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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卷 好色之徒

第一部

第三卷 好色之徒

「你那三千盧布希么時候湊齊呢?再說你還沒有成年,而今天你一定要替我向她告別,不管有錢沒錢,非去不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再也不能拖了。明天就晚了,晚了。我讓你到父親那兒去一次。」
「隨您的便……您怎麼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愣住了。
「您聽我說,天使小姐,」她突然柔聲細氣地說,「是這麼回事,我偏偏不想吻您的手了。」她樂不可支地輕輕笑了起來。
「你跟她會幸福的,但是也許……不會太平。」
「可惜。真見鬼了,要是這樣,看我怎樣收拾那個首先想出上帝的人。就是把他弔死在苦楊樹上也還便宜了他。」
阿廖沙聽了一愣。
「怎麼是龍?什麼樣的龍?」
「米佳,我親愛的,你怎麼啦?」阿廖沙驚叫著一躍而起,眼睛死死盯著激動異常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剎那間,他簡直以為德米特里發瘋了。
「讚美人世間的上帝,
「我是來……我……他派我來……」阿廖沙語無倫次地喃喃說道。
他咂的一聲吻了吻自己的手。

三、一顆火熱的心在懺悔(詩歌)

「我們這是初次見面,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興奮地說,「我想認識她,見見她,想去找她,可是她一聽說我有這個願望,就親自來了。我早就知道,我和她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一切問題!我心裏早就有這種預感……大家勸我不要走這一步,可我預感到了結果,而且果然沒錯。格魯申卡把什麼都向我解釋清楚了,把她所有的打算都告訴我了,她像善良的天使那樣飛到了這兒,帶來了安寧和歡樂……」
「即使希望別人死又怎麼樣呢?既然大家都這麼活著,而且也許不可能有別的活法,那麼何必要自欺欺人呢?你這是指我剛才說的『兩條毒蛇互相咬死』那句話吧?既然這樣,那我也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認為我跟德米特里一樣,也能讓伊索流血,也就是殺死他?」
「你要殺誰?」
「我並不後悔讓你流了血!」他大聲說。「當心點,老東西,收起你的夢想,因為我也有自己的夢想!我親口詛咒你,跟你徹底斷絕關係……」
「我這就走,我問你,你等在這兒嗎?」
「你笑什麼?」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問,他立刻注意到了這聲冷笑並且明白是針對格里戈里的。
愛清潔的小夥子從來不作回答,但無論啃麵包,吃肉,或者吃其他食物,他都要這麼來一下,先用叉子叉起一塊放在亮光下像照顯微鏡似的細細觀察一番,猶豫半天之後才塞到嘴裏。「瞧,咱們家出了個少爺!」格里戈里嘟嚷著說,眼睛看著他。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聽說斯梅爾佳科夫具有這種特點之後,馬上斷定他應該當廚師,便派他到莫斯科去學手藝。他學了幾年,回來的時候臉部有了很大的變化。突然顯得十分老相,皺紋又多又深,跟他的年齡極不相稱,臉色發黃,完全像個閹人。在性格方面,他回來的時候跟去莫斯科之前幾乎沒有什麼兩樣。還是那麼孤僻,覺得沒有必要跟任何人交往。後來聽人說即使在莫斯科他也落落寡合,連莫斯科這樣的花花世界似乎也很少有吸引他的地方,因此他在那兒也許學到了一點東西,而對其餘的事卻未加註意。據說有一次也曾到戲院里看過戲,可是又悶悶不樂地回來了。然而他從莫斯科回到我們這兒的時候衣服穿得筆挺,常禮服和內衣乾乾淨淨,一天兩次用刷子仔仔細細把衣服刷一遍,特別喜歡用特製的英國鞋油擦那雙用小牛皮做的時髦靴子,擦得像鏡子般光亮。他成了一名手藝高超的廚師。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開了工資,斯梅爾佳科夫把這份工資幾乎全用來買衣服、雪花膏和香水之類的東西。但是對女性他似乎跟對男人同樣蔑視,對她們態度莊重得體,幾乎有點傲慢。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開始對他另眼相看。他的羊癇風發作得更厲害了,每逢他犯病的時候,就由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做飯,她做得一點也不合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口味。
「米佳,我知道你會說出全部實情的。」阿廖沙激動地說。
「不,不是為了錢。」
「阿廖沙,有沒有靈魂不朽這回事?」
斯梅爾佳科夫一聲不吭。
「就算我出賣肉體吧,可您這位千金小姐自己不也是在天黑以後跑到男人那兒去討錢,去出賣自己的色相,您以為我不知道嗎?」
「伊凡說了什麼?阿廖沙,親愛的,我唯一的兒子,我怕伊凡,最怕他,比怕那傢伙還厲害,只有你一個人我不怕……」
「這樣行嗎?」
「致意?他是這麼說的嗎?這是他的原話嗎?」
「等等,德米特里,這裡有句關鍵的話,你得告訴我:你是未婚夫,現在還是未婚夫嗎?」
「上帝保佑!」阿廖沙大聲說。
「現在請您幫個忙,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現在我正需要您幫忙。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您,而您就只要對我說一聲:我的想法對不對。您聽著,假如他是隨隨便便地吩咐向我致意,沒有堅持要您原原本本地加以轉達,沒有強調這個詞,那麼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但是假如他特別堅持要您轉達這句話,假如他特別叮囑您不要忘記代他向我致意,那麼他也許是由於一時的衝動,也許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他作出了決定,但又被這決定嚇壞了!他不是邁著堅定的腳步離開我的,而是從山上跌下去的!強調這個詞兒只能說明他要硬充好漢!……」
「把小鏡子遞給我,瞧,就在那兒放著。遞給我!」
「說出你的結論,小夥子,快把你的結論說出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催促道,津津有味地呷了口酒。
上帝賦予蟲豸以情慾!
「是的。」
「我的心腸比頭腦好嗎?天哪,這話又是誰說的呀?伊凡,你愛阿廖沙嗎?」
「阿廖沙,那傢伙呢?肯定去找格魯申卡了!可愛的天使,你給我說實話:剛才格魯申卡到底來過沒有?」
「幹什麼?」
「噢,是他派您來的,這我早就有預感了。現在我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大聲說道,兩眼突然炯炯發亮。「請您等一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讓我先告訴您,我為什麼這樣盼望您來。您瞧,我知道的情況也許比您還要多得多,我不是要從您這裏打聽什麼消息。我從您這兒需要了解的是這麼一件事:我想知道您本人對他的最終印象。我希望您能用最坦率的、不加任何修飾的,甚至是粗魯的方式(噢,不管怎樣粗魯都行!)詳細告訴我——今天您跟他見面后,您本人現在怎樣看他,怎樣看待他的處境?這也許比我自己跟他面談更好,因為他現在再也不願上我這兒來了。您明白我要您做什麼嗎?現在您告訴我,他為什麼要派您來(我早就知道他會派你來的!),——請您說得簡單扼要,揀最重要的說……」
「啊,不,我沒有這樣答應過您。這都是您自己說的,我沒有答應過。」

七、爭論

二、麗薩維塔·斯梅爾佳夏婭

「您也先別罵臭廚子。請您不要罵人,心平氣和地仔細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我只要對摺磨我的那些人說:『好的,我不再是基督徒了。我詛咒我真正的上帝。』那麼我立即會受到上帝最嚴厲的裁判,受到下地獄的詛咒,而且完全像異教徒那樣被神聖的教會革出教會。就在那一瞬間——不是剛要開口說話的那一瞬間,而是心裏剛想要說的一瞬間,甚至在四分之一秒鐘都不到的時間內,我就已經被開除了。是不是這樣,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
「不,斯梅爾佳科夫的信仰根本不是俄國人的信仰。」阿廖沙嚴肅而乾脆地說。
「我知道您自己會停下來的。」
永恆的歡樂滋潤著,
我在故事的開頭已經提到過,格里戈里非常憎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位妻子,他長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母親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而又百般袒護他的第二個妻子,犯癲癇病的索菲亞·伊凡諾芙娜,他堅決不讓自己的主人欺負她,甚至不許任何人說她一句壞話,哪怕是一句輕率的話。他對這位不幸的女人的同情變成了某種神聖的情感,以致二十年以後他還無法容忍別人說她一句壞話,即使旁敲側擊也不行,他會馬上出來反駁詆毀她的人。從外表看,格里戈里是個冷漠而威嚴的人,不愛多說話,說出來的話卻很有分量。譬如說,乍一看很難斷定他到底愛不愛自己那個溫順馴服的妻子,而實際上他是愛她的,做妻子的心裏當然也明白。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這女人非但不笨,也許比自己的丈夫更聰明,至少在處理日常生活方面比他通情達理,但是從結婚那一天起,她就毫無怨言地順從他,並且因為他在精神氣質方面勝過自己而絕對尊重他。值得指出的是,除了談些最最必不可少的日常瑣事,老兩口一輩子都很少商量,傲慢威嚴的格里戈里始終獨自考慮所有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因此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早就徹底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跟她商量任何事情。她覺得丈夫非常欣賞她的沉默,甚至認為這正是她的聰明之處。他從來沒有真正打過她,只有一次是例外,但也打得不重。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嫁給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年,有一次在鄉下,當時還都是農奴身份的鄉下大姑娘和小媳婦聚在地主家的院子里唱歌跳舞,大家跳起了「草地舞」。突然,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當時她還是個少婦——一下子衝到合唱隊面前,用一種特別的姿勢跳起了「俄羅斯舞」,她沒有像其他村婦那樣按照鄉下的規矩跳,而是按照當初在富裕的地主米烏索夫家當使女時跟他們的家庭劇團學來的姿勢跳,那地主的家庭劇團有一位從莫斯科聘請來的舞蹈教師專教演員們跳舞。格里戈里看到自己妻子跳法與眾不同,過了一小時便在自己家的木屋裡輕輕揪住她的頭髮教訓了一頓。不過毆打的事情也就這麼一回,後來一輩子再也沒有發生過,而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發誓從今以後不再跳舞了。
「再見,我的天使。剛才你出來保護我,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明天我要對你說一句話……不過還需要考慮一下……」
「她的話語充滿了柔情……
「至於他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那麼總的說來俄國的莊稼漢都應該挨打,我一直是這麼主張的。我們的農民全是騙子,用不著去憐憫他們,好在現在有時候還可以揍他們一頓。俄羅斯大地之所以結實,就因為樺樹多。要是把樹木都砍光了,那麼俄國的土地也就完蛋了。我贊成聰明人的辦法,我們不再毆打農民,這是很聰明的辦法,而他們還在繼續自己打自己,這樣很好。這就叫『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或者別的什麼說法……總而言之,以樣學樣。俄羅斯是個骯髒的豬圈。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是多麼憎恨俄羅斯……不是恨俄羅斯,而是恨所有這些罪惡……也許也恨俄羅斯。這一切都骯髒不堪。你知道我喜歡什麼嗎?我喜歡俏皮話。」
「他非常虛弱,一直昏昏沉沉的,」巴伊西神甫為阿廖沙祝福后悄悄告訴他,「很難把他叫醒,不過也不必叫醒他。剛才他醒過來五分鐘,請求向修士們轉達他的祝福,還請修士們為他做晚禱,他還打算明天再行一次聖餐禮,他還提起你呢,阿列克謝,問你出去了沒有。我們回答說你在城裡。『我正是這樣祝福他的,那裡才是他應該呆的地方,現在不該留在這裏。』——這便是他說的話。他說到你的時候總是流露出愛意和關心。你知道這是多大的榮幸嗎?不過他為什麼決定讓你暫時留在俗界?這意味著他對你的命運已經有所預見了!你要明白,阿列克謝,即使你回到俗界,那也是去完成長老交託給你的一項任務,不是要你去胡作非為,去享受俗界的歡樂……」
「是不是混蛋,請您先別下結論,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斯梅爾佳科夫鎮定而克制地反駁說。「您最好仔細想一想,假如我落到了折磨基督徒的人手裡,當了他們的俘虜,他們要求我詛咒上帝並且放棄自己的神聖的洗禮,那麼我完全有權利根據自己的思考行事,這談不上是什麼罪孽。」
它以自己的魅力吸引著,
但是,此刻他心頭縈繞的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恐懼,由於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因而更加令他痛苦。其實就是懼怕女人,具體說就是懼怕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前不久托霍赫拉科娃太太轉交給他一張字條,懇求他務必到她那兒去一次。她的這個要求以及非去不可的堅決態度立即在他心中注入了某種煩惱。整整一上午,他內心的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即使後來在修道院以及在院長室里接二連三發生的爭吵和意外事件都沒有沖淡這種感覺。他害怕的倒不是她會跟他說些什麼以及該怎樣回答自己心中沒底,也不是因為她是女人他才害怕。當然,他不了解女人,但他畢竟從小到大,直到進修道院之前,始終都跟女人生活在一起。可他就是怕這個女人,就是怕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怕她。他跟她總共才見過一兩次面,也許是三次,只有一次才偶爾跟她講過幾句話。在他的記憶中,她是個美麗、高傲、威嚴的姑娘,但令他煩惱的並非是她的美貌,而是別的東西。正因為他的這種恐懼無法解釋才更增加了他內心的恐懼。這姑娘的用意是極其高尚的,這一點他知道。她要竭力挽救他的大哥德米特里,儘管大哥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寬宏大量。現在,他雖然意識到這一點,對她美好的願望和寬闊的胸懷給予公正的評價,但是當他走進她住所的時候,脊背上還是一陣陣發涼。
「正好是你感興趣的話題,你的話題。」他一面樂不可支地嘿嘿笑著,一面讓阿廖沙坐下來聽他們爭論。
「是這樣,是這樣!」阿廖沙熱烈地加以肯定。「現在我自己也這樣認為。」
「我感到好笑,因為剛才斯梅爾佳科夫說他相信有兩位長老能夠移動高山的時候,您說過很機智的話。」
「您不要生哥哥的氣!也別再惹他生氣。」阿廖沙突然堅決地說。
她的家他是認識的。要是走大街,再穿過廣場什麼的,那就相當遠。我們這個小城非常散漫,各處間的距離往往相當遠。再說父親正在等他,也許還沒忘記自己的命令,沒準會發一通脾氣,因此要抓緊時間,爭取兩邊都不耽誤。考慮到這些情況,他才決定抄近路,縮短距離,而對城裡的這些小路他簡直了如指掌。所謂小路,其實並沒有路,需要順著一道道荒涼的圍牆,有時候甚至要翻越人家的籬笆,穿過人家的院子,不過那些人家都認識他,見了面都跟他打招呼。他抄這條近路到大街,距離可以縮短一半。有一段路他要經過離父親房子很近的地方,也就是要在父親鄰居家的花園旁邊走過。那鄰居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只有四個窗戶,都已經傾斜了。這座小房子據阿廖沙所知是本城的一位小市民,一個斷了腿的老婦人的財產。她跟女兒住在一起,她女兒原來在京城當使女,很有教養,前不久還在幾位將軍家做過事,因為母親生病,大約一年前回到老家,至今還常常穿著漂亮的裙子在人前炫耀。不過這母女倆如今陷入了可怕的貧困境地,以致每天都到鄰居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廚房裡討菜湯和麵包吃。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很樂意救濟她們。那女兒雖然窮得落到乞討的地步,可那些裙子卻總也捨不得賣掉,其中一條還拖著長長的裙裾呢。當然,這個情況是阿廖沙偶然有一次從對城裡的事情無所不曉的拉基京那兒聽說的,阿廖沙聽過之後很快就忘記了。可是現在走過鄰居家的花園,他突然想起了裙裾的事,於是迅速抬起了正在沉思的低垂的腦袋,突然……碰到了一個最最出人意料的情況。
最後這句話她是噙著眼淚說的,淚水從眼睛里奪眶而出。
「那你真的想娶她嗎?」
使生命輝煌燦爛,
「哥哥,你停一下。」阿廖沙惴惴不安地再次打斷他。「有一個情況你到現在還沒有向我解釋清楚,要知道你是她的未婚夫,不管怎麼說你總還是她的未婚夫吧?既然你的未婚妻不願意,你怎麼能跟她斷絕關係呢?」
「奇迹?」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美貌早就使阿廖沙感到驚訝,那還是在三個星期之前,德米特里按照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本人的強烈要求第一次帶他去跟她見面和認識。可是那次見面,他倆沒怎麼說話。卡捷琳娜看到阿廖沙非常靦腆,所以好像故意憐憫他,一直在跟德米特里說話。阿廖沙沒有插嘴,但許多事情他都看出來了。令他驚訝的是這位傲慢女郎那種盛氣凌人、目空一切、自以為是的態度。而這一切都是明白無疑的。阿廖沙覺得自己並沒有誇張。他發覺她那雙又大又黑、閃閃發亮的眼睛非常美,跟她那張蒼白的甚至略微帶黃的鵝蛋臉特別般配。但是這雙眼睛,就像她那美妙的稜角分明的嘴唇一樣,蘊藏著一種可以使德米特里一見傾心然而卻又無法長久陶醉的東西。那次拜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後,德米特里硬是纏住他,再三懇求他不要隱瞞見了他未婚妻后所得到的印象。當時他幾乎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德米特里。
「她在這兒。」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喊道。「我剛才親眼看到她拐了進來,只是我沒追上。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怎麼樣?不好笑嗎?」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問。
「現在你不是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去嗎?這是去跟她『告別』吧?」伊凡突然微微一笑。阿廖沙十分尷尬。
「要是你來的話,你就裝作是自己來的,是來探望我的,對任何人也別說是我叫你來的,對伊凡也一句別說。」
「他是個混蛋!」格里戈里破口大罵。他氣得瞪了斯梅爾佳科夫一眼。
「伊凡,伊凡!趕快給他噴水!這跟他母親當時的癥狀完全一模一樣!你用嘴往他臉上噴水,我當時對他母親就是這樣做的!他這是替他母親難受,替他母親……」他嘟囔著對伊凡說。
「沒有,也沒有魔鬼。」
「不用再背詩句了!我已經熱淚盈眶,你就讓我哭個痛快吧。雖然這很愚蠢,大家會笑話我,可你是不會笑話我的。你瞧,你的眼睛也在燃燒。沒有必要再背誦詩句了。現在我想跟你說說『蟲豸』的事,就是上帝賦予了情慾的那些『蟲豸』。」
「米佳那傢伙打算娶她,想跟她結婚!」
他從房間里跑了出去。
老頭兒嚇了一跳。自從父親談起母親以後,阿廖沙的面色就開始變了。他滿臉通紅,眼睛發亮,嘴唇哆嗦……喝醉了酒的老頭只顧自己唾沫橫飛地大談往事,居然毫無察覺,直到剛才談到那癲癇女人犯病情形的時候才注意到阿廖沙出現了某種非常奇怪,與他母親一模一樣的癥狀。阿廖沙突然從飯桌旁站起來,完全像他母親當初那樣,舉起雙手拍了一下,然後又用雙手捂住臉,像一莖砍斷的草那樣癱倒在椅子上,歇斯底里地渾身抽搐,眼睛里突然撲簌簌滾出一串串無聲的淚珠。這種與他母親極其相像的癥狀使老頭兒大吃一驚。
「不,我不生氣。我知道您的想法。您的心腸比頭腦好。」
「那商人把他當成好人,把錢送到他手裡,說:『你替我保管一下,老兄,明天他們要來搜查我的家。』於是他就收下來替他保管。後來他卻說:『這錢是捐給教會的!』我對他說:你真卑鄙。他說,不,這不是卑鄙,這是豪放……不過這不是他說的……。這是另外一個人說的,我把這兩個人搞混了……我沒有發現。給我再來一杯,喝完就不喝了。伊凡,你把酒瓶拿走。我在胡說,你幹嗎不制止我,伊凡……幹嗎不告訴我在胡說?」
「我沒有酗酒,只是在『品嘗佳釀』,就像拉基京那頭蠢豬說的。拉基京將來會當個五品文官,盡說些『品嘗佳釀』之類的話。你坐下。阿廖沙,我真想一把抱起你,緊緊摟在懷裡,摟得你骨頭都散架,因為在整個世界上,我真正……真……正……(你要明白!你要明白!)愛的只有你一個人!」
「當然,我決不允許鬧出人命案子,就像剛才那樣。你留在這兒,阿廖沙,我到外面院子里走一走。我頭疼。」
「上帝是有的。」
「前半段你明白了,那是一出正劇,是在那邊演的。後半段卻是一出悲劇,就要在這裏上演了。」
「上哪兒去?」阿廖沙也悄聲說,同時朝四周張望了一下,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空曠的花園裡,除了他們兄弟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花園雖小,但主人家的房子離他們畢竟有五十步左右。「這裏一個人也沒有,你說話幹嗎鬼鬼祟祟?」
格里戈里沉默了片刻。
這時候伊凡和格里戈里已經把老頭兒扶了起來,讓他坐到了軟椅上。他滿臉是血,可神志清醒,貪婪地傾聽著德米特里的喊叫。他依然認為格魯申卡真的躲在這座房子的某個地方。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臨走時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只有他一個人。要是格魯申卡到老頭子那兒,他就通知我。」

六、斯梅爾佳科夫

「去小衚衕。」
阿廖沙真想說點什麼,但是他找不到合適的話。他的心難受得一陣陣抽搐。
「也許是隨便說的,無意中說的,是用詞不當吧?」
「我也是最後一次回答說沒有。」
「這是你來之前,我坐在這兒反覆唱的……」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尖叫著向她撲去。阿廖沙硬把她攔住了。
西莉茲悲傷的目光,
「你懂不懂什麼叫義務?」他問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
「怎麼,是偷的嗎?」
「烤羊肉的事是不會有的,決不會為了這句話把你放到火上烤。說句公道話,也不應該這樣。」斯梅爾佳科夫一本正經地說。
他估計在她那兒不會遇到跟她關係密切的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伊凡現在肯定跟父親在一起。至於德米特里,那更不會遇到了。他也猜到大哥為什麼不會在那兒。因此,他們的談話很可能單獨進行。他真希望在這次至關緊要的談話之前能見到大哥德米特里或者去找他一次。他不想把這封信交給他看,但可以跟他談一談。可是大哥德米特里住得很遠,而且現在肯定不在家。他站了一會兒,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習慣地匆匆畫了個十字,不知為什麼又微微一笑,接著便邁開堅定的步伐朝他心目中的那個可怕的女郎家走去。
「我在門帘後面正等著您叫我呢。」一個溫柔的甚至略帶甜膩的女人聲音說道。
「當然不值得。」
「我就是要把全部實情告訴你。要說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決不憐惜自己。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卡拉馬佐夫式的。兄弟,有一次我被蜈蚣咬了一口,害得我躺在床上發了整整兩個星期的燒。你瞧,這一次我的心突然被蜈蚣咬了一口,那蜈蚣可毒得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打量了她一下,你見過她沒有?她長得真美!可當時她的美並不在於外表。在那一刻,她的美在於她的高尚,而我卻是個無賴。她甘願為父親慷慨犧牲而顯得偉大,而我不過是只臭蟲。現在,她整個兒都得受我這臭蟲和無賴支配,由我支配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靈魂和肉體。她算徹底完了。我坦率告訴你,這個念頭,蜈蚣的念頭,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這顆心難受得都快要碎了。看來,不可能有半點猶豫了,只能像臭蟲,像毒蜘蛛那樣行事,心狠手辣,不講任何憐憫……我緊張得簡直連氣都喘不過來。你要知道,我雖然可以第二天就去向她求婚,用那種所謂的最體面的方式圓滿解決,那樣的話,任何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因為我這個人雖然心地骯髒,但還算老實。在這一剎那間,好像有人湊到我耳邊悄悄說:等到明天您去求婚的時候,這種女人根本不會出來見您,她會吩咐馬車夫把您轟出去。這等於說:『隨你到全城造謠中傷,我才不怕你呢?』我看了這位姑娘一眼,心想剛才那個人說得不錯。當然,肯定會出現那種情況,肯定會架著脖子把你趕出來。這從現在她的面部表情就可以斷定。這時候我心裏湧起一股惡意,突然想起要耍一個極其卑鄙、無恥、奸商式的手腕:先嘲弄地看她一眼,然後趁她還站在你面前,馬上用那種奸商才使用的腔調嚇唬她。」
「嘿,寫的都是些不真實的事。」他冷笑著嘟囔道。
「我就坐在這裏等待奇迹。但如果奇迹不出現,那麼……」
「誰有能耐,就完全可以不跨上去。」
「好孩子!乖孩子!他要喝杯咖啡。要不要熱一熱?不用了,現在還滾燙的呢。咖啡煮得好極了,斯梅爾佳科夫的手藝。煮咖啡做烤餅,我的斯梅爾佳科夫都是好把式,熬的魚湯也好喝。什麼時候你來喝魚湯,事先你打個招呼……噢,等一等,等一等,我不是吩咐過你,今天就帶上被褥和枕頭徹底搬回來住嗎?被褥帶回來了沒有?嘻,嘻,嘻!……」
「不,不必了,我現在只想畫十字為你祝福,就這樣。你坐下。一會兒就會讓你高興的,恰巧是你喜歡的話題。你可以笑個痛快。我們這頭『巴蘭驢』開始說話了,他說得真好,真有趣!」
「這是白蘭地!」米佳哈哈大笑起來。「你看到了準會說『他又在酗酒了』吧?你不要捕風捉影。
「你說啊,傻瓜。」
「阿廖沙,」米佳說,「只有你一個人不會笑話我!我原來打算開始……我的懺悔……用席勒的《歡樂頌》,《歡樂頌》!但我不懂德文,我只知道《歡樂頌》這幾個字,你別以為我是喝醉了說胡話。我一點沒醉。白蘭地確實是白蘭地,我要喝兩瓶才醉。
「一步也別動!一句話也別說!不要說話,什麼也不要回答,她會離開的,馬上就會離開的。」
他與古老的大地母親,
「請您耐心點兒,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稍稍等一會兒,聽我把話說完,我還沒有說完呢。就在我被上帝詛咒的那一刻,就在那個最嚴厲的時刻,我反正已經成了一名異教徒,我原來的洗禮已經在我身上解除,不再具有任何效力了——是不是這樣?」
阿廖沙聽到父親離開修道院時在馬車上對著他大喊大叫,命令他立即回去,一時間感到莫名其妙。倒不是說他站在那兒呆住了,他還不至於這樣。相反,他儘管內心十分不安,但還是馬上到院長的廂房裡去打聽父親剛才到底幹了些什麼。然後,他才動身到城裡去,希望在回城的路上能解決令他煩惱的難題。首先要說明:對於父親的大喊大叫以及要他「帶上枕頭褥子」搬回家住的命令,他是一點不怕的。他再清楚不過了,父親當眾命令他搬回去,而且還裝模作樣地大喊大叫,完全是出於一種「愛好」,可以說是為了面子。就像前不久他們城裡的一個喝得醉醺醺地市民,在慶祝自己命九-九-藏-書名日的宴會上,因為不讓他再喝伏特加而當著眾多賓客的面大為光火,猛摔自家的碗碟,撕破自己和妻子的衣服,砸壞自己的傢具,最後敲碎自家的玻璃,這些舉動也只是為了面子。現在他父親當然也是這樣。那位酩酊大醉的小市民第二天清醒過來之後,看到摔破的碗碟就覺得心疼了。阿廖沙知道,老人明天也肯定會重新放他回修道院,甚至今天就會放他回去。再說阿廖沙完全相信,父親即使想欺侮別人,也決不會欺侮他。阿廖沙深信,世界上絕不會有人想欺侮他,不僅沒有這樣的願望,也沒有這種可能。對他來說這是一條不容置疑、永恆不變的公理。因為抱著這樣的信念,他才勇往直前,毫不動搖。
「米佳,他是不會給的。」
「總不至於希望別人死吧?」
「可現在您會拯救他。您已經答應了。您會使他恢復理智,您會跟他說清楚的,您愛的是另一個人,而且早就愛上了,那個人正在向您求婚……」
「你是說絕對的零還是有那麼一點兒?也許總還有那麼一點兒吧?總不至於一點也沒有吧?」
您看我居然給您寫了情書。天哪,我這是怎麼啦!阿廖沙,請您不要瞧不起我,即使我做過什麼很不好的事,惹您生氣了,那麼請您原諒我。現在,這也許使我永遠失去名譽的秘密就掌握在您手裡。
「不行,她不會告訴你的。」老頭兒打斷他。「她是個不安分的女人,她也會親吻你,說她願意嫁給你。她是個騙子,是個沒羞沒臊的女人。不行,你不能到她那兒去,不能去!」
「不,不,不,我相信你,我指的是另一件事:你親自到格魯申卡那兒去一次,或者想辦法見一見她。你快去問個明白,越快越好,你用自己的目光判斷一下:她究竟願意跟誰,跟我還是跟他。這樣行嗎?怎麼樣?你能不能辦到?」
「她真的沒有吻她的手!真的沒吻,就這麼跑了!」他終於帶著病態的狂喜——也可以說是無恥的狂喜,如果這狂喜並非假裝的話——喊叫起來。「那位真的敢罵她是老虎!她確實是只老虎!她說應該把她送上斷頭台?對,對,應該,應該,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早就該這麼辦了!你瞧,弟弟,就算送上斷頭台,那也得先恢復健康。我了解這個最最無恥的女人,她就是這德性,她的本質在吻手這件事上暴露出來了,這女魔!她是世界上所有能夠想象出來的女魔中間的魔王!這也能讓我感到一種特殊的痛快!這麼說,她跑回家了?那我馬上……啊,我這就去找她!阿廖沙,你別怪我,我也認為掐死她還不解恨……」
「說不定是從後門進來的呢?」
「你這是抄近路啊!上帝啊!我真要感謝上帝讓他抄近路,讓他自己走到我這兒,就像童話里的金魚自己游到愚蠢的漁夫面前一樣。你聽我說,阿廖沙,聽我說,弟弟。現在我已經打算把一切都告訴你,因為總得說給什麼人聽的。我已經給天上的天使說過了,還得給人間的天使說一說。你是人間的天使。你聽完了會作出評判,你會寬恕我的……而我就是要讓高尚的人寬恕我。聽我說,要是兩個人突然想掙脫塵世的一切,飛向一個不平常的地方,至少兩人中間有一個是這樣,而他在離開或者毀滅之前去對另一個人說:請你替我做一件事,這種事情是任何時候也絕不會求任何人做的,只有在臨死之前才可以提出這樣的請求,那個人如果是朋友,是兄弟,難道他會不去做嗎?……」
「剛才您說的……完全不是這樣。」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好不容易才擠出了這樣一句話。
說完他突然走了,這一次再也沒有回來。阿廖沙朝修道院走去。「我怎麼會再也見不到他了呢?怎麼會呢?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覺得非常奇怪。「明天我無論如何要見他,要找到他,千方百計要找到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又及。阿廖沙,您一定要來,一定,一定!麗莎。
「把錢包交出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哥哥,你說些什麼呀!」
朋友,朋友,人們至今還處在屈辱中,處在屈辱中啊!人在世界上經受的痛苦實在太多了,遭到的災難實在太多了!你別以為我只是個衣冠禽獸,只知道喝白蘭地和糟蹋女人。兄弟啊,我幾乎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在思考人們受的屈辱。我說的是真心話。上帝保佑,我沒有撒謊,也不是自我吹噓,我一直想著受屈辱的人,因為我自己就是這種人:
「我會離開的。你這是喝白蘭地喝多了。」
「義務的事我不懂,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不過我們現在有什麼義務要留在這兒呢?我真不明白。」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堅定地回答。
「那一疊鈔票是他告訴你的嗎?」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聽了目瞪口呆。
「親愛的小姐,您這樣當著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的面吻我的手,豈不是讓我感到慚愧嗎?」
「他讓我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
「做她丈夫,堂堂正正結為夫妻。要是她的情人來了,我就讓出來,自己到別的房間。我可以為她的相好擦洗套鞋,端湯倒水……」
「『姐姐告訴我,您能借四千五百盧布,條件是必須由我來取……親自到您這兒來。現在我來了……請給錢吧!……』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喘著粗氣,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嘴角和嘴唇都在哆嗦。阿廖沙,你在聽我說還是睡著了?」
但見整個人類,
它使我們在不幸中得到朋友,
「面孔通紅的賽利納斯,
阿廖沙不勝驚訝地讀完了信,反覆讀了兩遍,想了想,突然輕輕地、甜甜地笑了起來。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覺得這笑聲是有罪的。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笑了,笑得還是那麼輕,那麼幸福。他慢慢地把信裝進信封,畫了十字,躺下睡覺。他內心的紛擾忽然消失了。「主啊,你饒恕大家吧,你保佑這些脾氣暴躁的不幸的人吧,你給他們指引方向吧!你就引導他們走上正道,拯救他們吧!你就是愛。你也給大家帶來歡樂!」阿廖沙喃喃地說,畫著十字,逐漸沉入安靜的夢鄉。
「還說是最平常的呢!」
天使——站在上帝面前。
她在信中寫道: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的,她給你寫了封信,或者用什麼別的辦法通知了你,所以你才到她那兒去,不然,你會去嗎?」
「我這就去告訴米佳,說您怎樣一遍遍地吻我的手,可我呢,一次也沒吻過您的手。他肯定會哈哈大笑的!」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眼前這個特殊的場面使格里戈里大為震驚,並且徹底證實了他原來那個不愉快的令人噁心的懷疑。這個綽號叫臭麗薩維塔的姑娘身材十分矮小,只有「兩俄尺高」,就像我們城裡許多進香的老婆子在她死後感嘆時所形容的那樣。她二十歲,健康、紅潤、寬闊的臉上露著十足的痴獃相,她的眼神雖然溫順,卻獃滯而令人不快。無論嚴冬酷暑,她一年四季都赤腳走路,只穿一件麻布襯衫。一頭特別濃密的黑髮鬈曲得像綿羊的毛,蓋在頭上像頂大帽子。此外,她頭髮里永遠沾著泥土、樹葉、草莖、木屑之類的東西,骯髒不堪,因為她始終睡在骯髒的泥地里。她父親伊里亞原是個小市民,破產後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身體有病,成天喝得醉醺醺地,多年來一直在我們城裡一些殷實的小市民家裡當僱工。麗薩維塔的母親早死了。每次麗薩維塔回到家裡,常年患病、脾氣凶暴的伊里亞就慘無人道地把她毒打一頓,不過她很少回家,全城的人看到她生來就是瘋子,都會給她吃的。伊里亞的東家,伊里亞本人,以至城裡許多可憐她的人,主要是那些經商的老闆和老闆娘,不止一次地想給麗薩維塔穿得像樣些,不讓她老穿那一件破襯衫,到了冬天總要給她穿上皮襖,腳上套上靴子。她會乖乖地聽任別人給她穿這穿那,但過後又躲到一個地方,多半在教堂的門廊下,把施捨給她的東西——頭巾啦,裙子啦,皮襖啦,靴子啦——統統脫下來放在地上,赤著腳,穿一件襯衫悄然離去。有一次新任省長來視察我們這座小城,他本來心情極佳,可見到麗薩維塔后非常生氣,雖然下屬向他報告說是個「瘋子」,但他還是警告說,一個年輕姑娘只穿一件襯衫到處遊盪,這有礙觀瞻,今後必須杜絕此類現象。省長一走,麗薩維塔還是老樣子。後來她父親死了,她成了孤女,城裡的善男信女更可憐她了。的確,大家似乎都喜歡她,連那些男孩也不去逗弄她、欺負她。我們這裏的男孩,尤其是那些學生,都是些搗蛋鬼。她走進陌生人家裡,誰也不會趕她,相反,人人都會給她點愛撫,給她幾個小錢。別人給她錢,她收下以後馬上拿去放進教堂或監獄的捐錢罐里。在集市上別人給她麵包卷或麵包,她一定拿去送給迎面碰到的第一個小孩,或者攔住某個我們這兒最有錢的太太,把麵包送給她,而太太們竟然也會高高興興收下來。而她自己卻只用黑麵包和水充饑。有時候她走進一家有錢的店鋪坐下來,身邊就是貴重的商品,還有現金,可掌柜的從來用不著提防她,他們知道哪怕當著她的面掏出幾千盧布忘了收起來,她也決不會拿一個戈比。她很少進教堂,可晚上就睡在教堂門口的台階上,或者翻過籬笆(直到如今我們這兒還有很多人家用籬笆代替圍牆)睡到人家的菜園裡。她大約每星期回一次家,也就是到她父親在世時打短工的那些東家家裡,到了冬天就每天回去,但也只住一宿,就睡在過道里或牛棚里。大家都覺得奇怪,她居然能這樣生活,可是她卻習慣了。她個子矮小,可是身體非常結實。我們這裡有些老爺硬說她這樣做僅僅因為高傲,可是這又從何說起呢!她連一句話都不會說,只是偶爾轉動舌頭吼叫幾聲——這哪裡是高傲呢!後來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一個溫暖明亮的九月之夜,皓月當空,按我們這裏的說法也已經很晚了,有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傢伙,我們城裡的幾個遊手好閒的少爺,五六個浪蕩公子,從俱樂部出來后抄小路回家。衚衕兩邊都是籬笆,籬笆後面是附近人家一個挨一個的菜園。衚衕的盡頭有座小橋,橋下面是一條長長的臭水溝,我們這兒有時候習慣把它叫做小河。這幫傢伙看到麗薩維塔就睡在籬笆旁邊的蕁麻和牛蒡草叢裡。這些喝得醉醺醺的少爺嘻嘻哈哈地走到她旁邊,說出一些極其下流的笑話。有一位少爺突然心血來潮,提出一個十分古怪的問題:「有沒有誰能把這畜生當女人,現在就對她如此這般?」大家都帶著一種高傲的厭噁心理斷定說,這是不可能的。當時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恰巧也在這夥人中間,他頓時跳出來十分肯定地說,可以把她當女人,而且是十足的女人,甚至還別有風味等等。其實,那時候他在我們這兒故意把自己裝扮成小丑的角色,喜歡自告奮勇地出來逗老爺們發笑,表面上自然是平等的,實際上在他們面前完全是個低三下四的賤人。這件事恰恰發生在他剛從彼得堡得到了他原配妻子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噩耗的時候。當時他帽子上正戴著黑紗,卻照樣狂嫖濫飲,城裡有些人,包括那些最最荒淫無恥的傢伙見了他都感到噁心。這伙浪蕩公子聽了他出乎意料的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其中有一個傢伙甚至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了些挑唆慫恿的話,但是其餘人聽過也就算了,根本沒當回事,雖然還是嘻嘻哈哈樂不可支。最後大家終於各自回家了。事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指天畫地發誓說,當時他也和大家一起離開了。也許確實如此,這件事誰也不能確定,也永遠不可能知道。可是過了六個月,城裡的人都怒不可遏地開始談論麗薩維塔懷孕的事。大家紛紛打聽並追究,這究竟是誰作的孽?是誰侮辱了她?就在這時候,一個可怕的流言突然傳遍了全城,說欺侮她的就是這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傳聞是從哪裡來的呢?那幫夜遊的浪蕩鬼中間當時只有一個人還留在城裡,那人是個正當壯年受人尊敬的五等文官,他有妻室和幾個成年的女兒,即使確有其事,他也絕對不會大肆張揚的,而其餘五個參与者當時早已遠走高飛了。但是傳聞的矛頭直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而且一直針對著他。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本人對此並不十分在意,他不屑於搭理那些商人和小市民。當時他對一般人的態度十分傲慢,只有在官員和貴族的圈子裡才談笑風生,討他們的歡心。就在這關鍵時刻,格里戈里挺身而出,不遺餘力地捍衛自己老爺的名譽,不但為他辯護,駁斥種種流言蜚語,甚至為他跟別人爭吵相罵,結果真的使許多人不再相信這些流言蜚語,都怪她這個賤貨自己不好。他十分肯定地說,欺侮她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帶螺絲刀的卡爾普」——卡爾普是全城皆知的一個兇惡的逃犯,他從省監獄逃出來以後就隱匿在我們城裡。這種猜測似乎合情合理,大家都記得卡爾普,記得他就在那幾個初秋的夜晚在城裡四處流竄,而且還搶劫過三個人。但這件事以及各種各樣的猜測不僅沒有減弱大家對這可憐的瘋姑娘的同情,相反,大家更加愛護她關心她了。女商人康特拉季耶娃,一個有錢的寡婦,甚至作出了這樣的安排:在四月底就把麗薩維塔接到自己家裡,分娩之前不讓她出來,日夜派人照看她。麗薩維塔儘管受到精心照料,結果還是在最後一天晚上偷偷地從康特拉季耶娃家裡逃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花園裡。至於她身懷六甲怎麼能翻過又高又厚的花園圍牆,始終是個謎。有人認為她是被人「抬進去的」,也有人說是「藉助神的力量飛進去的」。但最大的可能還是:這一切雖然令人費解,但實際上是很自然的事,麗薩維塔本來就善於翻越籬笆到人家菜園裡過夜,這一次雖然有孕在身,但還是設法爬上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圍牆,也不顧可能受到傷害,便冒險從圍牆上跳了下來。格里戈里趕快回去叫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讓她去幫助麗薩維塔,而自己跑去叫接生婆。幸好接生婆就住在附近。孩子得救了,可麗薩維塔卻在天亮前死了。格里戈里把嬰兒抱回家裡,讓妻子坐好,再把嬰兒放到她腿上,讓她摟在懷裡:「孤兒是上帝的孩子,大家都要愛他,咱們就更不用說了。這孩子是咱們死去的兒子送來的,是魔鬼的兒子和聖女生的,你就餵養他吧,以後別再哭哭啼啼了。」就這樣,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開始撫養這個孩子。給他洗了禮,起名叫巴威爾,至於父名,大家竟不約而同地叫他費奧多羅維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也未加任何阻攔,甚至認為這一切都很有趣,儘管矢口否認跟他有任何關係。城裡的人覺得他收留了一個棄嬰,是做了件好事。後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還給棄嬰取了個姓:就叫斯梅爾佳科夫,因為孩子母親的綽號就叫麗薩維塔·斯梅爾佳夏婭。這個斯梅爾佳科夫長大后就成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二個男僕,跟格里戈里和瑪爾法老兩口一起住在廂房裡。他擔任廚子。本來應該專門給他介紹幾句,但是為這種極其普通的僕人而長時間地分散讀者的注意力,我未免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還是言歸正傳。好在跟著故事的進展,自然還會講到斯梅爾佳科夫的。
阿廖沙到父親的卧室里,在屏風後面的床頭邊坐了約摸一小時。老頭突然睜開眼睛,長久而默默地望著阿廖沙,顯然是在回想並思考什麼。突然,他臉上出現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激動表情。
「告訴她,我永遠不會再到她那兒去了,你就說我要你向她致意。」
「您說得完全正確,這就是人民在信仰方面的一個特點。」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臉帶讚許的微笑表示同意。
躲藏在山岩的洞穴里,
「怎麼扯到了公道不公道呢?」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叫得更起勁了,還用膝蓋碰了碰阿廖沙。
「我沒有馬上成為未婚夫,而是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過了三個月才成了未婚夫。這事件發生之後的第二天,我就對自己說: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會再有下文了。要是去向她求婚,那我覺得這樣做太卑鄙了。而她呢,後來又在我們城裡住了六個星期,卻始終沒有跟我通過半點消息。當然有個情況屬於例外。她來訪后的第二天,她的一名女僕溜到我那兒,一聲不響地交給我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某某人收。我打開一看——裏面放著五千盧布匯票兌現后剩下的餘款。她總共需要四千五百盧布,那張五千盧布匯票兌換時損失二百多盧布。她給我送回來二百六十盧布,大約是這個數,我記不清楚了,而且只有這筆錢,沒有附條,沒有隻言片語,沒有任何說明。我在信封上尋找有沒有鉛筆做的記號——什麼也沒有!這樣也好,我暫時就用這些剩下的錢縱酒作樂,鬧得新上任的少校最後不得不把我訓斥了一頓。至於中校呢,他順順噹噹地交出了這筆公款,這使大家都覺得意外,因為誰都沒有料想到他那筆錢居然分文不少。他把錢交出來以後就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三四個星期,後來又突然得了大腦軟化病,五天後就死了。葬禮是按軍人禮節進行的,因為他還沒有來得及收到退職通知。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姐姐和姨媽在父親葬禮過後十多天便出發到莫斯科去了。直到她們離開前夕,就在她們離開的那一天(我沒有見過她們,也沒有去送她們)我才收到一封小小的藍色的信,一張帶花紋的小紙條,上面只有一行鉛筆字:『我將給您寫信,請您等著。卡。』就這些。」
「我給他在洗衣盆里洗過澡……他竟敢打我!」格里戈里又說了一遍。
「剛才爭爭吵吵的那些話,我好像都明白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多少也明白了一點。德米特里大概是要你去向她轉告,說他……嗯……嗯……總而言之,向她告別,對不對?」
「唉,什麼剛才不剛才!我是個軟心腸的蠢女人。您想一想,他為我受了多少罪!要是我回到家裡又突然可憐起他呢——那怎麼辦?」
「應該用鞭子抽她,送上斷頭台,讓劊子手來對付她,在大庭廣眾面前!……」
「抓住他!抓住他!」他咆哮著去追趕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時候格里戈里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但是似乎還沒有清醒過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和阿廖沙跑過去追趕父親。只聽得第三個房間里突然有什麼東西掉到地上,哐啷一聲碎了:那是放在大理石底座上的一隻玻璃大花瓶(不很值錢的那種),被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衝進去的時候撞倒了。
「你這是什麼話,伊凡!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就是德米特里我也並不認為……」
「臭廚子!」格里戈里輕蔑地嘟囔了一句。
「你不會去的,你要留在這兒監視我,這就是你的想法。你不懷好意,所以你不願意去,是吧?」
「明天,明天就可以起來走動了,完全健康,完全健康,完全健康!……」
「別說了,阿廖沙,別說了,親愛的。我聽了大受感動,真想吻吻你的手。格魯申卡這調皮鬼很會揣摩人,有一次她對我說,遲早她要把你給吃了。我不說了,不說了!讓我們從這些骯髒的事,從蒼蠅成堆的地方轉到我的悲劇上,轉到同樣蒼蠅成堆而且充滿卑鄙齷齪的地方。事情是這樣的,老頭子胡說什麼我勾引了良家婦女,其實,在我的悲劇里,也確有其事,儘管只有一次,而且沒有成功。老頭子捏造事實指責我,可這件事他根本不知道。我從來沒跟誰說過,現在我首先告訴你,當然伊凡是例外,他什麼都知道。他比你早知道,不過伊凡守口如瓶。」
我的秘密就掌握在您手裡。明天您來了以後我真不知道會怎樣看您。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要是明天我還像今天這樣看著您,像傻瓜似的忍不住笑起來怎麼辦?您一定會認為我是個喜歡譏笑別人的壞姑娘,您一定不會相信我這封信。因此我懇求您,親愛的,如果您對我還有同情心的話,那麼明天您來了以後就別盯著我看,因為我遇到您的目光,也許會突然哈哈大笑的,況且您還穿著這樣的長袍……想到這一點,我現在就不寒而慄,所以您走進來以後暫時別朝我看,您就看媽媽或者看窗外……
「我早就提醒過您,」大姨媽對她說,「我勸您別走這一步……您也太衝動了……怎麼可以走這一步呢!您不了解這些畜生,人家都說這女人最壞……是的,您太任性了!」
「你看這字條!」阿廖沙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米佳匆匆看了一遍。
「阿廖沙,我很想明天早上跟你見個面。」伊凡欠起身,非常客氣地說道,客氣得完全出乎阿廖沙的預料。
「阿廖沙,」他提心弔膽地低聲說道,「伊凡在哪兒?」
「那麼我呢?難道我就明白嗎?」
所謂「巴蘭驢」原來就是指僕人斯梅爾佳科夫。他還是個年輕小夥子,才二十四歲,他這人特別孤僻,沉默寡言。倒不是說他脾氣古怪或者怕難為情,不是的,恰恰相反,他生性高傲,似乎對誰都瞧不起。說到這裏,我們也不能不提一句。他是由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撫養大的,但他從小到大,正像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所說的那樣,對他們的養育之恩「沒有一點感激之情」。他養成了孤僻性格,好像躲在角落裡冷眼看著這個世界。小時候他就喜歡把貓活活弔死,然後舉行葬禮,他披上被單當法衣,口中念念有詞,對著死貓揮舞手裡的東西,彷彿那就是牧師手中的香爐。這一切都是背著人偷偷乾的。有一次格里戈里撞見他正在干這種勾當,就用鞭子狠狠教訓了他一頓。有一個多星期,他躲在角落裡,對人側目而視。「他不喜歡咱們,這壞小子。」格里戈里對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說。「他誰也不喜歡。你算是人嗎?」他突然衝著斯梅爾佳科夫吼道。「你不是人,你是從澡堂的髒水里蹦出來的,你就是這樣的貨色……」事後證明,斯梅爾佳科夫對這幾句話一直耿耿於懷。格里戈里教他學會了認字。他十二歲那年又開始教他讀《聖經》。但這件事很快就告吹了。有一天,那是剛教第二課或第三課的時候,這孩子突然發出一聲冷笑。
「也用不著你明白,事情就這樣定了,不許你多嘴。」
「你?你說得也太過分了。」
見習修士波爾菲里和司祭巴伊西神甫還在長老的修道室。巴伊西神甫從早到晚每隔一小時就要來了解一下佐西馬長老的病情。阿廖沙驚恐地得悉,長老的病情惡化,連平時與修士們的晚間談話今天也無法進行了。按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課之後,臨睡之前,修道院的全體修士都集中到長老的修道室,每人要出聲地向長老懺悔當天的過失,有罪的幻想、念頭、誘惑甚至相互間的爭吵,如果確實發生過這類爭吵的話。有的修士還跪著懺悔。長老則予以寬恕、調解、訓示、祝福或強令悔過,然後放他們回去。長老制的敵人竭力反對的就是這種修士的「懺悔」。他們說這是把懺悔這種聖禮歪曲了,簡直是褻瀆神明,雖然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們甚至上告到教區主管方面,說這樣的懺悔非但不能達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確實會有意地把人們引導到罪孽和誘惑中去。他們說許多修士本來不願意到長老那兒去,但因為大家都去,所以也勉強去了,否則要被別人說成驕傲或者有反叛的想法。他們還說有些修士晚上去懺悔的時候,彼此事先約定:「我說今天早晨跟你發了脾氣,到時候你就給我證實一下。」這無非是無話找話,敷衍敷衍罷了。阿廖沙知道,有時候確實發生過這類事情。他還知道,修士中間還有人對另外一件事也大為不滿,那就是他們收到的家信照例都要先送到長老那兒,由長老首先拆閱。原來設想這應該出於自願,出於真心誠意,沒有強迫的意思,目的是為了自覺自愿的自我克制並接受訓誡,拯救靈魂,可實際結果卻並非如此,有時候不是出於真心誠意,反而顯得做作和虛偽。不過那些年歲比較大,經驗比較豐富的修士則堅持說:「凡是真心誠意地進修道院拯救自己靈魂的人,都認為這些修持和苦行能使他們得救,對他們大有裨益。相反,凡是認為這是一種負擔並且表示不滿的人,那麼他們就不成其為修士,他們本來就不該進修道院,他們應該留在俗界。罪孽和魔鬼,不論在俗界還是在修道院,都是無法迴避的,因此對它們不該姑息遷就。」
「我相信你是相信的,你說的是真心話。你真心實意地這樣認為,真心實意地這樣說。可伊凡不是這樣。伊凡很傲慢……儘管如此,我還是恨不得毀掉你那個修道院,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這些神秘的東西從俄國土地上消滅乾淨,讓所有的傻瓜徹底醒悟。到時候會有多少金子銀子進入造幣廠!」
「當然也會有另外一種比他好點的人,但是這種人肯定會有的。開始沖在前面的就是這些人,然後才是好點的人。」
「你幹嗎這樣看我?瞧你那雙眼睛!你的眼睛看著我,那目光在對我說:『瞧你這副醉鬼的嘴臉。』你的眼睛在表示懷疑,你的眼睛在表示輕蔑……你到這兒來有自己的打算。你看阿廖沙也瞅著我,可他的眼睛閃閃發亮。阿廖沙並沒有瞧不起我,阿列克謝,你別愛伊凡……」
從城裡到修道院不過兩里多路,阿廖沙急匆匆地沿著這時候已經闃無人影的大路向前走去。天快黑了,三十步開外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半路上有個十字路口。就在十字路口那棵孤零零的爆竹柳下,遠遠看去隱隱約約有個人影。阿廖沙剛走到十字路口,那人影突然離開原地向他衝過來,大喝一聲:
「見你的鬼去吧,你這奴才坯子。等一等,給你這本斯馬拉格多夫的《世界通史》,裡邊全是真人真事,你讀一讀。」
「我這就走。」格魯申卡說著從沙發上拿起長袍。「阿廖沙,親愛的,你送送我!」
「哎呀,我的小姐,您也不嫌害臊,哎呀,您真的不嫌害臊。您說這樣的話不是有失身份嗎?親愛的小姐!」
「讚美我心中的上帝!
「謝天謝地,您終於來了!整整一天我都在求上帝讓您到我這兒來!您請坐。」
阿廖沙憂心忡忡地動身到父親那兒去了。
「既然您堅持要我去,那我明天就走。」
「我連四分之一瓶都沒喝完,所以也不是賽利納斯,我不是賽利納斯,卻是條硬漢子,因為我作出了一個決定,而且決不後悔。請原諒我說了句雙關語,許多事情今天你都得原諒我,更不用說這句雙關語了,你別擔心,我不是在瞎說,我說的是正經事,我馬上就要轉入正題,我不會故意賣關子的。慢著,那首詩是怎麼說的……」
他抬起頭想了想,突然激昂慷慨地背誦起來:
「沒準是蒼蠅吧。」瑪爾法說。
「他也許會娶的。」阿廖沙垂著眼睛憂傷地說。
阿廖沙從父親家裡出來,心情比剛才進來的時候更加憂鬱和懊喪。他的思想似乎被碾成了一堆零亂的碎片,同時他又害怕把這些碎片拼湊起來,從今天所經歷的種種痛苦的矛盾中清理出一個頭緒。阿廖沙內心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感覺,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有個至關緊要卻又無法解決的重要問題像座大山那樣壓在他心頭:為了這個可怕的女人,父親和德米特里哥哥之間會鬧出什麼結果呢?現在他自己成了他們爭風read.99csw.com吃醋的見證人。剛才他自己也在場,親眼目睹了那種你死我活的場面,但是,最不幸、最倒霉的只能是德米特里哥哥,一場不可避免的災難正等著他。還有許多其他人也牽連了進去,他們捲入的程度也許比阿廖沙想象的還要深得多。甚至出現了某種神秘的事情。伊凡哥哥主動向他靠近了一步,這本來是阿廖沙早就盼望的,可現在卻不知為什麼覺得這接近的一步使他感到懼怕。至於那兩個女人呢?事情真奇怪:剛才他一想到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去的時候心裏就覺得特別彆扭,可現在這種感覺一點也沒有了,甚至恰恰相反,他自己急著要去找她,彷彿期待著得到她的指教。不過,要向她傳話顯然比剛才更困難了:那三千盧布的事已成定局,德米特里哥哥現在認為自己已經名譽掃地,再也不抱任何希望,當然會在墮落的道路上越滑越遠。更何況他還吩咐要把發生在父親家裡的那場戲轉告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呢。
這最後一句話,他是在近乎瘋狂狀態中說的。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非常認真地聽完了父親這些興高采烈的話。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絕對不會的!……」老頭兒高興得渾身來了精神,彷彿這是此刻最能使他振奮的消息。他欣喜若狂地抓起阿廖沙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口,他的眼睛里甚至閃動著喜悅的淚花。「那個聖像,就是前幾天我跟你說過的聖母像,你拿去吧,把它帶走吧!就是回修道院的事,我也答應你……剛才我是說著玩的,你別生氣。我頭疼,阿廖沙……廖沙,你得幫我去掉這塊心病,行行好,跟我說實話!」
「我這個人的確荒唐。剛才父親說我為了勾引女人,往往一擲就是幾千盧布。這完全是卑鄙的捏造,根本沒那回事。其實,干『那種事』根本就不用花錢。我的錢是舞台上的布景和道具,是心靈的火焰,是一種氛圍。今天她是我的意中人,明天就有一名街頭妓|女來頂替她的位置。不管是哪一個,我都盡量讓她們開心。我大把大把花錢,聽音樂,雇茨岡女郎,唱歌跳舞,熱鬧得很。需要的時候,我也給她們錢,因為她們也要錢,拚命要錢,這一點應該承認,她們收了錢很滿意,很感激。太太們也愛我,當然並非所有的太太,但常常有這樣的情形。可是我始終喜歡小衚衕,偏僻陰暗的小巷,在廣場後面——那裡有奇遇,有料想不到的事情,那裡有落在污泥中的璞玉。兄弟,我這是譬喻。我們城裡沒有這種有形的小衚衕,但精神上的無形的小衚衕是存在的。假如你是我,那你就會明白這樣的小衚衕是指什麼。我喜歡淫|盪,也喜歡淫|盪帶來的恥辱。我喜歡殘忍;難道我不是臭蟲,不是一條兇惡的蟲嗎?早已有言在先——我是卡拉瑪佐夫家的人嘛!有一次,我們很多人分乘七輛馬車去郊外野餐,那時候是冬天,我在雪橇上趁著黑暗握住身邊一位小妞的手,硬跟她接吻,那小妞是位官員的女兒,既可憐又可愛,既溫柔又馴順,在黑暗中她聽任我擺布,聽任我做出許多放肆的舉動。那可憐的小妞還以為我第二天會去向她求婚呢(當初大家都把我看作理想的未婚夫)。可是打那以後我再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整整五個月連半句話也沒說過。跳舞的時候(我們那兒經常舉行舞會)我發現她那雙眼睛從大廳的角落裡死死盯著我,我看到那雙眼睛在噴射火星——溫和的憤怒的火星。這種惡作劇只是逗引一下盤踞在我內心的那條毒蟲的情慾罷了。五個月之後,她嫁給了一位官員並且離開了那個地方……她恨我,也許還愛著我。現在他們的生活幸福美滿。請注意,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沒有說過她一句壞話,雖然我的慾望卑下,也喜歡下流的事,可我這個人還講點人格。瞧,你臉紅了,眼睛也發亮了。這點醜事你就受不了啦,這算不上什麼,保羅·柯克的故事才開了個頭,現在那條毒蟲已經長大,已經佔據了我的全部靈魂。兄弟,這類事情回想起來多得數也數不清。但願上帝保佑這些可愛的女人身體健康。我跟她們斷絕關係的時候不喜歡吵吵嚷嚷。我從來沒有出賣過誰,從來沒有說過有損她們名譽的話。好了,我不說這些了。難道你以為我把你叫來僅僅是為了講這些醜事嗎?不,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比這還有趣呢。但是你不要因為我跟你講這些事情不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感到奇怪。」
應該結成永久的同盟。
「千萬別跟我說這種話,我可愛的會施魔法的美人兒!您這樣的人哪能嫌棄呢?讓我再吻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下嘴唇似乎有點腫,就讓它腫得更厲害些吧,更厲害些,更厲害些……您看,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笑得多可愛,看著這樣的天使,真是打心眼裡高興……」阿廖沙的臉漸漸紅了,渾身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
「他要殺人啦,要殺人啦!別讓他殺我,你攔住他!」他大聲喊了起來,雙手緊緊拽住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我不是指他的信仰,我是指那個特點,指一兩個沙漠里的隱士,僅僅指那個小小的特點:那不純粹是俄羅斯的,地地道道的俄羅斯特點嗎?」
格里戈里和斯梅爾佳科夫也緊隨著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衝進客廳。剛才廂房裡就是他們在阻攔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讓他進來(這是幾天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親自向他們下達的命令)。趁著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闖進客廳停下來向四周打量的一瞬間,格里戈里連忙繞過餐桌,關上了正門對面那兩扇通往內室的門,叉開雙手堵住門口,擺出死守的架勢,就像通常所說的,準備戰鬥到流盡最後一滴血。見到這陣勢,德米特里不是一般的喊叫,簡直是尖聲號叫著向格里戈里撲過去。
「守候她嗎?」
「幹嗎鬼鬼祟祟?唉,真是見鬼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突然放開嗓子大聲說道,「我幹嗎要小聲說話呢?你看,老天爺在亂彈琴。我偷偷躲在這裏,我在監視一個秘密。這我以後告訴你。我想這是秘密,所以我也鬼鬼祟祟的,連說話都像傻瓜似的壓低了嗓子,其實根本用不著這樣。走吧!到那邊去!暫時別說話。我真想吻一吻你!
「這麼說來,我也是俄羅斯人,我身上也有俄羅斯人的特徵,而在你這位哲學家身上也可以找到類似情況。要是你願意,我可以找出來。咱們來打個賭,明天我就可以找出來。不過你還得告訴我:到底有沒有上帝?你要認真說!我現在要你說真話。」
「也真有這樣的怪事:當時街上沒有人發現她悄悄溜到了我這兒,因此城裡的人對此一無所知。我的房東是兩位令人尊敬的、丈夫都當過官的老太太。她們還負責伺候我,對我言聽計從。按照我的吩咐,她們倆事後沒露過一點兒風聲。不用說,當時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她走進來,直愣愣地看著我,一雙烏黑的眼睛射出果斷甚至無畏的目光,可是我看到她唇邊嘴角卻透著猶豫和疑惑。」
「是的,這個特點純粹是俄羅斯的。」阿廖沙微微一笑。
「既然我已經不再是基督徒,那麼那些折磨我的人問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時候,我並沒有對他們撒謊,因為當我有了那種想法,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向折磨者說出我的意見之前,我已經被上帝親自取消了我的基督教教籍。既然我已經被開除了教籍,那麼到了地獄里他們究竟憑什麼,根據什麼理由要把我當做一名基督徒來追究背叛基督的罪責呢?我不是僅僅因為在背叛之前有了這種想法就被解除了我的洗禮嗎?既然我已經不再是基督徒,那就意味著我不可能背叛基督,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背叛的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即使在天堂里又有誰因為可惡的韃靼人生來不是基督徒而去追究他的罪行呢?又有誰會因此而懲罰他呢?誰都知道從一頭牛身上剝不下兩張皮。即使萬能的上帝本人在韃靼人死後要追究他的罪責,那麼我認為對他的懲罰也是最最輕微的(總不能完全不懲罰他),因為上帝知道,不潔的父母生下不潔的兒子,這畢竟不是兒子的過錯,上帝總不至於硬把韃靼人抓起來,說他本來就是個基督徒吧?那樣就意味著萬能的上帝也會說假話。難道統攬天上人間的上帝也會撒謊,哪怕僅僅說一句謊話嗎?」
「只愛你一個,還有個『下賤女人』,我迷上了她,自己也就徹底完蛋了。但迷上不等於愛。出於憎恨也可以迷上的。你要記住!現在我暫時還可以痛痛快快地說話。你坐下,就靠著這桌子,我挨著你,我就一面看著你一面跟你說話。你別說話,讓我一直說下去,因為期限到了。不過你知道嗎,我認為的確要小聲說話,因為這裏……這裏可能有人偷聽。我會把什麼都說給你聽的,剛才不是說過待會兒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嗎?為什麼這幾天我急著要見你,巴不得馬上見到你?我在這兒已經等候了整整五天。因為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只對你一個人說,因為需要這樣做,因為我需要你,因為明天我就要從天上掉到地下,從幻想回到現實,因為明天生命就要結束,或者重新開始,你有沒有體驗過或夢見過從山上掉進泥坑的情景?你看,眼下我真的在迅速墜落,不是在做夢。不過我並不害怕,你也別怕。其實我是害怕的,不過我覺得很舒服,其實也不是舒服,而是興奮……去他媽的!不管是什麼,反正都一樣!堅強的精神,軟弱的精神,娘們的精神——反正都一樣。讓我們讚美大自然吧:你看,陽光多麼燦爛,天空多麼晴朗,樹葉碧綠青翠,整個兒還是夏天的景象,下午三點多鍾,一片寧靜!你剛才要到哪裡去?」
阿廖沙也很高興,只是不知道怎樣翻過這道籬笆,於是米佳用大力士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臂,幫他跳過去。阿廖沙撩起修士服,一下子跳了過去,靈巧得猶似城裡一名赤腳的頑童。
「不要相信空虛而虛偽的人們,
「怎麼,你以為我因為還不出這三千盧布就會自殺嗎?問題就在於我不會自殺,目前還不至於,以後也許會的。現在我就到格魯申卡那兒……別的我都顧不上了!」
「我袒護您?用得著我們來袒護嗎?再說我們敢袒護嗎?格魯申卡,我的天使,請把您的手伸給我。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請您看一看這隻飽滿的美麗的小手,您看見沒有,是這隻手給我帶來了幸福,使我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我現在就要吻這隻手,吻手背,吻手心,就這樣,這樣,這樣!」她彷彿陶醉似的接連三次吻了格魯申卡這隻確實很美,但也許過胖的手。而那一位呢,她伸出一隻手,神經質地發出清脆悅耳的笑聲,注視著「親愛的小姐」。顯然,她因為自己的手被人這樣不斷地親吻而感到愉快。「也許過於興奮了吧?」——阿廖沙腦海里閃過這個想法。他臉紅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內心一直極度不安。
「等一等。」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狂喜地尖聲叫起來。「那麼,你還是認為一兩個能夠移山填海的人畢竟存在的嘍!伊凡,你要用斧子刻個記號,你要寫下來:俄國人的全部本質都體現在這裏!」
「也許根本就不必跨上去?」
「等一等,阿列克謝,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只告訴你一個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突然又折回來了。「你看著我,仔細看著我:你瞧,就在這兒,就在這兒——正在醞釀一件可怕的不名譽的事情。」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說「就在這兒」的時候,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脯,那模樣很怪,彷彿不名譽的事情就保存在他胸口的什麼地方,可能在口袋裡,或者縫好以後掛在脖子上。「你已經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混蛋,一致公認的混蛋!但是你該知道,我過去、現在或將來所做的一切,跟我眼前,就是此刻我心裏想做的這件不名譽的事情相比,簡直算不上卑鄙。這件卑鄙透頂的事情就在這兒醞釀,準備實行,我也完全能夠加以制止,我可以制止或者實行,這一點你要記住!不過我要告訴你,我一定要實行,我不會加以制止。我剛才什麼都跟你說了,就是沒說這件事,因為連我自己也還沒有卑鄙無恥到這種地步!我還可以懸崖勒馬。要是就此止步,那我明天就可以挽回一大半失去的名譽,但是我不可能懸崖勒馬,我一定要實現這可恥的陰謀。請你事先當個證人,證明我事先就跟你說清楚了!毀滅和黑暗!沒必要加以解釋,到時候你會知道的。一條惡臭的衚衕和一個女魔!永別了。你不要為我祈禱,我不配,再說也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完全沒有必要……我根本不需要!走吧!……」
「阿廖沙,阿廖沙,你瞧!咳!你這詭辯的傢伙!伊凡,他肯定是在哪兒加入了耶穌會。哼,你這臭耶穌會員是誰教你的?不過你這詭辯家,全在胡說,一派胡言亂語!別難過,格里戈里,我們可以一下子把他駁得體無完膚。你這頭驢子,我倒要問你:就算在那些折磨你的人面前你是對的,但你在內心已經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你自己也承認在那一刻應該詛咒你下地獄,假如你一下子到了地獄,那麼總不至於因為你背信棄義而受到特別的優待吧?關於這件事你是怎麼考慮的,我的出色的耶穌會會員?」

八、喝白蘭地的時候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和阿廖沙最後終於追上了老頭兒,硬把他拉回到客廳里。
尋找被劫走的普羅賽潘,
麗莎。
「現在怎麼啦?」
「可我看見她……她肯定……我馬上能打聽到她在哪兒……再見,阿列克謝!關於錢的事情現在一句話也別跟伊索提起。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你一定要立刻就去:『他吩咐我向您致意,向您致意,致意!致意並告別!』你把剛才的場面也詳細告訴她。」
「抓住他!」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見到德米特里,又立即尖聲叫起來。「他把我卧室里的錢偷走了!」他掙脫了伊凡,再次向德米特里撲去。德米特里舉起雙手,突然抓住老頭僅有的兩綹鬢髮,使勁一推,把他摔倒在地上。接著又上去用腳跟在倒下的父親臉上踹了兩三下。老頭髮出撕心裂肺的慘叫。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雖然不像哥哥德米特里那樣有力氣,可還是雙手抱住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從老頭兒身上拉走了。阿廖沙竭盡全力地幫助伊凡從前面抱住大哥。
「原來是這樣,孩子,怪不得這頭『巴蘭驢』老是在想呀,想呀,鬼知道他能想出什麼名堂。」
「靈魂不朽也是不存在的。」
「『這可是四千五百盧布啊!那是我說著玩的,您怎麼當真了?小姐,您也太容易輕信了。二百盧布嗎,我也許可以借給您,甚至還很樂意、很高興借給您。至於四千五百盧布,小姐,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不能隨隨便便扔出去。您白跑了一趟。』」
「格魯申卡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
「幹嗎要保佑?」伊凡惡狠狠地撇了撇嘴,依然壓低了聲音說。「一條毒蛇咬死另一條毒蛇,這是他們兩人應得的下場!」
您看,我什麼都考慮過了,只有一件事情還想不出來:您看了這封信之後對我會怎麼想?我愛笑,淘氣,剛才還惹您生氣了,可是請您相信,剛才在我提筆寫信之前,我對著聖母像做了禱告,現在還在禱告,幾乎要哭出來了。
「不要罵人,格里戈里,不要罵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打斷他。
「哥哥,你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你使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多麼傷心,因為你把那天的事告訴了格魯申卡。格魯申卡剛才就當面罵她:『您自己偷偷跑到男人那兒去出賣色相。』哥哥,還有比這更令人傷心的事嗎?」尤其使阿廖沙傷心的是,哥哥簡直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受了侮辱而感到高興,雖然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事。
它賦予蟲豸以情慾……
打魚的人被風浪拋到荒岸,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會理解這一切的。」阿廖沙突然鄭重其事地說。「她能徹底理解這一切不幸並且會原諒的。她是個聰明人,她自己會看出來的。再也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了。」
「那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呢?」阿廖沙傷心地大聲說道。
「非常相似。」
「您走吧,您快走吧!」阿廖沙交叉著雙手攔住她,央求道。
「兄弟,我就是這樣的一條蟲子。這句話是專門針對我說的。我們卡拉馬佐夫家的人都是這樣的蟲,連你這天使身上也有著這樣的蟲,而且在你的血液中掀起風暴。的確是風暴,因為情慾本身就是風暴,甚至比風暴還厲害。美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說它可怕,是因為無法捉摸,說它無法捉摸,是因為上帝設下的都是些謎。這裏,兩條對立的河岸可以合攏,各種矛盾可以同時並存。兄弟,我才疏學淺,可對這個問題想得很多。神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許許多多的謎壓得全世界的人都喘不過氣來。你儘管去解開這些謎吧,看你能不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唉,美啊!我最不忍心看到一個心靈高尚、頭腦聰明的人,以聖母瑪麗亞的理想開始,卻又以所多瑪城的理想告終。更可怕的是,有人心裏懷著所多瑪的理想,卻又不否定聖母瑪麗亞的理想,這理想甚至使他的心靈燃燒,真的燃燒,就像在天真無邪的青年時代那樣真正地燃燒。是的,人是複雜的,太複雜了,我真想讓他簡單些。鬼知道是怎麼回事!理智認為是可恥的,感情卻覺得是美好的。難道美在所多瑪城嗎?你得相信,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美就在所多瑪城——你知不知道這個秘密?可怕的是,美不僅是種可怕的東西,又是一種神秘莫測的東西。這裏,魔鬼與上帝在進行搏鬥,而搏鬥的戰場便是人心。可是話又要說回來,誰身上有什麼毛病,誰就忍不住偏要說它。你聽著,現在我就要轉入正題了。」
「要是這個真理大放光芒,那麼您首先第一個就會被搶劫一空……然後被消滅。」
「在院子里,他頭疼。他在替我們望風。」
但斯馬拉格多夫的這本書斯梅爾佳科夫連十頁也沒讀完。他覺得枯燥乏味。於是書櫥重新鎖了起來。過了不久,瑪爾法和格里戈里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稟報說,斯梅爾佳科夫身上漸漸出現了一種可怕的潔癖:坐下來喝湯的時候先拿起勺子在湯里東翻西找,低著頭仔細觀察,舀一勺放在亮光里看。「是不是有蟑螂?」格里戈里常常這樣問。
爭論結束了,可奇怪得很,剛才還是興高采烈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到最後又突然皺起了眉頭。他愁眉苦臉地一口喝乾了白蘭地。這一杯已經完全是過量了。
「你幹嗎這樣?我沒有發瘋。」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目不轉睛地,甚至有點莊嚴地看著他說。「別緊張,既然我派你到父親那兒,我就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相信奇迹。」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瞞著所有人,也瞞著媽媽,偷偷給您寫這封信。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好,可是如果我不把自己心裏產生的想法告訴您,那我就無法活下去。這些想法,除了咱們倆,事先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可是我這些迫切地想告訴您的話又怎麼能跟您說呢?人們說,紙張是不會臉紅的,可我要告訴您,這是不對的,紙張也會臉紅的,就像我現在這樣。親愛的阿廖沙,我愛您,我從小就愛您,早在莫斯科的時候就愛上了您,那時您還完全不像現在這樣。我一輩子都愛您。我的心選擇了您。我要跟您結合在一起,白頭到老,同生共死。當然有個先決條件,就是您得離開修道院。至於我們的年齡,那可以一直等到法律規定的時間。到那時候我一定能恢復健康,可以走路,可以跳舞,這是不用說的。
「您幹嗎去追他呢!他真的會把您殺死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衝著父親發火。

一、在僕人房裡

阿廖沙機械地接過一個粉紅色的小信封,幾乎下意識地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到父親那兒,順道先去看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就是現在你也該下地獄。」格里戈里大發雷霆。「你這混蛋怎麼還敢胡說八道,要是……」
「一位新少校突然來接任營長職務。正當他辦理接收手續的時候,原來的中校突然病得不能行動了,在家裡躺了兩天兩夜,沒有交出那筆公款。我們的軍醫克拉夫欽說他真的有病。但是我從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而且早就知道,每當上司查過賬目之後,這筆公款就會暫時消失一陣子,這種情況已經連續出現了整整四年。中校把這筆錢借給一個極其可靠的商人,戴金絲眼鏡、留大鬍子的老光棍特里豐諾夫。特里豐諾夫把這筆錢拿到集市上周轉一次,然後馬上如數歸還給中校,同時從集市給他帶一些禮物回來,禮物再加上利息。不過這一次特里豐諾夫從集市回來以後一分錢也沒有歸還。(這件事情我完全是偶然從特里豐諾夫的兒子那兒聽說的,他那個兒子和繼承人還是個流口水的半大孩子,可已經荒淫到極點。)中校馬上趕到他家裡,可得到的回答是:『我從來沒有拿過您一分錢,而且也不可能拿到。』這樣一來,我們的中校只能躲在家裡,他用毛巾包住自己的腦袋,她們三個女人在他額頭上敷上冰塊。突然,傳令兵帶著簽收簿送來一道命令:『務必在兩小時內交出公款。』他簽完字(他的簽名後來我在簽收簿上看到過),站起來推說要去換軍服,便迅速跑出自己的卧室,取出自己那支雙筒獵槍,裝上了彈藥,把一顆軍用子彈推上膛,脫掉右腳的靴子,用槍口頂住自己的胸膛,開始用腳趾扣動扳機。阿加菲婭記著我當初說的那些話,她早已有了懷疑。她悄悄地走過去,恰巧發現了這個情況,於是一下子衝進去,從後面抱住他。子彈飛向天花板,誰也沒有傷著。其餘的人也跑進來拉住他,奪過獵槍,按住他的手……這件事情的詳細情況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在家裡,已經是傍晚了,我原來就打算出門,因此換上了衣服,梳好了頭髮,往手帕上灑了香水,剛拿起軍帽,門突然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出現在我面前,來到了我的住所。」
格里戈里聽得愣住了,瞪大了眼睛望著這位雄辯家。儘管他並不完全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但從這些胡說八道中他突然領會了什麼,因此站在那兒就像當頭挨了一棒。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白蘭地,發出刺耳的大笑。
「怎麼是你母親?」他莫名其妙地嘟囔著。「你怎麼說這樣的話?你說的是哪個母親?難道她……咳,真見鬼了!她的確也是你母親!咳,真是見鬼了!我這是一時糊塗,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糊塗過……對不起,孩子,我還以為,伊凡……嘿—嘿—嘿!」他停住不說了。那一聲長長的醉醺醺地傻笑將他的臉舒展開來。就在這一剎那間,廂房裡突然傳來一陣可怕的喧鬧和巨響。隨著一陣瘋狂的喊叫,只聽得砰的一聲門打開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衝進了客廳。老頭兒嚇得朝伊凡撲去。
「我沒料到……」
「我明天要到霍赫拉科娃家去。」阿廖沙回答。「要是今天見不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明天也許還要去一次……」

四、一顆火熱的心在懺悔(故事)

「我走了,米佳,我相信上帝會安排妥當的,決不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您這是寵愛我,親愛的小姐,也許我根本就不配消受您的愛。」
「米佳!萬一格魯申卡今天突然來了呢?……今天不來,那明天或者後天來了呢?」
「訂了婚的人能去她那兒嗎?在這樣的未婚妻面前,在眾目睽睽之下,難道能這樣做嗎?我總還有點良心吧。我到了格魯申卡那兒,也就不成其為未婚夫和老實人了,這點我心裏明白。你幹嗎這樣看著我?你知道嗎,我一開始是去揍她的。我已經打聽到,現在掌握了真憑實據,那個上尉,父親的代理人,把我的一張借據轉交給了格魯申卡,讓她出面追還,以此迫使我就範。他們想要挾我。於是我就去揍她。在這之前我也曾見過她,她沒有特別動人的地方。那個老商人的情況我也知道,現在他病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不過會給她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我還知道她貪財,喜歡撈錢;她放高利貸,是個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的壞女人。我去揍她,結果卻留在了她身邊。暴風雨從天而降,瘟疫突然暴發,我受到了傳染,至今沒有恢復。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絕不可能有另外的結局。嚴寒和酷暑的交替已經完成,這就是我的情況。當時我這個窮光蛋的口袋裡剛巧有三千盧布。我就帶著她離開這兒到了五十裡外的莫克羅耶,我找來了一幫茨岡男女,還買了香檳酒招待那兒的鄉下人,讓所有的男男女女喝得酩酊大醉,憑著那幾千盧布我大耍威風。三天之後我分文不剩,卻成了一名英雄。你以為英雄總達到了什麼目的吧?沒有,她甚至連一點暗示都沒有。我告訴你:女人的魅力在於曲線。格魯申卡這妖精身上有一種曲線,這曲線也體現於她的腿上,甚至她左腳的小腳趾上也有反應。我見過,也吻過,不過僅此而已——我敢發誓!她說:『要是你願意,我就嫁給你。你可是個窮光蛋。要是你答應不打我,讓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那我也許會嫁給你。』——說著她笑了!她現在也還在笑呢!」
「巴蘭驢」突然開口說話了。話題十分奇特:格里戈里上午在商人盧基揚諾夫的店鋪里購物時,聽說有一名俄國士兵在遙遠的邊境某地被亞洲人擄去,他們強迫他放棄基督教改信伊斯蘭教,不然立即將他折磨至死。但是他甘願承受酷刑也不答應改變自己的信仰,最後被剝去身上的皮,臨死還在頌揚基督——當天收到的報紙上剛好刊登了這位士兵的英勇事迹。格里戈里在吃飯時談起了這件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本來就喜歡在飯後吃甜食的時候說幾句笑話,甚至跟格里戈里聊一陣。而今天他的心情格外輕鬆愉快,他慢慢地品嘗著白蘭地,聽了這段新聞后說,這樣的士兵應該立即尊為聖徒,他的皮應該送到修道院:「前來瞻仰的人會蜂擁而至,錢也會滾滾而來。」格里戈里看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非但沒有受到絲毫感動,反而按通常的習慣開始褻瀆神聖,於是便皺起了眉頭。站在門口的斯梅爾佳科夫突然冷笑一聲。以前也常常讓斯梅爾佳科夫站在飯桌旁侍候,自然是在快吃完飯的時候。自從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來到我們這個城市之後,他幾乎每次都到飯桌旁伺候。
「這是誰的詩句?」
「我知道。」
「您不是自己也看到她沒有來嗎!」伊凡吼道。
「他不僅說了,而且這件事也許最使他痛苦不堪了。他說他現在已經名譽掃地,對什麼都無所謂了。」阿廖沙熱心地回答說,他打心底里感到自己心中又升起了一線希望,他大哥真的還有一條出路,真的還有救。「可是難道您……知道這筆錢的下落嗎?」他補充了一句,又突然不說下去了。
凡能呼吸的一切都把歡樂痛飲;
「我相信你不僅僅是個小丑。」
「沒什麼,哥哥……我這是給嚇的。唉,德米特里呀!剛才你把父親打得血流滿面。」阿廖沙哭read•99csw.com了。其實他早就想哭了,現在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崩裂了,「你差點沒把他打死……還詛咒他……可現在……剛才……你還開玩笑……把錢包交出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您沒有嫌棄我,可愛而高尚的小姐。」格魯申卡拉長了聲音說,臉上一直掛著那種親切、愉快的笑容。
老頭兒喋喋不休。他已經醉得很厲害了,即使平時安分守己的人這時候也會大發酒瘋,耍一番威風的。
「她不會嫁給他的。」
「伊凡會守口如瓶?」
「怎麼不配!她怎麼不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依然用充滿熱情的語氣大聲說道。「您要知道,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們都有一顆富有幻想的頭腦,我們都有一顆任性而高傲的心靈!我們高尚,我們寬容,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您知道嗎?我們只是遭受了不幸,我們過於倉促地準備為一個不體面的或者也許是輕率的人作出犧牲。有一個人,也是一位軍官,我們愛上了他,我們為他作出了一切犧牲。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五年以前的事,而他卻把我們忘了,他跟另一個女人結婚了。現在他死了妻子,寫信說要到這兒來——您該知道,迄今為止我們只愛他一個並且愛了他一輩子。他一來,格魯申卡就會重新獲得幸福,而這五年她是不幸的。可又有誰能指責她呢?誰能誇耀自己得到過她的青睞呢?只有那個瘸腿的老頭兒,那個商人,——但他不如說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朋友,我們的保護人。他遇到我們的時候,我們正處在絕望之中,處在痛苦之中,當時剛好是被我們真心相愛的那個人拋棄了……要知道當時她甚至想投河自盡,是那個老頭兒救了她,救了她的命!」
連星占家也難以統計,
「是的。連白蘭地也不會有。不過沒有辦法,這瓶白蘭地只能從您這兒拿走了。」
「不僅有上帝,也有靈魂不朽。有了上帝就有靈魂不朽。」
巴伊西神甫出去了。長老已經不行了,至多隻能拖一兩天,阿廖沙對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雖然阿廖沙曾答應還要去見父親、霍赫拉科娃母女、哥哥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但他決定明天說什麼也不離開修道院,一直守在長老身邊,直到他去世為止。他心中燃起一股愛的烈火,他痛心疾首地責怪自己剛才在城裡的時候居然一時忘記了那個自己最最崇拜,卻被他遺棄在修道院聽任死神折磨的人。他走進長老的卧室,跪下來向正在昏睡的老人磕頭。長老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睡著,呼吸均勻得幾乎難以覺察。他的臉很平靜。
「她可愛的臉上露出嬌羞,
「請你忘卻自己的懷疑……
「絕對的零。」
「小姐忘了把霍赫拉科娃太太的這封信轉交給您。這封信中午的時候就放在小姐那兒了。」
「你看到我臉紅才這樣說的吧,」阿廖沙突然說,「我臉紅並不是因為你說了那些話,也不是因為你做了那些事,而是因為我跟你完全一模一樣。」

九、色鬼

「到父親那兒?」
「沒有,上帝是沒有的。」
阿廖沙把放在衣柜上的一面可摺疊的小圓鏡遞給他。老頭照了照鏡子,只見鼻子腫得很厲害,額頭左側眉毛上方有一大塊明顯的紫血印。
「殺老頭子。我不殺格魯申卡。」
阿廖沙決定等待。他明白,他現在該做的事情也許就是待在這兒。米佳一隻胳臂支著桌子,手掌托著腦袋,沉思了片刻。兩人都沒說話。
它送來美酒鮮花;
「要是她願意,那我就馬上娶她。要是她不願意,那我就留在她那兒,給她看院子。你……你……阿廖沙……」他突然站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雙肩,突然使勁搖晃他。「你明白嗎,你這天真的孩子,這一切全是胡扯,不可思議的胡扯,因為這是一場悲劇!你該知道,阿列克謝,我可以做個下賤的人,內心懷著荒淫無恥的慾望,可是我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決不會去做賊,做小偷,做掏人口袋的扒手。但是我現在還要告訴你,我已經當了小偷,成了掏口袋的扒手!恰巧就在我打算去揍格魯申卡之前,就在那天上午,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把我叫去了。為了不讓任何人知道,極其秘密地(究竟為什麼,我不知道,顯然她自有原因)要我到省城去一趟,在省城通過郵局往莫斯科給阿加菲婭·伊凡諾夫娜寄三千盧布。之所以到省城去匯款,就是不想讓這兒的人知道。當時我口袋裡就是裝著這三千盧布到了格魯申卡那兒,用這筆錢到莫克羅耶去了一次。事後我又裝作已經去過省城,可是沒有把匯款收據交給她,我騙她說錢已匯出,收據以後一定給她送去,可是直到今天還沒送,忘了。現在,你看怎麼樣,你今天就去跟她說:『他吩咐我向您致意!』要是她問你:『錢呢?』你不妨對她說:『他是個下流的色鬼,是個無法控制感情的卑鄙傢伙。他當時根本就沒有把錢匯出去,全給他花光了,因為他像畜生一樣缺乏自制能力。』不過你還可以補充一句:『但他不是賊,您那三千盧布,他會還給您的。您就自己去把錢匯給阿加菲婭·伊凡諾芙娜吧。他要我向您轉達問候。』要是她突然問:『錢在哪裡?』」
「也許我沒有領會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輕聲說道,臉色有些發白,「您答應……」
「那好吧,算了。唉,我頭疼。伊凡,把白蘭地拿走,我這是說第三遍了。」他沉思了一會兒,臉上又突然露出長久而狡猾的笑容。「伊凡,你別跟我這糟老頭子慪氣。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不管怎麼樣,你不要生我的氣。我確實也沒有什麼值得你愛的地方。你到契爾馬什尼亞去一趟,我隨後就來,給你帶點小禮物。我要讓你看一個小妞,我早就已經看中了她。暫時她還赤著腳。不要嫌赤腳的小妞,不要瞧不起她們——她們是珍珠……」
「我可以告訴您,他不會娶她的!那姑娘是天使,這您知道嗎?您應該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熱情異常地揚聲說道。「她是最最奇特的人物!我知道她非常迷人,但我也知道她非常善良、堅強、高尚。您為什麼這樣看我,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也許您對我這些話感到奇怪,也許您不相信我?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我的天使!」她突然大聲喊人,眼睛望著另一個房間。「請您過來,這是阿廖沙,一個可愛的人。咱們的事情他全知道,請您出來見他!」
這時候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兩位親戚聽到了喊叫聲也跑了過來,連女僕也趕來了,大家都奔到她身邊。
它用強大的神秘力量,
他繞過修道院,穿過松樹林,徑直走進隱修室。雖然這時候已經不再放任何人進入,但還是給他開了門。走進長老修道室的時候,他的心在顫抖: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出去?為什麼長老要打發他到俗界去?這兒一片寧靜,這兒是神聖的地方,可那兒——卻混亂不堪,那兒一片黑暗,會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誤入歧途……
「抓住他!」老頭兒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啊!」
「伊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喊道。「你把腦袋伸到我耳朵旁邊。他這些話都是說給你聽的,想讓你誇獎他。你就誇他幾句吧。」
就在這個時候,阿廖沙走了進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正如我們已經知道的那樣,看到阿廖沙非常高興。
「反正總要拿來的,你不喝,那我們喝,」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容光煥發地說,「等一等,你吃飯了沒有?」
「什麼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
「我在內心已經背叛了上帝,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畢竟沒有什麼特別的罪孽,即使有的話,那也是最最平常、最最微小的罪孽。」
他進去的時候,父親果然還在吃飯,雖然家裡有一間正式的餐室,但按照平常的慣例,餐桌擺在客廳里。這客廳是整幢房子里最大的一間屋子,布置得古色古香,古老的白色傢具,矇著半絲質的紅色舊料子。窗戶間的牆壁上鑲嵌著幾面鏡子,白底描金的鏡框式樣古樸,雕刻精緻,糊著白色牆紙,但多處已經裂開的牆上赫然掛著兩幅碩大的肖像——一幅是三十年前曾經擔任本地總督的一位公爵的肖像,另一幅是故世多年的某主教肖像。正對門廳的一角供著幾尊聖像,夜裡就在聖像前點上油燈……這與其說是出於敬仰,不如說為了夜間的照明。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每天晚上睡得很晚,凌晨三四點才上床,睡前總在房間里踱步,或者坐在椅子上沉思。這已經成了習慣,他往往把僕人都打發到廂房裡,獨自一人睡在這所房子里。而在多數情況下僕人斯梅爾佳科夫留在他身邊過夜,就睡在前屋裡的長柜上。阿廖沙進去的時候午飯已經結束,剛端上果醬和咖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喜歡飯後吃點甜食,喝點白蘭地。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這時也坐在餐桌旁喝咖啡。格里戈里和斯梅爾佳科夫這兩名僕人站在一旁,主僕顯然都處在高度興奮的狀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在高聲大笑,阿廖沙還在外屋裡就已經聽到了那尖厲的、他早已熟悉的笑聲,根據這笑聲他立即斷定父親喝得正在興頭上,還遠遠沒有到喝醉的地步。
「信號彈會亮起來的,而且也許不會熄滅。老百姓暫時還不太愛聽這些廚子的話。」
「假如……」
鮮血淋漓的祭壇上,
在阿廖沙面前她無法控制自己,也許也不想控制自己。
「嗯,很可能伊凡是對的。天哪,你們只要想一想,人們獻出了多少信仰,為這個理想白白花費了多少心血,而且已經這樣做了幾千年。究竟是誰在嘲弄人類?是伊凡嗎?我最後一次十分明確地問你們:到底有沒有上帝?我這是最後一次問你們!」
「滾出去,你這出賣肉體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吼道。她那氣得變了形的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在哆嗦。
斯梅爾佳科夫聽了這些話只是氣得臉色發白,一句話也不回答。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揮揮手,無可奈何地走了。最主要的是他相信他的誠實,對他從來沒有懷疑,相信他決不會做偷偷摸摸的事情。發生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喝醉了酒,把剛收到的三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掉在自家院子的泥地里,直到第二天才想起來,趕緊去摸自己的口袋,結果發現那些鈔票早已擺在他的桌子上。哪兒來的呢?是斯梅爾佳科夫撿到的,昨天就送來了。「好,小夥子,像你這樣的人我還沒見過。」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當時這樣誇獎他,還賞了他十個盧布。還需要補充一句,他不但相信他誠實,而且不知為什麼甚至還喜歡他,儘管小夥子對他也像對其他人一樣側目而視,整天不言不語,難得開口說話。假如這時候有人看著他,突然想問:這小夥子究竟對什麼感興趣?他腦子裡經常在想什麼?那麼,即使你盯著他看,也無法作出判斷。然而有時候在家裡,在院子里,或者在大街上,他會停下來沉思默想,站在那兒想十來分鐘,會相面的人仔細端詳他之後可能會說,他既不在沉思,也不在默想,而是在旁觀。寫生畫家克拉姆斯科依有一幅題為《觀察者》的名畫,畫面是冬日的森林,林中小道上孤零零地站著一位衣衫襤褸、腳穿樹皮鞋、在茫茫林海中迷失了方向的農民,他站在那兒好像在沉思,實際上他是不在思索,而是在「觀察」。假如上去推他一下,他會打個哆嗦,大夢初醒似的看著你,但是卻什麼也不明白。自然,他會馬上清醒過來。假如問他站在那兒想些什麼,他肯定會什麼也記不起來,但是他內心肯定深藏著他在觀察時得到的那種印象。這些印象對他十分寶貴,他肯定會不知不覺地甚至無意識地把它們積累起來——至於為了什麼,有什麼目的,他當然也不知道,也許在多年積累儲存這些印象之後,他會突然拋棄一切,千里迢迢到耶路撒冷修行,也許會突然放火焚燒家鄉的村莊,也許兩者都會發生。老百姓中間有相當多的觀察者。斯梅爾佳科夫是這些觀察者中間的一個,他肯定也在貪婪地積累自己的印象,至於為什麼這樣做,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再一次認認真真地把腦袋伸過去。
斯梅爾佳科夫跑去取水。最後終於給老頭兒脫掉了衣服,抬進卧室,放到床上,用濕毛巾裹住他的腦袋。他剛喝過白蘭地,感情上經歷了強烈的震動,又挨了一頓毒打,身體十分虛弱,因此頭剛挨到枕頭就立即閉上眼睛昏昏入睡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和阿廖沙回到客廳里。斯梅爾佳科夫在收拾打碎的花瓶碎片,而格里戈里垂頭喪氣地站在桌子旁邊。
他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站在鄰居家花園的籬笆後面,腳下不知墊著什麼,正探出半個身子使勁地向他打著手勢,招呼他過去,顯然是怕別人聽見,不僅不敢大聲喊他,甚至都不敢出聲說話。阿廖沙立即朝籬笆跑去。
「可他是相信上帝的呀!」
「為什麼要消滅呢?」伊凡問。
阿廖沙向門口退去。
「天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舉起雙手大聲嚷道。「這是他乾的!這種不講信譽、不講人性的事他是幹得出來的!是他把那件在那倒霉的、永遠值得詛咒的一天發生的事情告訴給這畜生的!『是您送上門去出賣色相的,親愛的小姐!』她知道了!您哥哥是混蛋,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我想他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吧,您說呢?」伊凡突然懷著難以抑制的憤怒和輕蔑說道。他那冒火的目光使老頭不寒而慄。可這時候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儘管只是一剎那的時間:老頭兒似乎真的失去了思考能力,忘記了阿廖沙的母親也是伊凡的母親……
唯有犧牲的遺骸在冒熱氣。
「你到她那兒,再到父親那兒!嘿,真是巧極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為什麼盼望你來?為什麼如饑似渴地、打心底里盼望你來嗎?就是要你代表我到父親那兒,再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就此跟她也跟父親一刀兩斷。我要派一位天使去。本來可以隨便派一個人,可我一定要派一位天使。正巧你自己兩邊都要去。」
眼前是個野蠻的世界,
阿廖沙來到街上,彷彿腳步也變得踉踉蹌蹌的了。他真想像她那樣痛哭一場,突然,女僕追了上來。
「你撒謊,你這樣做是因為恨我,完全是因為恨我。你瞧不起我。你回到我這兒,住在我家裡,卻又瞧不起我。」
「你看今天——記住,是今天——我把你叫到這兒來,是要讓你今天,就是今天,去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且……」
「喲!」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突然緊皺眉頭,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雖然阿廖沙剛才一股腦兒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怎麼委屈,怎麼大罵「您哥哥是混蛋」等等全都講了,但他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那件事。「對,可能真的是我把卡佳所說的在那『倒霉的日子』里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格魯申卡。是的,是這樣,我說了,我想起來了!那還是在莫克羅耶的時候,當時我喝醉了,叫了幾個茨岡女人唱歌……當時我哭了,跪在地上,向我心目中卡佳的聖像禱告,格魯申卡也明白我的心思。當時她什麼都明白了,我記得她也哭了……唉,真見鬼!現在能不這樣嗎?當時她哭了,可現在……現在就『往心窩裡捅刀子』!女人都是這個德性!」
「找她幹什麼?」
「……
「等一等,你瞧今晚這天氣,你沒見天空陰沉沉的,滿天的烏雲,還颳起了大風!我躲在這兒的柳樹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可以作證!)我幹嗎還要活在這世上?還等什麼呀?瞧,這兒就有一棵柳樹,有圍巾,有襯衫,馬上可以擰成一根繩子,還可以再加一條背帶——世界上不就少了一個累贅,我再也用不著為自己無恥的行徑而丟人現眼了嗎!正在這時候我聽到你走過來了——天哪,真好像有什麼東西一下子使我清醒過來:這不是還有一個我所愛的人嗎!他這不是來了嗎,我親愛的小兄弟!這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他,我只愛他一個人!我深深地愛上了你,在這一刻我是多麼的愛你,我甚至想:讓我馬上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這時候出現了一個愚蠢的想法:讓我跟他開個玩笑,嚇唬嚇唬他!於是我像傻瓜那樣大喝一聲:『把錢包交出來!』請你原諒我的愚蠢行為——這不過是胡鬧罷了,可我心裏……還是挺明白的……算了,你還是說說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她說了些什麼?不管結果有多糟,你都告訴我,別怕我受不了!她氣瘋了吧?」
「是的,我混蛋!毫無疑問是個卑鄙的混蛋!」他突然傷心地說。「不管我哭了沒有,反正都是混蛋。以後請你轉告她,我接受這個稱呼,如果這能解她心頭之恨。好了,再見吧,沒什麼可談的!沒有令人高興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除非到某個關鍵的時刻。再見了,阿列克謝!」他緊緊握了握阿廖沙的手,依然低眉垂眼,頭也不抬,突然像掙脫了鎖鏈似的快步向城裡走去。阿廖沙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突然離開。
「那麼究竟是誰在嘲弄人類呢,伊凡?」
他低下頭,沉思起來。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住宅既不在市中心,也不在市郊。房子很舊,但外觀賞心悅目:平房,帶一間閣樓,灰色外牆,紅色鐵皮屋頂。這房子還可以維持很久,而且十分寬暢,又很舒適,有各種各樣的貯藏室,各種各樣的暗間和七拐八彎的樓梯。房子里老鼠成群,不過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並不十分討厭它們:「晚上獨自在家也不至於太寂寞。」他的確有這樣一個習慣:夜裡讓僕人回廂房,而自己整夜關著門一個人留在正房裡。廂房在院子里,寬暢而堅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把廚房安排在那裡,雖然正房裡也有廚房。他不喜歡聞廚房油煙味兒,無論冬夏,一日三餐都從院子里端來。這住宅本來是為人員眾多的大家庭所建的,能容納比現在多五倍的主僕。但是在我們這段故事發生的那個時候,正房裡只住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父子倆,而供下人居住的廂房裡總共才住著三名僕人:格里戈里老人和他的老伴瑪爾法,再加上年輕的男僕斯梅爾佳科夫。關於這三名僕人,有必要作略為詳細的介紹。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庫圖佐夫這位老人的情況,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他是個性格堅強,脾氣固執的老漢,只要他認準了一個理兒,不管是多麼不合邏輯,他也會不屈不撓地一條道走到底。總而言之,他忠厚老實,剛正不阿。他的老伴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雖然一輩子都無條件服從丈夫的意志,有時候不免也會糾纏不清,譬如農奴解放后她立即要求離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到莫斯科去做點小生意(他們多少積攢了一點錢)。可格里戈里當時不容分說地斷定,這娘們是在胡說八道,「因為娘們個個都是缺德鬼」,不管原來的主人是好是壞,反正不該離開,「因為這是我們現在應盡的義務」。
雖有教堂存在,
「不,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米佳。那兒……我在那兒一下子遇到了她們倆。」
「不,不過分。」阿廖沙激動地說(這個想法他早已有之)。「我們都處在同一座階梯上,我在最下面一層,而你在上面,大約在十三層吧。我就是這麼看的。實際上是一回事,完全一樣。誰跨上了最低一層,結果總要登上最高一層的。」
「沒什麼。上帝第一天創造世界,太陽、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創造的,那第一天的亮光是從哪兒來的呢?」
「您說的還是她究竟有沒有來過這件事吧?」阿廖沙傷心地問。
「別忙,我還要喝一杯,接下來再喝一杯,以後就不喝了。不,你別忙,你打斷了我的話頭。我路過莫克羅耶的時候,問過一位老頭,他對我說:『我們最喜歡揍那些受責罰的姑娘,我們都是讓小夥子們去動手。小夥子今天剛把那姑娘揍了一頓,第二天就會娶她當老婆。所以我們這兒的姑娘還挺樂意挨揍呢。』這不就像德·薩德侯爵筆下那些人物嗎?不管怎麼說,還是挺風趣的。咱們最好到那兒去看看,怎麼樣,阿廖沙?你臉紅了嗎?別害臊,孩子。可惜我剛才沒在院長那兒坐下來吃飯,也沒有把莫克羅耶姑娘們的故事說給修士們聽。阿廖沙,我剛才得罪了你的院長,你別為這件事生氣。孩子,那是我在氣頭上說的。假如上帝是有的,確實存在的,那我當然錯了,甘願受罰。假如根本沒有上帝,那還要你那些神甫幹什麼?那樣的話,就是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也不解恨,因為他們妨礙進步。你信不信,伊凡,這個問題一直攪得我心神不安。不,你不相信,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不相信。你相信別人的話,認為我只是個小丑而已。阿廖沙,你相信我不僅僅是個小丑吧?」
失去女兒的母親西莉茲,
「不……我只是……」
「你犯病的次數怎麼越來越頻繁了?」有時候他乜斜著這位新廚師,仔細打量著他的臉。「你最好娶個老婆,要是願意,我給你找一個怎麼樣?……」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站起來,仔細想了想,手指按著額頭說:
「我以上帝基督的名義請你到契爾馬什尼亞去……兩天。可你就是不去。」
「是的,是的,有點皮龍的味道。他是耶穌會教士,當然是俄國式的。作為一個高尚的人,他心裏一定在暗暗痛恨自己必須演戲……必須披上一件神聖的外衣。」
「你同意我的觀點!既然同意了,那就是說,的確是這麼回事!阿廖沙,你說是嗎?這不就是地道的俄國人的信仰嗎?」
「可是您也許同樣沒有完全理解我,親愛的小姐,我也許比您從表面上看到的要壞得多!我心眼不好,我任性,我當初把可憐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迷住,僅僅是想捉弄他。」
「哥哥,請允許我再問你個問題:難道任何人都有權利決定別人配不配活下去嗎?」
「你們這些耶穌會員,都給我滾出去!」他衝著僕人吼道。「斯梅爾佳科夫,你出去。我答應你的十個盧布,今天就給你。格里戈里,你別傷心,你回到瑪爾法那兒,她會寬慰你,讓你躺下睡覺的。」僕人遵命立即離開后,他竟然惱怒地說:「這兩個混蛋,就是不讓人飯後太太平平坐一會兒。斯梅爾佳科夫現在每次開飯的時候總要鑽到這兒來。他對你很感興趣,你使了什麼花招讓他跟你這麼親熱?」他問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哪兩個人?」
「吃過了。」阿廖沙說,其實他在院長的廚房裡只吃過一塊麵包,喝了一杯克瓦斯。「熱咖啡倒是很想喝一杯。」
「您走吧,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感到恥辱,我感到可怕!明天……我要跪下來求您,明天您一定要來。您別指責我,您要饒恕我,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
「您也別怕伊凡。伊凡生氣了,可是他會保護您的。」
「這是他活該!」德米特里氣喘吁吁地喊道。「這次沒打死他,下次還要來打死他。你們防不住的。」
「我去也不合適,爸爸,很不合適。」
「你瞧,這樣一來,她會跑掉,我的算計就會全部落空,但是報復的目的達到了,這比什麼都值得。也許要後悔一輩子,但現在可以痛痛快快地耍弄她!你信不信,我還從來沒有對哪一個女人像當初那樣一剎那間懷著那麼強烈的仇恨!——我可以對天發誓:當時我懷著極大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鐘或者五秒鐘,從這種恨到愛,到最瘋狂的愛,這中間只隔著一根頭髮絲!我走到窗前,把額頭貼在結了冰的玻璃上,我記得,冰涼的玻璃像火一樣燃灼著我的額頭。不過你別著急,我沒有在那兒停留太久。我轉過身,走到桌子旁,打開抽屜,取出一張面額五千盧布,利息五厘的不記名票據(夾在我的一本法文詞典中)。我默默地給她看了一下,然後折好,交給她,親自替她打開通往外間的門,又後退一步,畢恭畢敬、真心誠意地向她深深鞠了個躬。你得相信,我真的這樣做了!她渾身哆嗦了一下,目不轉睛地看了我一秒鐘,臉色白得像桌布。她默默地、不慌不忙地、動作輕盈地跪在我腳下——額頭碰到地面,不像女學生那樣,完全按俄羅斯的方式!接著又突然站起來跑了。等她出去以後,我拔出身上的劍,真想立即自殺。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當然是極愚蠢的想法,不過也許是出於狂喜。你知道嗎,有時候狂喜會導致自殺。但我沒有自殺,只是吻了吻劍,然後重新把它插入劍鞘——這件事本來不必跟你提起,就連剛才講到的那些心靈衝突也不必跟你提的,我為了炫耀自己,大概也有點誇大了。但是不去管它,所有窺視人心的傢伙統統見鬼去吧!這就是我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件『往事』,這件事現在只有伊凡弟弟知道,還有你,只有你們倆知道!」
「怎麼會給呢,我知道他不會給的。你知道嗎,阿列克謝,什麼叫絕望?」
「嚇壞了吧,剛才嚇壞了吧,嚇著了沒有?你啊,好孩子,我總不能讓你受委屈。你知道嗎,伊凡,我不能看他這樣死死盯著人發笑的模樣,我不能。看到他那模樣,我就忍不住要發笑。我真喜歡他!阿廖沙,讓我向你表示父親的祝福。」
「那有什麼?不像話,是嗎?不成體統,是嗎?」
「假如真那樣,我就殺人,我無法忍受。」
「原來是你啊,米佳!」阿廖沙被他嚇得直打哆嗦。
「胡說,你這該死的!」格里戈里咬牙切齒地罵道。
「笑什麼?」格里戈里問,透過眼鏡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很得意地問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實際上是在回答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問題。他自己心裏也十分清楚,可是故意裝得好像這些問題是格里戈里向他提出來的。
「沒有,沒帶回來。」阿廖沙也苦笑了一下。
米佳突然失聲痛哭。他緊緊抓住阿廖沙的手。
「是的,這是絕對秘密的,連伊凡都不知道這筆錢,一點都不知道。老頭子想把伊凡支開,讓他到契爾馬什尼亞去兩三天。有一位買主願出八千盧布砍伐那片樹林,老頭子求伊凡說:『你幫個忙,親自去一次。就兩三天工夫。』他這是想趁伊凡不在家的時候讓格魯申卡來。」
「並非所有的事情她都能原諒。」米佳咧開嘴笑了。「兄弟啊,有些事情是任何女人都不會原諒的。你知道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嗎?」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氣得幾乎喪失了理智。她號啕大哭,渾身抽搐。大家圍著她忙作一團。
無處藏身,命運凄涼!
阿廖沙當時說出自己看法的時候臉漲得通紅,他怪自己頂不住哥哥的再三懇求,說出了這些「愚蠢的」想法。因為他當時把這些想法剛一說出口,立即就覺得自己的看法愚蠢到了極點。況且對於一個女人發表這種武斷的看法九*九*藏*書,他也覺得不好意思。正因為如此,現在他看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向他匆匆跑來的時候,他懷著更加惶恐的心情感到自己當初的看法也許是十分錯誤的。這一次她臉上洋溢著毫無造作的淳樸和善良,不加掩飾的熱情和真誠,原來那種曾經使阿廖沙十分驚訝的「傲慢和驕橫」如今卻成了一種勇敢而高尚的毅力和強烈而明確的自信。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從聽她說第一句話開始,阿廖沙立即明白,她所深深愛戀的那個男人給她造成的悲劇性處境,對她來說完全不是秘密,她也許什麼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得非常詳細。儘管如此,她的神色依然那麼開朗,對前途充滿了信心。阿廖沙突然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好像是個有意犯了嚴重過失的人。他一下子被征服了,迷住了。除此以外,從她說的最初幾句話開始,他就發覺她處於一種高度興奮狀態,興奮到近乎狂喜的程度——這在她身上也許是非常少有的。
「要是我見到她,就一定問她。」阿廖沙不好意思地支吾著說。
「什麼花招也沒有,」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回答,「是他突然想起要尊敬我的。他是個奴才和下流坯。不過話說回來,時候一到,他倒可以充當打衝鋒的炮灰。」
「現在我三言兩語給你說明一下。到了莫斯科,她們的情況變得像閃電那麼快,像阿拉伯神話那樣出人意料。那位將軍夫人,她的主要親戚,一下子失去了兩位最親近的繼承人,兩個最親近的侄女——姐妹倆在一個星期之內都被天花奪去了生命。深受打擊的老人見到了卡佳喜歡得就像見到了親生女兒,盼到了救星似的,連忙拉住她,修改遺囑,指定她為繼承人,不過那是後來的事情,而當時一下子就給了她八萬現款,說這是給她做陪嫁的,她愛怎麼花就怎麼花。那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後來我在莫斯科對她進行了觀察。你瞧,那時候我突然收到了從郵局匯來的四千五百盧布,當然感到不可思議,驚訝得目瞪口呆。三天之後,我收到了她答應給我的信。這封信現在就在我這兒,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到死也要帶著它——要不要我給你看?你一定要讀一讀:她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是她主動表示的。『我愛您,』她說,『愛到發瘋的程度,即使您不愛我,——那也無所謂,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就行。您不必害怕——我決不會使您受到任何拘束,我願意成為您的傢具,成為供您踩踏的地毯……我要永遠愛您,我要讓您徹底改變自己……』阿廖沙,我甚至不配用我卑鄙的語言,用我那種永遠無法改變的卑鄙的腔調來轉述這幾行文字!這封信直到今天還深深刺痛著我的心,難道我現在心裏好受嗎?難道我今天心裏好受嗎?當時我立即給她回了封信——我實在無法親自到莫斯科去。那封信我是用眼淚寫的。只有一件事使我永遠感到慚愧,就是我提到她現在有錢了,有一筆陪嫁,而我卻是個大老粗,窮光蛋——我居然提到了錢的事!本來應該避而不談的,可不知道怎麼糊裡糊塗就說上了。當時我還立即給莫斯科的伊凡寫了封信,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儘可能地向他說了,一共寫了六張紙,還讓伊凡到她那兒去。你幹嗎這樣看著我?是的,伊凡愛上了她,現在還愛著她,這我知道,在你們這些上流人物看來,我做了一件蠢事,不過也許這件蠢事現在還能拯救我們大家呢!唉!難道你沒見她是多麼敬重他,多麼佩服他嗎?難道她把我們倆比較之後,尤其是這裏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還能愛我這樣的人嗎?」
「我這樣急切地盼望您來,是因為我只有從您一個人口中才能了解到全部的真實情況——別人絕不會跟我說實話!」
「老天爺出了差錯……」他嘟嚷著說,雖然口齒含糊不清,口氣卻很堅決,顯然不願再作進一步解釋。
「她在這裏,她肯定在這裏!斯梅爾佳科夫,斯梅爾佳科夫!」老頭兒一面用嘶啞、微弱得幾乎難以聽清楚的聲音說,一面伸出一隻手指招呼斯梅爾佳科夫。
阿廖沙前往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的時候已經七點鐘,天快黑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租的那座十分寬敞舒適的房子位於大街上,阿廖沙知道她跟兩位姨媽住在一起。不過一位姨媽只是姐姐阿加菲婭·伊凡諾芙娜的姨媽,在父親家裡她是一聲不吭的角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學校回家以後,這位姨媽和她姐姐就一起服侍她。另一位姨媽雖然也是貧寒出身,卻是一位很有風度、神態傲慢的莫斯科太太。聽說她們倆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百依百順,陪伴在她身邊只是為了禮儀的需要,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只聽命于自己的恩人,也就是那位將軍夫人。將軍夫人因病留在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必須每星期寫兩封信向她詳細報告自己的情況。
「看來不行。」
「那一位我也了解,那一位我也了解得非常透徹,比任何時候更加透徹!這簡直等於發現了世界上的四大洲,噢,說錯了,是五大洲!她居然邁出了這一步!這隻有書生氣很重的卡佳才幹得出來!她出於拯救父親這樣一個好心的想法,冒著遭受奇恥大辱的風險,竟敢跑到一個粗野荒唐的平民家裡!可她是我們的驕傲,她敢於冒險,敢於向命運挑戰,向無底深淵挑戰!你說她姨媽阻攔她?你知道嗎,那位姨媽本人就是個專橫的女人!她就是那位莫斯科將軍夫人的親姐姐,原先她比將軍夫人更加目中無人,可是後來她丈夫侵吞公款的事情敗露了,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田產和所有財產,傲慢的太太這才突然降低了調門,從此以後就一蹶不振了。那麼是她曾經阻攔過卡佳,可卡佳沒聽她。她準會說:『我能戰勝一切,一切都得聽我的指揮。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制服格魯申卡!』她太自信,太自負了。這又能怪誰呢?你以為她是故意主動去吻格魯申卡的手,是出於狡猾的意圖嗎?不,她是真心誠意的,她真心誠意地迷上了格魯申卡,我說錯了,不是迷上了格魯申卡,而是迷上了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白日夢——因為這也是我的幻想,我的白日夢!親愛的阿廖沙,你是怎樣擺脫她們的,怎樣擺脫那兩個女人的?是不是撩起修士長袍,拔腿就溜了?哈—哈—哈!」
「難以預料。也許什麼結果也沒有,事情會慢慢過去的。那女人是頭野獸。不管怎麼說,應該把老頭兒關在家裡。也不能放德米特里進這個家門。」
我今天一定會哭的。再見,到那個可怕的時刻再見!
「絕對沒有?」
「你是要去找格魯申卡!」阿廖沙驚訝地雙手一拍,傷心地大聲說道。「難道真的給拉基京說對了嗎?我還以為你到她那兒去幾次也就完了。」
「您這是過於袒護我了,親愛的小姐,您做什麼事都過於性急了!」格魯申卡又拖長了聲調說。
「他剛才臨走的時候高喊『你去一次』,他這是要你去哪兒?」
「為什麼要扯到誰配誰不配這個問題呢?這問題往往是在人們內心解決的,完全不是根據誰好誰壞這標準,而是根據另外一些更加現實的原因。至於說到權利,那誰沒有表示願望的權利呢?」
「啊,不,天使小姐,我什麼也沒答應過您。」格魯申卡不慌不忙地輕聲打斷她,臉上依然是那種快活的天真無邪的神情。「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吧,高貴的小姐,在您面前我是個多麼可惡、多麼蠻橫的女人。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剛才我說不定曾經答應過您什麼,可現在再一想:要是我又突然喜歡上米佳呢——有一次我可是真的非常喜歡他,喜歡過將近整整一個小時呢。您看,我也許會馬上就去找他,而且馬上告訴他,讓他從今天開始就留在我那兒……您看我多麼反覆無常……」
「事情倒是這樣的,不過您仔細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正因為這樣,才更減輕了罪過。假如當初我像虔誠的信徒那樣真心誠意地信仰上帝,並沒有為了自己的信仰而受到折磨,卻改信了可惡的伊斯蘭教,那倒真的是一樁罪孽了。但是事情也不至於會到受折磨的地步,因為只要我對高山說一聲快去把折磨者壓死,而高山立即會像壓死一隻蟑螂那樣把折磨者壓死的話,那麼我完全可以像沒事兒那樣大搖大擺地離開,邊走還邊頌揚上帝。假如就在那一刻我把這些都試驗了一遍,故意對著高山喊,快去把那些折磨者壓死吧,可是高山卻不去壓他們。那麼請問,在這樣一個可怕的生死關頭,我怎麼能不產生動搖呢?即使沒有動搖,那我也已經知道,我不可能完全升入天國(因為高山沒有聽從我的命令而移動位置,這就表明天國對我的信仰並不十分相信,那兒也沒有太大的獎賞在等待我),那我為何還要白白地讓別人剝我身上的皮呢?即使從我背上已經剝去了半張皮,那麼高山也並不因為我說了一句話或者喊叫了一聲就移動位置。況且在那種時刻,不但會產生懷疑,甚至會嚇得失去理智,因此也就根本不可能仔細思考。這樣說來,無論在人間或天國,我看都得不到任何好處和獎賞,那麼我保留自己一層皮又有什麼特別的過錯呢?因此,我非常相信上帝的仁慈,我希望能得到完全的寬恕……」
「你聽我說:在法律上他什麼也不欠我。從他那兒該拿的我都拿了,這我知道。可是在道義上他還欠我的,是不是這樣?因為他用母親的兩萬八千盧布作本錢,賺了十萬。讓他從兩萬八千盧布中拿出三千,只要三千就夠了,這樣既可以把我的靈魂從地獄中解救出來,還可以替他還清許多罪孽!我向你保證,我只要這三千盧布就可以跟他一筆勾銷。從此以後再也不去找他的麻煩了。我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盡父親的責任。你去告訴他,這是上帝親自賜給他的一次機會。」
「她不在這兒,不在,您這瘋老頭兒。」伊凡惡狠狠地衝著他喊道。「瞧,他暈過去了!拿水來,毛巾!快去,斯梅爾佳科夫!」
上帝子民的心靈,
「騎著一頭跌跌撞撞的驢子。
「當然,她也說了些傲慢的話,她當時硬迫著我立下堅決改過自新的保證,我也答應了。可現在……」
從奧林匹斯山上下來,
「人啊,你應該高尚!
不論投向何方,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站起來,激動不安地向前跨了幾步,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接著又坐了下去,但沒有坐到原來的位置上,而是坐到對面靠牆的長椅上,阿廖沙不得不轉過身體對著他。
「正因為不行,我才派你代我去說,我自己怎麼跟她說呢?」
「不見得吧?」
「是的,福馬向這兒的房東……兩個邋遢女人租了一個小房間。福馬是我們那兒的人,在我們部隊當過兵,眼下他給她們當傭人,夜裡當看守,白天去打松雞,以此為生。我就躲在他這兒守著。他和他的主人都不知道這秘密,不知道我守候在這裏。」
「他沒有錢,一個子兒也沒有。聽我說,阿廖沙,讓我躺一個晚上,仔細想一想,現在你走吧。也許還能碰到她……只是明天早上你一定要到我這兒來,一定要來。明天我要給你說句要緊的話。你來嗎?」
「難道我這樣做是要讓您感到慚愧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略感奇怪地說。「啊,親愛的,您太不理解我了!」
「您又喝了一杯。最好別喝了。」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狂躁地站起來,像突然喝醉了似的。他的眼珠突然充滿了血絲。
「我發誓,阿廖沙,」他大聲說道,他打心底里痛恨自己。「信不信由你,這事就跟上帝神聖、基督是神一樣不容懷疑,我敢發誓,我剛才雖然嘲笑她的高尚感情,可我明白,我的靈魂比她要卑賤一百萬倍,她那些高尚的感情像天使般純潔!悲劇就在於我對這一點知道得十分清楚。一個人稍稍賣弄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我就沒有賣弄過嗎?要知道我是真誠的,十分真誠的。至於伊凡,那我也能理解,像他那樣的聰明人現在該會怎樣地詛咒造化了!什麼人給選中了?選中的是個惡棍。這個惡棍已經是未婚夫了,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還無法收斂自己的荒唐行為——而這些荒唐事又是在未婚妻的眼皮子底下乾的!你看,像我這樣的人給選中了,而他卻被淘汰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這位姑娘出於報恩,情願強行改變自己的生活和命運!真荒唐!這一層意思我還從來沒有跟伊凡說過,當然,他也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半句,連小小的暗示都沒有。但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一定會出現。當之無愧的人最終會得到應有的位置,受之有愧的人最後會永遠躲進小衚衕——那個他十分鐘愛、十分習慣的骯髒小衚衕,然後就在污穢和臭氣中,心甘情願、高高興興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好像在胡說,盡說廢話,好像在信口開河,但事情肯定會像我說的那樣。我將在小衚衕里沉淪,而她會嫁給伊凡。」
「不是的,也許你會永遠愛她,但是你跟她在一起也許不會永遠幸福……」
正當阿廖沙走過前室,請為他開門的女僕進去向主人通報的時候,客廳里的人顯然已經知道他來了(也許從窗口裡看到的),不過阿廖沙還是聽到裏面突然響起一陣忙亂的聲音:女人奔跑的腳步聲和衣裙擺動的窸窣聲,好像有兩三個女人跑了出去。阿廖沙感到非常奇怪,他的到來竟會引起這樣的慌亂。儘管如此,他還是立即被引到了客廳里。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陳設高雅,絲毫沒有外省的俗氣。放置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沙發、茶几和躺椅,牆上掛著幾幅畫,桌子上放著花瓶和檯燈,花瓶里插滿了鮮花,窗檯前還有一隻金魚缸。暮色之中房間里顯得有點暗。阿廖沙看到沙發上攤著一件絲綢長袍,顯然剛才有人在那兒坐過。沙發前的茶几上有兩杯尚未喝完的巧克力茶,幾片餅乾,一個水晶玻璃盤裡放著綠瑩瑩的葡萄乾,另一個盤裡放著糖果。看樣子在招待什麼客人。阿廖沙猜到他正巧碰到人家在招待客人,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就在這時候,門帘掀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急匆匆快步走了進來。她春風滿面地朝阿廖沙伸出雙手。這時候女僕拿著兩支點燃的蠟燭走進來放到桌子上。
「你瞧,我知道他連我也看不順眼,對所有的人都看不順眼,對你也一樣,儘管你覺得他『突然想起了要尊敬你』。阿廖沙就更不要說了,他瞧不起阿廖沙,不過,他不偷東西,不會造謠,不會多嘴,也不會把家裡的醜事張揚出去。他能烤一手好餡餅。別的管他個屁。老實說,有必要去議論他嗎?」
「難道您以為那個女人我就無法忍受了嗎?他以為我無法忍受嗎?但是他不會娶她的。」她突然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難道卡拉馬佐夫家的人能永遠保持這種火一般熾烈的感情嗎?這不是愛情,而是情慾。他不會娶她的,因為她不會嫁給他……」卡捷琳娜·伊凡諾美娜突然又奇怪地冷笑一聲。
「正是這樣說的。但我尊敬他,他這人有點靡菲斯特的味道,或者說得正確些,像《當代英雄》的那個……阿爾貝南還是叫別的什麼來著……也就是說,他是個好色之徒。簡直色膽包天,如果我的女兒或妻子到他那兒去懺悔,我真會替她們擔憂的。你知道他一說起那些事情就眉飛色舞……前年他讓我們去喝茶,順便還喝蜜酒(太太們常給他送些蜜酒),他大談特談過去的往事,把我們的肚子都笑破了……特別有趣的是他詳細描述了自己怎樣治好了一名體質十分虛弱的女人!他說:『要不是兩條腿有病,我真可以給你們跳一個舞!』怎麼樣,他真有兩下子吧?他說:『我這一輩子荒唐事幹了不少!』他從商人傑米多夫手裡得到了六萬盧布。」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親愛的,讓我再喝一杯。我剛才得罪了阿廖沙,你不生氣吧,阿列克謝?我親愛的阿列克謝,我的好孩子!」
門帘一掀,只見……格魯申卡本人笑嘻嘻樂呵呵地走到桌子跟前。阿廖沙愣了一下。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再也無法移開了。啊,這就是她!就是那個可怕的女人——那頭「野獸」,就像半小時前伊凡哥哥談起她的時候脫口所說的那樣。可是出現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初看上去似乎極普通極平常——善良而可愛,即使漂亮,那麼也跟所有其他漂亮而又「平常」的女人一模一樣!她的確很美,甚至非常美——俄羅斯式的美,使許多人為之傾倒的美!這個女人身材高挑,不過比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略矮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是名副其實的高個子),體態豐|滿,動作輕盈,溫柔到特別甜美的程度,就像她的聲音一樣,她走進來的時候不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樣邁著有力的朝氣勃勃的步伐,恰恰相反,幾乎悄無聲息,她的腳踩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她輕輕地坐到圈椅上,輕輕地帶動那條蓬鬆的黑色長綢裙發出窸窣聲,嬌弱無力地將一條名貴的黑色羊毛圍巾裹住白|嫩、豐|滿的脖子和寬闊的肩膀。她二十二歲,她的容貌煥發著青春氣息,白皙的臉上浮著兩朵淡淡的紅暈。她的臉部輪廓似乎過於寬闊了些,下頦甚至有點兒向外突出。上嘴唇薄,下嘴唇微微翹起,比上唇豐潤一倍,看上去似乎有點浮腫。然而那頭漂亮的深褐色濃髮,那兩道烏黑的眉毛,那美妙的長睫毛,那藍灰色的眸子,一定會使任何人,哪怕是最無動於衷、最漫不經心的人,即使在擁擠的人堆里,在熙熙攘攘的遊藝會上,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也會在這張臉面前突然駐足,而且久久無法忘懷。最使阿廖沙驚訝的是這張臉上那種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神情。她看人的目光像孩子,她高興的模樣像孩子,她興沖沖走到桌子跟前的時候,完全像孩子那樣懷著急切而又輕信的好奇心理期待著什麼。她的目光可以愉悅人的心靈——阿廖沙感到了這一點。她身上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也許已經不知不覺地對他產生了影響的東西,那便是她一舉一動間那種輕盈和溫柔,以及行動時貓一般的悄無聲息。儘管如此,她的軀體卻是強壯而豐|滿的。圍巾下面隱約可見那寬闊渾圓的肩膀以及高聳的乳|房。這軀體也許預示著將會再現米羅的維納斯女神的風姿,雖然現在就可以斷定其比例略微失調——這是可以預感到的。深諳俄羅斯女性美的行家看了格魯申卡之後可以準確無誤地預言,這位鮮嫩的、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美女到三十多歲的時候便會失去和諧,逐漸發胖,臉上的皮膚變得鬆弛、粗糙,並且呈現出暗紅色斑,眼角和額頭會很快出現皺紋,——總而言之,這是一種短暫的美,瞬息即逝的美,那種只有在俄羅斯女人身上才能看到的美。阿廖沙自然沒有想到這一層,雖然她的美貌使他迷醉,但他還是懷著一種不舒服的甚至惋惜的感覺問自己:她說話何必要這樣拉長聲調?不可以說得自然些嗎?她顯然認為這樣拉長聲調嬌聲嗲氣說話是一種美。這當然只是一種醉心於不良風度的壞習慣,無非說明教養低下以及從小養成了對於高雅的庸俗理解罷了。不過,阿廖沙覺得這樣說話的腔調跟她臉上那種天真爛漫的樂呵呵表情,跟她那嬰兒般寧靜、幸福、明亮的目光幾乎形成了無法調和的矛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立即把她安排在阿廖沙對面的軟椅上坐下,興高采烈地一連數次吻她那嬉笑著的嘴唇,彷彿愛上了她似的。
「誰也沒有看見她。那是一場誤會,她沒來過!」
「既然如此,那他還不是無可救藥!他只是處在絕望中,我還能救他。請等一等:他有沒有要您轉告有關錢的事,三千盧布的事?」
不見五穀雜糧和香甜的瓜果。
狩獵的人手持標槍弓箭,
「假如沒有想出上帝來,那就根本不會有文明。」「不會有文明?你是說沒有上帝就沒有文明?」
阿廖沙回到另一個房間——就是長老每天早晨接見客人的那個房間——只脫去靴子,幾乎和衣躺在那張又硬又窄的皮沙發上。很久以來他每天晚上就一直躺在這張沙發上,只加一個枕頭。他父親剛才嚷嚷過的那條褥子,他早就忘了鋪墊。他一般只脫下修士長袍蓋在身上代替被子。今晚臨睡前,他急匆匆跪下來祈禱了很長時間,在熱烈的禱詞中,他不求上帝為他排憂解難,而是渴望得到一種強烈的愉悅。讚美頌揚上帝之後(這往往是他臨睡前祈禱的全部內容),他的內心就會出現這種愉悅的感覺。這種愉悅感覺逐漸把他帶進輕鬆平靜的夢鄉。現在他也這樣祈禱著。他突然無意間在口袋裡摸到了剛才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女僕追上來轉交給他的那封小小的粉紅色的信。他感到非常尷尬,但還是堅持念完了禱詞。然後,經過一番猶豫,他打開了信封。裏面裝著一封給他的簡訊,用法文署著麗莎的名字——就是早上當著長老的面譏笑他的那個小女孩,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小女兒。
「格魯申卡?只要被我暗中看到,我就衝出去加以阻止……」

五、一顆火熱的心在懺悔(「腳跟朝上」)

「親愛的阿廖沙,你送送我吧!待會兒到路上我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要告訴你!我是為了你才演這場戲的,你送送我吧,寶貝,以後你會喜歡的。」
「好了,咱們走吧!」米佳忍不住興奮地低聲說。
結果果然如此,他們沒有離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們定了工錢,數目不多,但能按時支付。再說格里戈里知道自己對主人具有一種無可爭辯的影響力。他感覺到了這一點,而這也是合情合理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個陰險狡詐、剛愎自用的小丑,真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在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上」是很堅強的,可是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在另外一些「生活中的事情」上,往往顯得很軟弱。他自己心裏明白,究竟是哪些事情,正因為他明白,所以才害怕。在生活中的有些事情上,應該保持高度警惕,這時候如果身邊沒有一個可靠的人,那是很困難的,而格里戈里恰恰是個非常可靠的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一生中多次出現過挨打,甚至被痛打的危險,這時候格里戈里總是挺身而出,及時解救,雖然事情過後這位老僕每次總要數落他一番。當然僅僅挨打還不至於使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那麼害怕,往往還會出現更為嚴重甚至更為微妙複雜的情況,這時候連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是多麼迫切需要一個忠實可靠的親信,而這種需要常常是他在突然之間莫名其妙地感覺到的。這是一種近乎病態的現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個極其放蕩的人,在情慾方面往往淫暴得像一頭兇猛的野獸,有時候喝醉了酒會突然感到一種精神上的恐懼和道德上的震動,這種震動在他內心會產生一種生理性的反應。有時候他說:「這時候我的心哆嗦得提到了嗓子眼裡。」在這種時刻,他真希望自己身邊,即使不在他的房間里那至少在廂房裡,有個忠實可靠的人。這個人應該跟他截然不同,毫不荒唐,即使目睹了他的種種醜惡行徑,也知道他的所有秘密,但由於忠誠卻能容忍這一切,不加反對,更重要的是不予指責,對他的今生或者來世都不說一句威脅的話,需要的時候還能出來保護他,使他免遭某個可怕而危險的陌生人的攻擊。關鍵在於身邊一定要有另外一個人,一個上了年歲、態度和善、在他痛苦的時候能招之即來的人。叫他來的目的無非是想看看他的臉,也許還跟他說幾句話,甚至完全無關緊要的話。如果對方沒有什麼反應,並不生氣,那他的心情也許會輕鬆些,如果對方生氣了,那麼他的心情要憂鬱些。曾經有過這樣的情形(當然非常偶然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深更半夜起來到廂房裡喊醒格里戈里,要格里戈里到他房間里去一會兒。格里戈里去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跟他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過了一會兒又打發他回到廂房裡去,有時候甚至嘲笑他,跟他開玩笑,而自己卻啐一口唾沫之後便上床睡覺,完全像沒事似的無牽無掛,安然入睡。阿廖沙回來以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也曾有過類似情況,阿廖沙「深深打動了他的心」,因為他跟父親「住在一起,什麼都看到了,但沒有一句責備的話」。不僅如此,他還帶來了一樣從未有過的東西:對待他這個老人絲毫沒有輕蔑的意思,恰恰相反,始終對他表現出一種親熱周到的態度和真誠自然、他受之有愧的依戀。對他這樣的老色鬼和老光棍來說,這一切完全是意外的禮物,是他這個迄今為止只愛「卑鄙下流」的人萬萬沒有料到的。阿廖沙離開之後,他承認自己明白了一些在此之前不想弄明白的事情。
女神只能受飢挨凍,
「你這瘋子,你這樣要鬧出人命的!」伊凡喊道。
「也許是這樣。」
「從哪兒去弄這筆錢呢?你聽我說,我有兩千,伊凡再湊一千,總共三千,你就拿去還給她吧。」
「見鬼,要不是我把他拉開,說不定真把他打死了。伊索經得起打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悄悄對阿廖沙說。
「難道現在的情況跟剛才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嗎?」
「對我來說,」一接觸到喜歡的話題,他突然渾身活躍起來,彷彿一下子清醒過來了。「對我來說……咳,你們呀,還只是孩子!娃娃!小豬仔……對我來說,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覺得哪一個女人是難看的,這就是我的準則。你們能理解這一點嗎?你們又怎麼能理解呢?你們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奶。你們還是沒有鑽出蛋殼的雛兒!根據我的準則,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可以找到一種極其有趣的東西,這在其他女人身上是無論如何找不到的——但是要善於發現,這是關鍵!這是一種天才!對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醜陋的女人;只要她是女人,那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你們哪裡能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呢!即使是那些老處|女,在她們身上有時候你也能找到種種妙處,而且你會感到奇怪:那些傻瓜怎麼白白讓她們人老珠黃,居然至今沒有發現她們!對赤腳的女人和醜陋的女人,首先第一步要使她們驚訝——要對她們下手,一開始就得採取這個辦法。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看到突然還有一位老爺愛上她這樣的醜八怪,那她一定會驚訝到狂喜、心悸、害羞的地步。好在世界上永遠有奴才和主子,永遠有擦地板的醜陋女人,永遠有玩弄她的老爺,而為了享受人生的幸福就需要這樣的安排!等一等……阿廖沙,你聽我說,你那死去的母親,我總是使她感到驚訝,不過用的是另一種辦法。我平時從來不跟她親熱,可是遇到合適的機會,我會突然癱倒在她面前,跪著爬過去吻她的腳,總是——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總是能引她發出一陣陣輕輕的笑聲。那笑聲不高,但很清脆,帶點神經質,卻又別有韻味。只有她才會發出那樣的笑聲。我知道,她這麼一笑,過後就要開始犯病了,第二天就會大喊大叫地犯起癲癇病,而眼前她發出的這一陣陣笑聲並不意味著真正的快|感。儘管僅僅是假象,但總還是一種愉悅吧。這就是善於在每個人身上發現特點的本領!我們這兒有位富裕的美男子別里亞夫斯基追求她,常常到我家來,有一次就在我家裡,又當著她的面,他突然打了我一記耳光。她平時馴順得像頭綿羊,可這時候卻對我大發雷霆,我甚至以為她要動手打我九_九_藏_書了。她衝著我大喊大叫:『你這窩囊廢,飯桶,竟讓他打耳光!你把我出賣給他了……他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打你!從今以後不許你挨近我,絕對不許!你得立即去找他決鬥……』為了使她安靜下來,當時我就把她帶到修道院,讓神甫們開導開導她,可是平心而論,阿廖沙,我從來沒有欺負過那瘋癲女人!最多只有一次,那還是在結婚第一年,當時她對禱告十分虔誠,尤其在聖母節期間嚴格遵守教規,把我趕到書房裡睡覺。我就想:讓我打掉她身上那種神秘的觀念!我說:『你瞧,你瞧,這是你的聖像,你看我把它取下來。你看著,你以為它可以創造奇迹,可我要當著你的面啐它,我照樣沒事!……』她看著我這樣做了,我還以為她會來跟我拚命的,可是她卻猛地站了起來,驚訝得舉起雙手拍了一下,接著又突然用雙手捂住臉,渾身哆嗦,倒在地上……就這樣癱倒了……阿廖沙,阿廖沙!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一點兒也不相信。難道你不知道?這是他親口對大家說的,當然不是對所有人,而是對所有到他那兒去的聰明人說的。他對省長舒爾茨坦率地說,我有信仰,但不知道信仰什麼。」
「可我堅信她愛的就是你這樣的人,而不是他那樣的人。」
「阿廖沙,有上帝嗎?」
「就憑你這句話我也得謝謝你。」伊凡笑了笑。「告訴你,我始終會保護他的。至於我內心的願望,那我保留充分的自由。明天見。你別責備我,也別把我看成壞蛋。」他微笑著補充了一句。

十、兩個女人在一起

「啊,也許你說得有道理。唉,我真是頭蠢驢。」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喊道,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好吧,阿廖沙,既然這樣,那就讓你的修道院保留下來吧,而我們這些聰明人就坐在暖和的房間里舒舒服服地喝白蘭地。你知道嗎,伊凡,這肯定是上帝自己故意這樣安排的。伊凡,你告訴我,到底有沒有上帝?先別急著回答,你要說得很肯定,不能含糊!為什麼你又笑了?」
「米佳,說什麼他也不會給的。」
「打衝鋒?」
「來。」
阿廖沙表示不喝。

十一、又一個喪失了名譽的人

「不可能!」他大聲嚷道。「你這是說夢話!格魯申卡能去她那兒?」
「絕對沒有。」
「瓦涅奇卡·廖舍奇卡,沒準她真的在這裏,格魯申卡就在這兒,他說他親眼看到她跑進來的……」
「瞧,他也來了,他也來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嚷道。他見到阿廖沙非常高興。「你快坐下,跟我們一起喝杯咖啡吧——咖啡沒加牛奶,又熱乎味道又好!白蘭地就不叫你喝了,你是吃素的人。你要來點嗎?想喝點嗎?不,我看最好給你來點蜜酒,上等的!斯梅爾佳科夫,你把酒櫃里的蜜酒拿來,在第二格,靠右面。這是鑰匙,快去!」
成為頂天立地的巨人,
「那有沒有魔鬼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我不殺他,但說不定會殺他。我怕到那時候他那副嘴臉會引起我的憎惡。我恨他那個喉結,恨他那個鼻子,恨他那雙眼睛,恨他那無恥的嘲笑。看見他這個人我就感到噁心。我怕就怕這個,就怕控制不住自己……」
「不,有跡象表明今天她不會來,肯定不會來!」米佳突然大聲說道。「斯梅爾佳科夫也這樣認為。父親現在正在喝酒,跟伊凡弟弟一起喝。你去一次,阿列克謝,向他要三千盧布……」
「只有斯梅爾佳科夫知道嗎?」
「後半段的事情至今我還一點也不明白。」阿廖沙說。
「上帝安排的奇迹,上帝知道我的心,看到我的全部絕望,這個情況他都看到了。難道他會聽任這種可怕的事情發生嗎?阿廖沙,我相信奇迹。你去吧!」
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
阿廖沙聽得十分仔細。
他氣都喘不過來了。他沒有料到格魯申卡這時候會來,現在突然聽說她在這兒,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他渾身哆嗦,好像發了瘋似的。
「哈—哈—哈!你沒想到吧?我心裏一直在捉摸:上哪兒等你呢?在她家附近嗎?那兒有三條路,一不小心會錯開的。最後終於決定等在這兒,心想他肯定要經過這兒,回修道院沒有別的路可走。好了,你就把實話告訴我吧,不管結果有多糟糕,我都認了……你怎麼啦?」
花園的面積大約一公頃左右,也許略大些,可是只沿著四周的圍牆栽了一圈樹木——蘋果樹、槭樹、菩提樹和白樺樹。花園中央是一片空曠的草地,到夏天可收割幾普特乾草。開春以後女主人便把花園租給別人,收取幾個盧布。園子里也種些覆盆子、醋栗、茶藨子,不過都在圍牆旁邊。緊靠著房子有幾畦蔬菜,那是前不久才栽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把客人帶到一個離房子最遠的角落。在密密的菩提樹和古老的醋栗、接骨木、繡球花、丁香之類的灌木叢中,突然冒出一個廢棄多年的涼亭,原來的綠色變成黑乎乎的了,帶柵欄的牆壁已經傾斜,上面有個頂子,尚能避雨。這涼亭天知道建於何年何月,據傳說是五六十年前由當時這房子的主人、退伍中校亞歷山大·卡爾洛維奇·馮·史密特修建的。如今一切都已腐朽,地板霉爛了,每一塊木板都已經鬆動,木頭都散發出一股霉味。亭子里有一張固定在地上的綠色木桌,桌子周圍有一圈綠色的長凳,上面還可以坐人。阿廖沙剛才覺得大哥的情緒相當興奮,走進涼亭后才看到,原來小桌上放著半瓶白蘭地和一隻酒杯。
「他會積累起許許多多的想法。」伊凡冷笑了一下。
將田野變成一片荒蕪。
「把三千盧布還給她。」
「哎呀,小姐,您對待我是多麼善良,多麼高尚。可現在,您也許因為我這樣的脾氣而不再愛我這個傻瓜了。請把您那可愛的小手伸給我,天使小姐。」她嬌滴滴地請求道,似乎懷著尊敬的心情抓起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手。「親愛的小姐,現在讓我握住您的手並且親吻它,就像您剛才那樣,您吻了我三遍,那我要吻上三百遍才能報答您。就這麼辦,以後的事就交給上帝安排,也許我會完全成為您的奴隸,甘心情願為您效勞。上帝怎樣安排,我們都照辦。我們之間根本不用任何協商和許諾。您的手,您的手真可愛,您的手美極了!小姐您可愛極了。漂亮極了,漂亮得難以想象!」
德米特里突然又出現在客廳里。他發現後門上了鎖,而門鎖的鑰匙確實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口袋裡。所有房間的窗戶都緊緊關著,格魯申卡無論從哪兒都進不來,也出不去。
「米佳,你很不幸,確實很不幸!但還沒有像你想象的那麼不幸——你不要絕望,不要絕望到痛不欲生的地步!」
「因為這是……是條龍……」格里戈里支支吾吾地說。
「你這句話值十個金盧布,驢子,今天我就賞給你。至於其他的話,你儘是胡說,一派胡言!你要知道,傻瓜,我們這兒大家不信上帝只是因為輕浮,是因為沒有時間:第一,事情忙;第二,時間少,上帝每天只給了二十四小時,因此不但沒有時間懺悔,連充足的睡眠時間也沒有。至於你嗎,你在折磨者面前放棄信仰,是因為當時除了信仰再也沒有別的可以考慮,而且當時又逼著你非說出自己的信仰不可。是這麼回事嗎?小夥子,我說得對不對?」
「什麼辦法?」
「看樣子,她在裏面!把她藏起來了!滾開,混蛋!」他想揪住格里戈里,可是被對方推開了。德米特里盛怒之下掄起拳頭拚命向格里戈里打去。老人像一根割斷的草那樣倒了下去。德米特里從他身上跳過去,一下子衝進門裡。斯梅爾佳科夫留在客廳的另一頭,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緊緊地護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
「他吩咐我向您……致意,說他再也不到您這兒來了……向您致意!」
「我敢向你發誓,她沒到這兒來過,這兒也根本沒有人在等她!」
「是的,到她那兒去之前先去找父親。向父親要三千盧布。」
「要不要給你頭上也裹塊濕毛巾?到床上躺一會兒?」阿廖沙問格里戈里。「我們會在這兒照看他的。哥哥剛才打你也打得夠狠的……往你的腦袋上打。」
「幸虧你自己抬頭看到了,不然我差點要大聲喊你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高興而匆忙地說道。「你爬過來!快!啊,你來得正好!我剛才還在想你呢……」
「我會做的。但是你得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快說。」阿廖沙說。
「我是在想,」斯梅爾佳科夫突然出人意料地大聲說,「雖然這位士兵值得讚揚,他的事迹非常了不起,但是依我看,假如碰到這種意外情況而背棄上帝和自己的洗禮,以此保全自己的性命,但以後多多行善,積多年的善行彌補自己的膽怯,那麼也算不上是什麼罪孽。」
「快說……嗯,別著急,阿廖沙。我看你心裏是又著急又慌張。現在不必那麼著急。現在世道變了。唉,阿廖沙,真可惜,你還不理解歡樂!不過,我怎麼跟你說這些呢?你怎麼會不理解呢!我這傻瓜,還在說什麼:
上帝沒有賜給他們孩子,有過一個男孩也夭折了。格里戈里顯然很喜歡孩子,甚至並不掩飾這一點,也就是說,即使流露出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跑了以後,他把才三歲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抱回家裡照看了將近一年,親自用小梳子為他梳頭,甚至親自在澡盆里為他洗澡。後來,他又照料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也照料過阿廖沙,為此他還挨了一記耳光。不過這些事我已經交代過了。至於自己的孩子,只是在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懷孕期間,他也曾經空喜歡過一場。等到孩子生下來,反倒使他又傷心又害怕了,因為這孩子生下來就有六個手指。格里戈里見了氣得差點昏過去,直到洗禮那天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還故意躲到園子里生悶氣。那時候是春天,他在菜園裡埋頭挖了三天菜畦。第三天要為嬰孩洗禮了。格里戈里當時已經想好了主意。等到神甫和客人聚集到他的小木屋裡,最後連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也以教父身份到場以後,他突然走進來當眾聲明:「孩子根本用不著受洗」——他聲音不高,話也不多,是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一邊說一邊還獃獃地望著神甫。
「他竟敢打起我來了!」格里戈里陰沉著臉,一字一頓地說。
「我是她的未婚夫,受過祝福的名正言順的未婚夫。這一切都是在莫斯科辦的,我到了那裡以後就舉行了隆重的儀式,還動用了聖像,搞得挺體面。將軍夫人為我們祝福,你信不信,她甚至還向卡佳表示祝賀,說你選的對象好,他這個人我了解得很透徹。你信不信,她不喜歡伊凡,也沒有祝賀他。在莫斯科的時候我跟卡佳談了好多次,我把自己的情況老老實實原原本本真心誠意地跟她談了。她都聽了。」
沒有棲身之處,沒有食物提供。
「無恥!」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說道,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麼,臉漲得通紅,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格魯申卡也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問題在於:我怎樣才能與大地結成永久的同盟?我不去親吻大地,也不會剖開它的胸膛。怎麼,難道要我去當農夫或者牧人?我只顧朝前走,卻不知道自己走進了污穢和恥辱,還是走進了光明和歡樂。你看糟就糟在這裏,因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個謎!每當我陷入荒淫無恥的深淵(我盡干這類勾當),我總是讀這首詠嘆西莉茲女神和人類的詩篇。這首詩能使我改邪歸正嗎?絕對不會!因為我是卡拉馬佐夫。如果我跌進無底深淵的話,那也是頭朝下腳朝天徑直掉下去,而且感到心滿意足,因為正是在這種屈辱的狀態中墮落的,甚至認為這姿勢很優美。就在這種恥辱中,我突然唱起頌歌。雖然我可惡,我下流,我卑鄙,但是也得讓我親吻一下我的上帝身上那長袍的衣角。雖然與此同時我追隨著魔鬼,但是上帝啊,我畢竟也是你的兒子,上帝啊,我同樣愛你,同樣感受到歡樂,沒有這種歡樂,世界也就無法存在,難以支持。
也許,他本來就傾向於神秘主義。事有湊巧,六指嬰兒的降生和夭折恰恰又跟另外一件非常奇特的出乎意料的怪事連在一起了。那件蹊蹺的事,正如他後來自己所說的,在他心裏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就在六指嬰兒下葬的那天,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半夜醒來,好像聽到了新生嬰兒的啼哭。她嚇得連忙推醒丈夫。丈夫仔細聽了聽,說很有可能是什麼人在呻|吟,「好像是個娘們」。他起來穿好衣服。那是個相當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到門口,清晰地聽到呻|吟聲是從花園裡傳來的。但花園四周有道又高又結實的圍牆,從院子通往花園的門夜間是上鎖的,除了這扇門,沒有別的通道可以進入花園。格里戈里回到屋裡,點了一盞燈,拿了花園的鑰匙,也不去理睬妻子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她咬定她聽到的是孩子的哭聲,而且肯定是她的孩子在哭,在呼喊她),一聲不響地朝花園走去。這時候他清楚地聽到呻|吟聲來自離小門不遠的澡堂,而且呻|吟的確實是一個女人。他推開澡堂門,眼前的景象一下子使他呆住了:那個流浪街頭、全城聞名、綽號叫臭麗薩維塔的瘋女人,鑽到他們家的澡堂里,剛剛生下一個孩子。那孩子就躺在她身邊,而她自己已經奄奄一息。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她是啞巴,根本不會說話。但是這些情況最好要加以特別的說明。
「也許是魔鬼吧。」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冷冷一笑。
「是的。」
它指引小草追求光明,
為了洗刷卑污的靈魂,
「現在您身體覺得怎麼樣?」
阿廖沙把他走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他談了十分鐘左右,不能說他談得從容不迫,有條有理,但是他把事情說清楚了,抓住了最主要的話,最主要的動作,甚至還三言兩語轉述了自己的感受。德米特里哥哥聽了一聲不響,兩隻眼睛死死盯著他,但是阿廖沙心裏很清楚,他已經什麼都明白了,領會了事情的實質。不過,越往下講,他的臉色變得越厲害,不但陰沉,而且非常可怕。他皺著眉,咬著牙,那直愣愣的目光似乎變得更加獃滯、固執、可怕……尤其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個臉,原來露出憤怒和兇狠的臉,突然間完全變了,變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咧開緊緊閉著的嘴唇,突然發出一陣絕對無法控制、絕對沒有做作的大笑,這是名副其實的縱聲大笑,笑得很久都說不出話來。
「等一等,斯梅爾佳科夫,暫時別說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又大聲說道。「伊凡,你再把腦袋伸到我耳朵邊。」
「我知道他不會給的,絕對不會給的,現在更加不會給了。另外,我還知道,最近,就在這幾天,也許就在昨天吧,他才正式聽說(注意正式這兩個字),格魯申卡也許真的不是開玩笑,可能真的會嫁給我。他了解她的性格,了解這隻貓的脾氣,現在他自己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他怎麼還肯再給我一筆錢來促成這件事呢?不僅如此,我可以再告訴你一件事:我知道他在五六天之前就已經取出了三千盧布,換成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裝進一個大信封,蓋了五個圖章,外面還用紅綢帶捆好。你看我知道得多麼詳細!封套上寫著『此款贈予我的天使格魯申卡,只等她來領取。』這幾個字是他背著人偷偷寫的,因此除了他的僕人斯梅爾佳科夫誰也不知道他手頭保留著這筆現金。他對斯梅爾佳科夫的忠誠完全信得過,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樣。他已經等了格魯申卡三四天了,盼望她來取這筆錢。他已經託人轉告她,而她也表示『也許會來取』。要是他真的到老頭子那兒去了,那我還能娶她嗎?現在你該明白了,我為什麼要偷偷守在這裏。」
「這是為什麼?」神甫問,他覺得既好笑又好奇。
「難道你真的想派我去嗎?」阿廖沙脫口而出,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所有的造物,所有的民族;
阿廖沙轉過身,不停地絞著手。格魯申卡笑著跑了出去。
「她所愛的是自己高尚的品德,而不是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情不自禁地、幾乎惡狠狠地脫口而出,說著他笑了起來,可在一剎那間,他的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臉漲得通紅,還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桌子。
「我愛他。」
「為了讓真理儘快大放光芒。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我會等的,我知道事情不會那麼快,不可能一開口就提出這個要求。他現在喝醉了,我可以等上三個小時,四小時,五小時,六小時,七小時,但是你要記住:哪怕深更半夜,不管你有沒有取到錢,你無論如何要去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他吩咐我向您致意。』我就是要你說這句話:『他吩咐我向您致意。』」
卻無對神的崇拜。
「阿列克謝!你得告訴我,我只相信你一個人:剛才她到底有沒有來過?我親眼見她沿著籬笆從衚衕里溜到這邊來了。我喊了一聲,她就跑了……」
「現在,」阿廖沙說,「這件事情的前半段我已經知道了。」
「那你打算上哪兒去呢?」
「我要讓您好好記住:您吻了我的手,可我沒有吻過您的手。」她的眼睛突然閃過一道亮光。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得了,你心裏明白。我看得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不過你別說,暫時別說,你不要憐憫,也不要流淚!」
「後門是鎖著的,鑰匙在您手裡……」
走過院子的時候,阿廖沙看到二哥伊凡坐在大門邊的長椅上。他在那兒正用鉛筆往記事本上記著什麼。阿廖沙告訴伊凡,老人醒了,神志清楚,讓他回修道院睡覺。
「不,他就是這麼吩咐我的,他要我轉達的就是『致意』這個詞兒,為了讓我不要忘記轉達,他連說了三遍。」
「去取錢嗎?向她要錢嗎?」
赤|裸、野蠻而膽怯的原始人,
放牧的人到處漂泊,
「這麼說,他今天就在等候格魯申卡嗎?」
「賤貨,滾!」
「你說得很對,老弟,有些人的性格是不會改變的。他們永遠不會向命運屈服,那麼你認為我永遠不可能愛她?」
「這話你已經說過了,用不著再來添油加醋,你要拿出根據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喊道。
阿廖沙站起來,可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愛你,就像愛阿廖沙一樣。你別以為我不愛你。要不要來點白蘭地?」
德米特里剛才那一聲「她在這兒」的喊叫,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產生了不可理喻的作用:他的全部恐懼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來一點吧。」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父親,心想:「不過你自己喝得也夠多了。」至於斯梅爾佳科夫,他始終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在觀察他。
「德米特里!馬上離開這兒!」阿廖沙威嚴地喊道。
格里戈里呆住了。學生嘲弄似的看著老師。他的目光中甚至帶著傲慢的神色。格里戈里火了。「就是從這兒來的!」他吼叫著狠狠打了學生一個耳光。這孩子挨了揍連一句分辯的話也沒說,只是又躲在角落裡生了幾天悶氣。恰好過了一個星期,他生平第一次犯了羊癇風,這病後來一輩子都沒斷過。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聽說了這件事以後,似乎突然改變了對這孩子的態度。從前他對這孩子很冷淡,雖然從來沒有責罵過,見了他總還要給他一個戈比,碰到心情好的時候還把飯桌上的甜食送一點給他。可當他知道孩子得病之後,馬上對他關心起來,請來醫生為他治病,但事實證明這種病是無法治愈的。他的羊癇風平均每月發作一次,發作的時間有長有短。發作的程度也不同,有時候輕些,有時候很厲害。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嚴格禁止格里戈里體罰孩子,還允許他進自己的房間,暫時也不讓教他讀任何書。但是有一次,這孩子已經十四五歲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發現他在書櫥前徘徊,隔著玻璃櫥門在念書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書相當多,有一百多冊,但誰也沒見他讀過書。他立即把書櫥的鑰匙交給斯梅爾佳科夫。「你看書吧,今後這些書歸你管,與其在院子里閑逛,不如坐下來讀點書,你把這本書看一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為他抽出一本《狄康卡近鄉夜話》
處在深深的屈辱中!
大家笑了一陣,過後當然還是為那可憐的孩子舉行了洗禮儀式。格里戈里也在聖水盆旁邊認認真真做了一番祈禱,但他對新生嬰兒的看法依然沒有改變。不過他倒也沒有採取任何干涉的行動,完全抱著聽之任之的態度,在那有病的男嬰活著的兩個星期之內,他幾乎看都沒有看過他一眼,甚至連看也不想看,多半時間都不在家。過了兩個星期孩子患鵝口瘡死了,他親手替他入殮,懷著深深的悲傷望著他的遺容。大家開始往那個又淺又小的墓穴里填土的時候,他跪下來,朝那小墳叩了個頭。從那時起,多年來他一次也沒有提到過自己的孩子,連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也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過孩子的事,即使偶爾跟別人談起自己的「小寶貝」,那也是壓低了嗓門悄悄說的,雖然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並不在場。根據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的觀察,自從埋葬孩子以後,他主要在鑽研「神的學問」,閱讀《使徒行傳》,多半是獨自默讀,每次都要戴上那副又大又圓的銀邊眼鏡。除了大齋戒,他很少出聲朗讀。他喜歡讀《約伯記》,還不知從哪裡搞到一本《我們那位代表神意的伊薩克·西林神甫的佈道講演錄》,堅持不懈地讀了好幾年,雖然不解其意,卻也因此更加珍惜並喜愛這本書。最近,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鄰居那兒接觸到了鞭身教,於是開始留意並研究起來。他顯然受到了很大的震動,但他認為不應該皈依另一種新教派。他在「神學」方面的廣博知識自然又給他增添了幾分目空一切的傲氣。
他們互相緊緊地握了握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阿廖沙覺得是哥哥首先主動向他靠攏了一步。他這樣做是有目的的,肯定有某種用意。
「伊凡,那麼有沒有靈魂不朽這回事,哪怕是很小的,極小的一部分?」
小夥子看了,卻不滿意,沒有會心地笑過一次,看到後來反而皺起了眉頭。
她輕輕地把那隻手拉到自己嘴邊,真的出於一個奇怪的目的,用親吻進行「報答」。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沒有抽回手,她懷著一線微弱的希望聽完了格魯申卡最後那句十分奇怪的甘願奴隸般為她「效勞」的諾言。她神色緊張地凝視著格魯申卡的眼睛:她發現她的目光依然充滿了那種坦誠和信任,那種明顯的喜悅……「也許她太天真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中閃過一線希望。這時候,似乎被那「可愛的小手」所陶醉的格魯申卡慢慢地把它舉到自己的嘴邊。可是就在快要接觸到嘴唇的時候,她又突然停了兩三秒鐘,好像在猶豫什麼。
「您自己仔細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斯梅爾佳科夫冷靜而慎重地繼續說道,他意識到自己駁倒了對方,因此似乎要對擊敗的對方表示寬容。「您自己仔細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聖經》上不是說,只要你有了信仰,哪怕是對於一粒小小的芥菜籽有了堅定的信仰,那麼只要你一聲令下,就可以讓高山馬上移到大海里去。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既然我沒有信仰,而您的信仰又那麼堅定,以至要不停地責罵我,那麼請您試著對高山說一聲,暫且不要讓它移到大海里,因為大海離我們這兒很遠,就讓它移到我們花園後面的那條臭水溝里。結果您自己馬上就會看到,什麼也不會移動,一切都會原封不動地留在那兒,無論您怎麼喊叫都沒用。這就表明,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您的信仰也沒有那麼堅定,只不過是想尋找一切機會責罵別人罷了。我們還是用這件事作例子。在我們這個時代不僅您做不到,任何人,從最偉大的天才到最渺小的莊稼漢,誰也無法使高山移到大海里,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至多兩個人是例外,而他們也許隱藏在埃及的沙漠里,在秘密地修行,因此根本無法找到他們——既然如此,既然其餘的人都沒有信仰,那麼除了一兩個在沙漠里修行的隱士之外,所有其他人,也就是世界上的所有公民,難道都要遭到上帝的詛咒嗎?難道以仁慈著稱的上帝連他們中間的一個人也不會寬恕嗎?所以我相信,儘管我產生過動搖,但只要痛哭流涕表示懺悔,那麼我是會得到寬恕的。」
「我必須告訴您,」阿廖沙說話的聲音也顫抖了,「剛才他跟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他一五一十地說了剛才那場爭論,詳細說了他怎樣被派去取錢,哥哥德米特里怎樣突然闖了進來,怎樣把父親打了一頓,後來又怎樣特別堅決地再次要求他阿廖沙去向她「致意」……「他到那個女人那兒去了。」阿廖沙輕輕地補充了一句。
威風凜凜地出沒在森林里。
「我早就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很清楚。我打電報問過莫斯科,早知道這筆錢沒收到。他沒有把錢寄出,可我沒有吭聲,最近一個星期我得知他又急需一筆錢……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是想讓他知道,究竟應該回到誰身邊,誰是他最忠誠的朋友。不,他不願意相信我是他最忠誠的朋友,他不想真正了解我,他只把我當一般女人看待。整整這一個星期我一直在煞費苦心地思考:用什麼辦法才能使他不至於因為揮霍了這三千盧布而在我面前感到羞愧?也就是說讓他在所有人面前感到羞愧,也為自己感到羞愧,但不要在我面前感到羞愧。因為他向上帝懺悔的時候總不至於感到羞愧吧。為什麼直到如今他還不知道我為了他什麼都可以忍受呢?為什麼他不了解我?經過了以往種種事情之後他怎麼還不了解我呢?我想永遠拯救他。讓他忘記我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卻在我面前為自己的名譽掃地感到擔憂!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他總不至於不敢對您說實話吧?那為什麼我至今還沒有這個資格呢?」
「哥哥!父親和德米特里之間這種可怕的衝突會鬧出什麼結果啊?」阿廖沙感慨說。
它使宇宙脫離混沌,
「你要愛他(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已經醉得很厲害了)。你聽我說,阿廖沙,我剛才對你的那位長老態度粗暴了點兒,當時我太激動了。這位長老挺機智的,你說是嗎,伊凡?」
盛大的宴會上,
「那你行嗎?」
「她是吃人的母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吼道。「您幹嗎攔住我,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真想狠狠揍她,揍扁她!」
「他連父親也『敢打』,不要說你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撇著嘴說。
「好的。」
「怎麼不是罪孽呢?你胡說些什麼啊!你說這話就得下地獄,然後把你放到火上像烤羊肉那樣烤。」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
它向四周蔓延,充斥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