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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卷 贊成與反對

第二部

第二卷 贊成與反對

「為什麼你要用『最愚蠢的方式』開始談呢?」阿廖沙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事情的進展十分順利:他差不多就在昨天那個老地方翻過了籬笆,偷偷溜進涼亭。他不希望被人發現,因為女房東和福馬(如果他在那兒的話)可能都會站在哥哥一邊並且聽從他的命令而不放阿廖沙進入花園,或者事先向哥哥通風報信說有人在找他。涼亭里空無一人。阿廖沙坐到昨天那個位置上,開始等候。他打量了一下涼亭,不知為什麼,他現在覺得它比昨天更加破舊,簡直不堪入目。不過天氣還像昨天一樣晴朗。綠色的桌子上有圈漬痕,大約是昨天那杯白蘭地溢出來留下的。種種不相干的無聊念頭接二連三地鑽進他的腦袋,就像在無聊等待中經常發生的那樣,譬如說,為什麼他一來恰恰就坐到了昨天坐過的那個位置上?為什麼沒有坐到別的地方?最後,他心情變得十分憂愁,由於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而擔憂發愁,但是他坐了還不到一刻鐘,突然聽到附近有人在彈吉他。那人就坐在離他二十來步的樹叢里,不會再遠了,或許那人剛坐下來。阿廖沙突然想起,昨天離開哥哥從涼亭里出來的時候,他看到圍牆左邊的樹林里有一張矮矮的綠色的花園長椅,或者說他眼前曾經隱約閃過。看樣子,那人現在就坐在那張長椅上。是誰呢?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唱起一支甜膩膩的小曲,自己彈著吉他為自己伴奏:
「我在想,如果魔鬼並不存在,而是人創造出來的,那肯定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的。」
「我應該向你承認,」伊凡開始說道,「我始終不能明白,怎麼能愛自己親近的人。依我看,就是不可能愛關係親近的人,只能愛關係疏遠的人。有一次我在什麼地方讀過《好心的約翰》這個故事,約翰是位聖徒。有一次他家裡來了一位又餓又冷的過路人,請求給他暖和暖和,他就跟那過路人一起躺到床上,摟著他朝他嘴裏呼氣,而那人的嘴巴因為患了一種可怕的疾病正在潰爛。我堅信他這樣做是出於一種勉強的虛偽,出於一種受義務硬性規定的愛,出於一種強迫自己贖罪的動機。若要愛一個人,就得讓他躲起來,否則,只要他一露臉——愛也就消失了。」
「為什麼要把你當做他的同謀?」
「啊,這就是『唯一無罪的人』以及他流的鮮血!不,我沒有忘記他,相反,我一直感到奇怪,那麼長時間了你怎麼還不把他抬出來,因為在爭論中你們這些人往往會首先把他抬出來的。知道嗎,阿廖沙?你別見笑,我寫過一部長詩,那是大約在一年前。要是你願意再為我浪費十分鐘時間,那我可以講給你聽。」
「他們倆完全在胡鬧,兩人都在耍小孩脾氣。」斯梅爾佳科夫繼續道。「我說的是您父親和您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現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只要一起床,就立即纏著我一個勁兒地問:『她怎麼還沒來?為什麼沒有來?』這樣一直到半夜,甚至過了半夜還是這樣。
「你這是剽竊!」伊凡大聲說,突然變得高興起來。「你這是剽竊我的長詩!不過我要謝謝你。起來,阿廖沙,咱們走吧。我該走了,你也該走了。」
「我在嘲笑你?我不想讓三個月來一直對我有所期待的弟弟傷心。阿廖沙,你瞧:我自己跟你一樣都是幼稚的小孩子,唯一的差別在於我不是修士。俄國的年輕小夥子,我指的是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直到如今還在幹些什麼呢?舉例說吧,這裡是個骯髒的小酒館,他們從四面八方聚到這裏,躲在一個角落裡。在這之前他們彼此間從來不認識,一出酒館的門,又是四十年見不了面,可那又有什麼關係。現在他們抓住了在酒館暫時相見的機會,你看他們在議論什麼呢?他們不談別的話題,談的都是些世界範圍的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朽?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談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談用新的方式改造全人類,實際上這是一回事,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許許多多別出心裁的小夥子當前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空談種種永恆的問題,難道不是這樣嗎?」
「謝謝你,媽媽,請進來吧,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那你說應該從哪兒談起?我聽你吩咐。從上帝談起?上帝是不是存在,行嗎?」
「您這樣說真令人高興,麗莎。」
「是的。」
「幹嗎要上了路再決定呢,現在就定下來。親愛的,現在就定下來吧!你去談妥了就給我寫兩行字,交給神甫,他會馬上派人給我送來的。接下來我就不再耽誤你了,你儘管到威尼斯去。神甫會用自己的馬車送你回犍牛鎮車站的……」
「還在睡覺,少爺。」他不慌不忙地說(他好像是要說:首先開口說話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覺得你真奇怪,少爺。」他沉默了片刻之後補充了一句,還裝模作樣垂下眼睛,伸出右腳,玩耍似的來回划動漆黑的鞋尖。
「假如我真的能玩這套把戲,也就是說會裝假——這對一個有經驗的人來說,沒有什麼困難,那我完全有權利採用這個辦法來救自己的命,因為當我生病躺在床上的時候,即使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到了你父親那兒,他也不可能再去問一個生病的人:『為什麼你沒有向我報告?』他自己也會感到不好意思的。」
「不會的,我假裝是偶然去的,您放心好了。」
「哎呀,您說得對,哎呀,我現在一下子明白了!啊呀,阿廖沙,這些事情您怎麼都知道?您那麼年輕就已經洞察人心了……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的……」

四、叛逆

「我是到這兒來串門的。」斯梅爾佳科夫又開始說道。「可他倒好,到這裏不近人情地再三盤問我老爺的事情:他怎麼啦?誰來了?誰走了?能不能告訴我關於他的什麼別的消息?有兩次甚至用死來威脅我。」
僕人斯梅爾佳科夫坐在大門口的長椅上乘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立即明白了,原來僕人斯梅爾佳科夫盤踞在他心底里,他的心靈無法忍受的正是這個人。一切都豁然開朗,變得清清楚楚。剛才,還在阿廖沙談到他遇見斯梅爾佳科夫的時候,一種陰暗的令人厭惡的東西一下子扎進他的心窩,並且立即引起了惱怒的反應。後來,在跟阿廖沙談話的過程中,斯梅爾佳科夫暫時被忘記了,但仍然留在他心裏。他跟阿廖沙剛一分手,獨自回家的時候,那被忘卻的感覺突然又迅速冒了出來。「難道這下賤的混蛋竟會使我這樣心神不寧嗎?」他不禁怒氣沖沖地想道。
「就算是後者吧,」伊凡哈哈大笑起來。「如果當代的現實主義把你嬌慣壞了,使你無法忍受任何幻想的東西——你說是老糊塗,那就算老糊塗吧。你說得也對。」伊凡又笑了。「老頭九十歲了,他那死腦筋可能早就錯亂了,那囚犯的外表就可能使他嚇壞了,最後,也可能只是一個九十歲老人臨死前的夢魘和胡話,何況頭天燒死一百名異教徒使他變得更加狂躁了。不過老糊塗也罷,不著邊際的幻想也罷,對咱們來說不都是一樣嗎?這裏的問題僅僅在於老人需要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最終把憋在心裏九十年的話大聲說出來。」
不稀罕沙皇的寶座,
「麗莎,因為假如他不去踐踏這些錢,反而收下了,那麼回到家裡,一小時之後就會為這件丟臉的事而痛哭流涕的。結果肯定會這樣,一定會痛哭流涕,也許明天天一亮就會到我這兒,也許會把這些錢扔到我面前,還要像剛才那樣狠狠踩上幾腳。現在他懷著非常自豪和得意的心情回去了,雖然他知道對他是個損失。現在,最遲不超過明天,你讓他收下這兩百盧布也許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因為他已經表示了自己的人格尊嚴,錢也扔過了,踐踏過了……他踐踏錢的時候不可能知道這些錢第二天還會給他送來。但他又十分需要這些錢。雖然他現在感到非常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會想到自己失去了一筆多麼寶貴的援助。到了晚上他的這種想法會更加強烈,甚至做夢也會夢見的,明天一早也許就打算跑到我這兒來請求原諒了。那時候我正巧出現在他面前:『您是個有骨氣的人,您已經證實了這一點,現在請您收下吧,請原諒我們。』他準會馬上收下!」
斯梅爾佳科夫又沉默了片刻。
無論你怎樣勸說阻擋,
「愛生活本身超過愛它的意義,是嗎?」
晚上七點,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登上火車,到莫斯科去了。「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吧,和以前的世界一刀兩斷,再也不想聽到它的任何消息,任何反應。到一個新的世界,新的地方,永不回頭!」但他心頭並不感到舒暢,反而突然籠罩上一層陰影,油然升起一股哀愁,這是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過的事。他想了整整一夜。火車隆隆向前飛馳,直到黎明快到莫斯科的時候,他才似乎突然清醒過來。
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
「你這『但是』後面大有文章啊……」伊凡大聲說道。「你要知道,我的修士,這世界太需要荒唐了,這世界就建立在荒唐之上,沒有荒唐,這世界也許就根本不會有什麼事了。但有些事情我們還是知道的!」
「當然會告訴你的,剛才談的只是引子,最後會告訴你的,你對於我是很寶貴的,我不想失掉你,也不會把你轉讓給你的佐西馬。」
「『有個可怕而聰明的魔鬼,自我毀滅和隱形的魔鬼,』老人繼續說,『偉大的魔鬼曾經在曠野里跟你談過話,據書上記載,他好像「誘惑」過你。是這樣嗎?他在三個問題中向你提出而又被你拒絕、《聖經》里稱為「誘惑」的那些東西不都是千真萬確的嗎?不過,如果說人世間真的出現過什麼偉大的奇迹,那麼就在那一天,就在提出三個誘惑的那一天。提出這三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奇迹。如果我們作一個假設,當然僅僅是打個比方,或者做個試驗,假如那惡魔提出的三個問題在《聖經》里已經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而現在需要重新恢復,需要挖空心思重新想出來,編出來,為此召集世界上所有的賢者——掌權者、最高主教、學者、哲學家、詩人——並交給他們一項任務:請大家構想並編造三個問題,這些問題不僅要符合事情的原狀,而且要用三句話,只用三句人類的語言說清楚世界和人類的未來,那麼你是否認為全世界所有的聰明人通力合作之後能夠提出三個問題,它們在力度和深度上跟當初那個聰明能幹的魔鬼向你提出的那三個問題不相上下呢?單憑這三個問題,就可以知道你不是在跟現有的全部的人類智慧打交道,你碰到的是永恆的抽象的智慧。因為這個問題似乎把人類未來的整個歷史集合成一個整體,並且預告了它的前途,同時也出現了三個形象,它們囊括了全世界人類本性中所有無法解決的矛盾。這在當時不可能看得很清楚,因為未來的情形還無法知道。但是現在,過了十五個世紀之後,我們看到這三個問題所包含的一切已經被認識、被預告、被證實了,再也不能增添或刪減任何內容了。』」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試圖「不去想它」,可是這也沒有用。關鍵是這種令人懊喪、令人生氣的煩惱具有某種偶然的、完全是表面的形式。這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覺得在某個地方,有一個人或者有一樣東西老是矗立在那兒,就好像有時候某種東西老戳在你眼皮底下一樣,當你做事或者熱烈交談的時候你好久都不會注意它,但是你又顯然會感到生氣,幾乎感到痛苦,到最後你終於會明白要除掉那個無用的東西,往往是某個極其無聊可笑的物體,某件被遺忘的不在原處的東西,比如掉在地上的一塊手帕,沒有放進書櫥的一本書,等等。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在心情極端惡劣和氣惱的情況下最後終於走到了父親的家門口。突然,就在離開圍牆門約摸十五步的地方,他抬頭向大門一望,終於一下子明白了剛才如此折磨他、如此使他心神不寧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真是一派胡言!你犯癲癇,而他們老兩口又睡得昏昏沉沉,這些事情好像都特意湊到一塊兒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大聲喊道。「是不是你自己故意這樣安排的?」他突然脫口而出,威嚴地皺起眉頭。
「不,哥哥,咱們還是別喝。」阿廖沙突然說。「再說我心裏正發愁呢。」
只相信心靈的提示!誠然,那時候出現過許多奇迹。有些聖徒能奇迹般地治好病人,據有些使徒傳的記載,天上的女皇還曾親自下凡看望過他們呢。但是魔鬼並沒有打瞌睡,人們已經開始懷疑這些奇迹的真實性。正巧那時候在北方,在德國,出現了一種新的可怕的邪教。一顆巨星猶如明亮的火炬(指教會)『隕落在水源上,水就變苦了』。那些邪教徒開始褻瀆上帝,否認奇迹。但是虔誠如初的教徒們對上帝的信仰變得更加熾烈了。人類的眼淚依然為他流淌,等待著他,愛他,寄希望於他,渴望為他受苦,為他而死,像以前一樣……你看人類懷著火一般熾烈的信仰祈禱了多少個世紀:『主啊,快降臨吧』,人類向他呼籲了多少個世紀,最後他終於懷著無限的憐憫之情降臨到祈求者面前。在這之前,他也曾經降臨過人間,看望過當初還活著的聖徒、殉道者和苦行聖徒,這在他們的《傳記》中有過記載。我們的丘特切夫深信自己的詩句道出了真理,他曾宣告:
「要不要來點櫻桃醬?這裡有。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最愛吃波列諾夫家的櫻桃醬了。」
「你真的很快就要離開這兒嗎,哥哥?」
「我知道,您兩位哥哥,您父親都讓您煩心吧?」
「仍舊躺在那兒說胡話,昏迷不醒。她的兩個姨媽已經來了,她們只會唉聲嘆氣,還對我擺架子。赫爾岑斯圖勃來一看就嚇癱了,我都不知道拿他怎麼辦,怎樣救他,我甚至想請別的醫生來給他瞧瞧。最後還是用我的馬車把他送走了。這些事情還沒處理完,您這裏又突然冒出了這封信的事情。當然,這是一年半載以後的事。看在神明分上,看在您那垂死的長老分上,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請您把這封信給我看,給我這個當母親的看一下!要是您願意,您就把信拿在手裡好了,我從您手上看。」
歌聲停止了。這是一種男僕式的高音,男僕式的怪腔調。接著,另一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嬌滴滴、怯生生,但又十分造作地說道:
「第一,至少是為了體現俄羅斯的特色,俄國人談論這類話題始終採用最愚蠢的方式,第二,越愚蠢越接近事實,越愚蠢越明白。愚蠢就是簡捷質樸,而聰明則是圓滑晦澀。聰明等於卑鄙,而愚蠢等於直率。我把話說到底了,我說得越愚蠢對我越有利。」
無比壯觀的烈焰,
「是的,麗莎,剛才您問:我們這樣剖析那個不幸的人的心靈,是不是瞧不起他——這就是殉道者提的問題……您看,這件事我怎麼也說不清楚,不過,凡是想到這些問題的人,本身也常常會感到痛苦。您一直坐在輪椅上,肯定思考過許許多多問題……」
阿廖沙給他說了她歇斯底里發作的情形,說她大概至今還不省人事,說著胡話。
「究竟有什麼傷心事?為什麼傷心?可以告訴我嗎?」麗莎怯生生地懇求道。
伊凡所在的並不是單間雅座。這隻是一處靠近窗口、用屏風遮擋的地方,但旁人畢竟無法看到坐在屏風裡的人。這是進門的第一間,靠牆有一個酒櫃。酒館的夥計不時從這裏進進出出。這裏只有一名顧客,是個退伍的小老頭,坐在角落裡喝茶。但在其他幾個房間里,呈現出一般酒館里常有的那種忙亂景象,只聽得聒耳的喊叫聲、打開啤酒瓶的噼啪聲、彈球的撞擊聲、嗚嗚的風琴聲此起彼伏,一片嘈雜。阿廖沙知道,伊凡幾乎從來沒有到這家酒館來過,而且一般也不喜歡上酒館。他今天所以到這裏來,也許就是為了跟德米特里哥哥約會,但德米特里哥哥又不在。
「你等等,別忙啊,你行的,我會把戈爾斯特金的特徵都告訴你的。我跟他打交道的時間已經很長了。你得注意看著他的鬍子。他的鬍子是棕黃色的,又稀又難看。要是他那把鬍子在哆嗦,說話時火氣很大——那就行了,他是在說實話,是想做買賣,要是他用左手捋著鬍子,嘴裏嘻嘻哈哈的,那就表明他想騙你,在耍滑頭。千萬別盯著他的眼睛看,根據他的目光你什麼也猜不透的,深奧莫測,真是個騙子,你要看他的鬍子!我替你寫張條子給他,你給他看。他叫戈爾斯特金,其實大家不叫他戈爾斯特金,而叫他『獵狗』,可你當面別叫他『獵狗』,他會生氣的。要是跟他談妥了,一切很順利,那就馬上往這兒寫封信。就寫這幾個字:『他沒有撒謊。』你堅持要一萬一,可以減去一千,再減就不行了。你想想,八千和一萬一,相差三千呢,這三千就算是白撿的。這樣的買主不容易找到,我急著等錢用呢。你只要讓我知道,這件事是當真的,那我馬上就去了結,我想辦法抽個時間。如果這一切都是神甫編出來的,那我去幹什麼?好了,你去還是不去?」
霍赫拉科娃太太這麼大呼小叫的時候,顯得非常驚慌,每說一句話,最後都要加上:「事情很嚴重,非常嚴重!」好像她以前碰到的都是不嚴重的事情。阿廖沙愁容滿面地聽她說完,剛要把自己的奇遇告訴她,可沒說幾句就被她打斷了:她顧不上聽他介紹,她請他到麗莎房間里坐一會兒,在麗莎那兒等她。
阿廖沙自始至終在默默地聽他說,他心情非常激動,屢次想打斷哥哥的話,但顯然是克制住了自己,最後卻忍不住一躍而起,突然說道:

七、「跟聰明人談談也是有趣的」

「您這是硬逼著要我到那可惡的契爾馬什尼亞去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提高嗓門喊道,氣惱得苦笑了一下。
「怎麼是卑鄙的呢?卑鄙在什麼地方?她偷聽女兒說話是她的權利,沒什麼卑鄙的。」麗莎的臉漲得通紅。「您要知道,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等到我自己當了母親,有了像我這樣的女兒,我肯定也會去偷聽她的。」
「不過他要求我別告訴德米特里哥哥他談起過他。」阿廖沙補充了一句。
「為什麼更好?好什麼?現在他們沒吃的了,會餓死的!」
「瞧,我就知道您……好像愛著我,但是我假裝相信您不愛我,讓您……覺得自在些……」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阿廖沙突然打了個噴嚏。坐在長椅上的那兩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阿廖沙站起來,朝那個方向走去。那人果然是斯梅爾佳科夫,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髮上抹了油,似乎還燙卷過,皮鞋擦得鋥亮。吉他放在長椅上。那女的就是女主人的女兒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她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裙裾足有兩俄尺。這姑娘年紀還很輕,長得不算難看,一張圓圓的臉,雀斑多得嚇人。

二、斯梅爾佳科夫彈吉他

「唉,我沒時間,你饒了我吧。」
「我唯一能告訴您的是,」斯梅爾佳科夫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似的說道,「我常常到這裏來,因為我們是鄰居,一直很熟悉,我能不來嗎?另外,今天天剛亮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就派我到湖濱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住處,沒有帶信給他,只是口頭請他一定要到廣場的那家酒館一起吃午飯。我去了,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在家,那時候已經八點了。房東說:『他剛才還在,現在出去了。』他們事先好像串通好了。說不定現在正和他弟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坐在酒館里,因為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沒回家吃午飯,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個鐘頭之前就一個人吃過飯了,現在正睡覺呢。但是我求您千萬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訴您的事。什麼也別說,不然他會殺死我的。」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跟阿廖沙分手后,就動身回家。但奇怪的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煩惱突然向他襲來,而且每走一步,離家越近,這煩惱也就越厲害。奇怪的倒不在於煩惱本身,而在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無法確定這煩惱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前他也常常有煩惱的時候,此刻出現煩惱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明天他準備跟原先吸引他到這裏來的一切一刀兩斷,重新來個急轉彎,踏上前途未卜的新路,重新成為一個完全孤獨的人,像從前一樣,懷抱著種種希望,卻又不知道希望些什麼,對生活有著許許多多的期待,卻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期待什麼,甚至說不清自己究竟想要幹什麼。儘管他內心確實有一種新的莫名的煩惱,但此刻折磨他的卻完全不是這種煩惱。「是不是討厭父親這個家呢?」他暗自想道。「好像是的,實在令人討厭,儘管我今天是最後一次踏進這個骯髒的門檻,但還是感到討厭……不,這也不是原因。那麼是不是跟阿廖沙分手了,還有剛才那番談話?」多少年來我沒有跟世界上任何人深談過,也不屑於跟他們交談,今天突然說了那麼一大堆廢話。的確,這隻能是年輕人的天真幼稚和年輕人的虛榮心引起的年輕人的懊喪心情,這隻能怪自己不善於充分表達思想,而且談話的對象又是像阿廖沙這樣的人,對阿廖沙他心裏無疑抱著很大的希望。當然,這也是事實,也就是說這種懊喪的心情是存在的,甚至是肯定無疑的,但這也不是原因,不全是這個原因。「煩惱到厭惡的程度,然而卻無法弄清自己究竟想幹什麼。還是不去想它吧……」
「這就是沉湎於荒淫無恥的生活,使靈魂腐化墮落,是嗎?是這樣嗎?」
時辰已經不早了,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還沒有睡,一直在那裡思考。這天夜裡他睡得很晚,直到凌晨兩點左右才躺下。我們不打算轉述他的整個思想活動,而且現在也不是深入探究他內心世界的時候,這留待以後分析。即使我們現在要嘗試一番,那恐怕也很難做到,因為那不是幾個想法,而是一些非常模糊的,更重要的是令人心神不定的東西。他自己感到心亂如麻。各種各樣奇特的幾乎完全出乎意料的願望也在折磨著他,比方說,已經過了半夜,可是他又突然迫切而堅決地想到樓下去,打開門到廚房裡把斯梅爾佳科夫痛打一頓。假如您問他為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這個僕人特別可恨,是世界上最最惹人生氣的人。另一方面,這天夜裡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有失尊嚴的怯懦揪住了他的心。他自己也感到,正是這種怯懦使他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他的頭腦發脹發暈。一種憎恨的感覺在刺|激著他的心靈,彷彿他要對誰進行報復似的——想起剛才跟阿廖沙的那番談話,他甚至恨阿廖沙,有時候也非常恨自己。至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幾乎忘記了去想她,對這一點他事後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是他自己還記得很清楚,還在昨天早上,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面前若無其事地誇口說他明天就要到莫斯科去了,可心裏卻在嘀咕:「這是胡說,你不會走的,要割斷關係並非像你吹的那樣容易。」很久以後,每當回憶起這天夜裡的情景的時候,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總要懷著特別厭惡的心情想起他怎樣時不時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生怕有人在監視他似的,悄悄地打開門,走到樓梯口,傾聽樓下房間里的動靜,聽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怎樣在樓下不時來回走動,每次傾聽的時間很長,足有五分鐘,而且懷著特別的好奇,凝神屏息,心怦怦直跳,而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偷聽,——當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行為」後來他一輩子都稱為「卑鄙行為」,而且一輩子都認為——當然是在內心深處,在自己心靈隱蔽的角落裡——這是他一生中最可恥的行為。對父親本人,當時他並沒有感到任何仇恨,卻不知道為什麼一味地覺得好奇:想知道他在樓下怎樣走動,現在大約該做些什麼,推測並想象他怎樣在樓下朝漆黑的窗外張望,怎樣突然站在房間中央一直等著,盼望著有人來敲門。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為偷聽下面的動靜到樓梯口去了兩三次,直到半夜兩三點鐘一切歸於寂靜、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上床睡覺之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才躺下,並且希望趕快入睡,因為他感到疲勞極了。果然,他一會兒就呼呼睡著了,連夢也沒有做,但很早就醒過來了。七點鐘光景,天已經大亮了。他一睜開眼睛,突然奇怪地感到自己精力異常充沛,於是從床上一躍而起,迅速穿好衣服,接著拖出自己的箱子,立即開始匆匆忙忙地整理起來。所有的內衣恰好昨天早上就已經從洗衣婦那裡取來了。想到一切都那麼湊巧,那麼順當,沒有任何事情耽誤他早早離開,他不由得發出了微笑。這次離開確實顯得倉促。雖然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昨天還說過(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阿廖沙,後來還對斯梅爾佳科夫說過)他明天要走了,但他記得很清楚,就在昨晚上床睡覺的時候他還沒有想過離開的事,至少沒有想過第二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整理行裝。箱子和行李終於準備停當。已經快九點了,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上樓像平時每天那樣問道:「您在哪兒喝茶,在這兒還是到樓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下了樓,他的神態幾乎是快活的,雖然在他身上,在他的談話中,在他的動作中,似乎顯得有點忙亂和倉促。他親切地向父親道過早安,甚至還特地問了他的身體情況,但沒等父親說完,他突然宣布過一小時他就要離開這裏到莫斯科去,再也不回來了,並且請他打發人去備好馬車。老人聽了這個消息一點也不覺得驚奇,甚至極其不近人情地忘了說幾句捨不得兒子離開之類的話,反而想起了自己一件要緊的事情,便慌慌張張地說:
「真見鬼!讓他去生氣吧!快把茶端進來,然後給我滾出去,快滾。有沒有什麼消息?」
「弟弟,我打算離開的時候心裏在想,這世界上我至少還有你這樣一個人。」伊凡突然很有感觸地說。「但是現在我發現,你心中也沒有我的位置。我親愛的修士。我不否認『為所欲為』這個公式,結果怎麼樣呢,為此你要跟我決裂,是嗎?是這樣嗎?」
「咳,你就幫父親一把吧,我會記住的!你們都是沒良心的,就是這麼回事!一兩天工夫對你來說有什麼關係?現在你想去哪兒?去威尼斯嗎?你的威尼斯兩天之內是不會毀滅的。我本想派阿廖沙去,但是阿廖沙能辦這種事情嗎?你是聰明人,這才派你去,難道我看不出來嗎?雖然你不做木材生意,可你有眼光。現在只要你去看一看:那人說話是不是當真。我告訴你,只要看他的鬍子:鬍子哆嗦,就證明他是當真的。」
給我又給她!
「唉呀,麗莎,根本不是這樣,這封信現在在我身邊,剛才也在我身邊,就在這個口袋裡,喏,就在這兒。」
「這正是老人想說的主要內容。」
「槍斃!」阿廖沙低聲說道,抬眼看了看哥哥,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苦笑。
「不,我不能給您看。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即使她同意,我也不能給您看。明天我再來,要是您願意的話,我們再詳細談一談,而現在我要走了,再見!」
「可他們把我當成臭僕人。他們認為我會起來造反的。可他們錯了。假如我口袋裡有一筆錢,我早就不在這裏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行為、智力都不如任何一名僕人,也比他們窮,他什麼也不會幹,可是卻受到大家尊敬。我雖然只會做肉凍,但是只要運氣好,就可以在莫斯科彼得羅夫大街開一家咖啡館兼營餐館,因為我能做特色菜,可是在莫斯科,除了外國人誰也不會做這樣的特色菜。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是個窮光蛋,不過如果他提出要跟一位最高貴的伯爵少爺決鬥,那少爺肯定會跟他決鬥的。可是他究竟比我好在哪裡呢?好就好在他笨得不能和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不知多少錢。」
給我又給她!
「來一份魚湯,等一會兒再來一杯茶,我餓壞了。」阿廖沙高興地說。
「一定要這樣。首先要熱愛,而不去管什麼邏輯,就像你說的那樣,無論如何不要去管什麼邏輯,只有這樣我才能理解生活的意義。我早就隱隱約約地感到了這一點,你愛生活,伊凡,這就表明你的事情已經完成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現在你要努力去完成另一半,那樣你就能得救了。」
「要不是我從小命苦,我的本領不止這一點,我懂得的事情也不止這些。有人說我沒有父親,是臭女人養的,罵我是下流坯,我真想找他決鬥,用手槍打死他。在莫斯科的時候他們就是指著我的鼻子這樣罵我的。這都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從這兒散布出去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責備我當初賴在娘肚皮里不肯出來,他說:『你把你娘的子宮都頂破了!』頂破子宮算什麼,只要能不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我甚至情願被扼殺在娘肚皮里。集市上有人說,連您媽也不客氣地跟我大談什麼我娘頭髮亂得像團麻,個子只有兩俄尺多https://read•99csw.com一點點兒,別人都說『多一點』,為什麼她偏要說多『一點點兒』?她有意說得肉麻些。這就是鄉下人的那種肉麻勁兒,鄉下人的感情,俄國的鄉下人能比有教養的人更有感情嗎?他們沒有知識,不可能有什麼感情。我從小一聽到『一點點兒』就氣得要往牆上一頭撞死。我憎恨整個俄羅斯,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
「前幾天還對他說:『我要把你放在石臼里搗成粉。』」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幫腔說。
「不。不過這也許本來就不是愛情。」
「嘿,去你的吧!如果你病倒在床上,那麼格里戈里會把守的。你事先通知格里戈里,他也就不會放他進來了。」
「那您就寫信告訴神甫,請他去拍板。」
「阿廖沙,把您的手伸給我,您為什麼要把手縮回去?」麗莎用一種幸福得嬌弱無力的聲音說道。「我問您,阿廖沙,您離開修道院之後穿什麼衣服?哪種式樣?您別笑,也別生氣,這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如果你認為他會利用這些暗號進去,那你別放他進來。」
「這麼說來,這跟創造上帝是一樣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里上酒館去嗎?」
「何必呢。」阿廖沙說。「這又不是近在眼前的事,也許還要等上一年半載。」
「那你就趕明天的火車,要不就趕後天的火車,今天就拐到契爾馬什尼亞去一次。你不花什麼力氣就可以讓我這當父親的放心!要不是這兒有事,我早就去了,因為那邊的事很急也很重要,而我這裏現在又走不開……你知道,我在那兒有兩片樹林,一片在別吉契沃,另一片在賈契舍諾,都是荒地。商人馬斯洛夫父子只肯出八千盧布就想砍伐這兩片樹林,可去年有一個買主肯出一萬二千盧布,不過他不是本地人,問題就在這裏。因為本地的商人找不到銷路:馬斯洛夫父子是大戶,十萬富翁,他們開什麼價就什麼價,本地商人誰也不敢跟他們競爭。而伊里莫斯基神甫上星期四突然來信說戈爾斯特金來了,那也是個商人,我認識他,好就好在他不是本地人,而是波格列鮑夫人,就是說他不怕馬斯洛夫父子,因為他不是本地人。他說這片樹林他肯出一萬一千盧布,你聽見沒有?神甫信上說,他在那兒只呆一個星期。所以你最好去一次,跟他拍板……」
給我又給她!
「要是敵人來了,那誰來保護我們呢?」
「我是從衚衕里翻過圍牆直接到涼亭里的。我希望您能原諒我。」他對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說。「我必須儘快找到哥哥。」
「我這樣說是因為同情您。要是我處在您的位置,那我就什麼都撒手不管……幹嗎摻和進去……」斯梅爾佳科夫回答說,神色泰然地望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閃閃發亮的眼睛。兩人沉默了片刻。
「咳,我不信!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多麼幸福啊!」
「看來人們說得很對,跟聰明人談談也是有趣的。」斯梅爾佳科夫堅定地回答,熱烈地望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應該打聽一下。不過,從來還沒有人因為歇斯底里而死去的。就讓她歇斯底里去吧,上帝出於愛才把歇斯底里的毛病派給了女人。我絕對不會到她那兒去的。何必再去自討沒趣呢。」
「您可別出賣我。」斯梅爾佳科夫在他背後說。
「穿著這身衣服還干這樣的事!」她笑著說,但突然又不笑了,變得一本正經,甚至有點嚴厲。
「十分願意,麗莎,一定會的,但不是在最重要的問題上。在最主要的問題上如果您不同意我,那我還是會按照義務所要求的那樣去做的。」
「也許是這樣。」阿廖沙微微一笑。「你現在不是在嘲笑我吧,哥哥?」
「聽我說:我只談孩子,目的就是為了使事情一目了然。至於人間的其他血淚,把整個地球從地表到地心都浸透的那些血淚,我一句也不提,我故意縮小話題。我是一隻臭蟲,我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無法理解這一切為什麼會這樣。看來,只能怪人們自己不好:給了他們天堂,他們卻要地獄;他們明知道自己會遭到不幸,卻又從天上偷來火種,也就是說,他們自作自受,因此用不著憐憫他們。唉,依我看,依我這可憐的、凡俗的、歐幾里德式腦袋的理解,我只知道有苦難,但沒有造成苦難的罪人,一切都相輔相成,互為因果,一切都自行調整,取得平衡——但這是歐幾里德式的胡言亂語。這我自己也知道,我總不至於靠這些胡言亂語生活吧!僅僅知道沒有罪人有什麼用呢?我需要的是報復,不然我寧肯毀了自己。實現這報復也並非在某個無限遙遠的地方和時間,而就在這地球上,我能親眼目睹,對此我堅信不疑,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如果到那時候我已經死了,那就讓我復活,因為如果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不在,那未免太掃興了。我受苦受難的目的絕不是為了把我自己、我的罪行和痛苦當做為他人培育未來的和諧的肥料。我希望親眼看到馴鹿睡在猛獅身邊,看到被害人站起來擁抱兇手。我希望在大家突然明白為什麼這一切是這樣的時候我自己也在場。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建立在這種願望之上,所以我也信仰上帝,不過,問題在於到時候我怎麼向這些孩子交代呢?這是我無法解決的問題,因為我想要說的意思盡在其中,再清楚不過了。你聽我說,如果人人都需要受苦受難,用苦難換取永恆的和諧,那麼這跟孩子有什麼關係呢?請你告訴我,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為什麼連他們也要受苦?為什麼連他們也要用苦難去換取和諧?為什麼連他們也要充當物質,變成肥料,為他人培育未來的和諧?對罪惡人們應當共同負責,這我明白,對於復讎也應當共同負責,這我也明白,但是總不至於要求孩子也一起對罪惡負責吧?假如他們應該與父輩一起對父輩的所有罪行負起責任確實是一條真理,那麼這真理顯然不是來自這個世界,這我就無法理解了。有些喜歡開玩笑的人也許會說,反正小孩會變成大人,他們要犯罪以後還來得及。但問題是他還沒有長大,他才八歲就被一群狗撕成碎片了。啊,阿廖沙,我並不是在褻瀆神明,我也明白,當天上人間齊聲稱頌,所有活著的和死去的高聲讚美:『主啊,你真英明,因為你指引的道路暢通了!』的時候,整個宇宙將為之震動。當母親和那個驅趕獵狗撕碎她兒子的兇手互相擁抱,兩人流著淚高呼『主啊,你真英明』的時候,人們自然會茅塞頓開,一切都將得到解釋。但這裏恰恰出現了一個難題,這也是我無法接受的。只要我活在這世界上,我就會抓緊時間採取措施。你要知道,阿廖沙,也許真的會發生這種情況——假如我自己能夠活到那一天,或者在那一天死而復生,親眼目睹那個場面,那麼我看著母親和殘害她兒子的兇手相互擁抱,自己也許會和大家一起高呼『主啊,你真英明』——但不到那時刻我是不願意讚美的。趁著還有時間,我要趕緊獨善其身,所以我堅決拒絕最高和諧。這種和諧還抵不上那個受盡折磨、用拳頭捶打自己胸脯、在臭氣熏天的廁所里向『上帝爺爺』祈禱的那個女孩的一滴眼淚,抵不上的原因在於她的眼淚是無法抵償的。她的眼淚理應得到抵償,否則不可能有和諧。你用什麼,究竟用什麼去抵償呢?難道這能抵償嗎?難道用報復的辦法嗎?可是報復對我有什麼用呢?把兇手打入地獄對我有什麼用呢?那些孩子受盡折磨已經死了,地獄又能改變什麼呢?既然是地獄,哪裡還有什麼和諧可言?我願意寬恕,願意擁抱,但我不希望再有苦難。如果孩子的苦難是為了湊滿贖買真理所必需的苦難總數,那我預先聲明,整個真理抵不上這樣的代價。最後,我也不希望母親和唆使一群獵狗撕碎她兒子的兇手相互擁抱!她不應該寬恕他!要是她願意,她可以寬恕自己,讓她寬恕兇手給她這個當母親的帶來的無邊苦難,但是她那慘死的孩子的苦難,她沒有權利寬恕,她不應該寬恕兇手,哪怕孩子自己寬恕了也不行!既然如此,既然他們無權寬恕,那麼和諧又在哪裡呢?全世界有沒有一個能夠而且有權寬恕的人?我不要和諧,出於對人類的愛我不希望和諧。我情願保留未經報復的痛苦,最好還是保留我那未經報復的痛苦和我那未經平抑的憤怒,哪怕我錯了也心甘情願。再說大家對和諧的價值估計得也太高了,我們完全支付不起這張過於昂貴的入場券。所以我要趕緊退還這張入場券,只要我是個誠實的人,那就應該儘快退還。我現在做的就是這件事。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廖沙,我只是恭恭敬敬地把入場券還給他。」
「是的。」
「叛逆?我真不希望從你嘴裏聽到這句話。」伊凡異常真誠地說。「靠叛逆能活下去嗎?可我想活下去。你直截了當地親自告訴我,我要你回答:假如為了造福人類,為了給他們和平和安寧,你自己正在建造一座人類命運的大廈,但是為了這個目的,不可避免地要殘害一個小生命,就是那個用拳頭捶打自己胸脯的小女孩,用她未經報復的眼淚作為這座大廈的基石,根據這些條件,你能答應擔任這座大廈的建築師嗎?你說實話,不要撒謊!」
「快套上!你們中間有沒有人明天去城裡?」
「這麼說來你自己也明白,究竟為了什麼。別人談別人的,我們談我們的,我們這些黃口小兒首先需要解決那些永恆的問題,這才是我們所關心的。現在俄國的所有青年只談永恆的問題。正當老一輩的人突然忙著解決實際問題的時候,青年人恰恰要探討永恆的問題。這三個月來你為什麼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盯著我呢?你是想要追問我:『你究竟信仰什麼?或者沒有任何信仰?』您這三個月來的目光是不是可以歸結成這樣一個問題,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是不是這樣?」
「您怎麼好久沒有上我們家了,巴維爾·費奧多羅維奇,您怎麼老是瞧不起我們?」
「好像不會。」
「『這樣的現在請你自己判斷一下,究竟誰說得有道理?是你還是當時向你提出問題的那個魔鬼?你回想一下第一個問題,雖然不能做到一字不差,但大意是這樣的:你想到人間去,而且又是赤手空拳,只帶著給予自由的諾言,但是他們由於單純和與生俱來的卑劣的天性,不可能正確理解自由,他們對自由感到害怕和恐懼。因為對人類和人類社會來說從來沒有什麼東西比自由更加無法容忍!你有沒有看見這片光禿禿的被烤得滾燙的沙漠里的那些石頭?只要你把石頭變成麵包,那麼人類就會像羊群那樣跟你走,對你感恩戴德,俯首聽命,儘管永遠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你縮回自己的手,不再供他們麵包!但是你不想讓人失去自由,你拒絕了他的建議,因為照你的判斷,如果馴服是用麵包換來的,那還有什麼自由可言呢?你反駁說,人不可能單靠麵包活著。但你可知道,地上的魔鬼為了這麵包可以起來反對你,跟你交戰,並且戰勝你,而大家會跟著他跑,讚美他:誰能比得上這野獸,他給我們從天上取來了火種!你可知道,幾百年後,連人類也會通過自己賢達和科學的嘴宣布,不存在犯罪,也無所謂罪孽,只有飢腸轆轆的人。先填飽他們的肚皮,然後再叫他們講道德!這就是他們舉起的那面用來反對你、摧毀你聖殿的旗幟上的口號。在你聖殿的廢墟上將聳立起一座新的大廈和可怕的巴比倫塔,儘管這座高樓永遠無法建成,就像原先那座一樣,但是你總還可以勸阻人們去建造它,從而使人們避免經受一千年的痛苦。他們因此塔而歷盡千年痛苦之後,最終還是要來找我們的!那時候他們會重新在地底下,在地下避難所找到我們(我們躲藏在那裡是因為我們重新遭到驅逐和迫害),他們找到我們以後會向我們哭訴:給我們麵包吃吧,那些答應給我們從天上取下火種的人,並沒有給我們麵包!到那時候他們的高塔可以由我們來建成,因為誰能給他們麵包,誰就能建成高塔,而只有我們才能給他們麵包。以你的名義,或者假借你的名義。啊,他們離開了我們就永遠永遠無法養活自己!他們享有自由的時候,任何科學決不會向他們提供麵包,結果他們把自己的自由送到我們腳下並且對我們說:你們儘管奴役我們吧,只要給我們麵包吃就行。他們自己終究會明白,自由和麵包兩者不可兼得,因為他們彼此間永遠永遠不善於平均分配!他們終究會徹底相信他們永遠不可能是自由的,因為他們軟弱、渺小、不講道德、叛逆成性,你許諾給他們天上的麵包,但是我再重複一遍,在這些軟弱、渺小、無德無行、不義不仁之輩的心目中,天上的麵包能跟地上的麵包相比嗎?假如為了天上的麵包有幾千幾萬個人跟著你跑,那麼還有幾百萬人卻不能為了天上的麵包放棄地上的麵包,那他們怎麼辦呢?難道只有那幾萬個偉大的強者你才認為是寶貴的,而其餘的芸芸眾生,那些不可勝數的同樣愛你的弱者,他們只能充當強者手中的材料嗎?不,我們也珍惜弱者,雖然他們不講道德,叛逆成性,但最終會變得馴服的。他們會對我們感到驚訝,會把我們奉為神明,因為我們充當他們的領袖,同意承擔自由並統治他們——在他們看來當自由的人實在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我們要說,我們服從你,我們假借你的名義進行統治。我們要重新欺騙他們,因此我們不再讓你到我們這兒來。我們的痛苦就在於要進行這種欺騙,因為我們不能不欺騙。這就是曠野里的第一個問題的含義,這也就是你用至高無上的自由的名義加以拒絕的東西。然而,這個問題包含著這世界上一個最高的秘密,假如你接受了麵包,那你就解決了無論是對每一個人還是全人類來說都是普遍而永恆的煩惱——那就是崇拜誰的問題。人一旦獲得了自由,就要儘快找到崇拜的對象——這是一件令人最最煩惱的事情。但是人們所要尋找的應該是無可爭辯的崇拜對象,應該是大家一下子普遍崇拜的對象。這些可憐的生物所關心的不僅是要找到一個他自己或者別人必須崇拜的對象,而且要找到一個可以使大家共同··信仰並且崇拜的對象。正是需要大家共同崇拜這一點才構成了有史以來每一個人也是全人類的最重要的痛苦。為了這種共同的崇拜,他們互相殘殺。他們製造了各自的上帝,並且彼此挑釁:拋棄你們的上帝,來崇拜我們的上帝,不然就要殺死你們,殺死你們的上帝!這種現象一直會持續到世界末日,甚至持續到各自的上帝在世界上徹底消滅的那一天:人們總是需要向偶像頂禮膜拜。你本來就知道,而且不可能不知道人性的這個主要秘密,但是你卻拒絕了希望你舉起的這面可以迫使大家無條件地崇拜你的唯一的絕對的旗幟——地上的麵包的旗幟,你卻為了自由和天上的麵包而加以拒絕了。你看你還做了些什麼!而且又都是用了自由的名義!我告訴你吧,人最大的煩惱莫過於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對象,以便儘快把這個可憐蟲的那份與生俱來的自由轉交給他。但是,誰能夠安慰他們的良心,誰就能夠掌握他們的自由。本來已經把一面無可爭議的旗幟連同麵包交到了你手上:只要你拿出麵包,人們就會崇拜你,因為麵包是最最無可爭辯的東西。這時候如果有人未經你的同意而佔有了他們的良心,那麼他們甚至會扔掉你給他們的麵包,去追隨那個迷惑了他們良心的人。在這方面你是對的。因為人生的秘密不僅在於活著,還在於為什麼活著。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為什麼活著缺乏堅定的信念,他是決不會願意活著的,他寧可自殺,也不願留在這世界上,儘管他周圍堆滿了麵包。這是對的,可結果又怎樣呢?你非但沒有控制人們的自由,反而增加了他們的自由!難道你忘了,對於人來說,安靜乃至死亡比獲得分辨善惡的自由更為珍貴嗎?對於人們來說再也沒有比良心的自由更具魅力的了。你不去提供可以一勞永逸地安慰人類良心的堅實基礎,反而選擇了種種不尋常的頗費猜測的難以確定的東西,選擇了人們力不勝任的東西,所以你這樣做似乎完全不是出於對他們的愛。這是誰乾的呢?是特意前來為他們獻出自己生命的人!你不去限制人們的自由,反而縱容了他們的自由,使人的心靈世界永遠遭受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們能夠自由地愛,希望他們受到你的吸引,受到你的迷惑之後自由地追隨你。今後人們將用自己自由的心取代嚴格的古代法律,以你的形象為指導,自行決定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但是難道你沒有想過,假如選擇的自由成了他們一種可怕的負擔而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那麼他們到最後會放棄甚至反對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他們最後會大喊大叫說真理不在你那裡,因為你給他們留下那麼多的煩惱和無法解決的難題,你使他們陷入一種最最尷尬最最痛苦的境地。所以,你這是自毀天國,你不能怪罪任何人。再說,真的要你這樣做嗎?世界上有三種力量,只有這三種力量才能永遠征服並俘虜這些軟弱無能的叛逆的良心,使他們得到幸福——這三種力量就是奇迹、神秘和權威。你把這三者都否定了,你自己開了這樣的先例。當初那可怕而聰明的魔鬼把你放在聖殿之巔,對你說:如果你想知道是不是上帝的兒子,那就往下跳吧,因為據說天使們會托起你,扶著你,你不會摔死,到那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是不是上帝的兒子,而且會證明你對天父的信仰是多麼堅定。但是你聽完后拒絕了這個建議,沒有聽他的話往下跳。唉,當時你那樣做自然是一種值得自傲的高尚行為,跟上帝一樣,可是那些人,那軟弱而又叛逆成性的人類——難道他們也是上帝嗎?當時你就明白,只要跨出一步,只要做出往下跳的姿勢,那你就是在考驗上帝,就會馬上失去對他的信仰,就會掉到你想前去拯救的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那個引誘你的聰明的魔鬼會欣喜若狂。但是我還要重複一遍,像你這樣的人多嗎?難道你真的認為,哪怕在一剎那間認為,人們也能經受這樣的考驗嗎?人類的天性真的能夠拒絕奇迹,並且在生命的緊要關頭,面對最可怕、最根本、最痛苦的心靈問題,只靠心靈的自由就能解決這些問題嗎?你知道你的功績將彪炳史冊,流芳百世。你希望人們只要效法你,就能永遠與上帝同在,再也不需要奇迹了。但是你不知道,人一旦拋棄了奇迹,同時也就拋棄了上帝。因為人尋找的與其說是上帝,不如說是奇迹。因為人不能離開奇迹而存在,所以他會給自己製造種種新的奇迹,自己給自己製造奇迹,去崇拜神漢的奇迹,去崇拜巫婆的妖術,儘管他自己也曾當過一百次的叛徒、邪教徒和無神派。當初人們諷刺你、嘲笑你,對你大喊你從十字架上走下來,我們就會相信這就是你的時候,你沒有從十字架上走下來,你沒有走下來的原因還是因為你不想用奇迹征服人,你渴望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奇迹的信仰,你渴望的是自由的愛,而不是奴隸面對將他嚇得永遠膽戰心驚的強權而表現出來的那種奴隸式的狂喜。在這方面你也過高估計了人,雖然人生來具有叛逆的天性,但他們畢竟是奴隸。你看看周圍,你想一想,十五個世紀過去了,你去看看他們:你使哪一個人達到了你的高度?我敢發誓,人比你想象的更加軟弱更加卑賤!你做到的他能做到嗎?能做到嗎?你這樣抬舉他,實際上不再對他表示同情了,因為對他提出了過高的要求。是誰向他提出了這麼高的要求?是那個愛他勝過愛自己的人提出來的!假如對他少一點尊重,對他的要求低一些,這樣反倒離愛近一些,因為他的負擔也會輕一些。他很軟弱,很卑賤。至於他現在到處反抗我們的權力,併為自己的叛逆而感到驕傲,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是孩子和小學生的驕傲,他們是一些在課堂上造反、轟走了教師的孩子。但這些孩子遲早要倒霉的,那時候他們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們將搗毀神殿,使大地血流成河。這些愚蠢的孩子最後終將明白,他們雖然是造反派,卻是一些軟弱的造反派,連自己的造反都無法忍受。他們最後終會痛哭流涕地承認,造物主使他們生來具有叛逆性格,這無疑是對他們的一種捉弄。他們在絕望中會說出這一類話,而他們說出來的這些話將是對上帝的褻瀆,為此他們將變得更加不幸,因為人類的本性無法容忍褻瀆上帝的言行,最後總要對這些言行進行報復的。因此,儘管你為他們的自由遭受了那麼多苦難,但人們目前的命運依然是不安、驚慌和不幸。你那位偉大的預言家在幻想中隱喻說,他看到了第一次復活的全體參加者,其中每個部族均有一萬二千人。既然是這麼多人,那他們已經彷彿不是人,而是神了。他們背負著你的十字架,幾十年來在荒涼的沙漠里忍飢挨餓,單靠蝗蟲和草根充饑——當然你可以自豪地指給大家看這些自由的兒女,自由的愛的兒女,為了你而自願作出重大犧牲的兒女。但是不要忘記,他們總共才數千人,而且他們又都是神,那麼其餘的人呢?其餘那些無法忍受強者所經受過的種種磨難的弱者,他們又有什麼錯呢?無力接受那麼多可怕禮物的靈魂又有什麼錯呢?難道你真的只是為了那些經過挑選的人而專程來的嗎?如果是這樣,那就是神秘了,我們無從理解。如果這是神秘,那麼我們也有權利來宣揚這種神秘,並且開導他們說,重要的不是他們心靈的自由選擇,也不是愛,而是他們必須盲目地甚至違心地服從的神秘。我們已經這樣做了。我們糾正了你的行為,把你的行為置於奇迹、神秘和權威的基礎之上。人們都很高興,因為他們又像羊群似的被領走了,那份給他們造成了無數痛苦的可怕負擔最後終於從他們心頭卸掉了。我們這樣開導他們,我們這樣做,你說究竟對不對?我們心平氣和地對待人類的軟弱,充滿愛心地減輕他們的負擔,甚至允許他們軟弱的天性犯一點過失,你能說我們不愛人類嗎?為什麼你現在來妨礙我們?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只用你那雙溫順的眼睛盯著我看?你可以生我的氣,但我不需要你的愛,因為我自己也不愛你。我何必要向你隱瞞呢?難道我不知道是在跟誰說話嗎?我對你所說的話你早就知道了,這從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來。我能把我們的秘密向你隱瞞嗎?也許你是希望親耳聽到從我嘴裏說出這個秘密吧?那你就聽著:我們擁護的不是你,而是他。這就是我們的秘密!我們早就不擁護你,而擁護他了。已經八個世紀了!整整八個世紀之前,我們從他那裡接受了被你憤然拒絕的東西,接受了他把人間的各個國家指給你看以後準備賜予你的那份最後禮物:我們從他那兒接受了羅馬和愷撒的寶劍,並且宣布自己是人間的王,唯一的王,雖然直到如今我們還來不及最後完成我們的事業。但這是誰的過錯呢?啊,這項事業至今還剛開了個頭,但已經開始了。完成這項事業還需要等待很長時間,大地還要經受許多苦難,但我們一定要達到目的,一定會成為愷撒,到那時候我們才會考慮全世界人民的幸福。不過,當時你本來是可以拿起愷撒的寶劍的。你為什麼要拒絕這最後的一份禮物呢?假如你聽從了偉大的魔鬼的第三個勸告,你就滿足了人類在地上追求的一切,那就是:崇拜誰?把良心交給誰?通過什麼方式大家才能最後結成一個沒有爭吵、和睦一致的螞蟻窩?因為全世界團結一致的要求正是令人們痛苦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整個人類始終追求全世界的聯合。許多偉大的民族具有光榮的歷史,但這些民族越偉大,也就越不幸,因為他們比別的民族更加強烈地意識到全人類聯合的必要性。那些偉大的征服者,帖木兒和成吉思汗們,他們像狂飆一樣席捲大地,妄圖征服整個世界。但是他們也體現了人類對於全世界普遍聯合的偉大要求,雖然是不自覺的。假如你接受了全世界和愷撒的紫袍,你本來可以建立起一個全世界的王國,給全世界帶來安寧。因為能掌握人類的,不就是那些掌握了他們的良心、手裡握著他們的麵包的人嗎!於是我們拿起了愷撒的寶劍,既然拿起了這把劍,理所當然地要拋棄你,跟著他走了。啊,自由思想、他們的科學和人吃人的現象還要猖獗好幾個世紀,因為如果沒有我們,他們將要著手建造自己的巴比倫高塔,而結果就會出現人吃人的局面。但到那時候,野獸就會爬過來舔我們的腳,我們的腳會濺滿它的血淚。我們將騎到野獸身上,舉杯慶祝,那杯上寫著奧秘!兩個大字。但是到那時候,只有到了那時候,才會出現人類安寧和幸福的王國。你為你那些經過挑選的人而感到驕傲,但是你只擁有那些經過挑選的人,而我們卻要使所有人獲得安寧。況且還有這樣的情況:在那些經過挑選的人中間,在那些供你挑選的強者中間,許多人等你等得疲倦了,他們已經或者將要把自己精神的力量和心靈的熱忱轉移到另外一個領域,最後舉起你那自由的旗幟來反對你。不過,這面旗幟是你自己樹起來的。在我們這裏,人人都將得到幸福,不再造反,也不再互相殘殺,就像在你的自由旗幟下到處發生的那樣。啊,我們會使他們相信,只要他們為我們放棄自由並且服從我們,那時候他們才能成為自由的人。怎麼樣,我們說得有沒有道理?是不是在撒謊?他們自己會相信我們說得有道理,因為他們會回想起你的自由使他們陷入了奴役和混亂的可怕境地。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學將把他們引進使人迷失方向的密林,使他們面對種種奇迹和無法解釋的神秘現象,以致他們中間一部分倔強而暴躁的人將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另一部分倔強而軟弱的人將相互殘殺,剩下的其餘那些軟弱而不幸的人將會爬到我們的腳下,大聲向我們哀求:是的,你們是對的,只有你們才掌握了他的秘密。現在我們回到你們這裏,求你們把我們從自己手裡拯救出來吧!他們從我們這裏得到麵包的時候,當然會清楚地看到,我們從他們那裡取來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得到的麵包,然後再分給他們。沒有出現任何奇迹,他們將看到我們沒有把石頭變成麵包,他們是從我們手裡得到了麵包,他們為此而感到高興,確實比單單得到麵包這件事更加高興。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從前沒有我們,他們自己得來的麵包在他們自己手中只會變成石頭,但是他們回到我們這裏來之後石頭卻變成了麵包。永遠服從具有何等的價值,這一點他們知道得很清楚,非常非常清楚!人們沒有理解這一點之前,他們將是不幸的。你說,是誰妨礙了這種理解?是誰驅散了羊群,把它們趕到了陌生的路上?但是羊群會重新聚攏,重新馴服,而且再也不會分散了。那時候我們就給他們寧靜溫和的幸福,只配弱者享受的幸福——而他們生來就是這樣的弱者。啊,我們最終要說服他們不要驕傲,因為你抬舉他們,因而使他們學會了驕傲。我們將向他們證明,他們是些軟弱的人,只是一些可憐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幸福比任何幸福更甜蜜。他們將會變得膽怯,將會戰戰兢兢地看著我們,緊緊地偎依在我們身邊,就像小雞偎依在母雞身邊一樣。他們將為我們感到驚訝懼怕,並且感到驕傲。因為我們是這樣強大、這樣聰明,足以制服這個狂暴的由數十億頭羊組成的羊群。他們見到我們發怒將會兩腿發抖、渾身哆嗦,他們的腦子不會再胡思亂想,他們的眼睛將會像孩子和女人那樣容易落淚,但是只要我們一抬手,他們很快就會高興萬分,馬上破涕為笑,興高采烈地唱起兒歌。是的,我們要強迫他們幹活,但是勞動之餘的空閑時間,我們會把他們的生活安排得像小孩子遊戲一樣,讓他們背兒歌、練合唱、跳天真爛漫的舞蹈。啊,我們甚至允許他們犯罪,他們軟弱無能,他們會像孩子那樣愛我們,因為我們允許他們幹壞事。我們要告訴他們,任何一樁經過我們同意的罪行,都可以贖回。我們之所以允許他們犯罪,是因為我們愛他們,至於這些罪行應受的懲罰,就由我們承擔。我們也一定會承擔的,他們將把我們當做在上帝面前為他們承擔罪責的恩人而倍加愛戴。他們再也不會向我們隱瞞任何秘密。我們可以允許或者禁止他們跟妻子或情婦同房,是否生育孩子——這全看他們聽話不聽話。他們將高高興興、心甘情願地服從我們。壓在他們良心上的種種最折磨人的秘密,一切煩惱和痛苦,他們都會向我們傾吐,而我們能使他們的一切問題迎刃而解,他們會欣然相信我們的解決方法,因為這種解決方法可以使他們擺脫極大的煩惱,擺脫目前由他們本人自行解決時產生的種種可怕痛苦。這樣,所有的人,千千萬萬的芸芸眾生,除了數十萬管理他們的人,都將得到幸福。因為只有我們,只有我們這些保守秘密的人,才會不幸。將會出現數十億幸福的孩子和十萬個背負著不辨善惡的惡名的受難者。他們將悄無聲息地死去,為了你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棺材後面找到的只能是死亡。但是我們將為他們保守秘密,為了他們的幸福,我們將用天國的永恆獎賞來迷惑他們。因為在另一個世界即使有什麼獎賞的話,那當然不會給他們這種人。有一種傳說,有一種預言,說你會再次降臨人間,重新取得勝利,與你同行的還有那些經過你挑選的人,那些驕傲的強者。但是我們要說,他們拯救的僅僅是他們自己,而我們拯救的卻是所有人。據說,騎在野獸身上、手中掌握著秘密的那個盪|婦將要遭受羞辱,那些軟弱無能的人將再次造反,將要撕碎她的紫袍,讓她露出可憎的肉體。但是到那時候,我會起來指給你看數十億幸福的不知罪孽為何物的孩子。我們這些為了他們的幸福而主動承擔他們罪行的人會站到你面前對你說:你審判我們吧,如果你有這個能力和勇氣的話。你要知道,我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曾經在沙漠里呆過,我也曾經吃過蝗蟲和草根,我也曾經像你祝福人們自由那樣祝福過自由,我也曾經準備加入經你挑選過的人的行列,渴望在強者的行列中充個數。但是我醒悟了,不想為瘋狂而效力。我迷途知返,加入到糾正你事業的行列中。我離開了驕傲的人們,為了溫順的人們的幸福,回到了溫順的人們身邊。我現在對你說的話必將應驗,我們的王國必將建成。我對你再說一遍,明天你就會看到,只要我一抬手,這群馴順的羊就會衝過來把燃燒的柴火扔到你的火堆上。我用這堆火把你活活燒死,因為你來妨礙我們。如果說什麼人最應該受這火刑,那麼這個人就是你。明天我就燒死你。我說完了。』」read.99csw.com
她用手捂住了眼睛。顯然,她這樣承認是很不好意思的。突然,她抓住他的手迅速地吻了三下。
「是的,在一起,在一起!從今以後永生永世在一起。聽我說,您來吻我一下吧,我允許您。」
「那囚犯也沒說話嗎?看著他沒說一句話嗎?」
「這你還記得?那就再來點櫻桃醬吧,我現在還愛吃。」
「他現在很需要錢,需要到了極點。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你簡直不知道他需要到什麼程度。」斯梅爾佳科夫態度鎮定、口氣明確地解釋道。「再說這三千盧布他認為簡直就是他自己的錢,他親口對我這樣說:『父親還欠我整整三千盧布!』除了這些以外,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您得考慮另外一件明擺著的事情。應該說,這幾乎是肯定無疑的了:只要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自己願意,她肯定會讓他,也就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老爺娶她,只要她自己願意,說不定她還真的願意呢。我說她不會來的,那也只是說說罷了。而她也許非常願意,不止願意,簡直還想做老爺明媒正娶的太太呢。我知道她那位商人薩姆索諾夫十分坦率地對她本人說過,這種買賣的確不錯,一邊說還一邊笑呢。她自己也不傻。她決不會嫁給像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那樣的窮光蛋。好了,您把這個因素也考慮進去,您想想,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到那時候,無論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還是您和弟弟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父親死後什麼也不會留給你們,一個盧布也不剩了。因為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肯嫁給他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的財產全部歸她,把所有資產都轉到她名下。如果這種情形暫時還沒有發生而你父親現在死了,那麼你們每人就能馬上分到四萬盧布,甚至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能分到,因為他還沒有立下遺囑……這些事情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都一清二楚……」
「我看你很興奮。我最喜歡像你這樣的……見習修士坦率地談論自己的信仰。你是個堅定的人,阿列克謝。你打算離開修道院,這是真的嗎?」
「要是您當了陸軍士官或者神氣的驃騎兵,您就不會說這個話了,到那時候您會拔出劍來保衛整個俄羅斯了。」
「什麼完全正確?」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反問道,他竭力控制自己,眼睛里冒著怒火。

五、宗教大法官

「非常想,我想徹底了解你,也讓你了解我。然後大家分手。我覺得在離別前最容易達到相互了解。我發現這三個月來你一直在觀察我,你目光中有一種無盡的期待,這真使我受不了,所以我沒有接近你。但是到最後我還是學會了尊重你。我在心裏說:這孩子挺堅定。你要知道,雖然現在我在笑,但說話是認真的。你很堅定,是嗎?我就喜歡堅定的人,不管他們堅守什麼立場,哪怕是像你這樣的小孩子。你那期待的目光最後終於不再使我討厭,相反,最後終於使我開始喜歡你期待的目光……不知什麼原因,你好像還喜歡我,是嗎,阿廖沙?」
伊凡突然懷著一種出乎意料的特殊感情結束了這番長篇大論。
一股抑制不住的力量,
伊凡沉默了片刻,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十分憂傷。
「完全不是。他真的認為他自己和手下那幫人的功勞就在於他終於壓制了自由,而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使人們幸福。『因為只是到了現在(他顯然是指宗教裁判制的時代)才第一次可以考慮人的幸福。人生來就是叛逆者。難道叛逆者能幸福嗎?事先已經警告過你,』他對他說,『對你的警告和指示的次數不能算少了,但是你卻一次次不聽警告,你放棄了那條唯一可以使人幸福的道路。幸好你離開的時候把這件事交託給了我們。你許下諾言,你作出了保證,你給了我們捆綁和鬆綁的權利,當然,現在你休想從我們手中奪走這個權利。你為什麼要來妨礙我們?』」
我也不願煩惱悲傷!
「這是給你的小費,他也許不會給你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快活地笑了起來。
「說出來你不會生氣吧?」阿廖沙也笑了。
他實在沒有時間。還在跟麗莎道別的時候,他腦海里就閃過一個念頭:怎樣用最巧妙的辦法儘快逮住顯然正在迴避他的德米特里哥哥?時間已經不早,已是下午兩點多了。阿廖沙一心想著要儘快趕回修道院,回到快要死去的「偉大的」長老身邊,但是必須見到德米特里哥哥的願望壓倒了一切。阿廖沙越來越堅信肯定會發生一場可怕的災難。至於究竟是一場什麼樣的災難,此刻他究竟想對哥哥說什麼,也許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即使我的恩人在我不在他身邊的時候死去,但至少將來我不至於一輩子責怪自己因為急於回去而在可以挽救的時候未加挽救。我現在這樣做是遵照了他的指示……」
「我給你叫一份魚湯或別的什麼,你總不至於單靠喝茶過日子吧。」伊凡大聲說道,看樣子他因為拉住了阿廖沙而感到十分高興。他自己已經吃完飯,正在那兒喝茶。
「給我滾,混賬東西,我跟你不是一路貨,笨蛋!」這話眼看就要脫口而出,可令他不勝驚訝的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卻完全是另一番話:
「唉,您這個人真叫我受不了,真是不可救藥!」
他連說話也像抽筋似的。他剛走進客廳,就遇見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於是揮舞雙手衝著他大聲嚷道:「我上樓回自己房間去,不是找您的,再見。」說著便走了過去,甚至盡量不看父親一眼。很可能此刻他覺得老頭實在太可恨了。但他這樣肆無忌憚地流露出敵對情緒連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都感到突然。而老頭兒看樣子也真的想告訴他什麼,所以才特意到客廳來迎接他。一聽到他這種親切的話語,老頭一聲不響地站住了,帶著嘲笑的神色目送著可愛的兒子登上樓梯走進閣樓,直到看不見為止。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登上馬車。
使我迷戀著可愛的姑娘。
「他沒告訴我們。」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囁嚅說。
「您這是往哪兒走啊,我來給您開門。」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喊道。
「我真喜歡各種各樣的詩歌,只要押韻的都喜歡。」女人的聲音繼續說道。「您怎麼不接著唱下去?」
「阿廖沙,你能不能到我這兒來一下?你來我就太感謝你了。」
給我又給她!
「不用到契爾馬什尼亞去了。夥計們,七點鐘趕到火車站還來得及嗎?」
「放在石臼里搗成粉這句話,也許他是隨口說說罷了……」阿廖沙說。「假如我現在能見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談談這件事……」
阿廖沙走過去稍稍打開門張望了一下,告訴她沒有人在偷聽。
我決不會煩惱悲傷,
「那不是『為所欲為』嗎?什麼都允許做,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是的,還有兩位哥哥。」阿廖沙似乎心事重重地說。
「要是您想知道的話,那我告訴您,外國人跟我們俄國人一樣淫|盪,大家都是騙子,不同的只是外國人穿著油光鋥亮的皮鞋,而我們那些混蛋窮得渾身發臭,而且還滿不在乎。俄國人理該挨揍,昨天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得很對,雖然他們爺兒幾個都是瘋子。」
「你這結論太妙了。」阿廖沙突然笑了。
阿廖沙走進去。麗莎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滿臉通紅。她果然感到有點慚愧,於是像一般人在這種場合下通常所做的那樣,馬上談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好像此刻她只對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才感興趣。
「您說得完全正確。」斯梅爾佳科夫審慎地輕輕說道,但是目光卻緊緊盯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主從天上降臨人間,
既然聽不到來自天上的保證,那就相信心靈的提示。
男人的聲音又唱了起來:
「不,不,相反,巴伊西神甫有一次說過跟你類似的話……不過,當然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阿廖沙趕忙改口說。
「加入到什麼人的行列?是些什麼樣的聰明人?」阿廖沙幾乎在狂熱中大聲問道。「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具有這樣聰明的頭腦,也沒有這樣的秘密……僅僅是不信上帝而已,這便是他們的全部秘密。你的那位宗教大法官不信上帝,這便是他的全部秘密!」
「還堅信呢,虧您說得出來!」突然,她推開了他的手,但沒有完全放開,臉通紅通紅,輕輕地發出幸福的笑聲。「我吻他的手,可他卻說『這太好了』。」不過她這樣責備他是沒有道理的。阿廖沙內心同樣極度慌亂。
「啊,阿廖沙,恰恰相反,好極了。」麗莎幸福得滿腔柔情地看著他。阿廖沙站在那兒始終沒有把自己的手從她手裡抽回來。突然,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嘴唇。
「哥哥,你幹嗎說這些?」阿廖沙問。
「你自己瞄準別人的時候當然感覺很好,可是別人把槍口對準你腦袋的時候你就會覺得這太愚蠢了。您會拔腿逃走的,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
伊凡突然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這跟昨天德米特里哥哥離開阿廖沙的情形很相像,只不過昨天是另外一回事。這個奇怪的小小的發現此刻像箭一樣在阿廖沙充滿了憂傷和悲哀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他等了一會兒,目送著哥哥漸漸遠去。不知為什麼,他突然發現伊凡走路時有點搖擺,從後面望去他的右肩好像比左肩低些。從前他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不過,他自己也突然轉過身,幾乎奔跑似的向修道院走去。天色已經黑得厲害,他幾乎有點害怕了。他心中那種新的難以名狀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天空中像昨天一樣颳起了大風。當他走進修道室前那片樹林的時候,前後左右的千年古松發出凄厲的呼嘯聲。他簡直在奔跑了。「『塞拉芬神甫』——這名字不知從哪兒聽到的?究竟聽誰說的?」阿廖沙腦海里閃過這念頭。「對了,是伊凡,可憐的伊凡說的,今後什麼時候我還能見到他呢……好了,修道室到了,謝天謝地!是的,是的,只有他,只有這位塞拉芬神甫才能拯救我……使我永遠不受他的影響!」
「阿廖沙,您將來會順從我嗎?這件事也要預先商量好。」
「你明天就要走了,怎麼會是很長很長時間呢?」
「這跟你我有什麼關係?」伊凡笑了。「我們總還來得及談一談自己的事情,談一談我們到這裏來要談的事情,是不是?你幹嗎這樣奇怪地看著我?你回答我:我們到這裏來幹什麼?是為了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愛情?談老爺子和德米特里?談外國?談俄國的悲慘現狀?談拿破崙皇帝?是為了談這些嗎?」
「也許你自己就是個共濟會員!」阿廖沙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不信上帝。」他又添了一句,但神情卻非常憂傷。他覺得哥哥看著他的目光中帶著嘲弄的意味。「你的長詩準備怎樣結尾呢?」他突然問,眼睛望著地下,「或者已經結束了?」
「這是胡編亂造,阿廖沙,這是一個愚蠢的大學生瞎編的一部愚蠢的長詩。他連兩行正正經經的詩都沒有寫過呢,你幹嗎這麼當真?你是不是認為我現在就要直接去找耶穌會的人,加入到糾正他行為的行列中去?天哪,這關我什麼事!我可是跟你說過了,我只想熬到三十歲,然後就把人生的酒杯往地上一摔!」
「還是用卡拉馬佐夫式的方法。」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盯著他看了好久。
「您過來,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麗莎繼續說道,臉越來越紅。「把手伸給我,好,就這樣。您聽我說,我應該向您徹底坦白:昨天我給您寫的那封信不是開玩笑,而是當真的……」
我可以告訴你,事情的確如此。他想在大眾面前——在受苦受難、罪孽深重,但嬰兒般愛他的百姓面前——出現哪怕片刻時間。我的故事發生在西班牙的塞維爾,在宗教裁判制度最猖獗的時代,為了上帝的榮耀,全國各地每天都燃起了火堆。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送走兒子之後,心裏非常滿意。有整整兩個小時他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人,時不時喝上幾口白蘭地。可是家裡突然發生了一件令大家非常惱火、非常不愉快的事,一下子使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感到心煩意亂。斯梅爾佳科夫到地窖里不知取什麼東西,不小心從扶梯上摔了下去。幸好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在院子里及時聽到了。她沒有看到他摔下去,但聽到了他的喊叫聲。那聲音很特別,很奇怪,但她早就熟悉——那是癲癇病人犯病時發出的喊叫聲。至於是不是他沿著扶梯往下走的時候癲癇突然發作,因而在神志昏迷的情況下摔下去的,還是相反,先摔下去,然後因為受了震蕩才使這個出了名的癲癇病人犯病的——這就無法弄清楚了。但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地窖里不停地抽搐,打滾,嘴裏吐著白沫了。一開始大家還以為他肯定跌壞了,不是斷了胳臂就是折了腿,可是正像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說的那樣,「上帝保佑了他,」傷筋動骨的事沒有發生。但是很難把他從地窖里抬到地面上來。於是請鄰居來幫忙,總算把他抬了出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當時也從頭至尾都在場,他也親自動手幫著一起抬,他顯然嚇得有點不知所措了。不過病人還是沒有恢復神智,雖然癥狀暫時消失了,但接著又重新發作了,大家得出結論說情況跟去年他從閣樓上摔下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大家想起當初曾經用冰塊敷在他的頭上。還真的在地窖里找到了一塊冰,於是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照老辦法給他頭上敷了冰塊。傍晚的時候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派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醫生,醫生一會兒就到了。他是個上了年紀、受人尊敬的小老頭兒,本省最認真最細緻的醫生,他仔細檢查了病情,斷定這次發作是異乎尋常的,「也許會有危險」,但他——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暫時還沒有完全弄清病情,不過要是到明天早晨現在用的葯還不見效,那就要另想辦法。病人被抬到廂房的一間小屋裡,就在格里戈里和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隔壁。後來整整這一天,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接二連三地碰上了倒霉的事:午飯由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做,可她做的湯與斯梅爾佳科夫的相比「簡直像泔腳水」,而雞塊又炸得太老,怎麼也嚼不動。聽了老爺這些令人傷心卻又不無道理的指責,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反駁說,小雞本來就已經很老了,再說她又沒有學過烹飪。傍晚的時候,又添了一件麻煩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被告知,前天就已經生病的格里戈里偏偏這時候病得幾乎完全起不了床,腰像斷了一般。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早早喝完了茶,獨自一人關在房間里。他處在可怕而心神不定的期待之中。這天晚上,他剛巧要等格魯申卡來,而且他幾乎相信她肯定會來,至少今天一大早他就聽到斯梅爾佳科夫幾乎向他保證過「她答應一定來」。這個不安分的老頭的心怦怦直跳,自個兒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走來走去,不時側耳細聽。應該豎起耳朵保持警惕: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可能在什麼地方等著她,只要她一敲門(斯梅爾佳科夫前天就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保證過,他已經告訴她該敲哪扇門窗了),那就儘快給她開門,千萬不能讓她在過道里白白耽誤哪怕一秒鐘。上帝保佑,千萬別把她嚇跑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坐立不安,可他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了甜蜜的希望。簡直可以肯定地說,這一次她一定會來!……
「這麼說來,我們也許還會見面的,在俗界相遇,到我三十歲開始放棄那杯酒之前還會見面的。父親到七十歲還不願放棄那杯酒,甚至到八十歲還不想放棄,這是他自己說的,雖然他是個小丑,但這話是一本正經說的。他把情慾當成了生活的基石……不過三十歲之後,除此以外也許真的沒有什麼可以作為立足點了……可是到七十歲總不免顯得有點卑鄙,最好在三十歲之前:這樣還可以自欺欺人地保留一點『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有沒有見到德米特里?」
「不,不必了。請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身體怎麼樣?我很想知道。」
「這倒不假,他老人家是不會給的。」米特里也笑了。「謝謝,少爺,一定照辦……」
「他這是怎麼啦?」他連忙問跟著進來的斯梅爾佳科夫。
伊凡皺著眉沉思起來。
「好的,麗莎,我準備這樣做,只是我準備得還不夠充分。有時候我非常缺乏耐心,有時候缺乏眼力。可您就不同了。」
「好了,現在您走吧,願耶穌保佑您(她畫了個十字)。您快到他那兒去吧,趁他現在還活著。我看我讓您耽擱得太久了。我今天就為他祈禱,也為您祈禱。阿廖沙,我們一定會幸福的!我們會幸福的,是嗎?」
「不可能認真,也難以想象。第一,從今以後我永遠不會再接待您了,第二,我要離開這裏,把她帶走,您要明白這一點。」
「他們在國內難道比我們的人好些嗎?哪怕用三個英國年輕小夥子來換我們一個美男子我也不幹。」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嗲聲嗲氣地說,大概一面說一面還在做媚眼。
伊凡不再說下去。他剛才慷慨激昂,興緻勃勃,可臨結束的時候又突然露出了微笑。
「怎麼沒人去呢!米特里就要去。」
「如果你願意這樣說,那就算是愛情吧。是的,我愛上了一位小姐,愛上了一位女學生。為她受了折磨,她也折磨我。我苦苦地戀著她……突然一切都化為泡影了。不久前我還慷慨激昂地說了一通,可一出門就哈哈大笑起來——我說的是實話。是的,我說的完全是實話。」
「應該這樣。不過我告訴您,我恰恰相反,不僅在重要的問題上準備服從您,在所有的問題上我都會向您讓步,現在我就向您發誓,無論大事小事,我一輩子都聽您的。」麗莎激動地大聲說。「這樣做我還會感到幸福,很大的幸福!不僅如此,我向您保證,我決不會偷聽您說話,一次也不會,永遠不會,而且不會偷看您的信,一封也不會,因為您是對的,我是不對的。儘管以後我會非常想偷聽您談話,這我心裏明白,但我還是不會偷聽的,因為您認為這不是高尚的行為。現在您簡直成了我的天神……我問您,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幾天您為什麼這樣憂傷,昨天和今天都是這樣。我知道您有許多煩惱,許多不幸,但我看得出,除了這些,您還有一種特別的憂傷,也許是一種難以啟口的憂傷,嗯?」
阿廖沙跑下樓梯,來到街上。
「你說的是你自己的愛情吧,伊凡!」
「就是那家。」
「什麼暗號?告訴了誰?見你的鬼,說明白些!」
「就是因為害怕啊,少爺,我怎麼敢瞞著他?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天天逼我:『你是不是在騙我?你有事情瞞著我嗎?看我打斷你的腿!』我只好把這些暗號告訴了他,讓他至少感到我對他像奴才一般忠誠,因此相信我沒有騙他,相反——有什麼消息我會立即向他報告的。」
「您自己知道他為什麼要來,何必要問我的想法呢?他要來是因為恨他呀,或者我犯病可能會引起他的懷疑,他有了懷疑就會迫不及待地到各個房間里尋找,就像昨天那樣問我:『她來了沒有?有沒有瞞著我偷偷溜了進來?』他也完全知道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準備好了一個大信封,裏面裝了三千盧布,封口上打了三個火漆印,用緞帶捆得結結實實,上面親筆寫著:『如願光臨,即以三千盧布聊作薄禮獻給我的天使格魯申卡。』過了三天之後又添了幾行字:『獻給我的小雞。』你瞧,這也是可疑的地方。」
「你是因為斯梅爾佳科夫才這樣愁眉苦臉的吧?」阿廖沙問。
他們走出房間,但又在酒館的門口停下了。
伊凡按鈴叫來了侍者,要了魚湯、茶和櫻桃醬。
燒死兇惡的邪教徒。
「上次您唱得還要好聽。」女人的聲音說,「唱到沙皇的寶座時您是這樣唱的:『只求我的心肝平安。』這樣聽起來更溫柔。今天您大約忘了。」
「好的,麗莎,我去看一下。不過最好還是別看了吧,嗯?何必懷疑您母親會幹這種卑鄙的事情?」
「我真希望始終得到您的喜歡,麗莎,可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他喃喃地說,臉也紅了。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臉似乎抽搐了一下,突然變得通紅。
「嘿,見你的鬼去吧!為什麼你這樣自信一定會犯病呢,你這鬼東西?你是不是想嘲弄我?」
「啊,不,沒有寫出來。」伊凡笑了。「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寫過哪怕一兩行詩。這部長詩是我杜撰的,還把它記住了。一時心血來潮編出來的,你是我的第一位讀者,不,是第一位聽眾。作者怎麼會錯過哪怕一名聽眾呢?」伊凡微笑著說。「要不要講?」
「我不想當什麼軍官,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恰恰相反,我想取消所有軍隊。」
「阿廖沙,我不喜歡您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麗莎突然說道。
阿廖沙默默地注視著他。
「是真的。我的長老要我回到俗界。」
「為什麼不行,去就是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我早就認識了。」
「對不起,我不能去:從這兒到火車站八十俄里,到莫斯科的火車晚上七點開出——我剛剛來得及趕上。」
「詩歌嘛,完全是胡扯。您自己想想,世界上有哪一個人說話是押韻的?假如我們說話都要押韻,哪怕是奉了上司的命令,那我們又能說多少話?詩歌不是正經事,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
「除了這一切,現在我的一位知心朋友,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個人就要離開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了。您要知道,麗莎,您要知道,我跟這個人多麼心心相印,多麼融洽!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會到您這兒來的,麗莎……今後我們要在一起……」
「不,不會答應的。」阿廖沙輕聲說。
「早晨?我沒說早晨……不過,也許是早晨。你信不信,我今天在這兒吃飯的唯一目的是不願跟老爺子一起吃飯,他太使我討厭了。要不是別的原因,我早就想離開他了。你為什麼要擔心我走?在我離開之前,咱們有的是時間。很長很長的時間,無窮無盡!」
馬車出發了,飛馳向前。這位踏上旅途的人心中紛亂不堪,但是他貪婪地望著周圍的田野、山岡、樹木和在他頭頂上方的晴空中飛過的雁群。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快活起來。他試著和車夫談話,車夫的回答引起了他的極大興趣,可是轉眼之間他又發覺自己根本就沒有聽車夫說話,實際上沒有明白車夫在說些什麼。他不再吭聲,這樣也好:空氣清新涼爽,晴空萬里。他腦海中閃過阿廖沙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形象。但是他微微一笑,輕輕往這兩個可愛的幻影上吹了口氣,於是他們便迅速消失了。「以後有時間再去想他們吧!」他在心裏說。很快就到了一個驛站,換了馬便直奔犍牛鎮車站。「為什麼跟聰明人談談也是有趣的?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突然喘不過氣來。「我為什麼要告訴他去契爾馬什尼亞呢?」最後終於到了犍牛鎮車站。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馬車上下來,一群車夫立即將他團團圍住。雙方談妥了到契爾馬什尼亞的價錢,乘私人馬車走十二俄里鄉間小道。他吩咐套車。他剛走進驛站的屋子,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瞥了一眼驛站長的妻子,突然又回到門口的台階上。
斯梅爾佳科夫沒有搭理她。沉默片刻后,又響起了吉他的聲音,男高音唱起最後一段歌詞:
斯梅爾佳科夫眼睛望著地下,重新玩起右腳的鞋尖,接著又收回右腳,伸出左腳,抬起頭,冷笑著說:
「嘿,真見鬼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衝著他吼道,他的臉也氣得扭曲了。「你怎麼老是擔心自己的性命!德米特里哥哥這些威脅的話只是氣頭上說的,沒有別的意思。他不會殺你的。他要殺的不是你!」
「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話有道理,一年半載這段時間你們會吵嘴吵上一千次,最後兩人分手。可我是多麼不幸,多麼不幸呀!就算這是兒戲,但還是使我十分傷心。現在我的結局好像成了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婭,而且您想我是特地跑到樓梯口等您的,要知道,那戲里的一切不幸的事都發生在樓梯口。我都聽到了,聽了差點沒暈過去。昨天夜裡發生的種種可怕的事情和原來的歇斯底里發作現在都可以找到解釋了!女兒有了愛情,母親卻死路一條,只能躺進棺材里去了。現在再說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她寫給您那封信是怎麼回事?馬上給我看,馬上!」
「你也同意他的想法嗎?你也贊成嗎?」阿廖沙憂傷地大聲問道。伊凡笑了起來。

六、暫時還很不清楚的一章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我也不想知道。」
「他沒這個本領,問題就在這裏,這位神甫不會看人。他是個好人,我馬上可以把兩萬盧布交給他保存,連收據也不要他開,可是他不會看人,彷彿不食人間煙火似的,連烏鴉也能把他騙了。你真想不到,他還是個有學問的人。那個戈爾斯特金模樣像鄉下人,穿件藍褂子,但脾氣性格完全是個下流坯,這是我們共同的不幸:他滿口謊言,問題就在這裏。有時候他撒謊撒得讓人感到奇怪,何必要這樣呢。前年他撒謊說他老婆死了,又重新討了一房,可是根本沒有這回事。你想:他老婆根本沒死,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而且每隔三天他就揍她一頓,所以現在要弄明白,他說肯出一萬一千盧布把樹林買下來,他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米特里,你能不能幫個忙?你順便到我父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那兒去一次,你告訴他,說我沒到契爾馬什尼亞去,行嗎?」
「不,不相信。」
「沒有,沒有見到,但斯梅爾佳科夫見過他。」於是阿廖沙趕緊把自己遇到斯梅爾佳科夫的詳細情況告訴了二哥。伊凡當然聽得很仔細,甚至還追問了幾句。
「配得上的,麗莎。過幾天我就要徹底離開修道院。還俗以後就得結婚,這我知道,長老也是這樣吩咐我的。我能娶到比您更好的人嗎?……除了您,誰肯嫁給我呢?這件事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第一,您從小了解我。第二,您有許多我所不具備的能力。您性格比我開朗,而主要的是您比我純潔,我已經玷污了許許多多美好的東西……唉,您知道我也是卡拉馬佐夫家的成員呀!至於您愛笑,愛開玩笑,喜歡嘲笑我,那又有什麼關係,正相反,您儘管嘲笑吧,我喜歡這樣……您像小姑娘那樣愛笑,可心裏卻像殉道者那九-九-藏-書樣思考問題……」
斯梅爾佳科夫慢慢地從長椅上站起來,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也欠身起來。
「再說當時你從閣樓上摔了下來。」
「你跟一般的年輕人,跟其他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一模一樣,同樣是那種生氣勃勃、活潑可愛的年輕小夥子,實際上還是那種乳臭未乾的毛孩子!怎麼,你聽了不太生氣吧?」
「沒什麼,我就想折磨自己。」阿廖沙嘟囔說。
「有一種力量能忍受一切!」伊凡冷笑著說。
「我怎麼能不牽扯進去呢?假如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我就根本不想牽扯進去。我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不敢說個不字,而他硬要我做他的奴僕,做他的利喀斯。從那時候起他就只知道翻來覆去說一句話:『要是你不留神放過了她,我就殺了你這騙子!』我覺得,我明天肯定會犯一次長時間的癲癇。」
「說吧。」
「但是……這太荒唐了!」他面紅耳赤地大聲說。「你的長詩是對耶穌的讚美,而不是指責……像你原來打算做的那樣。關於自由的那些話,誰會相信你呢?怎麼能這樣理解自由呢?怎麼能這樣理解呢!東正教是這樣理解的嗎?……這是羅馬天主教的理解,而且羅馬天主教也不完全是這樣理解的。這是謊言——這是最惡劣的天主教徒、宗教法官、耶穌會教士編造的謊言!……像你的宗教大法官那樣的角色是絕對沒有的。替人類承擔責任的罪行是什麼樣的罪行?那些為人類幸福而遭受詛咒、保守秘密的人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人?我們知道有那麼一些耶穌會教士,他們的名聲不好,你說的就是那些人嗎?他們完全不是那樣的人,完全不是的……他們只不過是為建立未來的世界王國而組成的一支羅馬軍團,為首的是皇帝——羅馬教皇……這就是他們的理想,並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和憂天下之心……僅僅是權欲而已,希望攫取骯髒的人世的利益,奴役人民……就好像未來的農奴制,由他們充當地主……這便是他們的全部目的。他們也許根本就不信上帝。你那位受苦受難的宗教大法官無非是一種幻想罷了……」
「我很想聽。」阿廖沙說。
「那些嫩枝綠葉呢?那些寶貴的墳墓呢?那蔚藍的天空呢?那心愛的女人呢?你將怎樣生活呢?你怎樣去愛這些呢?」阿廖沙哀嘆道。「你內心和頭腦里藏著這麼一個地獄,怎麼能活下去呢?對了,你準備離開這裏的目的就是要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去……不然,你就會自殺,你是無法忍受的!」
「怎麼用死來威脅?」阿廖沙感到奇怪。
「你很想見到我嗎?」
「你知道,阿廖沙,做個俄國人有時候並非是聰明的選擇,而且目前俄國的年輕人所乾的那些事更是愚蠢得簡直難以想象。但是我非常喜歡一個俄國小夥子,那就是你阿廖沙。」
「我正好在單間雅座,你就到大門口,我馬上來接你……」
「這是非常可能的!」阿廖沙激動異常地大聲說。「謝謝您,斯梅爾佳科夫,這是個重要的消息,我這就到那裡去。」
「是的,是因為他的緣故。讓他見鬼去吧。德米特里我倒的確想見一見,不過現在不必了……」伊凡不樂意地說。
伊凡皺起了眉,臉色突然莫名其妙地變得蒼白起來。
不一會兒,阿廖沙就坐在哥哥身邊了,原來伊凡是一個人在那兒吃飯。
「我是個下流坯!」他在心裏說。
「不過我不會還給您的,您要看就讓我拿在手裡。」
「要是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沒來(也許她就根本不想來),那第二天早晨他準會衝著我喊:『她為什麼沒來?她幹嗎不來?什麼時候來?』她不來好像是我的過錯。另一方面呢,也是同樣的腔調。天剛黑,甚至天還沒黑,你哥哥就拿著槍出現在附近,對我說:『給我看著點兒,你這騙子,你這隻會煮湯的廚子,要是不留神給我放過了她,她來了你不告訴我——我就先宰了你!』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像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樣,又開始拚命折磨我:『為什麼她沒來?快來了吧?』那位太太不來好像又是我的過錯。他倆火氣一天比一天大,一小時比一小時旺,嚇得我有時候真想自殺。少爺,我拿他們真是沒有辦法。」
「我哪裡知道我根本不愛她呢!哈——哈!事實上我真的一點不愛她,可以前她是多麼討人喜歡!就是剛才我大發議論的時候,我還十分喜歡她。你知道么,此時此刻我還是非常非常喜歡她,可是要離開她的時候心裏卻又十分輕鬆。你以為我是誇大其詞嗎?」
「聽我說,阿廖沙,」伊凡的口氣很堅決,「如果以後我真有閒情逸緻去欣賞那些嫩枝綠葉,那只有在想起你的時候才會去愛它們。只要你還在某個地方活著,那我就感到滿足了,我也就不會不想活下去。這你滿意了吧?要是你願意,這話至少可以當做|愛的表白。現在你我各奔東西——不談這些了,聽見沒有,不談了。就是說假如明天我不走(我覺得我肯定要走),我們再見面的話,那麼你別再跟我提起這些話題,一句話也別提。這是我堅決的請求。至於德米特里哥哥的事也一樣,我特別請求你,今後任何時候你也別跟我提他的事。」他突然氣呼呼地補充了一句。「一切都談完了,一切都談夠了,是這樣嗎?作為交換條件,我也答應你一件事:到了三十歲,當我想把生命的酒杯摔到地上的時候,那麼不論你在什麼地方,我一定會來跟你暢談一次……哪怕從美國趕來,這一點你要記住。我要特地來看你。到那時候再看看你成了什麼樣的人,那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你瞧,我這諾言夠鄭重其事了吧?我們也許真的要分別六七年,甚至十年。好了,現在你到塞拉芬神甫那兒去吧,他不是快要死了嗎?如果他死的時候你不在他身邊,說不定你又要生我的氣了,因為是我耽誤了你的時間。再見了,再吻我一下,就這樣,你走吧……」
問題在於最近一段時間,尤其是這幾天,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確實非常討厭這個人。甚至他自己都開始覺察到對這個人抱著一種日益強烈的憎恨的態度。也許,憎恨所以變得如此強烈,恰恰是因為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剛到我們這裏來的時候情況完全相反。那時候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對斯梅爾佳科夫抱著某種特別的同情,甚至認為他是個很獨特的人,他主動教斯梅爾佳科夫養成跟他說話的習慣,但是對他的糊塗思想,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對他的胡思亂想感到奇怪,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使「這個旁觀者」如此心神不寧。他們還談論過哲學問題,甚至討論過這樣一個問題:既然太陽、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才創造出來的,那為什麼第一天就有了光?對這問題應該怎樣理解?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很快就確信,問題根本就不在於太陽、月亮和星星,雖然這是個有趣的話題,但對斯梅爾佳科夫來說卻是極其次要的,他需要的完全是另一種東西。不管怎麼說,一種無限的自尊,而且是受過傷害的自尊心逐漸顯現和暴露出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對這一點很不喜歡。他的厭噁心理也由此而產生了。後來家裡發生了爭吵,格魯申卡出現了,德米特里哥哥鬧起了糾紛,種種麻煩接踵而來——他們也談過這些事,但是儘管斯梅爾佳科夫談起這些事的時候心情異常激動,卻始終弄不明白他自己對這些事情究竟抱什麼態度。有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某些願望,但這些願望始終十分模糊,紊亂而不合邏輯到令人吃驚的地步。斯梅爾佳科夫老想刨根究底,提出種種旁敲側擊的、顯然經過深思熟慮的問題,但究竟為了什麼目的——他並不加以解釋,而且往往在打聽得最起勁的時候突然住口了,或者扯到別的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不過最後使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大為光火併且產生強烈厭惡的主要原因,還是斯梅爾佳科夫開始對他表現出一種特別令人討厭而且越來越明顯的親昵態度。倒不是說他怎麼放肆無禮,相反,他說話的時候始終畢恭畢敬,但是問題在於斯梅爾佳科夫不知為什麼顯然認為自己在某些方面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好像是互相支持的,說話的口氣好像他們兩人之間私下有什麼秘密的約定,而且只有他們倆知道,而他們周圍那些忙忙碌碌的凡人是無法理解的。但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好久都不明白引起自己日益增長的厭惡的真正原因,直到最近才終於猜到是怎麼回事。現在,他懷著鄙視和氣惱的心情打算一聲不響地徑直走過,不朝圍牆小門旁的斯梅爾佳科夫看一眼。可是斯梅爾佳科夫從長椅上站起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單憑這個動作就立刻猜到他想跟他進行一次特殊的談話。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看了他一眼,停下了腳步。他突然站住,並沒有像一分鐘之前希望的那樣徑直走過。這件事本身就使他氣得發抖。他滿懷憤怒和厭惡看著斯梅爾佳科夫那張像閹割派教徒般瘦削的臉,用梳子理齊的鬢角和一小撮隆起的頭髮。斯梅爾佳科夫眨動著略微眯縫的左眼,露出一絲嘲笑,彷彿在說:「你幹嗎一直走啊,你不會不停下來的。你瞧,咱們兩個聰明人有話要說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氣得直發抖。

三、兄弟倆互相了解

「父親怎麼樣,在睡覺還是已經醒了?」他說話的語氣平靜溫和得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接著他又突然在長椅上坐了下來,這同樣出乎他的意料。事後回想起來,當初一剎那間,他幾乎感到有點害怕了。斯梅爾佳科夫面對他站在那兒,倒背著雙手,充滿自信、近乎嚴厲地望著他。
「你能給我解釋為什麼『你不接受世界』嗎?」阿廖沙說。
「他怎麼會知道的?是你告訴他的吧?你怎麼能告訴他呢?」
「您自己說過,您很尊敬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一點不錯,少爺……」斯梅爾佳科夫哆哆嗦嗦地說,低三下四地陪著笑臉,同時又戰戰兢兢地作好了及時向後倒退的準備。但是使斯梅爾佳科夫驚訝的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放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疾步走進了院門。這時候假如有人看一眼他的臉,那肯定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完全不是因為心裏快活才放聲大笑。甚至連他自己也無論如何說不清楚在那一瞬間他到底怎麼了。他的動作和走路的樣子簡直跟抽筋一模一樣。
「他們在自己作踐自己。」他繼續說道。「父親也是這樣。他們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這是卡拉馬佐夫家族的本能在作怪,正如巴伊西神甫說的那樣,是一種原始的、瘋狂的、野蠻的本能……我不知道這種本能是不是受到神靈的支配,我只知道我自己也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一員……我是修士,我是修士嗎?我是不是修士,麗莎?您剛才不是說我是修士嗎?」
斯梅爾佳科夫不動聲色地慢慢抬起眼睛看著他。
「唉,你啊!昨天怎麼沒說呢……不過沒關係,現在也可以安排妥當的。勞駕幫個忙,我的小祖宗,順道到契爾馬什尼亞去一次,你只要從犍牛鎮車站往左一拐,再走那麼十二俄里,一會兒就到了契爾馬什尼亞。」
「相反,真是巧得出奇!」伊凡歡快熱情地說。「你信不信,自從昨天我們在她那兒見面以來,我心裏就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想我還是二十三歲的黃口小兒,而你現在猜得很准,並且就從這件事談起。我剛才坐在這裏,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嗎?我在想:即使不再相信生活,不再相信心愛的女人,不再相信世間萬物的規律,甚至反而堅持認為一切都是混亂的,可詛咒的,也許是魔鬼般的混亂不堪,即使我灰心失望,萬念俱灰——但我仍然願意繼續生活下去,既然我捧起了這杯酒,那麼在喝完之前我是決不會放棄的!不過,到了三十歲我也許會扔掉這杯酒,就是沒喝完也會離開的——至於到什麼地方,那我不知道。但我確切知道,在三十歲之前我的青春活力將戰勝一切——各種各樣的失望,對生活的各種各樣厭惡。我多次問自己:世界上有沒有那樣一種失望,足以戰勝我內心對生活瘋狂的,也許有失體面的渴望呢?最後我斷定:好像不存在這樣的失望,當然,這是指三十歲之前,至於過了三十歲,那連我自己也不會再有這種強烈的渴望了,我是這樣認為的。有些害癆病的沒出息的道德家,尤其是詩人,往往把這種對生活的渴望說成是一種卑鄙的東西。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是卡拉馬佐夫家族固有的特徵,不管怎麼說,你身上肯定有這種渴望。但為什麼這是卑鄙的呢?在我們這個星球上,阿廖沙,向心力還是強大的。我渴望生活,所以我活著,雖然這違背邏輯。儘管我不信世間萬物的規律,但我珍惜春天萌發的新芽嫩葉,珍惜蔚藍的天空,珍惜某些人,你信不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愛那些人,還珍惜人類的某些業績,對這些業績也許早已不再相信,但依然記憶猶新,由衷敬仰。瞧,魚湯端來了,你多吃點,這魚湯味道很好,做得不錯。我想到歐洲去一趟。阿廖沙,我就從這兒直接動身。我知道這不過是走向墳墓,然而是最最寶貴的墳墓,就是這麼回事!那兒躺著千金之軀,每塊墓碑上記載著他們往昔的輝煌,記載著他們對自己的業績、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奮鬥和自己的良知所抱的狂熱信仰,我早知道自己肯定會跪下去親吻這些碑石,為它們哭泣,與此同時,我內心卻深信這一切早已成為墳墓,僅僅是墳墓而已。我哭泣並不是由於絕望,而是因為我自己的淚水能使我感到幸福,為自己的傷感而陶醉。我愛春天的新綠,我愛蔚藍的天空,就是這麼回事!這不是理智,不是邏輯,而是發自心底、發自肺腑的愛,是愛自己初次迸發出來的青春活力……阿廖沙,你是否多少能理解我這些謬論?或者說沒有理解?」伊凡突然笑了起來。
「這樣更糟!可以說最糟,也可以說最好。阿廖沙,我非常非常愛您。剛才您進來的時候我心裏正在算卦:我向他要回昨天那封信,要是他無動於衷地掏出來還給我(他很可能會這樣做),那說明他根本不愛我,沒有一點感情,只不過是一個愚蠢的一文不值的孩子,而我也就算完了。可是您把信留在修道室里,這使我受到了鼓舞:您預感到我會向您討回來,所以把信留在修道室不打算還給我,真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是這樣,對嗎?」
「不會是霍赫拉科娃在瞎說吧?」
「那是我故意說的。阿廖沙,我再要一瓶香檳,為我的自由干一杯吧。嘿,你真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高興!」
「那父親和德米特里怎麼辦呢?他們的事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呢?」阿廖沙擔心地問。
「可是我暫時還沒有體會,也無法理解,而且像我這樣的人多得不可勝數。問題在於這是不是因為人們的品質惡劣還是他們的本性如此。依我看,基督對人的愛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人間不可能出現的奇迹。誠然,他是救世主。但我們不是救世主。比方說,假定我能經受深刻的痛苦,可是別人無法了解我痛苦到何種程度,因為他是別人,而不是我。此外,很少有人願意承認別人是受難者,好像受難者也是個頭銜似的。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肯承認?就因為,譬如說,因為我身上有股臭味,因為我的臉長得丑,因為從前我曾經踩過他的腳。再說痛苦與痛苦也不盡相同。那種帶屈辱性的、使我失去尊嚴的痛苦,例如飢餓,那我的恩主還能承認,但是只要稍稍高尚一些的痛苦,例如為了理想而痛苦,那就不會承認了。這種情況他是很少會承認的,因為,譬如說,他朝我看一眼,突然發現我的臉跟他想象中的那種為理想而受苦的人應該有的臉截然不同,於是他會立即收回賜予我的種種恩惠,甚至完全不是出於惡意。乞丐,尤其是品德高尚的乞丐,千萬不要拋頭露面,最好通過報紙乞求施捨。可以抽象地愛關係親近的人,有時候甚至可以從遠處愛他,但離得很近就絕對不可能愛他。假如一切都像在舞台上,像在芭蕾舞中那樣,乞丐出場時穿著絲綢的破衣,披著裂開口的花邊,用優雅的舞姿進行乞討,那還可以欣賞他們。不過也只是欣賞而已,絕不是愛。行了,不談這些了。我只要讓你了解我的觀點就行了。我本來想談一談人類普遍的痛苦,但最好還是只談孩子的痛苦吧。這會使我的論據減少十分之八九。但還是只談孩子吧。顯然,這對我是不利的。但是,第一,可以愛近處的孩子,哪怕他們蓬頭垢面,外貌醜陋(不過我覺得孩子的面貌從來不會醜陋)。第二,我所以不願談成年人,除了他們令人討厭,不值得愛以外,還因為他們遭到了報應:他們偷吃了禁果,像上帝一樣能知道善惡。現在他們還在偷吃禁果。但孩子們什麼也沒吃過。暫時還沒有任何過錯。你愛小孩嗎,阿廖沙?我知道你是愛孩子的,所以你會明白為什麼我現在只想談他們。如果他們在這世界上也遭受巨大的痛苦,那顯然是因為受了父輩的連累,代替偷吃禁果的父輩在受懲罰——但這是非塵世的推論,是無法被塵世間的人心所理解的。決不能讓無辜的人替他人受苦,何況又是這樣一些無辜的孩子!你肯定會覺得我這人很怪,阿廖沙,我也很愛孩子。孩子,當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比如說在七歲之前,與大人有著天壤之別:他們彷彿完全是另一種生物,有著另一種天性。我認識一個關在監獄里的強盜,他那個行當往往在夜間闖入民宅,搶劫殺人,連孩子也不放過。可他蹲監獄的時候卻又出奇地愛孩子。他從鐵窗里看著在監獄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他讓一個小男孩常常走到他的面前,那小男孩跟他成了好朋友……阿廖沙,你知道我為什麼說這些?我有點頭疼,心裏難受。」
他的計劃是要出其不意地逮住大哥德米特里,具體的打算是:像昨天那樣翻過籬笆,進入花園,守在那個涼亭里。「要是他不在那兒,」阿廖沙想,「那就不必跟福馬和兩位女房東說,自己埋伏在涼亭里,哪怕一直等到天黑。如果他還像原來那樣偷偷監視著格魯申卡的行蹤,那他很可能會到涼亭里的……」不過阿廖沙並沒有過多考慮計劃的種種細節,但他決心已定,哪怕今天回不了修道院也要實現這個計劃……
「您知道嗎,在這之前我幾乎不尊重您……噢,不對,尊重是尊重的,但是從平等的角度,現在卻要從您高人一籌的角度來尊敬您……親愛的,請您別見怪,我說話尖刻!」她激動地馬上接過話頭。「我是個可笑的孩子,而您,您……聽我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們這樣議論,噢,不,您這樣議論……不,最好還是說我們這樣議論他,議論這個不幸的人,是不是有點瞧不起他的意思……我們現在這樣分析他的心靈,是不是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嗯?我們現在又這樣肯定他一定會收下這筆錢,是不是有點瞧不起他,嗯?」
「為什麼你不去契爾馬什尼亞,伊凡?」斯梅爾佳科夫突然抬起眼睛,親昵地微笑著說。而他那略微眯縫的左眼似乎在說:「既然你是個聰明人,就該明白我為什麼要笑。」
「我的處境太可怕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突然語氣堅定地一字一句說道,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還嘆了口氣。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馬上又坐了下去。
「為什麼?為什麼再好也沒有了?」麗莎大聲問道,驚訝不已地望著阿廖沙。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媽媽剛才跟我談了二百盧布的事以及委託您……到那個可憐的軍官那兒去……的事,還從頭至尾談了他受侮辱的情形,儘管媽媽說得顛三倒四,一點沒有條理……可我聽了還是流淚了。怎麼樣?有什麼結果?這錢您給他了沒有?這可憐的人現在怎麼樣了?……」
「不,我無法容忍。哥哥,」阿廖沙的兩隻眼睛突然閃出亮光,「你剛才問:全世界有沒有一個能夠寬恕而且有權寬恕的人?這樣的人是有的,他可以寬恕一切,寬恕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因為他自己為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獻出了自己清白無辜的鮮血。你忘記了這個人,大廈正是建築在他身上的,人們正在向他呼喊:『主啊,你真英明,因為你指引的道路暢通了!』」
「你幹嗎自己要牽扯進去?當初你為什麼要給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當探子?」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生氣地說。
「我不知道能不能去,現在我不知道,上了路再決定吧。」
「不,不是為了這些。」
「包管您趕得上,要不要套車?」
「我想,決鬥是挺有趣的。」
「那您就偷聽吧。反正您發現不了我有什麼要隱瞞的。」阿廖沙笑了。
老人簡直欣喜若狂,他寫了張便條,吩咐僕人去備馬車並端上酒菜。老人一遇到高興的事,總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可這一次他似乎有所克制。譬如說,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事他一句也沒有提起,對於離別更是無動於衷,甚至找不出什麼話可說。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非常清楚地覺察到了這一點。「我惹他討厭了。」他心裏想道。直到送兒子出門口的時候,老人似乎才有點兒動情,他想過去和他吻別。但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趕緊伸出手跟他握別,顯然不願意親吻。老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馬上克制住自己。
「我不太明白,伊凡,你這是什麼意思?」一直在默默聽他說話的阿廖沙微微一笑。「這是不著邊際的幻想,還是老年人常犯的毛病,老糊塗了?」
「你說話的神態很奇怪。」阿廖沙不安地說。「你的精神好像有點失常。」
「我打算安排這樣一個結尾:宗教大法官說完后等了一會兒,看那囚犯怎樣回答。囚犯的沉默使他感到難受,他發覺囚犯自始至終都在仔細地平心靜氣地聽他說,兩眼定定地望著他,顯然不想說一句反駁的話。老人十分希望他說點什麼,哪怕是刺耳可怕的話。但是他突然一聲不響地走到老人身邊,輕輕地吻他那九十歲老人沒有血色的嘴唇。這便是他的全部回答。老人不禁打了個寒戰。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門口,打開門,對囚犯說:『你走吧,再也別來了……千萬別來了……永遠,永遠!』說著便放他到『城裡的黑暗的大街上』。於是囚犯就離開了。」
「即使我明知道他這個人十分蠻橫,不放他進來,那麼如果我自己犯了病躺在床上,我又怎麼能不放他進來呢?」
「難道說您也會逃走嗎?」
「我在這方面一點也不行,我也不會看人。」
阿廖沙對這句話感到有點驚奇,但沒有流露出來。
「德米特里哥哥快回來了吧?」阿廖沙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地說。
給我又給她!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老爺為這事親自求過你。」他終於不慌不忙地說,似乎連他本人對自己的回答也不怎麼當回事,只是隨便找個次要的理由搪塞一下,無非為了說點什麼。
「當然可以解釋,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我本來就是要往這方面談的。我的老弟,我不想使你腐化墮落,使你離開自己的立足點,也許我想用你來治好我的病。」伊凡突然微微一笑,完全像個溫柔的小孩。阿廖沙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笑過。
給我又給她!
「這話佐西馬長老說過不止一遍。」阿廖沙說。「他也說,一個人的臉往往會妨礙許多對愛缺乏經驗的人去愛他。但人類仍然有許多愛,幾乎類似於基督的愛,這是我親身體驗到的,伊凡……」
到京城去尋找生活的歡樂!
「是的,是在她那兒。一下子徹底解決了。怎麼?德米特里跟我又有什麼關係?這件事跟德米特里完全無關。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間完全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可你自己也知道,情況恰恰相反,德米特里的行為好像是我跟他有預謀似的。其實我絲毫沒有要他這樣做,是他自己煞有介事地要把她轉讓給我,還為我們祝福,這簡直是笑話。不,阿廖沙,不,你真不知道我現在感到多麼輕鬆!所以我現在悠閑地坐在這兒吃飯,你信不信,我還想要瓶香檳酒,慶祝我們剛才得到的自由。唉,幾乎拖了半年時間,可突然一下子又徹底解決了。你瞧,昨天我甚至還懷疑這件事可以這麼容易解決!」
阿廖沙說「他準會馬上收下」這句話的時候非常得意,麗莎也拍手稱讚。
「『受到的警告和指示不能算少』是什麼意思?」阿廖沙問。
「什麼力量?」
「什麼長時間的癲癇?」
「『真是你嗎?是你嗎?』他沒有聽到回答,便趕緊補充了一句:『別回答,保持沉默。你又能說什麼呢?我知道你會說什麼,你也沒有權利對自己說過的話再增添什麼新內容。你為什麼妨礙我們?你是來妨礙我們的,這你自己也清楚。但是你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嗎?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我也不想知道你真的是他或者僅僅像他,但我明天就要審判你,並且把你作為最兇惡的異教徒活活燒死。明天只要我一招手,今天吻你腳的那些人就會跑過來往你的火堆上添加柴火,這你知道嗎?是的,也許你知道。』他在沉思中補充了一句,專註的目光始終也沒有離開囚犯。」
「這樣再好也沒有了,少爺。」斯梅爾佳科夫馬上表示贊同,彷彿他就盼著他這句話。「不過要是這裏出了什麼事,還會發電報到莫斯科麻煩您的。」
「我怎麼會知道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事情呢?假如我是他的保鏢,那就另外一回事了。」斯梅爾佳科夫用一種平靜而輕蔑的口氣一字一頓地回答。
「我要到莫斯科去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明天一早就走——事情到此結束!」他突然惡狠狠地一字一頓地大聲說道。事後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當初有什麼必要對斯梅爾佳科夫說這些話。
「阿廖沙,親愛的,您的心真是又冷又狠,您瞧,選了我當您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就堅信我寫信是當真的了。這不是狠心又是什麼?」
「麗莎,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幾乎湊到阿廖沙的耳邊悄悄說,「剛才麗莎真使我奇怪,又使我感動,所以我心裏對她什麼都不計較了。您想想,您剛離開,她就真心誠意地感到後悔了,說昨天和今天不該嘲笑您。實際上她並沒有嘲笑您,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可她一本正經地表示後悔,差點沒哭出來,這真使我驚奇。以前她經常嘲笑我,可從來沒有真正後悔過,總是裝出開玩笑的樣子。您是知道的,她時時刻刻要取笑我。可這一次她真的懊悔了,這一次是一本正經的。她非常尊重您的意見,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假如可以的話,請您別生她的氣,請您多多包涵。我自己也總是可憐她,因為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您信不信?剛才她說,您是她童年時代的朋友——『我童年時代最好的朋友』。您想想,您是最好的朋友,那我呢?在這方面,她那些非常真實的感情,甚至對往事的回憶,尤其是這些話,這些出人意料的話,是誰也想不到的,可突然間會冒出來。譬如前幾天關於松樹的那句話就是這樣。在她很小的時候,我們家的花園裡原先有棵松樹,也許現在還在,所以不用說原先。松樹跟人不一樣,長時間內是不會有什麼變化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說:『媽媽,我記得這棵松樹,像在睡夢中一樣!』——噢,對了,她是說,『睡眼惺忪見古松』——不,她不是這麼說的,這句話很拗口。松樹這個詞兒很一般,可她說了句非常雅緻的話,我怎麼也學不上來,而且我都忘了。好了,再見了。我很激動,簡直快要發瘋了。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這一輩子發過兩次瘋,每次都進行了治療。您到麗莎那兒去吧。您要使她精神振作起來,在這方面您是很有本事的。麗莎,」她走到門口喊道,「我把受了你欺負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給你帶來了,可我告訴你,他一點也不生氣,恰恰相反,他對您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奇怪!」
「我都記得,阿廖沙,你十一歲以前的情形我都記得。那時候我十五歲。十五和十一,兄弟倆相差這個年齡,一般不會成為興趣相同的好朋友。我甚至不知道那時候是不是喜歡你。後來我到了莫斯科,頭幾年我根本沒想到還有你這個弟弟。後來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們好像只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次面。我在這兒已經住了三個多月,可直到現在我們倆還沒正式談過一次話。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剛才我坐在這裡在想,我怎麼能見到他,跟他告別。正巧這時候你在旁邊走過。」
「嘿,你這鬼東西,說明白些,你究竟想幹什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終於氣呼呼地喊了起來,語氣也由溫和變為粗暴。
「您不信上帝?您這是怎麼啦?」麗莎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但阿廖沙沒有回答。在這句突然冒出來的話里,有一種過於神秘、過於主觀的東西,這東西也許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但無疑在折磨著他。
「是的,麗莎,是難以啟口。」阿廖沙陰鬱地說。「您既然猜到了,那說明您是愛我的。」
「以後告訴您,麗莎……以後……」阿廖沙不好意https://read.99csw.com思地說。「現在說出來也許您也不會明白的,也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阿廖沙走出麗莎的房間,他不想到霍赫拉科娃太太那兒,打算不辭而別,徑自離開她家。可是他剛打開門,走到樓梯口,霍赫拉科娃太太不知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突然站在他面前。她一開口阿廖沙就猜到她是存心等候在這裏的。
「你怎麼老是說這些廢話!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德米特里大哥的保鏢嗎?」伊凡氣惱地打斷他說,但是不知為什麼突然又苦笑了一下。「這好像是該隱殺了自己的兄弟之後回答上帝的問話吧?也許此刻你正是這樣想的吧?真見鬼了,我總不能留在這兒當他們的保鏢吧?一旦事情了結,我就出發。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跟德米特里爭風吃醋,以為這三個月來我一直要奪走他的美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去你的吧,我有我自己的事情。現在事情已經了結,我就要走了。事情剛才已經了結,你是見證人。」
「各有所愛嘛。」
「不,麗莎,我沒有追趕他是對的,這樣更好。」阿廖沙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憂心忡忡地在房間里踱了一圈。
「不會餓死的,因為這兩百盧布遲早會到他們手裡的。反正他明天會收下的。明天肯定收下。」阿廖沙說,若有所思地踱著步。「您知道嗎,麗莎?」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了腳步,「我自己當時犯了個錯誤,但這錯誤會引出好的結果。」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又一次站住了,又一次迅速地朝斯梅爾佳科夫轉過身,跟原先一模一樣。斯梅爾佳科夫那種親呢和漫不經心的神情頃刻間消失了,他的整個臉上露出專心致志和迫切期待的表情,但這已經是畏怯和卑順的表情,好像在說:「你也許還有什麼話要說吧?是不是要補充點什麼?」從他那緊緊盯住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這個意思。
「唉呀,我們哪能生您的氣呢。」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拉長了聲音說。阿廖沙的道歉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經常用這種方式到涼亭里來。我們一點兒都沒發覺,可他已經坐在涼亭里了。」
「他殺人就像捻死一隻蒼蠅那樣不當回事,首先要殺的就是我。我最怕的倒是另外一件事:如果他對自己的父親做出什麼荒唐的舉動,千萬別把我當做他的同謀。」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者復活,他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死。喝茶吧,我很高興我們能這樣交談,伊凡。」
「胡說!」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幾乎發狂似的吼道。「德米特里決不會來搶這些錢,更不會為了這些錢而殺死父親。昨天他像氣瘋的傻瓜似的,也許為了格魯申卡會殺死父親,但是他決不會來搶這些錢!」
「只是請您不要跟她說這些話,」阿廖沙說,「不然她會激動的,這樣對她身體不利。」
「詩歌全是胡扯。」斯梅爾佳科夫不客氣地打斷她。
「我太理解了,伊凡,渴望那種出自心底發自肺腑的愛——你這話說得好極了。我非常非常高興,你那麼強烈地渴望生活。」阿廖沙讚歎道。「我認為,這世界上大家首先應該熱愛生活。」
「為什麼我要到契爾馬什尼亞去?」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感到奇怪。
「唉,多麼清高!阿廖沙,我們別一開始就吵嘴,我最好還是把實話全告訴您吧,偷聽當然是很不好的事情,我這樣做當然是不對的,您說得對,但是我還要偷聽。」
「我哪裡敢嘲弄你呢?我怕得要死,哪裡還顧得上嘲笑?我預感到會犯病的,我有這種預感,單單驚嚇就會把我嚇出病來。」
「穿什麼衣服,麗莎,我還沒想過,但是您要我穿什麼我就穿什麼。」
「也許是撒了謊,」阿廖沙也笑了,「因為不想把信還給您,這才撒了謊。這封信對我非常寶貴。」他突然動情地補充了一句,臉又紅了。「這是永久的紀念,我決不會給任何人!」
「問題就出在他沒有收下,這事說來話長。」阿廖沙回答說,他心裏好像一直惦記著那筆錢的事。但是麗莎清楚地看到他眼睛望著別處,顯然也在想盡量說些不相干的事。阿廖沙在桌子旁坐下后,便開始詳細介紹。不過剛說了幾句,就完全不再感到拘束了,麗莎也聚精會神地聽著。阿廖沙還處在強烈的感情衝擊和剛才的深刻印象影響下,因此他的敘述繪聲繪色,有條不紊。從前住在莫斯科的時候,那時候麗莎還小,他就喜歡到她家,有時候跟她講自己剛才遇到的事情,有時候告訴她從書上看到的事情,有時候回憶他們童年生活,有時候兩人甚至一起幻想,共同編造兩個人的故事。當然多半是愉快可笑的故事。現在他們兩人彷彿突然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兩年前居住在莫斯科的那段歲月。麗莎聽了他的敘述大受感動。阿廖沙懷著強烈的感情向他描述了伊柳沙的形象。當他最後詳細談了那個可憐的軍官踐踏鈔票的那個場面時,麗莎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舉起雙手一拍,大聲說道:
「不過聽說什麼時候要犯癲癇病預先是沒法知道的,你怎麼說明天會犯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又氣惱又好奇地問道。
「我有什麼可讓你奇怪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竭力控制著自己,嚴肅地一字一頓說。但在厭惡的同時,他又突然感到自己正懷著一種強烈的好奇。在這種好奇沒有得到滿足之前,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的。
「我把極秘密的暗號告訴了他,所以會把我當做同謀。」
「對他來說這能算一回事嗎?他就是那脾氣,這您昨天都親眼看見了。他說,要是我把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放進來,讓她在這裏過夜,那首先要我的命。我怕他,非常怕他,要不是怕他報復,我早就到官府去告他了。天知道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我只是問一聲,您知不知道。」阿廖沙解釋道。
只求我心上人平安。
「當然是的,但願你現在不是開玩笑。」
「您自己就像外國人,說句不怕丟人的話,您完全像個高貴的外國人。」
「不用了,這兒近,我還是翻籬笆吧。」
「也許是的,這……只是在三十歲之前,也許我能避免,往後嘛……」
「當然可以,但我穿著這身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進來。」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沒有看到或者不願看到他氣惱的表情,但聽到了他的笑聲。
「好像是的,麗莎。」
「阿廖沙,」伊凡笑道,「你別再大談愛情了!你還不夠格。剛才,剛才你已經說過了,真是的!我還忘了為此要吻你呢……她把我折磨得好苦啊!我真是痛苦不堪。唉,她知道我愛她!她愛的也是我,而不是德米特里。」伊凡快活地堅持說。「德米特里只會製造痛苦。我剛才對她說的全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但問題在於,最主要的是她也許要過十五年或者二十年之後才能覺悟到她根本不愛德米特里,她只愛被她苦苦折磨的我。是的,她也許永遠也不會覺悟,儘管有了今天的教訓。這樣更好:我可以一走了事。順便問一句,她現在怎麼樣?我走了以後有什麼事嗎?」
「可是哥哥恰恰對我說,家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您告訴他的,您還答應等到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來了就通知他。」
這消息使阿廖沙大為震驚。他急急忙忙往酒館跑去。他穿著這身修士服進酒館是不合適的,但可以到樓梯口打聽一下,把他們叫出來。他剛走近酒館,一扇窗戶突然打開了,伊凡哥哥從窗口裡探身向他喊道:
「那老人呢?」
「沒有的事,」男人的聲音回答,雖然很客氣,但一聽就知道帶著一種毫不含糊的尊嚴。顯然,男的佔著上風,女的在奉迎他。「這男的好像是斯梅爾佳科夫。」阿廖沙想,「至少從聲音聽起來像他。那女的大概就是這幢房子的女主人的女兒,就是從莫斯科回來,穿著曳地長裙,經常到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那裡取湯的那個……」
「現在我急於要找他,我急於見到他或者從您這兒知道他現在在哪裡。請相信我,有一件對他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寫過一部長詩?」
「不,完全不是,我跟她說的話完全是認真的。」阿廖沙堅決地聲明。
我一定要遠走他鄉,
「您剛才是怎麼進來的?這裏的大門一個小時之前就已經上鎖了。」他問,目不轉睛地望著阿廖沙。
「真的嗎,麗莎?這可不好。」
「就算是這樣吧!你終於猜到了。事情確實如此,全部秘密確實就在這裏。但是難道這不是痛苦嗎?即使對於像他這樣為了修行而在沙漠里度過了一生,卻還是無法拋棄對人類的愛的人來說,這不也是一種痛苦嗎?直到垂暮之年他才明確地意識到,只有偉大而可怕的魔鬼的勸告才可以為這些軟弱無能的叛逆者——創造出來專供嘲笑、尚未完成的試驗品——建立一種尚能容忍的秩序。你瞧,他確信這一點之後便發現,應該沿著那聰明的魔鬼,那可怕的死亡和毀滅的魔鬼所指點的方向前進,為此就應該採用許諾和欺騙的方法,有意識地引導人們走向死亡和毀滅,而且一路上要不斷地欺騙他們,使他們不至於發覺要把他們引向何處,讓這些可憐的瞎子哪怕在途中還認為自己是幸福的。請注意,這欺騙是以他的名義,以老人終身信奉其理想的那個人的名義進行的!難道這不是一種不幸嗎?假如這樣一個人在無意間充當了率領這支僅僅為了骯髒的利益而渴望權力的軍隊的首領,哪怕這樣的人僅僅只有一個,那麼這個人難道就不足以導致一場悲劇嗎?不僅如此,單單這樣一個擔任首領的人就足以最終袒露包括所有軍隊和耶穌會會員在內的羅馬天主教會的整個靈魂和最高理想。我坦率地告訴你,我堅信,在領導這個運動的首領中間,永遠不會缺乏這樣的人。誰知道呢,也許在前前後後的羅馬教皇中不乏這樣的人。誰知道呢,也許這位可惡的老頭,那麼頑固、那麼獨特地熱愛人類的人,至今尚存,只不過是以許多這樣的個別老人所組成的整整一批人的形式出現的,而且絕非偶然,相反,已經達成了一種默契,成了一個建立已久的秘密聯盟,其目的是要保守秘密,不讓不幸而軟弱的人們知道這個秘密,以便使他們成為幸福的人。這種情況肯定存在,而且理所當然地應該存在。我隱隱約約感到,甚至在共濟會會員身上,骨子裡也有類似這種秘密的東西,而天主教徒之所以那麼憎恨共濟會員,就是因為看到他們是自己的競爭對手,看到了統一的理想遭到了破壞,而這時候恰恰需要統一的羊群,恰恰只需要一個牧人……不過我在為我的想法辯護的時候,我的樣子簡直像一個被你批駁得體無完膚的作者。算了,別談這些了。」
「是的,對於真正的俄國人來說,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朽,或者像你所說的,從另一個角度提出的這些問題,自然是重要的至高無上的問題,這也是應該的。」阿廖沙說,他依然臉帶平靜而探究的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哥哥。
「這麼說來,您沒有把錢交給他!您眼巴巴地看著他跑了!天哪,您至少應該跟著他,追上去……」
「昨天在老爺子那兒吃飯的時候我故意用這話來逗你,我看到你的眼睛都冒火了。但是現在我不反對跟你好好談一談,我說這話是絕對認真的。我想跟你交個知心朋友,因為我沒有朋友,我想試一試。你設想一下,也許我也能接受上帝。」伊凡笑了起來。「這你沒料到吧?」
「還有一個場面,再說一個場面,也是我出於好奇才收集到的,很有特色,主要是從一本古文獻集子中看到的,不知道是《文獻》還是《文物》,需要查對一下,我甚至忘了是在哪兒讀到的了。這事情發生在農奴制最黑暗的年代,在本世紀初——農民的解放者萬歲!本世紀初有那麼一位武夫,他既是神通廣大的將軍,又是廣有田產的地主,屬於那種告老還鄉以後認為憑著自己的功勞完全有權任意處置下屬生死的人,當然,即使在當時,這樣的人已經為數不多,但畢竟還存在。這位將軍住在自己擁有兩千農奴的領地里,橫行霸道,把鄰近的那些小地主當做食客和逗他開心的小丑。狗舍里豢養著數百條狗,照料狗的僕人幾乎有一百名,他們一個個穿著制服,人人都備有馬。有一個農奴的孩子,很小的男孩,才八歲,有一次玩耍的時候不小心扔了一塊石子,打傷了將軍一條愛犬的腿。『我那愛犬的腿怎麼瘸了?』他厲聲問道。有人向他稟報說,就是這個小男孩扔石塊給砸傷了。『噢,是你啊。』將軍打量了他一眼。『把他抓起來!』於是把小男孩抓走了,硬是從她的母親手裡奪走了,在私牢里把他關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將軍威風凜凜地準備去打獵,他騎著馬,周圍簇擁著食客、狗監、獵人,全都騎著馬,全體家奴被集中起來聽訓誡,站在最前面的是那個闖了禍的孩子的母親。男孩從私牢里被帶出來。那是個陰森森、冷颼颼、霧茫茫的秋日,這樣的天氣正適宜打獵。將軍下令扒下男孩的衣服,於是他被剝得精光。孩子渾身打著哆嗦,嚇得魂飛魄散,連叫也不敢叫一聲……將軍下令:『趕他!』『快跑,快跑!』狗監們朝小男孩吆喝。小男孩向前跑去……『追!』將軍吼叫著放出全部獵狗向小男孩撲去。男孩的母親眼睜睜看著一大群獵狗咬住他兒子,把他撕成了碎片……後來這位將軍好像被判應受監護。嗯……拿他怎麼辦呢?槍斃嗎?為了滿足道德感而槍斃他嗎?你說說看,阿廖沙!」
阿廖沙笑嘻嘻地掏出信,遠遠地給她看了看。
「閣樓我天天爬,說不定明天也會從閣樓上摔下來。不是從閣樓上摔下來,就是掉進地窖。地窖我也是天天去的,非去不可。」
「犯病時間很長的那種,持續時間非常長,一連幾個小時,也許一整天,甚至持續到第二天。有一次我連續犯了將近三天,當時還從閣樓上摔了下來。抽風停了又發,發了又停,反覆了好多次,整整三天沒醒過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派人去請本地的醫生赫爾岑斯圖勃,他用冰塊敷在我頭上,還用另外的方法治療……我差一點沒死去。」
所有在家的人——斯梅爾佳科夫、瑪爾法和格里戈里——都出來送行。伊凡給他們每人十個盧布。當他已經在馬車裡坐定之後,斯梅爾佳科夫跑過去為他整理墊在腳下的毯子。
「我怎麼能這樣安排呢,少爺?……又何必這樣做呢?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取決於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個人,取決於他怎麼想……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要是他不想干,我總不至於硬把他拉過來,把他推進他父親的房間里吧。」
「你幹嗎這樣折磨我?」阿廖沙傷心地喊道。「你到底告訴不告訴我?」
「啊,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啊,親愛的,讓我們像對待病人一樣對待人吧!」
啊,那當然不是上帝降臨人間,不是他根據自己的諾言在世界末日帶著天上的榮耀,突然像『自東向西一閃而過的閃電』來到人間。不,他只是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們,看一看架起火堆活活燒死異教徒的那個地方。出於無限的慈悲,他再一次走遍人間,再一次顯現為人形,就像十五個世紀之前他在人間活動了三年時一樣。他降臨到那個南方城市『烈火熊熊的廣場』上,而恰恰就在那裡,就在前一天,在國王、王室成員、騎士、紅衣主教和美麗非凡的宮廷女官在場的時候,在『無比壯觀的烈焰』中,為了上帝的榮耀,一下子活活燒死了上百個異教徒。他悄悄地不知不覺地來到廣場,但是很奇怪,大家馬上認出了他。而我長詩中最精彩的篇章,就是為什麼大家都認出他的那一節。人們勢不可當地紛紛向前擁去,將他團團圍住。他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跟著他走。他默默地在他們中間走過,臉上掛著無限同情的寧靜的微笑。愛的太陽在他心中燃燒,光明、智慧和力量的光輝從他眼中閃射出來,照耀著人們,震撼著他們的心靈,向他們報以深情厚愛。他向他們伸出雙手,為他們祝福。只要一碰到他,甚至只要碰到他的衣服,病痛頓時就會消失。人群中有一位從小失明的老人,他激動地大聲說:『主啊,治好我的眼睛吧,讓我也能看見你。』突然,好像有一片魚鱗從他眼睛里脫落下來,瞎子立刻看見了他。人們哭泣,吻著他走過的土地。孩子們向他拋鮮花,唱讚歌,向他歡呼:『和撒那!』『這是他,是他本人!』大家反覆說著,『這肯定是他,只能是他!』他在塞維爾教堂前面的台階上停下來的時候,剛巧有人哭哭啼啼地把一口尚未蓋起來的裝殮孩子的白色小棺材抬進教堂。棺材里躺著一名七歲的女孩,一位名人的獨生女。女孩躺在鮮花叢中。『他會使你的孩子復活!』人群里有人對哭哭啼啼的母親喊道。出來迎接棺材的神甫困惑莫解地看著,皺起了眉頭。只聽得死者的母親號啕大哭起來,她跪在他腳下:『如果真是你,那就讓我的孩子復活吧!』她高喊著向他伸出雙手。出殯的隊伍停下來,把棺材放到台階上,就放在他腳下。他慈悲地看著孩子,嘴裏輕輕說了兩遍:『塔里法,庫米』——那意思就是:起來吧,孩子。小女孩在棺材里仰起身子,坐了起來,睜開那雙驚訝的眼睛,笑嘻嘻地東張西望。她雙手捧著剛才她躺在棺材里的時候握在手裡的那束白玫瑰。人群騷動起來,喊聲哭聲亂成一片。就在這時候,擔任宗教大法官的紅衣主教本人突然沿著廣場走過教堂。這是個將近九十歲的老人,高個子,腰板筆直,一張乾癟的臉,眼眶深陷,但目光炯炯,猶如兩顆火星。啊,他沒有穿那身昨天燒死羅馬教的敵人時在大庭廣眾前炫耀的主教服,不,他此刻穿的只是一件粗糙的舊教士服。他那些臉色陰沉的助手、奴僕和『神聖的』衛隊跟在他後面,中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在人群面前停下腳步,從遠處觀察著。他什麼都看到了,看到怎樣把棺材停在那個人腳下,看到小女孩怎樣復活。他的臉籠上了一層陰影。他皺起白色的長眉,眼睛射出凶光。他伸出一隻手指,指揮衛隊把他抓起來。你看,他多麼威風,老百姓見了他一個個都誠惶誠恐,十分恭順,立即為衛隊讓開一條通道,而衛隊則在突然降臨的一片寂靜中架著他把他帶走了。大家齊刷刷地一下子跪在大法官面前向他磕頭,他就默默地替大家祝福,然後走了過去。衛隊把犯人押到宗教法院那幢古老大樓里的一間帶穹頂的狹小而陰暗的牢房裡,把他關了起來。白天過去了,黑暗而悶熱得『喘不過氣來』的塞維爾的夜晚來臨了。空氣中飄逸著『月桂和檸檬的香味』。在一片漆黑中,牢房的鐵門打開了,年邁的宗教大法官親自提著燈,慢慢地走進監獄。他獨自一人,鐵門在他身後又立刻關上了。他在門口停下腳步,久久地,足足有一兩分鐘,仔細打量著犯人的臉。最後,他輕輕地走到他跟前,把燈放在桌子上,對他說:
「這是叛逆。」阿廖沙低著頭輕聲說道。
「不過這是個十分寶貴的信息,雖然你加了一句『完全不一樣』。我就是要問你:為什麼你那些耶穌會教士和宗教法官僅僅為了骯髒的物質利益才糾集到一起呢?為什麼他們中間就不可能出現一位熱愛人類、被巨大的不幸所折磨的受難者呢?請你作個假設:在所有這些只企圖攫取骯髒的物質利益的人中間,總能找出哪怕一個像我的宗教大法官那樣的人。為了使自己成為一個自由完美的人,他在沙漠里吃過草根,發瘋似的克制自己肉體的慾望,儘管一生愛著人類,可是突然領悟到而且親眼看到,其餘的千千萬萬的上帝子民只不過是繼續充當被嘲弄的角色,他們永遠無法正確利用自己的自由,從這些可憐的叛逆者中間永遠不會產生能夠建成高塔的巨人,而偉大的理想家所追求的和諧並非為了這些笨鵝——這樣的話,即使獲得了徹底的自由,道德上的滿足感也是有限的。他明白了這一切之後,就回來加入到……聰明人的行列中去了。難道這種情況不可能發生嗎?」
「你真會搬弄字眼,就像《哈姆雷特》中的波洛紐斯所說的那樣。」伊凡笑了起來。「你把我這句話給抓住了。這沒什麼,我很高興。既然上帝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的,那你的上帝還能好到哪裡去!你剛才問我,幹嗎說這些話?你知道嗎,我喜歡打聽並收集某些事例。你信不信,我從報紙上,從人們的交談中,不管來源如何,都要把各種奇聞軼事記錄並收集起來。現在我已經收集得不少了。土耳其人的事當然也收進去了,但他們都是外國人。我還有本國的事例,甚至比土耳其人的更精彩。你知道,我們這裏更多的是鞭打,是樹條和鞭子,這是我們的民族特色。我們這裏用鐵釘釘耳朵是不可思議的事,我們畢竟是歐洲人,可樹條和鞭子卻是我們的特色,別人無法掠美。國外現在好像完全不打人了,也許是社會風氣變淳樸了,也許是制定了禁止打人的法律。但是他們用另一種東西加以彌補,像我們這兒一樣,那種東西是純粹民族化的,而且民族化到了我們幾乎難以想象的程度,不過我們這裏好像也在流行,尤其在我國上流社會的宗教運動以後流行更廣了。我有一本絕妙的小冊子,是從法文翻譯過來的,裏面說,就在不久以前,五年前吧,在日內瓦處決了一名壞蛋和殺人兇手,他叫理查,好像才二十三歲,臨上斷頭台之前他表示懺悔並皈依了基督教。這個理查是私生子,五六歲就被父母送給了瑞士山區的牧民。牧民撫養他,目的是要當做勞動力使用。他在牧民家像頭小野獸那樣漸漸長大,牧民什麼本領也不教他。相反,七歲就派他去放牧,風雪天也得去,幾乎不給他穿,也不給他吃。他們這樣做沒有任何顧忌,也不感到內疚,相反,他們認為完全有權這樣做,因為理查是作為一樣東西贈送給他們的,他們甚至認為沒有必要撫養他。理查自己證實,那些年他像福音書里的浪子那樣特別想吃,哪怕豬食也要吃。但是連豬食他也得不到,他偷吃了還挨打。就這樣度過了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一直到他長大成人,有了力氣,自己出去偷盜為止。這野種到日內瓦打零工,掙來的錢全部買酒喝,像惡棍那樣混日子,最後殺了一位老人,把他的財物洗劫一空。他被抓住了,經過審訊判了死刑。這種事情是不講什麼溫情的。在監獄里,他立即被牧師、各種基督教組織的成員、樂善好施的太太以及諸如此類的人團團圍住。他們在監獄里教他讀書寫字,向他宣講福音書,感化他,說服他,軟硬兼施,最後終於使他真正意識到自己犯了罪。他受了洗禮。他自己上書法院,說他是壞蛋,最後有幸獲得了上帝賜予的光明和恩惠。這件事轟動了日內瓦,轟動了日內瓦的慈善界、宗教界。所有高尚的有教養的人士都爭先恐後地擁到他的監獄里。他們親吻理查,擁抱他:『你是我們的兄弟,上帝賜福予你了!』理查自己也感動得熱淚盈眶。『是的,天福降臨到我身上了!從前小時候,我為能吃到豬食而高興,而現在天福也降臨到我身上,我將在主的懷裡死去。』『是的,是的,理查,你應該在主的懷裡死去。你殺了人,應該在主的懷裡死去。儘管你是無辜的,當初你羡慕豬食,因為偷吃豬食而挨打(你這樣做很不好,因為偷竊是不允許的)的時候完全不知道上帝——但是你殺了人就應該償命。』最後的日子來臨了。身體虛弱的理查淚流滿面,不斷地反覆說:『這是我最好的日子,我要到主那兒去了!』牧師、法官、樂善好施的太太們叫道:『是的,這是你最幸福的日子,因為你要到上帝那兒去了。』他們有的坐著馬車,有的步行,全都跟在押解理查的囚車後面,朝斷頭台走去,最後終於來到了斷頭台前面。『你死吧,我們的兄弟。』人們向理查喊道。『死在主的懷抱里,因為天福已經降臨到了你身上!』接著,在飽受了兄弟們的親吻之後,理查兄弟被拉上了斷頭台,按在鍘刀下,最後因為他也獲得了上帝賜予的天福而被兄弟般地砍下了他的腦袋。是的,這件事很有特色。這本小冊子由上流社會路德教派的慈善家們譯成俄文並隨同報紙和其他出版物免費分發,以便教化俄國人民。理查這件事好就好在具有民族特色。我們這裏如果只是因為他成了我們的兄弟,因為天福降臨到了他身上而砍他的腦袋,那未免顯得荒唐。不過我要再說一遍,我們這裏也有我們自己的東西,幾乎毫不遜色。我們這裏用毆打的辦法折磨別人會使你得到一種歷史性的、直接的和最配胃口的享受。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詩,講到一個農民用鞭子抽打馬的眼睛,抽打那雙『溫順的眼睛』。這種場面誰都見過,這是俄國特產。他描寫一匹羸弱的瘦馬,拉著負載過重的大車,陷進泥坑拉不出來了。農民用鞭抽它,狠命地抽,喝醉了似的不停地猛抽。最後抽得連自己也不明白在幹什麼了,『你沒有力氣也要拉,就是死了也要拉!』那駑馬竭力掙扎著,他就開始抽打這匹毫無防衛能力的馬,抽打它那雙流著淚水的『溫順的眼睛』,它發瘋般的用盡全身力氣往前一衝,終於拉出來了。它渾身哆嗦,喘著粗氣,歪扭著身體,跌跌撞撞地用一種極勉強、極難看的姿勢向前拉著——涅克拉索夫的這段描寫|真可怕。但這不過是一匹馬,上帝賜給我們馬就是要讓我們抽打。韃靼人這樣開導我們,並且把鞭子贈送給我們留作紀念。然而也可以抽打人。一位有知識有教養的先生和他的太太用樹條抽打親生女兒,七歲的孩子——這件事我記得十分詳細。小女孩的父親看到樹枝上帶節疤很高興,他說,抽起來帶勁。於是他就開始『帶勁地』抽打親生女兒。我確切地知道,有些人打起來越打越有勁,簡直到了虐待狂的地步。十足的虐待狂,每打一下,快|感就便為強烈。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時間越來越長,力量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傷痛越來越深。小女孩哭喊著,最後喊不出來了,喘著粗氣求饒:『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這件事情由於一個偶然的原因不體面地鬧到了法庭。雇了一名律師,俄國老百姓早就把我們的律師叫做『被錢僱用的良心』。律師聲嘶力竭地為僱主辯護:『父親打女兒,這是很普通很平常的家務事,居然還鬧到了法庭,這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恥辱!』心悅誠服的陪審員們退庭,作出了無罪的判決。旁聽的人們因為宣判折磨小孩的父親無罪而歡呼雀躍。唉,當時我不在場,不然我會提議設立一項獎金,專門用來表彰這位折磨者!……絕妙的場面。但是關於孩子的情況,我還有更精彩的材料。阿廖沙,我收集了許許多多關於俄國孩子的材料。有一個小女孩,才五歲,卻遭到『受人尊敬、有官銜、有文化有教養的』父母的仇視。你看,我再一次肯定地說,許多人有個與眾不同的特點,那就是喜歡折磨孩子,專門折磨孩子。這些虐待狂對其他人顯得寬厚、謙恭,很像有教養講人道的歐洲人,可是特別喜歡虐待孩子,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甚至也愛孩子。正是孩子的柔弱嬌嫩引誘著那些虐待狂,而孩子的孤立無告和天使般的輕信又使虐待狂的卑鄙血液沸騰起來。當然,每個人身上都潛伏著野獸——容易激怒的野獸,聽到受折磨的犧牲品的叫喊而情慾勃發的野獸,掙脫鎖鏈橫衝直撞的野獸,因為放蕩而染上了痛風、肝炎等疾病的野獸。這兩位有教養的家長對五歲的可憐小女兒進行了五花八門的摧殘。他們用棒打,用鞭抽,用腳踢,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弄得她渾身青一塊紫一塊。最後居然挖空心思地想出了新的花樣:在天寒地凍的大冷天,在廁所里把她關上一夜,怪她夜裡不叫大小便(好像一個睡得天使般香甜的五歲女孩,這麼小年紀就能半夜醒來說要大小便似的),把她拉的屎塗到她臉上,還硬逼著她吃屎——而逼她的正是母親,母親!夜裡聽著可憐的孩子在廁所里痛苦呻|吟,這位母親居然還能睡覺!你能明白嗎,這小生命甚至不明白究read.99csw.com竟要拿她怎樣,她在廁所里,在黑暗和寒冷中,用小拳頭捶打胸部,流著溫柔善良的血淚,求『上帝爺爺』保護她——你明白這種荒唐事嗎,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虔誠馴服的小修士?你明白嗎,為什麼干出這種荒唐事?據說,不這樣做,人就無法活在這世界上,因為那樣就無法分辨善惡了。如果分辨善惡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那何必要去分辨這孩子的善惡呢?哪怕認識了整個世界也抵不上孩子向『上帝爺爺』哭訴的一滴眼淚。我不談大人們的痛苦,他們偷吃了禁果,那是咎由自取,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可這些孩子,這些孩子!我這是在折磨你,阿廖沙,你的情緒有點不對頭。要是你不想聽,那我就不說了。」
「好極了!」伊凡興奮地大聲說,「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等於……唉,你這小修士啊!原來你心底里也潛藏著一個小小的魔鬼,阿廖沙·卡拉馬佐夫!」
「那一吻在老人心頭燃燒,但他依然堅持原來的想法。」
「根本用不著保護。1812年的時候法國皇帝拿破崙一世,就是現在當政的那個皇帝的父親,大舉進攻俄羅斯,要是那些法國人把我們征服了,那才好呢:聰明的民族吞併一個非常愚蠢的民族。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局面了。」
「你知道什麼?」
「大約在生氣吧,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斯梅爾佳科夫躲躲閃閃地嘟囔說。
「我希望您穿深藍色天鵝絨上衣,白嗶嘰坎肩,戴灰色軟絨帽……您告訴我,剛才我否認昨天那封信的時候,您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不愛您?」
「『高出一頭』,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說得太妙了。您說下去,說下去!」
「像殉道者?這是怎麼回事?」
「不,麗莎,沒有瞧不起他。」阿廖沙回答得很堅決,好像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成竹似的。「我到這兒來的路上,自己也考慮過。您想想,既然我們跟他都一樣,那怎麼會瞧不起他呢?要知道我們跟他是一樣的,不會更好。假如說我們比他好,那只是因為能設身處地為他著想……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麗莎,可我從心底里認為自己的靈魂在許多方面是卑鄙的,可是他的靈魂並不渺小,恰恰相反,非常崇高……不,麗莎,這樣做對他沒有任何輕視的意味!您知道嗎?麗莎,我的長老有一次這樣說:對待人應當像侍候孩子那樣,而對有些人更應當像侍候醫院里的病人一樣……」
「現在主要的是要讓他相信,雖然他拿了我們的錢,他和我們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阿廖沙頗為得意地繼續說道。「不僅平等,而且比我們還高出一頭……」
「又可怕又勇敢,特別是如果兩個年輕軍官為了爭奪一個女人,舉起手槍互相射擊的場面,那簡直精彩極了。唉,要是允許姑娘們觀看就好了,我真想去看一看。」
「啊,麗莎,這太好了!」阿廖沙高興地大聲說。「我可是完全堅信您的信是當真的。」
「我愛你,伊凡。德米特里哥哥說你伊凡守口如瓶,而我說你伊凡是個謎,即使現在,對我來說你還是個謎,但我對你已經有所理解了,這是從今天早晨開始的!」
「好吧,願上帝保佑你,願上帝保佑你!」他站在台階上反覆說。「你將來總會回來的吧?回來吧,我永遠歡迎你。好了,願基督與你同在!」
麗莎喜出望外地看著他。
「可我也許連上帝都不信。」
斯梅爾佳科夫把右腳靠近左腳,挺直了身子,繼續望著他,神態依然那麼鎮定,臉上依然帶著那種微笑。
「噢,你這是抓住了昨天那句使米烏索夫十分生氣的話……就是德米特里哥哥十分天真地跳出來搶著說出的那句話,是不是?」他撇著嘴苦笑了一下。「是的,既然已經那麼說了,也許就是『為所欲為』這句話。我不否認。況且米佳這樣說也沒錯。」
「你是指發生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的那件事吧?」
「卡拉馬佐夫式的力量……卡拉馬佐夫式的下流行為的力量。」
「可是你剛才不是對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嗎。」
「是的,你早就在發愁了,這我早就看出來了。」
「怎麼?這麼說來您剛才是在撒謊,您這修士居然也撒謊?」
「這是什麼意思?」伊凡笑道。
「你能不能容忍這樣一種想法,就是你為他們建造大廈的那些人會答應在一個備受折磨的小孩的無辜血淚之上享受自己的幸福,而且永遠感到幸福?」
「沒有老爺的命令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把這些暗號告訴格里戈里的,至於要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聽到他來了不放他進來,那麼昨天他剛巧病倒了,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正打算明天給他治病呢。剛才大家這樣商量好了。他們治病的方法也挺有趣: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會配一種藥酒,平時一直備著,那是挺厲害的烈性酒,裏面浸著一種草藥——這還是秘方呢。他們就用這秘方給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治病,一年治三次,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每年總要犯上三次病,犯病的時候腰背一點也不能動彈,跟癱瘓了似的。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拿一塊毛巾,蘸上藥酒,再上上下下擦他的背,擦半小時,擦乾為止,甚至擦到皮膚全部發紅、發腫,再把瓶里剩下的酒給他喝,還念幾句禱詞,但不讓他全喝光,因為她趁這難得的機會也留一點自己喝。我告訴您,他們倆平時不喝酒,所以一喝就醉,呼呼地大睡一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一覺醒來,毛病幾乎全好了,而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醒了以後總要頭疼。您瞧,要是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明天照這老辦法治病,他們不一定能聽到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來並且不讓他進屋。他們正呼呼大睡呢。」
「是的,我說過。」
「阿廖沙,等以後我們再接吻吧,因為我們倆都還不會做這種事,我們還得等很長時間。」突然,她不說下去了。「最好告訴我,您這樣聰明、這樣有頭腦、有眼力的人為什麼要我這樣一個傻瓜,一個有病的小傻瓜?啊,阿廖沙,我太幸福了,我根本配不上您!」
「什麼樣的錯誤?為什麼會引出好的結果?」
「既然你說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根本不會來,那他為何還要到父親那兒,而且還要偷偷摸摸地去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繼續說道,他氣得臉都發白了。「這是你自己說的,而且我住在這裏的時候,始終相信老頭只不過是幻想罷了。那女人是決不會到他那兒去的。既然她不會去,那德米特里為什麼硬要闖到老頭那兒?你說!我倒要聽聽你的想法。」
從此不再煩惱悲傷,
「要是出了這樣的事情……難道就不會把我從契爾馬什尼亞叫回來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吼叫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可怕地提高了嗓門。
「阿廖沙,」她又悄悄叫他,「您到門口去看一看,媽媽是不是在偷聽?」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太可怕了,這全是幼稚的兒戲,全是胡鬧。我希望您不要胡思亂想……愚蠢,愚蠢,愚蠢!」她一股腦兒衝著他喊道。
「我什麼也不明白,」伊凡夢囈似的繼續道,「我現在也根本不想弄明白,我只想依靠事實。我早就決定不再去弄明白。如果我要想弄明白什麼,那就立即會背叛事實,而我決心依靠事實……」
「只是莫斯科遠些,契爾馬什尼亞近些,你堅持要我去契爾馬什尼亞是怕我多花路費嗎?或者是可憐我,怕我繞個大圈子嗎?」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真好,不過有時候帶點書獃子氣……但是再仔細一看,完全不是書獃子。請您到門口去看一看,輕輕打開門,看看媽媽是不是在那裡偷聽。」麗莎突然用一種神經質的急促口氣悄悄說道。
首先出來迎接阿廖沙的又是霍赫拉科娃太太。她非常著急,因為出現了一個嚴重情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犯歇斯底里昏厥了過去,接著又出現了「非常可怕的虛弱癥狀,她閉著眼睛躺在那兒,開始說胡話。現在正發高燒,已經派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了,還派人去叫兩位姨媽。兩位姨媽已經到了,可赫爾岑斯圖勃還沒有來。大家都坐在她房間里等著。她正處在昏迷中。就怕出什麼事。要是害了熱病就糟了」!
「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囚犯本來就應當這樣的。」伊凡又笑了起來。「老頭自己對他說,他沒有權利對過去說過的話再增添任何新的內容。要是你願意,那麼這就是羅馬天主教的最基本特徵,至少依我看是這樣。『既然你把一切都交給了教皇,現在一切都在教皇手裡,那你現在完全沒有必要再來了,至少暫時不要來妨礙。』這類話他們不僅嘴上說,甚至還寫成書,至少耶穌會教士就是這樣做的。這是我自己從他們的神學家寫的書里看到的。『你有沒有權利告訴我們哪怕是那個世界的秘密?』我那位老人問他,然後又自己代替他回答:沒有,你沒有權利對你過去已經說過的話再增添任何新的內容,你沒有權利剝奪人們享受當初你在人間堅持捍衛過的自由。如果你還要增添什麼新內容,那將侵犯人們的信仰自由,因為這些新東西將作為奇迹出現,而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你就把信仰自由看得比一切都寶貴。當初你不是經常說:『我希望使你們自由。』現在你看到了這些『自由的人』。老人突然帶著深思熟慮的微笑補充說。『是的,為此我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他繼續說道,嚴厲地看著他。『但我們最後還是以你的名義做到了這一點。為了這自由我們經受了十五個世紀的苦難,不過現在已經結束,徹底結束了。你不相信徹底結束了嗎?你溫和地看著我,是你不願賜予我憤怒嗎?但是你要知道,現在,就是目前,這些人比任何時候更加堅信自己是完全自由的,而實際上是他們親自把自己的自由交給我們,服服帖帖地把它放在我們腳下。但這件事是我們完成的,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所希望的?是不是你要的那種自由?』」
「既然這樣,」他突然打斷斯梅爾佳科夫,「那你為什麼還勸我到契爾馬什尼亞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一走,你們這裏就會出事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現在你跟我談這件事不是也挺高興嗎。」阿廖沙端詳著他那真的突然變得快活起來的臉說道。
「你願意從哪裡談起就從哪裡談起吧,即使從『另一頭』談起也可以。昨天你在父親那兒不是聲明沒有上帝嗎?」阿廖沙探究似的看了看哥哥。
「我得老老實實地承認,」斯梅爾佳科夫用學究式的鎮靜慢騰騰地說,「我跟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有個秘密。您自己也知道(要是您想知道的話),已經有好幾天了,一到夜裡,甚至天剛黑下來,他就立刻從裏面反鎖上大門。您每次都很早回到樓上的房間里,昨天就根本沒有下樓,所以您也許不知道他現在每天夜裡都把門鎖得緊緊的。就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來,他也要憑聲音斷定是他之後才開門。不過,現在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也不來了,因為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房間里侍候他老人家——這是他跟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勾搭上以後親自規定的,而且現在根據他的吩咐,夜裡我也離開他到廂房裡過夜,但又不准我在半夜前睡覺,叫我守夜,時不時起來到院子里查看,等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來,因為他像發了瘋似的已經連續等她好幾天了。他是這樣說的:她怕他,就是怕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他鄙夷地叫他米堅卡),要是她來了,那你就立即跑到門口敲我的門,或者到花園裡敲我的窗戶,先輕輕敲兩下,就這樣:篤、篤兩下,然後再連敲三下,速度要快,篤、篤、篤三下。他說,這樣我馬上就會明白是她來了,我會悄悄給你開門。一旦出現什麼緊急情況,他還告訴我另外一個暗號:先很快敲兩下,篤、篤,停一停,再重重地敲一下。他就會明白這是發生了意外情況,我必須見到他,這樣他也會給我開門,我就進去向他報告。這樣做就是為了防備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自己不能來而派人送什麼消息。另外,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可能會來,所以也得向他報信,說他已經到了附近。他很怕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所以即使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已經來了,他跟她兩人關起門躲在房間里,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時候在附近出現的話,那麼我也必須馬上向他報信,敲三下門。第一個暗號敲五下就表示:『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來了。』第二個暗號敲三下表示:『有急事要報告。』他還好幾次親自做樣子教我,向我詳細解釋。因為天底下只有我跟他兩個人知道這些暗號,所以他會毫不猶豫地不聲不響地給我開門(他很怕喊出聲音)。現在這些暗號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知道了。」
「啊不,我非常喜歡詩歌。」
後來,他一生中好幾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奇怪:他剛才和伊凡分手之後,怎麼突然把德米特里哥哥忘得精光了呢?就在今天早晨,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決定無論如何要找到他,找不到就不回去,即使今天晚上回不了修道院也不在乎。
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盤問,問的就是剛才斯梅爾佳科夫向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抱怨的那些內容,全是有關他期待的那個女人來不來的問題,這裏我們不再啰唆。過了半小時,整座房子都上了鎖,老頭獨自一人瘋瘋癲癲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提心弔膽地等待著那敲門的暗號,不時朝黑洞洞的窗外張望,但除了茫茫的夜色,他什麼也看不見。
「我說了荒唐話,但是……」
「我這樣堅信,難道有什麼不好嗎?」阿廖沙突然笑了起來。
願上帝賜福——
「看來,你是個實足的白痴,當然……也是個可怕的壞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接著,他又打算馬上走進院門,但又突然站住了,朝斯梅爾佳科夫轉過身。這時候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情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像抽筋似的咬住了嘴唇,握緊拳頭,那架勢好像馬上就要向斯梅爾佳科夫撲過去。此刻,對方至少發覺了這一點,渾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後一仰。但這一剎那對斯梅爾佳科夫來說總算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一聲不響但又好像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地轉身向院門走去。
到處為你祝福,親愛的大地。
「再見了,伊凡。你可別罵我呀!」父親最後一次大聲說道。
「這確實是無法預知的。」
「這麼說你答應去了,答應去了?我這就給你寫張便條。」
「您怎麼這樣聰明,樣樣精通?」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溫柔。
「順便告訴你一件事,前不久一位保加利亞人在莫斯科告訴我,」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繼續說道,彷彿對弟弟的話聽而不聞似的,「土耳其人和契爾克斯人因為害怕斯拉夫人一個個都起來造反,所以在保加利亞境內為非作歹,姦淫燒殺,把人抓起來,用鐵釘把他們的耳朵釘在圍牆上,一直折磨到第二天早晨,然後再把他們絞死,如此等等,簡直慘不忍睹。有時候形容一個人殘酷得像『野獸』,其實這是極不公正的,委屈了野獸。野獸絕不可能像人那麼殘忍,殘忍得那麼巧妙,那麼精緻。老虎只會撕咬,它也只有這種本領,它根本想不到把人的耳朵用鐵釘整夜地釘在那兒,即使它能這樣做也不會去做的。而這些土耳其人卻津津有味地折磨孩子,從用匕首剖開孕婦的肚皮挖出胎兒,一直到當著母親的面把吃奶的孩子拋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當著母親的面干這些暴行。不過還有一個場面特別引起我的注意。你想象一下:一位渾身哆嗦的母親懷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四周圍著一群闖進來的土耳其人。他們想出了一個尋歡作樂的辦法:他們嘻嘻哈哈地逗弄嬰兒,想引他發笑。結果成功了,嬰兒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一個土耳其人在離孩子的臉四俄寸的地方舉起手槍朝他瞄準。孩子快活地笑著,伸出兩隻小手去抓手槍。突然,那演戲的傢伙對準孩子的臉扣動扳機,把他的小腦袋打得粉碎……很有藝術性,是不是?順便提一句,據說土耳其人很喜歡吃甜食。」
「即使您到了契爾馬什尼亞……也會麻煩您的……」斯梅爾佳科夫幾乎耳語似的喃喃說道,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但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這才像一個通情達理的青年人說的聰明話。您的話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您只是因為憐憫她有病,不想因為拒絕她而惹她生氣,所以才同意的,是這樣嗎?」
「且慢,且慢。」伊凡笑了。「你太激動了,你說是幻想,就算是吧!當然是幻想。但是請問:難道你真的認為最近幾個世紀的整個天主教運動實際上只是為了攫取骯髒的世俗利益嗎?是不是巴伊西神甫這樣教你的?」
「事情是這樣的,那人膽小,性格懦弱。他走投無路,但又非常善良。我現在在想: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了,還用腳去踩這些錢?我來告訴您吧,因為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想到要狠命去踩這些錢。但是我覺得許多事情都使他生氣了……處在他那個地位,也不能不生氣……首先,他見了這筆錢就在我面前顯得欣喜若狂,對我絲毫不加掩飾,這已經使他生氣了。假如只是高興但不顯得過分,或者不流露出來,就像別人那樣一面拿錢,一面裝模作樣地擺出為難的樣子,那倒說不定還能勉強接受,可是他那種高興勁兒表現得太露骨了,這是很難堪的。唉,麗莎,他是個老實而善良的人,遇到這樣情況,他的性格成了他不幸的全部根源!他剛才說話的時候聲音一直很輕,有氣無力,但說得極快,還發出一種輕輕的嬉笑,或嗚咽……是的,他哭了……他是那麼的興奮……談到了他的兩個女兒……談到了另一個城市有人給他提供一份差事……他剛把心裡話統統傾倒出來,突然又因為袒露了真情而感到慚愧,這就是他現在恨我的原因。他是那種很怕丟面子的可憐人。最使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馬上把我當成了朋友,馬上向我繳械投降了。剛才還在沖我發脾氣,威脅我,可一見到這些錢又開始擁抱我。他真的擁抱了我,不停地用手觸摸我。正因為這樣,他才覺得丟了面子,恰巧這時候我犯了個錯誤,非常嚴重的錯誤:我突然對他說,如果他搬遷到另一個城市的費用不夠,那麼還會給他的,甚至我也會拿出自己的錢給他,要多少給多少。正是這句話使他大吃一驚:為什麼我也自告奮勇幫助他?您知道嗎,麗莎,對一個受了侮辱的人來說最難堪的是大家擺出一副好心的面孔……這我聽說過,長老跟我說起過。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但我自己經常看到這種情形。而且我自己也有親身體驗。主要的是他直到最後一刻還想不到會去踐踏鈔票,但他畢竟有這種預感,這是毫無疑問的。正因為他有預感,所以才這樣欣喜若狂……雖然這件事情結果很糟糕,但還是能朝好的方面發展的。我甚至想,這樣最好,再好也沒有了……」
又出現了冷場,雙方沉默了幾乎有一分鐘。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知道,他這時候應該馬上站起來發一通脾氣,而斯梅爾佳科夫站在他面前,似乎也在等著他發脾氣。「我倒要看一看,你究竟會不會發脾氣?」至少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是這樣想的。他終於晃動了一下身子,準備站起來。斯梅爾佳科夫適時地抓住了這個機會。
「唉,我的天哪,這有什麼卑鄙呢?假如這是一般社交場合的談話,我去偷聽,那才是卑鄙,而現在親生女兒跟一個年輕小夥子關在房間里……您聽我說,阿廖沙,您該知道,咱們一結婚,我還要監視您呢,我還要告訴您,您所有的信我都要拆開來看……這一點您得有思想準備……」
「怎麼有趣?」
「那麼明天早晨你非走不可嗎?」
「你看……我要到契爾馬什尼亞去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突然脫口而出,又像昨天那樣在不知不覺中迸出了這句話,而且還伴以一陣神經質的笑聲。後來他常常想起這件事。
身上穿著奴隸的衣裳,
「我看你這是在胡扯,我真有點不明白你。」他聲音很輕,但似乎帶點威脅。「你是不是想從明天起假裝發三天癲癇?嗯?」
麗莎笑了,用手捂住臉。
「我也許還沒有毀滅,可你已經要拯救我了!你所說的另一半是什麼呢?」
「那當然,如果……」阿廖沙支吾著,「不過這樣做不太好……」
「『高出一頭』……這話我說得不夠妥當,不過沒關係,因為……」「唉,沒什麼,沒什麼,當然沒什麼!請原諒,阿廖沙,親愛的……
願上帝賜福——
阿廖沙站起來走到他身邊,默默地輕輕吻了吻他的嘴唇。
「我的長詩叫做《宗教大法官》,是一篇荒唐的東西,可我很想講給你聽。」
「這裏免不了要來段開場白,就是那種帶文學色彩的序言,不然能算長詩嗎?」伊凡笑了。瞧我這個作家!你知道嗎,我這個故事發生在十六世紀,那時候在詩歌里把天神引向人間剛巧成為一種時尚,這一點你在學校里也早知道了。且不說但丁,即使在法國,法院職員、修道院的修士都演出整本的戲劇,把聖母、天使、聖徒、基督和上帝本人搬上舞台。那時候這一切都演得很樸實。維克多·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描寫了路易十一時代為慶祝法國太子的生辰在巴黎市政廳向公眾免費演了一場訓誡性質的戲,名字叫《至聖至愛的聖母瑪麗亞的英明裁決》。聖母瑪麗亞親自出場,宣布她『英明的判決』。在我們莫斯科,在彼得大帝以前的時代,也常常演一些幾乎類似的戲,尤其是取材於《舊約》的戲。除了演戲之外,當時全世界還流行許多小說和『詩歌』,這些作品里必要的時候也出現聖徒、天使和全體天神。我國許多修道院也翻譯、傳抄甚至創作這類敘事長詩,即使在韃靼人統治的年代也沒有中斷。譬如說有一部修道院搞的長詩(當然是從希臘文翻譯的),名字叫《聖母游地獄》,場面之精彩、手法之大胆絕不亞於但丁。聖母親臨地獄,由天使長米哈伊爾替她引路。她看到了有罪的人和他們所受的種種苦刑。當時有一些被扔進滾燙的湖水裡的罪人特別引人注目:他們中間有些人被扔進湖底,再也無法浮上來了。『那些人已經被上帝遺忘了』——這句話非常深刻有力。聖母大為驚訝,流著眼淚跪在上帝的寶座前,請求赦免地獄里的所有人,不加甄別地赦免她在那兒見到的所有人。她跟上帝的談話非常有趣。她苦苦哀求,不肯離開,上帝指給她看釘在十字架上的她兒子的雙手和雙腳,問她:我怎麼能寬恕折磨他的人?於是她吩咐全體聖徒、殉道者、天使和天使長跟她一起跪下懇求上帝。最後她終於求得上帝每年從耶穌受難日到三一節停刑,地獄里的罪人立即感謝上帝,大聲對他說:『主啊,你的裁決真英明!』如果我這首長詩在那時候出現,肯定也是這類內容。我的作品里他也出場,當然他在長詩里沒有說過一句話,僅僅是出來過個場。自從他許下三一節眾天神下凡的諾言迄今已有十五個世紀了,早在十五個世紀之前,他的預言者就有這樣的記錄:『我必快來。』『至於在哪一天,哪個時辰來,連兒子也不知道,唯有我的天父知道。』這是他還在人間時說的話。但是人類依然滿懷著當年的信仰和當年的感動心情在等待著他。啊,他們的信仰甚至更強烈,因為人們已經整整十五個世紀沒有得到來自天上的保證了:
「你怎麼能避免得了呢?用什麼方法避免呢?既然你有那些想法,要避免是不可能的。」

一、婚約

「我又不明白了,」阿廖沙打斷他,「他這是在挖苦、嘲笑嗎?」
「是廣場上的那家酒館嗎?」
阿廖沙吻了吻她。
「這是怎麼回事?您怎麼啦?」麗莎大聲喊道。阿廖沙完全不知所措了。「那請您原諒我冒昧……也許我太愚蠢了……您說我冷淡,我就吻您了……看來這樣做是很愚蠢……」
「開玩笑?昨天在長老那兒他們才說我愛開玩笑。你知道嗎?親愛的,十八世紀有一位有罪的老人曾經說過,假如沒有上帝,那就應該把他造出來。而人真的造出了一個上帝。假如上帝確實存在,那倒沒什麼奇怪,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這種想法——非有上帝不可的想法——居然能鑽進像人這樣野蠻而兇惡的動物的腦袋裡,而這種想法又是多麼神聖,多麼動人,多麼聰明,給人帶來多大的榮譽。至於我自己,我早就決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創造了上帝還是上帝創造了人。當然也不會去仔細研究俄國小夥子們關於這個問題的種種時髦原理——那都是從歐洲的假設中引申出來的。在歐洲是假設,到了俄國小夥子手裡卻馬上成了原理。不僅俄國小夥子,就連他們的教授也是這樣,因為現在俄國的教授往往也跟俄國小夥子一模一樣,因此我撇開這個假設不談。咱們現在的任務是什麼?那就是讓我儘快向你說清楚我的本質,也就是我是怎樣的人,我信仰什麼,期望什麼,是這樣嗎?所以我聲明,我是直接地、不加任何條件地接受上帝的。不過同時要指出:如果有上帝,如果上帝的確創造了世界,那麼正如我們十分了解的那樣,他是按照歐幾里德幾何學來創造這個世界的,而他所創造的人類頭腦只有三維空間的概念。但是以前有過,甚至現在也還有這樣一些幾何學家和哲學家,甚至是非常傑出的幾何學家和哲學家,他們懷疑整個宇宙,甚至懷疑的範圍更加廣泛,懷疑整個存在是否按照歐幾里德幾何學創造的,他們居然異想天開地要讓兩條根據歐幾里德原理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無限遙遠的地方相交。親愛的,因此我斷定:如果我連這一點也無法理解,那我怎麼能理解上帝的事情呢。我老老實實承認,我完全沒有解決這些問題的能力,我的頭腦是歐幾里德式的,世俗的,怎麼能解決非世俗的問題呢。我也勸你永遠不要去想這些問題,我的朋友阿廖沙,尤其不要去想有沒有上帝這個問題,這些問題對於生來只有三維空間概念的頭腦來說完全是力不勝任的。所以,我不但樂意接受上帝,而且接受我們根本無法了解的上帝的聰明才智和他的目的,我也相信秩序,相信生命的意義,相信據說我們將來會融合其間的永恆的和諧,相信全宇宙所嚮往的,『與上帝同在的』本身就是上帝的道,等等,不一而足。諸如此類的話編造得夠多的了。我好像已經走上正道了。是嗎?但是你知道,歸根結底,我無法接受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儘管我知道它確實存在,但還是根本無法接受。我不是不接受上帝,你要明白這一點,我是不接受上帝創造的世界,不接受上帝的世界,而且無法同意接受。我附帶說明一下,我像嬰兒那樣深信不疑:創傷終將愈合平復,種種可氣可笑的人類矛盾猶如海市蜃樓,猶如原子般弱小的歐幾里德式的人腦挖空心思虛構出來的種種幻影最後終將消失,而在世界的盡頭,在永恆的和諧來臨之際,終將產生並出現某種極其珍貴的東西,足以慰藉所有人心,平抑所有憤怒,彌補人們所犯的一切罪惡和所流的全部鮮血,足以寬恕並諒解人間發生的一切——但是即使這些情形都將發生和出現,我依然無法接受也不想接受!即使兩條平行線相交,我親眼目睹了它們相交,即使我看到並且承認平行線確實相交,但我還是不會接受的。這就是我的本質,阿廖沙,這就是我的信條。這話我是認真對你說的。我故意用最最愚蠢的方式開始我們這場談話,但最後還是導致了我的自白,因為你正需要聽我的自白。你不需要討論上帝,你只需要知道你心愛的哥哥安身立命的基石。現在我已經說出來了。」
「沒什麼要緊的事,少爺……隨便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