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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卷 米佳

第三部

第二卷 米佳

「為了1772年以前的俄羅斯乾杯!」
「那你原諒我嗎,安德烈?」
「那就請你同意,讓他喝吧,是我要他喝的。」
「您塞進口袋吧,或者放在這兒桌子上,不會丟的。」
「季莫費說,都是老爺,兩個是城裡來的,他們是什麼人就不清楚了,季莫費只是說,兩位是本地的老爺,還有兩位好像是外地來的,可能還有別的人,我沒有詳細問他。他還說,他們在打牌。」
「我折磨過你,你原諒嗎?我出於怨恨才折磨你們男人。我是因為怨恨才使那個老傢伙神魂顛倒的……你記得嗎,有一次你在我家裡喝酒,摔了一隻酒杯?我記住了,今天我也摔了一隻酒杯,為『我這顆卑鄙的心』喝了酒。米佳,我的鷹,你怎麼現在不吻我了。吻了一次就鬆開了,只是看著我,聽我說……我的話有什麼好聽的!吻我吧,緊緊地吻我,就這樣。如果要愛,那就熱烈地愛!我現在是你的奴隸,一輩子都做你的奴隸!做奴隸是美妙的!……吻吧!你揍我,折磨我,隨你怎樣擺布都行……唉,我真的也該受折磨……慢著!你等等,以後吧,我現在不願意……」她突然把他推開,「你走開吧,米堅卡,我現在要去喝個痛快,直到喝醉為止,喝醉了去跳舞,我要這樣,我就要這樣!」
「我……我沒有哭……你們好!」他一下子從椅子上轉過身,突然笑了起來,但不是平時那種乾巴巴的、斷斷續續的笑,而是一種不易覺察的、神經質的和顫抖的長笑。
「沒有,」米佳又看了一下鈔票,似乎對自己的活沒有把握,用手指翻了翻上面的兩三張票子,「沒有,都是一樣的。」他補充說,又向彼得·伊里奇投來疑問的眼光。
「我害怕,老爺……」安德烈猶豫了,「五個盧布的酒錢就夠了,多了我不要。特里豐·鮑里瑟奇可以作證。請原諒我的蠢話……」
「開始吧,先生們!」米佳接著說,從口袋裡掏出鈔票,將兩張一百盧布的票子擺到桌子上。
她掙脫了他,從帘子後面跑了出來。米佳像喝醉了似的跟著她。「算了,無論發生什麼情況——為了這一分鐘我願意交出整個世界。」米佳閃過這樣的念頭。格魯申卡真的一口氣喝完了一杯香檳酒,很快就醉了。她坐在扶手椅里,還在原來的地方,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的兩頰潮|紅,雙唇灼|熱,原來閃閃發亮的眼睛變得慵倦,火辣辣的目光十分誘人。連卡爾加諾夫都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心上刺了一下。他走到她跟前。
「就這幾個人嗎?」
「不,我回家。我可以騎他的馬回家,」他朝護林人指了指。「那麼再見了,祝您愉快。」
米佳真的打開了裝手槍的匣子,打開了火藥口,認真地往槍膛里裝火藥,壓結實。然後他取出一顆子彈,在把它放進去之前,用兩個手指把它舉在燭光上面查看。
「幾點了,先生?」叼著煙斗的波蘭人露出興味索然的表情,問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對方聳聳肩膀作為回答:他們兩人都沒有表。
「不,她似乎不怎麼笑……甚至坐在那裡顯得很無聊,給那個年輕人梳頭髮。」
老闆俯下身子仔細辨認了一會兒,飛也似的從台階上跑下來,帶著一副討好的興奮表情衝到客人跟前。
「皮龍在此長眠
彼得·伊里奇聽著,突然他開始冷淡而簡短地回答大家的盤問。他一句也沒有提到米佳臉上和手上沾滿鮮血的情況,而到這裏來的路上他本來是打算要講的。開始打第三盤檯球,關於米佳的議論逐漸停了下來;第三盤檯球結束后彼得·伊里奇不想再繼續玩下去了,放下球杆,也沒像原來打算的那樣在這裏吃晚飯,就離開了酒店。到了廣場,突然他莫名其妙站住了,甚至連自己都感到驚訝。他突然意識到他現在是想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了解一下是否出了什麼事。「犯不著為了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去吵醒人家並惹出麻煩來。咳,見鬼,我難道是他們的舅爺嗎?」
「那就清楚了:他聽說我有錢,這才跑來要跟我結婚!」
「阿格里比娜小姐……」
「我真的對誰都沒有壞心眼。」馬克西莫夫灰心喪氣地小聲說。
「您是不是現在就把賬結了?」店員湊上來說。
但米佳沒有聽清楚。他拚命祈禱併發瘋似的自言自語。
「『太暗了』?『太暗了』是什麼意思?」格魯申卡問。
「我知道,我明白您心急如火,我全都明白,而且您也不可能處於另一種精神狀態,無論您說什麼,我都能預料到。我早就在考慮您的命運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注視著並在研究您的命運……噢,請您相信,我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精神醫生,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我醉了!我不喝也醉了……你使我醉了,而現在我還要用酒灌醉自己。」他又喝了一杯——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正是喝了最後這杯酒他才醉了,突然醉了,而在這之前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記得很清楚。從這時候開始,他身邊的一切像在夢魘中一樣旋轉翻騰。他走來走去,笑聲不斷,和大家說話,這一切似乎都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進行的。他以後回憶起來,當時只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火辣辣的感覺在他心裏不斷湧上來,「好像心裏有一團燒紅的炭一樣」。他走到她跟前,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聽她說話……她變得特別喜歡說話,把人家一一招呼過去,她突然會招手讓某個參加合唱的姑娘走到她身邊,那姑娘來了以後她就吻她,再放她回去,或者有時候也替姑娘畫十字。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會哭起來。那個被她叫做「小老頭」的馬克西莫夫使她非常開心。他不停地跑來吻她的手,吻她的「每一個手指」。快要結束的時候,他自己還唱著一首古老的歌曲跳了一個舞。遇到歌詞中的疊句便跳得格外起勁:
「我再來一個盧布,我下的是孤注,小小的、小小的孤注。」馬克西莫夫快活地嘟囔說,他因為贏了一個盧布而樂不可支。
「這簡直是場噩夢,先生們,是噩夢!」縣警察局長大聲說,「瞧他這模樣:深更半夜,醉醺醺的,和不正經的女人在廝混,而且還沾滿了父親的鮮血……噩夢!一場噩夢!」
「唉,老爺!我替您趕車真有點兒怕,您的話是多麼奇怪……」
「你瞎說!」「獵狗」又一字一頓說。
米佳沮喪地往後退了一步,突然他似乎感到當頭「挨了一悶棍」,就像他以後所說的那樣。一瞬間,他豁然開朗,彷彿「亮起了一盞明燈,我大徹大悟」。他站著發愣,不明白他這樣的聰明人怎麼會幹出這種蠢事,陷入如此奇怪的境地,還持續了整整一晝夜,照料這個「獵狗」,給他頭上敷濕布……「瞧,這人醉了,醉得不可收拾,而且還要繼續狂飲一個星期——那這裏還有什麼可指望的呢?假如薩姆索諾夫故意打發我到這裏來,那究竟有什麼用意?如果她……又將如何……啊,天哪,我幹得多麼蠢啊!……」
卡爾加諾夫非常了解米佳與格魯申卡的關係,也猜到了有關波蘭人的情況,但所有這一切都沒有引起他多大的興趣,甚至根本不感興趣,最使他感興趣的是馬克西莫夫。他和馬克西莫夫來到這裡是偶然的,在這兒的客棧里碰上波蘭人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他原來就認識格魯申卡,甚至和別人一起到格魯申卡家裡去過,當時她並不喜歡他。但在這裏她對他很親熱;米佳到來之前她甚至對他百般溫存,但他似乎無動於衷。他還是個青年,年齡不超過二十歲,穿戴講究,有一張白皙的、非常可愛的臉,一頭漂亮、濃密的淡褐色頭髮。但這張白凈可愛的臉蛋上那雙美麗的淺藍色眼睛卻露出聰明的、有時甚至是與其年齡很不相稱的深刻表情,雖然他有時候說話的口氣和眼神完全跟孩子一樣,即使他自己意識到這一點,他也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他很有個性,甚至很任性,雖然他總是和藹可親。有時候他臉上會閃現出一種呆板而執拗的表情:他瞅著你,聽你說話,可自己卻在專心致志地想自己的事。他一會兒萎靡不振,懶懶散散,一會兒又突然激動不已,而且往往是為了一些小事情。
「過來,請到我們這邊來。」有一個人對他說,聲音不大,但口氣很堅決,很強硬。
「啊,是的,結賬!一定結掉!」
「慘啊!」他咬牙切齒地說,不知不覺走到酣睡的人跟前。這是一個枯瘦的、還沒有衰老的庄稼人,長長的臉,一頭灰褐色的鬈髮,又長又細的淺紅色鬍鬚,穿著印花布襯衫和黑色背心,銀掛表的鏈子露在背心口袋外面。米佳懷著無限的憎恨仔細打量這張臉,不知為什麼他特別憎恨他有一頭鬈髮。最使他感到十分氣惱的是:現在他,米佳,俯身站在他跟前,等著辦急事,為此作出了多大的犧牲,丟下了多麼重要的事,搞得筋疲力盡,而這個「掌握著我全部命運」的寄生蟲,「似乎來自另外的星球,若無其事地呼呼大睡」。「啊,這是命運在作弄人!」米佳叫了一聲,突然又撲過去叫喚喝醉了的庄稼人。他發狂似的扯他,推他,甚至打他,折騰了五分鐘還毫無結果,他無可奈何地絕望了,回到原先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您從哪兒搞來了三駕馬車?」他問米佳。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老爺,」特里豐·鮑里瑟奇大聲說,「你把輸給他們的錢收回來吧!這筆錢等於是從你身上偷去的。」
「讓牡蠣見鬼去,我不吃,什麼也不要。」彼得·伊里奇幾乎是惡狠狠地頂了回去。
「你喝醉了,小姐,你喝醉了,漂亮的小姐。」大家說。
米佳一直站著,直勾勾地瞪著眼睛,突然他發現老人的臉上動了一下。他不由得一陣哆嗦。
「別說了,」米佳說,突然笑了一下。「這是我剛才在廣場上把一個老太婆壓死了。」
米佳雖然忙著張羅,可他說話和吩咐都很奇怪,雜亂無章,毫無條理,彼得·伊里奇認為有必要插手幫他一下。
「先生們,」他開始大聲說道,幾乎是在喊叫,但每個字都說得結結巴巴,「我……我真的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他突然轉向格魯申卡,她坐在扶手椅里偎依著卡爾加諾夫並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我……我也在趕路。我在這裏只待到天亮。先生們,一個路過的旅客……可以和你們一起呆到早晨嗎?僅僅呆到早晨,最後一次,就在這房間里?」
米佳剛要伸出手去拉住老人的手準備握幾下,可是老人的眼睛里好像射出一道凶光。米佳趕緊把手縮了回來,但馬上又責備自己多疑。「這是他累了……」他腦子裡閃過了這種想法。

一、庫茲馬·薩姆索諾夫

「那麼,莫非您曾在騎兵隊服過役?您剛才就在講騎兵。您難道當過騎兵嗎?」卡爾加諾夫馬上加入談話。
「擺什麼酒席!小家子氣十足,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二、「獵狗」

「快三點了。可能三點都過了。」
「這就對了!」另一個波蘭人喊著,兩人一下子喝完了杯中的酒。
「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預感到情況不妙,重又打斷了她,「我也許非常樂意聽從您的意見,您的明智的意見,夫人,我也許會去那裡……到礦上去……將來還會找您再談這件事……甚至多次找您……現在您如此慷慨……那三千盧布……啊,它們將放開我的手腳,因此,如果今天可以……就是說,您要知道,我現在沒有時間,一點時間都沒有……」
「去叫,一定要去叫!」米佳高聲說,「像上次那樣,可以把姑娘叫來,特別是瑪麗亞,斯捷潘妮達也要,還有阿琳娜。給合唱隊二百盧布!」
「我剛喝過蜜酒……您有沒有巧克力糖?」
庄稼人坐在那兒瞅著他,還暗自嘲笑他。如果在別的場合,米佳也許會氣得把他殺死,但現在他虛弱得像嬰兒一樣。他慢慢走近長凳,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了小屋。在另一間小屋裡他沒有找到護林人,一個人也沒有。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五十戈比的零星小錢,放在桌子上,作為過夜、燭火和麻煩人家的費用。他走出小屋,看到周圍全是森林,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他信步走去,甚至不知道從小屋裡出來后該朝哪個方向拐彎,是向右還是向左;昨天夜裡他和神甫一起急於趕到這裏來,沒有注意認路。現在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報復心理,甚至對薩姆索諾夫也是如此。他在狹窄的林中小道上走著,沒有目標,茫然若失,懷著「毫無希望的想法」,完全不考慮走向哪裡。他現在無論在精神上或在體力上都非常虛弱,迎面而來的孩子都能打倒他。但是他好歹還是走出了森林:一望無際的收割后尚未播種的田野突然展現在他面前。「周圍一片絕望,死氣沉沉!」他反覆說,跨著大步徑直向前走去。
我也要跟著他跑……
「請您想想,我帶著他已經有四天了,」他似乎有點兒懶洋洋地拉腔拉調說,但沒有絲毫賣弄的意思,完全是自然的。「記得嗎,是從您的兄弟把他推出馬車,把他摔出去老遠的那個時候開始的。他那時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我帶他去了鄉下,可他卻老是胡說八道,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現在送他回去……」
「三千?他從哪兒弄到這三千盧布?」
米佳從帘子後面走了出來,一動不動站住了。整個房間擠滿了人,但不是原先的那一伙人,完全是新來的。他感到背上一陣冰涼,打了個哆嗦。他一下子認出了所有在場的人。那個高高的胖老頭,穿著大衣,戴著警徽帽子的是縣警察局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而這個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穿著入時、「總是穿著刷得油光鋥亮的皮靴」的人是副檢察官。「他有一塊價值四百盧布的高級手錶,他給他看過。」這個年輕的小個子,戴眼鏡的……米佳只是忘記了他的姓,但他也認識,見過面:他是偵查員,是法庭偵查員,畢業於「國立法律學校」,剛到任不久。這一個是區警察分局局長馬弗里基·馬弗里基耶維奇,他也認識他,是朋友。可那些掛著小銅牌的人,他們來幹什麼?還有兩個鄉下人……卡爾加諾夫和特里豐·鮑里瑟奇也站在那邊門口……
「但這是不可以的!」小個子青年大聲喊道,「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不能這樣,不能這樣!……請讓我一個人跟他說話……我怎麼也想不到您會鬧出這樣的場面。」
米佳撇下他,發瘋似的跑去找費妮婭。
「現實生活的現實主義,夫人,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請允許我說……」
「說俄語,說俄語,一句波蘭話都不許說!」她衝著他大叫。「你以前是講俄語的,難道過了五年都忘了嗎!」她氣得臉都紅了。
「哎,真見鬼!您有沒有抹布……最好擦一下……」
「不認識,但聽說過,也見過。難道這三千真是她給您的嗎?就這樣白白送給您了?」彼得·伊里奇懷疑地瞅著他。
「是的,您想想,他說,似乎我們的騎兵在二十年代都娶波蘭女人。這完全是胡說八道,難道不是嗎?」
「要是只晚一小時,我就賞你五十盧布的酒錢。」
「你瞧他需要的是誰?」格魯申卡笑了起來。「你跟我一起坐一會兒吧。米佳,你去把馬克西莫夫找來。」
米佳醉醺醺地走到鎖著的門前,舉拳敲門叫波蘭人出來。
「你聽著!」「老頭兒」突然俯下身子湊近米佳的耳朵,「就是那個小姑娘,瑪麗尤什卡,嘻,嘻,要是可以,我想認識一下,您幫個忙吧……」
但姑娘認為老爺是不能愛的:
「你怎麼啦,鮑里瑟奇,是要找我吧?」
「莫克羅耶到了!」安德烈叫了一聲,用鞭子指向前方。

三、金礦

他離開了。她又開始聽唱歌,看跳舞,同時,不管他在哪裡,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他。一刻鐘以後,她又叫他,他便馬上跑過來。
「哎喲,我說,哎喲,親愛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現在我全說出來,我什麼都不隱瞞,」嚇得要命的費妮婭連聲求饒,「她到莫克羅耶去見那位軍官了。」
「阿格里比娜小姐,我受到極大的侮辱!」他大聲嚷著,但格魯申卡突然似乎失去了耐心,好像有人觸到了她的痛處。
「她剛到不久,現在和他們坐在那兒。」
「您一切都別管吧,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霍赫拉科娃的語氣十分堅決,「什麼都別管,尤其是女人。您的目的是金礦,將女人帶到那裡毫無意思。以後,當您發了財載譽歸來,您會在上流社會中找到心靈的伴侶。這將是一位現代女性,閱歷豐富,沒有偏見。那時,現在剛提出的婦女問題正好成熟了,將會出現新型的女性……」
「你是不是馬車夫?是馬車夫嗎?」米佳發瘋似的說。
後來茨岡人來了,他也試探:
「用老闆的牌?好,我明白,就用老闆的牌吧,你們做得對,先生們!拿牌來!」米佳吩咐老闆。
「我去莫克羅耶。」
腿兒細,腰桿硬,
「他喝了整整一天酒。」護林人附和說。
「這是血,費妮婭,」他說,露出奇怪的表情看著她,「這是人的血,天哪,為什麼要流血呢!不過……費妮婭,這裡有一道圍牆(他瞅著她,像是給她猜謎似的),一道高高的圍牆,而且形狀可怕,不過……明天黎明,當『旭日東升』的時候,米堅卡就會越過這道圍牆……你不明白,費妮婭,這是一道什麼樣的圍牆,但沒有關係……一切都無所謂了,明天你會聽到,一切都會明白的……現在再見了!我不會妨礙別人了,我要退出,我會退出的。我的心肝,你過你的日子吧……她愛了我一小時,那就永遠永遠記住米堅卡·卡拉馬佐夫吧……她確實一直叫我米堅卡,你還記得嗎?」
「咱們喝一杯,先生們!」他突然用一句話代替了長篇宏論。大家哄堂大笑。
「娶波蘭女人?」米佳又接茬說,這時他已經欣喜若狂了。
「我的天,他是誰?您真是救了我,庫茲馬·庫茲米奇,」米佳嘟嘟囔囔說了起來。
小鵝兒呷呷呷,
「小姐,我不反對,我什麼也沒有說。」
「會不會搶了老頭子的錢?」
「您向他買小樹林,小樹林;您醒醒,該醒醒了。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巴維爾送我到這裏……你給薩姆索諾夫寫過信,他叫我來找你……」米佳都喘不過氣來了。
「唉!」
「像剛才一樣來玩坐莊……」馬克西莫夫突然嘻嘻笑著說。
「真的嗎?」米佳迅速向馬克西莫夫轉過身子,臉上露出了驚訝不已的表情。
「我愛你,只愛你一個人,到了西伯利亞我也會愛你……」
「先生,」米佳大聲說,「先生們,我們來乾杯。請那一位先生也一起來干一杯,乾杯,先生們!」他一下子把三個杯子湊在一起,往裡面斟滿了香檳酒。
「你怕什麼,」米佳打量他一眼,「要是這祥,那就見你的鬼去吧!」他大聲說,扔給他五個盧布。「特里豐·鮑里瑟奇,現在你悄悄領我進去,讓我對他們所有的人先瞧上一眼,只是別讓他們發現我。他們在哪裡,在那間天藍色的房間里嗎?」
「那麼您到明天,當太陽升起,當永葆青春的福波斯一面稱謝、頌讚上帝的時候,您去見她,去見霍赫拉科娃,您自己去問問她:她送了我三千盧布沒有?您去打聽好了。」
「沒有什麼。我藏了三天,覺得害臊,便承認了,交了出去。」
「費妮婭,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我她在哪兒?」
「這些您以後,以後再說吧!」霍赫拉科娃太太也向他揮著手,「而且無論您講什麼,我都預先知道,我已對您說過了。您要借一筆款子,您需要三千盧布,可是我將給您更多,多出不知多少倍,我一定要救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過您一定得聽我的!」
「因為我有教養。想要打人還怕找不到理由嗎?」馬克西莫夫簡短而又帶著教訓的口吻說。
「是三千,先生們,三千!聽著,先生,我知道你是聰明人。拿了三千盧布就滾你媽的蛋,把佛魯勃萊夫斯基也帶走,聽見嗎?不過要現在就走,馬上就走,而且永遠離開,懂嗎,先生,就從這扇門裡出去,再也不要回來。你在那邊還有什麼東西:大衣,皮大衣?我替你去拿。立刻給你套好馬車——然後就再見了,先生,好嗎?」
「的確是現實主義,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現在完全擁護現實主義。我接受有關奇迹的教訓太深刻了。您聽說佐西馬長老去世的消息嗎?」
「我自有道理。您啐一口唾沫就走開吧。這就是原因。我不許您再玩下去了。」
「他們什麼都覺得太晚,他們什麼都不允許!」格魯申卡氣得尖聲叫了起來。「他們自己坐在那兒感到無聊,也要別人無聊。在你來以前,米佳,他們就是這樣老不吭聲,對著我使性子……」
「多不知多少倍!不過太多了也不需要。對我來說,只需要決定我命運的三千盧布,從我這方面來說,我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為這筆借款向您提供擔保並提出一個計劃,它……」
「真是個傻瓜,雖然是一個挺不錯的年輕人……」他一路上自言自語,「格魯申卡原先的那位軍官我也聽說過。如果他來了,那麼……哎,這兩支手槍!咳,見鬼,我算什麼,我是他的舅爺還是什麼?隨他們去!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的。他們只會大喊大叫,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會幹。喝醉了就打架,打架以後再和好。難道這是干正事的人?什麼『我退出』,『我懲罰自己』——這種事不會發生的!他以前在小酒店裡喝醉后叫喊這種話已經有一千次了。可現在他沒有醉。『精神上醉了』——那些不要臉的人喜歡說漂亮的話。莫非我是他的舅舅?他不可能沒有打架,滿臉是血。可能跟誰打架呢?在酒店裡我會了解清楚的。手帕上也都是血……呸,見鬼,它還留在我的地板上……管它呢!」
安德烈驅車出發,鈴鐺響了起來。

七、無可爭議的舊戀人

「您不會落空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霍赫拉科娃馬上打斷他,「這三千盧布等於在您口袋裡了,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萬,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最短期內就會有的!我來告訴您該拿定的主意:您去找金礦,賺上幾百萬,然後回來,成為實業家,再來推動指導我們行善。難道一切都讓給猶太人嗎?您將建造大廈和開辦企業。您幫助窮人,他們將為您祝福。如今是蒸汽時代,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會功成名就,成為我們十分困難的財政部必不可少的人物。我們的盧布紙幣貶值使我夜不安眠,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這方面人家還很少了解我……」
「他揚言說要殺死父親,這兒的人都聽見過的。他談到的恰好是三千盧布……」
但小個子偵查員沒有等他說完,便對著米佳堅決而嚴肅地大聲說:
「我現在怎麼辦呢,庫茲馬·庫茲米奇,」他喃喃地說,露出了蒼白的笑容,「我現在真的完了,您說呢?」
「不是的,你瞧,」馬克西莫夫對他說,「我說的是那裡的波蘭女人……都很漂亮……只要和我們的驃騎兵跳瑪祖卡舞……她和他跳完瑪祖卡舞,她就像一隻……雪白的……小貓一樣,馬上跳到他的膝上……她的父母看著也默許了……而驃騎兵第二天就跑去求婚……是的……去求婚,嘻,嘻!」馬克西莫夫說完就嘻嘻笑了。
可是突然他又溫柔小聲地和費妮婭說起話來,像一個安靜、可愛的小孩那樣,似乎完全忘記了他剛才還使她飽受驚嚇、委屈和折磨。他突然開始詢問費妮婭,問得非常仔細,就他目前的處境而言簡直令人驚奇。費妮婭雖然古怪地看著他沾滿鮮血的雙手,卻也非常樂意馬上回答他的每個問題,甚至似乎急於對他和盤托出「全部真情」。費妮婭逐漸地,甚至是興緻勃勃地開始敘述種種細節,不但毫無折磨之意,反而像是急於竭盡全力,真心實意替他效勞。她詳詳細細對他講了今天一天的情況,拉基京和阿廖沙怎樣來訪,她,費妮婭如何望風,女主人怎樣離開,她怎樣對著窗戶大聲吩咐阿廖沙轉達她對米堅卡的問候並要他「永遠記住她曾愛過他一個小時」。米佳聽到問候時,突然苦笑一下,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就在這時候,費妮婭已經一點也不害怕流露自己的好奇,馬上對他說:
「高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您大概已經多次聽說我與家父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衝突,他在家母去世以後,奪走了我的遺產……這件事已鬧得滿城風雨……因為這裏的人對於不必張揚的事都津津樂道……此外,也可能從格魯申卡那兒聽到……請原諒,從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從我非常尊敬和器重的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那兒……」米佳剛開始說便結結巴巴。不過我們不必逐字逐句引出他的全部講話,而只是轉述它的內容。據說,事情是這樣:他,米佳,還在三個月以前故意找了省城的律師諮詢(他正是說了「故意」,而不是特意),「庫茲馬·庫茲米奇,是一位著名的律師科爾涅普洛多夫,您大概也聽說過吧?絕頂聰明,幾乎是治國安邦之材……他也認識您,對您的評價極高……」米佳又說不下去了。但是他並沒有因此而住口,他馬上跳了過去,竭力繼續說下去。據說,這個科爾涅普洛多夫詳細詢問和研究了他所提供的全部文件(米佳談到文件時含糊其詞,講得也特別局促)之後,認為契爾馬什尼亞田莊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產,理應屬於他米佳,關於田莊的歸屬完全可以提出訴訟,使這個荒唐的老頭毫無辦法……「因為並非所有的門都已關死,法律知道什麼地方可以鑽空子」。總之,可以指望從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那兒獲得六千盧布的補款,甚至是七千,因為契爾馬什尼亞至少值二萬五千盧布,也許,要值二萬八千。「三萬,三萬,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想一想,而我,還沒有從這個心狠手辣的人那兒拿足一萬七千!……但是,我,米佳,當即放棄了這個案子,因為我不會與法律打交道。但是,我一到這裏,就碰上他要起訴,弄得我暈頭轉向(在這裏米佳又說不清楚了,又是急急忙忙跳過去):因此,高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是否願意接受我對這個惡棍的權利的轉讓,您只要付給我三千盧布就行了……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您決不會吃虧,相反,您用三千能賺到六千……主要是這件事最好『今天立刻』了結。我會替您向公證人,是這樣叫的吧,或者那邊還有別的叫法……總而言之,我什麼都同意,我會交出您要的全部文件,在所有的文件上簽字畫押……我們馬上可以完成這份文件,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話,只要有可能,那麼今天上午就可以……你最好把三千盧布給我……因為,這城裡的資本家有誰能比得上您呢……您這樣就使我擺脫了……總之,可以說,您為了最高尚的事業,為了最崇高的事業拯救了我這個可憐的人……因為我對某位女士懷有最高尚的感情,您對她太了解了,而且像慈父一樣關懷她,不然的話,如果您不是像慈父那樣對待他,我也不會來了。因此,也可以說三個人的腦袋撞在一起了,因為命運——是一頭駭人的怪獸,庫茲馬·庫茲米奇!要面對現實,庫茲馬·庫茲米奇,只能面對現實!由於早就應該把您排除在外,那麼只剩下了兩個腦袋,我說話可能十分笨拙,不過我不是文學家。就是說一個是我的腦袋,另一個便是那個惡棍的腦袋。現在就請您選擇吧:是我,還是那個惡棍?現在全部掌握在您手裡——三個人的命運和兩張簽……對不起,我說話沒有條理,但您能理解……我根據您的令人起敬的眼神看出您已經理解……如果您不理解,那麼我今天只有去投河自盡了,就這麼回事!」
兩個波蘭人又交換了一下眼色。小個子波蘭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先生們,請原諒!是我不好,我再也不這樣了。佛魯勃萊夫斯基,佛魯勃萊夫斯基先生,我不這樣了……」
米佳啐了一口,立刻快步走出房間、宅院,到了街上,消失在夜色中!他像瘋子一樣走著,一邊捶打自己的胸膛。兩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在夜色蒼茫的路旁與阿廖沙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在阿廖沙面前也曾捶打胸膛的那個部位。捶打自己胸膛的那個部位意味著什麼?他的這一舉動想說明什麼?——這暫時還是世界上無人知曉的秘密,他甚至在那時候都沒有向阿廖沙透露,可是這個秘密對於他來說卻比奇恥大辱更嚴重,他已經斷定,如果他不能搞到三千盧布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自己的胸膛上,從「自己胸膛的那個部位上」洗凈掛在他胸口並折磨著他良心的恥辱,那這個秘密就是毀滅和自殺。這一切以後都會向讀者解釋清楚,不過現在,他最後的希望破滅以後,這個身體如此健壯的漢子剛走出霍赫拉科娃的住地沒有幾步,突然像小孩一樣眼淚撲簌簌滾了下來。他走著,迷迷糊糊用拳頭擦著淚水。他就這樣走到了廣場。突然他感到他的身體和什麼東西碰撞了一下。一個老太婆發出了尖叫聲,他差一點沒把她撞倒。
「我的天,您這是怎麼啦?」
茨岡人試探姑娘,
「別玩了!」他用清脆的嗓音叫了一聲。
「我明白了!」
「後來又怎樣?」
「小姐,如果你還願意跟我走——咱們一起走,要是不願意——那就再見了!」
庄稼人煞有介事地捋捋鬍鬚。
「我喝醉了,是嗎?」
「原來是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幹嗎說這話?」卡爾加諾夫突然應聲說。「請和咱們一塊兒坐吧,您好啊!」
「你從哪兒來就滾回哪裡去吧!我立刻叫人把你攆走,一定把你攆走!」格魯申卡發狂似的叫著。「我真蠢,我真是一個傻瓜,居然折磨了自己五年!我折磨自己完全不是為了他,而是因為怨恨才折磨自己!再說他也完全變了!難道他是這樣的嗎?這倒像是他的父親!你的假髮是在什麼地方定做的?那一個是雄鷹,而這一個是呆鵝,那一個常常給我笑臉,給我唱歌……可是我呀我,流了五年的眼淚,我這個傻瓜真該死,我下流,我不要臉!」
嘰嘰喳喳也開了腔,
「安德烈!要是他們睡了怎麼辦?」他突然冒出這個想法,而在這之前他一點也沒有想到。
他們開始清洗。彼得·伊里奇端著水罐倒水。米佳很匆忙,沒有往手上好好擦肥皂。(他的手在顫抖,正像後來彼得·伊里奇回憶的那樣。)彼得·伊里奇馬上要他多抹上一些肥皂,多擦幾下。這時候他似乎在對米佳發號施令,越到後來越是明顯。我們順便指出:這個年輕人並不膽小怕事。
「這是民間神話,太棒了!安德烈,給左面那匹馬抽一鞭子!」
「他會搞錯的,我知道他會搞錯的!哎,米沙,我本想為了托你辦事而吻你一下……要是你不搞錯,我賞你十個盧布,快去……主要是香檳酒,讓他們把香檳酒拿出來,還有白蘭地,紅、白葡萄酒,像上次那樣……他們知道上次要了什麼。」
「卡爾加諾夫先生,體面人中間是不興這樣講話的。」
「主啊,接受我這個無法無天的人吧,但不要審判我。你別審判,放我過去吧……你別審判,因為我自己審判了自己;你別審判,因為我愛你,主啊!我卑鄙,但我愛你;要是你把我打入地獄,我在那裡也將愛你,並從那裡高喊我永https://read.99csw.com遠愛你……求你成全我的愛……就在這裏,就在現在成全我的愛,在你射出熾熱的光芒之前,不過五小時……因為我愛我心靈的女王。我愛,而且不能不愛。你自己完全了解我。我趕到以後,就跪倒在她面前說:你拋棄我是對的……永別了,忘了你的犧牲品吧,你千萬不要感到不安!」
「我無非是想說,您何必什麼都去插一手……就像上次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和上尉……您打完了架,如今您急於去花天酒地——您的性格就是這樣。三打香檳酒——哪兒用得了這麼多?」
「他大概真是挨打了!」他笑著大聲說道。
米佳驚訝地看著他。
「您聽我說!」彼得·伊里奇不耐煩地打斷他,「我的意見:他只是去把錢換來並吩咐他們不要關門,然後您自己去說……您把錢給他。走吧,米沙,快去快回!」看來,彼得·伊里奇故意把米沙儘快支走,因為米沙站在客人面前,瞪大了眼瞅著他血跡斑斑的臉和抖抖嗦嗦握著一大疊鈔票、沾滿鮮血的那雙手。他驚恐地一直張著嘴巴站在那兒,大概連米佳的吩咐也沒有全部明白。
「哦,你走吧……去樂一下吧,」她又要趕他走,「別難過,我會再叫你來的。」
「阿格拉比娜小姐,」波蘭人大喊道,「我是騎士,我是貴族,不是無賴!我是來娶你做我太太的,可是我見到了另一個女人,不是以前的那一個,而是一個任性乖僻,不知羞恥的女人。」
他等待了兩分鐘左右,但他的心在劇烈跳動,有時候連氣都喘不過來。「不行,心跳不會緩下來,」他想了一下,「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站在灌木叢的陰影里;灌木叢朝向窗戶的一面被燈光照著。「紅莓、漿果,多麼鮮紅啊!」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低聲說。他悄無聲息地一步一步走近窗口,踮起腳尖。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整個寢室立即呈現在他眼前。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中間橫著一道屏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稱它是「中國式的」。「中國式的屏風」,米佳的頭腦里閃過這幾個詞,「格魯申卡就在屏風後面」。他開始仔細打量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他穿著米佳從未見他穿過的新的條紋絲長袍,腰間束了一根帶有流蘇的絲帶。從長袍的領口裡露出了乾淨漂亮的內衣,精緻的、帶有金扣子的荷蘭襯衫。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頭上還是包紮著阿廖沙見過的那條紅色包布。「他已換好了衣服,」米佳想。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站在窗旁,好像在想心事,突然他仰起了頭,用心聽了片刻,結果什麼也沒有聽到,便走到桌子跟前,從長頸玻璃瓶里倒了半小酒杯白蘭地,一飲而盡。然後他長長嘆了一口氣,又站了一會兒,心不在焉地走近嵌在窗戶之間牆上的鏡子,用右手將紅色包布從額頭上稍微掀起,仔細察看自己尚未消退的青紫腫塊和小傷口。「只有他一個人,」米佳想,「大概是一個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離開鏡子,突然轉向窗口朝他看了一眼。米佳立即閃進陰影之中。
「特里豐·鮑里瑟奇,是你嗎?」
「你這臭婊子!」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叫出來,米佳就撲了上去,雙手抱住他舉了起來,一下子就把他從大廳舉到他剛才領他們倆去過的右面那個房間。
正在忙碌的店員用甜言蜜語向他說明,第一隻箱子里只有半打香檳和「一些馬上急需的」小吃,糖,果汁軟糖等等。至於最主要的「用品」立刻另外裝運,像上次一樣裝在另外一輛車裡,也是三駕馬車,會準時到達的,「最多只比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晚一小時送到」。
「我一直在等您!我真想不到您會來找我,您自己得承認吧,可我還是在等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對我的直覺也許會感到驚訝吧!我整整一個早晨都確信您今天一定會來。」
「怎麼回事?我睡著了?是的……鈴鐺的聲音……我睡著了,做了個夢:好像我坐車在雪地上走……鈴鐺聲不停地響著,而我在打盹。好像我和親愛的人,和你一起坐在車裡。走了很遠很遠……我擁抱你,吻你,緊緊偎依著你,我似乎感到有點冷,雪白得發亮……你知道嗎,夜裡白雪耀眼,月光照人的時候,我好像不是在人世間一樣……我醒過來看到心上人就在身邊,這有多好啊……」
「您的兩隻手是怎麼一回事,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怎麼都是血?」
「還沒有睡!」安德烈又說,用鞭子指著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客棧就在村口,六扇臨街的窗戶燈火通明。
「阿格里比娜小姐,他在波蘭只見過女僕,沒有見過貴族小姐。」叼著煙斗的波蘭人對格魯申卡說。
「老人!」米佳瘋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他像被砍倒似的頹然坐到身邊的凳子上。
米佳迅速把視線轉向卡爾加諾夫,然後又馬上瞅著馬克西莫夫。
「要是在打牌,興許他們還沒有睡,我想,現在最多十一點,肯定不會超過十一點。」
問姑娘愛他不愛?
「沒有什麼。」薩姆索諾夫低下了頭。
「他還沒有醉,可滿嘴都是胡話!」彼得·伊里奇目送他遠去后心裏想。他原來打算留下來監督他們把其餘的物品和酒裝上車(也用三駕馬車),因為預見到他們要耍手段和算計米佳,但是突然他對自己惱火起來,啐了一口,便到酒店去玩檯球了。
米佳突然從後面抓住了他的肩膀。
「連院士都未能當選。
「唉,實在太無聊了。」卡爾加諾夫懶洋洋地嘟囔說。
「我的女神!」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大聲說,「就照你說的辦,我看你不高興才犯愁。我願意玩牌,先生們。」他對米佳說。
「這是給波蘭人,給那個軍官梳嗎?」
「我同意尤利西斯的說法,這是他說的。」
「居然還講這種話!總得要讓他說話嘛!人家說話為什麼要干涉?和他們在一起很快活。」格魯申卡頂了回去。
「是這麼回事,先生,我不想多說,這是給你的錢,」他掏出了自己的那疊鈔票,「要是你想要這三千盧布,那就收下,然後你就走你的路。」
「神甫,我就帶著蠟燭留在這裏,等待時機。他一醒過來,我就開始……蠟燭的錢我會付給你的,」他轉向護林人說,「宿夜的錢也付,你會記得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只是您,神甫,我不知怎麼辦:您睡在哪兒呢?」
格魯申卡雖然真心誠意愛了他一小時,這是事實,但同時她對他的折磨有時也真夠殘忍和無情的。關鍵是他捉摸不透她的意圖。對她軟硬兼施,哄她講出來是不可能的:她無論如何不會就範,反而使她生氣,完全不睬他,這一點他很清楚。當時他的猜測很正確,她自己正進行思想鬥爭,舉棋不定,因此他雖然滿心恐懼,卻並非毫無根據地假設,有時她一定恨他和他的熱情。也許確實是這樣,但格魯申卡究竟有什麼傷心事,他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事實上對於他來說,使他痛苦的全部問題無非是有兩種選擇:「或者選他,米佳;或者選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裏順便指出一件確鑿無疑的事實:他完全相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定會向格魯申卡提議(如果他還沒有提出的話)正式結婚,他從來都不相信這個老淫棍真的指望只用三千盧布就能敷衍過去。米佳因為深知格魯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就是為什麼有時造成一種印象,似乎格魯申卡的痛苦和猶豫是因為她不知道在兩人之中選擇誰,選擇誰對她更有利。說來奇怪,他在那幾天里甚至一點都沒有想到「軍官」馬上就會到來。這個軍官就是決定了格魯申卡命運的那個人,她正懷著激動和恐懼的心情期待著他的到來。確實,在最近幾天里,格魯申卡壓根兒不與他談及此事。但他從她本人那裡完全知道她在一個月以前接到過去勾引她的那個人的來信,而且也了解這封信的部分內容。當時,格魯申卡一氣之下,把這封信給米佳看了,可是令她驚訝的是,他根本不把它當做一回事。個中原委也很難說清楚,也許只不過是由於自己與生身父親為了這個女人爭風吃醋而感到不成體統和可怕,因而他已經不能再為自己設想更加可怕、更加危險的情況了,至少當時是這樣。他甚至根本不相信銷聲匿跡五年之後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一個未婚夫,尤其不相信他馬上就會來。而且在給米佳看過的「軍官」的第一封來信中,談到這位新的情敵即將回來是很不確定的:這封信非常含糊,詞藻華麗,充滿了感傷的情調。應該指出,格魯卡那次向他隱瞞了信里談到回來比較肯定的最後幾行字。而且米堅卡後來還想起,他當時覺察到格魯申卡本人對這封西伯利亞的來信似乎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種傲慢和輕蔑的表情。此後,格魯申卡一點兒也沒有向米堅卡透露與這位新的情敵繼續來往的情況。因此,他逐漸把這位軍官完全忘記了。他只想到,無論出現什麼情況,發生什麼變化,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日益臨近的最後搏鬥已迫在眉睫,應該最先解決。他滿懷恐懼,每時每刻都期待著格魯申卡的決定,一直相信這種決定會像靈感一樣突然出現。她會突然對他說:「帶我走,我永遠屬於你。」事情就此了結:他就趕緊攙著她,馬上遠走高飛。啊,馬上帶她到遙遠的地方,如果不是天涯海角,那也一定到俄國的一個邊遠地區,在那裡和她結婚,秘密定居下來,任何人,無論是這裏的也好,或是別處的也好,都不知道他們的情況。那時,啊,那時候一種嶄新的生活便馬上開始了!他時時刻刻瘋狂地嚮往著另一種「情操高尚」的新生活(一定,一定要情操高尚的),他渴望復活和新生。他自己心甘情願陷進去的那個泥潭使他太苦惱了,因而他像處於類似境遇中的許多人一樣,非常相信只要改換地方,只要與這些人無關,只要擺脫這種環境,只要能衝出這種鬼地方——那麼一切都會新生,完全改觀。這就是他堅信和夢寐以求的理想。
大兵成天背背包,
「剛才費多西婭·馬爾科芙娜跪在您面前,求您不要去害女主人和另外一個什麼人……可是,老爺,我卻把您送到那裡去……請原諒我,老爺,我是良心上過不去才這樣說的,可能我說了蠢話。」
米佳感到頭疼。他進入堂屋,來到這幢房子內側的那條圍繞庭院的木迴廊上。新鮮的空氣使他清醒過來。他獨自一人站在陰暗的角落裡,突然用雙手捧住了腦袋。他那零亂的思想一下子連貫起來,種種感覺融為一體,內心豁然開朗。但這又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毛骨悚然啊!「如果要自殺,那現在不就是最好的時機嗎?」他頭腦里閃過這樣的想法。「去拿手槍,把它拿到這裏來,就在這個骯髒陰暗的角落裡了結吧!」他站在那兒猶豫了約摸一分鐘。剛才,當他趕到這裏來的時候,他已經干下了可恥的勾當,已經有過偷竊行為,已經殺了人……但那時心裏要好受些,啊,要好受得多!因為那時一切都已完了:他失去了她,已經讓給別人,對於他來說,她已經死了,消失了——啊,那時的判決對他來說要輕鬆些,至少是無法避免的,必要的,因為還有什麼理由再留在這世界上呢?可是現在!難道現在的情況跟那時一樣嗎?現在至少那個幽靈、那個怪物已經沒有了:她那位「原先的」、「無可爭辯的」、命中注定的情人已經消失得蹤影全無了。可怕的幽靈一下子變成了猥瑣不堪、滑稽可笑的東西;他已經被關進卧室鎖了起來。他再也不回來了。她感到慚愧,他從她的眼神里已經清楚地看出她愛的是誰。因此,現在才應當好好活下去……可是卻又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啊,真該詛咒!「上帝啊,你讓那個倒在圍牆旁的人復活吧!你把這場災難從我頭上驅散吧!上帝啊,你不是對像我這樣的罪人顯示過奇迹嗎!假如老人還活著,那麼會怎樣,會怎麼樣呢?啊,那麼我一定把另外一件醜事造成的恥辱洗刷乾淨,我一定把偷來的錢還回去,歸還原主,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搞到這筆錢……恥辱的痕迹一點也不會留下,只會永遠銘記在心!但這不可能,絕不可能,啊,這不過是實現不了的膽怯的幻想罷了,唉,真該死!」
「不,你指給我看,哪一條法律允許,你偷工減料?你聽見了沒有,你是壞蛋,你明白嗎?」
「她高興嗎?她笑嗎?」
「你別說了,這是次要的。至於說到幫助,那麼您也不是我幫助的第一個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大概聽說我的表妹別利梅索娃吧,她的丈夫已經瀕臨絕境,正像您剛才生動地形容過的那樣,快完蛋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結果又怎麼樣呢,我指點他辦養馬場,現在他的事業興旺發達。您對養馬這行當有所了解嗎,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瞧,瞧,瞧你這模樣!」格魯申卡帶著責備的口氣大聲說,「他以前到我這兒也經常是這副樣子,他會突然說些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的話。有一次也是這樣哭了,現在是第二次——真不害臊!你幹嗎哭啊?又有什麼事值得你哭的?」她突然神秘地補上一句,氣呼呼地強調著每一個字。
「是啊,是因為高興。但結果卻發現完全是另一碼事。後來,我們舉行了婚禮,她在當天晚上向我坦白,楚楚動人地求我寬恕,她說,在小時候有一次跳越一個水坑摔壞了腳,嘻,嘻!」
「馬上就走了,在我們那兒只呆了一會兒,給庫茲馬·庫茲米奇講了一個故事,逗他笑了一陣就離開了。」
「不是開玩笑吧,先生?」小個子波蘭人說,用嚴厲的目光打量著卡爾加諾夫。
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事情是明擺著的:「她不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裡,又能在什麼地方呢?她從薩姆索諾夫家裡直接跑去找他了。現在事情已經很清楚。整個陰謀,全部欺騙現在都一目了然……」這一切像旋風一樣在他的腦海里打轉。他沒有到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家去:「不用去那兒,完全沒有必要……免得打草驚蛇……他們馬上會通風報信,出賣……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顯然參与了陰謀,斯梅爾佳科夫同樣如此,都被收買了!」在他的頭腦里形成了一個新的想法。他穿過一條小巷,沿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房子轉了一大圈,再跑完德米特洛夫街,然後再過一座小橋,就徑直闖進後門外那條僻靜的小巷,小巷一面是鄰居家菜園子的籬笆,另一面是圍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花園四周的又高又結實的板牆。他在這裏選好一處地方,似乎就是他從傳說中聽到的斯梅爾佳科娃當時爬進板牆的所在。「如果她能爬進去,」天知道為什麼這時在他頭腦里閃過了這個想法,「那麼我怎麼會爬不進去呢?」果然,他縱身一跳,很熟練地一把抓住了板牆的頂端,然後使勁抬起身子,一下爬了上去,坐到了板牆頂上。這裏附近的花園裡有間澡堂,但從板牆上可以看到正房的窗戶都亮著燈光。「果然如此,老頭兒的寢室有燈光,她在那裡!」他從板牆上跳到園子里。雖然他知道格里戈里身體不好,斯梅爾佳科夫可能真的病了,誰也不會聽到他的聲響,但他本能地隱蔽起來,站著不動,開始側耳細聽。四周萬籟俱寂,好像老天故意使一切都靜了下來,連輕微的風聲都沒有。
米佳哆嗦一下,剛要躍身起立,轉念又坐了下來。接著他馬上大聲說了起來,語速很快,神情激動,揮舞著手,簡直像發瘋似的。顯然,這個人已經無路可走,回天乏術,急於找一條最後的生路,要是找不到,那就只有馬上投河自盡。薩姆索諾夫老頭大概一下子就明白他的處境,雖然他的臉部表情像泥塑木雕一樣毫無變化和冷漠。
「怎麼是寬恕?你是跑來寬恕我嗎?」格魯申卡打斷了他的話並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因為這全是胡扯,」馬克西莫夫馬上接著說,顯然很得意,還有一點裝腔作勢。「果戈理在書里寫的這些都是在影射,因為取的姓氏都是有所指的:諾茲德廖夫並非是諾茲德廖夫,而是諾索夫,庫夫申尼科夫——那就面目全非了,因為他是什克沃爾涅夫。費納爾提倒真的是費納爾提,只不過他不是義大利人,而是俄羅斯人,叫彼得羅夫。費納爾提小姐很漂亮,腿上繃著緊身褲,兩條腿很美,裙子短短的,綴滿了閃光的彩片,這是她在旋轉,不過並非四小時,總共也只有四分鐘……她把大家都迷住了……」
「上尉先生,也許你聽說過波德維索茨基先生的事情吧?」
「請允許,您要知道……我……您大概已從那屋裡的護林人那兒知道:我是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中尉,老卡拉馬佐夫的兒子,您正想買下他的那片小樹林……」
「謝謝你,老兄。你說我粗野。大家都是野蠻人,野蠻人!我要反覆說的只有一句話:都是野蠻人!瞧,米沙回來了,我卻把他忘記了。」
「可是我替您想過了!我反覆考慮過了!我已有整整一個月抱著這個目的注視著您。您走過時,我上百次打量您並不斷對自己說:這個精力充沛的人應該上金礦,我甚至研究了您的步伐並得出結論:這個人會找到許多金礦。」
「為什麼不聊一會兒?也得讓別人說說話嘛。要是您感到乏味,難道就不許別人說話了嗎?」格魯申卡又氣勢洶洶地質問他,看來她故意在找茬子。有一個念頭似乎在米佳的頭腦中一閃而過。這一次波蘭人的回答顯然是生氣了:
過路的人搭救了他。一位馬車夫駕車載著一位年老的商人在小路上行進。當他們走到並排時,米佳向他問路,原來他們也是去犍牛鎮。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就把米佳作為同路人捎帶上了。他們走了約三小時就到了。在犍牛鎮米佳馬上訂好去城裡的驛站馬車,突然他發覺他餓得不行了。乘套馬的時候,他要了一份油煎蛋,他一下子把煎蛋吃個精光,還吃了整整一大塊麵包,一段現成的香腸;喝了三小杯伏特加酒。吃了東西以後米佳來了精神,內心又開朗了。他坐著馬車在大道上急駛,不斷催趕著車夫並突然構想了一個「刻不容緩的計劃」:在今晚之前怎樣搞到「這筆該死的錢」。「想想吧,只要想一想,為了這微不足道的三千盧布居然要毀掉一個人的命運!」他鄙夷地感嘆一聲。「今天我一定解決!」如果不是一直惦記著格魯申卡,那麼他也許又將非常愉快了。但對她的思念像一把尖刀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刺戳他的心。最後終於到了,米佳馬上向格魯申卡的家跑去。
「瞧,他多麼漂亮!」格魯申卡說著把米佳領到他跟前。「我剛才給他梳了頭,他的頭髮像亞麻那樣濃密……」
「怎麼回事?挨打了還是沒有挨打?」
「是啊,當然嘍,難道他是騎兵?哈,哈!」米佳喊道,他一直在專心地聽並將疑問的目光迅速地轉向每一個開口說話的人,似乎他想從每個人那兒聽到些什麼。
我就會苦惱。
「好吧,我自己來確定。他們在玩牌嗎?」
「絕妙的主意!」米佳興高采烈地打斷了他。「正是他,正是他最合適!他做生意,人家向他要高價,可現在給他的正是產權文件,哈、哈、哈!」米佳突然笑了起來,笑聲是那樣短促、呆板,完全出人意外,甚至薩姆索諾夫的頭都抖動了一下。
「你扯謊,該死的!」米佳大吼一聲。
「加倍!」米佳發狠地吼叫。
「我知道,你是野獸,但你是高尚的。」格魯申卡費勁地說,「這應該是光明正大的……以後要光明正大……我們要做誠實的人,要做善良的人,不要做野獸,而要做善良的人……把我帶走吧,走得遠遠的,你聽見沒有……我不願留在這個地方,要走得遠遠的,遠遠的……」
米佳說完這番話便一下子從廚房裡走了出去。費妮婭對他的離去比他剛才衝進來撲向她的時候更為害怕。
彼得·伊里奇越來越感到驚訝:他突然看到米佳手裡拿著一大把錢,最主要的是他舉著這一大把錢走了進來,沒有誰是這樣舉著錢進門的:全部票子都捏在右手,好像展覽似的把手舉在前面。官員的僕人、在門廳遇見米佳的小廝事後回憶說,他就是這樣舉著錢進入門廳的。因此,他在街上顯然也是這樣將握著錢的右手舉在前面的。鈔票都是一百盧布一張,花花綠綠的,用沾有鮮血的手指輕輕夾住。後來彼得·伊里奇在回答有關人員事後的提問——總共有多少錢時,他聲稱當時很難一眼看出有多少,可能有兩千,也可能有三千,總之是很大的一疊,「厚厚的」。他後來還作證說,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本人「似乎情緒很不好,但沒有喝醉,似乎很興奮,完全心不在焉,同時又好像專心在考慮什麼問題,盡量想解決,但又拿不定主意。他很著急,答話很生硬,很奇怪,有時似乎一點也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高興」。
米沙喝了一杯,行了禮就跑了。
他最後一句話是對坐在沙發上叼著煙斗、有點發胖的人說的。那個人傲慢地從嘴裏取下了煙斗,厲聲說:
「馬斯特留克原來衣冠整齊,現在馬斯特留克身上一無所有!」米佳突然說。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的老爺!難道我們又見到您了嗎?」
「你過來,精明鬼,上這兒來,別發火。」米佳把他拉到鋪子後面的一間屋裡。「他們馬上會給我們送一瓶酒來,我們就來喝幾杯。哎呀,彼得·伊里奇,我們一起去吧,因為你是一個可愛的人,我喜歡這樣的人。」
小鴨兒嘎嘎嘎,
「要四百盧布的東西,不能少於四百盧布,必須和上次完全一樣。」米佳吩咐說。「四打香檳酒,一瓶也不能少。」
「七百,七百,而不是五百,現在就交,馬上交到你手裡!」米佳感到情況不妙,立刻加碼。「你怎麼了,不相信嗎?總不能一下子把三千都給你吧。我給了你,明天你卻跑來找她……而且現在我手頭也沒有三千,錢在城裡,在我家裡放著呢……」米佳喃喃地說,越說越心虛,越說越泄氣了。「真的,放在那裡,藏著呢……」
「你所以啐唾沫,先生,」米佳知道一切都完了,於是不顧一切地說,「是因為你企圖從格魯申卡那裡撈到更多的好處。你們倆都是閹雞,就是這麼回事!」
「住口,不許吵!不要吵架!」格魯申卡以命令的口吻大喝一聲,一隻小腳跺了一下地板。她滿臉通紅,雙眼閃閃發亮。剛才喝的一杯酒的酒性上來了,米佳嚇得要命。
老闆聽見叫喊聲,知道客人們在吵架,早就在好奇地朝門裡張望,於是馬上走進房間。
這個特里豐·鮑里瑟奇是個結實健壯的漢子,中等身材,臉胖胖的,神色嚴峻,不講情面,對莫克羅耶的農民特別厲害,但是當他嗅出有利可圖的時候,能迅速改變臉色,使自己臉上堆滿竭力奉承的表情。他一身俄國式打扮,穿著一件斜領襯衫和緊身長外衣。他已經積聚了相當一筆錢,但一心妄想有更大的作為。此地一半以上的農民都捏在他的手心之中,欠了他大筆的債。他向地主租賃土地,有時自己也買進土地,但都讓農民耕種,他們以耕抵債,而且永遠也還不清他的債。他是一個鰥夫,有四個成年的女兒。其中一個是寡婦,帶著兩個小孩,住在他家裡。她像幫工似的為他幹活。另一個女兒嫁給了一個文書出身的公務員,在客棧一個房間的牆壁上掛著幾張家庭的小相片,在其中一張上可以看到這個穿著制服,戴著肩章的小公務員。兩個小女兒每逢教堂節日或外出做客時,就穿起天藍色或綠色的時髦連衣裙,後面是緊身的,還拖著一俄尺長的裙裾,可是第二天早晨,就像平時一樣,天一亮就起床,手裡拿著白樺枝條掃把,打掃旅客走後的房間,倒掉髒水,清除垃圾。特里豐·鮑里瑟奇雖然已經賺了幾千盧布,仍然非常喜歡從花天酒地的豪客身上變著法子弄錢。他記得,米佳帶著格魯申卡在他店裡的縱酒玩樂還不到一個月,那一晝夜間他就從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手裡撈到如果不是整三百,那也有二百多盧布,因而他現在迎接他是那樣高興和麻利,他根據米佳把馬車一直趕到台階前的架勢,就感到又有獵物上門了。
透過茫茫夜色,突然顯現出散落在廣漠大地上的一片輪廓分明的房舍。莫克羅耶村有兩千人,但這時候都已睡了,只是有些地方偶爾還有稀疏的幾盞燈光在黑暗中閃爍。
「就這樣吧。」
「玩過了,現在不玩了,茶也喝過了,那個官員還要了杯甜酒。」
「不,您最好等到明天早上。」神甫重複說。
「哎喲,您握手的勁兒真大!手指都給您捏斷了。」卡爾加諾夫笑著說。
「等等,特里豐·鮑里瑟奇,」米佳開始說,「首先,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她在哪兒?」
「你是小無賴!你是卑鄙小人,你就是這麼個東西。」
「唉,這是些什麼人啊!他們好像不是人。為什麼他們不想和解呢?」格魯申卡說著就走過去跳舞了。合唱隊一下子唱起了《哎喲,堂屋啊,我的堂屋》。格魯申卡向後仰起了頭,朱唇半啟,綻開笑容,開始晃動手帕,突然,她的身子劇烈地搖晃一下,莫名其妙地在房間中央站住了:
「您行行好吧!這可不是開玩笑!您也許喝多了。您總還能說話,還能聽懂吧……不然……不然我可真的什麼也不明白了!」
在去犍牛鎮的路上,米佳雖然由於樂觀的預感而興高采烈,因為他將最終了結和解決「那些問題」了,然而他還是害怕得渾身打顫:他不在的時候格魯申卡會不會出什麼事情呢?會不會恰好在今天她最後下了決心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呢?這就是為什麼他沒有把自己要離開這件事告訴她,並叮囑房東決不能透露他的去向的原因。「今天傍晚,一定,一定要回來,」他在車裡顛簸時不斷念叨著。「而這個『獵狗』,也許最好把他拖到這裏來……簽訂合同……」米佳這樣喜滋滋地幻想著,可惜他的幻想是註定不可能按照「他的計劃」實現的。
「好,謝謝。跳累了吧?你在這兒找什麼?要吃糖嗎?興許想抽一支雪茄?」
老爺試探姑娘,
「我們馬上回來。」米佳回答。他臉上煥發出一股勇氣,一陣意想不到的振奮,這跟一小時以前走進房間時的表情迥然不同。他把波蘭人領到右邊一個小房間,不是合唱的姑娘們正在集合,正在擺餐桌的那個房間,而是一間卧室,裏面放著箱櫃和兩張大床,每張床上的花布枕頭堆得像小山似的。房間角落裡的一張小木桌上燃著一支蠟燭。波蘭人圍著桌子面對面坐了下來,大個子佛魯勃萊夫斯基背著手站在他們身邊。波蘭人的神情嚴肅,但顯然十分好奇。
「現在您可以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說,得意洋洋地坐了下來。「夫人,我太感動了……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表示感謝……您的一番好意,不過,您要知道,我的時間是多麼寶貴!我期待著您慷慨承諾的這筆款子……啊,夫人,要是您心腸這樣好,對我如此厚愛,」米佳突然滿懷激|情地說,「那麼請允許我向您表白……不過,您早已知道了……我在這兒愛上了一個人……我背叛了卡佳……我說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啊,我對她太無人性和太不公道了,但我在這裏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夫人,可能是您所蔑視的,因為您都了解,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她,無論如何不能,因此,這三千盧布……」
米佳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確實太暗。」佛魯勃萊夫斯基隨聲附和。
「閣下,跟您講兩句話。」
「行。」馬克西莫夫高興地小聲說,跑進大廳去了。米佳也馬上回來了,對大家等他表示歉意。波蘭人已經入座並將一副新牌拆開了。現在他們的態度客氣多了,幾乎很親熱。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抽起新裝好的煙斗,正準備發牌;他臉上甚至出現了某種鄭重其事的表情。
「我不願意毀掉你的幸福!」米佳高興得嘟嘟囔囔回答她。其實她也不需要他回答。
「保鏢嗎?讓他也去吧,應該讓他去!他甚至非去不可!」米佳大聲說。「走吧,先生們!」
「為什麼要到西伯利亞呢?好吧,要是你願意到西伯利亞也行,反正都一樣……我們要在那兒工作……西伯利亞都是雪……我喜歡乘車在雪地里走……還要掛上鈴鐺……聽到鈴聲了嗎……什麼地方鈴聲在響?有人來了……現在不響了。」
問她們愛他不愛?
「那就換一件吧。」
「找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高興得大叫起來,立即回到米佳身邊,「這就是我要找的東西。」
卡爾加諾夫像孩子那樣笑得前仰後合,差一點跌倒在沙發上。格魯申卡也眉開眼笑,而米佳簡直是心花怒放了。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老爺,我們又要接待您這位貴客了嗎?」
「哎,真見鬼!還有這種倒霉事,」他惡狠狠地嘟囔了一句,迅速把鈔票從右手轉移到左手,趕緊從口袋裡抽出一塊手帕。可是手帕也浸透了鮮血(他用這塊手帕擦過格里戈里的頭和臉):沒有一處是白的了,雖然還沒有干透,但好像結成了硬塊,舒展不開了。米佳惡狠狠地把它丟在地上。
「您知道嗎?知道嗎?他現在說了實話,他現在不說謊了!」卡爾加諾夫衝著米佳大叫。「您知道,他真的結過兩次婚,剛剛說的是第一個妻子,而他的第二個妻子跑掉了,現在還活著,您知道嗎?」
「我是在往手槍里裝彈藥。」
「您瞧,您的常禮服也全是血!」
「我沒有干涉,小姐,」戴假髮的波蘭人凝視著格魯申卡強調說,接著就一本正經地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抽煙斗。
「佛魯勃萊夫斯基。」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提示說。
他還講了一些話,檢察官也似乎插了幾句,米佳雖然聽著,卻已經無法理解了。他用古怪的目光掃視著所有那些人……
「它來自基輔,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她虔誠地繼續說,「是從大殉難者瓦爾瓦拉的乾屍上取下來的,請允許我親自給您掛在脖子上,祝福您走向新生活,干一番偉業。」
「您自己又是誰啊,老爺?」老太婆完全用另一種聲調說話了,「黑乎乎的,我看不清您。」
「弒父兇手!」老人大聲叫喊,聲音響徹四方,但他只是叫喊了一聲,便突然像被雷電擊中似的倒下了。米佳又跳回花園,俯下身子察看倒在地上受到傷害的人。米佳手裡拿著銅杵。他無意識地把它扔在草地上。銅杵掉在離格里戈里兩步遠的地方,但不是在草地上,而是在小路上,在一處十分顯眼的地方。他仔細察看躺在他面前的人,看了幾秒鐘。老人的頭上全是血。米佳伸出手去撫摸老人的腦袋,他後來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很想「完全弄清楚」他是打碎了老人的頭蓋骨,還是只用銅杵把他「打昏」了。但血不斷在流,流了很多,一股熱血一下子染紅了米佳顫抖的手指。他記得,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塊雪白的新手帕,那還是他去拜訪霍赫拉科娃太太時準備的,把手帕按在老人的頭上,徒勞地想擦掉額上九*九*藏*書和臉上的鮮血。結果手帕一下子浸透了鮮血。「天哪,我這是在幹嗎?」米佳突然明白過來,「如果真的打碎了腦袋,那麼現在又怎麼認得出呢……現在反正都無所謂了!」他突然又絕望地補充說,「殺了人就殺了人吧……老頭是自己找的,那就躺著吧!」他大聲說,隨即衝上板牆,翻身跳進小巷拔腿就跑。那塊浸透鮮血的手帕捏在右手,奔跑中他把手帕塞進了常禮服裏面的口袋。他拚命向前跑去,偶爾在街上遇到幾個在黑夜中行走的路人,他們後來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們遇到一個狂奔的人。現在他又飛奔著回莫羅佐娃家。剛才費妮婭等他一離開,便立即去找管院子的頭兒納扎爾·伊凡諾維奇,以「基督和上帝」的名義央求他,「無論是今天或明天,都不要再放上尉進門」。納扎爾·伊凡諾維奇聽完后便同意了,但不巧的是他要上樓去見突然找他的一位太太,路上他遇到自己的侄子,一個剛從農村來的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便吩咐他在院子里呆一會兒,卻忘了交代有關上尉的事。米佳跑到大門口敲了幾下。小夥子一下子就認出他:米佳已經不止一次給過他小費。他馬上替他開門,放他進來,並且面帶笑容地趕緊告訴他說:「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現在不在家裡。」
「二百盧布已經輸光了,先生。再來二百?」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問。
老爺打人挺厲害,
「我跑來找你的路上遇見了安德烈,便吩咐他直接駕車到這裏的店鋪來等我。不能浪費時間了!上次是和季莫費一起去的,現在季莫費正趕路呢,和一名魔女先走了。安德烈,我們不會太晚嗎?」
「難道可以不愛自己的故土嗎?」他大聲說。
「您現在告訴我,您在什麼地方倒了霉?莫非和人打了一架?像上次那樣,又在酒店裡?是不是像上次那樣打了上尉,還拖著他走?」彼得·伊里奇似乎帶著責備的意味重提舊事。「還打了誰……莫非殺了人?」
「先生,對此我感到非常愉快,乾杯。」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鄭重其事地附和道,舉起了自己的杯子。
「不想喝一點酒嗎?」
「這是真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說得對,不能壓死人,也不能折磨人,對任何一個生靈都是一樣,因為任何一個生靈都是上帝造出來的,就拿一匹馬來說也是這樣,有人就平白無故去傷害它,連我們趕車的也有人這樣干……而且他可以不顧一切,橫衝直撞,對著你直衝過來。」
「我完全同意,
她親切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額頭。卡爾加諾夫一下子睜開了眼,看了看她,欠起身子非常關切地問馬克西莫夫在哪裡。
「不,不,這位先生剛才講的是實話,」卡爾加諾夫又激動了,似乎在談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他真的沒有到過波蘭,那麼他怎麼能談論波蘭呢?您真的不是在波蘭結婚的吧,是不是?」
一切由我說了算。
「盧布的事好辦,先生。五百盧布馬上給你付車費和作為定金,二千五百盧布明天在城裡付清——我用名譽擔保,錢一定會有的,哪怕是在地下也要挖它出來。」米佳大聲說。
「夫人,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米佳馬上要雙手合攏哀求了。
他從那疊鈔票中取出最上面一張一百盧布的票子,遞給了官員。
他們走了將近一小時。米佳沉默著,而安德烈雖然是個愛嘮叨的漢子,也一聲不吭,似乎不敢說話,只是拚命趕著他的「瘦馬」——那三匹精瘦的、跑得飛快的棗紅馬。米佳突然驚慌失措地大喊:
「算了吧,米佳,他也許說得對,你已經輸得夠多的了。」格魯申卡陰陽怪氣地說。兩個波蘭人突然離開座位站了起來,擺出一副受到了極大侮辱的樣子。
「給你車錢,安德烈,拿去吧,給你十五盧布的車費,這五十盧布作酒錢……感謝你做事盡心儘力,感謝你的好意……別忘了卡拉馬佐夫老爺!」
「到那個房間去,到那個房間,我要跟你說兩句中聽的、最好的話,你會滿意的。」
「我聽你的!我沒有別的想法……我崇拜你!」米佳喃喃地說。「是的,這裏骯髒下流,啊,這地方大家都討厭。」他仍然把她摟在懷裡,跪在床旁的地板上。
這個波蘭人俄語說得不錯,至少要比他現在裝出來的水平要好得多。因為他說俄語,非得要改變成波蘭語的腔調。
波蘭人瞪大了眼睛刨根尋底似的瞅著,死死地盯住了米佳的臉。「三千盧布,先生?」他和佛魯勃萊夫斯基交換了一個眼色。
「簡直鬧翻了天!」佛魯勃萊夫斯基突然狂叫。「老闆,把那些賤貨趕走!」
「是的,」米佳機械地回答,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但馬上就忘記了沾有血污的手和費妮婭的問題。他又沉浸在沉默中了。自他闖進來以後已經過了二十五分鐘。他剛才的驚慌已經消失,而且他顯然已經被一個新的不可動搖的決心完全控制了。他突然站起來,若有所思地笑笑。
「不,我要香草巧克力……老人吃的那種,嘻嘻。」
「瞧,又來了……好啦,你應該開心,應該開心才對!」格魯申卡勸他。「你來了我很高興,很高興,米佳,你聽見了嗎,我很高興?我要你和我們坐在一起,」她用命令的口氣似乎對大家說,但她的這些話顯然是針對坐在沙發上的那個人。「我要,我就要這樣!如果他離開,那我就走,就這樣!」她又說,兩眼炯炯發光。
問她們愛他不愛?
「悉聽尊便,先生,可以一百,也可以二百,隨你下多少。」
「現實給人們製造了多麼可怕的悲劇!」米佳說道,他完全絕望了。汗珠從他臉上流淌下來。神甫乘機十分信服地勸說道,即使能把睡著的人喚醒,可是如果他醉了,仍然不能談什麼事,「而您的事又很重要,這樣的話,還是等到早晨為好……」米佳雙手一攤,只好同意。
「他們最多比我們早到一小時,也許一小時也不到,頂多不過早一小時!」安德烈急忙回答。「是我給季莫費套的車,我知道他們是怎樣駕車的。他們怎麼能和我們比,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他們哪能比得上我們快。肯定不會早到一小時!」安德烈熱心地搶著說。馬車夫是個年紀不算老的精瘦漢子,頭髮略帶棕黃色,穿著緊腰細褶長外衣,左手臂上搭著農民穿的一件厚呢上衣。
「啊,如果您指的是錢,那麼我沒有錢。我現在完全沒有錢,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現在正和我的管家吵架,最近我自己還向米烏索夫借了五百盧布。不,不,我現在沒有錢。而且您要知道,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即使我有錢,我也不會借給您。首先,我從不借錢給人家,借錢給人家意味著糾紛。可是您,尤其是您,我是決不借的,因為愛您而不借,為了拯救您而不借,因為您唯一需要的只是:金礦,金礦,最後還是金礦!」
「是馬車夫……」
「你居然動這個腦筋,不行,老兄,別胡來!」
他的腦袋越來越痛。他坐著不動,不記得怎樣迷迷糊糊打起盹來,後來又突然睡著了。他大概睡了兩小時,可能還不止。由於疼痛難忍而醒了過來,頭痛得簡直要大喊大叫。他的太陽穴怦怦地跳,腦門都快炸裂了。他醒來以後很長時間都不能完全清醒過來,他也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最後他才猜到,烤得暖烘烘的房間里充滿了大量的煤氣,他差一點因此而喪命,而喝醉了的庄稼人仍然躺著,打著呼嚕。蠟燭熔化了,馬上就快熄滅了。米佳大聲呼叫起來,搖搖晃晃穿過過道,衝進護林人的房間。護林人很快就醒了,可是當他聽說另一個房間里有煤氣,雖然他也去張羅,卻把這件事看得異常平淡,這使米佳惱火和驚訝。
「不得超過一小時,一定不能超過一小時,盡量多裝些果汁軟糖和牛奶軟糖,那裡的姑娘喜歡吃這玩意兒。」米佳熱烈地堅持。
老頭兒幾乎要從窗口爬出來了,他不停地朝右邊,朝那扇通向花園的門的方向張望,竭力想在黑暗中辨認清楚。再過一秒鐘,即使等不到格魯申卡的回答,他也一定會跑出去開門的。米佳從側面看著,一動也不動。令他十分厭惡的老頭的整個側影,他那松垂的喉結,在幸福的期待中微笑的鷹勾鼻子,他的嘴唇,全都被從房間左側透出的一道斜射的燈光照得清清楚楚。突然,在米佳的心裏翻騰起可怕的、狂暴的仇恨:「這就是他,他的情敵,就是折磨他的人,折磨他一生的人!」這是那種突如其來、渴求報復和狂暴的仇恨的噴發,米佳對它有所預感,因而四天前他與阿廖沙在亭子里談話,在回答阿廖沙的問題「你怎麼能說要殺死父親?」時曾告訴過他。
「真是個無賴!」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兒波蘭人突然嘟囔著說,蹺起了二郎腿。映入米佳眼帘的是那隻上了油的靴子和又厚又髒的靴底。總之,兩個波蘭人的衣著相當臟。
「快趕,快趕,安德烈,我來了!」米佳像發熱病一樣大叫道。
「嫁給您是因為高興?」卡爾加諾夫用孩子那樣清脆的聲音大聲嚷道。
但格魯申卡對他揮了揮手帕,把他攆走了:
「跟過路的客人……一個是官員,從口音聽來,應該是波蘭人,正是他從這兒派了馬車去接她來的,另一個是他的朋友,也可能是同路人,誰知道呢;他們都穿著便服……」
「不,我是說你一人代表大家,就在現在,馬上,就在這裏,在路上,你能代表大家原諒我嗎?你說吧,好心人!」
「喂,你們……這些波德維索茨基,出來,她要跳舞了,叫你們出來。」
卡爾加諾夫聽到後來甚至發火了:
「是的,她跑了,我確實有過這種不愉快的事,」馬克西莫夫老老實實承認。「跟一個法國人跑了。主要是她預先把我整整一座田莊轉到了她的名下。她說,你是一個有教養的人,你會給自己找到一塊麵包的。她就這樣弄得我毫無辦法。有一次一位尊敬的主教也對我說:你的第一位太太是瘸子,而第二位太太卻像『飛毛腿』,嘻,嘻!」
「猜吧。」
「阿格拉費娜小姐,我到這裏來是為了忘記過去並寬恕一切,忘記今天以前發生的一切……」
「聽著,你願意的話,我們現在就來開一瓶,為生命乾杯!我很想喝一杯,特別是和你一起喝一杯。我和你還從來沒有在一起喝過酒吧,是不是?」
「都準備好了嗎?走吧!」米佳開始慌亂起來。「還有最後一個故事……馬上給安德烈來一杯伏特加,喝了上路,除了伏特加,再給他一小杯白蘭地!這匣子(裝有手槍的)放到我座位下面。再見了,彼得·伊里奇,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請你原諒。」
「也給我們斟上,」格魯申卡說,「我也要為俄羅斯乾杯。」
「她又回來了!」
「您不就是庫茲馬·庫茲米奇家的女傭嗎?」
「他會記得長久些。」米佳說。「我愛|女|人,女人!女人是什麼?人間的女王!我很悲哀,很悲哀,彼得·伊里奇,你記得哈姆雷特的話嗎:『我是這樣悲哀,這樣悲哀,霍拉旭……唉,可憐的郁利克!』這是我,也許我就是郁利克,我現在就是郁利克,以後就成為顱骨。」
「您好。」地主馬克西莫夫從左側親熱地跟他打招呼。米佳向他奔去。
「沒有什麼。一種想象。比如說,如果你心血來潮,要把這顆子彈射進自己的腦袋,那麼在裝子彈的時候,你看不看它呢?」
「光榮歸於我身上的上帝!
「偷過。」米佳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我幹嗎要去那裡?」
「胡說!」米佳說。
「先生,我們這裡是私人聚會。還有別的空房間呢。」
「給我五個盧布,」他對米佳小聲說,「我也想去冒險賭一下,嘻,嘻!」
「偷了卡堅卡的錢?偷了那小姐的錢?不,你沒有偷。把錢還給她。拿我的錢去還給她……你叫嚷什麼呀?現在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錢對於我們有什麼大不了呢?反正遲早都會花光的……我們這種人還能不亂花嗎?咱們最好一起去種田。我就想用這雙手挖地。要勞動,聽見沒有?這是阿廖沙吩咐的。我今後不再是你的情人,我將忠實於你,做你的奴隸,為你幹活。我們倆一起去見那位小姐,向她鞠躬,求她寬恕,然後再離開。即使她不寬恕,我們也要離開。不過你把錢給她,把愛情給我……你別愛她,再也不要愛她了,要是你再愛她,我會把她掐死……我會用針把她兩隻眼睛挑出來……」
「好,太好了!拿十個盧布去,給!」他又從口袋裡掏出了所有的票子,從中揀出一張十盧布的票子。「要是你輸了,你再來拿,再來拿……」
「要是他死了,他死掉了,那時候……那時候怎麼辦?」米佳對著他瘋狂地大叫。
「您就跟瘸子結婚了?」卡爾加諾夫驚呼起來。
「一竅不通,夫人,哎喲,夫人,一竅不通!」米佳以一種神經質的不耐煩口氣大聲說,甚至要離座站起來。「我只是懇請您,夫人,讓我把話說完,只要給我連續談兩分鐘,先讓我把一切都告訴您,講明我帶來的計劃。何況我非常需要抓緊時間,我的時間緊張得要命!……」米佳歇斯底里地叫喊,因為他感到,她馬上又要開始說話了,指望能用吼聲壓住她。「我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才來向您借三千盧布,是借款,有可靠的,最最可靠的抵押,夫人,有最最可靠的保證!只是請允許我說……」
「花這些錢我可以給您把全村的人都叫起來,儘管他們現在已經躺下睡大覺了。不過,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老爺,這裏的鄉巴佬,還有這些姑娘配不配這種厚愛呢?為這些下流粗野的鄉下佬花這麼大的一筆錢值得嗎!我們的鄉巴佬哪裡有資格抽雪茄,可是你卻給他們抽。他們這些強盜身上都有一股難聞的臭味。而姑娘們,不管哪一個,都長著虱子。我可以把自己的幾個女兒叫起來,不用花錢,不用花那麼多的錢。她們現在剛睡下,我馬上給她們背上踹一腳,讓她們起來,讓她們為您唱歌。您不久前還給鄉巴佬灌香檳酒,唉,真不值得!」
「先生們,這全是我的錯!」米佳又說了起來,一點也沒有領會格魯申卡那句話的含義。「唉,我們幹嗎坐著?那麼,我們來玩什麼呢……好讓大家都快活,讓大家再快活起來?」
「我那二百盧布也不想要了!」米佳高喊,「我無論如何也不收回,這些錢留給他作個安慰吧。」
妒忌!「奧賽羅並不好妒忌,但他很輕信」,這是普希金講的,僅僅這句話就足以證明我們偉大詩人不同凡響的睿智。奧賽羅的心真是破碎了,他對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看法蒙上了陰影,因為他的理想毀滅了。但奧賽羅決不會躲躲閃閃,暗中監視,左顧右盼:因為他輕信別人。相反,要費很大的勁去開導、推動、激發他,才能使他意識到背叛。一個真正好妒忌的人可不是這樣。好妒忌的人可以容忍種種奇恥大辱和傷天害理的醜行而不感到絲毫內疚,簡直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更何況他們並非都是卑鄙和下流的人。正相反,他們具有崇高的心靈,純潔而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愛,與此同時,他們可以躲到桌子底下,可以收買卑鄙透頂的傢伙並且容忍暗探、偷聽之類令人噁心的骯髒勾當。奧賽羅無論如何也不會與背叛妥協——他不是不會原諒,而是絕不會妥協,雖然他的心像嬰兒一樣善良和淳樸。真正好妒忌的人便不同了:很難想象一個好妒忌的人有什麼不能容忍、妥協和原諒的!好妒忌的人要比其他一切人都容易原諒,這一特點所有的婦女都清楚,好妒忌的人很快(當然,先要大鬧一場)就會原諒,例如,證據確鑿的背叛,親眼所見的擁抱與接吻,如果他當時能相信這是「最後一次」,他的競爭對手從此就銷聲匿跡,遠走天涯海角,或者他自己把她帶到這個可怕的競爭對手再也到不了的地方的話。自然,妥協是短暫的,因為要是情敵真的銷聲匿跡,那麼明天他馬上就會再虛構出一個新的情敵,再去妒忌新的對手。人們似乎覺得:那種需要窺探的愛情有什麼意思呢?需要嚴密監視的愛情又有多大價值呢?一個真正好妒忌的人是永遠不理解這一點的,可是在他們中間確實有心靈高尚的人。有意思的是:正是這些心靈高尚的人站在斗室里偷聽和窺探的時候,雖然他們通過「高尚的心靈」清清楚楚明白他們自己自願陷入的那種恥辱,但是只要他們還站在這間斗室里,至少在這一刻是永遠也不會感到內疚的。米佳一看到格魯申卡妒忌心就消失了,一瞬間他變得輕信和高尚,他為了卑劣的感情甚至鄙薄起自己來。但是這隻不過意味著,他對這個女人的愛情包含有某種遠遠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為崇高的感情,而不僅僅是情慾,不是像他對阿廖沙所解釋的只是「肉體的曲線」。可是一旦格魯申卡不在眼前,米佳馬上開始重新懷疑她會幹出所有的下流行為和陰險的背叛。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感覺到任何良心的責備。
「你怎麼啦?」
還有很多人都來試探姑娘,甚至還有大兵:
「他們便揍了我一頓。」
「畜生!」佛魯勃萊夫斯基開口就大罵。
他因為惱羞成怒而不停地喘著粗氣,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此公頗有個性:發生了這一切以後他還指望格魯申卡會跟他走——自我估計也實在太高了。米佳在他身後碰上了門。
「我不了解你們的關係……如果您講得如此肯定,那麼她是送了……您錢到手了,可卻不上西伯利亞,全部三千盧布都拿了……您現在究竟要上哪兒去呀?」
「押庄要多少賭注?雙方對等嗎?」米佳興奮起來。
「我們和解了。打了一架以後就和好了。在某個地方。我們友好地分手了。一個傻瓜……他原諒了我……現在肯定已經原諒了……如果他能站起來,那是不會寬恕的,」米佳突然擠了擠眼,「不過您要知道,讓他見鬼去吧,聽見沒有,彼得·伊里奇,讓他見鬼去吧,別說了!現在我不想談!」米佳堅決而又不客氣地說。
「茨岡人現在完全找不到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被官府攆走了,不過這裏猶太人倒是有的,在羅日傑斯特文斯卡婭村,他們能演奏洋琴和小提琴,現在馬上就可以叫他們來,他們會來的。」
大兵也遭到輕蔑的拒絕:
「請注意,請注意!」卡爾加諾夫的情緒越來越興奮,「如果他撒謊——他常常撒謊——那麼他撒謊也無非是為了使大家開心,這真的不能算卑鄙,不能算卑鄙嗎?你們知道鳴?我有時很喜歡他。他很卑鄙,但卑鄙得自然,對嗎?你們是怎樣想的呢?有的人卑鄙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想撈到好處,而他卻很單純,完全出自本性……你們想想,譬如說,他硬是認為(昨天一路上都在跟我爭論)果戈理的《死魂靈》是在寫他。你們記得嗎?小說中有個地主馬克西莫夫,諾茲德廖夫因為鞭打了他而受到指控:酒醉後用鞭刑使地主馬克西莫夫人格受辱,還記得嗎?你們想想,他居然硬說那就是他,是他挨了鞭子!難道這可能嗎?乞乞科夫旅行最遲也是在二十年代初,因此時間完全不對頭,那時候他根本不可能挨打。真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對嗎?」
「你們怎麼啦,先生們?」米佳叫了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麼?」佛魯勃萊夫斯基拿了杯子,然後舉杯高聲說:
「是的,全是血。」米佳說,一面仔細打量襯衫的袖口。
「正是這樣,小姐,我並不膽小怕事,我是寬宏大量的。但我看到你的情人後不免感到驚訝。米佳先生在那個房間里要給我三千盧布,讓我離開。我往他臉上啐了一口。」
「沒有,夫人,我第一次聽說,」米佳感到有點驚訝。在他的腦海里閃現出阿廖沙的形象。
「米佳,你去吧,跟他一起去,我從這裏看他跳得怎樣。」
「關於金礦,夫人,我從未想過!」
「自然挨了一頓揍,你問這幹嗎,你自己就沒有偷過?」
「你們真是混蛋,先生!」米佳突然喊道。

四、在黑暗中

「太好了!」格魯申卡說。「太好了!活該!」
他醒得非常晚。大約已經是早上九點鐘了。明亮的陽光灑滿了小屋的兩扇小窗。昨天那個鬈髮的庄稼人坐在長凳上,穿好了打褶的外衣。他面前的茶爐已經重新生了火,酒也換了一瓶。昨天的一瓶已經空了,而新的一瓶也已喝了一大半。米佳躍身而起,一下子猜到這該死的庄稼人又醉了,已是酩酊大醉,醒不過來了。他瞪著眼睛看了他片刻。庄稼人則不時對他瞅上一眼,一聲不吭,神情狡黠。米佳覺得,他甚至帶有一種侮辱人的鎮靜,目中無人的傲慢。米佳衝到他跟前。
哎喲,也開了腔呀!
米佳從背心裏掏出一張紙,打開來給他看。上面用清晰的文字寫著:
「我怎麼瞎說?您認識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嗎?」
「坐下吧,先生們!」佛魯勃萊夫斯基大聲說。
「那又怎樣,就是根據步伐。怎麼,您難道否認根據步伐可以了解一個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自然科學確認了這一點。噢,我現在是現實主義者,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從今天開始,在經歷了使我非常傷心的、修道院里所發生的那件事之後,我已經完全是現實主義者了,我想投入實際活動。我的病完全好了。夠了!像屠格涅夫所說的那樣。」
「畜生?我問你剛才玩的什麼牌?我給了你一副新牌,你把它藏起來了。你玩的是做了手腳的牌。因為你玩假牌,我可以把你送到西伯利亞去!告訴你,這跟造假鈔是一樣的……」他說著就走到沙發跟前,把手指伸進沙發背和靠墊中間,從裏面掏出了一副沒有拆封的牌。
「無賴!」只聽到一個波蘭人在大聲叫罵。
「不,我不玩了,」卡爾加諾夫回答說,「剛才我已經輸給他們五十盧布。」
「快說,她在哪兒?在莫克羅耶跟誰在一起?」他瘋狂地咆哮著。兩個女人尖叫起來。
「太暗了,先生們!」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似乎很不樂意地回答。
「您瞧,指甲下面還沒有洗乾淨。好了,現在擦臉,在這兒,太陽穴,耳朵旁邊……您就穿這件襯衫去嗎?您上哪兒去?瞧,您襯衫的右袖口上全是血。」
「對不起……」
「求您了,我是卡拉馬佐夫,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我給您提一個建議……對您很有利的建議……十分有利……就是關於小樹林的買賣。」
「真的,我一定要告訴別人,」彼得·伊里奇看著他,「不讓您上那裡去。您現在去莫克羅耶幹嗎?」
「不過,夫人,您如此慷慨地答應借給我的三千盧布……」
「這位先生沒有見過波蘭女人,因此講的儘是些不可能的事。」叼著煙斗的波蘭人對馬克西莫夫說。
「這一行詩發自我內心深處,這不是詩,而是眼淚……是我自己創作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鬍子拖他的時候……」
「要是我的玉王同意……」他開始說。
「哪一個波德維索茨基?」
「老爺,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安德烈沉默了一會兒說,「您別生氣才好,我怕惹您生氣,老爺。」
他到酒店時情緒很壞,馬上開始打檯球。打完一盤以後他情緒快活了。待第二盤結束他突然與他的一個對手談起,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又有錢了,竟有三千之多,這是他親眼看見的;還說米佳又和格魯申卡到莫克羅耶去尋歡作樂了。這消息使聽到的人都感到格外好奇。他們紛紛議論起來,也不開玩笑,反而嚴肅得出奇。甚至停止了打檯球。
姑娘愛他不愛?
「怎麼一無所有?身上帶著幾千盧布,怎麼還一無所有?」
「你叫什麼,要扯破嗓子嗎?」他對佛魯勃萊夫斯基說,態度粗魯得令人奇怪。
「這位先生運氣不好,不過可能會交上好運的。」在沙發上的波蘭人對著他說。
他轉身走到馬車跟前,把座位底下裝著手槍的匣子取了出來。
「我不想收回自己的五十盧布!」卡爾加諾夫突然回答。
商人試探姑娘,
開始進行得似乎挺順利:主人接到通報以後,馬上就接待了他,快得出奇。「好像在等我,」米佳腦子裡閃過了這個想法,他剛被引入客廳,女主人幾乎跑著進來,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她在等他……
「您等等!」霍赫拉科娃太太叫了一聲,跳起身來,撲向自己那張很有氣派,裏面有很多抽屜的書桌,開始挨個打開尋找東西,顯得特別匆忙。
米佳完全像歇斯底里發作那樣一口氣說出了這番話。安德烈雖然對老爺的話感到驚訝,但還是繼續著談話。
「啊,真是活見鬼!」米佳突然咆哮著用拳猛擊桌子。
「那麼您不過是弄髒了,沒傷著?您最好洗一下,」彼得·伊里奇回答說。「臉盆就在這裏,我拿給您。」
「再去拿,再來一瓶!」米佳衝著老闆大叫,忘記了和那個被他鄭重其事邀請一起干一杯和解酒的波蘭人碰杯,突然他不等別人,獨自喝完了自己那杯香檳。他的臉色刷一下全變了。他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童稚般的神態,他進來時的那種悲壯的表情消失了。他突然變得溫和、謙恭。他畏怯而高興地望著大家,常常神經質地嘿嘿竊笑,像一隻做了錯事的小狗因為重新被愛撫和允許進來而感激不盡。他似乎已經忘記了一切,滿心喜歡,露出天真的微笑看著大家。他望著格魯申卡,不斷在笑,把椅子一直挪到她的扶手跟前。他逐漸地看清楚了那兩個波蘭人,雖然還不太明白他們的身份。使他感到驚訝的是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他的姿態,他的波蘭口音,特別是他的那隻煙斗。「沒有什麼關係,他抽煙斗也很好嘛。」米佳觀察著。波蘭人帶點鬆弛的、近四十歲的臉盤,非常小的鼻子,鼻子下面兩撇尖細的、抹上油膏和令人噁心的鬍鬚暫時還沒有引起米佳的反感,甚至他那兩個鬢角難看地梳得向前翹起的、質地很差的西伯利亞假髮都沒有使米佳感到奇怪:「既然是假髮,那麼應該是這種樣子。」他繼續傻乎乎地在看。另一個靠牆而坐的波蘭人比坐在沙發上的那個要年輕些,他用蠻橫尋釁的眼光瞅著大家,他對大家的談話不屑一顧,默不作聲,使米佳驚訝的只是他的個子高得出奇,與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很不相稱。「如果站起來,准有兩俄尺十一俄寸,」米佳的腦子裡閃過這樣的念頭。他還猜想,這個高個子波蘭人大概是沙發上那個波蘭人的朋友和跟班,好像是「他的保鏢」。叼著煙斗的波蘭人當然能指揮高個子波蘭人。米佳覺得這一切都非常之好和無可爭議。一條小狗是不會產生競爭的願望的。他完全不理解格魯申卡的心態和她那幾句話中包含的神秘意味。他由於內心非常激動,只知道她對他很親熱,她已經「原諒」了他,讓他坐到她身邊。他見到她呷了一口酒,簡直欣喜若狂。大伙兒的沉默突然使他驚訝不已,他用期待的眼光掃視所有的人。「為什麼我們這樣干坐著,為什麼你們什麼都不玩,先生們?」他那歡快的目光似乎這樣說。
「您等等,」彼得·伊里奇不安地聽他說著並仔細打量他,突然打斷了他,「您最好自己去說,他肯定會搞錯的。」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兒波蘭人輕蔑地說。
「什麼款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他懷著非常惡劣的心情徑直走回家去。突然他想起了費妮婭:「唉,見鬼,剛才應該詳細問問她,」他懊惱地想了想,「那不就全清楚了。」他心中突然燃起了和她談一談並了解清楚的迫不及待而執著的願望,因而在半路上一下子拐向格魯申卡居住的莫羅佐娃家。他走到大門口敲了一陣。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響起的敲門聲又似乎突然使他清醒過來並引起了他的惱怒。房子里的人都在睡覺,沒有人出來開門。「這一下我可要惹出麻煩了!」他懷著痛苦的心情想道,但他沒有一走了之,反而突然開始重新拚命敲門。敲門的聲音響徹了整條街。「不行,我一定要敲開,一定敲開!」他嘟囔說,他每敲一下,惱恨自己的感覺也增加一分,簡直到了發狂的程度,但同時他又更加用力地敲打大門。
米佳帶來的另外三瓶酒都拿來了,米佳斟好酒。

五、突然的決定

「米佳,這是誰在那裡向我們這兒張望?」她突然輕聲說。米佳轉過身子一看,只見真的有人撩起了帘子在仔細打量他們。而且好像還不止一個人。他一躍而起,朝那個張望的人走去。
「是卡爾加諾夫嗎?」
米佳挨個兒看著他們。格魯申卡臉上有一種表情使他震驚,一瞬間他頭腦里閃過一個嶄新的想法——一個古怪的新想法。
「胡說!」米佳叫喊說,「看你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就知道她在那兒……」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馬車在大道上疾馳。到莫克羅耶有二十余俄里,但安德烈的三駕馬車跑得飛快,只要一小時零一刻鐘就可以趕到。全速行駛使米佳精神煥發。空氣清新而涼爽,在潔凈的天幕上閃爍著一顆顆巨大的星星。這就是阿廖沙跪倒在地,「狂熱地發誓要永遠熱愛大地」的那個夜晚,也可能就是那個時刻。米佳心裏很是不安,非常不安,雖然許多東西在撕裂著他的心,但此時此刻令他心馳神往的只有一個女人,只有他的女王,他要飛到她身邊,想最後看她一眼。我只指出一點:他心裏甚至從未出現過絲毫懷疑。如果我說這個好妒忌的人對新來的人,對這個從地下冒出來的新的情敵,對這個「軍官」一點醋意也沒有,大家也不會相信我。如果冒出了一個別的什麼人,那麼他馬上會妒忌,說不定可怕的雙手就會沾滿鮮血。但是現在他乘著三駕馬車疾馳的時候,他對這一個,對「她的第一個情人」不僅不感到妒忌的仇恨,甚至連敵意都沒有——雖然他還從未見到過他。「這是無可爭議的,這是她和他的權利,這是她的初戀;在五年之內她都沒有忘記,就是說,在五年內她只愛他,可是我,我又何必摻和進去呢?我又算什麼,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退出吧,米佳,你該讓路!再說現在我又是什麼?就是沒有這位軍官一切也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沒有來,那麼一切也照樣都已經結束了……」
「為了法國著名作家皮龍。當時我們許多人在一起喝酒,在酒店裡,就在集市上,他們也邀請了我,我一開始就念諷刺詩:『這是你嗎,布瓦洛?多麼可笑的打扮。』布瓦洛回答說他正準備去參加化裝舞會,事實上是去澡堂,嘻——嘻,他們以為是諷刺他們。我趕緊又念了另外一首辛辣的諷刺詩,那是有教養的人都知道的:
不過有一次,她把他叫來的時候,似乎顯得有些困惑和擔心了。
「你知道嗎,剛才你睡著的時候我吻過你?」她口齒不清地對他說。「我現在醉了,真的……你還沒有醉?米佳為什麼不喝酒呢?你怎麼不喝,米佳?我喝過了,可是你不喝……」
小尾巴兒像彎鉤
米佳突然感到他的兩條腿發軟了。
「噢,不是這樣,您誤解了我的意思,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如果這樣的話,您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指的是金礦……確實,我答應您的數字要比三千多,多出無數倍,但我只是指金礦。」
「讓路。給親愛的人讓路,也給九-九-藏-書仇人讓路,為了使仇人變成可愛的人——這就叫讓路!並對他們說:上帝保佑你們,走吧,從我身邊走過去,而我……」
「我們快結束了,馬上就結束。」
「你們這是上哪兒?」格魯申卡不安地問。
對他個人的極端厭惡不斷增強,達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米佳已經無法左右自己,突然從口袋裡抽出了銅杵……
安德烈將筋疲力盡的三匹馬趕得飛快,真的轟隆隆駕車來到了高高的台階旁,勒住了渾身冒氣、累得半死的馬匹。米佳跳下車來,這時候正要打算去睡覺的客棧老闆出於好奇站在台階上張望,看看到底是誰這樣駕車闖了進來。
「瞧,踱起方步來了!」格魯申卡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米佳不安起來,同時發現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正悻悻地看著他。
「現在我們走吧。」他說。
「哪一個軍官?」米佳大聲叫喊。
「你是薩福,我是法翁
「你們這條狗是什麼種?」他發現角落裡有一條黑眼睛的小獅子狗,便突然漫不經心地問店員。
「上哪兒?不,您等等……您這是,大概想把那顆子彈送進自己的腦袋吧……」彼得·伊里奇擔心地說。
老闆拿來了一副沒有開封的新牌,並告訴米佳說,姑娘們陸續來了,猶太人帶著洋琴大概很快就到,而裝運食品的三駕馬車還來不及趕到。米佳從桌子後面刷地站了起來,立即跑到隔壁房間去安排。但姑娘只來了三個,而且瑪麗亞還沒有來。他自己也不知該怎樣安排,為什麼跑出來:他只吩咐把箱子里的水果糖、奶糖等食品拿出來分給姑娘。「還要給安德烈一點伏特加,給安德烈喝一點伏特加!」他匆匆忙忙交代說。「我委屈了安德烈!」這時候跟著他跑來的馬克西莫夫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這就是我的那副牌,沒有拆封!」他舉起牌給周圍的人看。「我在那兒看到他把我那副牌塞進縫裡,偷換了自己的牌。你是騙子,不是老爺!」
「桌子上有一大堆呢,隨你挑,我的寶貝!」
加倍的押注也輸了。
「哎呀,原來如此!現在你到那裡會闖禍的!」彼得·伊里奇嘟囔著。「現在我全明白了。還有什麼會不明白呢。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現在你把手槍交給我,如果你還想堂堂正正做人的話。」他大聲對米佳叫喊,「聽見沒有,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小豬兒咕咕咕,
「不,不是找您。」老闆似乎突然慌了神。「我幹嗎要找您?可您……剛才在哪兒?」
「那麼他們為什麼鞭打你,你挨鞭子是為了什麼啊?」卡爾加諾夫大聲叫嚷。
普洛特尼科夫的小店距彼得·伊里奇的住所只隔一幢樓,就在街道的拐角處。這是我們城裡富商開的一家食品店,而且店本身也確實很不錯。凡是京城任何一家食品店裡有的貨它都有,各種食品一應俱全:「葉利謝耶夫兄弟公司」的葡萄酒、水果、雪茄、茶、糖、咖啡等等。三名店員坐鎮在店裡,兩名學徒來回送貨。雖然我們這地方已經衰落,地主紛紛四散到各地去了,商業不景氣,但食品業照舊很興旺,甚至一年比一年好。這些商品不愁沒有買主。店裡的人焦急地等著米佳。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在三四個星期之前米佳也是一下子買了幾百盧布的各種食品和酒,並用現金支付(賒賬的話,當然是絕不會相信他的),他們記得他像現在這樣,手裡攥著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鈔票,信手亂扔,不講價錢,沒有考慮也不想考慮他要這麼多商品和酒,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有什麼用。後來全城的人都在說,那次他和格魯申卡一起到莫克羅耶,「一天一夜一下就花掉了三千盧布,狂歡豪飲回來之後便身無分文,像從娘胎里赤條條來到人間一樣」。當時叫了一大群茨岡人(那時他們在我們這兒流浪),據說他們在兩天內從他這個醉漢那兒偷走了數不清的錢和喝掉了數不清的名酒佳釀。大家取笑米佳,說米佳在莫克羅耶用香檳酒猛灌笨頭笨腦的鄉巴佬,用糖和鵝肝餡餅招待鄉下姑娘和農婦。我們這裏的人,特別在酒店裡,還取笑米佳(當然不是當他的面,當面取笑他可有一點危險)曾經當眾公開承認他通過這次「大胆的舉動」,從格魯申卡那兒得到的唯一收穫便是她「允許他吻她的玉腿,超出這個範圍便不允許了」。
「沒有睡!」米佳高興地接著說,「安德烈,快趕,讓鈴鐺響起來,讓車子轟隆隆開進去!要讓大家都知道是誰來了!是我來了!我親自來了!」米佳瘋狂地大叫。
「就這幾個人。」
「有一次我偷了媽媽的二十個戈比,我才九歲,從桌子上拿的。悄悄地拿了就緊緊攥在手裡。」
這時候馬克西莫夫已經離不開姑娘了,他只是偶爾才離開一會兒給自己斟一杯蜜酒,他已經喝了兩碗可可茶。他臉色通紅,鼻子發紫,眼睛變得濕潤而愉快。他跑過來說,他馬上要在「一支小曲的伴奏下」跳「薩博奇葉舞」
這就是假如她對他說:「我是你的,帶我走,」那麼他怎樣帶她走呢?他哪兒有錢這樣做呢?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多年來一直不斷地支付給他的收入恰好在這個時候中止了。當然,格魯申卡有錢,可是米佳在這方面卻異常高傲:他想用自己的錢而不是用她的錢把她帶走並與她一起開始新的生活。他甚至不能想象他會去拿她的錢。他因為這一想法而苦惱萬分。關於這件事我這裏就不多說了,也不對它進行分析,只是指出,那時他的心情便是這樣。這種心理的產生可能是間接的,甚至下意識地出自內心深處的隱痛,因為像小偷一樣佔有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錢而受良心譴責:「在一個女人面前是卑鄙小人,在另一個女人面前還是卑鄙小人,」他當時想,後來自己也這樣承認,「而且格魯申卡要是知道了,那麼她自己是決不會要這樣的卑鄙小人的。」總之,上哪兒去搞錢?上哪兒去搞到這些要命的錢呢?不然全都完了,一事無成,「唯一的原因就是錢不夠,啊,真丟臉!」
「我也要……為了俄羅斯這個年邁的老奶奶乾杯。」馬克西莫夫竊笑著說。
「我是多麼感謝您,庫茲馬·庫茲米奇。」米佳熱情洋溢地說。
「給你。」
米佳在一張鋪著骯髒檯布的小桌子旁的藤椅上坐了下來。彼得·伊里奇坐到他對面。香檳酒立刻端了上來。還問兩位老爺要不要牡蠣,「剛剛運到的上等貨」。
「見你的鬼去吧!」
「您把錢放在桌子上……您自己放的……都在那兒。您忘了?您簡直把錢當成了垃圾。手槍給您。奇怪,五點多鍾的時候剛用手槍抵押了十個盧布,而現在您手上有好幾千,也許有兩三千吧?」
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了;他想說許許多多,但說出來的只是一些令人納悶的感嘆。波蘭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和他的大把鈔票,又看著格魯申卡,顯然感到迷惑不解。
「老爺,我什麼都不知道,親愛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什麼也不知道,哪怕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費妮婭賭咒發誓說,「您自己剛才和她一起去的……」
「我不認識你的什麼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庄稼人拙笨地轉動著舌頭。
「老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親愛的,請別去傷害小姐!我可全都對您說了……也別去傷害他,就是她原先那個情人!他現在來娶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特意從西伯利亞回來……老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千萬別去傷害別人的性命!」
「給他一些東西吧,米佳。」格魯申卡說,「送些東西給他,他很窮。唉,那些窮苦受氣的人呀!……你知道嗎,米佳,我要進修道院。不,說真的,我總有一天要進修道院的。今天阿廖沙對我講的那些話一輩子都忘不了……是的……今天就讓我們一塊兒跳舞吧。明天進修道院。今天咱們跳個痛快。我要鬧著玩,善良的人們,這算不了什麼,上帝會寬恕的。要是我是上帝,我會寬恕所有的人:『我可愛的有罪的人們,從今天起我寬恕大家。』我也要去請求寬恕:『善良的人們,寬恕我這個蠢女人吧。』我就這麼說。我是野獸,這是真的,可是我想祈禱。我施捨了一根蔥。像我這樣狠毒的女人特別想祈禱!米佳,讓他們跳舞吧,別去妨礙。世界上的人都是好的,全都是好的。活在世上是美好的。雖然我們壞,但活在世上是美好的。我們又壞又好,既壞也好……且慢,請問各位,請告訴我,你們全部走過來,我來問你們:請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麼我這樣好?我真的是個好人,非常好的人……你們說吧:為什麼我這樣好?」格魯申卡含糊不清地說,醉得越來越厲害了。最後她乾脆宣布說現在她自己想跳舞了。她剛從扶手椅中站起來就身子一晃。「米佳,別再給我喝酒了。就是我要喝,你也不要給我。酒不會讓人安寧的。我覺得一切都在旋轉,連爐子也在旋轉,什麼都在旋轉。我要跳舞,讓大家看我跳舞,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茨岡人要偷盜,
「你知道應該給人家讓路。要是不肯給人家讓路,橫衝直撞壓上去,說什麼我要走,這還算什麼馬車夫!不行,馬車夫,不能壓上去!千萬不能壓死人,不能毀掉別人的生命;如果你毀了別人的生命,你就懲罰自己吧……如果你傷害、毀滅了別人的生命,你就應該懲罰自己並走開。」
「波蘭賭徒哪能真的會給你一百萬?!」米佳大聲說,但馬上發現說漏了嘴。「請原諒,先生,我錯了,我又錯了,憑信譽,憑波蘭的信譽會給的,會給一百萬的!瞧,我的波蘭話講得怎樣,哈,哈!現在我押十個盧布,行,就押傑克。」
總之,必須「馬上趕路」,可是要雇馬車卻連一個盧布也沒有,就是說手裡僅有兩個二十戈比的錢幣,這是他的全部錢財,是原先多年經濟寬裕時所遺留下來的一切!但他家裡還有一塊舊銀表,它早已不走了。他立即拿了表送到在市場上開了一個小鋪子的猶太鍾錶匠那兒。鍾錶匠給了六個盧布。「我沒有料到!」米佳十分滿意地大叫(他一直保持著滿意的心情),他拿了六個盧布就跑回家去了。回家后,他又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房東心甘情願借給他,雖然這也是他們僅有的幾個盧布,他們太喜歡他了。米佳在狂喜的心情下立刻向他們透露說,他的命運就可以決定了,並詳詳細細當然非常匆忙地告訴他們剛才他向薩姆索諾夫提出的幾乎全部「計劃」,還談了薩姆索諾夫的決定,自己未來的希望等等。以前房東也知道他的許多秘密,因而他們把他看作是「自己人」,而不是傲慢的老爺,米佳就這樣湊了九個盧布,便派人去雇驛站馬車到犍牛鎮。不過這樣一來,以下的事實也就成了確鑿無疑的證據並被人們記住了:「在出事的前夜,中午時分,米佳身上一個戈比也沒有,他為了搞到錢,賣掉了一塊表,並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這一切都有人證。」
「金礦?金礦!」米佳拚命大叫,接著便放聲大笑。「佩爾霍金,您想去開金礦?只要您肯去,本地一位太太馬上會送您三千盧布。她已經送給了我,她是多麼愛金礦啊!您認識霍赫拉科娃嗎?」
「這是最好的辦法。」佛魯勃萊夫斯基也說。
「是在今天凌晨,您不妨想一想……」
「塞進口袋?對,塞進口袋。這很好……不,您要知道,這都不重要!」他大聲說,似乎突然擺脫了漫不經心的狀態。「您瞧,我們先把手槍這件事了結,您把手槍還給我,這是給您的錢……因為我現在非常非常需要……而且沒有時間,一點時間都沒有……」
米佳又從座位上跳起來了。
格魯申卡飛向新的生活之前,「吩咐」阿廖沙轉達她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最後的問候並要他永遠牢記她一小時的愛情;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由於對格魯申卡出現的新情況一無所知,此刻正焦躁不安,忙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最近兩天,他的心情簡直難以想象,正像他以後所說的那樣,真的可能得腦炎。阿廖沙昨天早上沒有找到他,他的弟弟伊凡在那一天也未能和他在小酒店裡見面。他住所的房東根據他的命令對他的行蹤秘而不宣。這兩天他確確實實在到處奔波,「在與自己的命運作鬥爭,尋求生路」,就像他以後所說的那樣,甚至為了一件急事而離開了小城幾個鐘頭,儘管他非常害怕離開,他不想讓格魯申卡哪怕有一瞬間脫離他的監視。所有這一切以後都會以文件的形式詳細說明。這是他一生中可怕的兩天,我們現在僅僅把這兩天中發生的最主要的事情勾勒一下,這些事都發生在可怕的慘禍突然降臨到他身上之前。
這是系在帶子上的一個銀制小聖像,這類聖像有時與貼身的十字架一起佩掛。
「別說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說到做到,」霍赫拉科娃太太毫無顧忌地打斷他,流露出樂善好施的人的得意神情。「我答應救您,就一定會救您。我會像救別利梅索夫一樣救您。您對金礦有什麼想法,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還有我。」卡爾加諾夫說。
「我懲罰自己,並懲罰我的一生!」
「兩位老爺是城裡來的……從切爾尼回來,就留宿在這兒了。一個是年輕人,可能是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只是記不起叫什麼名字了……另一位,您肯定也是認識的:地主馬克西莫夫,據說,他順道到你們那兒的修道院朝聖去了,現在就和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這個年輕人同路。」
「我不是指這個。我是指高級的秩序。我身上就沒有秩序,高級的秩序……但……這一切都完了,沒有什麼可傷心的。晚了,隨它去吧!我的一生都是亂七八糟,現在應該恢復秩序了。我在說雙關俏皮話,是嗎?」
「怎麼,二百盧布輸光了?那就再來二百!二百盧布加倍!」米佳從口袋裡掏出錢,正要把二百盧布押在皇後上,卡爾加諾夫突然用一隻手按住了那張牌。
「為什麼?」
「我,夫人,以後去……您要我上哪兒,我就去哪兒,夫人,但現在……」
「胡說八道嗎?」不知為什麼他馬上高興起來,發出了短促乾澀的笑聲。「哈哈!」
「我小時候就學會了這些高雅的舞蹈……」
「親愛的,她沒有回來,我以上帝的名義起誓,她沒有來過!」
他沒有說完他威脅的話,但連對他的狂怒習以為常的兒子都害怕得渾身哆嗦。一小時后,老人還氣得渾身發抖,到了傍晚時分他就病倒了,吩咐去請「醫生」。
「到普洛特尼科夫店裡去——那好極了!」米佳也叫了一聲,似乎突然有了什麼想法。「米沙,」他轉身對走進來的小廝說,「我說,你到普洛特尼科夫店裡去對他們說,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吩咐向他們問好,他自己馬上就來……你聽好,聽明白了:他來到之前他們要準備好香檳酒,要三打,像上次去莫克羅耶那樣裝好……那次我在他們店裡要了四打,」米佳突然對彼得·伊里奇說,「他們都知道,不用擔心,米沙,」他又轉向小廝,「聽好:要有乾酪,鵝肝餡餅,黃桂魚,火腿,魚子醬,總之,店裡有的東西統統都要,花上一百或一百二十盧布,就像上次那樣……你再聽好:叫他們不要忘記準備小禮品,糖果,梨,兩三個西瓜,四個也行——噢,不用,一個也就夠了,還有巧克力,水果糖,果汁糖塊,牛奶糖,總之,上次我去莫克羅耶時裝上的東西都要備齊,加香檳酒一共三百盧布左右……總之,這次要和上次完全一樣。你要記住,米沙,如果你米沙……他是叫米沙吧?」他又問彼得·伊里奇。
「臉盆?這很好……只是我把這些放到哪兒去呢?」他向彼得·伊里奇指了指自己那一疊一百盧布的鈔票,露出一副極為奇怪的困惑的表情,用疑問的目光瞅著他,好像他自己的錢放哪兒應該由彼得·伊里奇決定似的。
「請原諒,對不起……」
「你為什麼發愁?我看你是在發愁……是的,我已經發現了。」她說,警覺地盯著他的眼睛。「雖然你在那裡和鄉下人親吻,大聲嚷嚷,可我發覺你有點不對勁。別這樣,你應該快活,我很快活,那你也要快活……我現在愛一個人,你猜是誰?……哎,瞧,我的小傢伙睡著了,他喝醉了,我的心肝。」
「在驛站?」
戴眼鏡的年輕人突然向前跨了一步,走到米佳跟前,威風凜凜卻又有點倉促地說:
米佳開始詳詳細細講了,他講得顛三倒四,雜亂無章,但很有感情,不過他顯得很奇怪,常常突然皺起眉頭,不時停頓。
他們開始追問。對有關霍赫拉科娃的說法表示懷疑。
「你明天不是要回來嗎?」
「您把門鎖上。」卡爾加諾夫說。但門鎖咔嚓一響,他們自己把門鎖上了。
「那麼錢呢?那麼三千盧布呢?」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莫名其妙地大聲說。
「等等,特里豐·鮑里瑟奇,等等,寶貝,我自己來安排,現在你回答最主要的問題:有沒有茨岡人?」
「不行,您最好還是等一會兒吧,」神甫終於開口了,「因為他顯然醒不過來了。」
「剛走不久,大約在兩小時前和季莫費一起到莫克羅耶去了。」
「噢,是的,是的,一定!」米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我帶你走,我們遠走高飛!……啊,我現在寧願以一生換取一年,只要能知道那件流血的事情!」
「根據步伐嗎,夫人?」米佳微笑了。
「不是挨了打,是這麼回事……」馬克西莫夫突然插話說。
「你在哪兒呀?」老頭兒又叫了一聲,頭探得更朝前了,連肩膀都露在外面,他朝四下張望,一會兒向右,一會兒向左,「你上這兒來;我準備了小禮品,來吧,我給你看……」
「為什麼我突然講到他?廢話!一切都快結束了,一切差別都將消失,到了最後的界限——便什麼都完了。」
「只有恬靜在喁喁細語。」不知為什麼他頭腦里冒出一句詩來,「但願沒有人聽到我翻牆過來;看來沒有。」他站了一分鐘,便沿著花園的草地悄悄向前走去。他繞著樹林和灌木叢走了很久,盡量使每一步都不發出響聲,每走一步自己都要仔細傾聽一下。他走到亮著燈光的窗下約摸花了五分鐘。他記得緊貼著窗戶長著幾叢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繡球花。房屋正面左側通向花園的門是鎖上的,這是他經過時特意仔細察看好的。最後他走到灌木叢下,隱藏在那裡。他屏住氣息。「現在必須等一會兒,」他想,「如果他們剛才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現在還在仔細傾聽的話,那麼為了使他們不再疑心……千萬不要咳嗽,不要打噴嚏……」
「很抱歉,這類事我是不幹的。」
「他怎麼啦?」米佳想了想,就跑進姑娘們跳舞的房間。但她不在那兒,天藍色的房間里也沒有。只有卡爾加諾夫一個人在沙發上打盹。米佳看了看帘子後面——原來她在裏面。她坐在角落裡的箱子上,雙手和頭趴在旁邊的床上,正在傷心哭泣。她盡量克制自己,壓低了聲音不讓別人聽到。一看到米佳,她就招手叫他過去。他跑了過去,她便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怎麼樣,在大擺酒席嗎?很有錢嗎?」
「您何苦幹這種蠢事,大概和人打架了吧。」他喃喃說。
「不說了,我們走吧。」
「我馬上就去辦。讓您費心了。我永遠不會忘記您,對您講這句話的是一個俄羅斯人,庫茲馬·庫茲米奇,一個俄羅斯人。」
「您好,您也在這裏啊,我多麼高興在這裏見到您!先生們,先生們,我……」他又對叼著煙斗的波蘭人說,顯然把他當做這裏的關鍵人物了。「我飛也似的趕來了……我希望在這個房間里度過我最後的一天和最後的時光,就在這個……我曾經熱烈愛慕過……我的女王的房間里!……請原諒,先生!」他瘋狂地叫了一聲,「我趕來時發了誓……啊,請別害怕,這是我最後一個夜晚!先生,干一杯和解酒吧!葡萄酒馬上就送來……我把這玩意兒也帶來了。」他突然不知為什麼把自己的那疊鈔票掏了出來。「請允許我,先生,我要音樂,要熱熱鬧鬧,和上次一樣……但一條蛆蟲,一條毫無用處的蛆蟲在世界上爬過以後,將不復存在!在我最後的一個夜晚我將記住我歡樂的一天……」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鬆開了掐住她脖子的雙手。他站在她面前,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一聲不吭,但根據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費妮婭一開口他就什麼都明白了,連所有的細節都猜到了。當然,可憐的費妮婭當時看不出他是否能理解。她還像米佳衝進來時的那副模樣,坐在柜子上,渾身打戰,兩隻手擋在前面,似乎想要自衛,一直保持著這種姿勢。她那雙驚慌的、由於恐懼而瞳孔放大了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而他的兩隻手恰恰又沾滿了鮮血。剛才他在路上奔跑時,大概為了擦掉臉上的汗珠,兩隻手碰到過額頭,因此額頭上和右頰上留下了鮮血塗抹過的紅色印記。費妮婭眼看就會發作歇斯底里,那年邁的廚娘霍地站了起來,像瘋子似的瞅著,幾乎完全喪失了理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站了約莫有一分鐘,突然身不由己地坐到費妮婭身旁的椅子上。
「一個鐘頭是有把握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他們半個鐘頭也早不了,甭說是一個鐘頭了。」
米佳大步流星走到桌子跟前。
「偷了什麼?」彼得·伊里奇好奇地問。
她一躍而起,用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米佳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獃獃地望著她的眼睛、臉孔、她的微笑,突然緊緊抱住了她,拚命吻她。
「唉,真不要臉,真不要臉啊!」格魯申卡驚訝得雙手一拍,大聲叫道,真的羞得臉都紅了。「天哪,怎麼變成了這樣一個人!」
「不用謝。」
「好,我一定告訴別人,現在我就去。」彼得·伊里奇看完紙條說。
「他不是本地人,而且現在他也不在這裏。他農民出身,做木材生意,外號叫『獵狗』。一年前他就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談判買你們契爾馬什尼亞的樹林,在價格上意見不一致,可能您已聽說了。現在他恰好又來了,住在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家裡,可能距離犍牛鎮約十二俄里,在伊林斯基村。關於這件事他來過信,向我請教有關小樹林的這宗交易。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本人也想去見他。要是您趕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前面,並向『獵狗』提出您對我講過的想法,那麼他說不定……」
小個子波蘭人的臉上一下子露出了得意忘形的神氣。
「他們聽了更生氣,便用難聽的話罵我,而我也活該,為了緩和一下場面,我又講了一個關於皮龍的很文雅的笑話,他未被選入法蘭西學院,為了報復,他為自己寫了墓志銘:
「我也是這樣想過的。」米佳大聲說道。但他的話音剛落,佛魯勃萊夫斯基惱羞成怒,舉起拳頭威脅格魯申卡,衝著她大聲叫喊:
「行了,別說了,特里豐·鮑里瑟奇,現在你說最主要的:她在幹什麼?她怎麼樣?」
「剛才你走進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啊?你進來的樣子真可怕!……簡直把我嚇壞了。你怎麼會願意把我讓給他,啊?難道你真的願意?」
米佳手裡還攥著一疊鈔票,引起了大家,尤其是兩個波蘭人的注意。米佳不好意思地迅速將鈔票塞進了口袋。他的臉一下子變紅了。正在這時候老闆用托盤端來了一瓶已經打開的香檳酒和幾隻杯子。米佳抓起一瓶香檳,但他是那樣慌張,居然不知怎麼辦才好。卡爾加諾夫從他手裡接過酒瓶,代替他斟了酒。
小雞兒穿堂走,
「您好,親愛的……最寶貴的人!我一向敬重您……」米佳興高采烈地趕緊回答,馬上隔著桌子把手伸給他。
「老爺,您出了什麼事啦?」費妮婭說,再次指指他的手,充滿了惋惜的口吻,似乎她現在是他痛苦中最親近的人了。
「如果他是個病人,那就讓上帝保佑他。你難道真的想明天開槍自殺?你這傻瓜,又是為什麼呢?我就喜歡像你這樣冒冒失失的人。」她嘟囔說,舌頭已經不太靈活了。「你真的願意為我赴湯蹈火嗎?啊?你這傻瓜,難道真想在明天開槍自殺?不行,暫時別著急,明天我也許要對你講一句話……不是今天講,而是明天。你希望今天講?不,我今天不想講……好,現在去吧,去樂一下吧。」
「哎,你們見鬼去吧!」彼得·伊里奇叫喊起來,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和我有什麼關係?要是這些錢來得容易,那就隨手扔好了!」
「整整有三千盧布!總有點不太對頭。」
「一個人,只有一個人!」他又說,「如果她在這裏,他的表情便不同了。」真奇怪:因為她不在這裏,他心裏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和古怪的懊惱。「不是因為她不在這裏,」米佳馬上明白過來並回答了自己,「而是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確切了解她在不在這裏。」米佳後來自己想起,他當時的思路非常清楚,而且考慮十分周到,抓住了每一個特徵。但是苦悶,情況不明和猶豫不決的苦悶在他的心裏急劇增長。「她到底在不在這裏?」他心裏燃起一股憤恨的怒火。他突然下定決心,伸出手去輕輕地在窗框上敲了幾下。他敲了老頭兒與斯梅爾佳科夫約定的暗號:前兩下比較輕,后三下稍快一些:篤、篤、篤——表示「格魯申卡來了」的暗號。老頭兒渾身顫抖,仰起頭來,馬上一躍而起,撲向窗戶。米佳跳回到陰影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打開窗戶,把整個頭都伸了出去。
「為了哪個皮龍?」米佳大聲問。
「我精神上醉了,彼得·伊里奇,我精神上醉了,不說了,不說了……」
他們幹了一杯。米佳雖然很興奮,說話東拉西扯,但似乎很憂鬱。總好像有一種難以消解的深重憂慮盤踞在他心頭。
「你最好別嘲笑波蘭人了。」卡爾加諾夫以教訓的口吻說,他也醉得不能控制自己了。
「跟誰,跟誰在一起?」
「她喝醉了。」馬克西莫夫笑嘻嘻地向姑娘們解釋說。
「我給您的將比三千盧布多得多,多不知多少倍!」霍赫拉科娃大聲嚷著,露出高興的微笑,瞧著大喜過望的米佳。
「您幹嗎看這顆子彈?」彼得·伊里奇擔心而又好奇地注視著。
米佳用「就這麼回事」結束了自己的一席荒唐話,從座位上急忙站了起來,等待著對自己愚蠢的建議的回答。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后就突然絕望地感到一切都完了,最糟的是說了一大堆荒唐透頂的話。「真奇怪,到這裏來的時候感到一切都很有道理,而現在居然說了一大堆胡話!」在他已經絕望的頭腦里突然閃現了這樣的念頭。在他講話的時候,老人坐著紋絲不動,用一種冷若冰霜的眼光注視著他。庫茲馬·庫茲米奇還是讓他等了約有一分鐘,然後才開口,語氣十分堅決,毫無迴旋餘地。
米佳痛苦地皺起雙眉:真的,他何苦趕來……還懷著這樣的感情……而他們卻在睡覺……可能,她也睡了……一股惱怒的情緒在他心裏升騰起來。
「我是指拿別人的東西:直接從口袋裡,從錢包里偷,有過嗎?」
「一點兒也沒有錯,老爺,我剛才到普羅霍雷奇那兒走了一趟……奇怪,我怎麼還是認不出您來?」
「後來怎樣了呢?」
「沒有時間了。您看,我……」米佳還像原來那樣充滿信任的口氣說,一面用毛巾擦著臉和手,一面穿上常禮服,「我在這裏把袖口折進去,它在常禮服裏面便看不到了……您看!」
「這是老闆娘瓦爾瓦拉·阿歷克賽耶芙娜的,」店員回答說,「她剛才帶來的,忘記在這裏了,等一會要給她送回去。」
「先生們……你們這是幹什麼,先生們?」米佳剛說了這句話,突然好像身不由己地,好像無法控制似的直著嗓子大聲喊道:
「坐莊?太妙了!」米佳響應說。「要是兩位波蘭先生……」
「有誰會喜歡這樣!三打香檳酒請鄉巴佬,對不起,誰都會惱火。」
小牛兒哞哞哞,
她向合唱隊鞠躬行禮,然後依次向四面八方行禮。
「什麼?他給你錢買我嗎?」格魯申卡歇斯底里大叫起來。「這是真的嗎,米佳?你竟敢這樣!難道我是可以買賣的嗎?」
米佳的雙腿一陣發軟。
他開始幫他脫常禮服,突然又大叫起來:
「你在說胡話,而不是說雙關俏皮話。」
「天哪,我以為他又要大發議論了。」格魯申卡神經質地叫了一聲。「聽見嗎,米佳,」她固執地說,「你不要再折騰了。你帶來了香檳酒,這很好。我自己也要喝,我再也受不了甜酒啦。最高興的是你親自來了,要不太無聊了……你又要來大擺酒宴嗎?你把錢放進口袋去!你從哪兒搞來這麼多錢?」
「她在哪兒,普羅霍爾?」米佳突然站住了。
「說不定他們還沒有睡,」安德烈沉默半晌后斷定。「剛才聽季莫費說,那裡有很多人……」
「你幹嗎皺眉頭啊?」她問。
「沒有什麼,我隨便問問。我是說有沒有從別人口袋裡掏別人的東西。我不是指公家的,公家的大家都拿,當然,你也撈……」
「就是這麼一回事,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追求的,而您自己卻不明白。我完全不反對目前的婦女問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婦女在不久的將來的發展和政治作用——這便是我的理想。我自己就有一個女兒,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這方面大家對我的了解還不夠。我曾就此問題給作家謝德林寫過信。這位作家有關婦女使命的問題給了我許許多多的指點,因此我去年給他寫了一封匿名信,不過兩行字:『為現代婦女擁抱您、吻您,我的作家,繼續干吧。』具名是『母親』。我原先打算具上『現代母親』,猶豫了一陣,後來就只署名母親:更具有道德美,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而且『現代』這個詞會使他們聯想起《現代人》雜誌,由於目前的檢查制度,回憶對他們來說是痛苦的……啊,天哪,您怎麼啦!」
「我不知道,親愛的,這取決於您,因為您是我們的……您瞧,老爺,上帝的兒子在十字架上釘死以後,他離開十字架就直接到了地獄,把那裡受折磨的罪人放了。地獄以為今後再也沒有罪人到它那兒去了,便開始唉聲嘆氣。那時主就對地獄說:『別唉聲嘆氣,地獄,因為從現在起,所有的大官,有權的人,主審法官和富人都要上你這兒來,你這兒一定會擠滿了人,和過去一樣,直到我下次再來,』這是真的,這是他說的……」
「可我自己真的是娶了波蘭女人。」馬克西莫夫嘻嘻笑著回答。
「在身邊。」米佳喃喃地說,吻她的衣服、胸脯和手。突然他感到有點納悶:他覺得她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但不是看他,不是看他的臉,而是望著他頭頂上方,神情是那麼專註,簡直到了令人奇怪的地步。突然她臉上露出了驚訝,甚至幾乎是恐懼的表情。
他們就這樣說妥了。神甫坐上馬走了,很高興終於得到了解脫,但還是不安地搖著頭在想,要不要把這件奇怪的事明天預先通知他的保護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然,萬一他知道了會發火的,以後就不再給好處了。」護林人搔了搔頭皮,一聲不吭回到自己房間,而米佳就在長凳上坐了下來,像他所說的那樣,等待時機。深沉的苦悶!像濃重的霧靄一樣壓在他的心頭。深沉的、可怕的苦悶。他坐在那兒不斷地想,但什麼也沒有想出來。蠟燭結起了燭花,一隻蟋蟀㘗㘗叫了起來,爐火燒得很旺的房間變得異常悶熱。突然他想象中出現了花園,花園後面的通道,他父親家裡的門神秘地打開了,格魯申卡正跑進門去……他從長凳上跳了起來。
「為什麼呢?為什麼?」
「一百萬!」米佳哈哈大笑。
「大概是吧,到酒店喝可以,我們走,我自己正打算上那兒去。」
「聽我說,親愛的,我們一起去莫克羅耶吧?」
「咳,連無賴也罵出口了!幹嗎要罵人?」格魯申卡突然生氣了。
「您是花了,親愛的,怎九_九_藏_書麼會不記得呢,您在這裏花了大約三千盧布。」
「等到早晨!得了吧!這絕對不行!」走投無路的米佳幾乎馬上要撲過去弄醒這個酒鬼,但馬上又停住了,因為他知道這是白費勁。神甫沉默著,睡眼惺忪的護林人滿臉不高興。
「那您就哭吧,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哭吧,這是美好的感情……您前面的路是這樣遙遠!眼淚會使您輕鬆,以後您回來就會高興的。您會從西伯利亞專程來找我,與我同享歡樂……」
「別玩了!我不願意這樣。您不要再賭了。」
「夫人,」米佳終於跳起來,在她面前雙手合掌,無可奈何地哀求,「您要使我哭出來了,夫人,如果您拖延您如此慷慨地……」
「您沒有醉,但比醉更糟。」
米佳信心十足地等著回答。他毫不懷疑。波蘭人的臉上閃現出異常堅決的表情。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該動身了吧?」安德烈突然在鋪子門口大聲說。
「玩牌?」
「先生,我要輸給你許多錢。拿牌,坐莊吧!」
「沒有,老兄。」
「現在為俄羅斯乾杯,先生們,今後我們親如兄弟了!」
「先生,您找我有何貴幹?」老人坐下后問道,他說話很慢,吐字清楚,神情嚴肅,但還算客氣。
他馬上沖了出去。嚇得要命的費妮婭慶幸自己輕而易舉地應付過去了,但她很清楚,他沒有時間,不然的話,她大概要吃苦頭。不過,他離開時,他的一個萬萬想不到的舉動使費妮婭和瑪特廖娜老太感到吃驚:桌上放著一個銅研缽,裏面有一把杵槌,一把不大的,四分之一俄尺長的銅杵。米佳奔出去的時候,一隻手已經拉開了門,另一手匆匆忙忙從銅研缽里抓起銅杵就塞進自己的側袋裡,帶著它就走了。
「荒唐,荒唐!」米佳感嘆說,「而且……這一切是多麼丟人!」他不知為什麼突然加了一句。他的腦袋開始劇烈脹痛:「難道就這樣算了?乾脆回去,」他閃過了這個想法,「不行,要等到早晨。我偏要留下來,偏要留下!我花了這麼多精力到這兒來幹嗎?再說回去也沒有馬車了,現在怎樣離開這兒呢,啊,真是荒唐透頂!」
「為了皮龍。」馬克西莫夫回答。
「幹嗎去?」米佳大聲問。
「這全是陳年老調。」他高聲說,「不知道是誰替他們編的!就缺鐵路工或猶太人沒來試探姑娘了,不然他們准能戰勝所有的人。」他像受了委屈,馬上說他感到無聊,坐到沙發上一會兒就打起盹來。他那漂亮的臉蛋有點蒼白,仰靠在沙發靠墊上。
「您聽我說,您雖然粗野,但我一直還是喜歡您的,因此我才擔心。」
很難想象卡爾加諾夫為什麼會如此激動,但他的激動是真誠的。米佳毫無保留地隨聲附和他。
「他算什麼年輕人,而且根本不是軍官,不是,老爺,不是替他梳頭髮,而是替米烏索夫的侄子,替那個年輕人梳……只是我忘記了他的名字。」
「吃牡蠣沒有時間了,」米佳說,「而且也沒有胃口。你要知道,朋友,」他突然動情地說,「我從來也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
「你這是幹什麼?」米佳瞅著他。
「為了俄羅斯,烏拉!」他又舉杯祝酒。除了波蘭人,大家都喝了。格魯申卡把自己的酒一口氣喝完。波蘭人連自己的杯子也沒有碰。
「也許三千。」米佳笑著把錢塞進褲子口袋。
「我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小個子波蘭人突然滿臉通紅,活像只龍蝦。他火冒三丈,立即從房間走了出去,似乎再也不想聽下去了。佛魯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跟在他後面,米佳也跟著他們走了出來,他感到羞愧和沮喪。他怕格魯申卡,他預感到波蘭人馬上會大叫大嚷。事情果然如此。波蘭人走進大廳,裝腔作勢地站在格魯申卡面前。
「我沒有力氣了……」她用一種疲憊不堪的聲音說。「請原諒,沒有力氣了,我不能跳了……對不起……」
「子彈的話全是胡扯!我要活下去,我熱愛生命!你該知道這一點!我愛金色鬈髮的福波斯和他熾熱的光芒……親愛的彼得·伊里奇,你會退出嗎?」
「正是卡爾加諾夫。」
「我不明白您說的話!」
「很清楚,老爺,地獄就是為那些人準備的,」安德烈朝左面的那匹馬抽了一鞭子,「可是您,老爺,簡直就像一個孩子……我們是這樣看您的……雖然您火氣大,老爺,這是事實,但因為您直爽,主會原諒的。」
因此,妒忌重新在米佳身上沸騰了。總而言之,一定要抓緊時間。首要的事是必須搞到一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暫時借款。昨天九個盧布全花在車費上了,大家知道,身無分文是寸步難行的。不過他在車上已經連同新的計劃一起周密考慮好了上哪兒去搞到暫時借款。他有兩支很好的、備有子彈的、決鬥用的手槍,如果他至今尚未把它們抵押出去,那是因為這是他擁有的一切中最心愛的東西。在京都酒店他與一位年輕的官員早有點頭之交,並在酒店中偶然了解到這個手頭相當寬裕的獨身官員酷愛武器,經常收購手槍、左輪手槍、匕首,掛在自己房間的牆壁上,向熟人炫耀,頭頭是道地講解左輪手槍的構造,如何上膛、射擊等等。米佳也不多考慮,馬上就去找他並向他提出,用十個盧布把兩支槍抵押給他。官員聽了很高興,勸他乾脆賣掉,但米佳不同意,官員就給了他十個盧布,聲明他決不收利息。他們分手時成了朋友。米佳在趕時間。他迅速奔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後院的那座亭子,想儘早把斯梅爾佳科夫叫出來。這樣就造成了以下事實:在我下面要講到的那個事件發生以前的三四小時,米佳手頭一個戈比也沒有,他用心愛之物抵押了十個盧布,可是過了三小時,卻突然有幾千盧布在他手裡……不過這是后話。
「你不知道通向大海的路。
「怎麼,我還能嚇唬人?」米佳突然舉起雙手大喊。「啊,你們從我身邊走過去,走過去吧,我不會妨礙的!」他突然出乎大家意料,也出乎自己意料地撲到一把椅子上,轉過臉對著另一面牆壁號啕大哭,兩隻手像擁抱似的緊緊抱住了椅背。
如果他還能思考,那麼他用這些話可以大體上表述出自己的情緒。但當時他已經無法思考。他現在的全部決心產生於一瞬間,沒有經過思考,還是在不久前,在費妮婭那兒,從她講出第一句話起,他已經下定決心並考慮到了可能引起的一切後果。但是,儘管已經下了決心,但他心裏總感到不安,簡直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決心並沒有給他帶來平靜。許許多多難忘的往事折磨著他。這種心情有時使他感到奇怪:難道他不是已經白紙黑字給自己寫下了判決:「我懲罰自己並懲罰我的一生」,而且這張紙就在身上,在他口袋裡,早就準備好了的;手槍不是早已裝上子彈,他早已決定怎樣去迎接明天「金髮福波斯」的第一道熾熱的光芒,然而他無論如何還是無法與使他痛苦不堪的種種往事徹底決裂。他非常痛苦地感覺到這一點,這種想法使他內心深深感到絕望。途中有一瞬間他突然想叫安德烈停下來,從車上跳下,拿起上了膛的手槍了結一切,也不用等到黎明了。但這瞬間像小小的火花一樣消逝了。而且三駕馬車跑得飛快,「吞噬著大地」,隨著目的地的臨近,對她,只對她一個人的思念之情,越來越強烈地攫住了他的心,並驅散了他心頭的種種可怕幻影。啊,他多麼想看看她,哪怕是匆匆看上一眼,哪怕只是從遠處!「她現在和他在一起,因此我才要看看她現在和他,和原先的情人在一起的情形,我需要的也僅此而已。」對這個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他心裏從未湧現出如此強烈的愛,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清新的感情,一種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感情,一種近乎祈求、不惜在她面前死去的柔情。「我會死的!」他突然懷著某種狂熱的激|情說。
「快趕,安德烈,加把勁,安德烈,快!」他瘋狂地叫喊。
「瞧他盡在胡說八道,惹得我們直笑。」卡爾加諾夫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突然指著馬克西莫夫說。
我預先指出這一事實,以後大家會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了波蘭,先生們,我為你們的波蘭,為波蘭這個地方乾杯!」米佳大聲說。
「特里豐·鮑里瑟奇,那一次我在這裏花了不止一千盧布吧?你記得嗎?」
「押二十五盧布!」米佳大聲喊道。
「上酒店沒有時間了,就在普洛特尼科夫店裡,在後面那個房間里喝吧,要不要我現在給你猜一個謎?」
「但是我痛苦的是:
「待會兒也許要錢的。」馬克西莫夫笑著說。
「我出一個盧布押皇后,押紅心皇后,押漂亮的皇后,押波蘭美女,嘻嘻!」馬克西莫夫嘻嘻哈哈說,推出自己的一張皇后,接著又好像要瞞過大家似的,身體挨近桌子,匆匆忙忙在桌子下面畫了一個十字。米佳贏了。押一個盧布的人也贏了。
「您壓死人了?一個老太婆?」
「米佳,親愛的,你等一等,別走,我要對你講一句話。」她低聲說,突然向他仰起臉來。「聽著,你告訴我,我愛的是誰?我愛著這裏的一個人。這個人是誰?你就告訴我吧。」她那哭腫了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兩隻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亮。「剛才雄鷹走了進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你這傻瓜,你愛的就是這個人呀。』我的心馬上悄悄對我說。你一進來,一切都變得明朗了。『他怕什麼呀?』我在想。你是害怕了,真的害怕了,連話都不會說了。我想他決不會怕他們——難道你還怕什麼人嗎?他是怕我,我想,他只怕我。費妮婭肯定已經對你這個傻瓜講過,我對著窗子向阿廖沙大聲說我愛了米堅卡一個小時,而現在我要去……愛另一個人了。米佳,米佳,我這個傻瓜怎麼想得出來,愛了你以後再去愛另一個人!你原諒我嗎,米佳?你原諒不原諒?你愛我嗎?愛我嗎?」
「您怎樣?」
「你怎麼敢這樣!」佛魯勃萊夫斯基對卡爾加諾夫大吼大叫。
「在華沙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押庄。波德維索茨基來了,看到莊家幾千金幣,便押了滿注。莊家說:『波德維索茨基先生,您押金幣還是押信譽?』『我押信譽,先生,』『那再好沒有了,先生。』莊家擲了骰子,波德維索茨基贏了幾千金幣。『請等一等,先生,』莊家說,他拉開抽屜,拿出一百萬,『請收下,這是您贏的錢!』原來賭注是一百萬。『我原來不知道。』波德維索茨基說。『波德維索茨基先生,』莊家說,『你押的是信譽,我們押的也是信譽。』波德維索茨基就收下了一百萬。」
「啊,天哪,他想要殺人了!」費妮婭雙手一拍,說道。
「是跟瘸子結婚了。當時他們倆做了手腳,哄騙了我。我以為,她是跳跳蹦蹦的……她老是跳跳蹦蹦,我就以為她是因為高興才這樣……」
他火速奔回家,洗了臉,梳好頭髮,刷凈大衣,穿戴整齊后便去見霍赫拉科娃太太。啊,他的「計劃」原來是這樣!他決定向這位太太借三千盧布。主要是他似乎心血來潮,突然信心十足,以為她決不會拒絕他。也許,有人會對下述情況感到驚訝:如果有這樣的信心,為什麼他不早一點到這兒來,到自己人的圈子裡來,反而去找薩姆索諾夫,去找一個完全屬於另一種類型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和他說話。但問題在於他最近一個月內幾乎停止了與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交往,而且原先也並不太熟悉,此外,他非常清楚她很討厭他。這位太太恨他的起因僅僅因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未婚夫,而她卻不知為什麼突然希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拋棄他,嫁給「可愛的、具有騎士般教養、風度翩翩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她對米佳的作風十分痛恨。米佳甚至取笑過她,有一次竟說這位「太太不僅活躍放肆,而且沒有教養」。可是就在今天早晨,在車上,一個非常清晰的想法使他恍然大悟:「如果她這樣不希望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結婚,這一願望又如此強烈(他知道,幾乎到了要發作歇斯底里的地步),那麼她又何必拒絕借給我三千盧布呢,這樣正好使我利用這筆錢與卡佳分手,然後能永遠離開這裏。這些嬌生慣養的貴族太太一旦執意要達到某種目的,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實現自己的意圖。何況她還那樣有錢。」米佳這樣推論著。至於說到「計劃」本身,也還是原來的那一個,即出讓自己對契爾馬什尼亞的權利,不過已經不帶商業目的,像昨天對薩姆索諾夫那樣,也不是用三千盧布能賺到雙倍的錢,搞到六千或七千盧布來引誘這位太太,像昨天引誘薩姆索諾夫那樣,而只是作為對借款的一種高尚的擔保。米佳不斷對自己這一想法引申發揮,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他常有這種情況,他開始干一件事,突然作出決定時總是這樣。他往往對自己的任何一個新的想法心醉神迷,然而,當他踏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宅邸的台階時,便突然感到自己背上一陣恐懼的寒戰:只是在這一刻他才充分而精確得像數學那樣意識到,這已經是他僅有的最後希望,除此之外再也沒別的出路了,要是在這裏碰壁,「那就只好為三千盧布去殺人越貨,別無其他辦法了……」當他拉響門鈴時,正好是七點半。
「您要知道,先生,我們干這類事不合適,」老人慢條斯理地說,「要開庭,請律師,真不好對付!要是您願意,這裏倒有一個人,您不妨找他去。」
「噓!米佳,大家怎麼不來呀。讓他們都來……看。把鎖在裏面的兩個人也叫來……幹嗎把他們關起來。告訴他們我在跳舞,讓他們也來看我跳舞……」
「閣下,你也上那兒去好嗎?請!」
「大家都來喝,大家喝!」米佳高聲大喊。「老闆,再來幾瓶!」
「可是您不明白,是您救了我,啊,是預感把我引到您這兒來的……好吧,我去找這位神甫!」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爾加諾夫大聲說,以十分天真的方式拒絕了格魯申卡要跟他一起坐一會兒的建議。大家都跑去看跳舞了。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個薩博奇葉舞,但除了米佳以外,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別稱讚。整個舞蹈從頭到尾是雙腿向外張開的跳躍,腳底朝上。馬克西莫夫每跳躍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腳底。卡爾加諾夫一點也不喜歡,可是米佳卻去親吻這位舞蹈家。
「我知道,那你怎麼說有很多人?哪兒來那麼多人?他們是什麼人?」米佳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后十分不安,緊緊追問。
「誰讓你在他面前為我辯護!」格魯申卡吼叫著。「我清白不是為了講道德,也不是因為怕庫茲馬,而是為了我能在他面前保持自尊,見到他時有權利罵他一聲混蛋。難道他真的沒有拿你的錢?」
大家坐了下來,一聲不吭,面面相覷。
「這算什麼問題?」
「你在哪兒啊?……是不是在門口?我馬上開門……」
「那麼盧布呢,先生?」
「手槍?且慢,親愛的,我一定把它們丟進路上的水塘里,」米佳回答說,「費妮婭,起來,不要跪在我面前,米佳不會去害人,從今以後這個愚蠢的人再也不會去害人了,費妮婭,聽我說,」他坐進馬車后對她大聲說,「剛才我欺侮了你,請你原諒我吧,寬恕和原諒一個卑鄙的人……如果你不原諒,那也無所謂!因為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走吧,安德烈,快趕車!」
「我女王的意願就是法律!」波蘭人說,一面彬彬有禮地吻了吻格魯申卡的手。「請這位先生加入我們一夥吧!」他殷勤地對米佳說。米佳跳起來,顯然企圖再次發表長篇宏論,但結果並非如此。
「我的天!」米佳叫了起來,「你們不知道我是多麼需要找他,我現在是多麼著急!」
「你這是瞎說!」庄稼人突然一字一句說,堅決而又鎮靜。
「米佳,米佳,我真的愛過他!」她開始輕輕地對他說。「我深深地愛他,愛了整整五年,五年來我一直、一直愛他。我是愛他,還是愛我的怨恨呢?不,我愛的是他!唉,是愛他呀!我說我愛的是我的怨恨而不愛他,那是我在撒謊!米佳,我那時只有十七歲,那時他跟我在一起是那樣親熱,那樣快活,常常為我唱歌……也可能只是我這個傻姑娘才覺得他是這樣的人……可是現在呢,天哪,一點兒也不像那一個,完全不是他,而且臉也不像他。我跟季莫費一起來的時候,一路在想:『我怎樣與他見面,說些什麼,我們將怎樣互相瞅著……』我緊張得心都快停止跳動了,可是想不到他好像把一盆髒水潑到了我的頭上。他說話完全像一個教師爺:說的全是那些深奧的、一本正經的話,見面時架子十足,弄得我十分尷尬。連一句話都搭不上。我開始還以為他在那高個子波蘭人面前感到不好意思。我坐在那兒看著他們,心裏在想:為什麼現在的他連一句話都不會講了?你知道嗎,這是他妻子使他變壞了,就是當初他拋棄了我再跟她結婚的那個女人……這是她改變了他。米佳,真丟臉啊!唉,我丟盡了臉,米佳,我為我的一生都覺得害臊。這五年真該詛咒,該詛咒!」她的眼淚又簌簌流了下來,但沒有放開米佳的手,一直緊緊握著。
「你也閉嘴吧,坐下,真是傻瓜!」格魯申卡又恨又氣,衝著他吼道。
三個人都一飲而盡。米佳抓起酒瓶,馬上又斟滿了三杯。
「你幹嗎給他喝!」彼得·伊里奇氣呼呼地叫了一聲。
「好,好……」
「他總是這樣握手,總是這樣!」格魯申卡愉快地應聲說,露出了畏怯的微笑,根據米佳的神態,她突然斷定他不至於撒野,因此懷著極大的好奇和不安仔細打量他。他身上有某種東西特別使她震驚,而且她完全沒有料想到他會在此刻這樣走進來和這樣說話。
「一定回來。」
「女人天性太輕狂,
「光榮歸於天國的上帝,
「那您怎麼……剛才……您說……您甚至說,這些錢完全就像在我的口袋裡一樣……」
「三千?這是指盧布?噢,不是,我沒有三千。」霍赫拉科娃帶著若無其事的驚奇的表情說。米佳目瞪口呆了。
佛魯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走到桌子跟前,站著接過了杯子。
「怎麼?她走了?」米佳叫了起來。「什麼時候走的?」
「別碰我……」她含糊不清地懇求他,「別碰我,暫時我還不是你的……我已經說過我屬於你,但現在你別碰……可憐可憐吧……當著那些人的面,在那些人身邊可不能這樣。他在這裏。這裏太骯髒下流了……」
她真的把聖像套在他的脖子上並要將它塞進去。米佳很尷尬地俯下身子,開始幫她,終於將聖像塞到了領結和襯衫領子下面。
「夠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夠了!」霍赫拉科娃一個勁兒地打斷他,「問題是您去不去找礦,您是否下定決心,請確切地回答。」
「你來不及了,親愛的,我們去喝一杯,走吧!」
「三千盧布!」米佳想,屏住了氣息,「馬上兌現,不要字據,不簽合同……啊,真有君子風度!一個出色的女人,如果她不這樣啰嗦就好了……」
「我們有事找您……總之,請您到這邊,到這邊,到沙發這兒來……有個緊急情況需要您解釋一下。」
「你明白了沒有?你明白了!弒父的混蛋,你老爹的血在控訴你!」年老的縣警察局長走到米佳跟前,突然大喊道。他氣得無法控制自己,滿臉通紅,渾身直打戰。
「加倍,加倍。」米佳接連下了幾次加倍的賭注,每次都輸了。而一個盧布的賭注都贏了。
門打開了,窗也打開了,煙囪管子也打開了,米佳從堂屋裡拖來一桶水,先把水灑在自己頭上,接著找了一塊抹布,浸濕以後敷在「獵狗」頭上。護林人繼續對這件事表現出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氣,打開窗子以後,就悶聲悶氣地說了句「這樣就行了」,便徑自回去睡覺,給米佳留下了一盞鐵制的提燈。米佳照料中了煤氣的醉鬼約有半小時,一直用水淋他的頭,他自己已經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但由於筋疲力盡,剛坐下想喘一口氣,眼皮一合攏,便不知不覺伸開四肢,躺倒在長凳上,酣然入睡了。
「是這樣的,」米佳很快說,「我來贖我的手槍,給您送錢來了。非常感謝。我有急事,彼得·伊里奇,請快些。」
「給我住口,你這小傢伙!我罵他是卑鄙小人,並不等於波蘭人都是卑鄙小人。一個無賴不等於波蘭。住口,小白臉,吃糖吧。」
「先生們,先生們,」米佳大聲喊道,「她是清白的,她光明正大,我從來也不是她的情人!你這是在胡說……」
他又從口袋裡抓出一把鈔票,抽出三張一百盧布的票子,丟在櫃檯上,急急忙忙走出鋪子。大家跟在他後面送行,向他鞠躬,祝他一路順風。安德烈剛喝過白蘭地,清了清嗓子就跳上了駕車的座位。可是米佳剛要坐進馬車,費妮婭突然非常意外地出現在他面前。她氣喘吁吁跑過來,在他面前把雙手交叉疊在一起,喊叫著跪倒在他腳下。
小個子波蘭人感到驚訝,擔心地看了看米佳。但馬上同意了,不過提出了一個必要的條件,就是佛魯勃萊夫斯基必須跟他一起去。
「為什麼你突然講到他?」
「行了,現在我們去洗吧。」彼得·伊里奇嚴厲地說。「您把錢放在桌子上或者塞進口袋……就這樣,走吧,把常禮服脫下來。」
「我的天,差一點沒把我撞死!幹嗎亂走,冒失鬼!」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當時說,「可能我不會殺他,也可能會殺他。我擔心,到那時候他的嘴臉會突然引起我的仇恨。我恨他的喉結,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無恥的嘲笑。我會對他個人感到極端厭惡。我怕就怕這一點,到那時候就會控制不住……」
「您有何吩咐?」小個子波蘭人喃喃地說。
「它將進入我的腦袋,因此看到它是什麼樣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不過這是荒唐,一時的荒唐。現在都結束了,」他又補充說,一面將子彈壓上膛,用棉絲將它壓緊。「彼得·伊里奇,親愛的,荒唐,都是荒唐。你真不知道荒唐到了何種地步!現在請你給我一張紙。」
「夫人,如果您是經驗豐富的醫生,那麼我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病人,」米佳的恭維實在勉強,「而且我預感到,如果您已經如此關注我的命運,那麼您就會幫我免遭滅頂之災,為此請允許我,總而言之,向您講一講我冒昧提出的計劃……以及對您的期望……我來到這裏,夫人……」
原來姑娘都愛商人:
這就是格魯申卡提心弔膽地向拉基京講過的米佳那次來訪。當時她正在等待自己的「專送函件」,慶幸昨天和今天米佳都沒有來過,並且指望老天保佑,在她離開之前他不會再來,可是米佳突然從天而降。後來的發展我們都已清楚:為了擺脫他,她說服他送她到庫茲馬·薩姆索諾夫那裡去,推說她非常需要到那裡去「盤賬」。米佳馬上將她送去,格魯申卡和他在庫茲馬家的門口分手時,要他保證在十一至十二點之間來接她回去。米佳很高興這樣的安排:「既然一直待在庫茲馬家裡,那就意味著她不會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但願她不要說謊才好,」他馬上又作了補充。在他看來,她似乎沒有說謊。他正是這樣一種好妒忌的人,他一離開心愛的女人,馬上就會臆想出天曉得怎樣的可怕情景,諸如她會出什麼事,她在那裡「背叛」他啦等等,可是當他喪魂落魄,悲觀絕望,確信她已經「背叛」了他,再次跑去找她時,一看到她的臉,看到這個女人喜悅、歡樂、溫存的臉龐,他馬上精神振奮,所有的懷疑全部消失,懷著高興而又羞愧的心情責罵自己的妒忌。他把格魯申卡送到后,馬上就趕回家去。啊,今天他該有多少事要完成呀!但現在他至少已經放心了。「現在馬上要儘快向斯梅爾佳科夫了解,昨天晚上有什麼情況,她去過沒有,恐怕她會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哎呀!」他腦海里又閃過這種想法。因此,他還沒有走到住地,妒忌心又在他不斷翻騰著的內心深處湧現出來。
但是幸福的希望之光在黑暗中突然在他面前閃爍。他拔腿就跑,沖向房間——回到她身邊,再回到她身邊,回到他永恆的女王的身邊!「她一小時、一分鐘的愛不是也能抵上他那處於恥辱的折磨中的餘生嗎?」這個古怪的問題緊緊攫住了他的心。「去找她,去找她一個人,見到她,聽她說話,別的什麼也不想,忘記一切,哪怕只是在這一夜、一小時、一剎那!」在堂屋門口,還在迴廊上,他和老闆特里豐·鮑里瑟奇撞了個滿懷。他發覺老闆臉色陰沉,心事重重,好像是來找他的。
「好極了!現在您把手槍給我。真的,沒時間了。我很想和您談談,親愛的,實在沒有時間。而且現在也完全不必了,現在談已經太晚。哎喲,我的錢在哪兒?我把錢放到哪兒去了?」他叫了起來,兩隻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她嬌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一會兒。遠處真的傳來了鈴聲,突然又不響了。米佳俯下身子把頭枕在她的胸脯上。他沒有覺察到鈴聲如何中止的,也沒有發現歌聲突然同時消失了,取代歌聲和縱酒喧鬧的是突然籠罩在整幢樓里的死一般的寂靜。格魯申卡睜開了眼睛。
「現在你聽明白了:一小時后,酒、冷盤、餡餅和糖馬上就運到,你要立刻搬到樓上去。現在安德烈那兒有一隻箱子你也馬上搬上樓,把它打開,立刻把香檳送來……主要是要找姑娘,要找姑娘,尤其那個瑪麗亞一定要給我找來……」
「好極了,米佳!你真行,米佳!」格魯申卡大聲喊道,她的叫喊聲中露出切齒痛恨的聲調。小個子波蘭人氣得臉色發紫,但一點也沒有改變神氣活現的架勢,他剛要向門口走去,又突然停了下來,對格魯申卡說:
「這是瞎說。」卡爾加諾夫說。
特里豐·鮑里瑟奇提心弔膽地看了看米佳,但馬上乖乖地照辦:他小心翼翼引他進了過道,自己先走進了與客人坐著的房間相鄰的那個大房間,從裏面取出一支蠟燭,然後他把米佳悄悄地領進去,讓他待在一個很暗的角落裡,從那裡他可以隨意地看清楚談話的人而不被他們發現。但米佳沒有看多久,而且他也無法細看:他一看到她,心就怦怦直跳,眼睛也模糊了。只見她側身坐在桌子旁邊的扶手椅里,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著年輕英俊的卡爾加諾夫:她拉著他的手,好像在笑,而他並不看她,卻跟隔著一張桌子面對格魯申卡坐著的馬克西莫夫大聲說話,他似乎在生氣。馬克西莫夫不知為什麼在大笑。他坐在沙發上,而沙發旁邊靠牆的椅子上坐著另一個陌生人。坐在沙發上的那個人懶洋洋地舒展著身軀和四肢,正在抽煙斗,米佳匆匆得到的印象是:這個人有點發胖,大臉盤,看來身材不高,好像為什麼事正在生氣。他的朋友,另一個陌生人,米佳卻覺得身材特別高大,除此之外,他什麼都看不清楚。他感到氣都喘不過來。他簡直一分鐘都堅持不下去了,他把匣子放在五屜柜上,渾身哆嗦,屏住了呼吸,徑直向在天藍色房間里閑聊的那幾個人走去。
首先,他離開犍牛鎮以後走了鄉間小道,因此去晚了。鄉間小道其實不是十二俄里,而是十八俄里。其次,他到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家裡沒有見到他,神甫到鄰村去了。米佳坐著由原先那幾匹已經疲憊不堪的馬拉的馬車到鄰村去找他時,天色已經黑了。神甫看上去是一個膽小、溫和的人,他馬上向他說明,這個「獵狗」雖然原先曾打算住在他家裡,但現在卻在蘇霍依村,今天在護林人那裡過夜,因為他在那裡談林子的生意。米佳再三請求神甫馬上領他去見「獵狗」,「這樣就可以救他一命」,神甫雖然起初猶豫不決,但還是答應陪他到蘇霍依村,顯然感到好奇;但糟糕的是他建議「步行」去,總共不過一俄里多的路程,米佳自然同意了,他邁著大步走了起來,而可憐的神甫跟在他後面幾乎在奔跑。這是一個尚未老邁和異常謹慎的人。米佳馬上和他談起自己的計劃,熱情而激動地要他出主意對付「獵狗」,一路上講個沒完。神甫聽得很專心,但很少談自己的想法。對米佳的問題支支吾吾。「我不知道,哎喲,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這類事,」諸如此類等等。當米佳談到他與父親在遺產上的衝突時,神甫甚至害怕起來,因為他在某些方面還依賴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過他還是驚訝地詢問了米佳為什麼把這個做買賣的農民戈爾斯特金叫做「獵狗」,接著便向米佳作了必要的說明:即使他的外號真的叫「獵狗」,但他並不是也不能叫「獵狗」,因為這種稱謂會使他非常氣憤,一定要叫他戈爾斯特金,「不然的話,您根本無法和他打交道,他會不加理睬,」神甫說。米佳聽了有點兒驚奇,便趕緊解釋說,薩姆索諾夫就是這樣叫他的。神甫一聽到這種情況,馬上就岔開去了。假如他當時能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說出自己的猜測——要是薩姆索諾夫本人讓他去找這個獵狗那樣的農民,那麼他會不會出於某種動機在作弄人,會不會有什麼問題?——那他就做了一件好事。但米佳根本顧不上這類「細枝末節」。他急急忙忙大步走著,只是到達蘇霍依村時,他才發現,他們走了不是一俄里,不是一俄里半,而是三俄里;這使他十分惱火,但他還是忍住了。他們走進了一間農舍。神甫認識的護林人佔了半間,過道那邊另外乾淨的半間,是戈爾斯特金住的。他們進了這間乾淨的農舍,點燃了脂油蠟燭。房間烘烤得非常暖和,松木桌子上放著熄了火的茶炊,旁邊有一個放著花碗的托盤,一隻空的朗姆酒瓶,還有一瓶沒有喝完的伏特加,以及吃剩的白麵包。那位來客直挺挺地躺在長凳上,用皺巴巴的外衣當枕頭墊在頭下,打著悶鼾。米佳感到為難了。「當然要叫醒他:我的事太重要了,我急急忙忙趕來,今天還要趕回去,」米佳著急了。而神甫和護林人則默默地站著,也不表示自己的意見。米佳走上前去,開始喚他,而且使勁叫喊,但睡著的人仍然不醒。「他喝醉了,」米佳斷定,「那我怎麼辦,天哪,我該怎麼辦呢!」他突然非常不耐煩地拉扯睡著的人的手腳,抓住他的頭搖晃,把他架起來坐在長凳上。他花了好大的勁以後也只不過使那個人莫名其妙地哼了幾聲,接著就含糊不清地罵了起來。
「阿格里比娜小姐!」小個子波蘭人氣得滿臉通紅,剛要說下去,突然米佳跑上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提前說一下:問題在於,他也許知道從哪兒能搞到錢,也許他知道這筆錢放在哪兒。對此我不再多說,因為以後都會弄清楚的,但我還是要講明他的難處究竟在哪裡,雖然也未必能講清楚。為了要拿到放在某處的錢,為了有權利得到它,必須先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三千盧布——不然「我就是扒手,是卑鄙小人,而我不願以卑鄙小人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米佳這樣決定了;因此他決心在必要的時候鬧它個天翻地覆,無論如何首先要把三千盧布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最終作出這個決定可以說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即兩天前的晚上在路旁,與阿廖沙最後一次見面之後,就在格魯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當時米佳聽完了阿廖沙的敘述后,承認自己是卑鄙小人,並要阿廖沙向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轉達這層意思,「如果這多少能減輕她的痛苦的話」。就在那天晚上,與弟弟分手之後,他在盛怒之下感到即使「殺人越貨,也要還清卡佳的債」。「與其讓卡佳有權利說我背叛了她,偷了她的錢,用她的錢和格魯申卡一起私奔,去過高尚的生活,還不如去殺人越貨,讓大家把我當成一個殺人兇手和小偷,流放西伯利亞!我決心這樣做!」米佳咬牙切齒地這樣說,他有時真的以為他將死於腦炎。但目前他還要掙扎一番……
「拿了,拿了!」米佳大聲說。「只是他想一下子拿三千,而我只肯給他七百盧布的定金。」
「原先的那位軍官,就是她原來的那位,五年前把她拋棄后跑掉的那位,」費妮婭還是像爆豆子似的說得飛快。
「她來過,老爺,來過的,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哎—喲!」老太婆叫了起來,但米佳已經不見蹤九*九*藏*書影了。他拚命朝莫羅佐娃的房子奔去。這時候格魯申卡正在去莫克羅耶村的途中,她走了還不到一刻鐘。費妮婭和她的奶奶,廚娘瑪特廖娜坐在廚房裡,突然「上尉」跑了進來。費妮婭一見到他就狂呼亂叫起來。
實在非常奇怪:看來,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除了絕望之外,他確實已經無路可走了;因為像他這樣的窮光蛋一下子從哪兒去弄到這筆錢呢?可是他卻一直抱有希望,認為他能搞到三千盧布,這筆錢自己會跑來或飛到他手裡,甚至會從天上掉下來。所有像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那樣的人往往都是這樣,他們一輩子只會白白揮霍浪費所得的遺產,至於怎樣賺錢卻一竅不通。兩天前他與阿廖沙分手之後,離奇古怪的念頭旋風似的在他的腦海里打轉,攪得他的思想混亂不堪。結果,他走出了最荒唐的一步。是的,也許正是處於這等境地的人才會把最不現實和最荒唐的辦法想象成唯一可行的辦法。他突然決定去找商人薩姆索諾夫,格魯申卡的保護人,向他提出一份「計劃」,利用這個計劃從他那兒一下子得到所需的全部款項。從交易的角度來看,他對自己的計劃毫不懷疑,但如果薩姆索諾夫不僅從交易的角度去看,不知道他將會怎樣對待他的不合情理的舉動。米佳雖然見到過這個商人,但並不熟悉,甚至一次也沒有和他交談過。但不知為什麼他早就形成了一個牢固的信念:這個年邁的、已經奄奄一息的好色之徒目前決不會反對格魯申卡清清白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嫁給一個「可靠的人」。不僅不會反對,而且他本人也希望這樣,如果有機會,說不定還會成人之美呢。不知是根據道聽途說,還是格魯申卡有什麼說法,他還斷定老人可能認為他對於格魯申卡要比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更為合適。也許,我們這部小說的許多讀者會覺得,從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方面來說,指望得到這種幫助以及從保護她的人手裡奪取未婚妻的意圖未免太不成體統和令人厭惡了。我現在只是指出,格魯申卡的過去在米佳看來已經徹底結束。他對她的過去無限同情,並懷著強烈的熱情斷定,如果格魯申卡向他說明她愛他並願意嫁給他,那麼她馬上就脫胎換骨,而他,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隨之洗心革面,雙雙白璧無瑕,品格高尚:他們倆相互諒解並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至於說到庫茲馬·薩姆索諾夫,那麼他把他當做在格魯申卡原先坎坷經歷中她命中注定的孽障,可是她從未愛過他,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已經「過去了」,結束了,因此他現在已不復存在。更何況米佳現在甚至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個人,因為城裡每個人都明白,他現在無非是一個卧床不起的廢物,跟格魯申卡可以說保持著一種父女關係,與原來的情況完全不同,而且早已如此,快要有一年了。總之,從米佳方面來說,這裡有許多天真的想法,因為他儘管行為放蕩,卻是一個很天真的人。正由於自己的天真,他也就堅信年邁的庫茲馬在準備去見上帝以前,為了自己與格魯申卡過去的一段經歷而真心誠意地懺悔,她現在再也沒有比這個與世無爭的老人更為忠實的保護人和朋友了。
在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女鄰居)家裡等待著他的是使他十分震驚和不安的消息。斯梅爾佳科夫發病了。他聽說他先掉到了地窖里,接著又癲癇發作,然後醫生上門,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忙著照料等情況;他好奇地了解到,他弟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今天一早去了莫斯科。「他經過犍牛鎮的時間大概比我早。」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想道,但斯梅爾佳科夫的情況使他很是不安。「現在怎麼辦?誰來監視,向我通風報信呢?」他迫不及待地開始盤問那兩個女人:昨天晚上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她們也非常清楚他想打聽的是什麼,並消釋了他的疑慮:昨天沒有人來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睡在家裡,「一切正常」。米佳沉思起來。毫無疑問,就是今天也要有人守候,但守在哪兒呢,在這裏,還是在薩姆索諾夫家門口?他決定兩邊都去,都要見機行事,可是眼下,眼下……問題是他面前擺著這個「計劃」,不久前構想的、新的、已經是非常可靠的計劃,是在馬車上想出來的,實施這一計劃已刻不容緩。他決定為此花上一小時。「一小時之內解決問題、搞清一切情況,然後,然後……首先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打聽格魯申卡在不在,再立刻趕回,十一點以前都待在這裏,然後再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接格魯申卡,送她回家。」他當即這樣決定了。
「那一位先生,他叫什麼來著?喂,閣下,舉杯吧!」米佳招呼著。
「那好,那好。老兄,這裏只唱唱歌跳跳舞,不過管它呢,見鬼!你等等……這會兒你先吃一點、喝一點、玩一會。要錢嗎?」
「米佳,把我帶走……把我抱走,米佳。」格魯申卡有氣無力地說。米佳衝到她面前,雙手抱起她,帶著自己珍貴的獵物跑進帘子後面。「好了,現在我一定得離開了。」卡爾加諾夫想了想,就從天藍色的房間里走了出來,隨手掩上了兩扇門。但大廳里的人喝得正來勁,還在繼續狂飲,甚至更加熱烈。米佳把格魯申卡放在床上,緊緊吻著她的雙唇。
「你喊什麼?」米佳暴跳如雷。「她在哪兒?」但嚇得發愣的費妮婭還沒有顧得上回答,他突然匍匐在她腳下。
「那就好。你說下去吧。」格魯申卡對馬克西莫夫大聲說。「你們幹嗎都不吭聲了?」
「她也許在屏風後面,可能已經睡了。」他的心被刺了一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從窗旁走開了。「這是他在窗口守望她,可見她不在:不然他幹嗎要瞅著黑乎乎的地方?……這表明他等得實在不耐煩了……」米佳馬上跳出來,又朝窗里望去。老頭兒已經坐在桌子跟前,顯得悶悶不樂。後來他終於支起胳膊,將右手掌托著面頰。米佳貪婪地盯著他看。
米沙拿著一把兌開的鈔票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報告說,普洛特尼科夫店裡人人都「忙開了」,他們在搬酒,還在搬魚和茶——馬上可以準備好。米佳抓起十盧布的一張票子給彼得·伊里奇,而另一張十盧布的票子給了米沙。
她當真是這麼想的: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雪白的麻紗小手絹,右手抓住手絹的一角,準備在舞蹈時揮動。米佳開始張羅,姑娘們安靜下來,做好了一招手就為舞蹈伴唱的準備。馬克西莫夫聽說格魯申卡要親自跳舞,興奮得尖叫著走到她面前一面跳一面唱:
「夫人,這真令人驚訝,」米佳說,緩慢地坐定下來。「不過,我是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才來的,是我自己的事,夫人,僅僅有關我個人,因而我急於……」
「好,現在你在我身邊坐下,告訴我,你昨天怎麼會知道我上這兒來了,是誰首先告訴你的?」
他抓住他的胳膊拉他到鏡子跟前。米佳看到自己血跡斑斑的臉,哆嗦了一下,惱怒地皺起了眉頭。
「你怎麼不提別的條件呢?」他以諷刺的口吻問。「呸,真不要臉!」他啐了一口,佛魯勃萊夫斯基也啐了一口。
「說什麼呀,沒有關係。隨便玩多久都可以……」
她頹然倒在扶手椅里,用手掌捂住了臉。這時候從左側的隔壁房間里突然傳來了合唱聲——一支熱烈歡快的舞曲——莫克羅耶姑娘們終於到齊了。
「小家子氣嗎?那麼其他人呢?」
「為什麼要看它呢?」
「您這樣會丟失的。您擁有金礦還是怎麼的?」
因為商人做買賣,
「我把他扔在那邊地上了!」他一回來就通報說,激動得直喘氣。「這壞蛋,居然敢打架,看樣子他回不來了……」他關上一扇門,讓另一扇敞著,對小個子波蘭人喝道:
這樣的人我不愛。
「什麼玉王,是女王吧?」格魯申卡突然打斷他。「聽您說話我都感到好笑。坐下,米佳,你這是在說什麼啊?請別嚇唬人。你不會嚇唬人,不會嚇人了吧?要是你不再這樣,我就非常高興……」
「退伍中尉卡拉馬佐夫先生,我必須向您宣布,您被指控於今晚殺害了您的父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她指的是卡爾加諾夫:他真的醉了,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就睡著了,其實也不僅是因為喝醉了才睡著的,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憂傷,或者用他的說法——「無聊」。姑娘們酒越喝越多,她們唱的歌也越來越變得猥褻和放肆,最後終於使他感到十分沮喪。她們的舞蹈也是如此:兩個姑娘裝扮成狗熊,而斯捷潘尼達,那個潑辣的姑娘,手拿棍子扮作耍熊的人,她立刻「耍起」她們來了。「加油,瑪麗亞!」她大聲叫喊。「不然我可要用棍子揍你了!」最後,在圍得水泄不通的農民和村婦的一片鬨笑聲中,兩頭熊倒在了地板上,樣子極不雅觀。「隨她們去吧,隨她們去吧。」格魯申卡臉上露出愉快的表情寬容地說,「大家難得有一天快活快活,他們怎麼會不盡興呢?」卡爾加諾夫看到這種場面,好像受了玷污似的。「這太下流了,這都是些民間陋習。」他邊說邊退到一旁。「這是他們在仲夏通宵達旦守候太陽的時候搞的春季節日遊藝。」他特別不喜歡那首舞蹈節奏強烈的「新」歌,歌詞內容是一位老爺去試探姑娘:
「為了波蘭,先生們,烏拉!」米佳舉起杯子高喊。
「不是,我是在斯摩棱斯克省結婚的。結婚前一個驃騎兵就把我的太太,即未來的太太,和她的媽媽和姨媽,還有一個帶著成年兒子的女親戚一起帶出來了,是從波蘭,從本土……來的,後來他把她讓給了我。他是我們的中尉,一個非常好的年輕人。原先他自己打算娶她,結果沒有娶,因為她是一個瘸子……」
「唉,算了吧,這一切都叫人討厭,我不想聽了。我原來還以為一定會很有趣的呢。」格魯申卡突然打斷說。米佳一驚,馬上不笑了。高個子波蘭人從座位上站起來,似乎因為沒有志趣相投的人而感到乏味,傲慢地背著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他坐在那裡也不是在思考,而是彷彿完全嚇呆了。不過一切都像白晝一樣清楚:這個軍官——他是知道的,他了解得非常清楚,是格魯申卡親口告訴他的。他知道他一個月以前還寄來過一封信。就是說,有一個月,整整一個月,直到這個陌生人來到以前為止,這件事是背著他秘密進行的,而他卻從來沒有想過他!但他怎麼會,怎麼會沒有想到他呢?為什麼他那時連這位軍官也給忘記了呢?怎麼能聽到他的情況以後就馬上把他置之腦後了呢?這就是問題,它像一頭怪物似的出現在他面前。他在驚恐之中真的看到了這個怪物,不禁嚇得手腳冰涼。
「請您相信,您搞錯了!」米佳在絕望中絞動著雙手。庄稼人一直在捋鬍鬚,突然狡黠地眯起眼睛。
「那就為生命,也許也為你的女王乾杯。」
「為了她!為了她,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會明白的,這一切全是為了她!」他突然發出響徹整個大廳的一聲叫喊,接著鞠了一躬,猛然轉身,邁開急匆匆的大步,頭也不回地直向門口衝去。他高興得渾身打戰。「真可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但守護神來救了,」他的腦海在翻騰,「既然像這樣一位幹練的老人(最高貴的老人,多麼有風度!)指點了這個方法,那麼,那麼……它肯定成功。現在得馬上去。天黑以前我就回來,即使我深夜回來,但事情也一定辦成了。難道這個老人會取笑我嗎?」米佳在走回自己住所的路上不時驚呼,這也是必然的,他不可能有別的想法,就是說:要麼這是一個有道理的建議(出自這樣一個幹練的人之口),非常在行,熟悉這個「獵狗」(多奇怪的叫法!),要麼就是老人在嘲弄他!可惜,後面一個想法倒是唯一正確的。後來,這已經是很久以後了,慘禍已經完全發生,老薩姆索諾夫笑著承認,當時他嘲弄了「上尉」。這是一個狠毒、冷酷和好嘲弄的人,而且對人有一種病態的厭惡。也許是上尉狂熱的樣子,也許是因為這個「揮霍無度的敗家子」居然愚蠢地相信薩姆索諾夫會被他那種荒謬絕倫的「計劃」所吸引,也許是出於對格魯申卡的妒忌,「這個好胡鬧的人」竟以她的名義用這種莫名其妙的辦法來向他要錢——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老人正好在米佳站在他面前,感到兩腿發軟,茫然叫著他完蛋了的瞬間——正好在這一瞬間老人恨之入骨地看了他一眼並想到要嘲弄他。米佳離開后,庫茲馬·庫茲米奇氣得臉色發白,命令兒子吩咐下去,以後不許這個窮光蛋上門,不要放他進院子,不然的話……
「好,我現在又帶著同樣的數目來了,你瞧。」
「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老闆警覺地注視著米佳的臉,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是在這裏……」
「這我就不知道了,去找一位軍官,那邊有人邀請她去,還派來了馬車。」
「您這是在哪兒發了大財?」他問,「等一等,我讓小廝到普洛特尼科夫店裡去跑一趟,他們打烊很晚,興許能兌開。哎,米沙!」他朝門廳喊了一聲。
「別再押了!」卡爾加諾夫突然說。
一場類似狂歡、人人都可以參加的宴會開始了。格魯申卡第一個大聲嚷嚷著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得酩酊大醉,像上次一樣,你記得嗎?米佳?我們上次是在這裏交上朋友的!」米佳自己像在做夢一樣,並預感到了「自己的幸福」。不過格魯申卡一直要把他從自己身邊趕走:「走吧,去樂一樂吧,去叫大家跳舞,盡情歡樂,『小屋,你也跳吧,爐子,你也跳吧,』和上次一樣,和上次一樣!」她不停地大聲嚷嚷。她興奮極了。米佳連忙去安排。參加合唱的人都集中在隔壁房間里。大家現在坐著的這個房間本來就不寬暢,而且還用花布帘子隔成兩半,在帘子的那一邊又放了一張大床,床上鋪著鴨絨被褥,堆放著小山一般高的枕頭。這幢樓里所有四個「乾淨」房間也都放著床。格魯申卡就坐在門口,米佳給她搬來了扶手椅:她完全像「上一次」,即他們第一次在這裏縱酒豪飲時那樣坐在那裡欣賞合唱和舞蹈。前來唱歌跳舞的就是原來的那些姑娘。演奏提琴和洋琴的猶太人也來了,盼望已久的、載著葡萄酒和食品的三駕馬車也趕到了。米佳忙著張羅。走進房間里來看熱鬧的都是些農民和農婦,他們本來已經睡下,可是被吵醒了。他們猜到會有像一個月以前那樣豐盛的招待。米佳不時和熟人打招呼,擁抱,努力回憶他們的臉,不斷打開酒瓶,見到誰就給誰斟酒。姑娘們非常喜歡喝香檳,而男人們更喜歡朗姆酒和白蘭地,特別是熱乎乎的五味酒。米佳吩咐給所有的姑娘都煮可可茶,讓三個茶炊整夜都燒得旺旺的,給每位來客準備好熱乎乎的茶和五味酒:誰想喝什麼,就喝什麼。一句話,出現了亂鬨哄的荒唐的場面,米佳則如魚得水,越是荒唐他就越起勁。如果那時候有哪一個鄉下人向他討錢,他一定會掏出全部鈔票,東一張西一張隨手散發。正因為這樣,大概是為了保護米佳,老闆特里豐·鮑里瑟奇圍著他寸步不離,似乎今天晚上他打定主意不想睡了,但他喝得很少(總共只喝了一杯五味酒),警覺地按自己的方式照顧著米佳的利益。在需要的時候他會親切而討好似的制止他、勸阻他,像上次那樣,不讓他隨便把「雪茄和萊茵葡萄酒」分給農民,更不用說是錢了,他對姑娘們喝甜酒和吃糖果大為不滿。「她們滿身都是虱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他說,「我常用腳踢她們,我還要她們把這看作榮幸——她們就是這樣的賤貨!」米佳又想到了安德烈,吩咐給他送一杯五味酒去。「我剛才委屈了他,」他輕輕地和動情地反覆念叨說。卡爾加諾夫起先不想喝酒,也很不喜歡姑娘們的合唱,但是他喝過兩三杯香檳以後竟然樂不可支了。他到各個房間里轉來轉去,笑個不停,對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讚不絕口,誇獎歌唱得好,音樂也好聽。樂呵呵、醉醺醺的馬克西莫夫一步也不離開他。格魯申卡也開始有醉意了,指著卡爾加諾夫對米佳說:「他是個多麼可愛、多麼出色的小夥子!」米佳聽了馬上跑過去跟卡爾加諾夫和馬克西莫夫親吻。啊,他已經預感到大有希望;她還沒有對他講過這方面的話,顯然是故意拖延不說,只是偶爾用親切而火辣辣的目光看他一眼。最後,她終於突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當時她自己還坐在門口的扶手椅里。
「我明白,為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倒不是什麼預感,不是那種希望出現奇迹的落後心理(您聽說佐西馬長老的事了嗎?),這是天意:您不能不來,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遇上這些事情以後您不能不來,這是肯定無疑的。」
「說真的,我老是想到你的手槍。」
「我原諒您什麼,您又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這是指裝了三千盧布的那隻信封,」米佳的腦海里閃過這個想法。
「您這是幹嗎,往手槍里裝彈藥?」
「退出是什麼意思?」
「哎,真見鬼,一會兒是老頭,一會兒是老太婆……是不是您打死人了?」
「您究竟怎麼啦,您剛才出了什麼事?」彼得·伊里奇大聲喊道,古怪地打量著客人。「您怎麼會弄得渾身是血?摔了一跤,是嗎?瞧您這模樣!」
「我千萬求您,親愛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請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吧,」副檢察官迅速地輕輕對老人說,「不然我將不得不採取……」
他抽出一疊鈔票,在老闆的鼻子前面晃了一下。
彼得·伊里奇聽著,一聲不響,米佳也沉默不語。
「那裡有一個女人,一個女人。你也別再問啦,彼得·伊里奇,走吧!」
「這不行,要能寫字的、平整的、乾淨的紙。這就行了。」米佳從桌子上拿起筆,很快寫了兩行字,將紙一折為四,並塞進了背心的口袋。他把手槍放進匣子,上了鎖,把匣子拿在手裡。然後看了看彼得·伊里奇,露出了延續很久的、若有所思的微笑。
「意思是太晚了,小姐,太晚了,時間太晚了。」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解釋說。
在路旁與阿廖沙談話之後的那個晚上,米佳幾乎整夜都沒有睡;第二天早上十點鐘左右,他來到薩姆索諾夫的宅邸,吩咐僕人通報他來訪。這是一座古舊、陰森森的房子,佔地很大,兩層樓,與院子里的建築和廂房連成一片。在底層住著薩姆索諾夫已成婚的兩個兒子以及他們的家眷,他的一個老姊妹和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兒。廂房裡住著兩位管家,其中一個家口眾多。無論兒女或是管家都住得很擠,而整個二樓則由老人一人獨佔,甚至不許照料他的女兒去住,而她在規定的時間和聽到他隨時的召喚,就不得不每次從樓下奔到樓上,儘管她有哮喘的老毛病。這層「樓面」有許多講究的大房間,傢具布置完全是老式商賈氣派,牆壁四周放著長長一排笨重的紅木圈椅和凳子,頂上的玻璃枝形吊燈包著布套,窗戶之間的牆壁上嵌著幾面陰冷的鏡子,這些房間都空著沒有人住,因為病懨懨的老人只蜷縮在一個小房間里,在自己僻靜的小卧室里,由一名包著頭巾的老女傭和一個一直坐在前室的長木柜上的「小夥子」侍候。由於雙腳浮腫,老人幾乎完全不能行走,只是偶爾才從皮圈裡站起來,由老女傭攙扶著在房間里走上幾步。他很嚴厲,甚至對這個老女傭也不講什麼話。當向他稟報「上尉」來訪時,他馬上吩咐拒絕。但米佳堅持要見,僕人只好再次稟報。老人詳細詢問了小夥子:他看上去怎樣?有沒有喝醉?是不是胡攪蠻纏?結果他聽到的回答是:「他沒有醉,但不肯離開。」老人再次吩咐不見客。米佳早有預見,特意帶上了紙和鉛筆,以防萬一。這時,米佳就在一小片紙上寫了一行字:「有要事商量,與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密切相關」,便讓僕人把這張條子送去給老人。老人稍加考慮以後,便吩咐小夥子帶客人到客廳里去,再派女傭下樓叫小兒子立刻上樓來見他。他的小兒子身高二俄尺十二寸,力大無比,不留須,穿著德國式的服裝(薩姆索諾夫自己穿著長袍,留著鬍鬚),馬上俯首聽命上來了。他們全部在他面前誠惶誠恐。父親把身高馬大的兒子召來並非是害怕上尉,他根本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只是以防萬一,有一個見證罷了。他由他的兒子和小夥子攙扶著,終於步履艱難地來到了客廳。可以想見,他感到了某種相當強烈的好奇。米佳所在的大廳是一間陰森而使人感到壓抑的大而無當的房間,上下兩排窗戶,帶有廂座,牆壁用「人造大理石」砌成,頂上掛著用套子包著的三架玻璃枝形大吊燈。米佳坐在大門旁的椅子上,焦灼不安地等待著決定自己的命運。當老人出現在對面一個門口,距離他的坐椅還有十俄丈左右時,米佳一躍而起,邁開堅定的軍人式的步伐,大步迎了上去。米佳穿戴整齊,常禮服緊扣著,戴了一副黑手套,手裡拿著圓形禮帽,完全與三天前在修道院長老那裡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兩個兄弟舉行家庭聚會時一模一樣。老人擺出一副傲慢和威嚴的樣子站著等他,米佳立刻感到,當他走近他的時候,老人已經對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庫茲馬·薩姆索諾夫近來特別浮腫的臉也使米佳大為驚訝:他那本來就很厚實的下唇現在像耷拉著的一塊餡餅。他傲慢地默默向客人行禮,指了指沙發旁的圈椅請他坐下,自己則依撐著兒子的手臂,一面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在米佳對面的沙發上緩慢地坐了下來。米佳一看到他痛苦費力的樣子,立刻為自己打擾了這位威嚴的老人以及在他面前顯得猥瑣卑微而感到後悔和羞愧。

八、夢囈

六、我親自來了

果然沒錯,他的預感應驗了;他認出了他,這是他,「弒父的壞蛋」!
「不是驛站,在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里,那是個私人的驛站。」
「哎喲!」格魯申卡首先發現了他,嚇得尖叫起來。
「沒有什麼!」米佳把牙咬得咯咯直響。「格魯莎,你要我誠實,可我是個賊。我偷了卡堅卡的錢……真可恥,真可恥啊!」
「只有一個人!」米佳斷定。
「他們肯定已經睡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我也看到那位先生偷換過兩次牌哩!」卡爾加諾夫大聲說道。
「不許嚎,不許大聲嚷嚷!」格魯申卡大聲說。「唉,你們這些火雞!」
「楊花水性,傷風敗俗。
「應該用老闆的牌,先生。」小個子波蘭人堅決而嚴肅地說。
「去莫克羅耶?天都黑了!」
「啊喲,原來是您?」米佳叫了起來,他在夜色中認出了這個老太婆。她就是侍候庫茲馬·庫茲米奇·薩姆索諾夫的老女傭,昨天米佳看得很清楚。
「牛奶軟糖多就多些罷。不過你幹嗎要四打香檳酒?一打就夠了。」彼得·伊里奇快要發火了。他開始講價錢索取賬單,他不願就此罷休,可是他總共才挽回了一百盧布。最後商定,發貨的總值不得超過三百盧布。
「你幹嗎要這麼多,這是為什麼?等一等!」彼得·伊里奇大聲吼叫。「這是什麼箱子?裝了什麼?難道這些東西值四百盧布?」
「沒什麼……我把一個病人留在那兒了,要是他已經痊癒了,要是知道他會痊癒……我寧願自己少活十年!」
「不行,你不履行承包合同,你是壞蛋。你是壞蛋!」
「老人家,請問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現在在你們那兒嗎?」米佳迫不及待地問,「剛才是我陪她去的。」
大兵試探姑娘,
「你是染匠?」
「輸了!」米佳大聲說。「押七,加倍!」
「先生!」兩個波蘭人像公雞一樣衝著米佳擺開架勢,大聲威脅說,佛魯勃萊夫斯基特別上火。
「我是阿格拉費娜,我叫格魯申卡,你講俄語,不然我不想聽!」波蘭人由於自尊受到傷害而氣急敗壞,用笨拙的俄語迅速而又誇張地說:
費妮婭和奶奶一起坐在廚房裡,兩人都準備睡覺了。她們因為信賴納扎爾·伊凡諾維奇,所以沒有從裏面把門鎖上。米佳一下闖了進去,撲向費妮婭,緊緊掐住了她的脖子。
恰好十分鐘以後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到了那個剛才向其抵押手槍的年輕的官員彼得·伊里奇·佩爾霍金那裡。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彼得·伊里奇在家裡喝完茶,剛穿好常禮服要上京都酒店打檯球。米佳在門口截住了他。他一見到米佳滿臉是血的樣子,不禁叫了起來:
「他一生低賤,
「不行!」彼得·伊里奇喊了起來。「在我家裡可不允許,這樣做要慣壞的,把您的錢收起來,就放這裏好了,何必亂花呢?明天會有用的,何況說不定您會再來向我借十個盧布。您怎麼老是往褲袋裡塞?哎,您會弄丟的!」
「再見,彼得·伊里奇!我的最後一滴眼淚將為你而流……」
「這……這不是常禮服上有血。只是袖子旁邊有一點血。只是在這裏,放手帕的地方有血。是從口袋裡滲出來的。在費妮婭那裡我坐在放手帕的地方,血就滲出來了。」米佳用一種非常信任的口氣解釋說。彼得·伊里奇聽完他的解釋不禁皺起眉來。
「有什麼事?先生?」
「手槍也是胡扯!喝吧,別胡思亂想。我愛生命,我太熱愛生命,愛得過分了,簡直愛得令人噁心。不說了!為生命,親愛的,我們乾杯,我提議為生命舉杯!為什麼我對自己感到滿意?我卑鄙,但我對自己滿意。同時,我又為我卑鄙卻又自傲而苦惱。我要讚美造物,現在我願意讚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要消滅一隻發臭的蟲子,讓它不再爬行,不再損害別的生命……親愛的兄弟,讓我們為生命乾杯!有什麼能比生命更可貴!沒有,沒有!為生命和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乾杯。」
不過茨岡人也是不能愛的:
「來一支香煙吧!」
「一個老頭兒!」米佳大聲說,直勾勾地看著彼得·伊里奇,一面笑,一面像跟聾子說話那樣提高了嗓門。
「夫人,」米佳打斷了她,「我只想到我已走投無路,如果您不幫助我,那麼一切都完了,我首先完蛋。請原諒我言語粗俗,我很著急,心急如火……」
「偷了母親的二十個戈比,還只有九歲,三天以後交了出來。」米佳說完以後突然站了起來。
「米沙……這是你的米沙進來了嗎?米沙,親愛的,過來,你給我喝了這一杯,為金髮的、明天的福波斯……」
「哎喲!」霍赫拉科娃太太嚇得大叫起來,立刻躲到了客廳的另一端。
「夫人,您真太善良了!」他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大聲說,「我的上帝,您救了我。夫人,您從凶暴的死神手裡,從槍口下救出了一個人……我永遠銘記在心……」
「沖向地獄?」米佳突然打斷了他,出人意外地咯咯乾笑起來。「安德烈,你是直心腸,」他又緊緊抓住他的雙肩,「你說,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會不會下地獄?你看會嗎?」
「不過請允許我,」米佳突然吼叫起來,「最後一次求您,請告訴我,今天我是否能從您這兒拿到您答應的款子?如果不行,我該什麼時候來取?」
當米佳和彼得·伊里奇走近店鋪的時候,發現門口停著一輛準備停當的三駕馬車,車上鋪好了毯子,馬身上掛著金屬片和鈴鐺,等候米佳的馬車夫安德烈已坐在那兒。鋪子里正好「配齊了」一箱貨,只等米佳一來就釘箱子裝車。彼得·伊里奇感到很驚訝。
「你怎麼這樣沒精打采?你沒有生氣吧?你再等等,一會兒你就可以睡覺了……現在幾點了?」
「怎麼胡說?」
「我不是指幾千盧布。讓這幾千盧布見鬼去吧!我講的是女人的天性:
正像米佳以後講的那樣,「上帝當時守護著我」:正在這個時候,生病的格里戈里在床上醒了。那天傍晚他用我們已經知道的方法對自己進行治療,就是斯梅爾佳科夫告訴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方法:他在自己老伴的幫助下用秘方配製的很濃的藥酒擦遍全身,把剩下的伏特加喝完,由老伴替他小聲做了「一陣祈禱」,然後躺下睡覺。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也喝了酒。她本來滴酒不沾,因此在丈夫身旁睡得很死。可是格里戈里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在半夜裡醒了,他考慮片刻,雖然馬上又感到腰部劇烈疼痛,但還是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他又仔細考慮一番,起來匆匆穿好了衣服。也許,因為他自己在睡大覺,而宅院在「這樣危險的時刻」卻無人照應使他感到內疚。斯梅爾佳科夫躺在另一間小屋裡因癲癇發作而不能動彈。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也毫無動靜。「老太婆太虛弱了。」他看了她一眼想。格里戈里呼哧著來到台階上,當然,他只打算從台階上看一看,因為他還不能行走,腰部和右腳痛得要命。但他恰好想起,花園小門從傍晚起就沒有上鎖。他是個一絲不苟、非常認真的人,嚴格恪守既定規矩和成年舊習。他痛得蜷縮著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台階,朝花園的方向走去。確實,花園小門完全敞開著。他機械地走進花園:也許,他彷彿看到了什麼,也許他聽到了什麼聲音,他向左側看了一下,就發現主人房裡的窗戶洞開,窗戶空蕩蕩的,沒有人從窗里向外張望。「為什麼開著窗?現在又不是夏天!」格里戈里想了一下,突然,就在這一瞬間,在花園裡,在他眼前閃過一樣奇怪的東西。在他前面約四十步之外似乎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跑動,一個黑影飛快移動著。「我的天!」格里戈里失聲說道,接著便不顧一切,忘了腰上的疼痛,立即去攔截奔跑的人。他抄了近路,看來他比奔跑的人更熟悉花園;那個人向浴室跑去,過了浴室就撲向板牆……格里戈里緊緊盯著他,不讓他在視野中消失,拚命奔跑。他正好在逃跑的人翻越板牆時跑到了板牆跟前。格里戈里不禁大叫著衝上去,雙手抓住了他的一條腿。
「什麼流血?」格魯申卡困惑地反問一句。
但這不過是第一種可能——問題順利解決。還有另一種可能,它會引出完全不同的,而且是非常可怕的結局。她會突然對他說:「你走吧,我決定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結合,嫁給他,不需要你了。」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又怎樣呢,米佳確實不知道那時候會怎麼樣,直到最後一小時他都不知道,這是應該替他證明的。他沒有明確的打算,也沒險惡的陰謀。他無非是在監視、刺探情況和經受痛苦,但他畢竟在爭取第一種幸福的結局。甚至一直在排斥任何別的想法。於是這又引起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痛苦,出現了另一種新的、但也是致命的、無法逾越的障礙。
「我也見過那樣的一條狗……那是在團里,」米佳沉思著說,「只不過那隻狗的一條後腿跛了……彼得·伊里奇,我想順便問問你:你一生中有沒有偷過東西?」
「格魯申卡,是你嗎?是你嗎?」他用一種顫抖的、類似低聲細語的聲音說。「你在哪兒,心肝,寶貝,你在哪兒?」他異常激動,氣都喘不過來。
「我可找不開呀,」他說,「您有沒有小票子?」
特里豐·鮑里瑟奇替米佳惋惜是毫無道理的:那次他自己就扣下了半打香檳酒,在桌子底下撿到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馬上就攥在自己手裡。這張鈔票就一直留在他手裡成了他的了。
「快趕,安德烈,快走!」米佳神經質地叫嚷。
「你答應的三千……您如此慷慨……」
接下來是幾句極其猥褻的歌詞,都不加掩飾地唱了出來,還引起了聽眾的喝彩。最後唱到商人便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