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第三卷 俄羅斯教士

第二部

第三卷 俄羅斯教士

那時候就只剩下了我們母子兩人。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勸導她說,現在你只有一個兒子了,你們不窮,又有資產,為什麼不像別的人家那樣把您的兒子送到彼得堡呢?您讓他留在這裏,很可能會斷送他的美好前程。他們還給母親出了個主意,讓她把我送到彼得堡武備中學,以便今後加入皇帝近衛軍。母親猶豫了好久,她怎麼捨得跟唯一的兒子分離呢。但為了我的幸福,最後還是下了決心,雖然流了不少眼淚。她把我帶到了彼得堡,而且安排我進了武備中學。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面:三年以後她自己也因為思念我們弟兄倆而憂鬱成疾,離開了人世。我從自己家裡帶走的只有珍貴的回憶,因為一個人最珍貴的莫過於在父母身邊度過的幼年時代所留下的回憶,只要這個家庭里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愛和和諧,那就永遠如此。即使最惡劣的家庭,也能留下珍貴的回憶,只要你的心靈善於找到珍貴的東西。我把對於聖經故事的回憶也包括在家庭回憶中。在父母的家裡,雖然我還是個小孩,但我已經非常想知道這些故事了。當時我有一本書,一本聖經故事,帶精美的插圖,書名叫《新舊約故事一百零四則》,我就是用這本書來學習認字的。現在這本書還放在這裏的書架上,我把它當做珍貴的紀念保存著。但是我記得,早在我識字之前,我八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某種靈感。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一,母親帶我一個人到教堂去做彌撒(我不記得哥哥當時到哪裡去了)。那天天氣晴朗。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再次看到縷縷香煙從香爐里裊裊升起,而陽光透過拱頂上狹窄的小窗傾瀉到我們頭上。繚繞的香煙迎著陽光漸漸上升,彷彿融化在陽光中。我心情激動地看著這個景象,我的心靈第一次自覺地接受了上帝啟示的第一顆種子。一位少年手捧一本大書走到教堂中央——那本書大得我當時覺得捧著都很吃力——他把書放在誦經台上,打開后開始誦讀。這時候我突然第一次有所領悟,一生中第一次明白了教堂里讀的究竟是什麼書。在烏斯地區有個正直的、敬畏上帝的人,他很富裕,有許許多多的駱駝、驢子和羊,他的子女終日吃喝玩樂。他很愛他們,替他們向上帝禱告:他們這樣吃喝玩樂也許是犯下了罪孽。有一次魔鬼隨同神的眾子一起來到上帝面前,對上帝說,他已經走遍了地上和地下。「你有沒有見到我的僕人約伯?」上帝問他。上帝向魔鬼誇獎約伯,說他是個神聖偉大的僕人。魔鬼聽了上帝這番話,冷笑一聲說:「你把他交給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僕人會發出怨言並且詛咒你。」於是上帝把他所心愛的敬畏上帝的人交給了魔鬼,魔鬼殺害了他的子女和他的牲畜,毀了他的財產,一切都那麼突然,好像遭到了神的霹靂。約伯撕碎自己的衣服,撲倒在地上,大聲說道:「我赤條條從娘胎里出來,又赤條條回歸大地。上帝賜予了,上帝又取了回去。願上帝的英名世世代代永受祝福!」諸位神甫和師父,請你們原諒我現在的眼淚,因為我的幼年時代似乎又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現在我彷彿又像八歲那年用幼弱的胸脯呼吸,又像當初那樣感到驚奇、慌張和喜悅。當時那些駱駝引起了我多麼豐富的想象,還有那敢於同上帝說話的撒旦,還有那把自己的僕人交出來讓他毀滅的上帝以及他那大喊「不管你怎樣懲罰我,你的英名將永受祝福」的僕人——還有教堂里那悠揚悅耳的頌歌聲:「願我的祈禱變成現實,」最後又是那從神甫的香爐里裊裊上升的香煙以及跪地的祈禱!從那時候起,我就不能不含著熱淚誦讀這個無比神聖的故事——甚至昨天我還拿來重讀了一遍。這故事包含了多少偉大、神秘、難以想象的東西!後來我也曾聽到過一些嘲弄、非難的話,傲慢的話:上帝怎麼可以把自己喜愛的一名聖徒交給魔鬼供它取樂?還奪去他的孩子,使他從頭到腳生滿毒瘡,而他只能用一塊瓦片颳去瘡口的膿血。為什麼要這樣做?無非是要向撒旦誇耀:「你瞧,我的聖徒為了我可以忍受多大的苦難!」但偉大之處正在於這裡有個秘密,那就是來去匆匆的凡人形象與永恆真理結合在一起了。永恆真理在塵世真理面前顯示自己的威力。就像在創世的最初幾天誇耀「我創造的都很好」一樣,現在造物主看著約伯,再次誇耀自己的造物。而約伯讚美上帝的時候不僅在為上帝效勞,而且也在為上帝千秋萬代的造物效勞,因為那是他的使命。主啊,這是一本多好的書!給了我們多少寶貴的教訓!《聖經》真了不起!它賦予人多麼神秘的奇迹和多麼巨大的力量!簡直就是全世界和人類以及人類天性的楷模,裏面什麼都提到了,也指出了亘古不變的真理。有多少奧秘得到了解決和揭示:上帝重新恢復了約伯的地位,重新賜予他財富,過了許多年之後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一些子女,而且他也愛他們。天哪!他原來的那些子女已經沒有了,他失去了他們,那他又怎麼能愛這些新的子女呢?現在他跟新的子女在一起,儘管這些子女也很可愛,但是當他想起以前那些子女的時候,難道他會感到真正的幸福嗎?然而這是可能的,可能的,舊的創傷可以通過人生的滄桑巨變逐漸轉化為寧靜而感人的歡樂,年輕人沸騰的熱血將被老年人的謙和和睿智所取代:我祝福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依然頌揚日出,但是我更愛日落,更愛那長長的斜暉,以及隨之而來的寧靜、溫和、感人的回憶,更愛我漫長而幸福的一生中那些可愛的形象——而居於這一切之上的便是上帝的真理,那令人感動、給人安慰、寬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將結束,已經接觸到另一種嶄新的、無邊無際的、無法預料,但又會很快降臨的生命,當我預感到這新生命的時候,我的靈魂因為狂喜而顫抖,我的理智閃射出光芒,我的心因為高興而哭泣……諸位朋友和師父,我不止一次聽到,近來聽得更多了,說什麼我們的神甫,尤其是鄉村裡的那些神甫,到處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開聲稱,甚至寫成文章——我自己就讀到過——說現在他們似乎已經無法向老百姓講解《聖經》,因為他們薪俸太少,如果現在路德教派和異教徒前來搶奪羊群,那就讓他們搶走好了,因為我們的薪俸實在太少。我在心裏想,主啊,他們把薪俸看得那麼重要,那你就多給一些吧,他們的抱怨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要說句實話:如果在這件事上誰有過錯的話,那麼有一半的錯在我們自己身上。因為即使沒有時間,即使他們所說的一直被工作和聖禮壓得透不過氣來是事實,但總不至於時時刻刻都是這樣忙碌,一星期至少可以用一個小時來想上帝吧,總不至於一年忙到頭吧。你可以把人們召集到自己家裡,每星期一次,在晚上,開始只召集一些孩子——他們的家長聽說了以後也會來的。做這件事用不著去建造什麼宮殿,你在自己家裡的小木屋裡接待就行了。你也用不著害怕,他們不會把你家鬧得天翻地覆的,因為總共才一小時。你只要打開書本讀給他們聽就是了,不要講大道理,不要裝腔作勢,不要居高臨下,態度要親切,口氣要溫和,你自己應該為他們親自誦讀,而且應該為他們能聽你誦讀、能理解你而感到高興。你自己應該喜歡你所讀的那些內容,你只要偶爾停下來把普通老百姓不易理解的話解釋清楚就行,你也別著急,他們什麼都會明白的,東正教徒的那顆心會理解一切的!你給他們讀亞伯拉罕和薩拉的故事,伊薩和利伯加的故事,雅各怎樣去見拉班,怎樣在夢中與上帝搏鬥,並說「這地方何等可畏」。這樣你一定能使敬畏上帝的普通老百姓的頭腦受到極大的震動。你要給他們,尤其給孩子們讀那一段故事:兄弟數人怎樣把他們的親弟弟,一個可愛的少年,一個經常在夢中預知未來的約瑟賣給別人當奴隸,而卻對父親說,他的兒子被野獸撕成碎片了,還給他看那件血衣。你還要給他們讀那個故事:兄弟數人到埃及購買糧食,那時約瑟已經當上了大宰相,但沒有被兄弟們認出來,他折磨他們,治他們的罪,扣留了本雅明,而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愛:「我愛你們,因為愛而折磨你們。」因為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初在酷熱的草原上,在一口井旁邊,他被賣給了商人,他死死地拉著他們,邊哭邊求哥哥們不要把他賣到外鄉當奴隸。現在多少年過去了,他又見到了他們,重新無限熱愛起他們來,但是又使他們受苦受難,而這樣做又是出於愛。最後,他自己無法忍受內心的痛苦,從他們身邊走開了,撲到自己床上放聲痛哭。然後他擦乾眼淚,高高興興出來對他們說:「各位兄長,我就是約瑟,你們的弟弟!」接著再往下讀:老父親雅各聽說他可愛的小兒子還活著,不禁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要到埃及去,背井離鄉,最後死在異國,在遺囑里說出了他在那溫順膽怯的心中秘密地深藏了一輩子的那句偉大預言:在他這個猶太民族中間將出現全世界的偉大希望,全世界的調解人和救星!各位神甫和師父,請你們原諒,不要生氣,我像小孩一樣談那些你們早已知道的故事,這些故事你們講起來要比我動聽百倍。我是因為興奮才講這些的,也請你們原諒我的眼淚,因為我太喜歡這本書了!讓他,上帝的牧師,也放聲大哭吧,他將看到,那些人聽了他的誦讀之後內心會受到巨大的震動。只需要一粒小小的種子,把它撒到老百姓的心裏,它就不會死去,在他心裏將會存活一輩子,在黑暗和他犯下的種種罪孽的污穢中像一線光明,像一種偉大的提示,永遠埋藏在他心裏。完全沒有必要多加解釋和訓誡,老百姓自會理解一切的。你們是不是認為老百姓理解不了?你們可以試一試再給他們讀一段感人的故事,關於美麗的以斯帖和驕傲的瓦實提的故事,或者先知約拿在鯨魚肚子里的奇妙故事。也別忘了讀神的寓言,尤其是《路加福音》里的內容(我就是這樣做的),接下來讀《使徒行傳》中掃羅的談話(這是一定要讀的,非讀不可!)。最後不妨從《每月必讀》中選取神人阿列克謝的行述,以及最最偉大的快活的殉難者、神的目擊者、來自埃及的聖母瑪麗亞的生平——你這些樸實的故事一定會打動他們的心。一個星期中總共才那麼一小時,雖然你的薪俸很少,但只要擠出一小時就夠了。你自己將會發現,我們的老百姓是厚道的,知恩圖報的,他們會給予百倍的報答。他們記住了牧師的關懷和他那些感人肺腑的話,一定會心甘情願地幫他乾地里的活,也會幫他幹家務活,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這樣他的薪俸也就增加了。事情是這樣簡單,有時候我們簡直不敢說出來,因為別人會笑話你,但事實的確如此!凡是不相信上帝的人,他也不會相信上帝的子民。凡是相信上帝子民的人,他就能發現上帝的神明,雖然在這之前他對此完全不相信。唯有人民及其未來的精神力量才能改變那些脫離了故土的無神論者。沒有實例,基督的話有什麼用?要是沒有上帝的啟示,人民就完了,因為他們的心靈渴望上帝的啟示和各種美好的感覺。我年輕的時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差不多四十年前,我和安菲姆神甫為了替修道院募捐,走遍了俄國各地。有一次在一條可以通航的大河的河岸上和漁民們一起過夜,一位英俊的小夥子湊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他是農民,看樣子已有十八歲,第二天要趕到一個地方給貨船拉縴。我發現他用一種動人而清澈的目光望著前方。七月的夜晚顯得明亮、寧靜而溫暖,河面寬闊,水氣蒸騰,給我們帶來陣陣涼爽,偶爾有魚兒躥出水面,濺起點點水花,鳥兒停止了啾啁,萬籟俱寂,景色美妙。萬物都在向上帝祈禱。只有我們倆,我和那小夥子,沒睡,我們興緻勃勃地談論著上帝的世界的美妙以及它的偉大秘密。每一棵小草,每一隻小蟲,螞蟻,黃蜂,雖然不會思考,卻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應走的道路,證實著上帝的秘密,而且自己也不斷地實現這秘密。我看到這可愛的小夥子心中有一團烈火在燃燒。他告訴我,他愛樹林,愛林中的鳥,他善於捕鳥,他聽得懂它們的每一聲鳴叫,只要他一聲口哨,任何鳥兒都會向他飛來。他說再也沒有比在樹林里更美妙的了,其實,一切都是美妙的。我回答他說:「確實,一切都是美妙的,因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些馬,那和人十分親近的偉大的動物,或者那些牛,它們為人提供營養、替人幹活,低著頭沉思,你看一看它們的臉:對人多麼溫順,多麼依戀,而人卻經常無情地鞭打它們,它們的臉是多麼憨厚,充滿了信任,它們的臉美極了,它們沒有犯過任何罪孽,因為一切都完美無缺,除了人之外,一切都沒有罪過,遠在我們之前基督就和它們同在了,即使知道了這一點也足以使人感動不已。」小夥子問我:「難道它們也有基督嗎?」我說:「怎麼會沒有呢?因為上帝的啟示是針對萬物的,上帝創造的一切,所有的動物,每一片樹葉都渴望著聆聽上帝的啟示,讚美上帝的榮耀,為基督哭泣,憑著自己清白無辜的一生的秘密不自覺地實現上帝的啟示。你瞧那頭可怕的在樹林里到處亂闖的熊,樣子兇惡,脾氣暴躁,但它在這方面沒有一點過錯。」接著我就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一頭熊闖到了一個在森林里一間小修道室修行的聖徒那兒,偉大的聖徒可憐它,毫不畏懼地出來迎接它,給了它一塊麵包:「去吧,基督與你同在。」那兇狠的野獸居然服服帖帖地走開了,一點也沒傷害他。小夥子聽了那頭熊一點也沒傷害聖徒就走開了,而且基督也與它同在這些話,不禁異常感動。「啊,這太好了,上帝創造的一切太美好了!」他坐在那兒靜靜地甜蜜地沉思起來。我看得出,他領悟了。接著他就在我身邊無憂無慮、純潔無邪地睡著了。願主為青春祝福!我矇矓入睡之前,親自為他祈禱。主啊,你把和平和光明賜予你的子民吧!
1.關於俄羅斯教士及其可能的意義
「這一節真可怕。」他說,「沒說的,您真會挑選。」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好了,再見吧。也許我再也不會來了……我們將來在天堂里再見吧。這麼說來,我『落在永生的上帝手裡』已經十四年了——瞧,這十四年居然是這麼過的。明天我就要請求這雙手放了我……」
我們兩人就在這種慷慨激昂的交談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我甚至放棄了社交,很少外出訪友,另外,議論我的那股時髦風氣也開始平息。我說這些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因為大家依然喜歡我,歡迎我。不過畢竟要承認,時髦風氣在社交界確實是股不小的能起主宰作用的力量。對於這位神秘的來訪者,最後我竟崇拜得五體投地,因為除了欣賞他非凡的智慧,我開始預感到他心中隱藏著某種意圖,也許準備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偉業。我表面上對他的秘密絲毫沒有流露出好奇,無論是直截了當還是旁敲側擊,我都沒有問起過,也許他對此感到高興。但我注意到,到最後連他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向我透露某種秘密。至少在他開始造訪我大約一個月之後,這種心情已經變得十分明顯了。「您知道嗎,」有一次他問我,「城裡的人們對我們倆感到十分好奇,並且對我經常拜訪您感到奇怪,但是隨他們去吧,因為一切都將很快水落石出了。」有時候他會突然激動異常,遇到這種情況,他幾乎總要馬上站起來回家的。有時候他會長時間地望著我,彷彿要一眼把我看透似的——於是我心裏想:「他馬上要說什麼了。」可是他又突然改變主意,開始說些人所皆知的尋常事。他還常常抱怨他有頭疼毛病。不過有一次,他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大通之後,我出乎意料地發現他臉色發白,面部肌肉在抽搐,而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我。
「上帝可憐我,召喚我到他身邊去。我知道我要死了,但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感到高興和安寧。我剛履行了應盡的責任,馬上就感到天堂在我心中。現在我已經有勇氣愛自己的孩子,去吻他們。大家都不相信我,誰都不相信,無論是我妻子還是法官,都不相信我。孩子們將來也決不會相信的。從中我看到了上帝對我孩子的憐愛,我死後我的名字對他們來說是清白的,現在我預感到了上帝,心裏快活極了,就像在天堂里一般……我履行了自己的義務……」
應該特別記住,你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裁判官。因為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審判罪犯的法官,除非在此之前他已經意識到他跟站在他面前的罪犯同樣是https://read•99csw.com罪人,也許他的罪行比站在他面前的罪犯還要嚴重。只有意識到這一點,才能充當審判別人的法官。這話儘管表面上聽起來顯得不可理喻,但實際上又是千真萬確的。因為假如我自己是非常虔誠的信徒,那也許就不會有站在你面前的這名罪人了。如果你能夠承擔起站在你面前、受到你良心的審判的這名罪人所犯的罪行,那麼你應該馬上主動承擔下來,代他受過,不加責備地赦免他。即使法律本身要你做審判他的法官,那麼你也要儘可能地按照這個精神去做,因為他離開你以後自己會懲罰自己的,而且比你的裁判更嚴厲。假如他受到了你的親吻,但離開你的時候還是無動於衷,甚至嘲笑你,那麼你也不要被這種表面現象所迷惑:這說明他覺悟的時間還沒有到,但有朝一日他總要覺悟的,即使永遠不覺悟,那也沒關係:他不覺悟,總有別人替他認識,代他受苦,責備自己,承認自己有罪,所以真理終將昭示于天下。你要相信這一點,要堅信不疑,因為這是聖徒們的全部希望和全部信仰之所在。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你說什麼?」我對他高喊。
我在彼得堡武備學校里呆了很久,幾乎有八年時間。新的教育使我對少年時代的印象淡漠了不少,雖然一點也沒忘卻。我接受許許多多新的習慣,甚至新的看法,以致變成了一個近乎野蠻、殘酷和乖僻的人。在掌握法語的同時,我也學會了一套交際場合的繁縟禮節。我們把在武備學校伺候我們的士兵完全當做畜生看待,我也毫不例外,也許比別人更厲害,因為我在全體同學中對所有的事情最為敏感。我們畢業后當上了軍官,大家都做好了準備,一旦我們團的榮譽受到玷污,就不惜流血犧牲。至於什麼是真正的榮譽,我們中間幾乎誰也不知道,即使有人知道的話,我自己肯定會首先嘲笑一番。酗酒,爭吵,幾乎成了我們引以自豪的資本。我並不認為人人都是壞蛋,所有這些小夥子都是好人,但行為惡劣,我尤其如此。主要是我自己的手頭,有了可以任意支配的錢,所以開始講究享受,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不良嗜好,沒有節制,揮霍無度。但是說來也真奇怪:當時我還看些書,甚至看得津津有味。唯獨《聖經》那時候從來沒有翻過,但始終帶在身邊。這本書我確實十分珍惜,「每年每月,每時每刻」都珍惜它,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這樣服役四年,最後來到我們團的駐地K城。這個城市的社交界人數眾多。各種人物都有,他們熱情好客,而且都很有錢,會尋歡作樂。我到處受到盛情款待,因為我從小生性樂觀,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也並非囊中羞澀之輩,這在社交界可是個很重要的條件。當時出現了一個情況,並且由此引發了一連串的事情。我看中了一位年輕美貌的女郎,她聰明端莊,性格開朗,氣質高雅,出身名門。父母並非等閑之輩,有財有勢,對我和藹可親,熱情有加。我覺得這女郎內心也對我頗有好感——於是我想入非非,熱血沸騰。直到事後我才明白,才完全意識到,當時我也許就根本沒有愛得那麼深,只是仰慕她的聰慧和高貴氣質罷了。不過我的自尊心當時卻又妨礙了我向她求婚:我年紀輕輕,手裡又有錢,而要抵擋住自在放蕩的獨身生活的種種誘惑又是件困難而可怕的事。當然,我也做過一些暗示。不管怎麼說,我把採取任何決定性的步驟暫時推遲了。這時候我突然又奉命到外縣出差了。過了兩個月我回來后突然得知那女郎已經結婚。嫁給了城郊的一位富裕地主。那人雖然比我年長好幾歲,但還算年輕,在京城和上層有靠山,那是我所沒有的,他知書達理,而我卻不學無術。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我驚得目瞪口呆,連腦子也糊塗了。主要問題在於我馬上打聽到這位年輕的地主早就是她的未婚夫了,我自己也多次在她家遇見過他,卻什麼也沒有留心,我被自己的優越感迷了心竅。恰恰正是這一點使我特別難受,幾乎人人都知道,而我還蒙在鼓裡。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容忍的怨恨。我面紅耳赤地回想起,我幾乎多次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愛情,而她沒有制止也沒有警告,所以我得出結論:說不定她在嘲弄我。當然,後來我才想起來,她一點也沒有嘲弄我的意思,相反,她曾經用開玩笑的方式打斷這類談話,扯到別的話題上——可當時我無法意識到這一點,一心一意想著要報復。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奇怪,這種報復和憤怒的心情當時連我自己都感到極其難受和厭惡,因為我生來一副軟心腸,對誰也不可能有積怨,因此我好像是在故意煽動自己的情緒,結果變得十分荒唐可笑。我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有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中突然借一個完全不相干的由頭侮辱了我的「情敵」。他當時正在對一重大事件(這事發生在1826年)發表意見,我便對他的意見嘲笑了一番,據大家說,我的嘲笑顯得十分巧妙機智。接著我又硬逼著他進一步作出詳細解釋,我在聽他解釋時態度又蠻橫無理,以致他不得不接受我決鬥的挑戰,儘管我們彼此差距懸殊,相比之下我年輕幼稚,人微言輕,官卑職小。事後我才確鑿地知道,他接受我的挑戰似乎也出於對我的嫉妒:他以前就曾為了他的妻子(當時的未婚妻)而嫉妒我,而現在則認為,如果他妻子知道他對我的侮辱忍氣吞聲,沒有膽量接受我決鬥的挑戰,那麼她自然會蔑視他,她的愛情也會發生動搖。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證人,是我們團里的同事,一位中尉軍官。雖然那時候對決鬥嚴加追查,但在軍人中間依然是一種時尚——粗野的偏見有時候可以達到根深蒂固的程度。那是在六月末,我們定於第二天早晨七點在郊外進行決鬥——但這時候我確實遇到了一件彷彿是命中注定的事。晚上回到家裡,我情緒惡劣透頂,無緣無故地對我的勤務兵阿法納西大發脾氣,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打了他幾個巴掌,打得他血流滿面。他伺候我還不久,以前我也曾經打過他幾次,可從來沒有這樣殘忍得像一頭野獸似的。你們信不信,親愛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四十年,可現在一想起來就感到慚愧和痛苦。我躺下睡了三個小時,起來一看,天已經亮了。我突然下了床,不想再睡了,走過去打開窗子——我的窗口對著花園——只見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天氣暖和,景色美麗,鳥兒在施展銀鈴般的歌喉。這是怎麼回事,我心裏想,我的心靈里怎麼好像有一種恥辱和卑鄙的感覺?是不是因為要去殺人?不,我想,好像也不是由於這個原因。是不是因為怕死,怕被打死?不,完全不是,根本不是……我突然一下子恍然大悟:因為昨天晚上我把阿法納西痛打了一頓!當時的情景突然重新展現在我面前,彷彿重演了一遍:他站在我面前,我揚起巴掌對著他的臉狠命打去,他像立正似的雙手緊貼褲縫,頭正頸直,眼睛睜著,每挨一下打便哆嗦一次,甚至不敢伸手擋住臉——人居然到了這種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真是作孽啊!好像有一根針穿透了我的心靈,我站在那裡呆住了,但是朝陽金光燦爛,樹葉在歡跳閃爍,鳥兒在讚美上帝……我用雙手捂住臉,撲倒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這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哥哥馬爾克爾以及他臨死前對僕人們說的話,「我心愛的親人們,你們為什麼伺候我?你們為什麼愛我?我配得上受你們服侍嗎?」是的,「我配得上嗎?」這句話突然跳進我的腦海。是啊,我有什麼資格要讓別的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伺候我?那時候這個問題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鑽進我的腦袋。「媽媽,我的好媽媽,每個人在眾人面前真的負有罪責,只是人們不知道這一點罷了,假如知道的話,那麼天堂立即就會出現!」我一面哭一面在想:天哪!難道這不是真理嗎?我也許的確對眾人犯有比任何人更重的罪孽,而且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壞!全部的真理突然一下子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面前:我這是要去幹什麼?我是要去殺死一個善良、聰明、高尚、絲毫沒有對不起我的人,因而也永遠剝奪了他妻子的幸福,使她受盡折磨后死去。我就這樣趴在床上,臉埋進枕頭,一點沒注意到時間是怎麼過去的。突然,我的同事,那位中尉,拿著手槍來找我:「很好,你已經起床了。時間到了,我們去吧。」這時候我心慌意亂,完全不知所措。但後來我們還是出門上了馬車。我對他說:「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忘了帶錢包。」我獨自一人重新跑回家,徑直衝進阿法納西的那間小屋對他說:「阿法納西,昨天我打了你兩記耳光,請你原諒我。」他猛地一愣,彷彿非常害怕似的,盯著我看。我發現這樣做還不夠,很不夠,就這樣穿著整齊的制服,啪地跪到他腳下,額頭觸地,對他說:「饒恕我吧!」這時候他完全驚呆了:「長官,大人,老爺……您怎麼……我配嗎……」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就像我剛才一樣,雙手捂著臉,轉身對著窗口,淚流滿面,渾身顫抖。我轉身跑到同事那兒,飛快地跳上馬車,大聲喊道:「走吧。你見過得勝的人嗎?瞧,他就在你面前!」我心裏高興極了,一路上不停地說呀,笑呀,說呀,自己都不記得說了些什麼。他盯著我看:「得了,老兄,你是好樣的,我看你一定能保持軍人的榮譽。」就這樣我們到了約定的地點,他們已經在那裡等我們了。我們倆分開站在兩頭,中間相隔十二步,由他先放槍——我高高興興地站在他面前,臉對著臉,眼睛一眨也不眨,充滿愛心地望著他,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放了一槍,只擦破了我一點點臉皮,擦傷了耳朵。我大喊道:「感謝上帝,沒殺死人!」說完就抓起自己的手槍,往後一轉身,把手槍往上一拋,扔進了樹林里,隨口還說了句:「去你的吧!」我轉身對仇人說:「先生,請原諒我這個愚蠢的年輕人,怪我不好,我得罪了您,現在又迫使您向我開槍。我本人比您壞十倍,也許十倍也不止。請您把這些話轉告給您在這世界上最敬重的那位太太。」我剛說完這句話,他們三人都叫起來。「對不起,」我的仇人說,甚至大為惱火,「既然您不想決鬥,那何必要挑釁呢?」「昨天我還很愚蠢,可今天變得聰明些了。」我快活地這樣回答他。「您所說的昨天的情況我相信,但是今天的事,我很難得出跟您相同的結論。」「說得好!」我拍手叫道。「我同意您的看法,您罵得對!」「先生,您還想不想向我開槍?」「我不想了,要是您願意,那就再向我開一槍,不過最好您也別再開槍。」兩位證人也大聲嚷嚷起來,尤其是我那位,叫得特別響:「在決鬥場上求饒,簡直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幹了!」我站到他們面前,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各位先生,難道在目前這個時代遇到一個對自己愚蠢的舉動表示懺悔並且當眾認錯的人,居然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嗎?」「但是在決鬥場上絕對不能這麼干。」我那位公證人又大聲嚷道。我回答他們說:「問題就在這裏,這才是值得奇怪的,因為我本來應該一到這裏,在他開槍之前就向他道歉的,那樣就不至於使他犯下滔天大罪,但是我們自己在這世界上立下了種種荒唐透頂的規矩,以致這樣做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只有在他離開十二步地方向我開槍之後我這些話對他才有分量。假如在開槍之前,剛到這裏就這樣做,那大家就會罵我是膽小鬼,見了手槍就嚇壞了。大家絕不會聽我的。先生們,」我突然真心誠意地大聲說道,「請你們看看周圍那些上帝的恩賜:明朗的天空,清新的空氣,柔嫩的小草,可愛的小鳥,大自然美妙無邪,而我們,也只有我們這些愚蠢、不信上帝的人才不理解生活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理解,那麼美妙的天堂就會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會相互擁抱,放聲痛哭……」我還要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我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渾身充滿了甜蜜的青春活力,而心裏感到一種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的幸福。「這一切顯得既明智又虔誠!」我的仇人對我說。「總之,您這個人很有個性。」「您儘管笑吧,」我也笑著對他說,「但以後您會誇我的。」他說:「就是現在我也準備誇您,請允許我把手伸給您,因為看來您確實是個誠實的人。」「不,現在不必握手,等到以後我變得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時候,您再把手伸給我,那就更好了。」我們打道回府,我那位公證人罵了我一路,而我卻吻了他一路。同事們全都聽說了這件事,當天晚上就聚在一起指責我:「他玷污了軍人的榮譽,讓他打辭職報告。」也有人出來為我辯護:「他畢竟經受住了子彈的考驗。」「是的,但他因為害怕繼續挨子彈,所以才求饒的。」為我辯護的人則反駁說:「如果他害怕繼續挨子彈,那麼在求饒之前自己可以先開槍,可是他把子彈上膛的手槍扔到了樹林里。不,這是另一碼事,是件新鮮事。」我一邊聽一邊看著他們,心裏很快活。「各位親愛的朋友和同事,要我辭職的事請你們別費心,因為我已經這樣做了,今天早晨我已經遞了辭呈,一經批准,我馬上進修道院。我提出辭職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我這麼一說,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您一開始早就該說了。好了,現在事情都弄清楚了,修士是不應該受責備的。」他們笑得前仰後合。那完全不是嘲笑,而是親切舒暢的笑。大家突然都愛起我來,連那些指責得最厲害的人也不例外。在以後的整整一個月中,在辭呈被批准之前的那段時間,大家簡直把我捧在掌心裏呵護。「啊,你這修士!」他們這樣說。人人都會對我說一句親切的話,他們開始挽留我,甚至為我感到可惜。「你何必自討苦吃呢?」他們說。「不,他是個勇敢的人,他經受了許多的考驗,本來他是可以還擊的,但他在頭天晚上做了個夢,要去當修士,所以才那麼做。」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城裡的社交界。以前他們對我沒有特別注意,只是樂意招待罷了,現在他們聽說這事以後都爭先恐後邀請我去做客。他們都笑我,但又都愛我。這裏我要說明一個情況,儘管我們決鬥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但上司把這件事瞞過去了,因為我的對手跟我們的將軍是近親,既然事情過去了,又沒有流血,似乎只是開個玩笑罷了,再說我已經主動遞交了辭呈,所以真的當玩笑處理了。於是我就開始無所顧忌地高談闊論,也不管他們怎樣笑我,因為他們的笑是善意的,而不是惡意的。這樣的公開議論多數是在晚間太太們的圈子裡進行的,她們當時更喜歡聽我說,而且也逼著男人們聽我說。「怎麼可以讓我替大家承擔罪責呢?」人人都當面笑著問我。「比方說,難道我可以代您受過嗎?」我回答他們說:「當整個世界陷入歧途,把不折不扣的謊言當成了真理,並且也要求別人一起說謊的時候,你們哪裡能懂得這一點呢?你們瞧,我一生中做了一件誠實的事情,結果怎樣呢,你們大家都認為我是個瘋子。雖然你們都愛我,但都嘲笑我。」「像你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愛呢?」女主人笑著對我說,當時她家裡聚集了許多客人。突然,我看見一位年輕的太太從人群里站了起來。她就是不久以前還被我當做未婚妻,並且為了她而提出決鬥的那個人,而我沒發覺她今天也來出席晚會了。她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手說:「請允許我向您聲明,我第一個不嘲笑您,恰恰相反,我含著眼淚感謝您,並且為了您當時高尚的舉動而表示敬意。」這時候她丈夫也走過來,接著大家都突然擁到我身邊,幾乎都要親吻我。我高興極了,但我特別注意到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向我走來。雖然以前我也知道他的名字,但從未跟他打過交道,直到那天晚會之前還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您隨便說說當然容易。」他又苦笑了一下,但幾乎已經懷著怨恨了。我又拿起《聖經》,翻到另外地方,指給他看《希伯來書》第一章三十一節。他讀了:
各位神甫和師父,我在想:「地獄是什麼?」我認為:「地獄就是不能再愛的痛苦。」有一次在無窮無盡、無法用時間和空間衡量的存在中,有一個生靈降臨到人間的時候被賦予了一種能力,他可以對自己說:「我在故我愛。」一次,也只有一次,他被賦予了一瞬間的積極而富有生命力的愛,為此他才獲得了人間的生命,以及與生命相連的時間和期限。結果如何呢?這個幸運的生靈卻拋棄了這份無價之寶,沒有珍惜它、愛護它,反而加以嘲笑,並且變得冷漠無情。這個人離開塵世之後看到了天國並跟亞伯拉罕交談,就像《聖經》中關於財主和拉撒路的寓言所說的那樣。他見到了天堂,甚至可以到上帝面前,但他感到痛苦的恰恰是他這個沒有愛心的人可以見到上帝,他將接觸那些富有愛心的人,而他曾經蔑視過他們的愛。他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並暗自說道:「現在我懂了,即使我渴望愛別人,但我的這種愛已經沒有意義、無所貢獻了,因為人間的生命已經結束,亞伯拉罕再也不會用哪怕點滴的活水(也就是重新賜予原來那種積極的人間的生命)來抑止對精神之愛的熾烈願望,這願望的烈火現在在我心頭熊熊燃燒,但是我在人間的時候卻對它嗤之以鼻。現在生命已經不存在,時間也不再存在!即使我樂意為別人獻出自己的生命,現在也不可能了,因為能為愛而犧牲的生命已經消失。現在的存在與以前的生命之間有一條鴻溝。」人們經常談起物質意義上的地獄之火,我不想探究也不敢探究這個奧秘,但是我想,假如確實存在物質意義上的地獄之火,那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因為我想,受到物質折磨的人可以暫時忘卻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而要消除他們精神上的痛苦卻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種痛苦不是外在的,而存在於人們的內心深處。即使能夠消除這種痛苦,那麼我認為人們會因此而更加不幸。因為即使天堂里那些虔誠的人看到他痛苦不已,從而寬恕他們,並且出於無限的愛而召喚他們到自己身邊,那麼這隻能進一步增加他們的痛苦,因為這樣反而會使他們內心的愛之火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渴望一種積極的知恩圖報的愛,而這種愛如今已是不可能了。不過我畏怯地認為,他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或許會感到輕鬆些,因為他們接受了虔誠的人們的愛,卻又不可能回報,於是態度變得恭敬,行動變得溫和,最後終將可能找到以前被他們所輕視的,積極的愛的某種表現形式,採取與這種愛相適應的行動……各位弟兄和朋友,可惜我沒有本領把這個意思說清楚。但是世界上那些自己殘害自己的人是不幸的,自殺的人是不幸的!我認為再也沒有比他更不幸的人了。人們對我們說,替他們向上帝祈禱是一樁罪孽,教會似乎也公開遺棄他們,但我內心深處卻認為還是可以替他們祈禱的。基督決不會為了愛而生氣。我這一輩子始終都在心裏為這種人祈禱,各位神甫和師父,我向你們承認這一點,就是現在我也每天在為他們祈禱。https://read.99csw.com
阿廖沙感到奇怪,長老竟然這樣肯定而明確地問起他的一位哥哥——究竟是哪一位呢?這麼說來,長老昨天和今天把他打發走也許就是為了這位哥哥的緣故。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哆嗦,突然用拳頭猛擊桌子,以致桌子上的東西都跳了起來——這個一向溫文爾雅的人第一次發這麼大的脾氣。
「我……您知道嗎……我……殺過人。」
3.論祈禱、愛以及與另一個世界的聯繫
以前他經常說他有頭疼的毛病。
這裏我應該說明一下,長老跟那幾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看望他的客人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有一部分用記錄的形式保存下來了。這是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在長老死後不久憑回憶追記的。但這是當時的原話,或者阿廖沙把師父以前幾次跟他談話的內容也加了進去,這一點我無法肯定。況且記錄里長老的整個談話似乎從未間斷,好像在用故事的形式向朋友們講述他的一生,但是根據以後幾次敘述來看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那天晚上的談話是大家共同參与的,儘管客人們很少打斷主人的談話,但畢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參与了談話,也可能談了各自的情況,再說長老的敘述也不可能一口氣不停地講下去,因為長老有時候虛弱得喘不過氣來,發不出聲音,甚至需要躺到自己床上歇一會兒,雖然他沒有睡著,客人也沒有離開。談話中間有一兩次還被巴伊西神甫誦讀《聖經》所打斷。有意思的是,他們中間誰也沒有想到他當夜就會死去,更何況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經過白天的酣睡以後,他好像突然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使他能從頭至尾堅持與朋友談話。這好像是他最後一次的感情迸發,使他保持了一種難以置信的活力,但時間不長,因為他的生命突然中止了……不過這是后話。現在我只想事先聲明,我不準備把談話的細節一一轉述,而僅限於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所記錄的長老的敘述。這樣可以簡短些,不至於那麼令人疲倦,雖然我要重複一遍,許多內容取自以前的幾次談話,是阿廖沙加進去的。
「每次我進來的時候您總是好奇地看著我,好像在問:『又沒有去當眾承認吧?』請您別著急,也不要太蔑視我。做這件事並不像您想象的那麼容易。也許我就根本不會那樣做。到時候您不會去告我吧?」
「您剛才到哪兒去了?」我問他。
他看完便氣呼呼地把書扔在一邊,甚至渾身顫抖起來。
「大家不會相信您的。」我向他指出,「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四年了。」
「您得當眾承認。」我低聲對他說,我無法大聲說話,但語氣還是十分堅定的。我從桌子上拿過一本福音書,是俄文譯本,翻到《約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節給他看:

三、佐西馬長老談話和訓言摘錄

「我有證據,確鑿的證據。我會出示這些證據的。」
一星期之後,他死了。全城的人都為他送葬。大司祭的悼詞充滿了感情。大家為這種可怕的疾病中止了他的生命而痛惜萬分。但葬禮過後,全城的人都跟我過不去,甚至不再接待我,當然,有些人相信他提供的證據是真實的。這樣的人起初很少,後來卻越來越多。他們紛紛拜訪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詳細詢問我: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會感到幸災樂禍的。但我守口如瓶,不久就徹底離開了那個城市,五個月以後蒙上帝恩准,終於踏上了一條堅實而莊嚴的光明大道,我衷心感謝那隻無形的手為我指明了道路。直到如今,我每天都要在祈禱中提到上帝的僕人、飽經苦難的米哈伊爾。
「您知道嗎,」他依然面無人色地笑著對我說,「我開這個口是多麼不容易,現在我說了,也就是踏上了這條路,我還要繼續往前走。」
「你要趕快找到他,明天再去找,要趕緊去找,把別的事都放下,趕緊把他找到。也許還來得及制止某種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將要遭受的大難磕頭。」
他在椅子上坐下。我站在他面前。「您也坐下。」他說。我們坐了兩三分鐘,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突然又苦笑了一下,這笑容我永遠忘不了。接著他站起來,緊緊地擁抱我,吻我……
「不過有一件事請您幫我解決,只有一件事。」他對我說(彷彿現在一切都取決於我似的)。「妻子和子女!妻子也許因為悲傷而死去,子女雖然不會被剝奪貴族的身份和財產,但將永遠成為流放犯的後代。我將給他們的心靈留下多大的創傷啊!」
教士走的路就完全不同了。人們對於修持、守齋和祈禱甚至加以冷嘲熱諷,然而,這恰恰是通往真正的名副其實的自由的唯一途徑。因為我只要放棄多餘的無用的需要,克制自私傲慢的意志,通過修持來鞭策自己,那麼就能靠上帝的幫助而獲得精神上的自由以及隨之而來的精神上的歡樂!究竟誰能夠弘揚這偉大的思想並願意為之效勞呢?是孤立的富人,還是擺脫了物質和習俗桎梏而獲得自由的人?人們往往責備修士的潔身自好:「你為了拯救自己而在修道院里隱居,卻忘記了以博大的愛心去為人類服務。」但是讓我們再看一看,誰在為博愛盡心儘力?實際上隱居獨身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只不過人們看不到這一點罷了。自古以來民眾活動家都在我們教士中間產生,為什麼現在不可能出現呢?這些同樣馴良溫順、默默無聞的持齋者有朝一日也會奮勇而起,去創立偉大的業績。俄羅斯的得救要靠人民。俄羅斯的修道院自古以來就和人民站在一起。如果人民孤身獨處,那我們也孤身獨處。人民像我們一樣信奉上帝,不信上帝的活動家即使他心地誠實,才智出眾,在我們俄羅斯也將一事無成。這一點你們要記住。人民一旦遇到無神論者就一定會制服他,那時候就會出現統一的東正教俄羅斯。請你們一定要熱愛民眾,啟悟民心。這就是你們教士的義務,因為人民的心中有上帝。
1.佐西馬長老的哥哥
「事情完成了!」他對我說,「早就盼望見到你了,可你怎麼不來看我?」
「您應該去向大家當眾承認。」我說,「一切都會過去,唯有真理永存。子女們長大後會明白您的決定體現了寬闊的胸懷。」
「天哪!」我心裏暗自想道。「到了這種時刻還考慮別人會不會尊重真理!」當時我非常可憐他,好像只要能減輕他的痛苦,我可以分擔他的命運。我看他完全發獃了。當我不僅用理智,而且用心靈領會了他下這決心要花出多大的代價之後,我不由得害怕起來。
說完他笑了,可臉色蒼白如紙。他為什麼要笑?在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前,這個想法一下子鑽進了我的腦子裡。我的臉也發白了。
「是聖靈寫的。」我說。
「我說的是昨天那個,大的,我向他磕頭的那個。」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筆記到此為止。我再重申一遍,這筆記是不完整、不連貫的。例如傳記材料只限於長老的青少年時代。他的種種教誨和意見看上去似乎渾然一體,其實顯然是在不同時期、出於不同的動機而說的。長老在臨終前最後幾小時親口說的那些話並不十分確切,如果與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手稿中記錄的以往那些訓誡相比,那麼只是對這次談話的精神和性質提供了一個輪廓。長老的猝然去世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雖然最後那天晚上聚集在他身邊的人們都十分明白,他的死期已經臨近,但誰也沒有想到它會來得這樣突然。恰恰相反,他的那些朋友,正如我在前文已經提到的那樣,看到他那天晚上非常精神,也非常健談,所以大家還以為他的病情有了明顯好轉,儘管這僅僅是暫時的現象。事後人們還驚奇地說起,即使在他咽氣前五分鐘,還一點看不出死亡的跡象,他似乎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臉色發白,雙手緊緊按住胸口。當時大家都立即從座位上跳起來,奔到他跟前。他雖然也覺得難受,但依然臉帶笑容地看著他們,輕輕地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到地上。接著又把臉貼著地面,伸出雙手,似乎在欣喜萬分地親吻大地,向上帝祈禱(就像他本人教導的那樣),平靜而愉快地把靈魂交給了上帝。他去世的消息立即傳遍了隱修室,最後傳到了修道院。那些與死者關係親近的人以及按教職理應出面的人開始照古代的儀式收拾遺體;全體教士聚集在修道院的大教堂里。據傳說,天亮之前,長老逝世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城裡。全城的人一大早起都在議論這件事,許多人紛紛擁向修道院。不過這方面的情況我將在下一卷敘述,現在我只想預先補充一句:離長老逝世還不到一天的時間,就發生了一件大家料想不到的事情,從對修道院和全城的人所產生的印象來看,這件事情似乎非常可惜、令人憂慮、困惑莫解,以致過了許多年之後,直到如今還有人對那個令許多人驚恐不安的日子保留著生動的回憶……
「我……」他說,「我好像忘記了什麼……好像把手帕……忘在這兒了……也許什麼也沒忘,不過您還是讓我坐一會兒吧……」
他讀了一遍,苦笑著說:「有道理。」沉默了片刻后又說:「是的,在這本書里讀到這樣的內容簡直可怕。把這本書硬塞到人家鼻子底下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這些書究竟是誰寫的?難道是人寫的嗎?」
「有必要嗎?」他吼道。「有必要這樣做嗎?誰也沒有被判罪,誰也沒有因為我而遭流放罰苦役,那僕人是生病死的。為殺人的事我已經受到了痛苦的懲罰。再說人家絕對不會相信我的話,我提供的任何證據他們都不會相信的。有必要當眾承認嗎?有這個必要嗎?為殺人的事我寧願一輩子受苦,但不能讓妻子和孩子受驚嚇。讓他們跟我一起毀滅能說是公正的嗎?真理何在?人們會不會認識這個真理,會不會珍惜它,會不會尊重它?」
「別多問。昨天我似乎預感到會發生某種可怕的事情……他昨天的眼神就預示了他一生中的命運……他的目光那麼一閃……我心裏馬上為這個人正在醞釀的事情感到害怕。我一生中只有一兩次在某些人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這種表情彷彿預示了那些人一生的命運,可惜全都應驗了。我派你到他那兒去,阿列克謝,是因為考慮到你那充滿手足之情的形象或許能幫助他。但是一切都取決於上帝,我們的命運也是如此。『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你要記住這句話。阿列克謝,我這一生中有許多次在心裏默默地為你的容貌祝福。這一點你也得記住。」長老微笑著說。「你的事我是這樣考慮的:你應該離開這裏,以修士的身份去過塵世的生活。你會有很多敵人,可連你的敵人也會愛你。生活將帶給你許多不幸,但是你會因此而得到幸福。你會感謝生活,也會促使他人感謝生活——這比什麼都重要。你就是這樣的人。諸位神甫和師父,」長老臉帶親切的笑容對客人們說,「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說過,甚至也沒跟他說過,為什麼這年輕人的容貌使我的心靈感到如此親切。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他的容貌對我來說,好像是一種提示和預言,在我生命的初期,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有過一位哥哥,我眼看著他年紀輕輕就死了,才十七歲。後來,隨著一年年長大,我漸漸確信,我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運中彷彿是上天的一種指示和事先的安排,因為假如他在我生活中不出現,假如他根本不存在,那麼我想我也許永遠不會當修士,永遠不會踏上這條寶貴的道路。那是我童年時代遇到的第一次奇遇,如今,在我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奇迹彷彿又在我眼前出現了。真奇怪,諸位神甫和師父,阿廖沙的容貌跟我哥哥並非一模一樣,只是有點相像罷了,可是在精神方面我覺得像極了,我簡直把他當成了那個年輕人——我的哥哥。在我垂暮之年,他又神秘地來到我面前,以便勾起某種回憶和深情,所以我甚至對自己、對自己這種奇怪的幻想感到驚訝。你聽見了嗎,波爾菲里?」他轉身問平時一直伺候他的那位見習修士。「我好多次看到你臉上流露出苦惱的神色,因為你覺得我愛阿列克謝勝過愛你。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什麼會這樣。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愛你的,見到你不高興我也常常覺得傷心。親愛的客人們,現在我想把這位青年,我哥哥的情況講給你們聽,因為在我一生中再也沒有比這種顯現更寶貴、更令人感動、更富有預言的意義了。我的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此刻,我反思我的一生,彷彿從頭至尾重新再活一次……」
「我剛從妻子那兒來。」他繼續說道,「您知道什麼叫妻子嗎?臨走的時候孩子們大聲對我說:『再見,爸爸,早點回來給我們念《兒童讀物》。』不,您不理解這一點!別人的不幸是無法理解的。」
如果人們的暴行使你怒不可遏,悲痛欲絕,甚至產生了要報復的願望,那麼你應該首先為這種感情而感到懼怕,你應該立即去為自己尋找痛苦,就好像你自己對人們的這些暴行負有責任。你要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些痛苦,耐心忍受,那麼你的心會得到寬慰,你會明白你自己也負有責任,因為你本來可以作為唯一無罪的人為他們照亮前進的道路,可是你沒有這樣做。假如你這樣做了,那就可以使他們走上正道,在你的指引下那個作惡的人就可能不做壞事。退一步說,即使你為他們照亮了道路,但你看到人們在你的指引下依然不去拯救自己,那麼你還是不能動搖,不能懷疑上帝之光的力量。你應該相信,現在他們沒有拯救自己,那麼將來會拯救的。即使他們將來也不能得到拯救,那他們的子孫會得到拯救的,因為即使你死了,但你的光是不會死的。虔誠的信徒離開了人世,但他的光卻永耀人間。人們總是在拯救他們的人死後才得到拯救,人類無法容忍自己的預言者而且加以殘酷迫害,但是人們卻總是愛他們的殉難者,尊敬被他們折磨而死的人。你是在為整體而工作,為未來而儘力。千萬不要追求獎賞,因為你即使不去追求,那你在這世界上已經得到了很高的獎賞:精神上的愉快。這種愉快只有虔誠的信徒才能享受到。不要懼怕有名望的人,也不要懼怕有權勢的人,但你要做聰慧靈悟、永遠高尚的人,你要懂得分寸,要把握時機,你要學會這些。一人獨處的時候,你也應當祈禱。你要樂於跪下來親吻大地,要不停地不知饜足地愛,愛所有的人,愛所有的東西,要尋找那種狂喜的感覺。要用你喜悅的眼淚浸濕大地。要愛你的這些眼淚。不要為這種狂喜而感到羞愧,相反要倍加珍惜,因為這是上帝賜予你的偉大禮物,這份禮物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只有經過選擇的少數人才能得到。
諸位神甫和師父,教士是什麼?在現代文明世界,教士這個名稱在有些人嘴裏已經帶有嘲笑的意味,而另一些人簡直把它當做罵人的話。這種現象越來越厲害。唉,事情也的確如此,教士中間的確有許多遊手好閒、貪吃好色之徒和恬不知恥的流氓無賴。俗界中受過教育的人指著他們說:「你們都是些好逸惡勞的懶漢和社會的廢物,你們不勞而獲坐享其成,都是些鮮廉寡恥的乞丐。」但是在教士階層卻也有許多馴良溫順的人,他們渴望離群索居,渴望在寧靜的氣氛中進行熱烈的祈禱。對於這些人,大家很少注意,甚至視而不見。假如我說俄羅斯的大地也許只有依靠這些馴良溫順、渴望潛心修鍊的人才能重新獲得拯救,那麼人們肯定會感到驚訝!因為他們確實「每日每時、每年每月」在潛心提高自己的修養。目前,他們莊嚴而不加歪曲地獨自維護著基督的形象,維護著古代神甫、信徒和殉難者所堅持的上帝真理的純潔性,以便在需要的時候向塵世間已經動搖的真理顯示基督的形象。這是一種偉大的思想。這顆明星將從東方發出熠熠光輝。
「師父,」他激動異常地說,「您的話太含糊了……什麼樣的災難在等待著他?」
「你還記得那次我在半夜裡重新回到你那兒的情形嗎?我還吩咐過你要記住,是這樣嗎?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再次到你那兒嗎?我來是要殺死你!」
「就這樣跟他們骨肉分離,永遠離開他們?這可是生離死別啊!」
我坐在那兒默默地祈禱。最後我站起身,心裏覺得十分可怕。
我沒有告訴他是人家不讓我來探望他。
「您怎麼啦?」我問他。「身體不舒服嗎?」
他聽完后友善地看著我說:「這一切太有意思了,以後我將一次又一次地不斷來拜訪您。」打那以後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我這兒來。假如他也跟我談談自己的情況,那我們也許會成為至交的。可是他對自己的情況隻字不提,卻對我的情況問個沒完沒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他,把我自己內心的所有感受統統跟他說了,因為我想:我何必要知道他的秘密呢?反正我已經看出他是個正直的人。況且像他這樣與我年齡相差懸殊的重要人物居然屈尊登門拜訪我這個年輕人,絲毫沒有嫌棄我的意思這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我向他學到了許多有益的東西,因為他有很高的才智。「關於生活就是天堂這個問題,」他突然對我說,「我早就開始考慮了。」接著又突然補充了一句:「而且我考慮的也始終是這個問題。」他臉帶微笑地看著我說:「我比您更加確信這一點,至於為什麼,您以後會知道的。」我聽他這麼一說,心裏開始捉摸:「他一定是想告訴我什麼事。」他說:「天堂就藏在我們每個人心裏,現在我心裏就藏著天堂。只要我願意,明天它真的就會來臨,而且一輩子再也不會消失。」我發現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真的動了感情,還神秘地望著我,彷彿在詢問我。「至於每個人除了對自己的罪行負責以外還應承擔眾人的所有罪行,這一點您也說得完全正確。奇怪的是您怎麼能夠一下子充分把握了這個思想,一旦人們明白了這個思想,那麼對他們來說天國就不是在幻想中降臨,而是在現實中降臨,這也是千真萬確的。」「這種情形什麼時候能出現呢?」這時候我傷心地感嘆道。「今後還能出現嗎?會不會這僅僅是一種理想呢?」「您瞧,您自己就不相信。您雖然宣揚這種思想,可自己卻不相信。您應該知道,您所說的這種理想一定會實現,但不是現在,因為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規律。這是屬於心靈方面,屬於心理方面的事情。要讓世界舊貌變新顏,首先就應該使人們自己在心理上改弦易轍。在人們互相沒有成為兄弟之前,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局面是不會出現的,無論憑藉什麼科學,無論給予什麼利益,人們永遠不會心平氣和地共同分享自己的財產和權利。人人都會嫌少,人人都會不斷地抱怨、嫉妒並且互相殘殺。您問我這種情形什麼時候才能出現,出現是肯定會出現的,但首先必須經歷一個人類孤立時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孤立?」我問他。「就是現在到處占統治地位的那種,在我們這個世紀尤其突出,但是這個階段尚未完全結束,它的末日尚未來臨。因為目前每個人都在爭取最大限度地遠離別人,想在自己內心體驗生命的充實完整,然而經過一番努力之後,最終得到的不是生命的充實完整,反而走向了完全的四分五裂。因為人們未能充分肯定自身,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因為我們這個世紀的人全都分散成了個體,人人都龜縮在自己的洞穴中,人人都在疏遠別人,躲藏起來,把自己擁有的東西都隱匿起來,結果即使自己與人們隔離開來,同時又把別人從自己身邊推開。他獨自一人在那兒積聚財富,心裏在想:現在我多麼強大,多麼有保障。可這瘋子卻不知道,財富聚斂得越多,他在孤立無援的自我毀滅的泥坑裡陷得就越深。因為他已經習慣於把希望僅僅寄托在自己一個人身上,個人已經離開了整體,他使靈魂習慣於不相信他人的幫助,既不相信個人也不相信整個人類,只是提心弔膽地害怕失去錢財和已經得到的權力。如今人類的智慧開始普遍地令人可笑地不再理解,一個人真正的安全不在於他個人獨自的努力,而在於人類普遍的完整一致。但是這種可怕的孤立總有一天會結束,大家最後會突然醒悟過來,意識到分離是一件多麼不自然的事。一旦形成這樣的社會風氣,人們將會對自己長期處於黑暗不見光明而感到驚訝。那時候人子耶穌的旗幟也會在天空出現……但在此之前還是應該珍惜這面旗幟,哪怕單槍匹馬地突然作出榜樣,把靈魂從獨處引向合群,哪怕這樣做要承擔瘋子的惡名。這樣做的目的是要使這偉大的思想不至於消亡……」九九藏書
「你好,文靜的孩子,你好,親愛的,你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當時我從你家出來,走進黑暗裡,在街上徘徊,思想鬥爭非常激烈。突然我恨透了你。我想:『現在只有他一個人掌握了我的把柄,他也是我的審判官,我已經無法逃避明天的處決,因為他知道了全部真相。』我倒不是怕你去告發我(這種念頭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但我心裏想:『如果我不去自首,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他?』即使你遠在天涯海角,但只要你還活著,我一想到你還活著,你知道全部真相,你在審判我,那我就無法容忍。我恨你,好像你是這一切的總根子,都怪你不好。我回到你那兒的時候,記得桌子上剛巧放著一把匕首。我坐了下來,也請你坐下,考慮了整整一分鐘。假如我殺了你,那麼即使我把以前的罪行隱瞞起來,也會因為這次凶殺案而完蛋的。但在那一刻我根本沒有考慮這一點,也不願去考慮。我只是一味地恨你,拚命想對你報復。然而我的上帝終於戰勝了我心中的魔鬼。不過你要知道,當時你離死亡再近也沒有了。」
「起來吧,親愛的。」長老繼續對阿廖沙說道。「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回家,有沒有見到你那位哥哥?」
「昨天我見過大哥,可今天怎麼也找不到他。」阿廖沙說。
各位神甫和師父,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件感人肺腑的事情。我雲遊四方的時候有一天在某省K城見到了我原來的勤務兵阿法納西。我跟他分別已經整整八年了。他在集市上偶然發現並認出了我,便急忙向我跑過來。天哪,他是多麼高興啊!他飛一般跑到我跟前說:「老爺,真的是您嗎?難道我真的見到了您嗎?」他把我帶到他家裡。他已經退伍,娶了妻子,生了兩個孩子。他們夫妻倆靠在集市上擺攤做小買賣謀生。他住的那個房間雖然狹小簡陋,但收拾得乾乾淨淨,充滿了歡樂的氣氛。他讓我坐下,沏上茶,打發人去叫妻子回來,好像我到他家裡對他來說是個值得慶祝的節日。他把孩子們叫到我跟前說:「老爺,請您替他們祝福。」我回答說:「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小修士,怎麼能祝福呢?我會替他們向上帝祈禱的。自從那一天以來,我一直天天替你向上帝祈禱,因為一切都是你引起的。」我盡量把這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他作了解釋。結果他有什麼反應呢?他直愣愣地看著我,無論怎樣也想不到他從前的老爺,一名堂堂的軍官,竟會這副模樣、穿著這種衣服出現在他面前。他甚至哭了起來。「你哭什麼呢?」我對他說,「你這個人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親愛的,你應該打心底里為我高興,因為我走的是一條令人高興的光明大道。」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唉聲嘆氣,對著我直搖頭。「您的財產呢?」他問。我回答說:「都捐給了修道院,我們過著集體生活。」喝完茶,我就和他們全家告別。他突然拿出半個盧布給我,說是捐給修道院的,又拿出半盧布塞到我手裡,急急忙忙說:「這是給您的,給以四海為家的您,也許您今後用得著,老爺。」我接受了他的半個盧布,向他們夫婦鞠了個躬,高高興興地離開了。一路上我在想:「瞧我們倆,他在家裡,我在路上,也許都在感嘆、發笑,心裏都很高興,一邊點頭一邊回想上帝安排我們見面的情形。」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以前我是他的主人,他是我的僕人,而如今我和他十分友好地親吻,內心深受感動,我們之間實現了偉大的人類的團結。這一點我想了很多,現在我在考慮:難道真的難以想象我們俄羅斯人中間有朝一日也會普遍地實現這種偉大而淳樸的團結嗎?我相信一定會實現的,而且為期不遠了。
這就是我對教士的看法,難道這想法是虛妄而傲慢的嗎?請你們看看那些俗界的人以及所有凌駕于上帝子民之上的人吧,他們不是把上帝的面貌和上帝的真理都給歪曲了嗎?他們有科學,但科學中只剩下了屬於感官的東西。至於精神世界,人的高尚的另外一半,則被他們以一種得意的甚至仇恨的心情完全排斥、擯棄了。世界宣告了自由,最近一段時期叫得特別響,但在他們宣揚的自由中我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呢?只有奴役和自殺!因為世界在說:「既然你有欲求,那就應該得到滿足,因為你跟最有名、最富裕的人享有同樣的權利。你別害怕去滿足這些欲求,甚至還應該使欲求不斷增長。」這就是目前世界上流行的理論。這就是他們所謂的自由。但是這種使需要不斷增長的權利最後會造成什麼結果呢?造成富人孤立和精神上的自殺,引起窮人嫉妒和殘殺。因為權利是給了,但滿足需要的辦法卻沒有指明。人們宣稱世界正越來越趨於一致,由於能縮短距離和利用空氣傳達思想,所以正在形成友好相處的局面。唉,請你們不要相信人們的這種團結一致。他們把自由理解為使需求不斷增長並且儘快加以滿足,從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性,因為他們引發了自身的許多愚蠢無聊的願望、習慣和極端荒唐的幻想。他們僅僅為了互相妒忌,為了縱慾和狂妄而活著。吃喝玩樂,馬車進出,高官厚祿,奴僕成群,這已經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東西。為了滿足這些需求甚至可以不惜犧牲性命、人格和仁慈之心。如果無法滿足這些需示,甚至可以自殺。我們可以看到那些並不富有的人情況也一樣。至於窮人,他們暫時只能用酗酒來掩蓋無法滿足自己需求的無奈和對他人的嫉妒。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要喝血,而不是喝酒。他們正被引導到這一條道路上。請問:這樣的人自由嗎?我認識一個「為理想而奮鬥的人」,他親口對我說,監獄里不讓他抽煙,為此他痛苦不堪,以致只要有煙抽,他差點兒要出賣自己的「理想」。可他卻口口聲聲說:「我要去為人類而奮鬥!」這種人怎麼能去鬥爭?又能幹什麼事情呢?也許能逞一時之勇,卻無法持久。因此下述情況也就不足為怪了:他們不僅沒有獲得自由,反而陷入了奴役;不僅沒有為博愛和平等效勞,反而陷入了分裂··和孤立。就像我青年時代那位神秘的客人和導師對我說的那樣。正因為如此,為人類服務的思想,博愛和人類團結一致的思想在這世界上越來越變得暗淡無光,甚至常常被人嘲笑,因為一個人既然已經完全習慣於滿足自己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不計其數的種種需要,那麼這個喪失了自由的人又怎能放棄自己的習慣?又能往哪兒去呢?既然他孤身獨處,那整體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結果是斂聚的錢財越多,得到的歡樂卻越來越少。
需要說明的是,當時我已經不再住在原來的寓所里了。自從遞交辭呈之後我便搬了家,向一位年邁的老婦人,一位官員的遺孀,租了房子,並由她的僕役負責照料我的起居飲食。我這次搬家完全只是因為決鬥那天一回家我就把阿法納西打發回連隊去了,因為前幾天我那樣對待他,現在連看到他都覺得慚愧——一個缺乏修養的俗人即使做了一件合情合理的大好事也會感到慚愧的。
3.佐西馬長老回憶棄俗前的青少年時代。決鬥
2.論主僕關係以及主僕間能否成為精神上的兄弟
「我已經在不少家裡懷著極大的興趣連續好幾天聽過您的談話,」那位先生一進來便對我說,「最後終於想跟您當面認識一下,以便跟您詳細談一談。親愛的先生,您能賞臉嗎?」我說:「我十分樂意,而且感到十分榮幸。」但心裏卻非常害怕,因為他一開始就使我大吃一驚。雖然大家也都聽我侃侃而談,表示出濃厚的興趣,但是誰也沒有這樣嚴肅認真、誠心誠意地對待過我,而這一位卻居然親自登門拜訪。他坐定後接著說:「我看您的性格非常剛強,因為您敢於在這種容易被大家輕蔑的事情上毫無畏懼地堅持真理。」「您也許太過獎了。」我說。「不,我沒有誇大其詞。」他回答我說。「您要相信我,做出這樣的行為比您所想象的要困難得多。正是這一點才使我感到驚訝,才使我來拜訪您。假如您不嫌我多管閑事,假如您還記得的話,那麼是否給我詳細描述一下當初您在決鬥場上下決心請求對方饒恕的那一刻的具體感受?請您不要把我提出這樣的問題當作輕率的舉動,相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自有我的隱衷,如果上帝願意使我們兩人的關係進一步接近的話,那麼將來我也許會向您作出解釋的。」
2.《聖經》與佐西馬長老的一生
4.是否能成為同類的裁判?論徹底的信仰
他第一次用「你」稱呼我。說完他就走了。我想:「明天……」
「落在永生上帝的手裡,是可怕的。」
阿廖沙走到他跟前,跪下來哭了。有什麼東西在他心頭翻滾,他的心靈在顫抖,他真想大哭一場。
他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但他還是抓緊機會輕輕對我說:
「我這決心已經醞釀了三年。」他回答說,「您的行為僅僅是一種推動力。跟您一比,我就責怪自己,也嫉妒您。」他甚至十分嚴肅地對我說。
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已經記不起來了,也無法全部記下來。只記得有一次我獨自走進他的房間里,他看見我進去便朝我招了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充滿深情和愛心地盯著我看,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看了我大約一分鐘,然後說:「好了,現在你出去玩吧,你代替我活下去!」當時我就走出他房間,到外面去玩耍了。後來,在我的一生中,我多次含著眼淚回想起他吩咐我代替他活下去的情景。他還說過許多這樣奇怪而美好的話,可惜當初我們無法理解。他是在復活節過後第三個星期去世的,死的時候神志清醒,雖然已經不能說話,但神態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改變:快活地望著周圍,眼睛里流露出喜悅,目光在尋找我們,向我們微笑,呼喚我們。對他的死,甚至全城的人都議論紛紛。這一切當時使我受到震動,但不是特彆強烈,儘管埋葬他的時候我哭得很傷心。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完全是個孩子,但這一切在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有一種感情深深地藏到了心底里。但是到適當的時候就必定會重新復甦,作出反響。後來,這種情形果然發生了。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凝視著他,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感,同時也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好奇心,因為我開始感到他內心也隱藏著某種特殊的秘密。
這時候我哭了,不斷地吻他。
「怎麼樣?」他望著我。

一、佐西馬長老和他的客人們

他每一次離開我的時候似乎已經得到了安慰,可第二天來的時候又是臉色蒼白,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嘲弄似的說:
「大家都會理解您的高尚德行,」我對他說,「即使現在不理解,將來也會理解的,因為您獻身於真理,獻身於最高的非塵世的真理……」
兄弟們,你們不要害怕人們的罪孽,你們也要愛那些有罪的人,因為這種近乎上帝般的慈愛是世上最崇高的愛。你們要愛上帝創造的一切,包括整體也包括每一粒沙子。你們要愛每一片樹葉,每一道上帝之光。愛動物,愛植物,愛一切事物。如果你愛每一件事物,那麼就能領悟事物中包含的上帝的秘密,一旦有了領悟,以後每天都有更加深入的領悟。最後,你將以一種無所不包的普遍的愛來愛整個世界。你們要愛動物,因為上帝賜予了它們初步的思想和恬靜的歡樂。你們不要去招惹它們,不要折磨它們,不要奪走它們的歡樂。不要違背上帝的旨意。人啊,你不應該自以為比動物高明,動物沒有罪孽,而你一降生到人間就堂而皇之地玷污了大地,死後又留下了骯髒的痕迹——唉,幾乎人人都是如此!你們特別要愛孩子,因為他們也沒有罪孽,像天使一般,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感動我們,凈化我們的心靈,給我們以啟示,欺負嬰孩的人是可悲的。安菲姆神甫曾經教導我要愛孩子:他為人和藹可親,我們一起雲遊時他沉默寡言,往往用募捐來的錢買糕餅糖果分發給孩子們,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冷漠無情。他就是那麼一種人。
「我知道,對我來說天堂即將降臨,只要我當眾承認,天堂就會立即來臨。十四年來我一直待在地獄里,我想受點苦。我要忍受苦難並開始真正的生活。假如你靠謊言度過一生,但一旦醒悟,那就追悔莫及。現在我不僅沒有勇氣愛自己最親近的人,而且也不敢愛自己的孩子。主啊,孩子們也許最終會明白我為這苦難付出了多大代價,因而不會再來責備我。上帝不在強權之中,而在真理之中。」
他在我們城裡的政府部門供職已經很久,佔據著顯要的位置。他廣有錢財,深孚眾望,樂善好施,為救濟院和孤兒院捐過不少錢。此外,他做了許多善事也不留名,不聲張,直到死後才被人發現。他五十歲光景,外表近乎嚴肅,寡言少語,結婚不超過十年,太太年紀還輕,有三個子女,都還年幼。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裡,門忽然開了,這位先生走了進來。
「既然您問我在向仇人請求寬恕的那一刻究竟有什麼感受,」我回答他說,「那我最好還是從頭至尾講一講我還從未向別人講過的事情。」於是我一五一十地把我和阿法納西之間發生的事以及向他磕頭的情形都告訴了他。最後我對他說:「從中您可以看到,決鬥的時候我的心情已經比較輕鬆了,因為我在家裡就已經開了個頭,而一旦踏上了這一條路,越往後就越容易,甚至會感到輕鬆愉快。」
唉,有些人在地獄里還是十分傲慢兇狠,雖然已經有所覺悟,並且看到了無可辯駁的真理。有些人更可怕,他們全盤接受了撒旦和他的傲慢。對這些人來說,地獄已經成了他們心甘情願和求之不得的歸宿,他們已經成了自覺自愿的受難者。因為他們詛咒了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詛咒了自己。他們把惡毒的驕傲當做自己的養料,就像沙漠中饑渴難忍的人喝自己的血一樣。但他們永遠不知饜足,他們拒絕寬恕,詛咒召喚他們的上帝。他們永遠懷著仇恨看待上帝,要求消滅創造生命的上帝,要求上帝毀滅自己以及他所創造的一切。他們將永遠在憤怒的烈火中九-九-藏-書受煎熬,他們渴望死亡和虛無。但他們無法得到死亡……
「看到了兩位哥哥當中的一個。」阿廖沙說。
這位神秘的客人,現在已經是我的朋友,告訴我說,起初他甚至一點也沒有感到良心的譴責。他痛苦了好久,但不是因為受到良心的譴責,而僅僅是由於感到遺憾。因為他殺死了心愛的女人,她再也不存在了,殺死她也就等於殺死了自己的愛情,而情慾之火卻依然在他的血液里燃燒。但是對於雙手沾滿無辜者的血這一事實,當時他幾乎沒有考慮過。一想到他的犧牲品居然會成為別人的太太,他就覺得無法容忍,所以很長時間他一直堅信自己這樣做是出於不得已。自那名僕人被捕之初也多少曾經使他感到不安,但被捕者暴病身亡又使他放心了。那人的死亡顯然不是由於坐牢或者恐懼,而是由於他逃跑在外喝醉了酒,在潮濕的路上躺了整整一夜著了風寒造成的(當時他就是這樣想的)。他偷到的那些東西和現錢也沒有使他感到不安,因為他偷竊的動機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轉移目標(他依然這樣想)。偷竊的數目也不大,他又很快把這筆錢款全部捐獻給了城裡的救濟院,而且還增添了相當大的一筆數目。他是故意這樣做的,目的是要安慰自己的良心。當時他一心撲在繁重的公務上,主動要求去完成一項艱巨而麻煩的差使,這差使花去了他兩年時間。由於他性格堅強,差不多忘卻了過去的事情,即使想起來的時候,他也盡量避免去想它。他又投身於慈善事業,在我們城裡創辦並資助過許多慈善機構,還到京城活動,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選為當地各種慈善團體的理事。但最後還是不堪重負,懷著痛苦的心情開始深刻反思了。這時候他愛上了一位年輕漂亮而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他希望結婚能驅散孤獨的痛苦,在踏上新路、認真履行丈夫和父親的義務之後,便能擺脫昔日的回憶。結果卻事與願違。就在新婚燕爾之際,有一個想法開始不斷來困擾他:「妻子這樣愛我,但是假如她知道了真相會怎麼樣?」妻子懷上了第一個孩子並把這喜訊告訴他的時候,他突然感到慚愧了:「現在我製造了一個生命,以前卻親手毀滅了另一個生命。」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誕生了。「我殺過人,我怎麼有勇氣再去愛他們、教育他們、撫養他們,怎麼有勇氣要求他們講道德呢?」孩子們一個個長得十分可愛,真忍不住要去愛撫他們。「但是我不敢正視他們天真無邪、眉清目秀的臉,我沒有這個資格。」後來,那被害者的鮮血,她那被毀滅的年輕生命,渴望報仇雪恨的熱血,經常出現在他眼前,令他不安和痛苦。他開始做各種噩夢。但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能長時間地經受痛苦的煎熬:「我將用默默忍受隱痛的方式來贖回自己的罪孽。」可是他的這個希望也落空了。時間越長,痛苦越厲害。大家儘管懼怕他那嚴肅陰沉的性格,卻又因為他樂善好施而十分尊敬他。可是越尊敬他,他就越受不了。他好幾次向我承認,他甚至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但是他沒有自殺,另外一個幻想開始縈繞在腦際——起初他認為這是缺乏理智無法實現的,但最後這幻想在他心裏牢牢紮下了根,再也無法擺脫了。他的幻想是這樣的:挺身而出,走到大庭廣眾面前宣布自己殺過人。他懷著這幻想度過了三年時光,這個幻想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在他跟前。最後他終於真誠地相信,只要當眾宣布自己的罪行,就一定能治好心病,得到永久的安寧。他這樣說服自己之後,又感到懼怕:如何實現呢?恰巧這時候突然發生了我在決鬥場上請求原諒的事。「我要向您學習,現在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他說。我望著他。
關於僕人,我想再補充說幾句。以前我年輕的時候常常對僕人發脾氣,嫌廚娘端上來的菜太燙啦,怪勤務兵沒把衣服刷乾淨啦等等。但是我親愛的哥哥的一種想法使我恍然大悟,那是我小時候聽他說的:「我有資格讓別人服侍我嗎?別人因為貧窮和愚昧就該受我任意支配嗎?」當時我感到非常驚訝,這樣一些最最簡單、最最明白的想法為什麼在我們頭腦里出現得這麼晚。這世界固然離不開僕人,但你應當使你的僕人在精神上比他當僕人之前更加自由。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做我僕人的僕人,甚至讓他也看到這一點,而且我這樣做的時候沒有絲毫的傲氣,他也不會產生任何懷疑呢?為什麼不可以讓我的僕人跟我像親兄弟一般,最後成為家庭的一員,並且為此而感到高興呢?這一點甚至現在就可以做到,可以為人類未來的偉大團結打下基礎,到那時候人們就不會再為自己尋找僕人,也不會像現在那樣把自己的同類變成僕人,相反,他們會按照福音書的精神設法做大家的僕人。讓人們最終在教化和慈愛的功業中找到樂趣,而不是現在那樣在花天酒地、荒淫無恥、妄自尊大、自吹自擂、互相妒忌、彼此傾軋這類殘酷的遊戲中找到自己的樂趣,難道這是幻想嗎?我堅信這不是幻想,而且實現的時間也不遠了。人們譏笑著問:「這種時代究竟什麼時候到來?真的會到來嗎?」我認為,我們和基督會共同實現這項偉大的事業。在人類歷史中,這世界上曾經有過多少理想,這在長達十年的時間內一直被認為是不可思議的,但當神秘的時刻來臨的時候,這些理想突然出現,並且在全世界廣為流傳。我們這裏也將出現這種情況,我們的人民將向世界顯示自己的光輝,那時候人們都會這樣說:「一塊被建築師們遺棄的石頭居然成了基石。」我們要反問那些嘲笑我們的人:假如我們是在幻想,那麼你們什麼時候蓋起自己的大廈,並且不依靠上帝而只憑自己的智慧公正合理地安排好生活?假如他們強調,只有他們正在走向團結,那麼實際上他們中間只有那些最天真的人才會相信這一點,因此只能對他們的天真表示驚奇。其實他們比我們更耽於幻想。他們想公正地安排生活,但是因為他們拋棄了基督,結果只能使世界血流成河,因為流血只能招來流血,動劍的人將被劍戕害。假如當初沒有基督的約言,那麼人們一定會相互殘殺,一直殺到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而且這倖存的兩個人也因為傲慢而無法容忍對方,互相殘殺,最後同歸於盡。如果不是基督要求為了馴順而謙恭的人們而停止這類勾當,那麼肯定會出現這樣的悲劇。當初在決鬥之後,我還穿著軍官制服,我在社交界談起主僕關係的時候,我記得大家都對我的話感到奇怪:「怎麼,難道我們應該讓僕人坐到沙發上,再替他端茶嗎?」而我回答他們說:「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做呢?至少可以偶爾為之嗎。」大家哄堂大笑。他們提的問題非常輕率,而我的回答也不夠明確,但我想我說得多少有點道理吧。
我沉默不語。
事情果真發生了。那天晚上我還不知道第二天正巧是他的生日。那幾天我自己一直沒有出門,所以沒聽人說起過。以往每年到這一天他家門前總是車水馬龍,賓客如雲。這一次也不例外。就在午宴結束之後,他走到大廳中央,手裡捧著一張紙——給上司的正式呈文。而他的上司當時就在場,所以他立即向所有在場的人高聲宣讀了呈文,其中詳細描述了犯罪的全部事實。「我把自己當做一名歹徒開除出人群,因為我犯了大罪。我甘願忍受苦難!」呈文的結尾部分這樣寫道。接著又一股腦兒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認為可以證明自己罪行的全部證據拿出來擺到桌子上:為了轉移目標而偷走的被害人的幾件金器,從死者脖子上摘下的上面嵌有她未婚夫相片的雞心項鏈和十字架,還有一本記事簿和兩封信:一封是未婚夫告訴她很快就要回來的信,另一封是她的複信——她剛開了個頭,還沒有來得及寫完,放在桌子上準備第二天寫完了再寄出去。他把這兩封信都拿走了,為了什麼目的?為什麼他沒有銷毀這些罪證,反而保存了整整十四年?當時出現了這樣的情形:大家都十分驚訝和害怕,但誰都不願相信這是真的,雖然大家都懷著異乎尋常的好奇聽完了他的自述,不過都當做是病人說的胡話,而且過了幾天之後大家一致斷定這個不幸的人發瘋了。上司和法院不得不立案偵查這件事,但不久也停止了:雖然提供的這些金器和信件值得考慮,但他們認為,即使這些證據是確鑿的,那麼單憑這些證據也不能指控他。因為他作為她的朋友,她出於信任,也可能把這些東西交給他保存。不過我聽說,經過死者的許多朋友和親屬鑒定,這些東西確實是原物,對此沒有任何疑問。但這案子註定要不了了之。五六天之後,大家獲悉這個受苦的人得了重病,性命危在旦夕。他究竟得了什麼病,我說不清,據說是心律失常,但後來知道,根據他夫人堅決要求而組成的醫療委員會還檢查了他精神方面的狀況,最後得出結論說他已經有了精神失常的癥狀。大家紛紛來詢問我,可我沒有透露半點真情。但是我準備去探望他的時候,卻始終被禁止,尤其是他的夫人。「是您把他弄得精神失常的。」她對我說,「他本來情緒就非常憂鬱,最近一年來大家都發現他煩躁不安,常常有奇怪的舉動。是您害了他,是您沒完沒了地給他念《聖經》,整整一個月他都沒離開過您。」結果,不僅他夫人,連全城的人都紛紛責備我。「這都得怪他不好。」大家都這麼說。我一聲不吭,但心裏很高興,因為我看到這肯定是上帝對那個悔過自新、懲罰自己的人的恩賜。我不相信他精神失常。最後他們總算允許我去看望他,因為他自己也堅決要求我去跟他告別。我一進去就看出他留在人世間的時間不能用天數計算,只能用鐘點計算了。他十分虛弱,臉色蠟黃,雙手哆嗦,呼吸困難,但是眼神卻顯得和藹快活。
「我實實在在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在他來訪之前我剛讀過這一節。
那次他離開我的時候似乎確實已經下定了決心。接著兩個星期他依然到我這兒來,每天晚上都來。一直準備付諸行動,卻又一直下不了決心。我的心被他折磨著。有時候他態度堅決而且充滿深情地對我說:
他突然沉默了,彷彿在深入思考什麼。他說的話也很奇怪。約瑟夫神甫,昨天長老一躬到地的目擊者,與巴伊西神甫交換了一下眼色。阿廖沙忍不住了。
阿廖沙懷著痛苦不安的心情走進長老修道室的時候,幾乎驚呆了:他原來估計長老已經處於彌留狀態,甚至失去了知覺,但是現在突然看到他坐在安樂椅上,臉色雖然虛弱疲憊,卻顯得精神抖擻,十分快活,他正在跟身邊的幾位客人平靜而清醒地談話。其實,他是在阿廖沙回來前一刻鐘才起床的。客人們早就聚集在他的修道室,等著他醒過來,因為巴伊西神甫十分肯定地說:「師父一定會起來的,他要跟心愛的人們再談一次話,這是他今天早晨親口答應的。」對於不久於人世的長老這個諾言以及任何一句話,巴伊西神甫是深信不疑的,即使看到長老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甚至停止了呼吸,只要他答應過還會起來跟他訣別,那麼也許他都不會相信他已經死了,還會等待死者醒來履行諾言。就在今天早晨,佐西馬長老懞矓入睡之際還肯定地對他說:「在沒有再次充分享受跟你們這些心愛的人談話的樂趣之前,在沒有再看你們這些可愛的面孔一眼之前,在沒有再次向你們傾吐我的衷腸之前,我是決不會死去的。」前來聆聽長老也許是最後一次談話的,都是多年來最忠誠於他的朋友。他們總共四個人:司祭約瑟夫神甫,司祭巴伊西神甫,司祭米哈伊爾神甫——隱修院的住持,年歲不太大,學問並不高深,平民出身,但性格剛強,抱著堅定而淳樸的信仰,看上去很嚴肅,但內心充滿了深情,儘管他有意掩飾甚至羞於流露這片愛心。第四位客人是一位老邁而憨厚的修士安菲姆神甫,出身於極端貧困的農民家庭,幾乎沒有文化,平時寡言少語,甚至難得跟誰說話,是馴服的人中間最馴服的人,那模樣好像是受過什麼大的驚嚇,但永遠無法理解那件可怕的事情。佐西馬長老十分喜歡這個好像總是戰戰兢兢的人,而且一輩子對他懷著非同尋常的尊敬,但一輩子跟他說的話也許比誰都少,儘管他們倆曾經一起在神聖的俄羅斯各地雲遊多年。那還是很久以前,將近四十年前的事,那時候佐西馬長老剛到卡斯特羅馬一個貧窮而又沒有名氣的小修道院里開始修行,不久便跟隨安菲姆神甫雲遊四方,為他們貧窮的卡斯特羅馬修道院募捐。現在賓主一起聚集在長老的第二個屋子,就是放著他床鋪的那間屋子裡,前面已經說過,這是一間非常狹小的屋子,所以四個人(除了侍立一旁的波爾菲里修士之外)全部勉強擠在長老安樂椅周圍從第一間屋子裡搬來的椅子上。天色開始黑下來,屋子裡就靠長明燈和聖像前的幾支蠟燭照著。長老看到阿廖沙進來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便向他露出快活的微笑,並把手伸給他。
「你怎麼啦?等一會兒再哭吧。」長老微笑著把右手放到他頭上。「你瞧,我不是坐在這兒說話嗎,也許我還能活二十年,就像昨天那位來自維舍戈里耶、抱著女兒麗扎維塔的善良可愛的太太祝願的那樣。願上帝賜福予那位母親和她的女兒麗扎維塔!(他畫了個十字)波爾菲里,你把她的捐款送到我說的那個地方去了嗎?」
面對有些想法,尤其看到人們作孽的時候你會感到困惑莫解,不禁要問自己:「是用暴力制服他還是用溫柔的愛去感化他?」你應該永遠作出這樣的決定:要用溫柔的愛去感化他,如果你永遠下定了這樣的決心,那你就能征服整個世界。溫柔的愛是一種所向無敵的力量,其威力無可比擬。你每時每刻都要注意自己,檢點自己,保持你的崇高形象。如果你怒氣沖沖地從一個小孩身邊走過,你的模樣十分兇惡,嘴裏罵罵咧咧,你也許根本沒有發現這孩子,可他卻看見你了,你那醜惡的褻瀆神明的形象就留在了他稚嫩的心中。你對此毫無覺察,但是你也許已經給他播下了惡劣的種子,這種子還會發芽生長。這都是因為你在孩子面前未加檢點的緣故,因為你沒有在自己身上培養一種積極而審慎的愛。兄弟們,愛是一位老師,但應該設法得到它,因為它是不容易得到的,需要付出很高的代價,花很多工夫,經過很長時間。因為需要的是一種始終不渝的愛,而不是偶然一時的愛。偶然地愛一下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即使兇手也能做到。我年輕的哥哥曾向小鳥請求寬恕,這樣做似乎不可思議,其實是有道理的,因為世界就像一片海洋,一切都是流動的,相通的。你在這兒觸動一下,世界的另一端就會作出反應。就算向小鳥請求寬恕是缺乏理智的舉動,但如果你自己變得比現在更崇高些,那麼無論小鳥還是小孩,或者你周圍的任何動物,都會感到輕鬆些。我說世界萬物就像一片海洋,這樣你就會懷著無所不包的愛,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向小鳥祈禱,祈求它們赦免你的罪孽。你一定要珍惜這份喜悅,儘管人們覺得它是多麼不可思議。
實際上我非但沒有懷著不恰當的好奇盯著他看,甚至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我痛苦得像生了一場大病,內心充滿了眼淚,晚上甚至都失眠了。
5.論地獄與地獄之火——神秘的議論
各位親愛的神甫和師父,我出生在遙遠的北方某省B城,父親是貴族,但他既沒有什麼名望,也沒有當過什麼大官。他去世的時候我才兩歲,我一點也不記得他的模樣了。他留給我母親一座不大的木頭房子,還有一點資產,雖然不多,卻足以維持孤兒寡母的生活,不致挨餓。母親只生了我們弟兄倆:我哥哥馬爾克爾和我季諾維。哥哥比我大八歲,他脾氣暴躁,容易激動,但心地善良,從不嘲弄人,沉默得出奇,尤其在家裡,不愛跟我、母親和僕人說話。他在學校里成績優秀,但跟同學們合不來,不過也不吵架,至少母親是這樣說的。他死的時候才十七歲,在死前半年,他經常去拜訪我們城裡一個離群索居的人,此人好像是名政治犯,因為有自由思想,從莫斯科流放到了我們這座城市。那流放犯是位大學者和著名哲學家,原在大學教書。不知為什麼,他喜歡上了馬爾克爾,開始接待他。年輕人在他那兒一坐就是一個晚上,這樣持續了一個冬天,直到那位流放犯被召回彼得堡並擔任政府公職,那是因為他自己提出了這樣的請求,並且得到了他的靠山的幫助。大齋節開始了,馬爾克爾不願守齋,他又是罵又是嘲笑:「這全是胡鬧,根本就不存在什麼上帝。」他的言行把母親和僕人們嚇壞了,連我小小年紀也不例外,當時我才九歲,聽了他這些話也害怕得要命。我家的僕人都是農奴,總共才四名,全都是從我們認識的一位地主名下買來的。我還記得,後來母親把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瘸腿老廚娘阿菲米婭以六百盧布紙幣的價錢賣掉了,重新雇了一名自由的農婦來代替她。就在大齋節的第六個星期,我哥哥突然病了,他身體本來就不太好,胸間常常作痛,體質虛弱,看上去像有癆病。他個子不算矮,但很瘦,不過臉倒長得十分秀氣。他可能受了點風寒,但醫生來看了看就悄悄對母親說他得的是急性肺病,活不到春天了。母親哭了,開始婉轉地(主要是怕嚇著他)勸哥哥到教堂里做戒齋祈禱並受聖禮,因為那時候他還能起床走動。哥哥聽了非常惱火,大罵上帝的殿堂,但心裏卻開始認真思考:他馬read.99csw.com上猜到自己的病相當兇險,所以母親才要他趁現在還有力氣的時候到教堂去祈禱并行聖禮。不過,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還在以前,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就不動聲色地對我和母親說:「我活不長了,也許連一年都熬不到。」這不,給他不幸而言中了。過了三四天,復活節前的第一周來臨了。哥哥從星期二早上開始就去教堂祈禱。「媽媽,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您,我要讓您高興,使您得到安慰。」他對媽媽說。母親悲喜交加,哭了起來:「他轉變得這樣突然,看來離死不遠了。」可是他到教堂去了沒有幾次便卧床不起了。只能在家裡為他祈禱和行聖禮。那年的復活節來得晚,那幾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空氣中飄逸著芬芳的氣息。我記得他整夜地咳嗽,睡不好覺,第二天總是穿好衣服盡量坐到軟椅上。我牢牢地記住了他的模樣:他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兒,神態安詳,面帶微笑,雖然是個病人,可臉上的神情卻顯得活潑開朗。他在精神上整個兒變了——他身上突然出現了令人驚訝的變化!年邁的奶媽走進他房間里說:「寶貝,讓我也給你在聖像前點起神燈吧。」而以前他是不允許點的,即使點了也要吹滅的。「點上吧,親愛的,點上吧,以前我不讓你們點,真是混賬透了。你點上神燈向上帝祈禱,而我要高高興興地為你祈禱。這麼說來,我們都在向同一個上帝祈禱。」我們覺得他這些話很奇怪,母親回到房間偷偷地哭個不停,只是在走進他房間的時候才擦乾眼淚裝出快活的樣子。「媽媽,別哭了,親愛的,」他常常這樣說,「我還要活好久呢,跟你們一起快快活活地過日子,而生活,生活是歡樂愉快的!」「唉,我的寶貝,你整夜發燒,咳嗽咳得胸脯都快裂開了,哪裡還有什麼歡樂啊!」他回答說:「媽媽,你別哭,生活就是天堂,我們大家都在天堂里,但我們不願意知道這一點,假如願意知道的話,那麼明天全世界就會變成天堂了。」大家對他的話感到納悶,他說得是那麼奇怪,那麼堅決。大家感動得都哭了。熟悉的朋友來看望我們,他就說:「心愛的親人們,我有什麼值得你們愛的地方,為什麼你們愛我這樣的人,以前我是多麼不懂得珍惜啊!」他對進去服侍他的僕人說:「我心愛的親人們,為什麼你們這樣服侍我,我配得上你們這樣服侍嗎?假如上帝開恩讓我活下去,那我會親自服侍你們,因為大家應該互相服侍。」媽媽聽了搖頭說:「我親愛的,你因為有病才這樣說。」他說:「媽媽,親愛的媽媽,既然不可能沒有主僕之分,那我就當我僕人的僕人,就像他們當我的僕人那樣。我還要告訴你,媽媽,我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在眾人面前都是有罪的,而我的罪孽比誰都大。」媽媽一聽甚至笑了,一面哭一面笑:「為什麼你在眾人面前比誰的罪孽都大?那是些殺人犯、強盜,你什麼時候做過這類壞事,以至於認為自己的罪孽比誰都大呢?」「媽媽,我的親媽媽,我的好媽媽(他突然喜歡說這些親熱的話),你要知道,每個人在眾人面前對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是有罪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給你解釋清楚,但是我深深地感覺到,確實是這樣的。以前我們生活,我們生氣,可怎麼就是一點也不懂得這個道理呢?」他每天醒過來的時候心情變得越來越激動,興奮,心中充滿了愛。醫生一來——那德國老頭艾森斯密特經常來——他就跟醫生開玩笑:「怎麼樣,大夫,我還能在這世界上再活一天吧?」「別說是一天,還能活好幾天呢,」醫生這樣回答,「還能再活幾個月、幾年呢。」「幹嗎要幾年、幾個月?」他大聲嚷道,「何必計算日子呢?一個人要體會全部幸福,一天時間就綽綽有餘了。我親愛的人們,我們幹嗎要爭吵、互相炫耀、彼此記仇呢?我們應該到花園裡,一起散步,遊玩,相親相愛,互相誇獎,互相親吻,感謝我們的生活。」母親送醫生到門口的時候,醫生悄悄地對她說:「您的兒子活不長了,他因為生了這種病神經有點失常了。」哥哥房間里的窗戶對著花園,我們家的花園綠陰如蓋,古木參天,樹上綻滿春芽,報春的鳥兒棲息在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對著他的窗戶一展歌喉。他看著這些小鳥,欣賞著它們美妙的歌聲,突然也請求它們饒恕:「上帝的小鳥,快活的小鳥,請你們也原諒我吧,因為我在你們面前也犯下了罪孽。」這話我們誰也不明白,可他高興得哭了。「是啊,這小鳥,這樹木,這草地,這天空,我周圍全是上帝的榮耀。只有我一個人生活在恥辱中,玷污了周圍的一切,完全沒有發現美和榮耀。」「你怎麼能把許多罪惡都歸到自己身上呢!」媽媽常常噙著眼淚對他說。「媽媽,親愛的好媽媽,我流淚是因為高興,而不是因為傷心。我真想向他們認錯,只是我無法向你解釋清楚,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愛它們。雖然我在眾人面前是有罪的,但是大家會原諒我的,這就是天堂。難道現在我不是在天堂里嗎?」
4.神秘的來訪者
年輕人,不要忘記祈禱。如果你的祈禱是真心誠意的,那麼你祈禱的時候每次都會有一種全新的感覺,而這新的感覺會包含著新的思想,這新的思想你以前不了解,但今後會使你振作起來的。你將會明白,祈禱就是一種教育。你還要記住,只要有可能,你每天都必須反覆誦禱:「主啊,願你寬恕所有今天向你祈禱的人。」因為每時每刻都有數以千計的人離開人世,他們的靈魂將來到主的面前。而其中許多人在悲傷和痛苦中告別塵世的時候,孤苦伶仃,默默無聞,沒有人去憐憫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否在這世界上存在過。但是你為他靈魂的安息所做的祈禱也許會從天涯海角傳到上帝那兒,儘管你根本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他那戰戰兢兢來到上帝面前的靈魂那時候將會深受感動,因為他感受到有人在為他祈禱,世界上還有愛他的人。上帝因此會更加慈悲地對待他們,因為連你也在憐憫他,那麼大慈大悲、充滿愛心的上帝就更加憐憫他了。上帝會看在你分上而寬恕他。
「你要記住,」他說,「記住我再次回到了你這兒。聽見沒有,你要記住!」

二、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生平(傳略),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根據他的自述編寫

我的朋友們,你們要向上帝祈求快樂。你們要像孩子,像天上的小鳥那樣快活。如果你們這樣做了,那麼人們的罪孽也不會使你們感到難堪,你們不要擔心人們的罪孽會幹擾你們,使事業無法完成。你們不要說:「罪孽是強大的,邪惡是強大的,惡劣的環境是強大的,而我們是孤立無援、軟弱無力的,惡劣的環境會吞噬我們,會妨礙善行義舉獲得成功。」孩子們,你們不要灰心喪氣!拯救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要振作起來,為人間的所有罪孽擔起責任。朋友,真的應該這樣做,因為只要你真心誠意地為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負起責任,那麼你馬上就會看到事情確實如此,你對人間的所有罪孽負有責任。而如果你把自己的懶惰和無能歸咎於他人,那麼結果你會產生撒旦般的驕傲,並且會埋怨上帝。至於撒旦的驕傲,我認為我們在人世間是難以理解的,所以很容易產生誤會,甚至沾染上這種傲氣,還自以為正在完成一件美好的事業。我們的天性中有許多最強烈的感情和衝動是我們在人間暫時還不可能真正理解的,因此你不要受迷惑,也不要認為這可以成為你自我辯解的理由,因為永恆的裁判只要求你對理解的事情負責,而不要求你對不理解的事情負責。這一點你自己將來會深信不疑的,因為到時候你會正確看待一切,不會再爭論不休了。我們在人世間的確像迷了路似的,要不是可貴的基督的形象在前面指引,那我們真的會完全迷失方向,遭到毀滅,就像當初人類在洪水面前一樣。人世間的許多東西我們還茫然無知,幸好上帝賜予了我們一種神秘而寶貴的感覺,那就是我們與另一個世界,與天國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繫,我們的思想和感情的根源不在這裏,而在另外一個世界。正因為如此,哲學家們才說事物的本質在人世間是無法理解的。上帝從另外的世界取來種子播撒到這個世界上,培育了自己的花園,長出了一切可以生長的東西,但他培育出來的東西全靠與另一個神秘世界具有密切聯繫的感覺而得以存在,獲得生命。如果你內心的這種感情淡薄了或者被扼殺了,那麼在你心中成長的一切也將隨之消亡。那時候你就會對生活感到冷漠,甚至仇視。我就是這樣考慮的。
「請您決定我的命運!」他吼道。
「真的嗎?」我拍手驚呼。「這麼一件小事居然會使您下這麼大的決心嗎?」
主啊,誰能否認人民中間也有罪孽?腐敗的邪火眼看著越燒越旺,每時每刻都在自上而下地蔓延。人民中間同樣出現了孤立的現象:富農和高利貸者應運而生,商人越來越希望得到別人的尊敬,雖然胸無點墨,卻硬要附庸風雅,因而對古老的習俗不屑一顧,甚至為先輩的信仰而感到羞愧,自己不過是忘了本的莊稼漢,卻偏要巴結王公貴族。老百姓染上了酗酒的惡習,已經難以自拔,對家庭、妻子甚至孩子十分殘忍,這全是酗酒造成的。在許多工廠里我甚至見過十來歲的孩子,他們面黃肌瘦,彎腰曲背,可是已經學會了放蕩。悶熱的廠房,喧鬧的機器,整天的工作,滿口的髒話,不停地喝酒,難道這是小孩子的靈魂所需要的嗎?他需要的是陽光,孩子的遊戲,普遍的楷模,以及對他哪怕是點滴的愛。這一切不應該繼續存在,修士們,也不應該再有折磨孩子的現象。你們應該挺身而出,趕快去宣講這個道理,要趕快。但上帝會拯救俄羅斯的。因為普通老百姓雖然已經腐化墮落,而且還會去干那些骯髒的罪惡勾當,但是他們畢竟知道,他們那些罪惡勾當受到上帝的詛咒,他們的行為是惡劣的,有罪的。所以我們的人民依然信仰真理,承認上帝,在痛哭流涕。可是上層人物就不同了。他們遵循科學,企圖只依靠理智來合理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不像從前那樣依靠基督,而且已經公開宣布不存在犯罪現象,也沒有罪孽。按照他們的觀點這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既然你心中沒有了上帝,那還有什麼罪行呢?在歐洲,人民已經用暴力反對富人,人民的領袖帶領他們到處殺人,並且教導他們說他們的憤怒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他們的憤怒是殘忍的,所以應該受到詛咒」。但上帝一定能拯救俄羅斯,就像以前多次拯救過的那樣。拯救來自人民,來自人民的信仰和馴順。各位神甫和師父,請你們珍惜人民的信仰。這不是幻想。我們偉大的人民身上這種崇高而真誠的品格使我終生都感到驚奇,我已經親眼目睹過,我可以親自作證。我已經見到過並且感到驚奇,雖然我們的人民罪孽深重,貧窮不堪,但我發現了他們這種品格。他們雖然做了兩百年的奴隸,但身上沒有奴性,他們的外表和舉止是自由的,沒有絲毫的心理羈絆。不記仇,不妒忌。「你有錢有勢,你有聰明的才智——那好吧,願上帝賜福給你。我尊敬你,但我知道自己也是人。我尊敬你但不嫉妒你,所以我在你面前也要顯示自己的人格。」其實,雖然他們嘴上不說(因為他們還不善於說這些),但他們就是這樣做的。我親眼看到了並且親身感受到了。你們信不信:我們俄國人越貧窮卑賤,這種高貴的真理在他們身上體現得越充分,因為他們中間那些有錢的富農和高利貸者大多數已經腐化墮落了,這主要是我們疏忽大意造成的!但上帝會拯救他的子民,因為俄羅斯的偉大就在於它的溫順。我希望能夠看到,而且現在彷彿已經清楚看到了我們的前景,因為將來必定會出現這樣的情形:即使我們那些最最荒淫無恥的富人在窮人面前最後也會為自己的富裕而感到羞愧,而窮人看到他們這樣謙恭自然也會表現出諒解,愉快地作出讓步並且用愛撫來回答他們莊嚴的羞愧。請你們相信,最後的結果肯定會這樣,因為現在就有這樣的趨勢。平等只存在於人的精神品質之中,這一點也只有我們才能理解。假如人與人彼此成了兄弟,那就會有博愛。在博愛產生之前,永遠無法公平合理地分配財富。只要我們保存基督的形象,那麼他就會像珍貴的金剛石那樣照耀整個世界……這一定會實現的,一定會實現的!
你要孜孜不倦地這樣做。如果晚上入睡前想起「我還沒有完成該做的事情」,那就應該馬上起床去完成。如果你周圍都是些兇狠而麻木的人,他們不願聽你的話,那你就要跪在他們面前,請求他們寬恕,因為他們不願聽你其實也是你的過錯。如果你無法跟那些兇狠的人說話,那就要忍氣吞聲,毫無怨言地替他們效勞,千萬不能失去希望。如果大家離開你或者用暴力驅逐你,那麼你獨自一人的時候應該跪下來親吻大地,用你的眼淚浸濕大地,大地由於你的眼淚會結出果實;雖然你一個人這樣做的時候誰也不會看見,誰也不會聽見。你要把你的信仰堅持到底,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誤入歧途,只有你一個人還在堅持自己的信仰,那麼你也應該獨自呈上自己的犧牲來讚美上帝。如果有你這樣的兩個人聚在一起,那就是一個完整世界,一個充滿愛心的世界,你們要熱烈地相互擁抱,要讚美上帝;因為雖然只有你們兩個人,但是你們昭示了上帝的真理。
我真想去擁抱他,吻他,可是我不敢這樣做——他的臉抽搐得厲害,目光中充滿了痛苦。他出去了。「主啊,他真的要這樣做了!」我立即跪在聖像前,含著眼淚替他向聖母,向救苦救難的聖母祈禱。我含著眼淚跪在那兒祈禱了約摸半個小時。時間已近深夜,將近十二點了。門突然開了,只見他又回來了。我驚訝不已。
他這是想起了昨天那快活的女信徒捐獻的六十戈比,那是要請他送給「比我還窮的女人」。這樣的捐款被信徒們看作一種自願承擔的懲罰,而且一定是憑自己勞動掙來的錢。長老在傍晚前就派波爾菲里把錢送給本地一個前不久遭了火災的女市民,那是個寡婦,帶著幾個孩子,遭了火災以後只能以乞討為生。波爾菲里趕緊向他彙報,說事情已經辦妥,而且把這筆錢交到她手裡的時候就像所吩咐的那樣,說是「一個不知姓名的女施主捐的」。
我很久都無法相信他的話,後來也不是一下子就相信的,直到他連續三天到我這裏把事情詳詳細細告訴我之後才相信的。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瘋了,後來才終於相信這是事實,但內心顯然感到極度的悲傷和驚訝。他犯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案。十四年前,他殺死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太太,她是個守寡的女地主,廣有財產,在我們城裡就有她的一幢私宅,她進城的時候就住在那裡。他深深地愛上了她,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愛慕之心,並且向她求婚。但是她的心已經另有所屬,她所愛的是一位出身高貴、地位顯赫的軍官。當時那軍官正在遠征,她期待著他不久就會回到她身邊。她拒絕了他的求婚,並且請求他不要再到她家來。從此他不再去找她,但是他熟悉她家,有一天夜裡他冒著被發覺的危險,膽大包天地從花園爬上屋頂,偷偷溜了進去。正如經常發生的那樣,凡是鋌而走險犯下的罪行反而容易得逞。他從天窗爬進閣樓,又順著閣樓的梯子來到下面她居住的房間里,因為他知道梯子下面那扇門由於僕人疏忽往往不上鎖。他指望這一次僕人也忘了上鎖,恰巧他就遇上了這種情況。他溜進主人的正房,摸著黑闖進了她那間亮著神燈的卧室。說來也是湊巧,她的兩名侍女沒有向主人稟報便偷偷溜出去參加本街鄰居家的命名日宴會了。其餘的男女僕人則睡在樓下的下房和廚房裡。他一見熟睡的意中人,不由得欲|火中燒,接著,一股渴望報復的嫉恨又牢牢佔據了他的心。他像喝醉了酒似的完全失去了理智,上前用匕首猛刺她的心窩,她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死了。然後他又狡猾地偽造現場,企圖嫁禍於僕人,故意拿走了她的錢包,從她枕頭底下取出鑰匙打開衣櫃,從中拿了幾樣東西,裝作是目不識丁的僕人乾的,只拿現錢,卻留下有價證券,專挑大的金器拿,卻忽略了那些貴重數十倍但體積較小的東西。隨手還拿了別的東西留作紀念——但這留待以後再說。幹完這件可怕的事之後,他又沿原路逃離了。無論是事發后的第二天,還是後來他一生中的任何時候,誰也沒有懷疑過他是真正的兇手!再說誰也不知道他愛過她,因為他的性格一向沉默寡言,不愛交談,沒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大家只認為他是死者的朋友,但關係不太密切,因為最近兩個星期他就根本沒去過她家。人們立即懷疑到了她的農奴僕人彼得身上。而許多情節又非常吻合,這就更加證實了懷疑是有根據的,因為這名僕人知道,而且女主人生前也沒隱瞞過,她準備把他送去當兵,因為她的農奴中間有一個當兵的名額。而他單身一人,品行又不太好,聽說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曾經在酒店裡惡狠狠地揚言要殺死她。就在她被害前兩天,他逃走了,躲在城裡某個秘密的地點。凶殺案發生的第二天,發現他爛醉如泥躺在城門外的大路上,口袋裡有一把匕首,右手的手掌上不知為什麼沾滿了血跡。他自己說血是從鼻子里流出來的,可大家都不相信他。兩名侍女承認自己曾經擅自出去赴宴,在她們回來前大門沒有上鎖。此外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跡象。於是這位無辜的僕人被抓了起來。他被逮捕並受到審訊,可是過了一個星期犯人恰巧得了熱病,昏迷后死在了醫院里。案子就這樣不了了之,大家把一切歸結為天命。所有的人,包括法官、上司和整個上流社會,一致認為死去的僕人就是兇犯。從此以後,懲罰就開始了。
如果你自己犯下了罪孽,為自己的罪孽或偶然的過失而痛心疾首,那麼你應該為另外一個人而高興,為另外一個恪守教規的人而高興,慶幸你自己雖然犯了罪,但他卻是個恪守教規的人,沒有犯過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