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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卷 阿廖沙

第三部

第一卷 阿廖沙

「第三日,在加利利的伽拿有娶親的筵席,」巴伊西神甫在誦讀,「耶穌的母親在那裡,耶穌和他的門徒也被請去赴宴。」
「天哪,這些事今天怎麼都湊到一塊兒來了。」她又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為什麼我見了你心裏那麼高興,阿廖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你問我,我也說不清楚。」
「這樣也好。」巴伊西神甫若有所思地說。「你就哭吧,這眼淚是基督賜給你的。」他充滿愛憐地離開阿廖沙的時候心裏暗暗說道:「你這些傷感的眼淚能使你的精神獲得撫慰,可以使你那可愛的心靈快活起來。」但他還是趕緊從阿廖沙身邊走開了,因為他覺得看著他那模樣說不定自己也會哭出來的。時間已經不早了,修道院的祈禱和悼念儀式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巴伊西神甫接替約瑟夫神甫在靈柩旁繼續讀福音書。但是還不到下午三點鐘,就發生了我在上一卷末尾提到的那件事。這件事我們大家都沒有料到,甚至與大家普遍的願望截然相反,因此我要再說一遍,有關這件事情的種種細節至今還栩栩如生地留在我們城裡和四郊的人們的記憶里。我本人在這裏還要補充一句:我幾乎不願意去回憶這件沸沸揚揚、令人迷惑、實際上卻是十分無聊、極其自然的事情,本來我完全可以把它從我的故事里刪去,隻字不提,但是它對我這部小說中雖然是未來的卻是最重要的主人公阿廖沙的心靈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影響,幾乎使他內心發生了轉折和激變,震撼並徹底鞏固了他的思想,促使他終生去追求一個明確的目標。
「佐西馬長老死了!」格魯申卡驚叫起來。「天哪,我還不知道!」她虔誠地畫了十字。「天哪,我這是在幹什麼呀,這會兒還坐在他腿上!」她驚恐地一躍而起,馬上從他膝頭跳下來,坐到沙發上。阿廖沙用驚訝的目光看了她很久,臉上的表情似乎變得明朗起來。
「他碰到了一件傷心事兒。沒給他加官晉爵。」拉基京悶聲悶氣地說。
「小姐,小姐,送信的人來了!」她氣喘吁吁地大聲說道,顯得非常興奮。「莫克羅耶的馬車接你來了,車夫季莫費駕著三套馬車,這會兒正在換新馬呢……信,信,小姐,這是給您的信!」
「昨天你的長老給你裝了彈藥,現在你就用長老的彈藥朝我身上亂放,阿廖沙,你這上帝的人。」拉基京惡狠狠地笑著說。
「你不是已經原諒了嗎?」阿廖沙笑著說。
「哎呀,拉基京,說實在的,這件事我都已經忘了。」阿廖沙大聲說道,「現在你自己提醒了我……」
「……酒用盡了,耶穌的母親對他說:他們沒有酒了……」阿廖沙矇矓中聽到了這句話。
「好了,別說空話了,現在談正經事。你今天吃飯了沒有?」
「哪能拒絕呢。」拉基京悶聲悶氣地說,顯然很不好意思,但又裝出大方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的窘迫。「這錢我能派大用場,世界上之所以有傻瓜,就是為了讓聰明人得到好處。」
阿廖沙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走了出去。院子里停著一輛四輪馬車,車夫正在卸馬,幾名僕人提著燈在來回奔忙。從敞開的大門外牽來三匹精壯的馬。阿廖沙和拉基京剛走下台階,格魯申卡卧室的一扇窗突然打開了,只聽得她用清脆的聲音朝阿廖沙背後喊道:
「這不是太肉麻了嗎!」拉基京譏諷說。「自己還坐到他腿上!他有傷心的事,可你呢?他起來造反了,反對他的上帝,還打算吃香腸呢……」
「他的長老昨天死了,神聖的佐西馬長老。」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擁抱大地,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迫不及待地要親吻它,巴不得吻遍整個大地。他一邊吻一邊哭,哭得淚流滿面,他瘋狂地發誓要愛它,永遠愛它。「用你喜悅的眼淚灑滿大地並且愛你的眼淚……」這句話在他心中迴響。他哭什麼呢?啊,他是因為狂喜而哭泣,他甚至為浩瀚無垠的天空中向他熠熠發亮的繁星而哭泣,而且對自己的瘋狂也並不感到羞愧。來自上帝的大千世界的無數條線索一下子在他心靈中匯聚起來,這顆心靈因為「與另一個世界相溝通」而戰慄不已。他渴望寬恕所有的人,寬恕萬事萬物,並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所有人,為萬事萬物而請求寬恕。「別人也會為我請求寬恕的」——這句話又在他心中回蕩。他越來越清晰而具體地感到,似乎有某種像這蒼穹一樣穩固而不可動搖的東西正在進入他的心靈,似乎有某種理想正在主宰他的頭腦——將要主宰一輩子,直到永遠。他倒地的時候還是個軟弱的青年,而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成了終生威武不屈的戰士,而這一點他是在這喜不自勝的時刻突然意識到並感覺到的。阿廖沙今後一輩子都永遠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時刻。「在那一刻有人走進了我的心靈。」後來他經常堅信不疑地這樣說。
阿廖沙抬起頭,坐了起來,背靠著樹。他沒有流淚,但滿臉的痛苦,目光噴射著怒火。不過他沒有看拉基京,而是望著旁邊。
「魔鬼走開!」說著立即朝修道室的四面牆壁和四個角落一一畫十字。陪同費拉蓬特神甫前來的人們一下子明白了他這個舉動的用意。他們知道,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是這樣的:坐下來說話之前總先要驅趕魔鬼。
「香檳拿來了!」拉基京大聲嚷道。「你太興奮了,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你失去了控制。你一杯酒喝下去準會興奮得要去跳舞。唉,他們連這種事也不會做。」他一邊仔細端詳香檳,一邊補充了一句。「老太婆在廚房裡就把酒斟好了,端出來的時候瓶子也沒蓋上,而且也沒有冰過。得了,將就著喝吧。」

四、加利利的伽拿

「我會出去的!」費拉蓬特神甫有點尷尬,但還是惡狠狠地說道。「就你們有學問!你們這些聰明人瞧不起我這大老粗。我到這兒來的時候沒什麼學問,到了這裏以後連原來知道的也忘了,是上帝親自保護了我這小人物,使我免遭你們這些飽學之士的欺負……」
她動作麻利地緊挨著阿廖沙坐到沙發上,用欣喜的目光打量著他。她確實非常高興,她沒撒謊。她兩眼放光,嘴上蕩漾著笑容,這是善意、快活的笑容。阿廖沙甚至沒有料到她會有這樣的笑容……在昨天之前他很少遇見她,在他印象中這個女人十分可怕,而昨天她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那些兇狠而狡猾的出格舉動曾使他感到異常震驚,而現在突然看到她跟昨天判若兩人。儘管苦惱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但他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了。她的言行舉止似乎與昨天大相徑庭:說話的時候昨天那種嬌嗲的腔調幾乎全沒有了,那種搔首弄姿裝腔作勢的樣子也不見了……一切都顯得那麼純潔、樸實,動作是那麼敏捷輕盈,充滿了信任感,但她的心情卻又十分緊張、亢奮。
「那完全是兩碼事。」
「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肯定會高興的……」他喃喃地說,接著又馬上沉默了。其實,他帶領阿廖沙上格魯申卡家完全不是為了讓她高興。他是個講實惠的人,凡是沒有好處的事情他是決不會做的。現在他就抱著雙重目的:第一是復讎,也就是想看一看「正人君子出醜」以及阿廖沙不可避免的「墮落」,「從聖徒變成罪人」。這些他都看到了,從中已經得到了樂趣。第二,他還有一個可以從物質上得到利益的目的,關於這一點將在下面談到。
「你匆匆忙忙地要上哪兒去?做彌撒的鐘聲響過了。」他問,但阿廖沙還是沒有回答。
「上格魯申卡家怎麼樣?你去嗎?」拉基京終於說了出來,由於緊張的期待而渾身在發抖。
「哎呀,我剛才聽漏了,我本來不想聽漏的,我很喜歡這一段:這是講加利利的伽拿,第一樁奇迹……啊,這是樁奇迹,這是件令人愉快的奇迹!耶穌第一次創造奇迹的時候,灑向人間的是歡樂,而不是痛苦,他增添了人間的歡樂……『凡愛人者必愛其歡樂……』這是已故長老經常不離口的一句話,也是他最重要的思想……沒有歡樂就無法生活,米佳說……是的,是米佳說的……凡是真實而美好的東西,始終充滿寬恕一切的精神——這也是他說的。」
「哎呀,是你嗎,拉基京?你把我嚇了一大跳,你和誰一起來了?你旁邊這位是誰?天哪,你把誰給我領來了!」她認出阿廖沙后驚叫起來。
「好了,現在她顧不上我們了!」拉基京嘟囔說,「咱們走吧,要不這女人又要大喊大叫了,她這樣哭哭啼啼的大喊大叫已經令我討厭了……」
「把香腸給我。」
「嘿,瞧你喜氣洋洋的……我還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過。你打扮得這樣漂亮就像要去參加舞會似的。」拉基京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他不會當長老的……他自己會拒絕的……他不會去為那些可惡的新花樣賣力……不會學他們的樣去干那種蠢事。」另一些人馬上表示擁護。很難想象這情形會鬧到什麼地步,恰巧這時候響起了教堂的鐘聲,召喚大家去做彌撒。大家紛紛開始畫十字。費拉蓬特神甫也從地上爬起來,一面畫著十字,一面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他嘴裏還在不停地喊叫,但已經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了。有些人跟著他走了,但人數很少,大多數人分散開忙著去做彌撒了。巴伊西神甫把誦讀福音書的事交給約瑟夫神甫,自己走下了台階,他沒有因為人們的騷動和狂呼亂叫而亂了方寸,但他的心情不知為什麼突然變得憂傷起來。他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停住腳步問自己:「怎麼會出現這種近乎絕望的憂鬱呢?」隨後他又馬上驚訝地發現,這種突如其來的憂傷顯然是由一個小小的原因引起的:原來他剛才在修道室門口騷動的人群里看到了阿廖沙。他想起自從剛才看到阿廖沙的那一刻起內心就感到一陣痛楚。「難道這年輕人在我心中佔有那麼重要的位置嗎?」他突然驚訝地問自己。這時候阿廖沙剛巧從他身邊走過,似乎忙著要到什麼地方去,但肯定不是去教堂。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阿廖沙馬上移開自己的目光,望著地下。巴伊西神甫根據他這副神色已經猜到他內心發生了巨大變化。
「我來幹什麼?你問這幹啥?你是怎樣信奉上帝的?」費拉蓬特神甫瘋瘋癲癲地大喊大叫。「我是來驅趕你們這裏的客人,那些可惡的魔鬼。我來看一看你們趁我不在的時候糾集了多少魔鬼。我要用樺樹笤帚把它們統統趕走!」
「不要怕他。他的威嚴令我們害怕,他的崇高令我們敬畏,但是他仁慈無比,由於愛,他的形象跟我們相似,他跟我們一起歡樂,為了不讓客人們掃興,他把水變成酒,他等待著新的客人,不停地召喚新的客人,萬世不息。你看,又添上了新酒,又端來了杯盤……」
「總不能平白無故地愛別人吧。你們倆給我做過什麼好事呢?」「你要無緣無故地愛別人,就像阿廖沙那樣。」
阿廖沙什麼也沒回答,彷彿根本沒聽到似的。他在拉基京身邊走得很快,好像急著要趕到哪兒去。他好像昏昏沉沉似的,只是機械地移動著腳步。拉基京好像被什麼東西突然扎了一下,好像有人用手指觸動了他的新傷口,剛才他帶領阿廖沙去見格魯申卡的時候,根本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最後的結局跟他的期望大相徑庭。
阿廖沙沒有回答。
「真是胡說八道!真是胡說八道!」窘迫的拉基京大聲說道。
「這話一點也不假。」拉基京突然又一本正經地插了一句。「阿廖沙,她的確怕你,怕你這小雛雞。」

二、那樣的時刻

阿廖沙一聲不吭。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他聽到了她的話「只要你說一聲——我就馬上下來」,但他沒回答,好像呆住了似的。然而他內心的感覺並非像坐在一旁用色迷迷的目光注視著他的拉基京所預料和想象的那樣。他內心的巨大悲傷吞沒了他心中可能產生的所有感覺,假如他此刻頭腦清醒的話,那自己也會明白,現在他穿著非常堅固的盔甲,足以抵擋任何誘惑和挑逗。不過話也要說回來,儘管他的心靈處於麻木狀態,儘管內心一直受到痛苦的折磨,但他對自己內心產生的一種新的奇怪的感覺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驚訝:這個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現在不僅沒有引起他的畏懼,而以前他腦海中偶爾閃過關於女人的遐想時總會產生這樣的恐懼感,現在的情況恰恰相反,這個他最害怕的女人坐在他腿上,摟著他,突然在他心中引起的卻完全是另一種出乎意料的感覺,一種異乎尋常的、極其純潔而強烈的好奇,已經沒有任何的擔憂,沒有任何的恐懼——這便是他現在最主要的感覺,也是不禁使他感到驚訝的原因。
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他難得從蜂房旁邊那間隱修木屋中出來,甚至很長時間不去教堂,大家都把他看成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對他相當寬容,並沒有用一般人都要遵守的規矩去約束他。不過說實話,大家這樣寬容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出於無奈,因為對他這樣一位日夜祈禱(甚至睡著了也跪在那裡)的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既然他本人不願意服從,那麼硬要用一般的規矩去約束他也未免有點說不過去。「他比我們大家神聖得多,他修行的難度遠遠超出教律的規定。至於不去教堂的事,那他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去,什麼時候不該去,他有自己的規矩。」教士們一定會這樣說。正是為了避免這類議論和疑惑,大家才對費拉蓬特神甫採取聽之任之的態度。眾所周知,費拉蓬特神甫很不喜歡佐西馬長老。現在有個消息突然傳到了他的隱修室:「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他的遺體提前腐爛了。」可以想見,最先告訴他這消息的人中間就有那位來自奧勃多爾、昨天拜訪過他、後來又嚇得逃走的修士。我在前面也已經提到過,堅定不移地站在靈柩旁誦讀福音書的巴伊西神甫雖然無法聽到和看到修道室外面的動靜,但他內心已經準確無誤地猜到了外面的大致情況,因為他對自己周圍的那些人了解得非常透徹。他沒有慌張,他在靜觀動態,毫無畏懼地密切注視著騷動將有什麼結局。其實,他心中早已有數。過道里突然傳來一陣異乎尋常的、顯然已經違反教規的喧鬧聲,這使他吃了一驚。門砰的一聲打開了,費拉蓬特神甫站在門口。前面已經提到過,現在從修道室里望出去也可以清楚看到在他背後,在門廊的台階下聚集了許多跟他一起來的教士,有些俗界人士也混跡其間。不過那些陪他一起來的人沒敢進修道室,也沒敢登上台階,只是站在那裡看費拉蓬特神甫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他們雖https://read.99csw.com然壯著膽子跟隨費拉蓬特神甫來了,但多少還有點擔憂地預感到他不是平白無故來的。費拉蓬特神甫在門口站定,舉起雙手。從他右胳臂下面恰巧可以看到來自奧勃多爾的客人那雙敏銳而好奇的眼睛正往這邊張望。他是唯一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心而跟隨費拉蓬特神甫登上台階的人。除他之外的其餘人都在房門砰的一聲打開的時候突然嚇得往後退縮了。費拉蓬特神甫舉起雙手,突然大喝一聲:
「你說是要驅趕魔鬼,說不定實際上是為它們幫忙。」巴伊西神甫毫無懼色地說。「誰能說自己『我是聖潔的』?你能說嗎,神甫?」
阿廖沙嘴唇發抖,呼吸急促。他停住不說了。
「親愛的,我也是他們再三邀請來的。」有一個很輕的聲音在他頭頂上說。「你為什麼躲在這裏,是不想讓別人看見嗎……你也到我們這兒來吧……」
「你怎麼在這兒,阿廖沙?難道你也……」他欲言又止,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他是想說:「難道你也到了這種地步嗎?」阿廖沙看都沒看他一眼,但拉基京根據他身體某些部位的動作立即猜到他聽見並明白了他的話。
「拉基京,對你來說他才是小雛雞,就是這麼回事……因為你沒有良心,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嗎,我打心眼裡愛他,就是這麼回事!你信不信,阿廖沙,我打心眼裡愛你?」
「什麼加官晉爵?」
「我真的想哭,真的想哭!」格魯申卡說。「他叫我姐姐,這我永遠不會忘記!不過有一點,拉基京,我雖然邪惡,但還是施捨了一根蔥。」
「要是你哥哥伊凡看到了準會大吃一驚的!順便告訴你,你哥哥伊凡今天早晨已經動身到莫斯科去了。這你知道嗎?」
「我沒有反對我的上帝,我只是『不能接受他創造的世界』。」阿廖沙苦笑著說。
巴伊西神甫認為「他可愛的孩子」還會回來的。他的判斷當然沒有錯,甚至把握了他內心世界的真實動向——雖然並不十分透徹,但畢竟非常敏銳。不過應該坦率地承認,現在我很難確切轉達我所喜愛的這位年輕主人公此時此刻的真實感受。這是他一生中非常奇特而迷茫的時刻。對於巴伊西神甫向阿廖沙提出的「難道你也跟那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起嗎?」這個問題,我當然可以斬釘截鐵地替他回答:「不,他沒有跟那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起。」不僅如此,甚至恰恰相反:正因為他信仰堅定,才會有這種迷茫。但是,畢竟有過迷茫,產生過迷茫,而且又是那樣地折磨著他。直到後來,過了許多年之後,阿廖沙還認為這令人傷心的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難受最不幸的日子之一。如果有人直截了當地問:「他內心產生這種煩惱和憂慮難道僅僅是因為長老的遺體沒有立即發生救治百病的奇效,反而提前腐爛的緣故嗎?」那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確實是這樣。」我只想請各位讀者不要急於嘲笑我這位年輕人純潔的心靈。至於我本人,那麼非但不打算替他請求原諒,或者因他年輕幼稚、讀書太少、缺乏經驗等等理由為他開脫,也許我要做的恰恰相反,我要堅決表明:我衷心佩服他心靈的本質。毫無疑問,有些年輕人能夠謹慎地對待內心的感受,已經善於表示溫和的愛,不再流露熾烈的愛。他們雖然頭腦冷靜,但對於這個年齡來說似乎過於謹慎,因而顯得有點庸俗。我承認,這類年輕人或許可以避免出現像我這位年輕人身上發生的情況。但是在某種情況下,一個人如果完全陶醉於某種激|情,哪怕是不夠理智的激|情,但純粹出於強烈的愛,那麼老實說要比無動於衷的人更值得尊敬。而在青年時代更加如此。因為過於冷靜謹慎的青年往往是靠不住,不值錢的——這是我的看法!也許聰明人馬上會喊叫起來:「總不至於讓每個年輕人都相信這種偏見吧,你那位青年未必是其他人效法的楷模。」對此我還是這樣回答:是的,我這位年輕人有信仰,他的信仰神聖而不可動搖,但我還是不想替他請求原諒。
「我對你說,我正在等一個消息,一個寶貴的消息,所以這兒現在根本不需要米佳。再說他本來就不相信我會到庫茲馬·庫茲米奇那兒,這我能預見到。也許他現在就待在自己家裡,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花園的後門口守著我。要是他守在那兒,就不會到這兒來了,這樣反而更好!至於庫茲馬·庫茲米奇那兒,我確實去過,還是米佳送我去的呢。我說要呆到半夜,讓他半夜裡一定來接我回家。他走了以後我在老頭兒家只呆了十來分鐘,馬上又回到了這兒。哎呀,我真害怕——我一路小跑,就怕遇見他。」
「那米佳現在怎麼辦——唉呀呀!他知道不知道呢?」
「好像她把你拯救了似的!」拉基京惡狠狠地笑了起來,「她本來打算把你吃了,這你知道嗎?」
佐西馬長老活著的時候確實發生過他說的那種事情。有一位教士老是夢見魔鬼,後來在大白天也見到魔鬼。他膽戰心驚地把這件事告訴了長老。長老建議他不停地祈禱並更加嚴格地持齋。但這樣做了還不見效,長老勸他繼續祈禱和持齋,同時還服用一種葯。當初許多人對此迷惑不解,紛紛搖頭,其中最突出的就數費拉蓬特神甫,因為有些好事之徒立即把長老在這特殊情況下採取的「特殊辦法」告訴了他。
「我去!」她突然大聲喊道。「我等了整整五年!再見了!再見了,阿廖沙,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你們走吧,走吧,你們現在都給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了!……格魯申卡要飛向新的生活……拉基京,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請你別記恨,也許我是在走向死亡!唉,我好像喝醉了酒似的!」
「那又怎麼樣,我就是愛他。」
「原來是這麼回事!為什麼停留在莫克羅耶?」
「我以前相信,現在還相信,我願意相信,而且今後還要相信,你還要我怎麼樣?」阿廖沙怒氣沖沖地吼道。
「你出去吧,神甫!」巴伊西神甫用命令的口吻說道。「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人是無法裁判的,也許我們現在在這裏看到的『指示』誰也無法理解,無論是你還是我,都理解不了。你走吧,神甫,不要再去激怒羊群了!」他聲色俱厲地重複了一遍。
「反正都一樣……上哪兒都行。」
這就是為什麼阿廖沙的心在滴血的原因。當然,這裏首要的原因還是他在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個人的形象如今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損害!即使我這位年輕人的抱怨是輕率而缺乏理智的,但我還要再三重申(我得預先承認我這樣做也許同樣是輕率的):在這樣的時刻我這位年輕人如此缺乏理智反而使我感到高興,因為一個人只要不是傻瓜,有朝一日總會變得有理智的。如果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時刻年輕人的心中還沒有愛,那什麼時候才會有愛呢?即使這樣,我也不想隱瞞在這不幸而迷茫的時刻在阿廖沙腦海中出現的某種奇怪的東西,雖然稍縱即逝,但畢竟出現過。這一閃而過的奇怪的東西就是縈繞在阿廖沙腦際的由昨天跟伊凡哥哥談話而引起的那種痛苦的印象。而且恰恰在這時候出現了!這倒不是說阿廖沙內心某種根本的或者說自發的信仰發生了動搖。他還一如既往地熱愛自己的上帝,毫不動搖地信奉上帝,雖然也曾情不自禁地抱怨過幾句。昨天跟伊凡哥哥談話引起的那種模糊、痛苦而憎惡的印象現在又突然在他心中活躍起來,而且越來越強烈地要冒出來。暮靄四合的時候,拉基京沿著林間小徑從隱修院到修道院去。突然,他發現阿廖沙趴在一棵樹底下,睡著了似的一動也不動。他上前喊他。
「現在閉起你的嘴,拉基京,下面我要說的話都不是說給你聽的。你給我坐到角落裡,別說話,你不愛我們,你別吱聲。」
「你還會回來的!」巴伊西神甫自言自語道,傷心而驚訝地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
「他對我說了些什麼,我不曉得,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但這些話說到我心坎里了,他把我的心兜底翻了過來……他是第一個可憐我的人,也只有他一個人可憐我,就是這麼回事!我的小天使啊,你為什麼不早些來呀!」她突然跪在他面前,彷彿發了瘋似的。「我一輩子都在期待像你這樣的人,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人來寬恕我。我早就相信像我這樣下賤的人也會有人愛的,而且也不單單是因為好色才愛我!……」
「真的已經原諒了他。」格魯申卡若有所思地說。「唉,我這心是多麼下賤啊!」她猛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舉起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酒杯砰的一聲碎了。她那微笑的臉上掠過一絲殘酷的陰影。
「看來這樣的機會來了。」他幸災樂禍地暗自想道,「我們一定要牢牢把握這個機會,這對我們太有用了。」
「你該吩咐她們把蠟燭拿來!」拉基京的口氣十分隨便,好像跟她十分熟悉,關係非常密切,甚至有權在她家發號施令似的。
「是不是要離開修道院?怎麼也不問一聲,不領受祝福就走了呢?」
他猛地一轉身,朝另一條路走去,把阿廖沙孤零零地扔在黑暗中。阿廖沙出了城,穿過田野向修道院走去。
「娶親?這是怎麼回事……娶親……」這想法像旋風似的在阿廖沙腦海里掠過。「她也有幸福……去赴宴了……不,她沒有帶刀子,沒有帶刀子……這不過是句『傷心話』……當然……傷心的話應該原諒,一定要原諒,傷心的話安慰心靈……不然人們太痛苦了。拉基京走進了死胡同,只要拉基京總是想著自己受到的委屈,他永遠只能走進死胡同……可是路呢……路又寬又直,像水晶般明亮,路的盡頭是太陽……啊?……在讀什麼?」
「他也沒資格嗎?那你幹嗎打扮得這麼漂亮?」拉基京挖苦她。
「現在你因為我剛才拿了二十五個盧布而『瞧不起』我了嗎?說我出賣了真正的朋友。可實際上你不是基督,我也不是猶大。」
說到最後她已經泣不成聲。窗子砰的一聲關上了。
他在門廊里也沒有停留,快步走下了台階。他那充滿喜悅的心靈渴望著自由,渴望著廣闊的天地。他頭頂上方的天穹廣漠寥廓,繁星點點。隱隱約約的銀河幻化成兩道光影從天頂一直綿延到地平線,清新、寂靜的黑夜籠罩著大地。教堂的白色屋頂和金黃色的塔尖在藍寶石般的夜空中閃閃發亮。房子周圍花壇里那些絢麗多姿的秋花在沉睡中等待天明。地上的寂靜似乎與天上的寂靜融為一體,人間的秘密與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廖沙站在那兒凝神細看。突然,他腳下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直挺挺地撲倒在地上。
格魯申卡站在房間中央慷慨激昂地說了起來,口氣中流露出歇斯底里的味道。
「不行,最好還是不喝吧!」他微微一笑。
「難道我沒巴結上嗎?」拉基京問,似乎感到有點委屈。
「百葉窗關了沒有,費妮婭?最好把窗帘也放下——就這樣!」說著她親自放下了窗帘。「不然他看到燈亮著就會立即闖進來的。阿廖沙,我今天真怕你哥哥米佳。」格魯申卡大聲說,顯然顯得慌張,但又幾乎帶著一份欣喜。
「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高興嗎?」拉基京冷笑著問。「前一陣你總不至於無緣無故地老纏著我:你一定要把他帶來,一定要把他帶來。你總有自己的目的吧?」
「什麼樣的蔥?見鬼,真的是發瘋了!」
「為什麼你今天這樣怕米佳?」拉基京問:「你好像向來是不怕他的,他都聽你的擺布。」
「什麼叫不能接受他的世界?」拉基京對他的回答略加考慮后說,「你胡說些什麼呀?」
「但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屋子變得越來越大……噢,對了……這是在娶親,辦喜筵……是的,當然是這樣,這裡有賓客,這裏坐著一對新人,還有嬉鬧的人們,還有……那位聰明的管筵席的人在哪兒?這人是誰?他是誰?這屋子又變大了……從大桌子後面站起來的那人是誰?怎麼……他也在這兒?他不是躺在棺材里嗎?……但他也在這兒……他站起來了,他看到我了,朝這兒走過來了……主啊!……」
「好!這就對了!這樣看來你真的造反了,動真格的了。我說,老弟,這件事根本用不到去多想。上我那兒去吧……我自己現在也真想喝點兒伏特加,我累壞了。伏特加恐怕你還不敢喝吧……或者也想喝一點兒?」
「你又懂得多少?」
阿廖沙看了他一眼,露出孩子般哭腫了的臉,但是一句話也沒說,立即轉過身,重新用雙手捂住臉。
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接著,她渾身的血液突然湧向頭部,兩頰通紅,像在燃燒似的。
「你瞧,阿廖沙,」格魯申卡轉身對著他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我這是對拉基京誇口說施捨了一根蔥,可決不敢在你面前誇口,我跟你說這件事另有用意。這是個寓言故事,而且是個很好的寓言故事。是我小時候聽瑪特廖娜,就是我現在的廚娘說的。這故事說的是:從前有一個很兇很兇的女人,後來她死了。她生前沒有做過一件好事。她給鬼抓去扔進了火海。守護她的天使站在那兒,心裏想:『我總得替她想出一件好事去報告上帝。』最後他終於想起來了,就對上帝說:她在菜園裡拔了一根蔥施捨給一個要飯的女人。上帝回答他說:你就把這根蔥伸到火海里,讓她抓住蔥從火海里爬出來,要是你能把她拉出火海,就讓她到天堂里來,要是那根蔥斷了,那女人只能留在火海里。守護天使跑去把那根蔥遞給她,說你抓住,我拉你出來。他開始小心地拉她,差不多快把她拉上來了,可這時候火海里的其他罪人看到有人拉她,就全部拉住她,想跟她一起上來。這個女人很兇很兇,她用腳踢他們,嘴裏說:『人家是在拉我,又不是拉你們,這根蔥是我的,又不是你們的。』她剛說完這句話,那根蔥馬上就斷了。那女人掉進火海,直到如今還在受煎熬。守護天使只好哭著走了。這就是那個寓言故事,阿廖沙,我都能講出來,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兇惡的女人。我在拉基京面前誇口說施捨過一根蔥,可對你就要換另一種說法:我這一輩子總共才施捨過一根蔥,我就做了這麼一件好事。阿廖沙,你也別誇我,別把我當好人,我是個惡人,很兇很兇的人,你再誇我就羞愧難當了。所以我老是纏著拉基京,要他把你帶來,還答應他事成之後給他二十五個盧布。別忙,拉基京,等一等!」她快步走到桌子跟前,打開抽屜,取出錢包,從中抽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
阿廖沙說不下去了,因為他激動得連氣都喘不過來。拉基京雖然滿肚子的怨氣,但還是驚奇地望著他。他從來沒有想到不聲不九-九-藏-書響的阿廖沙會發表這麼一大套議論。
「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喝了。」格魯申卡接茬說。「再說我本來就不想喝。拉基京,你一個人把這瓶酒都喝了吧。等阿廖沙喝了我才喝。」
眼前又是靈柩、敞開的窗戶,耳邊又響起平靜、莊重、悠揚的讀經聲,但阿廖沙不再去分辨在讀什麼了。說來也真奇怪,剛才他是跪在地上睡著的。現在醒過來的時候卻站在那兒。突然,他離開原地,跨了三大步就走到了靈柩跟前,連肩膀碰到了巴伊西神甫也渾然不覺。巴伊西神甫抬起頭朝他迅速看了一眼,但又立即把目光移開了,他知道這年輕人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阿廖沙朝那靈柩,朝那戴著綴有八角形十字架的修士帽、胸前放著聖像、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看了大約半分鐘。剛才他還聽到他的聲音,這聲音現在還縈繞在他耳邊,他還在仔細聆聽,還在期待著他繼續說下去……可是突然間他猛地一轉身,走出了修道室。

三、一根蔥

「不記得了……好像吃過了。」
說完,他自己也哭了起來。正在這時候,過道里傳來一陣響聲,有人走進了外室。格魯申卡驚恐萬分地一躍而起。費妮婭吵吵嚷嚷地跑了進來。
「說來話長,你也別問了。」
「怎麼,你改變了那個有罪的女人?」拉基京惡狠狠地嘲笑阿廖沙。「你使那個放蕩的女人改邪歸正了?你把附在她身上的七個魔鬼統統趕走了,是嗎?我們以前期待的奇迹都在這裏出現了!」
「我真不願意處在他那個位置!」拉基京嘟囔說。
「什麼天堂的門?」
「耶穌對她說:母親,我與你有什麼相干?我的時候還沒有到。他母親對僕人說:『他告訴你們什麼,你們就做什麼。』」
「以前嘛,我有另外的目的,可現在不同了,那些事情都過去了。現在我要招待你們好好吃一頓,就是這麼回事。現在我的心腸變軟了,拉基京。你也坐下,拉基京,幹嗎站著?你已經坐下來了嗎?我說嘛,拉基京總不會虧待自己的。你瞧,阿廖沙,他就坐在我們對面生氣呢:為什麼我沒在請你之前先請他坐下。唉,我的拉基京真愛生氣,太容易生氣了!」格魯申卡笑了。「你別生氣,拉基京,現在我心腸變軟了。阿廖沙,你為什麼坐在那兒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你怕我嗎?」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快活的嘲弄意味。
「你簡直像一個能言善辯的律師!你愛上她了,是不是?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我們這位吃素的人真的愛上你了,你把他征服了!」他無恥地笑著大聲喊道。
「你知道嗎,阿廖沙,」他那探究的目光死死盯著阿廖沙,完全被突然冒出來的一個新念頭迷住了,雖然他表面上還在笑,但顯然害怕公開說出這個突如其來的新的想法。他無論如何也沒法相信阿廖沙會有這種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情緒。「阿廖沙,你知道我們現在最好上哪兒去?」最後他終於用一種畏怯而討好的口氣說道。
「喲,瞧你這模樣!完全跟一般人那樣開始大喊大叫了。還說你是天使呢!阿廖沙,你真使我感到奇怪。你知道,這是我的心裡話。對這裏的一切我早就見怪不怪了。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有教養的人呢……」
「咳,你這不要臉的女人!阿廖沙,她在向你表示愛情呢!」
阿廖沙眯縫著眼久久地看著拉基京。突然,他目光中閃過一道亮光……但那不是對拉基京的怒火。
「這才是神聖的人!這才是虔誠的人!」人們已經無所顧忌地大聲喊道。「他才有資格當長老。」有些人惡狠狠地附和道。
格魯申卡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怎麼發臭了?你怎麼凈胡說八道!你是想說什麼難聽的話吧?閉上你的嘴,傻瓜。阿廖沙,你能讓我坐你腿上嗎?就這樣!」說著她一躍而起,嘻嘻哈哈地坐到了阿廖沙兩腿上,像一隻撒嬌的小貓,右手親熱地摟住他的脖子。「我要讓你快活起來,我敬畏上帝的小乖乖!你說實話,真允許我坐你腿上嗎?你不生氣嗎?只要你說一聲——我就馬上下來。」
「你不可能,拉基京,你永遠不可能處在他的位置。你只配給我做鞋子,拉基京,我就派你這個用場。你永遠沒有資格看到我這樣的人……也許連他也沒資格見我……」
「蠟燭……當然要點燈……費妮婭,快給他取蠟燭來……哎呀,你帶他來得不是時候!」她朝阿廖沙點了點頭,大聲說了一句。接著,她轉身對著鏡子,雙手迅速整理起辮子,顯得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司祭佐西馬長老的遺體準備按規定的儀式下葬。眾所周知,教士和隱修士死後遺體是不用洗的。《聖禮全書》上說:「凡教士升天後,由被選定的教士(即按規定擔任此責者)先用海綿在死者額頭、胸部、手足和膝蓋畫十字,再用熱水擦拭其軀體,無須其他手續。」這一切都由巴伊西神甫親自完成了。擦拭后還給他穿上修士服,外面再罩上修士長袍。長袍照例被稍稍剪開,形成十字狀。死者頭上戴修士帽,帽子上綴有八角形十字架。帽兜敞開著,死者臉部罩著一塊黑布。給他手裡置放了一尊救世主聖像。就這樣在黎明前把他入殮了——棺材是早已準備好的。靈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里,就是長老生前接待眾修士和俗人的那個大房間,停放一整天。死者的職務是司祭,所以理應由司祭和助理司祭為他誦讀福音書,而不是讚美詩。追薦儀式結束后,約瑟夫神甫立即開始誦讀福音書。巴伊西神甫準備在約瑟夫神甫之後親自為他誦讀一晝夜,但是眼下他正在和隱修院住持一起忙別的事,因為在修道院的修士中間以及從修道院的客舍和從城裡蜂擁而至的俗人中間,突然開始出現一種異乎尋常的、聞所未聞的,甚至「不合時宜的」激動而急切期待的情緒,而且這種情緒越來越激烈。住持和巴伊西神甫竭力安慰這些騷動不安的人們。天亮后,有些人竟然帶著病人尤其是有病的孩子從城裡陸續趕來。他們似乎特意在等待這個時刻,希望出現那種能夠祛除百病的力量,而且相信這種力量很快就會出現。直到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長老還在世的時候我們這裏的人就已經把他當做一位毫無疑問的偉大聖徒了。聞訊趕來的還遠不止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信徒們的這種期待心情表現得那麼強烈、直露和急切,幾乎成了一種要求。這在巴伊西神甫看來無疑是一種誘惑,儘管他對此早有預感,但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巴伊西神甫遇到那些激動異常的教士的時候,他甚至責怪他們說:「這樣迫不及待地期待發生一件偉大的奇迹是一種輕率的行為,只有俗人才會這樣,對我們來說是有失體面的。」但是大家都不聽他的,而巴伊西神甫也惴惴不安地覺察到了這一點。不過說實話,雖然他對這種過於急切的期待感到生氣,甚至認為是一種輕率的瞎起鬨,但是連他自己也在內心深處暗暗期待著與那些激動異常的人們所盼望的幾乎相同的東西,這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的。儘管如此,他遇到的某些人還是使他感到特別不愉快,由於某種預感,甚至引起了他的極大懷疑。比如他在那些把死者的修道室擠得水泄不通的人中間發現了拉基京和那位至今還滯留在這裏的奧勃多爾修士之後,心裏感到特別討厭(為此他馬上責備自己)。不知為什麼,巴伊西神甫突然認為他們兩人十分可疑,儘管值得懷疑的遠不止這兩個人。那位來自奧勃多爾修道院的客人在所有激動不安的人們中間顯得特別活躍,到處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一會兒問問這個,一會兒又去聽聽那個,一會兒又神秘兮兮地跟另一個人竊竊私語。他臉上的表情顯得特別急不可耐,甚至因為盼望的奇迹久久沒有出現而顯得有點惱火。至於拉基京,後來才知道他是受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特意委託,早就來到了修道室。這個生性善良軟弱的女人自己進不了修道室,因此她剛醒過來得知長老去世的消息之後,馬上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於是立即打發拉基京替她到修道室觀察動靜,並且及時用書面形式向她彙報那兒發生的一切,每隔半小時左右報告一次。拉基京在她眼裡是個篤信上帝的年輕人,他特別善於跟各種人打交道,只要他看準了某人對他多少有點用處,他就會湊上去跟他套近乎。這天天氣晴朗,許多前來祈禱的人擠在隱修院的墓地附近。這些墳墓散布在隱修院各處,但在隱修院的小教堂周圍最集中。巴伊西神甫在巡視隱修院的途中突然想起了阿廖沙,想起好久沒有見到他,幾乎從昨天晚上起就一直沒有見到他了。他剛想起阿廖沙,立即就在隱修院最遠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他正坐在柵欄旁邊一位去世已久、曾經以苦行著稱的修士的墓碑上。他背對著隱修院,臉朝著柵欄,好像故意躲在墓碑後面似的。巴伊西神甫走到他跟前,看到他雙手捂著臉在哭泣,雖然沒哭出聲音,但非常傷心,渾身都在抽搐。巴伊西神甫在他跟前站了一會兒。
信在她手裡,她一面喊,一面不停地在空中揮舞著。格魯申卡從她手裡奪過來,湊到燈光前看。這是一張便條,沒幾行字,她一下子就看完了。
阿廖沙回到修道院的時候,按照修道院平時的習慣,已經算是很晚了。看門人是從邊門放他進去的。時鐘已經敲過九點——經過一天的紛擾之後大家該休息和平靜下來了。阿廖沙小心地打開了門,走進長老的修道室——現在他的靈柩就停在裏面。除了巴伊西神甫和年輕的修士波爾菲里,修道室里沒別的人。巴伊西神甫孤零零地在靈柩邊誦讀福音書,而波爾菲里,因為昨天聽長老談話熬了一夜,今天又忙碌了一天,已經累得躺在另一間屋子的地板上熟睡。巴伊西神甫雖然聽到阿廖沙走了進來,但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阿廖沙進了門,轉身走到右面的角落裡,跪下來開始祈禱。他百感交集,但又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沒有哪一種感覺鮮明突出,恰恰相反,它們彼此傾軋,互相替代,彷彿在那裡悄悄地循環輪迴。然而阿廖沙的心裏卻甜滋滋的,說來也怪,他對此並不感到驚訝。他眼前又看到了這靈柩,看到了這個被蓋得嚴嚴實實的對他十分寶貴的死者,但內心再也沒有像今天早晨那樣撕心裂肺、痛苦不堪。他一進門就跪到靈柩跟前,像朝拜聖物一樣,但在他的頭腦和心靈中卻涌動著喜悅之情。修道室的一扇窗開著,空氣清新而涼爽。阿廖沙想:既然決定打開窗戶,那說明臭味變得更濃烈了。關於臭味的想法,雖然前不久使他感到可怕和丟臉,現在卻再也無法在他的內心勾起原來那種痛苦和憤慨。他開始輕輕地祈禱,但過了不久連他也感到自己幾乎在機械式地祈禱。各種想法的零碎片斷在他心裏閃過,像星星那樣閃爍,飄忽不定。但同時卻有一種完整、堅固、令人寬慰的東西主宰著他的心靈,這一點他自己也意識到了。有時候他滿懷激|情地祈禱起來,渴望表示感謝和愛……但是剛一開始祈禱,又突然走神了,想起了別的事情,忘記了祈禱,忘記了究竟是什麼東西打斷了祈禱。他想聽巴伊西神甫誦讀《聖經》,但他實在太疲倦了,便漸漸打起盹來……
「別哭了,親愛的孩子,別哭了,朋友。」他終於動情地勸說道。「你這是怎麼啦?你不應該哭,應該高興才對。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日子嗎?此時此刻他在哪裡?你只要想到這一點就會明白的!」
三天後他離開了修道院,這符合已故長老吩咐他「到俗界去生活」的遺言。
「你對舞會知道得還真不少!」
「聽說他要來了,不過沒那麼快吧?」
「我哪裡有這麼大的本領?」阿廖沙感動得微笑著回答說,俯身溫柔地拉住她的手。「我只是遞給你一根蔥,一根小小的蔥,僅此而已!……」
是的,他走過來了,他走到他面前了,這乾癟瘦小的老人,滿臉細小的皺紋,愉快而安詳地笑著。棺材已經不見了,他還是穿著昨天客人們聚集在那兒跟他談話時穿的那件衣服。他的臉全部露在外面,兩隻眼睛閃閃發亮。這是怎麼回事,也許他也是來喝喜酒的,也是應邀來參加加利利的伽拿的婚禮……
阿廖沙從地上站起來跟著拉基京走了。
「不是他,是別人,不要緊。」
「耶穌又說:『現在可以舀出來,送給管筵席的。』他們就送了去。管筵席的嘗了那水變的酒,並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只有舀水的僕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來。對他說:『人都是先擺上好酒,待客喝足了,才擺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怎麼回事?」
拉基京已經怒不可遏了。
「我幹嗎要愛你們?」拉基京帶著難以掩飾的惱恨頂了一句,他把二十五盧布的鈔票塞進口袋。當著阿廖沙的面這樣做,他確實感到不好意思。他原來指望事後再取報酬,不讓阿廖沙知道,所以現在惱羞成怒了。在此之前,他儘管受到格魯申卡的譏諷,但他認為最好還是別頂撞她,因為她對他擁有某種權威,可是現在他卻生氣了。
「你把我嚇壞了,拉基京,就是這麼回事。」格魯申卡面帶笑容地轉向阿廖沙。「你別怕我,親愛的阿廖沙。見到你太高興了,你是稀客,我沒想到你會來。拉基京,你可把我嚇了一大跳,我還以為是米佳闖了進來呢。你知道,剛才我騙了他,還硬逼他要相信我,可我對他撒了謊。我對他說,我要到我的老頭兒庫茲馬·庫茲米奇那兒去呆一個晚上,要幫他一起算賬,要一直算到半夜。我每星期都要到他那兒去一個晚上,幫他算賬。我們鎖上門,他打算盤,我在那兒幫他記賬——他只相信我一個人。米佳肯定以為我在那裡,可我卻躲在家裡——坐在這兒等一個消息。費妮婭怎麼放你們進來了!費妮婭!費妮婭!你快點到大門口去,開了門往周圍仔細看看上尉來了沒有?說不定他正躲在哪兒監視呢。我怕得要命。」
「總不能讓他在你這兒過夜吧?不過要是他願意——那就讓他留下吧!我一個人先走!」拉基京挖苦說。
「你打扮得這樣漂亮準備上哪兒呀?瞧你頭上這頂壓發帽多有趣!」
「我害怕……我不敢看……」阿廖沙輕輕地說。
「你別惹我生氣,拉基京,」格魯申卡趕緊接茬說。「完全是兩碼事。我對阿廖沙是另一種愛。說句實話,阿廖沙,以前我曾打過你的主意。要知道我是個下賤的女人,脾氣暴躁,不過有時候呢,阿廖沙,我把你當做自己的良心。我時常在想:『像我這樣的壞女人,他應該瞧不起我才對。』前天我離開那位小姐家的路上就這樣想過。我早就注意你了,阿廖沙。米佳也知道,我跟他說過。米佳也能理解。你信不信,阿廖沙,有時候我看著你九_九_藏_書都感到慚愧,為自己感到慚愧……我對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記得了……」
格魯申卡住在城裡最熱鬧的地段,就在廣場附近。她向商人莫羅佐夫的遺孀租了一間不大的木結構廂房。商人的房子很大,是用石頭建造的,兩層樓,房子已經陳舊,外觀也很不漂亮,裏面孤零零地住著年邁的女主人和她的兩位侄女,全是老處|女,也都上了歲數。她本來用不著把院子里的廂房租出去,她同意格魯申卡成為她家的房客(那還是四年前的事)純粹是為了討好自己的親戚、格魯申卡的公開庇護人商人薩姆索諾夫。據說那愛吃醋的老頭兒把自己「寵愛的女人」安排在莫羅佐娃家裡,原來的意圖是要藉助太太這雙敏銳的眼睛來監視新房客的行動。但是沒過多久,這雙敏銳的眼睛便顯得多餘了。結果她很少跟格魯申卡見面,最後竟完全放棄監視,不願再惹她討厭了。當然,自從老頭兒把這個畏怯害羞、苗條清瘦、憂鬱寡言的十八歲少女從省城送到這座房子里以後,至今已有四年了,情況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是我們城裡的人對這位姑娘的身世了解得不多,說法也不一致。儘管四年後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變成了一位「絕色美人」,引起了許多人的矚目,對她還是沒有更多的了解。只有一些傳聞,說她十七歲的時候受了某人的騙,好像是一位軍官,後來又很快被拋棄了。那軍官遠走高飛,到別處結了婚,而格魯申卡則陷入了屈辱和貧困的境地。據說,格魯申卡被老頭兒收留的時候確實窮得一無所有,但是她出生在一個正經的神職人員家庭,父親是教堂的候補執事,或者諸如此類的人物。想不到這個多愁善感、被人糟蹋、際遇可憐的孤女四年後居然出落成面色紅潤、體態豐腴的俄國式美人,一個潑辣果斷、高傲無恥的女人。她懂得用錢生財的奧秘,既吝嗇又謹慎,不管用正常的或者非正常的手段,反正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已經積聚了一筆小小的資產。有一點是人所共知的:格魯申卡這女人很難接近,除了那老頭兒,她的保護人之外,四年來還沒有一個男人敢誇口說已經博得了她的垂青。這是確鑿無疑的,因為試圖博取她青睞的獵艷者為數不少,尤其是最近的兩年更是趨之若鶩。但所有種種嘗試都是徒勞的,有些追求者由於這個性格剛強的女人斷然拒絕和冷嘲熱諷,最後不得不打起退堂鼓,甚至落得個可笑可恥的下場。大家還知道,這個年輕女人,尤其在最近一年,居然做起了所謂的「投機生意」。她在這方面還顯得頗有才能,以致後來許多人乾脆叫她「十足的猶太佬」。她倒是沒有放高利貸,但大家知道她有一段時間確實跟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合夥廉價收購期票,用十戈比買一盧布,然後再把這些期票賣出,一盧布賺十戈比。薩姆索諾夫有病,最近一年雙腳腫得無法動彈。他妻子已死,對幾個成年兒子十分「苛刻」,雖然腰纏萬貫,卻愛錢如命,毫無通融的餘地。起初他把格魯申卡緊緊拽在手裡,百般虐待她,正如一些尖刻的人所形容的那樣,「只給她吃素油」,但是到最後他還是被她控制在手裡。格魯申卡一方面求得了自身的解放,同時又使他無限相信她對他是忠貞不渝的。這個極其能幹的老頭兒(如今他早已去世)性格也很特別,主要是非常吝嗇,心腸硬得像石頭。雖然他被格魯申卡征服了,離了她簡直沒法活(最近兩年就是這樣),但還是不肯分給她一份較大的財產,哪怕她威脅說要徹底脫離他,他也決不改變初衷。不過他最後還是給了她一小筆錢。這件事傳出去以後,大家還是感到驚奇。他分給她七八千盧布的時候說:「你是個精明人,這筆錢你自己去處理吧,但我告訴你,除了每年照例付給你生活費之外,在我死前你再也不會從我手裡拿到一分錢,而且遺囑里也不會再分給你錢了。」他說到做到:他死後真的把全部財產留給了那幾個連他們的妻子兒女都被他一輩子當婢僕的兒子,遺囑里隻字未提格魯申卡。這些事大家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對於如何使用這筆私房錢」,他給格魯申卡出了不少主意,幫了她不少忙,教給她不少「路子」。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起先因為一筆偶然的「投機生意」跟格魯申卡有了往來,結果連他自己也沒料到會不顧一切地,甚至發瘋似的愛上了她。當時薩姆索諾夫老頭已經奄奄一息,但還在暗地裡對他大加嘲笑。需要指出的是,格魯申卡自從和老頭認識之後,始終對他十分坦率,甚至把心裡話都告訴他,他也許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最近,當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愛上了她之後,老頭卻不再嘲笑了。相反,有一次他神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勸格魯申卡說:「如果要在他們父子兩人中間選擇,那你應該選老頭子,但有個條件,那就是一定要讓那老東西娶你,至少預先要把一筆財產轉到你名下。你別跟那中尉攪到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這些話是那老色鬼親口對格魯申卡說的,那時候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快死了,而且作了這番勸告之後果然不出五個月就死了。順便還要說一句,雖然我們城裡很多人都知道卡拉馬佐夫父子倆為爭奪格魯申卡而鬧得不可開交,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對他們父子倆究竟抱什麼態度。就連格魯申卡的兩名女僕(那是在慘劇發生之後,而有關這次慘劇的詳細情況我們將在以後敘述)都在法庭上作證說,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接待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完全是出於害怕,他曾「威脅說要殺死她」。她有兩名女僕,一名是年邁的廚娘,還是從娘家帶來的,身體有病,耳朵幾乎聾了;另一名是廚娘的孫女,二十歲左右,年輕活潑,是格魯申卡的貼身侍女。格魯申卡的日子過得十分節儉,屋裡的陳設相當陳舊。她住的廂房共有三個房間,擺著房東的陳舊的紅木傢具,都是二十年代的老式樣。拉基京和阿廖沙走進她房裡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可房間里還沒點燈。格魯申卡獨自躺在客廳里的沙發上。這沙發又大又硬,樣子粗笨,仿紅木靠背,蒙在上面的皮子早已磨出了窟窿。她頭底下墊著兩隻從她床上搬來的白色鴨絨枕頭。她面朝天躺著,直挺挺地一動也不動,雙手枕在頭底下。她已經打扮好了,似乎在等什麼人,身上穿著黑綢長裙,頭上系著跟她十分般配的輕飄飄的花邊髮帶,肩上披著花邊頭巾,用一枚沉甸甸的金別針固定著。她確實在等一個人,躺在那兒顯得有些煩躁,臉色帶點蒼白,嘴唇和兩眼燃燒似的熠熠發亮,右腳尖在不停地敲打著沙發扶手。拉基京和阿廖沙一進去就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慌亂:從外屋已經聽到格魯申卡從沙發上跳起來,神色慌張地大聲問:「是誰?」年輕的女僕已經迎了出來,馬上向太太稟報說:
剛出現腐爛跡象的時候,單憑人們走進死者修道室時的那副神態就可以斷定他們為什麼而來。他們走進去站一會兒,又馬上出來向等在外面的人們證實這個消息。等待的人中間有的聽了傷心地搖頭,但也有的聽了簡直無法掩飾內心的喜悅,他們那種幸災樂禍的心情可以從他們充滿仇恨的目光中一覽無遺。而且沒有一個人去責備他們,也沒有人為死者說一句好話,這簡直令人納悶,因為忠於長老的人在修道室里畢竟占多數。很顯然,這是上帝本人讓這少數人暫時佔了上風。不久,來訪的俗人中間有些多少有點文化的人也像密探似的走進修道室。隱修院大門口聚集了許多普通老百姓,但進去的不多。毫無疑問,俗人潮水般湧向修道院是在三點鐘以後,是在這個富有迷惑力的消息傳開之後。那些原來今天也許不會來也不打算來的人,現在也特意趕來了。其中還有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表面上大家還算守規矩。巴伊西神甫臉色嚴肅,堅定而清晰地在繼續誦讀福音書,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雖然實際上他早已覺察到了某些異常情況。但是那些一開始很輕很輕,後來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放肆的說話聲現在也傳到了他耳朵里。「看來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巴伊西神甫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最先說出這句話的是一位世俗人士——一位上了年紀的本地官員,公認的虔誠教徒。他這句話實際上只是把教士之間的竊竊私語公開重複了一遍而已。教士們早已說出了這句放肆的話,更加糟糕的是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而且這股得意勁兒時刻在增長。過了不久,人們連起碼的禮節也不遵守了,似乎大家都覺得自己有權利加以破壞。「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有些教士起初還帶著惋惜的口氣說道。「他的軀體又瘦又小,皮包骨頭,哪來這種臭味呢?」另外一些人趕忙接著說:「那是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他們的意見沒有經過任何爭論就被大家接受了,因為他們指出,假如像一般的有罪之人死後自然而然地發出臭味,那也要過一段時間,不會那麼快,至少要過一晝夜。「那一位卻提前腐爛了」,這肯定是上帝之手在起作用,上帝要發出某種指示。這個意見令人信服。死者生前最喜歡的掌管圖書的司祭、敦厚老實的約瑟夫神甫反駁那些誹謗的人說,「不見得哪兒都是這樣看的」,正教沒有規定虔誠的教徒死後不能腐爛,這隻是一種意見而已,即使最正統的正教國家,譬如說在阿索斯,人們對屍體腐爛發臭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他們認為靈魂得救的人享受榮耀的主要標誌不在於屍體不會腐爛發臭,而在於骸骨的顏色。「如果屍骨在地里埋了多年甚至腐爛之後變得像蠟一樣黃,那才是上帝將榮耀賜予虔誠的教徒的主要標誌。如果骸骨沒有發黃,反而變黑了,那說明上帝沒有賜予他這份榮耀。」「阿索斯的情況就是這樣。而偉大的阿索斯自古以來都是正教保存得最完美最純潔的地方。」——約瑟夫神甫最後說道。但是這位敦厚老實的神甫說的這番話並沒有發生任何作用,反而遭到了譏笑。「這是迂腐之見和標新立異,別聽他那一套。」教士們彼此這樣議論。「我們這裏還是照老規矩,現在各種新花樣層出不窮,難道我們都要加以模仿嗎?」另外一些教士補充說。「我們這裏德行高尚的神甫並不比他們少。他們受土耳其人控制,什麼事都忘本了。他們的正教早就亂套了,教堂里連鍾也沒有了。」那些最愛嘲諷的人也來添油加醋地說。約瑟夫神甫傷心地走開了,再說他表明自己意見的態度也不那麼堅決,似乎缺乏自信。但他惴惴不安地發現,情況變得非常不成體統,甚至囂張的氣焰也開始抬頭,所有理智的聲音在約瑟夫神甫之後也漸漸沉默了。事情居然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以致所有熱愛已故長老並且誠心誠意支持建立長老制的人不知為什麼一個個突然顯得非常心虛,互相遇見的時候彼此只是偷偷地看一看對方的臉。那些把長老制當做別出心裁的新花樣而竭力加以反對的人一個個都顯得趾高氣揚。「瓦爾索諾菲長老死後不但沒有發出臭味,反而透出陣陣幽香。」他們幸災樂禍地提醒說。「那不是長老制的功勞,而是因為他非常虔誠。」接著,各種各樣的責備甚至譴責的話紛紛落到屍骨未寒的長老頭上。「他的佈道是不對的,說什麼生活是巨大的樂趣,而不是含淚的馴順。」有些糊塗人這樣說。「他按照流行的時髦方式信奉上帝,不承認真的存在地獄之火。」另一些更加糊塗的人附和道。「他不嚴格守齋,隨意吃甜食,喝茶的時候吃櫻桃醬,而且還特別愛吃。太太們經常給他送櫻桃醬。一個苦行的修士能這樣喝茶嗎?」有些嫉妒他的人這樣說。「他態度傲慢,」那些最最幸災樂禍的人刻薄地回憶道,「自以為是聖徒,人們向他頂禮膜拜,而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濫用懺悔禮。」反對長老制最激烈的人惡狠狠地補充說。就是輩分最大、最循規蹈矩的教士、真心誠意的持齋者和緘默者中間也有人這樣說。他們在長老生前保持沉默,現在卻大放厥詞。這是十分可怕的,因為他們的話對那些思想尚未定型的年輕教士產生了強烈影響。那位來自奧勃多爾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小修士聽了這些話唉聲嘆氣地直搖頭。「是啊,費拉蓬特神甫昨天的指責顯然是有道理的。」他心裏在想。正巧這時候費拉蓬特神甫走了過來,他好像是故意來加深人們的印象。
阿廖沙只覺得內心有什麼東西在燃燒,渾身被什麼東西塞得滿滿的,感到發脹發疼,欣喜的眼淚從心中奔涌而出……他伸出雙手,驚叫一聲,醒了……
「米沙,」他說,「你別生氣。你受了她的委屈,但不要生氣。你剛才聽到她的話了嗎?對人的心靈不能要求過高,應該寬容些……」
「好!好極了,老弟!」拉基京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管怎麼說,喝伏特加也好,吃香腸也好,反正都是好事情,挺帶勁兒的,千萬不能錯過機會。咱們走吧!」
「什麼人也沒有,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剛才我朝四下里張望過了,我還隨時從鎖眼裡往外看看,我自己也害怕得發抖。」
阿廖沙站住了,惶惑地看了看巴伊西神甫,但又立即把目光移開,望著地下。他側著身子站在那兒,沒有轉過身對著問話的人。巴伊西神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香檳酒是難得喝到的。」他咂著嘴說。「來吧,阿廖沙,端起酒杯露一手,我們為什麼乾杯?為進天堂的門好不好?格魯申卡,你也端起杯子,為進天堂的門干一杯。」
她端起酒杯,阿廖沙也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小口,又把酒杯放下了。
「『耶穌對僕人說:把缸倒滿了水,他們就倒滿了,直到缸口。』」
「我是不潔的,我並不神聖,我不會坐到椅子上同偶像似的讓人頂禮膜拜!」費拉蓬特神甫又大聲吼叫起來。「現在有人在破壞神聖的信仰。死去的這個人,你們的聖者,」他轉身對著人群,用手指著靈柩,「他不承認有魔鬼,他給人吃驅鬼的葯,所以你們這裏魔鬼多得像牆角里的蜘蛛。現在他自己腐爛發臭了。我們看出這是上帝的偉大指示。」
「他怎麼愛你啦?他向你表示什麼啦,居然讓你這樣心醉神迷?」
「她這是怎麼啦?」拉基京一面拉著阿廖沙走進客廳,一面嘟囔著說。格魯申卡站在沙發旁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一綹濃密的深棕色頭髮突然從髮帶中掉下來落在她的左肩上,但是她未加註意,也沒有去整理,只顧盯著來客看,想認出他們是誰。
「剛才還誇海口呢!」拉基京叫道。
格魯申卡從靠墊上抬起頭,看了看阿廖沙,她那因為淚水漣漣而顯得有些浮腫的臉上閃耀著動人的笑容。
「我的上帝贏了!基督打敗了落日!」他雙手指著落日拚命喊道。接著,又把臉貼在九*九*藏*書地上,張開雙臂放聲大哭,哭得像小孩那樣渾身哆嗦。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向他奔去,發出一陣陣驚叫或陪著他一起號啕大哭……大家都像發了瘋似的。

一、腐臭的氣味

「我知道。」阿廖沙無動於衷地說。這時候他腦海中突然閃過德米特里大哥的形象,但只是一閃而過,雖然這使他想起了什麼,想起了某一件刻不容緩的急事,想起某種義務和可怕的責任,但並未給他留下任何印象,沒有深入到他心坎里,反而立刻從腦海里消失了,徹底忘記了。事後過了好久,阿廖沙還常常想起這件事。
「你別嘲笑我的打扮,拉基京,你還不完全知道我這顆心!只要我願意,我就把這衣服撕了,馬上就撕,現在就撕。」她大聲嚷道。「拉基京,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打扮!也許我要走到他面前對他說:『你以前見過我這樣漂亮嗎?見過沒有?』當初他拋棄我的時候我才十七歲,瘦得像癆病鬼,動不動就哭鼻子。現在我要坐到他身邊引誘他,逗得他火燒火燎的,我要對他說:『你看我現在多漂亮!但沒你的份,親愛的先生。肉到了嘴邊,但你吃不著!』我這樣打扮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拉基京。」格魯申卡最後惡狠狠地笑著說。「阿廖沙,我這個人脾氣暴,性子烈。我可以撕了我這身衣服,把自己弄成殘廢,毀壞自己漂亮的容貌,燒壞自己的臉蛋,用刀子割幾條,然後去討飯。我不願意的話,我現在哪兒也不去,誰也不去找,要是我願意,明天可以把庫茲馬給我的東西,給我的錢,統統還給他,我自己一輩子就去打零工!……你以為我做不到嗎,拉基京?我沒有這個膽量嗎?我做得到,一定做得到。我可以立即做到,只是別惹我光火……那傢伙我也可以把他趕走,羞辱他一番,不讓他見我!」
「真的還欠著債呢。阿廖沙,我答應過他,要是他把你帶來,首先要請他喝香檳酒。開香檳吧,我也喝!費妮婭,費妮婭,給我們拿香檳來,就是米佳留下的那一瓶,快去。我雖然吝惜,但一瓶還是要給的,不是給你,拉基京,你是個爛蘑菇,而他是大公爵!雖然我的心思現在不在這兒,但我無論如何要陪你們喝一杯,我真想放鬆一下!」
「難道你也受到了誘惑?」巴伊西神甫突然大聲說道。「難道你也跟這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到一起了嗎?」他傷心地補充了一句。
「別煩我!」阿廖沙突然說道,目光依然沒有看他,無力地揮了揮手。
「明天要為他唱美妙的頌詩《扶助者和保護者》,可等到我咽氣了,只給我唱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多麼甜蜜》。」他噙著眼淚委屈地說,「你們驕傲得很,誰也瞧不起!」他突然發瘋似的吼叫起來,又揮了揮手,迅速轉過身,快步走下台階。在下面等待他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些人立即跟著他走了,有些人還遲疑不決,因為修道室的門還敞開著,而巴伊西神甫也在費拉蓬特之後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觀察。情緒激動異常的老人還不肯罷休,又鬧出了一個新花樣:走出二十來步后又轉身對著日落的方向,雙手舉過頭頂,突然像被人砍倒似的,「啪」的一聲趴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道:
「那麼軍官呢?那來自莫克羅耶的好消息呢?」
「操心越多,老得越快。」
「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該吃點東西了。看著你都讓人覺得可憐。昨天晚上又一夜沒睡,我聽說你們在聚會。接下來又發生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大概你只吃過一小片聖餐麵包。我口袋裡倒有香腸,是從城裡帶來的,以防萬一,可你又不吃香腸……」
「該走了,」他說,「時候不早了,修道院要不讓進了。」
格魯申卡說出了這句「傷心話」,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沒等說完就雙手掩面,撲到沙發的靠墊上,像小孩似的號啕大哭起來。阿廖沙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拉基京面前。
「你這些話太輕率了,神甫!」巴伊西神甫也提高了嗓門。「我對你的持齋和苦行十分欽佩,可你這些話太輕率了,好像是俗界中幼稚輕狂的少年說的。你給我出去,神甫,我命令你出去!」巴伊西神甫最後大聲喊道。
「別說了,拉基京!」格魯申卡突然跳起來。「你們倆都別說了。現在讓我全說出來吧:阿廖沙,你別說了,因為你這些話使我慚愧,因為我是個邪惡的女人,心地並不善良——我就是這樣的人。拉基京,你也給我閉嘴,因為你在撒謊。我原來確實有過卑鄙的想法,準備把他吃了,可現在你是在撒謊,現在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以後我再也不希望聽到你這樣說了,拉基京!」格魯申卡異常激動地說出了這番話。「咳,你們都發瘋了!」拉基京尖叫著說,驚訝地打量著他們倆。「兩個都是瘋子,我好像進了瘋人院。你們倆多愁善感,還互相影響,簡直都快要哭出來了!」
費妮婭端著盤子走進來,把手裡的盤子放到桌子上,盤子里放著一瓶打開的香檳酒和三隻斟滿酒的杯子。
「就做什麼……賜予窮人歡樂,賜予很窮的人們歡樂……既然在娶親的筵席上酒也不夠喝,那當然是窮人……歷史學家說,格尼薩萊斯湖沿岸及附近地區當時居住著一些最貧窮的人,要多窮有多窮……現在在場的另一個偉大的人——他的母親——的那一顆偉大的心知道,他的降臨並不是單單為了完成自己偉大而可怕的業績,他的心也能體驗那些愚昧憨厚,親切地邀請他參加寒磣婚宴的人們那種天真無邪的歡樂。『我的時候還沒有到。』他帶著安詳的微笑說(他準是對她溫順地笑了一下)……他降臨人間難道真的是為了使窮人的婚宴上增添一些酒嗎?他是遵照她的請求去做這些事的……啊,他又在誦讀了。」
「他怎麼會知道!一點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準會殺了我。現在我也根本不怕了,現在不怕他動刀子。閉上你的嘴,拉基京,別跟我提起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他讓我的心都碎了。現在我一點也不願去想這件事。我只願想阿廖沙,看著阿廖沙……你儘管笑我好了,親愛的,你得樂一樂,你笑我傻吧,笑我瞎樂觀吧……你笑了,真的笑了!你的目光也顯得溫柔了。你知道嗎,阿廖沙,我一直在想,你一定為了前天的事,為了那位小姐在生我的氣。當時我真像條瘋狗……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也好,既是壞事,又是好事。」格魯申卡若有所思地突然笑了笑,在她的笑容里突然掠過一絲殘酷的影子。「據米佳說,她叫嚷著『該用鞭子抽她!』那天我把她氣壞了。她叫我去,想制服我,用巧克力哄我……是的,發生了這樣的事也好。」她又笑了笑。「我就怕你生氣……」
「噢,不是秘密,這你自己也知道的。」格魯申卡心事重重地說,她把臉轉向拉基京,身體稍稍離開阿廖沙,雖然還繼續坐在阿廖沙腿上,摟著他的脖子。「那軍官要來了,拉基京,我那軍官要來了!」
「給我閉嘴,你這混蛋。」格魯申卡憤怒地對他吼道。「他來跟我說的這些話你就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哼!」拉基京笑著說。「捅了你米佳哥哥一刀,還要讓他記住一輩子。真是殺人不見血!」
「別說了,拉基京。」阿廖沙滿心痛苦地說。
「你要飛到哪兒去啊?」
「拉基京,」他突然態度堅決地大聲說,「你別嘲弄我,說我起來反對我的上帝。我不想跟你結什麼仇,所以請你也客氣點。我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那是你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所以你沒有資格評判我。你最好還是看看她吧:你不是看到了她是怎樣寬恕我的嗎?我到這兒原來以為會遇到一顆邪惡的心靈——那是非常吸引我的,因為當時我自己也懷著卑鄙邪惡的心理,結果遇見的卻是一位真誠的姐姐,找到了無價之寶——一顆充滿愛的心靈……她立即寬恕了我……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我說的是你,你一下子就使我的靈魂復活了。」
阿廖沙依然彷彿沒聽見似的,拉基京按捺不住了。
「你知道嗎,我已經找了你兩個小時了。你突然從那裡消失了。你在這裏幹什麼?你犯什麼傻勁?你倒是看一看我呀……」
「得了吧,親愛的。真是活見鬼了。這種事現在連十三歲的學生也不會相信的。不過嘛,鬼知道……原來你這是在生你上帝的氣呀,你想造反了,因為沒有給你陞官,節日里也沒有給你發勳章!唉,你們這些人也真是!」
「你給我閉嘴,拉基京,你什麼也不懂!往後再也不許你對我稱『你』,我不允許你這樣,你憑什麼這樣放肆!給我坐一邊去,閉上嘴,就像我的僕人那樣。現在,阿廖沙,我只對你一個人說我的心裡話,讓你看清我是個多麼可惡的畜生!我這話不是對拉基京說的,而是對你說的。我想害你,阿廖沙,這是真的,我已經完全打定了主意。甚至用錢收買拉基京,讓他把你帶來。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阿廖沙,你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你一直在迴避我,就是打我身邊經過也低著頭,可是到現在為止我已經觀察了你一百遍,向所有的人打聽你的情況,你的面容已經深深地留在我的心中。我想:『他瞧不起我,連看都不想看一眼。』到最後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幹嗎要怕這樣一個孩子?我要把他整個兒一口吞下去,然後再盡情地譏笑一番。我簡直氣壞了。你信不信,這裏的人誰也不敢打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的壞主意,連想也不敢想,我只有老頭一個人,只跟他在一起,賣給了他,撒旦把我們結合在一起,除了他,再也沒有別的人。但是我一看到你就打定主意:非把他吃了不可,吃了他,再嘲笑一番。你瞧我真是條母狗,可你卻叫我姐姐!現在那個欺負我的人又來了,現在我坐在這裏等他的消息,你知道那個欺負我的傢伙在我心中是什麼角色嗎?五年前庫茲馬把我帶到這裏的時候,我也常常這樣坐著,躲開人們,不讓他們看到我,聽到我的聲音,當時我人很瘦,傻乎乎地坐在那裡直哭,整夜整夜地不睡覺,心裏想:現在他在哪兒,這個欺負我的傢伙?一定在跟別的女人一起取笑我,我只要見到他,什麼時候遇到他,就一定要報復他,狠狠報復他!夜裡,我在黑暗中趴在枕頭上痛哭,翻來覆去地想,故意折磨自己的心,使內心充滿仇恨。『我要報復,狠狠地報復!』我在黑暗中往往會這樣大喊大叫起來。接著又突然想到自己對他毫無辦法,而他卻正在嘲笑我,甚至完全把我忘了,一點不放在心上,我就從床上滾下來趴在地上,無可奈何地流淚痛哭,渾身哆嗦,直到天明。早晨起來,我比母狗還凶,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都一口吞下去。後來你猜怎麼著,我開始一點一滴積攢錢,變得冷酷無情,人發胖了——你大概以為也變得聰明了,是不是?不,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全世界沒有人能看到或者知道,天一黑我就像五年前的那個黃毛丫頭那樣躺在那兒恨得咬牙切齒,整夜哭泣。我一直在想:我要報復他,狠狠報復他!我剛才說的你都聽見了嗎?好了,現在你該理解我的心情了:一個月之前我居然收到了這封信,說他又要來了,他死了妻子,想跟我見個面。天哪,當時我連氣都喘不過來了,突然想:他一來只要向我吹一聲口哨,叫一聲,我馬上會像一隻挨了打的小狗,搖尾乞憐地爬到他面前!我這麼想著,可連自己也懷疑起來,我到底是不是個下賤的女人?到底會不會去見他?這整整一個月來,我特別恨自己,脾氣變得比五個月之前更壞了。現在你明白了吧,阿廖沙,我是個多麼兇狠狂暴的女人,我把實情都告訴你了!我跟米佳鬧著玩,就是為了不去找那個人。你給我閉嘴,拉基京,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我不是跟你說話。剛才你們沒來之前,我躺在這兒一面等消息,一面在考慮,在決定我的整個命運。我不說你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心裏在想些什麼。阿廖沙,你要告訴你那位小姐,叫她別為前天的事生氣!……全世界誰也不知道我現在的心情,而且也沒法知道……所以今天我到那兒去的時候可能會帶一把刀子,但我還沒有最後決定……」
「你哥哥伊凡有兩次說我是個『平庸的自由主義大草包』。有一次你也忍不住暗示我是個『不誠實的人』……就算是吧!現在我倒要看一看你們的能耐和誠實。」這最後一句話拉基京是自言自語悄悄說的。「去他的!你聽我說,」他又大聲嚷道,「我們繞過修道院,沿小路直接上城裡去……嗯,我還打算順路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去一次。你想:我把這裏發生的事情都寫信告訴了她,她馬上給我回了張便條,是用鉛筆寫的——這位太太特別喜歡寫便條——說她怎麼也沒料到像佐西馬長老這樣令人尊敬的人會做出這樣的行為,她確實寫了行為這兩個字。看來她也生氣了。唉,你們這些人啊!等一等!」他突然叫了起來,停住了腳步,並且抓住阿廖沙的肩膀,讓他也站住了。
阿廖沙懷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心情說了這些話。他感到非說出來不可,於是對拉基京說了。假如拉基京不在場,那他也會獨自一個人喊叫的。但拉基京嘲笑地看了他一眼,阿廖沙便馬上不再說下去了。
「收下吧,拉基京,這是欠你的債,總不至於拒絕吧,這是你自己要求的。」說著她把鈔票扔給他。
現在言歸正傳。還在天亮之前,長老的遺體經過入殮前的一番整飾後放進了棺材,然後移到了第一個房間,也就是原先的接待室。這時候守在靈柩旁邊的人們中間產生了一個問題:要不要打開房間里的窗戶?但是這個不知由誰在無意間隨便提出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而且幾乎沒有被人注意。即使有幾個在場的人注意到了,那也只是在心裏暗自琢磨:期待這樣一位死者的遺體腐爛發臭,這簡直荒唐至極,對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如此缺乏信仰如此輕率只能表示惋惜——如果不是輕蔑的話。因為大家所期待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可是晌午後不久,就開始出現某種跡象。起先是進進出出的那些人覺察到了這種跡象。但他們也只是在心裏嘀咕,不敢把自己正在形成的想法告訴別人。但是到了下午三點鐘,那跡象已經相當明顯,簡直難以否定了。因此這消息一下子傳遍了整個隱修院,傳到了所有前來朝拜的人的耳朵里,接著又傳到了修道院,使修道院里的人都感到十分驚訝,最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又傳到了城裡,令城裡所有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激動萬分。不信教的人聽了不禁喜形於色,而有些信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高興,因為「人們看到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會幸災樂禍的」,就像長老本人在一次訓導中說過的那樣。事情是這樣的:從棺材里漸漸發出陣陣腐爛的氣息,而且越來越明顯,到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已經變得十分強烈而且越來越難聞了。這件事甚至是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間也立即引起了一種明目張胆的在別的場合絕對不可能出現的誘惑,這在我們修道院的歷史上是前https://read•99csw•com所未有的,甚至是很難想象的。直到許多年之後,有些通情達理的教士回想起這一天的種種細節的時候,對於這種迷惑居然會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以至還不免感到驚訝和后怕。因為在這之前也有敬畏上帝的長老、十分虔誠的教士(他們的虔誠是有目共睹的)去世,從他們簡樸的棺材里也自然而然地曾經發出腐爛的氣息,如同所有的遺體一樣,但也並沒有引起什麼迷惑,甚至沒有引起任何小小的騷動。誠然,從前我們這裏也曾有過這樣一些人,據說他們的遺體沒有腐爛,修道院里的人們對此還記憶猶新,並且對教士們產生了神秘的影響,在他們的頭腦里這似乎成了一件偉大的奇迹,成了一種約言,預示著他們的墳塋將獲得更大的名望,而且遵照上帝的意願,這樣的時候一定會來到的。人們念念不忘的是那位活到一百零五歲的約伯長老,著名的苦行者、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他早在本世紀初就已經去世,但人們還是懷著極大的崇敬讓初次前來朝拜修道院的人瞻仰他的墳塋(就是巴伊西神甫看到阿廖沙坐在上面的那個墳墓),同時還神秘地向他們暗示種種偉大的希望。除了這位早已作古的長老外,人們還清楚記得大司祭瓦爾索諾菲長老,相對而言,他死得較晚,佐西馬長老就是在他死後才接替長老位置的。在他生前,前來修道院朝拜的人簡直把他看成一名瘋子。據傳說,上面兩位長老躺在棺材里幾乎鮮活如生,下葬的時候一點沒有腐爛,在棺材里依然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有些人甚至堅持說他們的遺體還散發出一陣陣可以明顯覺察到的香味。但無論這些回憶具有多大的說服力,總是很難用來直接解釋這樣一個事實:為什麼在佐西馬長老的靈前會發生這種輕率而荒唐的甚至懷有惡意的現象?在我個人看來,我認為中間摻雜了許多其他的原因,各種各樣的因素同時起了作用。譬如說,其中就有對長老制根深蒂固的仇恨,許多教士在內心依然認為長老制是一種有害的新花樣。此外,也是主要的原因,是嫉妒長老的神聖地位。這種地位在死者生前就已經牢固確立了,幾乎不容置疑。已故長老與其說是藉助奇迹不如說是用一顆愛心把許多人吸引到自己身邊,在自己周圍形成了一個由一大批熱愛他的人所組成的圈子,但同時也為自己製造了許多嫉妒者,繼而又為自己樹立了許多不共戴天的敵人,既有公開的也有隱蔽的,既有修道院的也有俗界的。譬如說,他沒有害過任何人,但有人會問:「為什麼把他看得那麼神聖?」單單這個問題經過再三重複之後就足以造成一種難以消弭的刻骨仇恨。所以我認為,許多人聽說他的遺體腐爛發臭而且這又是在極短的時間里發生的——他死了還不到一天,準會高興得手舞足蹈。與此同時,有些原來忠於長老、至今還崇敬他的人為這件事肯定會感到傷心不已,彷彿自己也受了侮辱。事情的前後經過是這樣的:
「就上格魯申卡家去吧。」阿廖沙立即平靜地回答說。阿廖沙的回答如此乾脆如此平靜,這是拉基京萬萬沒有料到的,他驚訝得差點沒往後倒退幾步。
「難道你只是因為那老傢伙腐爛發臭才這樣的嗎?難道你真的相信他會顯現什麼奇迹嗎?」拉基京大聲問道,語氣中又充滿了發自內心的驚訝。
「也許還沒有原諒吧。」她惡狠狠地說,眼睛望著地下,彷彿在自言自語。「也許我的心正打算原諒他。我還得跟自己的心苦鬥一番。你瞧,阿廖沙,我深深地愛上了五年來流的淚……也許我愛的只是我受到的委屈,而絕不是他!」
「他的長老發臭了。」
「你自己才有趣呢,拉基京!我對你說,我正在等待一個消息,只要這消息一到,我馬上就跳起來展翅高飛,你們連影子也找不到。我這樣打扮為的就是事先有所準備。」
拉基京對他們倆所表現出的高度興奮感到驚訝,同時又感到生氣,雖然按理他應該明白,那種一生中很難遇到的能夠強烈地震撼人心的東西恰巧在他們倆身上融會貫通了。拉基京固然善於敏銳地覺察涉及他自己的一切,但在理解親近的人的感受和情緒方面,卻顯得極其遲鈍——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年輕缺乏經驗,另一方面因為他太自私。
「你們統統給我見鬼去吧。」他突然大聲吼道,「真是活見鬼,我怎跟你扯到一塊兒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一個人走吧,你走你的路!」
「她那位軍官是波蘭人。」他又開口說了,努力克制著自己。「現在他已經不再是軍官了,在西伯利亞靠近中國邊境的海關當差,說不定是個又瘦又小的波蘭人。據說他丟了飯碗,現在聽說格魯申卡積了一筆錢,才回過頭來找她了——全部的奧秘就在這裏。」
他走到桌子旁邊,端起酒杯一口氣喝了下去,又斟滿了一杯。
阿廖沙終於看了他一眼,但顯得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始終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他叫我去呢!」她喊道,一絲苦笑使她慘白的臉變了形。「他吹口哨了!爬過來吧,小狗!」
「你知道嗎,你的臉色全變了。以前那種出了名的溫順一點也沒有了。你在生誰的氣吧,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你不要笑,拉基京,不要嘲笑,不要談論去世的長老。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高尚!」阿廖沙帶著哭聲說道,「我不是以法官的身份來跟你說話,我自己就是一名罪孽深重的被告。跟她相比我算得了什麼?我到這兒來完全是抱著自暴自棄的態度,所以才說:『隨它去!管它呢!』這都是因為我膽小的緣故。可她呢,受了五年的折磨之後,一旦有人主動來跟她說句真心話——她就什麼都原諒了,什麼都忘了,還感動得熱淚盈眶!欺負她的那個人回來一叫她,她就什麼都原諒他了,趕緊興高采烈地去迎接他,她不會拿刀子的,決不會帶刀子去的!可我就做不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米沙,但我做不到!這是我今天,就是剛才得到的教訓……她有一顆愛心,要比我們高尚……以前你聽她說過剛才那些話嗎?沒有,你沒有聽她說過。假如你聽她說過,那早就能理解一切了……但願前天受了委屈的另一個女人也能原諒她!要是她知道了,肯定會原諒的……她會知道的……這顆心靈還沒有平靜下來,要憐憫它……這顆心靈里也許有寶藏……」
你們瞧,雖然我作了上述聲明(也許過於倉促),說我不會為我的主人公解釋、辯白、請求別人原諒,但我發現,有些情況還需要說明一下,以便讓讀者進一步理解我講的故事。我想說的是:這裏的問題不在於奇迹,也不是急切而輕率地期待出現什麼奇迹。當時阿廖沙不是為了某種信念的勝利而需要奇迹(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也不是為了使某種原有的早就確立的理想戰勝另外一種理想,不,完全不是這樣。這裏最主要也是第一位的原因在於他眼前始終浮現著一個人的形象,僅僅是一個人的形象——他所衷心愛戴、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虔誠的長老的形象。原因在於他全部的愛,當時以及在此之前整整一年都深藏在他那年輕而純潔的心靈中的對於「萬事萬物」的愛,有時候,至少在他情緒特別衝動的時候,統統傾注在一個人身上——他所愛戴的、如今已經去世的長老身上(也許這樣做是不對的)。其實,這個人長期以來一直作為無可爭辯的理想屹立在他面前,他把自己全部的青春活力和全部追求統統傾注在這個理想上,有時候簡直到了忘記「萬事萬物」的程度。(後來他自己也經常回想起,在這個痛苦的日子他把德米特里哥哥忘得一乾二淨,而在前一天他還在時時刻刻關心他、思念他;他還忘了給伊柳沙的父親送去兩百盧布,而在前一天他還興緻勃勃地想完成這項任務。)但他需要的不是奇迹,而是「最高的公道」,因為他相信,這公道如今已經遭到了破壞,他的心也因此而受到嚴重傷害。如果阿廖沙所期待的這「公道」隨著事態的發展演變成一種奇迹,使他所崇拜的長老的遺體不會腐爛,那麼這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修道院的所有人,包括阿廖沙所欽佩的那些聰明人,譬如巴伊西神甫,大家都是這麼想的,都抱著這樣的期望。所以阿廖沙並沒有用種種懷疑來折磨自己,而使自己的理想也採取了與大家相同的形式。再說經過一年的修道院生活,這期望早已在他心目中固定下來,並且成了一種習慣。然而,他渴求的依然是公道,是公道而不是奇迹!可是現在,他所期望的那個理應比世界上任何人享有更高威望的人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耀,反而遭到了貶低和侮辱!為什麼?是誰在裁判?誰能作出這樣的裁判?這一連串的問題立即使他那顆處|女般稚嫩純潔的心靈痛苦萬分。眼看這位最虔誠、最恪守教規的教徒遭到那些生性淺薄、品格遠比他低劣的人譏笑和惡毒的嘲弄,他怎能不感到受了奇恥大辱,怎麼不感到義憤填膺!就算根本沒有出現奇迹,也沒有出現奇迹的徵兆,人們的期望落空了,這都無所謂。但是為什麼要蒙受這樣的恥辱?為什麼要大丟面子?為什麼他的遺體腐爛得那麼快,像那些惡毒的教士所說的,「提前」腐爛了?為什麼他們和費拉蓬特神甫一起得意洋洋地斷定那是上帝的「指示」?為什麼他們堅信自己有權利作出這樣的推斷?上帝和他那萬能的手究竟在哪裡?為什麼在「最需要的時候」(按阿廖沙的想法)上帝卻藏起了自己的手,甚至好像要服從那盲目失聰、殘酷無情的自然規律?
巴伊西神甫威嚴地站在他面前,堅決要求他出去。費拉蓬特神甫沉默了片刻,突然沮喪地用右手掌去撫摸臉頰,眼睛望著長老的靈柩,拉長了聲音說:
這是他的聲音,佐西馬長老的聲音……既然他在那兒叫他,怎麼會不是他呢?長老伸手去扶阿廖沙。他站了起來。
「他沒有遵照教規持齋,所以才會有這指示。這是明擺著的,隱瞞是罪孽!」這個脾氣犟得不可理喻的人繼續胡攪蠻纏,不肯罷休。「他愛吃甜食,太太們裝在口袋裡給他送來,他喝茶也吃甜食,肚皮里塞滿了甜食,腦袋裡裝滿了驕傲的思想……所以才會有這種丟臉的事……」
「阿廖沙,替我向你哥哥米佳問好,你告訴他,叫他別記恨我這壞女人。你要把我的原話轉告他:『格魯申卡跟一個混蛋走了,而沒有跟你這高尚的人走!』請你再對他說,格魯申卡只愛過他一小時:總共才愛過一小時,叫他從今以後一輩子都記住這一小時,你就說:『格魯申卡囑咐你一輩子都要記住!……』」
「現在到了莫克羅耶,要從那兒派一個專人來,這是他自己在信里說的,這封信剛才接到。我現在坐在這兒就是在等那個人來。」
最後幾句話已經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了,但她還是忍不住用雙手捂住臉,撲倒在靠墊上,哭得渾身哆嗦。拉基京從座位上站起來。
「阿廖沙,難道你要走了?」她又傷心又驚訝地喊道。「你現在到底要拿我怎麼樣?你攪得我熱血沸騰,你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現在又讓我一個人整夜留在這兒!」
「伏特加也喝。」
「我們很快活。」乾癟瘦小的老人說。「我們在喝新的酒,新的、巨大的歡樂之酒。你看,那麼多客人!這是新郎新娘,這是管筵席的聰明人,他在品嘗新酒。你為什麼這樣奇怪地看著我?我施捨了一根蔥,所以也到這兒來了。這裏許多人也都只是施捨了一根蔥,小小的一根蔥……你問我們的事情怎麼啦?你啊,我一聲不響的乖孩子,你今天也把一根蔥施捨給了一名饑渴難耐的女人。開始干吧,親愛的孩子,開始做你的事情!……你看見我們的太陽了嗎?你看見了沒有?」
「撒旦,走開,撒旦,走開!」他每畫一次十字就重複一遍。接著他又大喝一聲:「魔鬼走開!」他身穿粗布修士長袍,腰間系一根繩子,麻布襯衫下露出長滿灰白胸毛的胸脯。雙腳赤|裸。他一揮動雙手就牽動長袍里的沉重鐵鏈發出哐啷的響聲。巴伊西神甫停止誦讀,走到他跟前,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我總還見過。前年庫茲馬·庫茲米奇給兒子娶媳婦,我一直站在大廳的迴廊里看他們跳舞。拉基京,我怎麼只顧跟你說話而讓這位公爵在一旁站著。他是貴客!阿廖沙,親愛的,我看著你還不敢相信你真的來了。天哪,你真的上我家來了!說句實話,我沒有想到,沒有料到,而且從來不敢相信你真的會來。雖然你來得不是時候,但我還是高興得要命!你坐到沙發上,坐這兒,這就對了,我的小月亮。說實話,現在我心裏亂得很,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唉,你啊,拉基京,要是昨天或者前天帶他來就好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前天沒來,現在來了,正巧在這個時候來了,這樣也許更好……」
「你來有什麼事,正直的神甫?你為什麼破壞教規?為什麼擾亂馴順的羊群?」他終於說道,目光嚴厲地盯著他。
「行!……好!」他差點沒大叫起來,突然抓住阿廖沙的手,迅速拉著他沿小路向前走去,生怕阿廖沙會改變主意。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拉基京甚至害怕開口說話。
「你說的『此刻』是什麼意思?你要等待的是什麼樣的『消息』?能告訴我嗎?或者這是個秘密?」拉基京又插嘴說,竭力裝出對一連串貶低他的話毫不在乎的樣子。
「這女人真會玩把戲!」
「你究竟怎麼啦?」他臉上依然露著驚訝,但這種驚訝的表情已經開始被越來越帶有嘲弄意味的微笑所代替。
她突然撇下他們,跑到自己卧室里去了。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呀?」拉基京氣呼呼地嘟囔說。
阿廖沙苦笑了一下,抬起眼睛,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正在問他的巴伊西神甫,看了看他原來的師父、他心靈的主宰、他衷心愛戴的長老臨終前將他託付給他的那個人,又突然擺了擺手,依然一句話也不回答,似乎連起碼的禮貌也不顧了,快步向隱修院的大門走去。
「你別理他,阿廖沙,我的小天使,你瞧他是什麼人,跟他沒什麼好說的。米哈伊爾·奧西波維奇,」她對拉基京說,「我本想請你原諒,因為我罵了你一通,但是現在我又不打算這樣做了。阿廖沙,你過來,坐到我這兒。」她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就這樣,就坐這兒。你告訴我(她拉住他的手,微笑著看著他的臉),你告訴我,我愛不愛那個人?愛不愛欺負我的那個人?你們來之前我躺在黑暗裡,一直在審問自己的心,我究竟愛不愛那個人?你幫我解答,阿廖沙。現在是關鍵的時刻。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究竟要不要原諒他?」
「你們別盡說廢話。」拉基京大聲喊道。「最好拿香檳酒來,你還欠著一筆債呢,這你自己心裡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