!」
「懺悔的時候你說過沒有?」
「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出了這種事情我怎麼還敢撒謊呢!先生們,請大家原諒,是我一時糊塗,一時糊塗!再說,我也十分驚訝!十分慚愧!先生們,有些人的心像亞歷山大·馬其頓,有些人的心像小狗菲德里卡。我的心就像小狗菲德里卡,我嚇怕了!鬧出了這種亂子我哪有面子再去赴宴,再去狼吞虎咽修道院的佳肴呢?真不好意思,我不能去,請原諒!」
長老坐到最下面的一級台階上,那女人跪著將身體挪到他身邊。
「可憐我那小兒子,長老,才三歲,差兩三個月就滿三歲了。我想兒子想得好苦啊,長老。我就剩這麼個兒子了,我跟尼基圖什卡生了四個孩子,可一個都沒能活下來,親愛的,一個都沒能活下來。我埋葬了前面三個孩子,也沒有太傷心,可埋了這最後一個,心裏怎麼也忘不掉。就好像還站在我面前,不肯離去,我的心都碎了。一見到他貼肉穿的襯衫襯褲,一件小襯衫或者一雙小靴子,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我把他死後留下的東西翻出來,一面看一面哭,我對我丈夫尼基圖什卡說,當家的,你讓我去求上帝吧!我丈夫是馬車夫,我們並不窮,長老,我們不窮,我們有馬也有車,全是自己的,可我們這些家當現在又有什麼用處呢?只要我不在,我的尼基圖什卡就會生病,這是肯定的,以前就是這樣:我一轉身,他就沒有力氣了。現在我也不去牽挂他了,我離家已經三個月,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全忘了,什麼也不願想了。現在我跟他在一起還有什麼意思?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牽挂了,跟所有的人都無牽無掛了。現在我不想再看見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產,我什麼也不想看見!」
「啊呀,您這樣做是多麼友好,多麼高尚!」麗莎突然興奮地大聲喊道。「可我還對媽媽說,他是絕對不會去的,他正在修行呢。您真好,真好!我一直認為您是個大好人!我現在對您說這話,心裏真高興!」
他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深深鞠了一躬。
「她請我去一次?讓我到她那兒……為什麼?」阿廖沙深為驚訝地說道,他的臉上突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啊,這樣說有失恭敬!算了,失敬就失敬吧。總之,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我還得帶諸位去見長老呢。」小修士回答。
「我們正在議論他那篇非常有趣的文章,」管理圖書的約瑟夫司祭指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對長老說,「他提出了許多新的見解,但他的中心思想似乎可以有兩種解釋。關於宗教社會法庭及其權力範圍這個問題,有位宗教界人士曾經寫過整整一本書,他在雜誌上刊登的文章就是回答那位教會人士的……」
「謝謝你的一片好心,親愛的。」
說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又突然沉默不語了,跟剛才他插話時一樣突然。大家好奇地看著他。
「親愛的,願上帝賜福給你,你是我們的恩人,你替我們大家祈禱,饒恕我們的罪孽……」
「我這是笑他,笑他!」她指著阿廖沙說,她因為忍不住笑出了聲在生自己的氣。假如這時候有誰看一眼站在長老背後一步之遙的阿廖沙,那一定能發現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通紅,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又連忙低垂下來。
「到修道院來是你自己的主意,你自己慫恿的,又是你自己贊成的,現在你發什麼脾氣啊?」
米烏索夫站了起來,他不但失去了耐心,甚至失去了理智。他氣得發抖,而且也意識到自己的樣子一定顯得十分可笑。事實也是如此,眼前修道室里發生的事情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四五十年來,早在原先幾位長老在世的時候,四面八方的來客聚集到這間修道室里,他們始終懷著深深的敬仰,決無其他想法。那些受到接見的人進入這間修道室的時候幾乎全都明白這是給予他們的一種極大的恩典。許多人自始至終匍匐在地上不肯起來。許多「上層」人物,連那些學問高深的人,甚至一些自由思想分子,他們出於好奇或其他原因而隨著大家進入修道室或者獲得單獨接見時,無一例外地把表示崇敬和禮貌自始至終當做自己的首要任務,更何況這裏規定不收費用,一方只是出於仁愛和慈悲,另一方是為了懺悔和急於解決靈魂方面的某個難題或者消解內心生活的危機。因此,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表現出來的那種與他所處環境截然不相適應的小丑作風使在場的目擊者,至少使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感到困惑和驚訝。但是兩位司祭依然不動聲色,神情嚴肅地注視著長老會有什麼反應,不過他們似乎也像米烏索夫那樣準備站起read.99csw.com來了。阿廖沙低著腦袋站在那兒,幾乎要哭出來。最令他奇怪的是,他唯一指望的能對父親施加影響並制止其胡鬧的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現在居然低著頭,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顯然懷著一種想看個究竟的好奇心在等待著這一切將如何結束,好像他在這兒完全是個局外人。至於拉基京,阿廖沙非常熟悉甚至非常親近的那個神學校學生,阿廖沙連看都不敢看一眼;拉基京的所有想法他都知道——全修道院也只有阿廖沙知道他的想法。
「當然,說痊癒還為時尚早。減輕病情並不等於徹底治愈,而且這也可能是由於其他原因造成的。如果說有什麼好轉,那麼除了上帝的旨意,誰也沒有這個力量。一切都取決於上帝。請您來看望我,神甫。」臨末他對修士說。「我不能隨時接待客人:我經常生病,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這裏還有一個情況需要說明。我們這個修道院對他的一生從來沒有起過任何特別的影響,他也從來沒有因為修道院而流過一滴傷心的眼淚。可是他太陶醉於自己硬擠出來的幾滴眼淚,以致一時間幾乎連自己都相信這是真的,甚至感動得差一點要哭出來。但是就在這一剎那,他又感到這齣戲該收場了。院長聽了他這番惡毒的謊言,低著頭,鄭重其事地說:
「你怎麼啦?難道你真的想過?」他大聲喊道。
他走過去對著畫在大門上方和兩側的聖像畫起十字來。
「看著這動人的場面,我真是百感交集……」她激動得說不下去了。「啊,我知道人民愛您,我自己也愛人民,我願意愛他們,怎麼能不愛人民呢,不愛我們優秀、淳樸、偉大的俄羅斯人民呢?」
「您讓我留在這兒吧。」阿廖沙央求說。
他站到聖像面前開始朗讀禱文。大家恭恭敬敬低下頭。地主馬克西莫夫甚至特意向前跨了一步,雙手合十,顯得格外虔誠。
「當然是說你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喊道。「不說你又說誰呢?總不至於說院長是馮·佐恩吧!」
麗莎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漲紅了臉,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神情嚴肅得可怕,突然用一種激動而惱恨的語氣,神經質地飛快說道:
「這很有意思。但是從什麼意義上否定的呢?」長老問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我……我倒不是真想過,」阿廖沙嘟囔說,「是你剛才莫名其妙地談起了這件事,我才覺得自己好像也真的想過。」
「我不在場,可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場,我是親耳聽他說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我可以告訴你,不是他直接告訴我的,而是我偷聽到的,當然是在無意間聽到了,因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隔壁房間的時候,我一直坐在格魯申卡的卧室里不敢出來。」
「啊,她是個多麼崇高、多麼完美的人!……即使單憑她受的那些苦難……您想想,她經受過多少苦難,她現在還在經受什麼樣的苦難,您想想她面臨的困難……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尼基圖什卡也這樣安慰我,說的話也一模一樣,『你這傻女人,』他說,『你哭什麼呢,我們的兒子現在肯定在主那兒,跟天使一起唱讚美詩呢。』他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哭了,我見他跟我一樣也在哭。我說:『尼基圖什卡,這我知道,我們的孩子不在上帝身邊又能在哪兒呢!不過他現在不在我們這兒,尼基圖什卡,不在我們身邊,不像從前那樣坐在我們面前!』我真想看他一眼,哪怕只要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到他跟前,可以一聲不吭,躲在角落裡,只要能看他一會兒,聽他怎樣在院子里玩耍,像從前那樣回來奶聲奶氣地叫一聲『媽,你在哪兒』,我只想聽聽他邁著小腿在房間里走動的聲音,聽聽他篤篤的走路聲,我記得他常常這樣跑到我身邊,又是喊又是笑。我只想聽一聽他的腳步聲,我一聽就能聽出來!可是他不在了!長老,不在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你看,這是他的腰帶,可他人不在了,現在我怎麼也見不到他了,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我是故意這樣說的,叫您聽了生氣,因為您不承認這門親戚,但是不管您怎樣拒不承認,您總還是我的親戚,我可以根據教歷找到證據。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待一會兒我會派車來接您的,要是願意的話,你也留下吧。至於您,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即使出於禮貌現在也該到院長那兒去,應該為咱們剛才的胡鬧表示道歉……」
「既然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不可能,那麼我也不可能,我也不想留下來。我本來就不打算留下來吃飯。現在我要隨時隨地跟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在一起: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走我也走,您留我也留。院長,您剛才提到要恢復親戚之間的和睦,這句話特別刺痛了他的心,他拒不承認是我的親戚!是這樣嗎,馮·佐恩?馮·佐恩也在這裏,你好,馮·佐恩。」
「可是夜間熱病的癥狀完全消失了,從星期四到現在已經整整兩天兩夜沒犯病了,」那太太神經質地匆忙說道,「不僅如此,她的兩條腿也有力氣了。今天早晨她起床的時候身體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看她那紅潤的臉色,看看她那明亮的眼睛。以前老是哭個不停,現在卻笑聲不斷,又快活又高興。今天她硬是要求讓她站一會兒,她居然獨自站了足足一分鐘,沒有什麼幫襯。她跟我打賭,說兩星期後能跳『卡德里爾舞』。我請來了本地的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他聳了聳肩說:我感到驚訝,感到不可思議。難道您不希望我們來打擾您,不希望我們急匆匆趕來感謝您嗎?麗莎,你謝啊,道謝啊!」
「請原諒……」米烏索夫對長老說,「也許您認為我也參与了這個不成體統的玩笑。我的錯誤在於,我相信即使像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樣的人,在拜訪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時總會明白自己的責任……我真沒有想到,只是因為自己跟他同來而不得不向您表示歉意……」
「是的,是佐西馬長老。」
「遺憾的是我沒有拜讀過您的大作,不過我聽人說起過。」長老回答說,銳利的目光盯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米烏索夫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譏諷作出反應,已經有人來請他們進去了。他進去的時候心裏還窩著火……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呢?」只聽得司祭們在議論紛紛。
「快走。」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惡狠狠地對馬車夫喝道。
「願上帝賜福予你們母女倆,賜福予你和你的麗扎維塔。你讓我心裏感到非常快活,親愛的。再見了,親愛的人們,再見了,可敬可愛的人們。」
「我們是城裡人,長老,城裡人,出生在鄉下,住在城裡,是城裡人。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見一見你。我們聽說了你的情況,長老,聽說了。我埋葬了小兒子就出來求上帝了。我到過三個修道院,他們指點我說:『娜斯塔茜婭,你上那兒去吧。』就是到您這兒,親愛的,到您這兒。這樣我就來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就上您這兒來了。」
「你這是從哪兒聽說的?不,你們卡拉馬佐夫家的各位先生硬說自己是世襲的大貴族,可你父親原來是寄人籬下供人取樂的一名小丑,靠主人的恩典才能在廚房裡有一席之地。儘管我是神甫的兒子,在你們貴族面前微不足道,但請你不要這樣幸災樂禍而又肆無忌憚地侮辱我,我也有自己的人格,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不可能是格魯申卡的親戚,她是娼妓。請你明白這一點!」
「這小老頭真討厭。」待地主馬克西莫夫回修道院之後,米烏索夫出聲說道。
「您現在也是這樣。」米烏索夫厭惡地低聲說。長老默默地注視著他們倆。
「你幹嗎?你幹嗎這樣?你為什麼這樣推他?」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氣勢洶洶地責問道,可是馬車已經駛走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沒有理睬父親。
「這是因為,」長老開始解釋,「流放、苦役以及從前的鞭刑等辦法,都不可能改造任何人,更主要的是幾乎不可能使任何一名罪犯感到害怕,因此犯罪的人數非但不會減少,相反會越來越多。這一點您不得不承認。最後的結果是,社會根本得不到保護,雖然犯罪分子被機械地開除了,而且被流放到遠方,眼前清靜了,但是馬上會有另外一名甚至兩名罪犯來代替他的位置。如果說在我們這個時代還有什麼東西能夠保護社會,甚至改造罪犯本人,使罪犯重新做人,那就是體現在人的良知中的基督的法則。只有意識到自己作為基督社會即教會的兒子犯下了罪孽,他才會承認自己對社會即教會犯下了罪孽。因此,現代的罪犯只能在教會面前,而不是在國家面前,承認自己有罪。假如法庭從屬於作為教會的社會,那麼社會就應該知道把什麼人從放逐中接回來,重新吸收他成為自己的成員。可現在呢,教會沒有任何有效的法庭,只能從道義上進行審判,因而自行放棄了對罪犯卓有成效的懲罰。教會不能把罪犯開除出去,只能不斷地給予他慈父般的教誨。不僅如此,教會甚至應該努力跟罪犯保持所有宗教事務的聯繫:讓他參加禮拜,允許他領聖餐,賜予他禮物,待他像俘虜一樣,而不是把他當做罪犯。假如連基督的社會即教會也像民法那樣排斥他、拋棄他,那麼,天哪,罪犯會怎麼樣呢?假如在國法懲罰罪犯之後教會每一次立即再用開除的辦法懲罰他,那會造成什麼結果呢?除了絕望,不可能有更好的結果,至少對俄國的罪犯來說是這樣,因為俄國的罪犯畢竟還信奉上帝。但是誰知道呢,也許那時候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情——罪犯那顆絕望的心靈可能失去對上帝的信仰。到時候怎麼辦呢?教會就應該像一位慈祥的充滿愛心的母親,放棄積極的懲罰,因為即使沒有她的懲罰,罪犯受到國家法庭的懲罰已經夠嚴厲的了。總得有人憐憫他吧。之所以要放棄懲罰,主要是因為宗教法庭是唯一擁有真理的法庭,因而甚至不可能與任何其他的法庭在本質上或道義上結合起來,也不可能實行暫時的妥協。這方面不能做交易。據說外國的罪犯很少有懺悔的,因為即使那些最現代的學說都竭力使他相信,他的罪行不是罪行,而是對橫行霸道的壓迫勢力的反抗。社會依靠那股制服他的勢力,用完全機械的方式強行將他排除出去,同時對他還懷著仇恨(至少歐洲人自己這麼說的),對這位親兄弟今後的命運漠不關心。在這些事情上教會沒有表示絲毫的憐憫,因為多數情況下已經根本不存在什麼教會,只剩下那些教職人員和富麗堂皇的教堂,教會本身早已熱衷於從低級形態轉化為高級形態,轉化為國家,以便最終完全消融在國家裡面。至少在那些信奉路德教的國家裡情況就是這樣。至於羅馬,公開宣布國家取代教會已經有一千年的歷史了。因此,罪犯本人已經不再意識到自己是教會的一員,被開除以後,就陷於絕望之中。即使重新回到社會,內心往往還懷著強烈的仇恨,以致認為社會與他格格不入。最後會出現怎樣的結局,你們自己可以作出判斷。在許多情況下,我們這裏的情況也大致如此。但問題在於,除了已經設立的那些法庭,還存在著教會,教會永遠不會跟罪犯斷絕聯繫,始終把罪犯當做自己可愛的寶貝兒子,不僅如此,至少在思想上也還保留著教會的法庭,雖然這法庭目前還缺少行動,但為了未來還依然存在——哪怕只存在於幻想之中,而且這教會的法庭已經被罪犯本人所承認,被他心靈的本能所承認。剛才這裏所說的話頗有道理,如果真的出現了教會的法庭,而且擁有全部權力,也就是說整個社會變成了教會,那麼教會的法庭能夠以前所未有的力量促進罪犯的改造,甚至犯罪的數量也會大大減少。毫無疑問,教會對於未來的罪犯和未來的罪行的理解,在許多情況下也會跟現在大不一樣,而且能使被開除的人重返社會,使圖謀不軌的人得到警告,使墮落的人獲得拯救。當然(長老苦笑了一下),基督教社會本身目前尚未成熟,僅僅依靠七名聖徒才得以存在;但是既然這些聖徒人數不會減少,所以教會便不可動搖地依然存在,等待著社會從幾乎帶有異端特徵的團體徹底演變成全世界統一的、主宰一切的教會。這一定會實現,哪怕要等待千百年也一定會實現,因為這是註定要實現的!也大可不必為了時間和期限的漫長而苦惱,因為時間和期限的奧秘在於上帝的智慧,在於他的預見和他的愛。如果按照人類的企盼尚需漫長的歲月,那麼按照上帝的預見也許已經處於來臨的前夜,已經走近它的門檻了。這必定如此,必定如此!」
「你有什麼傷心的事嗎?」

四、信仰不堅的太太

「神聖的長老!」他指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骨肉,我最心愛的骨肉。這是我最最受人尊敬的卡爾·穆爾,而剛才進來的兒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就是我要求您加以管教的這個兒子,他是最最不受人尊敬的弗蘭茨·穆爾,他們倆都是席勒的《強盜》中的人物,而我呢,我自己在這種場合就成了掌權的馮·穆爾伯爵!請您評評理,拯救我們!我們不僅需要您的祈禱,還需要您的預言」
小修士蒼白得沒有血色的嘴角上露出一絲不無狡黠的微笑,但他什麼也沒回答,很明顯,他保持沉默是出於自尊。米烏索夫眉頭皺得更緊了。
拉基京顯然要想說什麼。
「他居然這樣咒罵自己的父親!自己的父親!對別人更不知道會怎樣呢!先生們,請你們想象一下:這裡有位貧困然而受人尊敬的退伍大尉,他遭到了不幸,被開除了公職,不過沒有公開,沒有經過法院審理,還保留著所有的名譽。他家裡人口多,負擔重。而在三個星期之前,我們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酒館里一把抓住他的鬍子,揪著他的鬍子把他拖到街上,當眾把他痛打了一頓,就因為他擔任了我一件小買賣的不公開的代理人。」
「離這兒一千里地。」
「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只聽見從修道室的四面八方發出一片喊叫。
「哪一個?好像你不知道似的!我敢打賭,你自己已經想過這件事了。說起來也挺有意思:阿廖沙,你老是腳踩兩條船,可你從來都是說實話的呀。現在你回答我:你到底想過這件事沒有?」
「我那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這樣的:在古代,基督教最初的三個世紀里,基督教僅僅是作為一種宗教而出現在世界上,而且也只是一種宗教而已。但是當異端的羅馬帝國想成為基督教國家的時候,必然出現這樣的情況:這個國家雖然成了基督教國家,但只是把教會包括在自身之內,在許多方面依然是異端的國家。其實,出現這種情況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但是羅馬作為一個國家,依然保留了許許多多異端的文明和智慧,甚至連國家的目的和基礎這些東西都保存下來了。而基督教會進入國家之後,當然不可能再從自己的基礎、從自己賴以存在的基石上後退半步,它必然要追求上帝已經明確提出並指明的那些目的:把整個世界——當然也包括那個古代的異端國家——變成教會。因此,作為未來的目的,並非像我所反駁的那位作者所說的那樣,應該由教會這個『社會團體』或者『人們為了宗教目的組成的聯盟』在國家中謀取一個位置,恰恰相反,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理所當然地要完全演變成教會,並且也只能成為教會,而不是別的,要放棄與教會相左的種種目的。這一切絲毫不會降低它的地位,不會剝奪它作為一個大國的榮譽,影響它的統治者的顯赫聲名,只會使它離開異端的邪路,走上唯一能引向永恆目的的光明大道。所以,《宗教社會法庭原理》一書的作者在探討並提出這些原理的時候,假如能把它們僅僅看作一種臨時的、對我們這個罪孽深重的尚未結束的時代來說必不可少的折中辦法,而沒有別的意思,那麼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可是只要這些原理的製造者敢於宣稱他現在所提出的這些原理——其中有一部分剛才已被約瑟夫神甫列舉過了——是不可動搖的、合乎自然的、永恆不變的,那就是直接反對教會及其神聖的、永恆的、不可動搖的使命。這就是我那篇文章的全部內容。」
「約定的時間到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喊道。「可我的兒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還沒有來。我替他向您道歉,神聖的長老!(阿廖沙聽到他說『神聖的長老』,不由得渾身哆嗦了一下)我本人向來都是遵守時間的,一分鐘也不差,我牢記準時是國王的禮貌……」
「因為很顯然,您自己既不相信您靈魂不死,同時也不相信您寫的關於教會和教會問題的文章。」
「真是胡說八道,」他嘟囔著說,「也許我以前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但不是對您說的。我自己也是聽別人說的。我這是在巴黎聽一位法國人說的,似乎我們這兒做彌撒的時候都要讀《日課經文月書》中的這個故事……那個法國人很有學問,專門研究俄國的統計……在俄羅斯住了很長時間……我自己沒有讀過《日課經文月書》……也不想讀……飯桌上閑聊的話題還嫌少嗎?當時我們在吃飯……」
「謝謝,親愛的,謝謝,好心的人。我愛你,我一定照辦。你手裡抱的孩子是個女孩嗎?」
「最好你再加一句:我還眼紅她有錢呢!是這樣嗎?」
「為什麼不幸?」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笑著問。
「你是遠道而來啊!」他指著一位年紀不大,但形容枯瘦的女人說。那女人臉色發黑,但不像是被太陽曬的。她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長老,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種獃滯麻木的神色。
「你這話又怎樣解釋?唉,你們……真是改不了貴族脾氣!」
「是啊,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還沒有來。」
「真可恥!」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喊道。

一、來到修道院

阿廖沙臉上的表情又變得緊張起來。他的嘴角在顫抖。
「您不完全是開玩笑,那倒是真的。這觀念在您內心還沒解決,因此在折磨您的良心,但是受折磨的人有時候喜歡拿自己的絕望來解悶,就像因為絕望而尋開心一樣。您現在正是由於絕望才在雜誌上寫文章,在社交場合與別人爭論,以此取樂,您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論證,而且懷著痛楚的心情在暗中加以嘲笑……這個問題在您內心沒有得到解決,您最大的悲哀就在這裏,因為這是非解決不可的……」
「請允許我撇開這個話題,」他用社交場合那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況且這話題也太深奧了。你們瞧,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正在笑我們呢,也許他對這個問題的見解令人感興趣,不妨聽聽他的高見吧。」
「你是遠道來的嗎?」
「真不明白您為什麼這樣激動,」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譏諷道,「也許您是害怕犯下的罪孽吧?聽說只要看人的眼睛就能知道這個人要來幹什麼。可您為什麼對他們的意見看得那麼重要呢?您這位長住巴黎的人士真使人感到驚訝!」
阿廖沙一下子呆住了,默默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場面。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登上馬車,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悶悶不樂地跟在父親後面,甚至沒有回頭跟阿廖沙告別,正打算坐到馬車裡。可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個滑稽得幾乎不可思議的小插曲。地主馬克西莫夫突然出現在馬車的踏腳旁邊,他怕遲到,是氣喘吁吁跑來的。拉基京和阿廖沙都看到了他那上氣不接下氣、慌慌張張的模樣。他非常著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左腳還沒離開踏板,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把一隻腳伸了過去,雙手緊緊抓住車身,準備跳上馬車。
「他的觀點很有意思,」管理圖書的司祭繼續說道,「在宗教社會法庭問題上他似乎堅決反對教會和國家分離。」
米烏索夫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走進院長住處的時候,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這個真正體面而正派的人,內心很快經歷了一個微妙的變化過程。他開始為自己失態而感到慚愧。他內心覺得,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種醜類理該嗤之以鼻,大可不必像剛才在長老的修道室里那樣失去理智,那樣沉不住氣。「至少修士們沒有任何責任,」他站在院長室的門口突然想到,「既然他們都是些正派的人(尼古拉院長看樣子也是貴族出身),那對他們的態度為什麼不能和藹、親切、客氣些呢?……我不會再爭論了,甚至可以附和他們,用親熱博得他們的好感;並且……並且……最後向他們證明,我跟那個伊索,那個小丑,那個插科打諢的戲子不是一路貨,我跟他們一樣完全是受騙上當的……」
「如果不能朝肯定的方向解決,那麼也永遠不會朝否定的方向解決,對您自己心靈的這個特徵您是知道的,您內心的全部痛苦就在這裏。但是您應該感謝造物主給了您一顆高尚的心,能感受這般痛苦,能『思考並探索天上的事物,因為我們的住所在天上』。願上帝保佑您能在人間解除心靈的疑慮,祝福您的前程!」
他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衝去。他甚至有點語無倫次了。可現在已經顧不上這些,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
「沒有這回事。」長老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米烏索夫突然怒氣沖沖地大聲問道。「取消人世間國家,讓教會上升到國家的地位!這不但是教皇權力無限論,簡直是超級教皇權力無限論!這是格里高利教皇七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已經穩穩坐在座位上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一聲不響地朝馬克西莫夫當胸狠狠推了一把。馬克西莫夫飛出去一丈遠。如果說他沒有摔倒在地,那純屬偶然。
「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米沙。」
佐西馬長老在阿廖沙和一名見習修士的陪同下走了出來。兩位司祭站起來,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手指觸到地面,接受長老祝福,並吻了吻他的手。長老為他們表示祝福之後也手指觸到地面,向他們同樣報以深深的鞠躬,並且請他們每人都為自己祝福。整個儀式自始至終都相當認真,幾乎帶著感情,完全不像日常的例行公事。不過米烏索夫覺得這一切都是故意裝出來的。他站在和他一起走進房間的幾位同伴的最前面。按理說,儘管信仰不同,但即使出於最一般的禮貌(這裏的習慣就是這樣),也應該走上前去求長老祝福,如果不吻他的手,那至少應該接受祝福。這一點,昨天晚上他已經考慮過了。但是現在見到兩位司祭這樣鞠躬,吻他的手,他立即改變了主意:他鄭重其事地按世俗方式深深鞠了個躬,然後走到椅子跟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像猴子似的完全模仿米烏索夫,也這樣做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也鄭重其事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雙手貼著褲縫,並沒有觸地。而卡爾加諾夫慌張得忘了鞠躬。長老放下已經舉起準備向他們祝福的手,再一次向他們鞠了個躬,然後請大家坐下。阿廖沙雙頰通紅。他感到慚愧,他原來的種種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連您也來譏笑我了,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你等等,等等,」阿廖沙驚慌地打斷他,「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更重要的是你對這件事為什麼這樣感興趣?」
「是的,我是這樣說的,沒有靈魂不朽,便沒有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