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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卷 折磨

第二部

第一卷 折磨

「活活帶走嗎?」
「唉,麗莎,別嚷嚷,主要的是你別嚷,你這麼一嚷嚷我就……我有什麼辦法呢,是你自己把棉紗團塞到別處了……我找來找去……我甚至懷疑你是故意這樣做的!」
阿廖沙先到父親那兒。快到門口的時候,他想起昨天父親曾堅持要他設法避開伊凡哥哥,悄悄進去。「這是為什麼呀?」阿廖沙現在不由得突然想道。「如果父親有什麼話要私下告訴我一個人,那也用不著叫我偷偷地進來啊?肯定是他昨天情緒激動的時候本來要想說一句別的什麼話,可沒來得及說。」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但是,當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格里戈里病了,正躺在廂房裡)出來替他打開院門並回答他說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已經出去兩個多小時的時候,他心裏還是非常高興的。
「他要到莫斯科去,而您卻說您很高興——您是故意這樣說的!接著您又馬上開始解釋您高興的不是這件事,相反,您感到惋惜……您失去了一位朋友——不過這也是您故意裝出來的……就像在舞台上演戲一樣!……」
「卡拉馬佐夫,孩子他媽,是卡拉馬佐夫。——我們是平民,先生。」他又悄悄地提醒了一句。
「我沒有忘記這件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停住了。「您在這種時刻為什麼還跟我作對,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她用一種心酸而熱烈的責備口吻說道。「我說話總是算數的。我迫切需要聽他的意見,不僅如此,我還需要他的決定!他怎麼說,我就怎麼做——瞧我多麼渴望聽到您的意見,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這是怎麼啦?」
「伊凡勸我別上訴,其實我也可以不理伊凡那一套,但有一件事我心裏明白……」
他苦笑著引了這句詩,完全出乎意料地證明了他也能把席勒的詩歌背得滾瓜爛熟。倘若在以前,這是阿廖沙無法相信的。他從房間里走了出去,甚至沒有跟女主人霍赫拉科娃太太辭別。阿廖沙驚訝得舉起雙手拍了一下。
「瞧,他又朝您扔石塊了。他認識您。」孩子們嚷道,「他現在是要扔您,不是扔我們。喂,大家再一起朝他扔,別打偏了,斯穆羅夫!」
「修士替修道院化緣,你可找對了地方!」這時候站在右邊角落裡的那姑娘大聲說道。
「好吧,管他是叫卡拉馬佐夫還是別的什麼,我總覺得他叫切爾諾馬佐夫……請坐,他何必讓您站起來呢?他說我沒有腿,腿是有的,可腫得像水桶,我上身都乾癟了。以前我很胖,現在您看,好像吞下了一根針……」
「不,不必了,謝謝。要是您肯給,我就拿上這個麵包。」說著阿廖沙拿起一個三戈比的法國式小麵包放進修士服的口袋裡。「白蘭地您也最好別喝。」他望著老人的臉,畏怯地勸道。
「您真是個瘋子。」麗莎神經質地說。「從一句玩笑居然得出了這麼個荒唐的結論!……哎呀,媽媽來了,也許來得真是時候。媽媽,您怎麼老是磨磨蹭蹭的,怎麼會耽擱那麼久呢!瞧,尤莉亞把冰也拿來了!」
「我本人也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跟您說……」阿廖沙說。「只是不知道從何談起。」
「您這是在侮辱我!」
「不對,信就在您身邊。我早就料到您會這樣回答的。信就在您這個口袋裡。我為自己這樣愚蠢的玩笑後悔了整整一夜。請把信立即還給我,馬上給我!」
「這是給我的,給我的,先生,這麼多錢,整整二百盧布!天哪!我已經整整四年沒見過這麼多錢了,天哪!還說是妹妹送的——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一、費拉蓬特神甫

「戲法,一種巧妙的戲法。」上尉依然輕輕地說。他的嘴歪到左邊,左眼眯縫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阿廖沙看,那目光彷彿死死固定在他身上。
「我們是根據古代的修道院規則戒齋的,大齋期間每逢星期一、三、五不開飯,星期二、四大家吃白麵包、蜜汁水果羹、野雲莓或者腌白菜加蒸麥粥。星期六吃白菜湯、豌豆麵條和麥片粥,全部放油。星期天吃白菜湯加魚乾和稀粥。復活節前一星期,從星期一到星期六,一連六天只吃麵包和水,不煮任何熟食,即使麵包和水也要有節制。也不是每天都可以進食,就像大齋的第一個星期那樣。星期五絕對禁止進食,星期六持齋到兩點,然後才可以吃少量麵包和水,喝一杯葡萄酒。星期四吃不放油的菜,喝點酒或吃點乾糧。洛迪基亞宗教會議對大齋期的星期四有明確規定:『在大齋的最後一個星期內不得放鬆持齋,否則將玷污整個大齋節。』我們那兒的持齋情況就是這樣。但怎麼能跟您相比呢,偉大的神甫!」小修士壯著膽補充說。「您一年到頭只吃麵包和水,連復活節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兩天吃的麵包夠您吃一周了。您這樣刻苦修行真是令人敬佩。」
「他怎麼樣?」阿廖沙問。「是不是告了你們的狀?」
男孩一聲不吭,只是擺出一副好鬥的姿勢等待著,他以為這次阿廖沙肯定會向他撲過去,可當他看到阿廖沙還是沒有向他撲去的時候,他完全氣瘋了,像一頭野獸似的跳起來向阿廖沙衝過去。沒等對方反應過來,那兇狠的男孩便伸出雙手使勁抓住他的左手,一低頭狠狠咬住了他的中指。他狠命地咬,過了十來秒鐘還不鬆口。阿廖沙疼得叫了起來,用盡全力抽出手指。男孩最後終於放開他,退了回去,保持著原來的距離。手指被咬破了,傷口就在指甲邊上,很深,一直傷到骨頭,血流如注。阿廖沙掏出手帕,緊緊地扎住受傷的手。他幾乎包紮了整整一分鐘,這時候男孩一直站在那兒等著。阿廖沙最後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
「他們剛才告訴我,您認識我,那為什麼您要用石頭扔我?」阿廖沙問。
「她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他。」
「現在您顯得平靜多了。」阿廖沙微微一笑。
他用鑰匙打開「小酒櫃」,斟了一小杯,一口氣喝下去,然後又鎖上小酒櫃,重新把鑰匙放進口袋。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廖沙說。
「我馬上去把這些東西都拿來,麗莎,只是你別嚷嚷,別著急。你看阿廖沙在不幸面前表現得多堅強。您這是在哪兒受了這麼嚴重的傷害,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有沒有告訴別人?有沒有給大家看過?他讓一位母親重新得到了兒子!」
「您究竟怎麼啦,我的好媽媽?」
「您的火氣也太大了。您這是對昨天的事還耿耿於懷。您最好去躺一會兒。」阿廖沙說。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嗎?」費拉蓬特說。「起來吧!」
「是的,早就說了。說了快三個星期了。你想,他到這兒來總不至於暗殺我吧?他來這兒總有什麼目的吧?」
「我敢起誓,」阿廖沙大聲說,「我哥哥一定會用最真誠的方式,最完滿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悔過,哪怕在那個廣場上當眾下跪也行……我一定會讓他這樣做的,否則他就不是我的哥哥。」
「伊凡走了。」他突然說道。「他千方百計地想奪走米佳的未婚妻。他住在這兒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惡狠狠地補充了一句,撇了撇嘴,看了阿廖沙一眼。
「就算聰明過頭吧,可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的手指以及其他種種事情使我多麼擔心哪!哎呀,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叫我難受得要命的不是某種個別的事情,也不是什麼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而是所有的事情,所有這一切的總和,這才是我無法忍受的。」
「親愛的媽媽,您這樣說可是太不明智了。要是您想糾正並馬上說幾句非常聰明的話,那麼,親愛的媽媽,您不該告訴剛才進來的這位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先生,儘管昨天發生了那件事,儘管大家都笑話他,可他今天還是決心上我們家,單憑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他不太機靈。」
「看到眼前這一切,」阿廖沙繼續說道,似乎沒有聽到麗莎的話,「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她是愛伊凡的,所以我才說了這些蠢話……現在會出什麼事呢?」
阿廖沙仔細打量著他,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人的態度好像有點生硬,性子急,肝火旺。儘管看樣子他剛才喝過酒,但沒有醉。他臉上的表情極端蠻橫同時卻又明顯地膽怯——這很奇怪。他很像那種長期唯唯諾諾、逆來順受,但突然跳出來想表現一下自己的人。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就像那種很想打您,但又很怕被您打的人。從他的話語和相當尖細的聲調里可以聽出一種瘋瘋癲癲的調侃味,時而氣勢洶洶,時而畏畏葸葸,以致顯得有點結結巴巴。他吐出「窮窩」這個詞的時候,彷彿渾身在顫抖,他瞪大了眼睛,一個箭步衝到阿廖沙面前,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位先生穿的那件深色的劣質土布大衣,打滿了補丁,油漬斑斑。他身上那條早沒有人穿的顏色很淡的方格褲子,料子很薄,皺巴巴的褲腳往上縮了一大截,就好像孩子長大了還穿著又短又小的衣服。
「行了。」他說,「您看,您把我咬得多疼。您不再咬了,是嗎?現在請您告訴我,我做了什麼對不起您的事?」
「是他自己先扔的!」穿紅襯衫的孩子用氣呼呼的童音喊道。「他真不要臉,剛才在教室里用鉛筆刀把克拉索特金扎得流血了。克拉索特金只是不願意去告密,但這小子該揍……」
「為什麼他不跟我說話?即使說起話來也總是裝腔作勢的,你哥哥伊凡是個卑鄙的傢伙!只要我願意,馬上就可以娶格魯申卡。只要有錢,你想幹什麼都可以,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什麼都能辦到。伊凡就怕我這樣做,所以處處提防著我,生怕我娶她,為此還唆使米佳娶格魯申卡,他想用這個辦法叫我放棄格魯申卡。(好像我不娶格魯申卡就會把錢留給他!)另一方面,如果米佳娶了格魯申卡,那麼伊凡就可以把他那有錢的未婚妻搞到手。你看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多精!你的伊凡真是個卑鄙的傢伙!」
德米特里不在家。那幢小房子的主人一家——一位老木匠、他的兒子和年邁的妻子——甚至帶著懷疑的神色望著阿廖沙。「已經有三個晚上沒回來了,沒準上哪兒去了。」老人這樣回答阿廖沙的再三追問。阿廖沙明白,他這是遵照預先的囑咐回答的。他問:「他是不是在格魯申卡那兒?或者又躲到福馬那裡了?」(阿廖沙故意挑明了說)房東一家聽了之後甚至用驚恐的目光看著他。「看樣子他們喜歡他,還護著他,」阿廖沙想,「這很好。」
「您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跟小學生們摻和在一起呢?尤其是您還穿著這身衣裳!」她怒氣沖沖地責問他,彷彿擁有支配他的權力似的。「您這樣做說明您自己也是個孩子!不過您一定要想辦法替我打聽到那個壞孩子,然後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因為這裏面一定有什麼秘密。現在談第二件事,不過先要回答我一個問題: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疼得這樣厲害,還能不能談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要談得有條有理?」
「您說什麼啊,我真不明白……」
「人話。」
阿廖沙突然說不下去了,沉默著。
「別纏著我!」男孩突然氣呼呼地大聲說,可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麼,眼睛里又露出凶光。
「你幹嗎這樣?」老人有點奇怪。「我們還會見面的,你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嗎?」
「噢,我說的幸福不是指您要離開我,當然不是指這個。」她突然臉帶社交場合那種可愛的微笑更正道。「像您這樣的朋友是決不會有這種想法的。恰恰相反,我失去您太不幸了(她突然迅速地跑到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跟前,抓住他的雙手,熱烈地握著)。我說的幸福是指您自己將有可能在莫斯科把我的處境,我眼前的種種可怕遭遇親口告訴姨媽和阿加莎,您可以如實地告訴阿加莎,但您要儘力顧憐我親愛的姨媽。您無法想象我昨天和今天早上是多麼不幸,我真不知道該怎樣給她們寫這樣一封可怕的信……因為這件事情在信里是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的……現在我寫這封信就容易多了,因為您將親自到她們那兒去並且把一切都當面解釋清楚。啊,我太高興了!不過使我高興的也只是這件事,再一次請您相信我的話。您自己對我來說當然是無法替代的……我馬上就去寫這封信。」她突然結束道,甚至已經向前跨了一步,準備走出這個房間。
阿廖沙剛出門,他就又走到酒櫃前,一口氣又喝了半杯。
「四天,簡直胡鬧!我問您,您是不是笑話我了?」
「你看到的是一棵榆樹,可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種景象。」

三、和小學生們相遇

「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我這是無意的。」
「我勸您暫時別讓他上學,」阿廖沙熱心地繼續道,「等他心裏平靜下來,等他的這股怒火消了以後再上學……」
「我一個人,可他們有六個……我一個人能把他們全打敗。」他突然說,眼睛里閃著亮光。
「您好,請坐,切爾諾馬佐夫先生。」她說。
阿廖沙沒有繞什麼彎子,直截了當地說出了這個有實用價值的意見。成年人如果想要一下子取得孩子的信任,尤其是一群孩子的信任,那麼非這樣做不可。開始的時候一定要採取認真的、一本正經的、完全平等的態度。阿廖沙本能地懂得這個道理。
「紅的好看些,白的像在醫院里。」他的話頗似格言。「你那邊的情況怎麼樣?長老好些了吧?」
阿廖沙只是聽他說,自己一聲不吭。
阿廖沙經過小橋,沿著圍牆走上山坡,徑直向那孤立無援的孩子走去。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他辦的這件事有一個情況突然在他腦海中閃過,並引起了他的極大興趣。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提到那個小男孩,小學生,上尉的兒子,跟在父親後面一面跑一邊哭,當時阿廖沙就已經閃過一個念頭:這小男孩想必就是剛才阿廖沙問他什麼事情得罪了他以後狠狠咬了阿廖沙手指的那個小學生。現在阿廖沙對這一點幾乎確信無疑了。雖然他自己還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就這樣,他用考慮不相干事情的辦法排遣自己的心事,並且決心不再去「想」剛才闖下的禍,不再用悔恨來折磨自己,而要著手辦事,至於結果怎樣那就隨它去。這麼一想,他的精神又完全振作起來了。他拐進德米特里哥哥住的那條衚衕的時候,感到餓了,便從口袋裡掏出從父親那兒拿的圓麵包,邊走邊吃。這又給他增添了力量。
「他跟您說什麼?」
「狠狠揍他,瞄準他扔,斯穆羅夫!」大家高喊著。但斯穆羅夫(那個左撇子)不用大家喊叫就已經作出反應,他立即進行回擊:他把一塊石子朝小渠對岸的男孩扔去,可沒有打中,石子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小渠對岸的男孩馬上又往人群里扔來一塊石頭,這一次直接對準了阿廖沙。石塊打中了阿廖沙的肩膀,相當疼。小渠對岸的男孩口袋裡裝滿了事先準備好的石子。他的大衣口袋鼓鼓的,在三十步外都看得很清楚。
於是他湊到阿廖沙耳邊,壓低了聲音,詭秘地繼續說道:
「什麼樹皮擦子?」阿廖沙囁嚅著問。
一清早,天還沒亮,阿廖沙就被叫醒了。長老醒來感到十分虛弱,但是還想下床坐到軟椅上。他神志很清醒,臉色雖然憔悴,卻依然明朗,幾乎帶著喜悅,眼神也是愉快、和藹的。「看來我熬不過今天了。」他對阿廖沙說。接著他想懺悔並立即領受聖餐。這些事向來都是由巴伊西神甫負責的。這兩項聖禮結束后,便開始舉行臨終塗油禮。幾位司祭都到齊了,修道室里漸漸擠滿了來自隱修院的修士。這時候天已大亮,修道院里的修士也陸續來了。這兩項聖禮都完成後,長老想跟大家告別,便一一同他們親吻。修道室太擁擠,先來的人只好出去,把位置讓給別人。長老又回到軟椅上。阿廖沙就站在他身邊,長老還是儘可能地跟大家談話、講道,他的聲音雖然微弱,但相當堅定:「我給你們講道講了那麼多年,也就是出聲說話說了那麼多年,因此說話成了我的習慣,而一說話就要給你們講道,不說話就難受,即使現在,親愛的神甫們和修士們,我這樣虛弱,還是改不了老脾氣。」他開玩笑說,親切地環視著擠在他身邊的人們。阿廖沙後來一直記著他當時說的那些話。他說話的口氣相當堅定,也大致能聽清,但他的話很不連貫,斷斷續續。他談了許多,似乎想在臨死前把一生中來不及說的話全部說出來,也不單單是為了說教,彷彿是渴望跟大家共同分享他內心的喜悅和歡樂,再次向大家傾吐自己的心裡話……
「聽說過這件事,先生。克拉索特金的父親是本地一位官員,也許還會有麻煩的……」
「他扔石塊也用左手。」第三個男孩說。就在這時候,有一塊石子正巧飛到了這群孩子中間,稍稍擦著了那個左撇子男孩,又飛到一邊去了。應該說,扔得還是很准、很用力的。這石子是小渠對岸的那個男孩扔的。
「尼古拉·伊里奇·斯涅吉廖夫,前俄國騎兵上尉,雖然因過失蒙受了羞辱,但畢竟還是上尉。不應該說是斯涅吉廖夫上尉,而應該說低三下四上尉,因為我後半輩子說話變得低三下四了。在屈辱中養成了低三下四說話的習慣。」
「您怎麼不害臊?我做了什麼對不起您的事?」他大聲喊了起來。
「得了吧,別像小丑那樣演戲了。要是有一個傻瓜進來,您會使我們丟臉的!」窗戶邊上那姑娘突然用一種厭惡和蔑視的口氣對父親大聲說道。
「難道這是他自己對你說的嗎?」阿廖沙問。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走到另外一個房間。
「我向您發誓,我對您說的全是真話!」阿廖沙大聲說道。上尉的臉紅了。
「您告訴我,我的寶貝,您聽我說,要是我收下來,那我不就成了下流坯了嗎?在您眼裡,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不成了下流坯了嗎?不,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聽我把話說完,聽我把話說完,先生。」他慌慌張張地說,兩隻手不時地觸摸阿廖沙。「您現在勸我收下這筆錢,說是妹妹送的,要是我真的接受了,您內心,您暗地裡不會輕視我吧,先生?」
男孩沒有回答,反而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然後又突然從阿廖沙身邊跑開了。阿廖沙慢慢地跟隨著他朝米哈伊洛夫大街走去。他久久地望著那男孩,只見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跑去,也許一邊跑一邊還在大哭。他打定主意,只要有時間就一定要找到他,並且一定要解開這個使他大惑不解的謎。但是現在他沒有工夫。
那男孩站在原地等著他。阿廖沙走到他跟前的時候,發現這孩子至多不過九歲,身材矮小,橢圓形的臉蛋蒼白瘦削,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舊大衣,因為過於短小而顯得十分難看。雙手露出袖子一大截。褲子的左膝上打著一大塊補丁,右腳靴子頭部大腳趾的地方有個大窟窿,顯然用墨水使勁塗過。兩隻鼓鼓囊囊的大衣口袋裡塞滿了石子。阿廖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疑惑地看著他。男孩根據阿廖沙的眼神立即斷定他不想打他,於是也收起了氣勢洶洶的架勢,甚至自己先開了口。
「我可不是來告狀的,我只是把情況說了一說……我根本不是要您去揍他。再說他現在好像在生病……」
「您……看見了?」小修士問。
「就是說先揪鬍子,再請求原諒……事情就此了結,雙方滿意,是這樣嗎,先生?」
「不許您就這樣走了!」麗莎喊道。
「不過這僅僅是現在一時的想法……一時的想法又算得了什麼呢?無非是昨天受了侮辱——這才有一時衝動的想法!」霍赫拉科娃太太突然忍不住說道,顯然她不想插嘴,但又按捺不住,終於冷不防說出了這個非常正確的想法。
「這兒空氣真新鮮,可我家裡的空氣確實渾濁,無論從哪一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如此。咱們慢慢往前走吧,先生。我非常希望我的話能讓您感興趣,先生。」
男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看。你一定要去。別難過,你該知道,在沒有把我在世上最後一句話親口告訴你之前,我是不會死的。我要把這句話告訴你,孩子,把這句話當做遺囑留給你。只留給你,親愛的孩子,因為你愛我。現在你先到你答應過的那些人那兒去吧。」
「謝天謝地,他總算沒有問我格魯申卡的事。」阿廖沙離開父親前往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時候,心裏想道,「不然也許會把昨天遇見格魯申卡的事告訴他。」阿九九藏書廖沙痛心地感到,隔了一夜,爭鬥的雙方都積蓄了新的力量,而隨著白天的來臨,他們的心腸變得更硬了:「父親既惱火又兇狠,他已經想出了什麼主意,而且非干不可。德米特里又怎麼樣呢?他在一夜之間同樣養精蓄銳,肯定也是又惱火又兇狠,自然也想出了什麼花招……啊,今天我無論如何要找到他……」
他內心確實非常痛苦,這種痛苦他以前很少體會到。他冒冒失失地跳出來「幹了件蠢事」。而且不是在別的方面,偏偏在愛情這種問題上闖了禍。「這方面我懂得些什麼?這種事情我能搞得清楚嗎?」他第一百次地問自己,羞得滿臉通紅。「單單羞愧倒也罷了,那是我應得的懲罰。糟糕的是,因為我的原因無疑將造成一系列新的不幸……長老派我出來是要我進行調解,使大家團結起來。難道這樣能讓大家團結嗎?」這時候他又突然想起他是怎樣讓大家「握手言歡」的,於是又羞愧得無地自容,「雖然我這樣做完全出於一片真心,但是往後應該學聰明些。」他突然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對於這個結論也並不覺得可笑。
說著巴伊西神甫又為他祝福。阿廖沙走出修道院,仔細揣摸這些出人意料的話,這時候他突然領悟到,這個一向對他十分嚴肅的修士如今出乎意料地成了他的一位新朋友和熱愛他的新導師——彷彿長老臨終前把他託付給他了。「也許他們之間確實有過這樣的安排。」阿廖沙突然想道。他剛才聽到的那番議論雖然出乎意料,卻都很有見地,正是這番議論而不是別的什麼話,恰恰證明了巴伊西神甫那顆火熱的心:巴伊西神甫急於要把少年的頭腦武裝起來,以便跟種種誘惑進行鬥爭,並且用一道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更加堅固的圍牆將上帝託付給他的少年的心靈保護起來。
「可她受了侮辱之後還哭過呢!」阿廖沙大聲說道。
「你有沒有看到這棵樹?」費拉蓬特神甫沉默了片刻后問道。
「爸爸,他是來向你告狀的!」阿廖沙熟悉的一個聲音在布幔後面的角落裡大聲說道,說話的就是他前不久遇見的那個男孩。「是我咬了他的手指!」布幔拉開了,阿廖沙看到前不久敵視他的那個男孩躺在牆角里聖像下由椅子拼成的床鋪上,身上蓋著自己的那件小大衣和一條舊棉被。很顯然,他身體不舒服,從那雙火一樣灼人的眼睛看來,他正在發燒。他看著阿廖沙,毫無懼色,好像在說:「我在家裡,現在你不敢拿我怎樣了。」
「你們這是幹什麼!不害臊嗎,先生們!六個打一個,你們會把他打死的!」阿廖沙大聲喊道。
「看看您身體怎麼樣。」阿廖沙說。
「怎麼回事?」麗莎驚慌地大聲問。「媽媽,犯歇斯底里的是我,而不是她。」
阿廖沙馬上聽從了他的吩咐,儘管離開這兒心裏很難過,但是長老答應把自己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說給他聽,更主要的是,把這句話當做最後遺言留給阿廖沙,這使他深受感動,興奮無比。他急著要走,想把城裡的事情辦完后立即趕回來。恰巧巴伊西神甫也給他說了幾句臨別贈言,這些話對他產生了出乎意料的強烈印象。這發生在他們倆都已經走出長老修道室的時候。
「我到這裏來……是為了那件事情……」
「從奧勃多爾的一座小修道院來,聖西爾維斯特爾修道院。」遠方來的修士恭恭敬敬地回答,滴溜溜轉動著一雙好奇而畏怯的眼睛打量著這位苦行者。
「咬了什麼手指?」上尉從椅子上欠起身。「他咬了您的手指,先生?」
「麗莎,你瘋了。我們走吧,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今天太任性了,我怕惹她生氣。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跟一個神經質的女孩在一起真夠受的!也許有您在身邊她真的想睡覺了。您怎麼能夠很快使她產生了睡意呢——真是幸運得很!」
「再也不喝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清了清嗓子,重新鎖上酒櫃,重新把鑰匙放進口袋,然後回到卧室,疲憊不堪地躺到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媽,我根本不知道他要來,我根本不是為了他才要到這個房間里。」
「他這是扔您吶,他是故意朝您扔的!因為您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您是卡拉馬佐夫家的嗎?」孩子們鬨笑著問。「注意,大家一起向他扔,放排炮!」
「聽我說,」阿廖沙含糊不清地說,那模樣就彷彿剛從屋頂上掉下來似的,「您馬上把德米特里叫來——我能找到他——讓他到這兒來,拉著您的手,再拉著伊凡哥哥的手,把你們的手聯結起來。您在折磨伊凡,僅僅是因為您愛他……您折磨他是因為您強迫自己愛德米特里……不是真正的愛……因為您強迫自己相信您是愛他的……」
「是這樣!是這樣!」霍赫拉科娃太太大聲說道。
「天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霍赫拉科娃太太又大聲嚷了起來。
「我只是順便來看一看,當然,我自己也有話想對您說……如果您允許的話……」
「你要經常記住,小夥子,」巴伊西神甫直截了當地說,「世間的科學匯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聖經》告訴我們的那些天國的事情都分析得清清楚楚,尤其在最近這個世紀更加如此。經過世界各國學者的殘酷分析之後,以前一切神聖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但學者們僅僅對個別內容逐一加以分析,卻把整體忽略了,簡直盲目到令人驚訝的程度,但是整體依然不可動搖地屹立在他們跟前,連地獄之門也無法制服它。這整體不是已經存在了整整十九個世紀,不是直到如今還存在於每個人心靈里和民眾的行動中嗎?即使在那些破壞一切的無神論者的心靈中,這整體照樣不可動搖地存在著!即使那些背棄了基督教並且反對基督教的人,實際上內心依然一成不變地保留著基督的形象,無論是他們的智慧還是他們的熱情,至今都無法創造出另外一個比基督早就指明的形象更加高尚和道德的形象。儘管做過種種嘗試,但結果也只是製造出了一些畸形的怪物。年輕人,你要特別記住這一點,因為你那即將去世的長老指派你要到俗界去。也許當你回想起今天這個重大的日子的時候,你也不會忘記我這些發自內心的臨別贈言,因為你還年輕,而俗界的種種誘惑很強大,你很難抵擋得住。現在你去吧,我的孤兒。」
「一點也沒有。我看了信之後立即認為這一切都會如願以償的。一旦佐西馬長老死了,我就馬上離開修道院。然後繼續學業,通過考試。到了法定年齡,我們就結婚。我會愛您的。儘管我沒有時間仔細考慮,但我想我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而長老吩咐我一定要結婚……」
「您怕水嗎?」麗莎問道。
「那麼您不打算上訴了,是嗎?」

五、客廳里的折磨

「我不認識您,難道您認識我嗎?」阿廖沙追問道。
突然,他又抬起右腳,狂怒地衝上去用腳跟惡狠狠地踩那兩張鈔票,每踩一下,就氣喘吁吁地叫一聲。
「明天,去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臉色馬上大變。「不過……我的天哪,這太幸福了!」她大聲喊道,在一剎那間她的聲音完全變了,她的眼淚也在一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身上這種奇怪得令阿廖沙驚訝不已的變化的確是在一剎那間發生的。剛才還是感情衝動、飽受委屈、哭哭啼啼的可憐姑娘,轉眼間變成了一個鎮定自若、春風得意、喜不自勝的女人。
「這就夠了,喝一杯送不了命。」
「您還不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太壞了。打死他還便宜了他。」穿短褂的男孩眼睛里冒著火,看樣子他年齡最大。
「這不奇怪,麗莎,這不奇怪……你這樣調皮搗蛋,真的會使我歇斯底里的。不過她的確病得很厲害,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又是發燒,又是呻|吟,鬧了整整一夜!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叫來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他說他一點兒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得觀察些時候。這位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每次來總是說他一點兒也不明白。您一來,她就大叫一聲犯了病,還硬要別人把她轉移到原來的房間里……」
「您的話太可怕了!偉大而崇高的神甫。」小修士的膽子越來越大。「聽說您的名聲很大,連遠地方的人都知道您跟天神一直有來往,這是真的嗎?」
「天神能變,聖靈也能變。聖靈不一樣,聖靈還能變成別的鳥下凡:有時變成燕子,有時變成金絲雀,有時變成山雀。」
「這不是實話,麗莎,尤莉亞跑來告訴您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來了,她一直守著你。」
「您要小心。」孩子們在他背後大聲警告說。「他不會怕您的,他會冷不防用刀子扎您……就像扎克拉索特金一樣。」
「進來,到我這兒來。」她用命令式的堅決口氣喊道。「現在別說蠢話了!天哪,剛才您為什麼站在那兒一直不吭聲?媽媽,他會失血過多的!您這是怎麼搞的?先拿水來,拿水來!應該把傷口洗一洗,直接伸進冷水裡止疼,浸在水裡,一直浸著……快,快拿水來,媽媽,倒在洗涮缸里,快呀!」她心慌意亂地喊著。她嚇壞了,阿廖沙的傷把她嚇壞了。
「我總不可能知道他會帶著一隻受傷的手指來吧?要真是那樣的話,也許會故意這樣做。我天使一般的好媽媽,您現在也說起聰明過頭的話了!」
「這太使我感動了,先生,太使我感動了,太感動了,我這個人很容易動感情。現在請允許我向您全面介紹一下:這是我一家人,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我的親骨肉。要是我死了,有誰去顧惜他們呢?我活著的時候,除了他們,又有誰來照顧我這糟老頭呢?上帝為每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都作好了安排,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因為像我這樣的人,總得有人照顧啊……」
「我……我是阿列克謝·卡拉馬佐夫……」阿廖沙回答。
「他會向你賠罪的,他會在大庭廣眾面前向您下跪的。」阿廖沙再次喊道,他的目光在燃燒。
「現在不太疼了。」
「爸爸,唉,爸爸!」在這之前一直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的駝背姑娘突然叫道。接著又突然用手帕掩住了眼睛。
她突然迅速轉過身,又消失在屏風後面,使阿廖沙都沒來得及說一句話,——而他本來是很想說幾句話的。他很想請求她原諒,責備他幾句——總之想要說點什麼,因為他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不說出來他是絕對不願離開這個房間的。但是霍赫拉科娃太太卻抓住他的手,親自把他拉了出去。到了前室,她又像剛才那樣讓他站住。
「他能說話。」
他抓住阿廖沙的手,帶著他走出房間,徑直來到大街上。
說到最後幾句話,他又變得怒不可遏了。
「您怎麼啦?」阿廖沙不知為什麼哆嗦了一下。
「我這就揍他,先生!馬上就揍,先生。」上尉已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怎麼會沒有呢,麗莎,好像我說的是蠢話似的。您說的那個男孩被瘋狗咬了,他就成了瘋孩子。這瘋孩子可能再去咬傷周圍的人。瞧,她給您包紮得多好啊,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可沒有這樣的本領,現在您還疼嗎?」
「上帝可以作證,這是無意間養成的。原來說話一直沒有低三下四,一輩子都沒有低三下四,突然栽了個跟頭,爬起來就開始低三下四了。這是上帝的安排。我看得出您對現代的種種問題很感興趣。但為什麼您對我也這麼感興趣呢?您看我居住的環境就無法招待貴客。」
「我從來沒有想到,也無法想象會有這樣的事!」阿廖沙突然傷心地大聲說道。
「您……您……您是個小瘋子……您就是這種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說道,她的臉色煞白,嘴都氣歪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大笑著從座位上站起來,帽子已經拿在手裡。
「儘管我一點兒也不認識您,這是第一次見到您,」阿廖沙說,語氣依然十分平靜,「但是我肯定有過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不然您也不會這樣無緣無故地折磨我。那麼我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您的事,您能告訴我嗎?」
「這話是你說的,」老人突然說,彷彿第一次才想起來似的,「因為是你說的,我不生你的氣。要是伊凡給我說這個話,我準會火冒三丈。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心平氣和,平常我可是個兇狠的人。」

六、小木屋裡的折磨

「穿綢褲子的修士!」男孩喊道,依然用那種兇狠而挑釁的目光注視著阿廖沙。他以為阿廖沙現在肯定會向他衝過去,因此擺好了架勢,可是阿廖沙轉過身看了他一眼便走開了。沒等他走出三步,男孩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最大的卵石狠狠地砸在他背上。
「等一會兒!請稍留片刻!我想聽聽這個人的意見,我對他是絕對信賴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請您也別走。」她又對霍赫拉科娃太太說。她讓阿廖沙坐到自己身邊,而霍赫拉科娃則在她對面坐下,與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並排。
她臉上洋溢著喜悅,這使阿廖沙感到十分傷心,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又突然回來了。她手裡拿著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
「不過現在先不談這個,完全不談這個,您聽我說,」阿廖沙繼續大聲說道,「您聽我說!有人托我一件事:我那位大哥,就是德米特里,也侮辱了他的未婚妻,一位非常高尚的姑娘,您一定聽說過她。我有權把她受到的侮辱告訴您,我甚至必須這樣做,因為她知道您受了委屈,聽說了您的不幸處境,剛才委託我……馬上給您送點補助來……不過這隻是她自己的一點心意,不代表拋棄她的德米特里,完全不代表他,也不代表我,不代表他的弟弟,不代表任何別的人,只代表她自己!她懇求您接受她的幫助……你們倆受了同一個人的欺負……她受了與您相同的(就程度而言)委屈之後就想到了您!這等於妹妹來幫助哥哥,她就是這樣委託我一定要說服您收下這二百盧布,就像收下妹妹給的那樣。這件事任何人都不知道,決不會出現任何的流言蜚語……這是二百盧布。我發誓,您一定要收下,否則……否則世界上的人都只能互相仇視了!但是世界上畢竟還有兄妹之情……您有一顆高尚的心靈……您應該明白這一點,應該明白!……」
「您人不凶,就是脾氣不好。」阿廖沙笑著說。
「且慢,親愛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我還沒有說出最要緊的話,還沒有說出昨天晚上我最後的決定。我覺得,我的決定對我自己來說也許是可怕的,但是我預感到這決定我絕對不會改變,無論如何不會改變,一輩子都不會改變,肯定是這樣。我親愛的、善良的、始終不渝的、洞察人心的顧問和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他完全支持我並稱讚我的決定……他知道我的決定。」
「您沒做什麼錯事,您的行為非常出色,簡直像天使一樣。」霍赫拉科娃太太興奮地對懊悔不已的阿廖沙說,聲音又輕又急。「我要盡量不讓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離開……」
「瞧他渾身哆嗦的樣子,簡直跟犯了抽風一樣。」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怒氣沖沖地說。
「我本來打算去法院告他,」上尉繼續說道,「但是請您去翻一翻我們的法典,我受了人身侮辱又能得到多少賠償呢,先生?這時候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把我找去,衝著我吼道:『看你敢告!要是你到法庭去告他,我就有辦法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揍你是因為你幹了欺騙的勾當,到時候反而把你自己送上法庭受審。』只有上帝知道,這欺騙的勾當是誰讓乾的?我這樣的小角色是按照誰的命令乾的?……不就是奉了她本人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命令嗎?她還威脅說:『我還要永遠永遠把你趕走,以後別想在我這兒掙到一分錢。我還要告訴我的買賣人(她就是這樣稱呼那老頭兒的:我的買賣人),讓他也把你趕走。』我心裏想,假如那買賣人也趕我走,到時候我上哪兒去掙錢!要知道現在我只能靠他們兩人了,您父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僅由於一個不相干的原因而不再信任我,先生,而且想利用我寫下的收據把我送上法庭。由於這些原因,我只能忍氣吞聲,先生。再說您也看到了我家那個窮窩,先生。現在請您告訴我,伊柳沙他剛才咬您手指咬得很疼嗎?在家裡我當著他的面不敢細問。」
阿廖沙推開門,跨進門檻。他來到了一間雖然相當寬暢但擠滿了人和各種家什的小木屋裡。左邊有一個很大的俄式爐子。爐子與左邊的窗戶之間系著一根貫穿整個房子的繩子,繩子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爛衣服,左右兩側挨牆各放著一張床,床上鋪著編織的被子,左邊那張床上高高地堆著四個花布枕頭,一個比一個小。右邊那張床上只看見一個很小的枕頭。靠門口有一小塊地方不知用布幔還是被單隔著,布幔搭在橫過房子一角的繩子上。布幔後面也有一張由連著牆壁的長板子和一把椅子拼成的床。簡陋的農家用的四方木桌從門口正上方移到了中間靠近窗戶的位置。房子有三扇窗,每一扇鑲著四小塊霉點斑斑的綠玻璃,光線很暗,而且關得嚴嚴實實,因此屋子裡顯得又悶又黑。桌子上放著一隻平底鍋,鍋里殘留著吃剩的煎雞蛋,桌上還有一片啃過的麵包,此外還有一隻小瓶,瓶底里剩下一點點酒。靠左邊床鋪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花布衣服,模樣像貴婦人。她的臉又瘦又黃;深陷的兩頰使人一看就知道她有病。但是最使阿廖沙驚訝的還是這位可憐的太太的眼神——充滿疑問,同時又非常傲慢。阿廖沙向男主人說明來意的時候,這位太太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充滿傲慢和疑問的栗色大眼睛不停地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在這位太太身邊,靠左邊窗戶的地方,站著一位年輕姑娘,她相貌很難看,火紅色的頭髮稀稀拉拉,衣著雖然整潔,卻很寒酸。她厭惡地仔細打量著走進來的阿廖沙。右面床邊還坐著一位女人。那是個十分可憐的人,也是個年輕姑娘,二十上下,駝背,瘸腿,他們後來告訴阿廖沙,她的雙腿癱瘓了。她的兩根拐杖就放在旁邊的角落裡,在床和牆壁之間。這可憐的姑娘的一雙異常美麗而善良的眼睛帶著一種平靜而溫順的神色望著阿廖沙。方桌子旁邊坐著一位四十五歲光景的先生,正在吃剩下的煮雞蛋。他瘦小羸弱,火紅色的頭髮,稀疏的火紅色鬍子像一把蓬亂的洗澡用的樹皮擦子(阿廖沙後來回想起,不知為什麼他一看到這把鬍子,腦子裡立即出現了這個比喻,尤其是「樹皮擦子」這個詞兒)。顯然,剛才從門后大聲問「誰啊?」的就是這位先生,因為房間里沒有別的男人。可是阿廖沙走進去的時候,他彷彿從方桌旁邊的長椅上一下跳了起來,趕緊用一塊有破洞的餐巾擦著嘴,飛快地跑到阿廖沙跟前。
「他的情況很糟,也許今天就會死的。」阿廖沙回答。可他父親竟然沒聽清楚,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問的問題。
「是的,咬我了。剛才在街上他跟一群孩子互相扔石塊,他們六個人打他一個,我走到他跟前,可他竟向我扔石塊,接著又把另一塊石塊扔到我頭上。我問他: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他突然衝過來狠狠地咬了我的手指,我不知道是為什麼。」
「千萬別進來!」麗莎喊道。「現在千萬別進來!您就這樣隔著門說話吧。為什麼您成了天使?我只想知道這件事。」
「是怒火,先生,」上尉接過話頭說,「正是怒火,先生。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您不知道,先生。讓我詳詳細細告訴您。情況是這樣的,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之後,他那些同學開始譏笑他,叫他『樹皮擦子』。學校里的那些孩子都不懂得同情,分開來看,一個個都是天使,可湊到一塊兒,尤其在學校里,他們就往往沒有一點同情心了。他們譏笑伊柳沙,惹他生氣了,換了個一般的孩子,性格懦弱的孩子,也就忍氣吞聲了,只會為父親感到慚愧。可這孩子為了替父親報仇,居然敢於獨自一人去跟大家作對,他要捍衛父親,捍衛真理,先生,捍衛正義,先生。因為當初他吻您哥哥的手,向他高喊:『饒了我爸吧,饒了我爸吧』的時候,他心裏那種滋味只有上帝和我才知道,先生。您看,我們的孩子——不是你們的孩子,而是我們的孩子,先生,我們這些受人歧視但心靈高尚的窮人家的孩子,先生,總共九歲就懂得了人間的真理,先生。有錢人家的孩子哪能懂呢?他們一輩子也達不到這樣的深度,可我的伊柳沙在廣場上吻您哥哥的手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已經透徹地懂得了真理,先生。」上尉慷慨激昂地甚至帶點狂熱地說read.99csw.com,還把右手握成拳,往左手的手掌里一擊,彷彿想用這種形象的動作表示「真理」是怎樣擊倒了他的伊柳沙的。「當天我的伊柳沙就發高燒了,先生,說了一夜的胡話。那天他很少跟我說話,甚至一聲都不吭,但是我注意到他在角落裡一直盯著我看,身體越來越靠近窗口,裝出做功課的樣子,可我發現他腦子裡想的根本不是功課,第二天我喝酒了,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先生,我真是個有罪的人,先生,借酒澆愁,先生。他媽媽當時還哭了,先生——我很愛他媽媽,先生——我心裏難受,就把最後一文錢也拿去喝酒了。先生,請您不要瞧不起我,在我們俄國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們這兒善良的人就是那些醉得最厲害的人。那天我躺在床上,醉得連伊柳沙的情況都記不大清楚了,而就在那一天,那些孩子在學校里從早上就開始嘲笑他,他們大聲高喊:『樹皮擦子!你父親被人揪住樹皮擦子往酒館外拖,而你在旁邊一面跑一面求饒。』第三天他放學回家,我一看:他面無人色,臉色灰白,我問他怎麼啦?他不吭聲。在家裡當然不便談話,他媽媽和兩個姐姐會馬上摻和進來——況且我兩個女兒什麼都知道了,甚至在第一天就都知道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經開始嘮嘮叨叨地說:『你們這些小丑,你們能幹出什麼好事?』我說:『說得對,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們又能做出什麼好事?』那天我就這樣把事情敷衍過去了,到了傍晚的時候,我就帶著他去散步。您要知道,以前我也每天帶他出去散步,就是沿著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從我們家門口到那塊巨石,就是那塊孤零零地躺在籬笆旁邊路上的巨石,那巨石就是本市牧場的起點。這地方又空曠又美麗,先生,我和伊柳沙正走著,我像往常那樣拉著他的手。他的手很小,手指很細,冰涼冰涼的,因為他胸部有病。『爸爸!爸爸!』他叫我。『怎麼啦?』我問他,看到他的眼睛正在冒火。『爸爸,他太欺負人了,爸爸!』我說:『有什麼辦法呢?』『不能跟他和解。爸爸,不能和解。同學們說,他為這件事給了你十個盧布。』我說:『沒有,伊柳沙,現在我說什麼也不會拿他的錢!』他聽了渾身發抖,一把抓住我的雙手吻起來。他說:『爸爸,爸爸,你要跟他決鬥。同學們譏笑我,說你是膽小鬼,不敢跟他決鬥,只能向他討十個盧布。』『我不能去跟他決鬥,伊柳沙。』我回答說,還簡單地把剛才跟您說的那些道理告訴了他。他聽完了我的話說:『爸爸,爸爸,千萬別跟他和解,我長大后就跟他決鬥,我一定要殺死他!』他的兩隻眼睛冒著火花,好像在燃燒。不管怎麼樣,我總是父親,應該跟他說實話。我說:『殺人是有罪的,就是決鬥也一樣。』他說:『爸爸,爸爸,我長大了一定要把他摔到地上,用我的劍砍掉他的劍,我衝上去把他打倒在地,用劍在他頭上揮舞,還要告訴他:我本來可以馬上殺死你,但我饒了你,你滾吧!』您瞧,那兩天他腦袋裡想的儘是這些,他日日夜夜想的就是用劍報仇雪恨的事,也許夜裡說夢話也說這件事,先生。從此以後,他放學回家的時候總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這些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您說得對,先生,我再也不讓他到那個學校去了。我一聽說他一個人跟全班同學作對,一個人向大家挑釁,自己變得十分兇狠,心裏憋著一團火——我當時就為他非常擔憂。我們重新出去散步。『爸爸,』他問我,『爸爸,是不是有錢人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厲害?』『是的,』我說,『伊柳沙,世界上沒有比有錢人更厲害的了。』他說:『爸爸,我一定會發財的,我要去當軍官,把敵人統統打敗,沙皇會給我獎賞的,等我回來的時候誰也不敢欺侮我了。』他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嘴唇依然在哆嗦,接著說:『爸爸,我們這個城市真不好,爸爸。』『是啊,伊柳沙,』我說,『我們這個城市是不太好。』他說:『爸爸,咱們搬到別的地方,到一個好的城市去,那兒的人都不認識我們。』『一定搬,』我說,『一定搬,伊柳沙,只要積攢起一筆錢就搬。』對於這樣一個能夠使他擺脫陰暗思想的機會我感到非常高興,於是我們開始幻想怎樣搬到另一個城市。『我們買一匹馬,一輛大車,讓媽媽和兩個姐姐坐到車上,給她們加個頂篷,咱們爺兒倆就在一邊走,偶爾也讓你上去坐一會兒,我就在一邊走,因為要愛惜自家的馬,總不能全家都坐上去。今後我們就照這樣的辦法搬走。』他對這個計劃非常贊成,當然主要是因為他將有一匹馬,自己可以騎馬了。您知道,俄國的男孩生來都是愛馬的。我們談了很久。我想,謝天謝地,我總算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使他平靜下來了。這是前天的事,可昨天情況又變了。早上他去那個學校上學,放學回來的時候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臉色非常難看。傍晚,我拉著他的手,帶他出去散步,可他一聲不吭,保持沉默,這時候起了風,太陽隱沒了,透出一股秋天的涼意,況且天也漸漸黑了——我們走著,兩人的心情都很憂鬱。我說:『孩子,我們將來怎樣動身?』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話題上。可他還是沉默不語。我只感到他的細小的手指在我手裡哆嗦。唉,糟了,我想,又有什麼新的情況了。我們走到這塊巨石旁邊,就像現在這樣,我坐在巨石上。天空中陸續出現了一兩隻風箏,發出嗡嗡的聲音,可以看到三十來只風箏。現在正是放風箏的季節,先生。我說:『伊柳沙,我們也該把去年那隻風箏拿出來放了,我先修一下,你把它藏在哪兒了?』我那孩子沒有回答,眼睛看著旁邊,側身對著我。這時候風突然呼嘯起來,颳得滿天都是沙子……他突然向我撲過來,兩隻小手拽住我的脖子,緊緊地抱住我。您知道,那些平時寡言少語的高傲的孩子,往往能夠長時間地把眼淚憋在肚裏,可是一遇到特別傷心的事情,就會一下子爆發出來,這時候眼淚就像泉水那樣噴涌了,而不是一般的流淌,先生。他那滾滾的熱淚沾濕了我的整個臉。他像抽風似的號啕大哭,渾身發抖,緊緊地抱住我,而我坐在石頭上。他哭喊著:『爸爸,爸爸,親愛的好爸爸,他太欺負你了!』我聽了也忍不住放聲痛哭,我們父子倆緊緊摟著,坐在一起渾身哆嗦。他喊我:『爸爸!爸爸!』我叫他:『伊柳沙,伊柳沙!』當時誰也沒有看見我們,先生,只有上帝看到了,沒準還會記在我的履歷表上。請您感謝您的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先生,我決不會為了滿足您的要求而揍我的孩子!」
「怎麼扯到結婚的事呢,麗莎?你幹嗎說這些?你說這種話太不合適了……那男孩兒也許是瘋了。」
「爸爸,爸爸!你幹嗎跟他……別理他,爸爸!」小男孩突然大聲說,從床上欠起身,用那火一般灼人的目光望著父親。
阿廖沙不知如何回答。
阿廖沙真是喜出望外,想不到他給這個不幸的人帶來這麼大的幸福,而且他竟然願意接受這份幸福。
「您這次發脾氣完全是有道理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可以馬上滿足您的要求。請您戴上您的帽子,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這就去拿帽子——咱們走吧,有一句重要的話要跟您說,不過不是在這屋子裡。您瞧這位坐著的姑娘,她是我女兒,先生,尼娜·尼古拉耶芙娜,先生,我忘了向您介紹——她是天使的化身……天使下凡……您要明白這一點……」
「不,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都怪我不好!」懊喪不已的阿廖沙反覆說道,他因為自己闖了禍而慚愧得無地自容,甚至用雙手捂住了臉。
小修士站起來。
「現在我好像一切都明白了,」阿廖沙憂傷地輕聲回答說,繼續坐在那兒。「看來您兒子是個好孩子,他愛父親。他咬我是因為我哥哥欺負了您……這件事現在我明白了。」他猶豫地重複了一句。「但是我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現在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這我知道,假如他能上您家來,或者最好在原來那個地方跟您重新見面,那麼他會當眾向您道歉的……如果您願意的話。」
「能預見到這種事!能預見到這種事!」周圍的修士們紛紛附和說。但巴伊西神甫又皺起眉,請大家暫時不要把這件事向其他任何人聲張。「現在還有待于進一步證實,因為俗界中輕率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這件事也可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好像是為了留有餘地,但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保留意見。這是旁邊聽的人也都看得很清楚的。此刻「奇迹」已經傳遍了整個修道院,甚至連許多到修道院來做彌撒的人也都知道了。對這個奇迹最為驚訝的要數昨天剛從遙遠的北方,從奧勃多爾聖西爾維斯特爾修道院來的那位小修士。昨天他還站在霍赫拉科娃太太旁邊向長老膜拜,曾經指著那位太太的「被治愈」的女兒真誠地問他:「你怎麼有膽量做這種事情?」
不一會兒,他來到了霍赫拉科娃家門口。這是一幢石頭建成的漂亮的兩層樓私宅,是我們城裡最好的房子之一。雖然霍赫拉科娃太太大部分時間住在擁有大片地產的另一個省里,或者住在擁有私邸的莫斯科,但在我們城裡她也有一幢祖傳的私宅。她在我們縣裡擁有的地產是她三處地產中最大的,然而迄今為止她很少到我們省里。阿廖沙剛進外房,她就跑著迎了出來。
「媽媽,為什麼他的行為像天使?」又傳來了麗莎的聲音。
「我也要吻你,麗莎。你聽我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霍赫拉科娃太太與阿廖沙出去的時候,用神秘而嚴肅的口氣急促地低聲說,「我不想給您作任何暗示,也不想去揭這個底,但是您一進去就可以親眼看到那兒所發生的一切,真可怕,簡直是一出離奇的喜劇:她愛的是您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可硬要使自己相信愛的是您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太可怕了!我跟您一起進去,如果他們不趕我走,那我等著看最後的結局。」
「他是個左撇子。」另外一個健壯的十一二歲男孩搶著回答說。其餘五個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阿廖沙。
「得了,媽媽,別再提赫爾岑斯圖勃了。」麗莎快活地笑了。「快把棉紗團給我,媽媽,還有藥水。這叫醋酸鉛治傷藥水,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現在想起了這個藥名,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治傷藥水。媽媽,您能想象嗎,他來的路上跟幾個孩子在街上打了一架,這是一個男孩把他咬傷的,您瞧,他自己不也是一個孩子,一個小孩子嗎?媽媽,他這種樣子能結婚嗎?媽媽,您能猜想嗎,他還想結婚呢。您想想,他結婚不是一件很可笑很可怕的事嗎?」
「一點也沒笑話您。」
「是啊!」小修士感嘆道。
「您去問他吧,去問他吧。」孩子們笑了。
「答應過……父親……兩位哥哥……還答應過別人……」
「這就是你們的錢,少爺!你們的錢,少爺!你們的錢,少爺!你們的錢,少爺!」突然他往後跳了一步,昂首挺胸地站在阿廖沙面前。他的整個模樣顯示出一種無法形容的驕傲。
「難道你沒聽說過以利亞的心知能力嗎?他會抱住你把你帶走……」
他說話的口氣極不友好,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對著鏡子仔細地看了看自己的鼻子(也許這是他今天早上第四十次照鏡子)。他又動手把裹在額頭上的紅色手帕扶得雅觀些。
「哎喲,麗莎,你盡開玩笑。不過要是你真的想睡一會兒,那再好沒有了!」霍赫拉科娃大聲說道。
「你家裡的人在等著你嗎,孩子?」
「天神變成鴿子嗎?」
「你們要彼此相愛,神甫們,」長老教導說(僅據阿廖沙後來的回憶),「要愛上帝的子民,我們並不因為自己來到了這裏並且關在這院子里修身養性而比俗界的人更神聖,恰恰相反,凡是來到這裏的人,單憑著他要進修道院就說明他意識到自己不如俗界的人,不如世界上所有的人……修士在這院子里修行的時間越長,就越能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否則他就根本沒有必要到這裏來。只有當他意識到自己不如所有俗界的人,而且在所有人面前,對人類所有罪惡,無論是全體的還是個人的,都負有責任,只有到那時候我們才算達到了修鍊的目的。你們應該知道,親愛的,我們每一個人對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罪的,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不但是因為我們都參与了整個世界的罪惡,而且每個具體的人對於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每個人都是有罪的。這種認識不僅是每一個修士,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的終極目標,因為修士實際上並非是什麼特殊的人,他們只不過做了世界上所有人應該做的事。只有到那時候,我們的心才能悲天憫人,才能擁有一份廣博無垠、包羅萬象、不知饜足的愛。到那時候你們每個人都能夠用愛去獲得整個世界,用自己的眼淚洗盡世界的罪惡……你們人人應該省察自己的良心,人人應該不斷地自我懺悔。你們不要怕自己的罪惡,即使意識到是罪惡也不用害怕,只要悔過就行,但不能跟上帝講條件。我再說一遍,你們不要驕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驕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驕傲。不要憎恨那些排斥你、侮辱你、謾罵你、誹謗你的人。不要憎恨那些無神論者、教唆犯和唯物主義者,不僅對他們中間那些善良的人,就是對那些兇惡的人也不要憎恨,因為他們中間也有許多好人,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們為他們祈禱的時候要這樣說:主啊,救救所有那些無人替他們禱告的人吧,救救那些不願意向你祈禱的人吧。而且還應該馬上補充說:主啊,我這樣祈禱並不是出於高傲,因為我自己比所有人都要卑劣……你們要愛上帝的子民,不要讓外來人奪走羊群,因為如果你們沉湎於怠惰並自命清高,尤其是一味追求私利,那麼四面八方的人會來奪走你們的羊群。你們要不斷地向人們講解福音書……不要貪圖錢財……不要貪圖金銀,不要斂財……要信奉上帝,舉起旗幟。要高高舉起旗幟……」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看到阿廖沙進來,趕緊興沖沖地對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離開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
「我怎麼會不知道您找我有事,先生?假如沒有事您是決不會來找我的。其實您來是要告我兒子的狀吧,先生?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先生。順便我給您談談我兒子:剛才在家裡我不便對您細說,先生,現在在這裏我可以把那個場面詳細告訴您,先生。您看見么,這把『樹皮擦子』原來要濃密些,先生,那還僅僅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我這是指我的這把鬍子,先生。您哥哥揪住我的鬍子,把我從酒館里拉到了廣場上,正巧這時候小學生們放學回家,伊柳沙也跟他們在一起。他一看見我這副模樣,立即向我撲過來,大聲喊著:『爸爸!爸爸!』他緊緊抓住我,摟著我,想把我拉開,他對欺侮我的那個人喊道:『放開他,放開他,他是我爸爸,您饒了他吧!』他就是這麼說的。『您饒了他吧。』他用那雙小手拉住他,拉住他,拉住他的手,就是這隻手,還吻了他呢,先生……當時他那小臉蛋的模樣我記得清清楚楚,先生,沒有忘記,先生,也永遠忘不了,先生!……」
「您看,我們家的情況就是這樣!」母親攤開雙手,指著兩個女兒。「就好像一團烏雲飄過,雲一散,我們家的天空又明朗了。以前我們在軍隊里的時候,經常有許多這樣的客人來拜訪我們。孩子他爹,我可不是瞎說的。誰喜歡什麼樣的人,就讓他喜歡好了。那時候教堂助祭太太來說:『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個心腸極好的人。而娜斯塔西婭·彼得羅芙娜是地獄里的魔鬼。』我回答說:『各人有各人的愛好,你總改不了嚼舌頭的臭脾氣。』她說:『你呀,你別那麼放肆。』我對她說:『你這臭嘴,用得著你來教訓我嗎?』她說:『我給你帶來點新鮮空氣,你身上有股臭味。』我說:『你去問問所有的軍官先生,我身上的氣味臭不臭?』從那時候起,我心裏一直惦記著這件事。不久前,我像現在這樣坐在家裡,看到從前常來我家過復活節的將軍走進我們家。我問他:『大人,可以對一位體面的太太說給她帶點新鮮空氣進來這種話嗎?』他回答:『是的,你們家裡最好把氣窗或門打開,因為你們這兒空氣不新鮮。』瞧,都是這副德性!我的氣味關他們什麼事?死人的氣味要難聞得多。我說:『我不想弄髒你們的空氣,我要定做一雙鞋,我要離開這裏。』親愛的,你們別責怪親生母親!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孩子他爹,是不是我不討你喜歡了?可我還有伊柳沙。他放學回家,他愛我。昨天還帶回來一個蘋果,請原諒,親愛的,請原諒,寶貝,原諒親生母親,原諒我這孤苦伶仃的女人。為什麼你們討厭我身上的氣味?」
長老說的話比起這裏轉述的和阿廖沙追記的要凌亂得多。有時候他說著說著會突然停下來,似乎要歇一下,喘口氣,但情緒好像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大家津津有味地聽他講話,雖然許多人對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如同墜入了雲霧之中……後來大家都回想起了這些話。阿廖沙中間偶爾離開了一會兒,他對於那些把修道室里裡外外圍得水泄不通的修士們普遍的激動和期待感到驚訝。有些人的期待幾乎帶著惶恐不安,而另外一些人則顯得莊嚴肅穆。大家全都期待著長老升天後會出現某種偉大的奇迹。這種期待從某種觀點看來幾乎是輕率的,可是連那些最嚴肅的神甫也不免受到了這種影響。司祭巴伊西神甫的臉色比誰都嚴肅。阿廖沙之所以離開修道室,是因為拉基京讓一位修士悄悄把他叫了出去。拉基京從城裡帶回來一封霍赫拉科娃太太寫給阿廖沙的奇怪的信。霍赫拉科娃太太告訴阿廖沙一個非常有趣非常及時的消息。事情是這樣的:昨天那些來向長老膜拜、請求他祝福的平民女教徒中間有一位住在城裡的老太太,是一位士官的寡婦,名叫普羅霍羅芙娜。她的兒子瓦夏因為公務到遙遠的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她已經一年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她問長老:是不是可以為她兒子舉行追祭儀式,祈禱他的亡靈安息。長老嚴肅地回答說,這是絕對不允許的,這種做法無異於妖術。但接著原諒了她的無知,最後還像「算命那樣」(霍赫拉科娃太太信上是這麼說的)安慰她:「她的兒子瓦夏肯定還活著,不是他本人很快就要回來,就是會很快寫信回來,她應該回家等著。」結果怎麼樣呢?霍赫拉科娃太太興奮異常地補充說:「長老的預言一字不差地應驗了,甚至比預言得還要好。」老太太剛回家,人家馬上把一封早就等候著她的西伯利亞來信交給了她。這還不算,瓦夏告訴母親,說他正隨一位官員返回俄羅斯,這封信是在中途從葉卡捷琳堡發出的,接到此信三星期後「他指望能擁抱母親」。霍赫拉科娃太太熱情而堅決地請求阿廖沙馬上把這新出現的「預言奇迹」告訴修道院院長和全體修士。「這件事一定要讓大家知道,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信的末尾感嘆說。她這封信寫得匆忙急促,字裡行間洋溢著寫信人的激動心情。但是阿廖沙已經不用通知修士們了,因為大家已經全都知道了:拉基京打發一名修士找阿廖沙的時候還托他「恭恭敬敬地稟報巴伊西神甫閣下,說他拉基京有事相告,因為事情重要,他一分鐘也不敢耽擱,因此萬望原諒他的冒昧」。小修士在通知阿廖沙之前已經把拉基京的請求報告了巴伊西神甫,所以阿廖沙看完信回到原地之後,他要做的事情僅僅是立即把這封信作為一份證據交給巴伊西神甫。連這位神色嚴峻、從不輕信的人皺著眉讀完關於「奇迹」的報告之後也完全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他的眼睛發亮,嘴角忽然漾起莊重而由衷的微笑。
「先生們,我不會去問他樹皮擦子的事,你們大約用這綽號招惹了他,但是我要向他了解,為什麼你們這樣恨他……」
「您這是怎麼啦?什麼戲法?」阿廖沙驚恐地喊read.99csw.com道。
麗莎邊說邊神經質地笑個不停,狡黠地望著阿廖沙。
「可我打中了斯穆羅夫的腦袋!」男孩大聲喊道。
「但是我希望,阿廖沙(哎呀,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請原諒我隨便地管您叫阿廖沙),我希望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現在當著我兩位朋友的面告訴我——我這樣做對不對?我有一種本能的預感,阿廖沙,我親愛的兄弟——因為您是我親愛的兄弟,」她又興奮地說,用自己滾燙的手抓住他冰涼的手。「我預感到,您的決定,您的贊同,不管我有多少痛苦,都將會給我帶來平靜,因為聽了您的意見我就會平靜下來,會服從的——我有這種預感!」
「那麼阿廖沙呢?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的意見呢?您不是很想聽聽他的意見嗎?」霍赫拉科娃太太高聲叫道。她的話流露出挖苦和憤怒。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寶貝,別這樣!別這樣!你不孤單,大家都愛你,非常愛你!」他又開始吻她的兩隻手,用手掌溫柔地撫摸她的臉。他抓起一條餐巾,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阿廖沙甚至覺得他自己的眼睛都閃著淚花。「怎麼樣,先生,您都看見了吧?您都聽見了吧,先生?」他突然狂怒似的向他轉過身,用手指著那可憐的瘋女人。
「噢,原來如此,這還僅僅是一種設想。不是他的本意,僅僅出於您的一片好心,先生。您早該把話說清楚了,先生。好的,既然這樣,那就請允許我把您哥哥十足的騎士風度和軍官的高尚行為統統告訴您吧,因為當時他表現得淋漓盡致,先生。後來他不再揪住我的『樹皮擦子』往前拖,把我放了,他說:『你是軍官,我也是軍官,如果能找一個決鬥的證人,找個正派人,那你就派他來向我提出決鬥,我一定會同意的,雖然你是個混蛋。』他就是這麼說的,先生。真正的騎士風度!當時我和伊柳沙就離開了,但這景象就像世代相傳的家譜圖那樣永遠銘刻在伊柳沙的記憶中。不,我們哪裡再配擺貴族的威風呢,先生。請您自己想想,先生,您剛才到我家裡去過了——您看見了什麼?三個女人坐在那裡,先生,一個是沒腿的瘋子,另一個是缺腿的駝背,第三個有腿,可是太聰明,上過高等女校,一直想著要重返彼得堡,在涅瓦河畔尋找俄國婦女的權利。至於伊柳沙,我就不說了,先生,他才九歲。我一個人單槍匹馬,要是我死了——這一家子大大小小怎麼辦呢?我就只問您這件事。如果我提出來跟他決鬥,他馬上會把我打死,那時候會怎麼樣呢?這一家老小怎麼辦呢?如果他不把我打死,只把我弄成個殘廢,那就更糟了,幹活兒不能幹了,卻留下一張嘴,到時候誰來養我,我靠什麼糊口,誰來養一家老小呢,先生?是不是讓伊柳沙輟學,天天出去討飯呢?找他決鬥的結果就是這樣,這是一句蠢話罷了,先生,僅此而已,先生。」
「別著急,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讓我說下去。」父親對她說,儘管口氣是命令式的,但看著她的目光中卻流露出讚賞。「這是我們家的性格,先生!」他又轉身對阿廖沙說。
「可我是個廢人啊,行動要靠別人用輪椅推著!」麗莎笑了起來,雙頰漲得緋紅。
「什麼太太!您聽我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聽我把話說完,到了眼前這樣的時刻,您該讓我把話說完,因為您甚至無法理解,這兩百盧布對我意味著什麼。」這可憐的人繼續說道,逐漸進入近乎迷狂的興奮狀態。他似乎失去了控制,說話又急又快,彷彿擔心別人不讓他把話說完似的。「除了這是神聖而敬愛的妹妹送來的,除了這是光明正大得到的以外,您知道我現在可以用這筆錢來為我老伴和我女兒尼娜——那駝背天使——治病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到我家來過,他心腸好,為她們倆整整檢查了一小時,他說:『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他的處方上開的那種本地藥房里能買到的礦泉水肯定有療效,他還要她用藥水泡腳。礦泉水三十戈比一瓶。總共也許要喝四十瓶,我只能把藥方擺在聖像下的木架上,至今還放在那兒。他讓尼娜用一種藥水洗澡,摻在熱水裡洗,一天早晚兩次。這叫我們怎麼治啊,先生?我們家裡既沒有女傭,也沒有別人幫忙,既沒有澡堂,也沒有熱水。尼娜奇卡全身患風濕病,這我還沒告訴您,每天夜裡她整個右半身疼痛難熬,但是您信不信,我那天使為了不打擾我們,硬是咬緊牙關挺著,為了不吵醒我們,她連哼都不哼一聲。我們家往往有什麼吃什麼,她總是拿最後一片只能喂狗的麵包:『我不配吃這麵包,我是從你們口中奪糧,我成了你們的累贅。』她那天使般的目光要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們服侍她,她反而感到難受:『我不值得你們服侍,我不配,我是個沒有用的廢人,一點用處也沒有。』她怎麼會不配呢!她用那顆天使般溫順的心替我們全家向上帝祈禱,要是沒有她,沒有她那些柔言細語,我們家簡直就是一座地獄。她甚至使脾氣暴躁的瓦爾瓦拉也變得溫柔些了。至於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請您也不必指責她,她也是一位天使,她也有委屈。今年夏天她回家的時候身邊剩了十六個盧布,那是她當家教掙來的,留著當路費,準備在九月份,也就是現在,用這些錢返回彼得堡。我們拿了她這些錢用作生活費花掉了,現在她要回去沒有錢了。您看弄成了這個樣子,先生。再說她也不能回去了。因為她像一名苦役犯似的替家裡幹活,我們把她當做一匹馬,給她駕上了轅,讓她替全家拉車,什麼縫縫補補啦,洗衣服、擦地板啦,都要她干,還要扶著媽媽上床,她媽脾氣反覆無常,動不動就流眼淚,神經不正常!……現在好了,我可以用這二百盧布雇個女佣人。您知道嗎,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現在我可以給我的親人治病了,可以讓大學生重返彼得堡了,先生,可以買點牛肉了,先生,可以改善改善伙食了,先生。天哪,這簡直是夢想!」
「他們是不是需要你?你昨天有沒有答應過誰今天再回去?」
阿廖沙本能地感覺到在她母親回來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對她來說是極其寶貴的,因此他趕緊簡單扼要地,然而卻準確明了地對她說了他與小學生們奇怪的相遇情形。麗莎聽了驚訝得雙手一拍說:
「他們是誰?」小修士怯生生地問。
他恭恭敬敬地,甚至充滿溫情地吻了吻他太太的手。窗口旁邊的那姑娘憤怒地背過臉,不願看這場面,那太太傲慢、疑惑的臉上頓時變得和藹可親。
「世上的萬物他一概不信,也不願意表示任何祝福。
「您收到了沒有?收到了那封關於新奇迹的信沒有?」她神經質地急忙問道。
「你錯了,我好心的阿廖沙。」他說話時臉上的那種神態阿廖沙還從來沒有見過。那是一種年輕人所固有的真誠、強烈、坦率得無法掩飾的神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來沒有愛過我!她始終知道我愛她,儘管我從來沒有向她提過一句我愛她的話,她知道,但她並不愛我。我也從來不是她的朋友,一天也不是:高傲的女人不需要我的友誼。她讓我待在她身邊是為了不斷的報復。她報復我,在我身上報復她長期以來從德米特里那裡受到的所有侮辱,從他們初次見面以來她所受到的全部侮辱……因為就是他們的初次見面也作為一種侮辱而留在了她心頭。這就是她的內心世界!我始終只聽到她說如何愛他。我現在就要走了。但是您要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確實只愛他,他越是侮辱您,您越是愛她。這就是您的難言之隱。您愛的就是他那種人,愛他現在這種樣子,他侮辱您,您卻愛她。假如他改過自新了,那麼您馬上會甩掉他,一點也不再愛他,但是現在您需要他,以便不停地欣賞自己忠貞不渝的豐功偉績並且指責他背信棄義。而這一切完全是因為您傲慢,是的,您為此受了很多委屈和侮辱,但這一切的根源全在於您的傲慢……我年紀太輕,愛您太深。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對我來說,乾脆離開您才是上策,您也不至於覺得太委屈。我就要遠走他鄉,而且永不回來。這是永別……我不想看著別人受折磨……我的話也許不中聽,但我把要說的都說了……永別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沒有理由生我的氣,因為我受到的懲罰比您厲害百倍,今生今世我再也見不到您了,單單這一點就夠我受的了。永別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這樣處心積慮地折磨我,此刻我無法原諒您。將來我會原諒的,但現在不想跟您握手。」
阿廖沙上前告別,吻了吻他的肩。
「不,恰恰相反,無論您要他做什麼,您要他怎樣做,他都會做的!」
「媽媽,看在上帝分上,您去把棉紗團拿來,棉紗團,還有那種治刀傷的渾濁刺鼻的藥水,那叫什麼來著?我們家裡有的,有的,有的……媽媽,您自己知道那瓶子放在什麼地方,就在您卧室靠右邊的柜子里,那兒有個大玻璃瓶和棉紗團……」
「怎麼!您想走?您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什麼樣的景象?」修士在陡然的等待中沉默了片刻后問道。
小修士不知如何回答。
「像鳥一樣。」
「他在看著您呢,看著您呢!」孩子們附和道。
「你聽我說,今天我真想把米佳這強盜送進大牢里,不過到現在我還沒有拿定主意。當然嘍,在目前這個摩登時代,普遍認為父母存有偏見,但是從法律上來說,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好像也不允許在家裡拽住老父親的頭髮使勁往地板上按,再用腳後跟猛踹他的臉,甚至還揚言要來殺死他——這一切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乾的!只要我願意,就可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為昨天的事可以馬上送他進大牢。」
「我說我能看到,看得清清楚楚。我離開院長往外走的時候,看見有個鬼藏在門背後躲著我,那鬼個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許還不止,深褐色的尾巴又粗又長,尾巴尖留在門縫裡,我又不傻,馬上把門一關,夾住了它的尾巴。它突然尖叫起來,使勁掙扎,我朝它畫十字,連畫三次,終於把它鎮住了。它像一隻被掐死的蜘蛛似的,當場咽了氣。現在沒準在角落裡腐爛發臭了,可他們那些人卻看不見,聞不出。我已經一年沒去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是從外地來的。」
「什麼戲法?」
「今天他就告訴我,有一個傻瓜會來找我,提些無聊的問題。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我想請您給我一塊乾淨的布。」阿廖沙突然打斷他。「包紮一下手指。我弄傷了手指,現在疼得很厲害。」
「哎呀,媽媽,您說話真動聽,好媽媽,為此我要吻您。」
「是的,我贊成這個決定。」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聲音很輕,但很堅決。
「不會的,肯定不會!我以我的修行向您發誓,不會的!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除了我們:您、我、她,還有一位太太,她的知心朋友……」
「我也是隨便說說,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老人盯著他看。「你聽著,你聽著,」他朝著他背後喊道。「你抽空到我這兒來一次,儘早來,來喝魚湯,我給你喝魚湯,特別的,跟今天的不一樣,你一定要來呀!最好明天就來,聽見沒有,明天就來!」
「怎麼會飛?是什麼樣子?」
「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行了,因為我要回修道院去,兩三天之內,也許四天之內我沒法來你們家,因為佐西馬長老……」
「咖啡是冷的。」他厲聲說道。「我也不叫你喝了,老弟,今天我自己也只吃素魚湯,不邀請任何人。你來幹什麼?」
「您的話真可怕,神聖高貴的神甫。」小修士搖搖頭。他那雙驚恐的眼睛里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那有什麼?那邊的事情一辦完我就回來,我們可以再談,談多久都行。我很想儘快見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因為我今天無論如何要儘早回到修道院。」
「你在他們那兒見過鬼沒有?」費拉蓬特神甫問。
「我在信里開了這樣愚蠢的玩笑之後,您不能再把我當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女孩!我請求您原諒我這愚蠢的玩笑,但是您一定要把信還給我,如果現在真的不在您身邊的話——今天就送來,一定要送來,一定要送來!」
尤莉亞端著水跑來了。阿廖沙把手指放進水裡。
「您就去問他喜不喜歡澡堂里的樹皮擦子。聽見沒有,您就這樣問他。」
「嗯!不喝白蘭地我也愛你,跟那些卑鄙的傢伙在一起我自己也成了卑鄙的人。伊凡不願到契爾馬什尼亞去,那是為什麼?他想刺探消息:如果格魯申卡來的話,我也不會給她很多錢。都是些卑鄙的傢伙!我就根本不承認伊凡是我的兒子。這樣卑鄙的傢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的心思跟我們完全不一樣。他以為我真的會給他留下什麼,我連遺囑也不留給他,這一點你要知道。至於米佳,那我會像碾死蟑螂那樣碾死他。夜裡我就用便鞋踩死黑蟑螂,一腳踩上去就發出吱吱的聲音。你的米佳也會吱吱叫的,我說你的米佳,因為你愛他。你愛他,可我並不擔心你愛他,要是伊凡愛他,那我就會替自己擔心了。可伊凡誰也不愛。伊凡不是我們的人。伊凡那種人,老弟,跟我們不一樣,那是飛揚的灰塵……只要一颳風,灰塵就會消失的……昨天我吩咐你今天來一次的時候,我頭腦里出現過一個愚蠢的念頭,我想通過你了解一下米佳的消息:假如我立即付給他一千盧布,甚至兩千盧布也行,他這個乞丐和混蛋會不會同意離開這兒,離開五六年,最好離開三十五年,不把格魯申卡帶走,徹底和她分手,嗯?」
「您怎麼啦?您怎麼能這樣說呢?」阿廖沙窘迫異常。
他終於在湖濱街找到了小市民卡爾梅科娃的房子。這是一幢破破爛爛、東倒西歪的小房子,臨街只有三扇窗,骯髒的院子中央孤零零地站著一頭母牛。從院子進去是廂房,廂房的左側住著房東太太和她的女兒——也是個老太婆。看樣子母女倆都是聾子。他反覆問了好幾遍上尉住在哪兒,其中一個老太太終於明白問的是房客,這才伸出手指點了點廂房外面院子里的一間整潔的小木屋。上尉的住所真的只是一間簡陋的小木屋。阿廖沙伸手抓住門上的鐵把手正準備推門進去,可屋子裡異乎尋常的寂靜,突然使他感到奇怪。他曾聽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過,退伍上尉是個有家室的人,於是想道:「也許他們全家正在睡覺,或者聽見我來了,正等著我開門進去。我還是先敲門吧。」他敲了幾下。裡邊有人應了一聲,但不是馬上就應的,而是幾乎過了十多秒鐘。
「為什麼?」
「我……我問問他……」阿廖沙支支吾吾道,「要是三千盧布全給他,他或許會……」
「我有一件事情要拜託您,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直接對阿廖沙說道,口氣顯得沉著而平靜,彷彿剛才真的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個星期之前,是的,好像是一個星期之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盛怒之下幹了一件蠢事,很丟人。這兒有個名聲不佳的地方,一家小酒館,他在那兒遇見了一位退休軍官,就是您父親派他辦事的那個上尉。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對那個上尉大發雷霆,一把揪住了他的鬍子,當著眾人的面用這種有損人格的方式把他拖到外面,到了街上還拖著他走了很長一段路,聽說那上尉的兒子,就是在本城一所小學讀書的一個小男孩,見了這場面就一直跟在他們後面,號哭著替父親求情,幾次三番跑到圍觀的人面前求他們出來勸阻,可大家都站在那兒看笑話。請原諒,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一想起他居然干出這種可恥的事,我就不能不感到氣憤……這種事也只有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生氣的時候……在感情衝動的時候才幹得出來!這種事我都沒法說,說不清楚……我都說得語無倫次了。我打聽了一下這個受了侮辱的人的情況,知道他很窮。他的名字叫斯涅吉廖夫。他因為犯了什麼過失被開除公職,這些事我說不清楚,反正現在他一家都很不幸,孩子害病,妻子好像發瘋了,他們那個家庭陷入了可怕的貧困。他在這個城裡已經住了很久了,有點兒活干,在什麼地方當抄寫員,可現在突然不給他工資了。我看了您一眼……不,是我心裏在想——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了——我想勞駕您,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心地特別善良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到他那兒去一次,找個借口,到他們家裡去,就是到那個上尉家裡去——天哪,我說話都顛三倒四的——用一種體面而謹慎的方式——這隻有您一個人才能辦到(阿廖沙突然臉紅了)——把這筆救濟款子,就是這二百盧布交給他。他可能會接受的……就是說要勸說他收下來……啊,不,怎麼說呢?您知道,這不是要他和解、不去告狀的代價(他好像要去告狀),僅僅出於一種同情,出於幫助他的願望,是我給的,我給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未婚妻給的,而不是他自己給的……總而言之,您能辦到……本來我打算自己去,但是您可以做得比我好得多。他住在湖濱街,租的是女市民卡爾梅科娃的房子……看在上帝分上,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一定要替我辦妥這件事,現在……現在我有點……累了。再見……」
霍赫拉科娃太太出去了。這正是麗莎所盼望的。
「信留在那邊了。」
「我一點也不疼,我完全可以去……」阿廖沙說。
「我非常明白,」這位先生立即打斷他,以此表示他不用問也知道對方是什麼人,「我是退伍上尉斯涅吉廖夫。但我還是想知道究竟什麼事情要勞您大駕……」
「哪件事情?」上尉追不及待地打斷他。
「這種事也能預見嗎?」他好像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媽,您才歇斯底里呢,我可沒犯。」麗莎的聲音忽然從隔壁房間透過門縫傳了過來。門縫非常狹小,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就像特別想笑出來而又竭力忍住似的。阿廖沙馬上看到了這道狹小的門縫,想必麗莎正坐在輪椅上從門縫裡偷偷望著他,只是他看不見。
「伊凡!」他驚慌失措地在他身後喊道。「回來,伊凡!嘿,他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會回來了!」他好像又恍然大悟似的,傷心地喊道。「這都怪我不好,是我起的頭!伊凡的話很刻毒,很難聽。既不公正,又很刻毒。」阿廖沙發了瘋似的大喊大叫。
「別胡說!現在沒必要去問他,沒有任何必要!我已經改變了主意。那是我昨天的胡思亂想,我什麼也不給他,一個子兒也不給他。我的錢我自己要用。」老人揮了揮手。「不給錢我也要像碾死蟑螂那樣碾死他。你什麼也別跟他說,不然他又會抱一些希望的。你在我這兒沒什麼事可干,你走吧。他那個未婚妻,那個被他藏得嚴嚴實實、不讓我看見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會不會嫁給他呢?昨天你好像到她那兒去過了吧?」
「這沒關係,沒關係!」她一邊哭,一邊繼續說道。「這是因為情緒激動,因為昨天夜裡受了刺|激,但我身邊有您和您哥哥這樣兩位朋友,我感到自己還是堅強的……因為我知道……你們倆永遠不會拋棄我……」
她的聲音在顫抖,淚珠在她的睫毛上閃爍。阿廖沙心裏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這姑娘是真誠而直率的,」他想,「看來……她再也不愛德米特里了。」
「我都看見了,也聽到了。」阿廖沙嘟囔說。
男孩神色陰鬱地看了他一眼。
「看到了,高貴的神甫。」
他一個箭步衝過去,迎著飛來的石塊站在那兒,想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小渠對岸的男孩。三四個男孩暫時停止了進攻。
「那景象往往在夜裡出現,你看見這兩根樹枝了嗎?到夜裡就變成了基督的一雙手向我伸過來,用這雙手摸索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嚇得渾身直打哆嗦,可怕,真可怕!」
「就是這樣的戲法,請看!」上尉突然尖叫道。
「是的,是的。」伊凡突然煩躁地截住她的話頭,顯然,他對別人打斷他說話感到惱火。「是的,不過換了別的女人,這種想法僅僅是昨天的餘波,而且僅僅是一時而已。而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這樣的性格來說,這read.99csw.com一時卻要持續整整一輩子。對別的女人來說僅僅是一種許諾,那麼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來說卻是一種永恆的、沉重的,也許是不愉快的然而卻是始終不渝的義務。她將用這種履行義務的感覺來維持生命!您的一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今以後將要在痛苦地咀嚼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苦行、自己的憂傷中度過,但是這種痛苦最後終將減弱,您的餘生將成為甜蜜的回味,您徹底實現了一項果斷而值得自豪的計劃,這計劃確實值得自豪,至少是極其大胆的,但被您實現了,這種感覺最終會給您帶來最大的滿足並使您容忍其餘的一切。」
雖然這位來自奧勃多爾修道院的小修士在這次談話后回到指定給他與另一位修士合住的修道室的時候還感到相當困惑,可是他的心無疑更傾向於費拉蓬特神甫,而不是佐西馬長老。這位奧勃多爾的小修士最贊成持齋,所以對於像費拉蓬特神甫這樣偉大的持齋人「能看見奇迹」也就不覺得奇怪。當然他那些話聽起來似乎很荒唐,但是上帝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況且那些敬仰上帝的修士的言行往往比這更荒唐。至於夾住鬼尾巴的那些話,那麼無論是隱喻還是直意,他是打心底里樂意相信的。此外,還沒有來到這兒的修道院之前,他本來就對長老制抱有極大的成見,雖然在此之前他只聽別人說過,卻已經跟許多人一樣完全認為長老制是一種有害的新花樣。經過仔細觀察,他已經發現,有幾個輕浮的、不贊成長老制的修士在底下發牢騷。再說他生性機靈,愛管閑事,對一切都抱著極大的好奇心,所以傳說長老創造了「新奇迹」的重大消息使他茫然不知所措。阿廖沙後來才想起,在擠到長老身邊以及圍在他修道室門外的修士們中間,這位奧勃多爾客人的身影在他跟前閃現過好多次——他在人堆里鑽來鑽去,對什麼都留心觀察,對什麼都仔細打聽。不過當時他對他未加註意,只是過後才回想起來……他當時也沒心思去理會他:佐西馬長老又感到累了,重新躺到了床上,剛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阿廖沙,要他到自己跟前,阿廖沙立即跑過去。當時在佐西馬長老身邊的只有巴伊西神甫,司祭約瑟夫神甫和見習修士波爾菲里。長老睜開疲倦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廖沙,突然問他:
「能辦到,能辦到!」阿廖沙大聲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還可以再給您送來,您要多少都可以。您知道嗎,我自己也有錢,您要多少就拿多少,作為一個兄弟,一個朋友的心意,以後再還……(您一定會發財的,一定會發財的!)您知道嗎,除了搬到別的省,您無論如何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只有這樣您才能得救,而主要的是對您的兒子有好處。聽我說,這件事要辦得越快越好,最好在冬季來臨之前,在天冷之前。您可以給我們通信,我們就成了兄弟……不,這不是幻想!」阿廖沙想擁抱他,他內心滿意極了,可是他看了對方一眼又突然停住了:只見上尉站在那兒伸長了脖子,撅著嘴唇,臉色獃滯而蒼白,嘴唇微微翕動,彷彿想說什麼,但沒有發出聲音,嘴唇卻一直在動,顯得十分古怪。
「他會抓住你,把你帶走。」

四、在霍赫拉科娃家

於是六塊石子一齊從人群里飛了出去,一塊石子正巧擊中那孩子的腦袋,他倒了下去,可又馬上站了起來,發瘋似的開始用石塊還擊。雙方展開了一場持續的對攻戰。這群孩子中間有好幾個人的口袋裡也裝著事先準備好的石塊。
「媽媽,您這是在害他。」從門背後傳來麗莎尖細的聲音。
麗莎剛從門縫裡看到阿廖沙的手指,馬上一把拉開了門。
「小丑。」窗口的那姑娘脫口說道。
於是阿廖沙遞給他兩張花花綠綠的一百盧布新鈔票。他們倆當時正站在那塊巨石旁邊,在籬笆附近,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這兩張鈔票對他似乎產生了可怕的影響:他一下子愣住了。但起初好像只是感到詫異,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結局。他連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人向他提供幫助,況且又是這麼大的一筆款子。他接過鈔票,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臉上掠過一種全新的表情。
「是的,他會下跪的。」
但跑到阿廖沙跟前的那位先生刷地向她轉過身,激動地斷斷續續對她說:
「您說得很對。」阿廖沙微微一笑。「但究竟是在不知不覺中養成的,還是故意養成的?」
「唉,你這樣胡鬧,麗莎,這樣反覆無常,你的病,你發了一夜的高燒,還有那個可怕的一成不變的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主要的是他老是說這麼幾句話,總說那麼幾句話,老是那麼幾句話!還有,一切的一切……最後,那奇迹!啊,那奇迹使我多麼驚訝,多麼震動,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還有現在客廳里的那場悲劇,我無法忍受,我受不了,我事先向您聲明,我受不了。也許是場喜劇,而不是悲劇。請問,佐西馬長老還能活到明天嗎?能挺住嗎?啊,我的天哪!我這是怎麼啦?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這全是胡鬧,全是胡鬧。」
「有時候他會飛下來。」
「蘑菇?」小修士驚訝地反問道。
「在這些事情上,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在這些事情上現在最重要的是名譽和義務,我不知道還需要什麼,也許還需要某種崇高的東西,甚至比義務更崇高的東西。我的良心常常提醒我不能忘記這種不可抑止的感覺,這種感覺也不可避免地在吸引著我。不過這一切可以用一句話說清楚,那就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如果他決意要跟那個……賤貨結婚,」她鄭重其事地說,「娶那個我永遠永遠也不會饒恕的賤貨,那麼我也絕對不會拋棄他!從今以後,我絕對絕對不會拋棄他。」她說話的口氣顯得緊張而興奮,「這並不等於我要跟在他後面,時刻盯住他不放,去折磨他,不,我要離開這裏到另外一個城市,隨便哪一個城市都行,但是我要一輩子,一輩子不知疲倦地關注他。一旦他感到和那女人在一起是一種不幸,這種情況很快就會出現的,那就讓他到我身邊,他肯定會得到一位朋友、姊妹……當然僅僅是姊妹而已,而且永遠如此,但他最終會確信,這是他真正的姊妹,是愛他並且為他奉獻了一生的姊妹。我一定要達到這個目的。我一定要堅持這樣做,讓他最終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並且把一切都毫無羞愧地告訴我。」她幾乎瘋狂地大聲喊道,「我將成為他的上帝,讓他永遠向我祈禱——這至少是他背叛我以及昨天使我受了侮辱而欠我的一筆債。讓他一輩子都看到,我終生都對他忠貞不渝,並且信守向他許下的諾言,雖然他並不忠誠,背叛了我。我將……我將成為他幸福的一種手段,怎麼說呢,成為他幸福的一種工具,一架機器,而且終生不渝,終生不渝,讓他今後一輩子都看到這一點!這就是我的決定!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完全贊成我的決定。」
就在這時候女僕急匆匆跑了進來。
「好吧,我走。」阿廖沙說。「不過我不認識您,也不想惹您。他們告訴我用什麼辦法惹您生氣,可我不想惹您。再見吧。」
「這是因為您的手指浸在水裡了。一會兒就該換水了。因為水溫很快會升高的。尤莉亞,快到地窖里拿一塊冰來,再去端一盆水來。好了,現在她走開了,我來談正事: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快把我昨天寄給您的那封信還給我——快拿出來,媽媽一會兒就要回來了,可我不願意……」
「是的,很疼。他當時很生氣。因為我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他要替您報仇,這是我現在明白的。不過您沒看見他跟那幫同學互相扔石塊的場面!那非常危險,他們真會把他打死的,他們都是孩子,不懂事,一塊石頭飛過來會打破他腦袋的。」
「你說得對,可這話聽了只能讓人光火,不會帶來平靜。再說我只喝一小杯……再說我的酒鎖在小櫃里……」
「不,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這麼回事,您沒有猜對!讓我來請教他。」他突然又轉身問阿廖沙。「什麼事情勞您拜訪……這個窮窩?」
雙方又開始對扔,這一次打得更凶了。一塊石子打在小渠對岸那男孩的胸口,他尖叫著哭了起來,然後向山坡上的米哈伊洛夫大街方向跑去。男孩們亂叫亂嚷:「哈哈,他害怕了,逃了,這樹皮擦子。」
「哎喲,媽媽,您一個人先去吧。他現在不能去,他疼得太厲害了。」
最使這位可憐的小修士吃驚的是費拉蓬特神甫儘管常年持齋,年逾古稀,外表卻依然魁梧硬朗,腰背筆直,毫無龍鍾之態,雖然面龐消瘦卻依然精神矍鑠。毫無疑問,他身上還蘊藏著相當充沛的精力。他有大力士般的體格,雖然年事已高,可是原先烏黑的鬚髮卻尚未全白,還很濃密。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可是往外凸得厲害,怪嚇人的。說話的時候「噢」這個音發得特別重。他穿著一件長長的紅褐色粗呢上衣,是用那種以前叫做囚衣料的粗呢做的,腰間系一根粗繩,脖子和胸脯袒露著。粗呢上衣里露出一件幾個月沒換洗的幾乎完全發黑的粗麻布襯衫。聽說他在粗呢大褂裏面掛著三十磅重的鐵鏈,穿一雙破鞋子。
然而阿廖沙無法仔細深入地思考下去:他在途中突然遇到了一件儘管表面上看來無關緊要卻使他大為驚訝的事情。他剛走過廣場,拐進衚衕,準備到與大街并行、中間只隔一條小渠(我們城裡到處都是這種縱橫交錯的小渠)的米哈伊洛夫大街的時候,看到下面的小橋邊上有一群小學生,他們人數不太多,全是低齡孩子,小的九歲,大的不超過十二歲。他們正放學回家,有的雙肩背著布書包,有的單肩斜挎著皮書包;有的穿外套,有的穿大衣,有的穿著腿筒打褶的高筒靴,那種靴子是有錢人家嬌生慣養的孩子用來出風頭的。這些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得正熱鬧,看樣子是在商量什麼事。以往阿廖沙打孩子身邊經過的時候從來不會無動於衷,在莫斯科的時候他經常關心他們,雖然他特別喜歡三歲左右的孩子,但十一二歲的小學生他也很喜歡。因此,儘管現在他心事重重,可還是想拐到他們那兒跟他們聊聊。他走上前去,仔細看著他們紅潤活潑的小臉蛋,突然發現孩子們一個個手裡都拿著石子,有的甚至拿著兩塊石子。小渠對岸,大約離這群孩子三十步的地方,在圍牆腳下,站著一個小男孩,也是一名小學生,身上也背著一個書包,看他的個頭,至多才十歲,甚至還小些。他臉色蒼白,一副有病的模樣,一對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六名小學生,看樣子是跟他一起走出校門的同學,但他顯然跟他們有什麼仇恨。阿廖沙上前打量了一下那個長著淡黃鬈髮、臉色紅潤、穿黑色外套的男孩,說道:
「就是您和我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相遇的那件事。」阿廖沙尷尬地說。
「啊,這太好了!」阿廖沙驚嘆道。「我可以在您這兒見到她了。昨天她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那兒去。」
說著,他從房間里跑了出去。
「要不要把赫爾岑斯圖勃叫來?」霍赫拉科娃太太問。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您……」上尉斷斷續續地嘟囔說,用一種奇怪而迷狂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他,那模樣就像一個下決心要從懸崖上往下跳的人,然而嘴唇卻似乎還在微笑。「我,先生……您,先生……要不要我馬上給您變個小小的戲法!」他突然輕輕地說,語氣急促而堅定,他的話也不再斷斷續續了。
「完全可以,再說我也不覺得特別疼了。」
說到最後,他的口氣又像剛才那樣帶著一種兇狠和瘋狂的意味。不過,阿廖沙已經感到,這個人對他是信任的,要是換了別人,是不會這樣跟他「談話」的,也許不會把剛才那些事情說出來。這使阿廖沙備受鼓舞,他的心靈也感動得顫抖起來。
「甚至五分鐘!媽媽,您趕快把他帶走,他是個怪物!」
「已經打中了,先生,雖然沒打中腦袋,卻打中了胸部,先生,在心臟上面,先生,是今天被石頭打的,一片青紫,先生,一回家就哭,哇哇直喊疼,後來就病了。」
「既然這樣,這兒有椅子,請就座吧,這是古代喜劇里常說的『請就座』……」說著,他迅速地搬起一把空椅子(一把農家用的簡陋的白木椅子),放到屋子正中央。接著,又給自己搬了一把同樣的椅子,在阿廖沙對面坐下來,依然貼得很近,兩人的膝蓋都快碰到一塊了。
「是的,收到了。」
「父親呢?」
「我聽說了,我知道,啊,我多麼想跟您談談。跟您或者隨便什麼人談談所有這些事情,不,我要跟您談,跟您談!可惜我怎麼也沒法見到他!全城的人都很興奮,大家都在期待著。可現在……您知道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就坐在我們家裡。」
「那些溫情脈脈的小姐就喜歡這樣的浪蕩鬼和混賬東西!我告訴你,那些嬌滴滴的小姐都是賤骨頭,要是……哼!要是我像他那麼年輕,保持當年那樣的相貌(我在二十八歲那時候長得比他漂亮),那我也會像他那樣情場得意的。他是個騙子!可不管怎麼樣,格魯申卡他是搞不到手的,肯定搞不到……我非讓他丟醜不可!」
「在舞台上?怎麼樣?……這是什麼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驚訝得大叫起來,滿臉通紅,緊皺眉頭。
「誰啊?」有人喊道,聲音很響,顯得特別生氣。
阿廖沙打開被咬傷的手指,手帕上沾滿了鮮血。霍赫拉科娃太太尖叫著閉起了眼睛。
「我只是表示了自己的想法。」他說,「假如換了任何一個別的女人,這一切會顯得矯揉造作,而您卻不一樣。別的女人這樣做是不對的,是沒有道理的,而您這樣做是對的。我不知道該怎樣加以證明,但我知道您完全出於真誠,因而您是正確的……」
「您怎樣把聖靈跟一般的山雀區分開來呢?」
「媽媽,您真把我急死了。您那位赫爾岑斯圖勃來了也只是說他什麼也不明白!水,拿水來!媽媽,看在上帝分上,您就親自去催一催尤莉亞吧,她老是磨磨蹭蹭,從來不會很快回來的!您快去呀,媽媽,不然我要急死了……」

二、在父親家裡

「你也去吧,今天你在我這兒沒什麼事可幹了。」他厲聲說道。
阿廖沙走了進去。老人獨自坐在桌旁,穿著軟鞋和舊外套,為了解悶正在查看賬目,但並不十分專心。偌大的一幢房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斯梅爾佳科夫也出去採購午飯的食品了)。不過他的心思不在賬目上。雖然他一大早就起床了,還盡量振作起精神,可他的模樣還是顯得疲憊而虛弱。他的額頭上一夜之間鼓起了幾個紫色的大皰,用一塊紅手帕包著。鼻子也在一夜之間腫得很厲害,上面也有幾塊紫色的血斑。雖然不大,卻給整個臉增添了一種特別兇狠和惱怒的神色。老人自己也知道這一點,見到阿廖沙進來,便很不友好地看了他一眼。
「噢,對了,應該用陰性代詞:她不願意表示任何祝福。不過還是讓我把我的夫人向您介紹一下:這是阿里娜·彼得羅芙娜,沒有腿的女人,四十三歲,兩條腿勉強能動彈,先生。平民出身,先生。阿里娜·彼得羅芙娜,別愁眉苦臉的。這位是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請您站起來,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說著他拉住他的手,突然把他從座位上拽了起來,力氣大得出乎意料。「您和太太見面,應該站起來,他不是那個卡拉馬佐夫,孩子他媽,不是那個……嗯……是他的弟弟,溫柔善良的大好人。請允許我,阿里娜·彼得羅芙娜,請允許我,孩子他媽,請允許我先吻吻您的手。」
「要是我把他這個卑鄙的傢伙送進大牢,她聽說是我把他送進去的,那她馬上會倒向他。可要是她今天一聽說他把我這個衰弱的老頭兒打得半死,那麼她說不定會甩掉他。馬上來看望我……你瞧,我們天生都是這麼個脾氣——總愛對著干。我對她了解得可透徹呢!怎麼樣,不喝點白蘭地嗎?來一杯冷咖啡,我再給你摻上小半杯酒,老弟,這樣味道好。」
「首先請回答我的問題,」她急忙對阿廖沙說,「您這是在哪兒受的傷?然後我再跟您談另外一件事。快說呀!」
「她很高傲,完全是自尋煩惱,但她善良、高尚、厚道!」霍赫拉科娃太太壓低了聲音讚歎道。「啊,我是多麼愛她,特別在某些時候,現在,我對一切,對所有的事情又感到非常高興!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件事您還不知道,告訴您吧,我們——我和她的兩位姨媽,總之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麗莎,整整一個月來我們都在盼望並且祈禱,但願她跟您所喜歡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分手,因為他根本不想理解她,一點兒不愛她,但願她嫁給有知識有教養愛她勝過世界上一切的好青年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我們私底下還制訂了一整套計劃,也許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才一直留在這裏,沒有離開……」
「那蘑菇呢?」費拉蓬特神甫突然問,他把蘑菇這個詞的音都發得走了樣。
「天哪,傷得多厲害,真可怕!」
他舉起剛才談話時一直用左手大拇指捏住一角的兩張一百盧布鈔票,在阿廖沙面前晃了晃,突然惡狠狠地一把捏住,揉成一團,緊緊攥在右手拳頭裡。

七、空氣清新的室外

「看見了吧,先生,看見了吧,先生!」他向阿廖沙尖聲喊道,臉色煞白,充滿了瘋狂的神情,突然舉起拳頭,使勁揮動手臂把兩張揉皺的鈔票扔到沙地里。「看見了吧,少爺?」他又尖聲叫道,手指指著鈔票。「就是這樣,少爺!……」
「女士,我不需要賞賜!
「當然可以,先生。」上尉喃喃地說。
「得了吧,麗莎。也許我剛才關於瘋孩子的那些話確實說得過於隨便了,而你卻馬上借題發揮。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聽說您來了,就立即向我奔過來,她非常希望見到您,非常希望見到您。」
「說得太對了!」阿廖沙讚歎道。
「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朋友,這世界上我僅有的幾位密友。」她動情地開始說道,閃著真誠的痛苦的淚花。阿廖沙內心又一下子倒向她。「您,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昨天親眼目睹了那個可怕的場面,也看到了我是怎樣的人。您沒看到,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而他看到了。他昨天對我怎麼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如果今天,現在,重新發生昨天那樣的事情,那麼今天我還會表達與昨天同樣的感情——流露同樣的感情,說同樣的話,採取同樣的行動。您一定記得我的行動,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自己還阻止我採取一個行動……(說到這裏,她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眼睛閃閃發亮)我向您聲明,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絕對無法忍受這一切。您聽我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我是否愛他,我開始可憐他,這可是愛情的一個不祥徵兆。假如我現在還愛他,繼續在愛他,那麼也許我現在不會憐憫他,恰恰相反,我會恨他……」
「怎麼說的?說哪種話?」
「您知道嗎,當時是他先扔那些同學的,他要替您報仇,他們說他前不久用削筆刀扎了一個叫克拉索特金的男孩的腰部……」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倒是說呀!我非常想知道您會對我說什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大聲說道,突然淚流滿面。阿廖沙從沙發上站起來。
「以前我也背你們這樣的書包,但我們背在左邊,這樣右手馬上可以取東西,而你們背在右邊,取東西不方便。」
「嗯。昨天我自己也吩咐你今天來。可那都是瞎說的。讓你白跑了一趟。不過我知道你準會來的……」
孩子們哄然大笑。阿廖沙望著孩子們,孩子們也望著他。
「且慢,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且慢。」上尉突然冒出了一個新的想法,於是像連珠炮似的說道,「您知道嗎,我和伊柳沙的夢想也許真的能實現,我們買一匹馬,一輛車,馬要黑馬,他一定要我買黑馬,我們動身離開這裏,就像我們前天策劃的那樣。我在K城有位熟悉的律師,先生,從小是朋友,他曾托一個可靠的人轉告我,說是如果我到他那兒,他可以在自己的律師事務所給我一個書記員的位置,https://read.99csw.com誰知道他呢,也許會給的……這樣就可以讓他媽坐到車上,讓尼娜也坐到車上,讓伊柳沙趕車,我就在一邊步行,徒步走,這樣就可以把全家拉走,先生……天哪,只要現在能收回那筆長期拖欠不還的借款,也許還真的能辦到呢!」
「什麼實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高喊道,她的聲音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味道。
「是呀,我可以不吃他們的麵包,根本不需要麵包,哪怕到森林里,也可以靠蘑菇或野果活下來。可他們在這裏卻離不開麵包,肯定是被魔鬼纏住了。如今那些不潔的人說什麼根本不必吃齋,他們的這種說法是傲慢的,也是犯禁忌的。」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委託的那件事情需要到湖濱街去辦,而德米特里哥哥就住在離湖濱街不遠的一條衚衕里,恰巧是順路。阿廖沙決定在到上尉家之前無論如何先要到他那兒去一次,雖然他預感不會碰到他。他懷疑德米特里哥哥現在也許會故意避而不見——但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找到他。時間十分緊迫。從他離開修道院的那一刻開始,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即將離開人世的長老。
「我們是平民出身,先生,平民出身,先生!」上尉再次提示說。
「我自己用輪椅推您,不過我堅信,到那時候您會恢復健康的。」
「您不要相信女人的眼淚,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類事情上我一直站在男人一邊,而不贊成女人。」
「您也是到米哈伊洛夫大街去嗎?」那個男孩問他,「那您追上他……您瞧,他又站住了,等在那兒看著您呢。」
「您就是這樣背後算計別人?他們說您背地裡算計別人,看來這話不假。」阿廖沙又回過身,可那孩子又用石塊狠狠地扔阿廖沙,這一次已經直接對準了他的臉,阿廖沙趕緊用手擋住,石塊正巧打在他胳膊上。
「你們都是些木頭疙瘩!你們是怎樣守齋的?」
「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她……那我就再呆三分鐘,要是您願意,五分鐘也行。」阿廖沙嘟囔說。
「您以為我真的會揍他嗎?您以為我為了讓您完全滿意會馬上把伊柳沙拖出來,當著您的面狠狠揍他一頓嗎?您要我馬上這樣做嗎?」上尉突然轉身對阿廖沙說,那架勢就像要向他撲過來似的。「先生,我為您的手指感到遺憾,但您是否要我在揍伊柳沙之前,為了讓您稱心滿意,先當著您的面立即砍掉我自己的四個指頭,就用這把刀子砍?為了滿足您報仇的願望,我想砍四個指頭夠了吧,先生?用不到再砍第五個了吧?……」他突然停住了,好像喘不過氣似的。他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抽搐,目光帶著異乎尋常的挑釁神色。他像發瘋了似的。
「他沒有向我要錢,這是事實。不過他即使向我討我也決不會給他一個子兒。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要知道,我想在這世界上盡量多活幾天,所以每一個戈比我都需要,我活得越久,就越需要它!」他繼續說道,從房間的這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雙手插在那件用黃色粗麻布夏裝料子做成的寬鬆的、油跡斑斑的外套的口袋裡。「現在我總還算是個男子漢,才五十五歲,我還想在男子漢的行列里再呆二十年,等到我老了——就會變得醜陋不堪,她們也就不會心甘情願地來找我,到那時候我的錢就會派用場了。所以我現在要拚命為自己攢錢,攢得越多越好,我親愛的兒子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要明白這一點。因為我願意一輩子過這種腐朽糜爛的生活。您要明白這一點。腐爛的生活更加有滋味,大家都咒罵它,可人人都在過這種生活,只不過大家是偷偷地干,而我是公開地干。正因為我坦率,那些腐敗分子就大肆攻擊我。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不想進你的天堂,這一點你得明白,即使真有天堂,那麼正派人到那兒去也未必合適。依我看,一覺睡過去再也醒不來,一切就完了。您願意的話就為我辦個葬后宴,不願意的話也就算了。這就是我的哲學。昨天伊凡在這裏就說得很好,儘管大家都喝醉了。伊凡喜歡吹牛,其實他什麼學問也沒有……也沒有什麼教養,老是一聲不響地看你的笑話——他就這麼點能耐。」
「請告訴派您來的那些人,『樹皮擦子』決不出賣自己的人格!」他一邊喊一邊舉起一隻手。接著,他猛地轉過身,飛快地向前跑去。但還沒有跑出五步,突然又轉過身,向阿廖沙做了個飛吻的手勢,但跑了不到五步,又回過頭來。不過這是最後一次,這一次再也沒有苦笑的樣子,相反,掛滿淚水的臉在抽搐。他哽咽著,斷斷續續地急促喊道:
孩子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乎都在暗暗發笑。
她說得氣喘吁吁。也許她本來想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得更加得體、優雅、自然些,結果卻說得過於倉促、過於直露了,許多地方帶有年輕人的衝動,許多話是因為昨天的余怒未消而引起的,是為了表示一下自己的清高,這一點連她自己都感覺到了。她的臉突然陰沉下來,眼神也變得暗淡無光。阿廖沙馬上覺察了這一切,一種憐憫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偏偏這時候伊凡哥哥又在旁邊添油加醋說了一通。
「這麼說來,假如我要和他閣下在那個小酒館——那酒館叫京都酒館——或者在廣場上向我下跪,那麼他會下跪嗎?」
「很不幸,我也許明天就要去莫斯科,要離開您很長一段時間……不幸的是這件事已經無法改變……」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說。
現在他真的有點困惑莫解,幾乎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還在昨天晚上,他已經到蜂房後面那間單獨的修道室拜訪過修道院的費拉蓬特神甫,這次拜訪使他大為驚訝,給他留下了非常可怕的印象。費拉蓬特神甫就是我們上面已經提到過的那位虔誠持齋的老年修士,他反對佐西馬長老,更主要的是反對長老制,他認為長老制是一種輕率而有害的新花樣。這位反對長老制的神甫雖然沉默寡言,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但卻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說他危險,主要是因為許多修士都同情他,連到這裏來的世俗人士中間也有很多人把他奉為偉大的持齋者和德行高尚的人,儘管同時也把他看作一個十分古怪的人,但是古怪自有迷人之處。這位神甫從來不到佐西馬長老那兒去。他雖然住在隱修院,但是大家也不怎麼用隱修院的種種規章制度去要求他,原因也還是在於他的行為舉止十分古怪。他已經七十五歲,也許還不止。他一直住在牆角落裡蜂房後面的那間幾乎快要倒塌的木頭修道室里。這間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早在上個世紀,為一位名叫約納的神甫修建的。這位約納神甫也是個偉大的持齋者和沉默寡言的人,他活了一百零五歲,有關他苦行的事迹,至今還在修道院以及周圍地區流傳著種種有趣的故事。七年前,費拉蓬特神甫終於如願以償,住進了這間最最僻靜的修道室。這修道室簡直像一間農舍,但又很像一座小小的教堂,裏面有許多捐獻的聖像,聖像前一年到頭點著許多捐獻的長明燈,費拉蓬特神甫似乎是專門派去照管這些神燈,使它們長明不滅的,據說他三天只吃兩磅麵包,不會再多——這的確是事實。每隔三天為他送麵包的是那個住在養蜂房裡專事養蜂的修士,但即使跟這個服侍他的養蜂人,費拉蓬特神甫也難得說一句話。四磅麵包連同禮拜天晚彌撒後院長準時派人送來的聖餅便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糧。每天還給他換一杯水,他也難得出來做彌撒。到修道院來膜拜的人們看到他整天目不旁視地坐在那兒祈禱。即使偶爾跟他們交談,那也是三言兩語,缺乏連貫,言辭古怪,而且態度始終十分粗暴。不過,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他也會跟到修道院來的人高談闊論一番,但多半是講道,而且說得十分玄乎,始終給聽的人留下難解的謎,不論人家怎樣請求,他也不作任何解釋。他沒有教職,只不過是個普通的修士,但是在一些愚昧無知的人中間流傳著一種奇怪的說法,似乎費拉蓬特神甫跟天上的神有交往,而且他只跟天神交談,因此不願跟人說話。來自奧勃多爾修道院的那個小修士找到了養蜂房之後又根據那個同樣寡言少語、神情憂鬱的養蜂修士的指點,朝著位於院牆角落裡的費拉蓬特神甫的修道室走去。養蜂的修士事先提醒他:「也許他會跟你這個外來人說話,也許他什麼也不會說。」小修士走近那間修道室的時候,正如他後來自己所說的那樣,心裏非常害怕。時間已經很晚了。費拉蓬特神甫坐在修道室門外一張低矮的長椅上,一棵粗大的老榆樹在他頭頂上簌簌作響,夜晚寒氣逼人。奧勃多爾修道院的小修士跪在這位脾氣古怪的神甫面前,請求為他祝福。
「您別裝小丑了,您這樣裝腔作勢永遠不會有好結果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依然坐在那個角落裡喊道,她真的生氣了,甚至還跺了跺腳。
「麗莎,我非常痛苦!我一會兒就回來,但我心裏非常非常痛苦。」
他這一番話顯然帶著某種惡意,看來是故意這樣說的,甚至不想隱瞞自己的意圖,即故意要嘲笑她。
「因為我完全相信這一切。」
「你們說的是誰?是誰?」麗莎大聲問道。「媽媽,您讓我急死了。我問您——可您不回答我。」
「那剛才朝我跺腳,罵我小丑的那個姑娘,也是天使的化身,她罵我罵得對。咱們走吧,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該了結了,先生……」
霍赫拉科娃太太終於走了。阿廖沙臨走前想開門到麗莎那兒。
「替別人祝福也就是替自己祝福。坐到我旁邊來吧。從哪兒來?」
「別去,他會傷害你的。」斯穆羅夫大聲警告他。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情況很糟……她在哭……歇斯底里的,渾身抽搐。」
「我全知道,全知道。我已經詳詳細細聽說了昨天在她家裡發生的事情……以及那……賤貨乾的種種壞事,簡直令人髮指。假如換了我——真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怎麼樣!不過您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個人也真是——唉,我的天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真把我弄糊塗了,請您想象一下:您哥哥現在坐在那兒,不是昨天那個,不是那個可怕的傢伙,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正坐在那兒跟她談話,他們的談話非常嚴肅……您簡直無法相信他們之間現在發生的事情——那真是可怕,我告訴您,這簡直是折磨,是一則令人難以置信的可怕神話:兩人都在無緣無故地毀滅自己,他們心裏都很明白,可偏偏樂意這樣干。我在等您!我渴望您來!主要是我無法忍受這件事。我等一會兒把一切都告訴您,可現在要說另外一件事,最最要緊的事——咳,我甚至忘記了這是件最要緊的事:請您告訴我,麗莎為什麼會歇斯底里?一聽說您來了,她立即就歇斯底里!」
「為什麼?你們一定先惹了他吧?」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好像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我這樣說不好,但我還是要把一切都說出來。」阿廖沙繼續說道,聲音還是那麼顫抖,那麼斷斷續續。「我突然意識到您也許根本不愛德米特里哥哥……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德米特里也許也根本不愛您……從一開始就這樣,只是尊敬您……真的,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有勇氣把這一切都說出來,但總得有人說實話……因為這裏誰也不想說實話……」
「因為我幹了一件可怕的蠢事,麗莎!再見了。」
「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阿廖沙被她們的驚慌失措嚇壞了,連忙大聲解釋。
「去年聖靈降臨節我到院長那兒去過一次,後來再也沒有去過。那次我看到有個鬼附在一個人的胸脯上,身子藏在修士服裏面,只有兩隻角露在外面,還有個鬼躲在另一個人的口袋裡,眼睛骨碌碌往外張望,見了我害怕。還有個鬼住在一個人的肚皮里,就住在那人骯髒的肚皮里,還有個鬼就緊緊吊在一個人的脖子上,而那個人看不見鬼,卻把它帶來帶去。」
「我不知道您會問我什麼。」阿廖沙滿臉通紅地說。「我只知道我愛您,此刻我只希望您比我更幸福!……可是對這些事情我是一竅不通的……」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趕忙補充了一句。
「起來了,正在喝咖啡。」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回答說,口氣似乎有點冷淡。
「麗莎,看在上帝分上,你別大喊大叫,不要煩我。你還小,大人的事情你用不著全知道。一會兒我就過來,凡是能告訴你的全告訴你,噢,天哪!我馬上就去,馬上就去……犯歇斯底里——這是個好兆頭,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犯歇斯底里是再好不過的事,理應如此。在這方面我始終不贊成女人,不贊成這種歇斯底里和女人的眼淚,尤莉亞,快去告訴她,我馬上就到。至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這樣走了,那得怪她自己。但他是不會離開的。麗莎,看在上帝分上,你別大聲嚷嚷,噢,對了,你沒有大聲嚷嚷,這是我在大聲嚷嚷,請原諒你媽媽吧。但我高興極了,高興極了,高興極了!您有沒有發現,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剛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走出去的時候完全像個血氣方剛的年輕小夥子,一說完那些話就馬上氣呼呼地走了!我原來以為他是個有學問的人,是位大學者,可他一下子顯得那麼衝動、直率,年輕氣盛,缺乏經驗,這樣很好,很好,就像您一樣……還背了一句德文詩,跟您一模一樣!我馬上要走了,我就要走了。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趕快去辦托您的那件事,快去快回。麗莎,你沒什麼事吧?看在上帝分上,你一分鐘也別耽擱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他一會兒就會來看你的……」
「假如我因為受了侮辱而拿你們的錢,叫我怎麼去向我的孩子交代?」說完,他又飛快地向前跑去,這一次再也沒有回頭。阿廖沙懷著無法形容的惆悵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唉,他明白,上尉到最後一刻也想不到自己會把鈔票揉成一團扔掉。那個飛跑而去的人再也沒有回頭,阿廖沙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他不想追趕他,也不想喊住他,他知道這是為什麼。那人從視野中消失之後,阿廖沙從地上撿起那兩張鈔票。那兩張鈔票僅僅是被揉皺、被壓扁、被踩進了沙里而已。阿廖沙將它們攤開抹平以後,依然完好無損,甚至像新票子那樣發出啪啪的聲音。他將它們撫平,折好,塞進口袋,就動身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向她報告她托他辦的這件事情的成績。
「信不在我身邊。」
「這是哪一次相遇?是不是那次相遇?就是跟樹皮擦子,洗澡用的樹皮擦子有關的一次?」他突然把身體往前移了移,這次他的膝蓋真的碰到阿廖沙了。他把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
但是客廳里的談話已經快結束了。卡捷琳娜的情緒非常激動,雖然表面顯得十分平靜。阿廖沙和霍赫拉科娃太太走進去的那一刻,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正站起來準備出去。他的臉色有點蒼白,阿廖沙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因為阿廖沙心裏的一個疑團,相當一段時間以來始終折磨著他、令他憂慮不安的一個謎,現在就要解開了。早在一個月之前,各方面的人多次向他暗示,他的哥哥伊凡愛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更主要的是他確實打算把她從米佳手裡「奪過來」。直到最近,阿廖沙還覺得這是無稽之談,雖然同時也感到十分不安。他愛兩位兄長,因此害怕他們之間出現這樣的競爭。但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昨天突然直截了當地親口向他宣布說,他甚至對伊凡參与競爭感到高興,還說這對他德米特里本人倒是幫了大忙。幫什麼忙?幫他娶格魯申卡嗎?阿廖沙認為這樣做未免太放肆太糟糕了。此外,阿廖沙顯然直到昨天晚上還堅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本人熱烈而執著地愛著他的大哥德米特里——他也只是在昨天晚上之前才這樣相信。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不可能愛伊凡這樣的人,她愛的是他的大哥德米特里,愛的就是他的真實面貌,儘管這種愛荒唐透頂。但就在昨天,親眼目睹了格魯申卡演的那一幕之後,他似乎突然產生了另外一種想法。剛才霍赫拉科娃太太說的「折磨」這兩個字幾乎使他愣了一下,因為就在昨天夜裡,天亮前他似醒非醒的時候,好像對自己做的夢作出反應似的,他也曾經說過「折磨!折磨!」這樣的話。昨天夜裡他一直夢見白天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發生的那一幕。現在霍赫拉科娃太太又突然直率而固執地堅持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愛的是伊凡哥哥,只是為了演戲,為了「折磨」,才故意自欺欺人,而且為了報答德米特里的恩情故意用一種虛假的愛來折磨自己。她這番話使阿廖沙深為震驚:「是的,也許這些話說得完全正確!」如果真是這樣,那伊凡哥哥的處境又怎樣呢?阿廖沙憑著某種本能感到,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這樣的性格是要發號施令的,而她只能對德米特里這樣的人發號施令,而絕不是伊凡這樣的人。也只有德米特里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這甚至是阿廖沙所盼望的)而最終對她俯首聽命(也許要過很長時間),可伊凡卻不同,伊凡決不會聽命於她,即使聽命於她也不會給她帶來幸福。不知什麼原因,阿廖沙不禁對伊凡有了這樣一種看法。就在他剛才跨進客廳的一剎那間,所有這些疑惑和想法都在他腦海中飛閃而過。突然,他腦海里不禁又閃過另一個想法:「要是她誰也不愛,既不愛這一個,又不愛那一個呢?」需要指出的是,阿廖沙似乎因為自己有這些想法而感到羞愧。最近一個月以來,當這些想法在腦海中出現的時候,他就責怪自己:「我對愛情和女人又懂得什麼?我怎麼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每當出現類似的想法或猜測時他總是這樣責備自己,但是又不能不想。他憑著本能知道,譬如說……現在對他兩位哥哥的命運來說,這種競爭太重要了,許多問題都取決於它。「一條毒蛇咬死另一條毒蛇。」昨天伊凡在氣憤中就是這樣說父親和德米特里哥哥的。這樣看來,德米特里哥哥在他心目中就是一條毒蛇,也許早就認為他是條毒蛇了?是不是自從伊凡哥哥認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後就這樣認為了?這句話當然是伊凡哥哥無意中脫口說出來的,但正因為是無意的,那不更說明問題了嗎?假如事情果真如此,那麼和解又從何談起?相反,這豈不是給他們家庭中的仇恨和敵意火上加油嗎?重要的問題是他阿廖沙該同情誰呢?希望他們各自採取什麼步驟呢?他們兩個他都愛,當他們之間產生這種可怕的衝突的時候,他又能希望他們各自做些什麼呢?面對這一團亂麻,真不知道怎樣才好。而阿廖沙的內心又無法忍受這種曖昧的態度,因為他的愛始終要求採取積極的行動。他不能消極地愛,既然愛了,他就要立即予以幫助。要這樣做首先就必須確定一個目標,必須明確地知道他們每個人需要什麼,喜歡什麼,只有確信目標正確無誤之後,接下去才能幫助他們每一個人。可現在一切都缺乏明確的目標,只是亂麻一團,現在只能說是一種「折磨」!即使是「折磨」,他又懂什麼呢?對這團亂麻,他可以說是一竅不通!
「媽,您趕快把他帶走。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後,也不必勞駕再到我這兒來了,直接回您的修道院吧,那裡才是您的歸宿!而我想睡覺了,昨天一晚上我都沒睡。」
「哎呀,媽媽!難道孩子也會發瘋嗎?」
「既然是基督,那有什麼可怕的?」
「儘管您再三向他說明,您為失去他這個朋友而感到惋惜,但您還是當著他的面反覆強調他離開這兒對您是一種幸福……」阿廖沙不知為什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站在桌子旁邊,沒有坐下。
「什麼?什麼?」
「啊,我多麼想跟您的孩子和解!」他大聲說。「假如您能安排……」
這可憐的女人突然放聲大哭,眼淚像泉水一樣奔涌而出。上尉趕緊跑到她跟前。
「有一塊石子大約把您打得很疼吧。」阿廖沙說。
「麗莎,你也太放肆了,我要告訴你,我遲早要對你採取嚴厲的措施。誰會笑話他?他來了我非常高興,我需要他,非常需要他。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太不幸了!」
「我到你的西爾維斯特爾那兒去過幾次,住過一段時間。西爾維斯特爾身體好嗎?」
「恰恰相反,您簡直就像天使,像天使!這句話我可以重複一千遍,一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