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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卷 預審

第三部

第三卷 預審

「您這話帶刺啊,而且是根卑鄙齷齪的刺!可我不怕!啊,先生們,你們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未免太卑鄙了!說你們卑鄙是因為這是我自己告訴你們的。我不僅曾經想過,而且也有可能殺人,還把罪名攬在自己身上,說什麼差一點殺了他!但我確實沒有殺他,我的守護神拯救了我——而對這一點你們並沒有加以考慮……因此說你們太卑鄙、太卑鄙了!因為我沒有殺人,沒有殺人,沒有殺人!您聽見了沒有,檢察官:我沒有殺人!」
「對不起,打斷您一下,」檢察官客氣地打斷他說,「為什麼您突然急需這筆錢,又恰恰是這樣一個數目,即三千盧布?」
米佳真是惱火極了。他緊盯著「那小子」看了一眼,臉上露出惡狠狠的苦笑。原來他越來越感到羞愧了,因為他現在居然對「這些人」吐露了肺腑之言,講了自己忌妒的經過。
對此格魯申卡說,別人在場的時候她聽到過,也聽到他和別人說過,他也單獨對她說過。
「既然您這樣害怕黑夜,那麼您以前深夜出門時也帶上什麼武器嗎?」
卡爾加諾夫跑進外屋,坐在角落裡,低下了頭,兩手捂住臉哭了起來,他這樣坐著哭了很久,好像還是個孩子,而不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啊,他幾乎完全相信米佳是有罪的!「這些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樣一來,以後哪裡還有好人呢!」他毫無邏輯地感嘆著,心情沮喪痛苦到幾乎絕望的地步。此刻他甚至不想再活在這個世界上。「值得活下去嗎?值得活下去嗎!」這位痛心疾首的青年人感慨說。
「您好像對佩爾霍金先生講過是三千盧布,是從霍赫拉科娃太太那裡借的?」
米佳的情緒異常激動,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
有個情況我要說清楚:新來我們這裏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到我們城裡就任之初便對我們的檢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尊敬,跟他十分投機。唯獨他才堅信我們這位「懷才不遇」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具有非凡的心理分析和雄辯的才能,也完全相信他是受了委屈。他早在彼得堡的時候就聽到了有關他的傳聞。而年紀輕輕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則是我們這位「懷才不遇」的檢察官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知音。他們倆在來此地的路上對即將審理的案子達成了某些共識和默契,因此現在審問的時候,思維敏捷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對這位老前輩的隻言片語、一個眼神或一個眼色都能心領神會,理解他的任何指示和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關於您剛才提到的那扇開著的門,我們現在恰好可以告訴您一段非同尋常的、對您和對我們都是非常重要的證詞,那是被您打傷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夫所提供的。他在醒來以後回答我們的提問時,明確而又堅定地告訴我們,當時他走到門口,聽見花園裡有聲響,便決定通過敞開著的園門到花園裡去。他一走進花園,首先發現的並不是您在夜色中從那扇敞開著的、您看見了令尊的窗戶旁跑開(就像您告訴我們的那樣),當時他,格里戈里,向左邊看了一眼,確實發現那扇窗敞開著,同時還發現更靠近自己的那扇門也敞開著,而您卻說您在花園裡的時候,那扇門是一直關著的。我不瞞您說,瓦西里耶夫本人堅決認為並作證說,您肯定是從這道門裡跑出來的,雖然,自然嘍,他並沒有親眼看到您是怎樣從那兒跑出來的,他發現您的時候,您離他有一段距離,您已經在花園中間,正朝圍牆的方向跑去……」
「您別著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偵查員提醒說,顯然想以自己的冷靜來制服這個狂人。「在繼續審訊之前,如果您願意回答,那我希望聽到您能確認以下事實,那就是您似乎不喜歡已故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與他經常發生爭執……至少在這裏,就在一刻鐘之前,您似乎說過,您甚至想殺死他:您曾經大聲說過:『我沒有殺死他,但是想要殺死他的!』」
「隨你們的便,」米佳極不愉快地服從了,「只是請別在這裏,而是到帘子後面去。誰來檢查?」
於是他說了。但我們不再重複他的講述。他講得很枯燥,很簡單。他根本沒有談他自己愛情方面的高度興奮的心情。但他講到了他「由於新的情況」而打消了開槍自殺的念頭。他的供述既不說明理由,也不描述細節。而且這一次偵查員也沒有過分打擾他,顯然,對於他們來說,現在主要的問題不在這裏。
「絕對不會,她根本想不起來。那是塊破布,我告訴你們,那是塊破布,一文不值。」
「您聽我說,聽我說,」她嘟嘟囔囔說著,「您一定要來告訴我,您在那邊看到了什麼,打聽到了什麼……還發現了什麼……怎樣處理他,判他流放到什麼地方。請告訴我,俄國廢除死刑了嗎?您無論如何要來,哪怕是在半夜三點鐘,哪怕是四點鐘,甚至是四點半……如果我不起來,您就吩咐叫醒我,推醒我……啊,天哪,我也根本睡不著。聽我說,我自己和您一起去好不好?」
「怎麼,難道襯衫也要脫掉?」他氣呼呼地問,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沒有理他,他和檢察官一起正在專心檢查上衣、褲子、背心和帽子,看來,他們倆對檢查很感興趣。「一點情面都不講,」米佳閃過一個想法,「甚至連最起碼的禮貌都不顧了。」
「沒有,沒有人,我已經說過了,不然的話你們什麼也不會明白的!你們讓我安靜一下吧。」
米佳滿心好意想道出全部實情,因此用一種十分隨便卻又不太耐煩的口氣講出了這一番話。
「您最好給我們看一下撕開的小布袋。它總在您身邊吧?」
「啊,見鬼!要是我知道非提不可的話,那我也是決不會瞞你們的,您說呢?只是遺忘了。」
「您是否聽到過,哪怕聽到一次也行,一個月以前花掉的錢不是三千,而要比這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從這筆錢中給自己留下了一半?」
「真見鬼,連扣子也扣不上。」米佳又嘀咕起來,「勞駕,請代我立即去轉告卡爾加諾夫先生,並非是我要向他借衣服,而是別人要我打扮成小丑模樣。」
「不,不,到此為止,別費勁了。而且也不值得玷污自己。就是這樣我也已經因為你們玷污了自己。你們不配,無論是你們,還是別人都不配……夠了,先生們,我現在不想再說了。」
「現在你們還要做什麼,是不是你們要用鞭子抽我了,此外再也沒有別的招數了,」米佳咬牙切齒地對檢察官說,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幾乎連轉過身子都不願意,似乎不屑於與他談話。「他對我的襪子檢查得也太仔細了,這混蛋還吩咐別人把襪子翻轉過來,他這是故意要讓大家看到我的內衣有多臟!」
「不對,肯定不對,這不可能!這是他因為恨我才誣陷我……他不可能看見……我沒有從那道門跑出來……」米佳氣都喘不過來了。
「不明白。」
「但是請問:您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把它從脖子上摘下來的?您自己不是說沒有回過家嗎?」
「她們為什麼哭?她們為什麼要哭?」米佳從她們身邊疾馳而過時問道。
「怎麼樣,繼續說下去嗎?」米佳悶悶不樂地停住了。
「我不知道是誰,是什麼人,是上帝的手還是魔鬼的手乾的,但……絕不是斯梅爾佳科夫!」米佳堅決地說。
「喝口水吧!」偵查員已經是第十次這樣溫和地勸他。
「格魯莎,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的寶貝!」米佳也撲到她的身旁跪下,緊緊把她抱在懷裡。「你們別信她。」他大聲喊道,「她什麼罪也沒有,她與流血無關,與任何事都沒有關係!」
「我當時根本沒有察覺我渾身是血呀!」米佳回答說。
「是的,暫時必須這樣……請您暫且坐在這裏,您可以從床上拿條被子裹一裹,我……會妥善安排的。」
「大概是這個數。」米佳不客氣地說。
米佳說他在替格里戈里擦去血的時候弄髒了袖口,後來在佩爾霍金家裡洗手時就把袖口卷在裏面了。
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時他才抬起頭望著聽他敘述的人。他們完全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米佳的心裏不由得掀起一陣怒濤。
「請您相信,我是當真說的……為什麼您以為不是當真說的呢?」檢察官自己也感到奇怪了。
「為什麼您恰好在昨天晚上才下了這樣的決心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斷他。
「錢嗎?先生們?可以,我明白需要這樣做。我甚至感到驚訝,剛才你們怎麼沒想到。當然,我不會逃跑的,我就坐在大家面前。好吧,這是我的錢,數一下吧,拿去吧,大概都在這裏了。」
「我比你們的想象要好得多,先生們,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麼,可以向你們提供這種暗示,雖然你們不配得到它。我之所以保持沉默,先生們,因為這對我來說是奇恥大辱。你們問我『您從哪兒搞到這些錢』,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中就包含著我的奇恥大辱,甚至連弒父、搶父親的錢財都無法與之相比,假如我真的殺害並搶了父親。這就是我為什麼不能說的原因。因為恥辱我不能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先生們,想記錄下來?」
米佳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連同這八百盧布,您原先總共約有一千五百盧布?」

七、米佳的重大秘密

「是開著的。」
「就是這樣打的!就是這樣殺了人!您還要什麼?」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很快就照辦了:他不再去追究「羅曼蒂克的」細節,直接轉向正題,即有關三千盧布的這一要害問題。格魯申卡證實,在莫克羅耶,在一個月以前,確實花掉了三千盧布,雖然她沒有親自點過錢,但她聽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本人說過是三千。
「不,不,您別摘!」米佳狂暴地大叫一聲,突然他清醒過來,非常痛恨自己。「您別摘,不必了……見鬼……先生們,你們玷辱了我的靈魂!難道你們以為,假如我真的殺害了父親,我會瞞著你們,耍花招,撒謊和躲躲閃閃嗎?不,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可不是這種人,他不能容忍這一套,假如我有罪,我敢發誓,我不會等到你們來了以後或者像原先打算的那樣等到太陽升起以後,而是在天亮之前早就自殺了!我現在心裏就是這樣想的。在這該死的一夜裡我學到的東西比我在二十年的生活中學到的還要多!……假如我真是弒父兇手,那麼今天夜裡,現在和你們坐在一起的時候會是這樣的嗎,是這種表現嗎,我會這樣說話,這樣行動,這樣對待你們和整個世界嗎!即使我誤殺了格里戈里,也使我徹夜不安——不是出於害怕,不僅僅是因為害怕你們的懲罰!真可恥啊!難道你們還指望我會對你們這些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相信、好嘲弄別人的人,對你們這些瞎眼鼴鼠和愛嘲弄人的傢伙透露並詳細敘述我另外的卑劣行為,新的恥辱嗎?即使這能使我免受你們的起訴,我也不會這樣做,我寧願去服苦役!誰開了父親房間的門,誰從這道門裡進去,誰就是殺人搶劫的罪犯。這個人是誰——我不清楚,為此而感到苦惱,但這絕不是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乾的,你們該明白這一點,這就是我能告訴你們的一切,夠了,別再糾纏了……你們判流放也好,判死刑也好,只是別再惹我生氣。我不說了。你們把證人叫來吧!」
所有物品都給證人看過,也作了檢查記錄,最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走了出去,衣服也由別人拿了出去。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也出去了。只留下幾個農民和米佳在一起,他們站在那兒一聲不吭,目不轉睛地看著米佳。米佳用被子裹住身子,他開始覺得冷。他的兩隻光腳露在外面,他怎麼也沒法把被子蓋住雙腳。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知為什麼好久不回來,「長久得使人心焦」。「他簡直把我當成了一隻小狗,」米佳恨得咬牙切齒,「檢察官這個廢物也走了,大概是瞧不起我的緣故,看著赤身露體的人感到噁心。」米佳一直以為他的衣服在什麼地方檢查過後總會送回來的。突然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來了,跟在他身後的農民捧著另一套衣服,米佳簡直氣壞了。
「請問,這種恥辱屬於什麼性質?」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小聲說。
霍赫拉科娃
「您錯了,我不會大喊大叫說是斯梅爾佳科夫乾的!」米佳說。「您根本沒有懷疑他嗎?」
「話可不能這麼說,您曾親口對大家說過,您當時花掉了整三千。」

四、第二次磨難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你聽我說,老弟,」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開始對米佳說,他那神情激動的臉上流露出對這個不幸的人幾乎慈父般的深切同情,「我親自把你的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領到樓下去了,並託付給了老闆的女兒,現在那個小老頭馬克西莫夫和她待在一起,一步也不離開她,而且我也把她說服了。你聽清楚沒有?我說服了她,讓她安靜下來了,我告訴她你現在需要申辯,她不應干擾,不能引起你的煩惱,不然你會心慌意亂,提供對自己不利的供詞,你懂嗎?總而言之,我說了一番道理,她也懂了。老弟,她是個聰明人,她心腸好,還想要吻我這老頭兒的手,是替你求情吶。她親自派我來告訴你,要你對她放心,而且,親愛的,一定要我跑回去對她說,你現在已經平靜下來並對她放心了。因此,你別擔心,你該理解這一點。我剛才對不住她。她是基督心腸,是的,先生們,這是一顆溫柔的心,而且完全是清白的。那麼該怎樣對她說呢,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你能不能平靜下來?」
「先生,我可沒有生氣呀……我……」米佳囁嚅著說,他聽了這些話顯得有點尷尬,「你們知道,先生們,當時我去找的那個薩姆索諾夫……」
「這樣就全亂套了,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他大聲說,「您確實妨礙了偵查……把事情搞糟了……」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記不得在什麼地方拿的,反正拿了就是了。」
「總之,您最好能把您昨天從早上開始一整天的活動系統地說一說,行嗎?譬如說,請您講講:為什麼您要離開縣城,什麼時候離開,什麼時候回來……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實……」
「我們對這一切都會核實的。這一切我們回頭訊問證人的時候還要談,當然,訊問將在您在場的情況下進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束了審訊,「現在請您把您身上所有的東西全都放到桌子上,最主要的是您把剩下的錢都放到桌子上。」
「我一定寫!」霍赫拉科娃太太高興地撲向自己的書桌。「聽我說,您使我感到驚訝,您在處理這類事務方面的機智和幹練簡直使我萬分驚愕……您在本地供職嗎?聽到您在本地供職我是多麼高興啊……」
「是的,就是這一隻……戴在中指上的那隻,有花紋的,這是什麼寶石?」米佳堅持問道,似乎很惱火,簡直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我已決定自殺。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這是自然而然出現的問題。她原先的那個無可爭辯的心上人來了,他雖然使她受了委屈,但五年以後他懷著深情厚誼跑來,以合法的婚姻彌補她受的委屈。於是我明白,我的一切都完了……我身後又背著恥辱,再加上這次流血,格里戈里流的鮮血……何必再活下去?我便去贖回抵押掉的手槍,裝上子彈,打算在黎明前把一顆子彈送進自己的腦袋……」
「您這樣比喻毫無意義……」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非常客氣地說。
「先生們,請讓我自己來說,不要用雞毛蒜皮的瑣事打岔,我一下子就可以向你們全講出來。」米佳激動地說。
她一面說著,一面匆匆忙忙在半張信箋上寫了如下數行大字:
「先生們,」他似乎突然醒悟了,「請你們別怪我固執,我再次請求:請你們再相信一次,我十分尊敬你們並完全理解目前的處境。請別以為我喝醉了。我現在已經清醒了。就是喝醉了也不礙事。我這個人就是這樣:
「甚至還必須脫掉衣服。」
米佳請求休息一下。他們非常客氣地同意了他的請求。休息以後,他又繼續說下去。但他顯然感到很痛苦。他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折磨、屈辱和震動。而檢察官現在好像是故意似的,一刻不停地糾纏一些「雞毛蒜皮之類的細節」去惹他生氣。米佳剛說到他騎在板牆上用銅杵砸了抓住他左腳的格里戈里的腦袋,接著又立刻跳下來去看被打倒的那個人,這時候檢察官便打斷了他的話,請他更為詳細地描述一下他坐在板牆上的姿勢。米佳感到非常奇怪。
「您見過這件東西嗎?」他給米佳看。
「不是變了,而是我感到遺憾,我以前居然這樣仇恨他。」
「好吧,先生們,我不怪罪你們,我聽候吩咐……我理解,你們也是例行公事。」
他掏空了所有的口袋,連兩個二十戈比的零錢也從背心側袋裡挖了出來。他們點了點,總共是八百三十六盧布四十戈比。
「先生,如果您還不知道該怎樣和我講話,那請您好好學一學,您對我不能稱『你』,別跟我你呀你呀的,把您勸我的那些話收起來留到下次用吧。」馬弗里奇·馬弗里奇耶維奇突然惡狠狠地對米佳說,好像這樣發泄一下感到很痛快似的。
「您說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當著安德烈的面說的。好在安德烈本人還在這裏,他還沒有離開,你們可以把他叫來。後來在大廳里您招待合唱隊的時候,您乾脆大聲對大家說您打算在這裏花掉六千盧布,就是連上次的加在一起,應該這樣理解。斯捷潘和謝苗都聽到的,而且彼得·福米奇·卡爾加諾夫當時和您站在一起,說不定他也還記得……」
「沒有?」
「您不是在嘲笑我吧?」
他剛喊出這幾句話,格魯申卡就從帘子後面沖了出來,一下子跪倒在警察局長面前。
「胡說!荒唐!我根本不知道放在枕頭下面。是的,也許根本就不在枕頭下面……我是隨口說,在枕頭下面的……斯梅爾佳科夫說什麼?你們問過他沒有,信封藏在什麼地方?斯梅爾佳科夫是怎麼說的?這是關鍵……我剛才是故意給自己瞎編的……我沒加考慮就隨隨便便對你們說在枕頭下面,可你們現在竟……你們知道嗎,要是信口開河就會瞎說。只有斯梅爾佳科夫知道,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再也沒有別人知道!……他沒有告訴我放在什麼地方!這是他,是他乾的;這肯定是他殺了人,現在這件事對我來說就像白天一樣清楚。」米佳越來越瘋狂地大聲叫嚷,不斷重複,語無倫次,情緒越來越激動、暴躁。「你們應該明白這一點,應該趕快把他抓起來,趕快……他趁我離開以後,而格里戈里躺著昏迷不醒的時候,他殺了人,這件事現在清楚了……他敲了暗號,父親就給他開了門……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暗號,不敲暗號,父親是不會開門的……」
「您不會相信,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的這一承諾使我們受到多大的鼓舞……」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摘下眼鏡,興高采烈地說。他那雙又大又深度近視的淺灰色金魚眼流露出明顯的滿意神色。「您剛才指出我們應互相信任是很正確的,在這種重大的事情上,如果懷疑對象願意、希望而且能夠證明自己無罪,那麼缺少相互信任往往是無法辦到的。從我們方面來說,我們將儘力而為,甚至現在您自己已經可以看到,我們是如何處理這件案子的……您贊成嗎,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他突然對檢察官說。
「請問,」檢察官終於開口說,「您以前有沒有對人講過這件事……就是您在那時,即一個月以前把一千五百盧布留在自己身邊?」
「我可以看看窗外嗎?」他突然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
「您記得很清楚嗎?」
「不盡然吧……」
「夜裡就暢飲一番?」
「這很有意思:明天可能會在您住所找到這件東西,也許是一件被您撕下一塊的襯衫。這塊布是什麼質地,是棉布還是麻布?」
「女房東的壓發帽?」
「誰給我腦袋下面墊了個枕頭?誰這樣好心啊?」他懷著欣喜和感激的心情用一種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大聲說,彷彿別人給他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似的。這位好心人以後也沒有找到,可能是某個證人,也可能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文書出於同情給他墊了個枕頭,但他感動得熱淚盈眶,連心靈都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走到桌子跟著宣布說,無論記錄了些什麼話,他都會簽字的。
哈,哈!不過我知道,先生們,在事情沒搞清楚之前,我在你們面前說俏皮話是不合適的。請允許我也保持個人的尊嚴。我明白眼下的差異:我在你們面前終究是一個案犯,因此,你我之間有很大差別,而你們是奉命監督我的:你們決不會因為格里戈里的事而誇獎我,打破了老人的頭而不受懲罰是不可能的,為此你們會依法送我進監獄,蹲上一年半載,我不知道你們會怎樣判,總不至於剝奪公民權,不會剝奪公民權吧,檢察官?你們瞧,先生們,我是明白這種差別的……不過你們也得承認,如果你們問:這一步在哪兒跨出去的?怎樣跨法?什麼時候跨的?跨到哪兒去?那麼這些問題可能會把上帝也弄得稀里糊塗。要是這樣,我就會糊塗的,而你們也糊裡糊塗地記下來,那會有什麼結果呢?什麼結果也不會有!如果我現在開始胡說八道,那麼也得讓我說完,而你們,先生們,作為有教養和高尚的人,也會原諒我的。現在我提出最後一個請求:請你們別搞這一套官僚形式的審訊吧,就是開始糾纏一些雞毛蒜皮、微不足道的事情,諸如怎樣起床的,吃了什麼,怎樣吐了一口唾沫等等,『麻痹案犯的注意力』,出其不意地用一個嚇人的問題使他就範:『你殺了誰,搶了誰?』哈,哈!這就是你們那一套老辦法,這是你們的老規矩,就是你們耍的全套鬼把戲!不過你們耍的這種把戲只能麻痹鄉巴佬,對我可沒有用。我懂得這一套,我自己也當過差,哈,哈,哈!請別生氣,先生們,能原諒我的魯莽嗎?」他大聲說,用一種幾乎是令人驚訝的憨厚表情看著他們。「這是米堅卡·卡拉馬佐夫講的,因而可以原諒,因為對聰明人是不能原諒的,而米堅卡是可以原諒的!哈,哈!」
「就是混蛋,混蛋!把這記下來,記下,儘管記吧,我還是要大聲說,他是混蛋,把我這話也記下來!」他大聲嚷嚷。
「非常感謝您,」格魯申卡對他鞠了一個躬,「我和那個小老頭,和那地主一起走,把他送回家。如果您同意,我暫時在下面等著,看你們如何解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問題。」
「在黑暗中嗎?」
「我才不需要他的遺憾!現在上哪兒去?還是一直坐在這裏?」
檢察官聽了這些帶刺的話只能忍著,他因為急於了解有關這一新的事實而渾身哆嗦。米佳確切而詳盡地對他們講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為斯梅爾佳科夫想出來的暗號以及有關的一切,講了每一種敲窗方法的含義,甚至在桌子上把這些暗號敲給他們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米佳,他敲老人窗戶的時候用的是否就是那表示「格魯申卡來了」的暗號——他確鑿無疑地回答說,他敲的正是表示「格魯申卡來了」的暗號。
「我從來也不知道: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它,我現在是第一次看到,原先只是聽斯梅爾佳科夫說起過……只有他知道老頭子把它藏在什麼地方,我卻不知道。」米佳簡直完全喘不過氣來了。
「是的,先生們,記得是這樣的。」
「太好了。謝謝您。但在聽取您的陳述之前,請允許我再確認一個對我們來說十分有意思的事實,那就是您在昨天五點鐘左右,以您的手槍作為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里奇·佩爾霍金借了十個盧布。」

五、第三次磨難

「您本來想說從誰那兒『偷來的』嗎?現在您就直說好了。是的,我認為這錢等於是偷來的,如果您願意,確實也可以說是『挪用』。但我看是偷來的。而到了昨天晚上那就完全是偷來的了。」
「您剛才提供證詞的時候說,在普洛特尼科夫店裡留下了三百盧布,給佩爾霍金十盧布,車夫二十盧布,在這裏輸掉二百盧布,後來……」
他們又請他到「那一個房間」去。米佳走出來的時候,由於惱恨而陰沉著臉,竭力不看別人。他穿著別人的衣服,內心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甚至在那些鄉下人和特里豐·鮑里瑟奇面前也有這種感覺。特里豐·鮑里瑟奇不知為什麼突然在門口露了露面,馬上便不見了。「他來看我穿了別人衣服是什麼模樣。」米佳想道。他在原先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彷彿產生了一種噩夢般的荒唐感覺。他覺得自己腦子有點糊塗了。
「是的,僕人斯梅爾佳科夫和老天爺。把老天爺也寫進去吧;這樣記錄不會是多餘的,而且你們自己也需要上帝。」
「幹什麼?要干這干那……嗯,要還債唄。」
「也懷疑過他。」
「一張一百盧布的票子折成兩半,就這樣大小。」
「我開始理解您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檢察官溫和地,甚至似乎同情地拖長聲調說,「但所有這一切,恕我直言,依我看無非是神經……您過度敏感的神經造成的,就是這麼一回事。譬如說,為了擺脫這些折磨了您幾乎整整一個月的痛苦,您為什麼不去把一千五百盧布還給那位把錢託付給您的小姐呢,既然您說您的處境十分可怕,那為什麼不去向她解釋清楚,然後不妨採取一個必然會想到的辦法,就是向她光明正大地承認自己的錯誤,向她借一筆您所必需的款子,她既然那麼慷慨大度,看到您情緒那樣低落,她肯定不會拒絕您的,何況可以立下字據,或者以您曾向商人薩姆索諾夫或霍赫拉科娃太太提出過的抵押作為擔保。您不是至今還認為這些抵押品是很有價值的嗎?」
「怎麼會是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您自己承認下午五點鐘的時候還……」
「這非常重要,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是對您有利的物證,您怎麼不明白呢?一個月前是誰幫您縫的呢?」
酒醒后變得聰明了——其實變得愚蠢了。
「您想幫他一下嗎?」
「那麼你們在場好了!」read.99csw.com
「何必要點蠟燭呢?我用手指一下子就取出來了。」
「以及諸如此類等等,先生們,諸如此類等等!別說了,我早已聽到這類告誡了!」米佳又打斷說,「我自己明白問題的重要性,也是最關鍵的地方,但我還是不會說的。」
「好吧,我們暫時就這樣記錄:您堅決否認對您的指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煞有介事地說,然後轉身對書記員悄聲說明該記錄哪些內容。
「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決定說,「現在請您繼續提供口供?」
「是的,我認為差別是重大的!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混蛋,也許事實上也都是混蛋,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為賊,只有最壞的混蛋才可以。不過其中細微差別我說不清……但是賊比混蛋更卑鄙,這是我的觀點。你們聽我說:我隨身帶著這些錢已經有一個月了,明天我可以決定將它們交出去,這樣我就不是混蛋了,但我卻不能作出這樣的決定,關鍵就在這裏,雖然我每天都在下決心,雖然我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決心吧,下決心吧,你這混蛋,』但整整一個月都下不了決心,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樣好嗎,你們認為這樣好嗎?」
「為了搞清真相,最好您就像當初騎在板牆上那樣騎在椅子上,給我們直觀地演示一下,您是怎樣、向哪兒、往什麼方向揮動手臂的?」
「不過您為什麼如此斬釘截鐵地斷定不是他乾的?」
「您這是從誰那兒……挪用的呢?」
「主啊,感謝你!」她以熱情而誠懇感人的口氣說,還沒等坐定下來,就接著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他剛才說的,你們應該相信他!我了解他:他會信口胡說,不是為了開玩笑,就是由於固執,但是他從來不會昧著良心騙人。他說的是實話,你們要相信他!」
「怎麼連這一點也記不得了?」
「這真可怕,先生們!」米佳突然哆嗦一下,把臂肘支在桌子上,用右手捂住了臉。
「不過我們一開始也沒有這樣問你呀,」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笑著回答說,「我們沒有用這類問題為難您:諸如早上是如何起床的,吃了什麼等等,我們從一開始就問您一些十分重要的問題。」
「好吧,先生們,現在我聽你們的,完全聽你們的。而且……要不是剛才糾纏那些瑣碎的事情,那麼我們一下子就可以達成一致了。我又提這些瑣事了。我聽從你們的吩咐,先生們,但是說實在的,這需要互相信任——你們信任我,我信任你們——不然我們永遠不能了結。我這樣說都是為了你們好。談正事吧,先生們,來談正事,最主要的是你們別去挖掘我的內心世界,別用雞毛蒜皮的小事去折磨它,請你們問正事和事實,我馬上會使你們滿意的。讓瑣碎的小事見鬼去吧!」
「噢,請便。」他回答。
「給,這是給您的衣服,」他隨便地說了一句,看來他對自己辦事順利而感到非常得意。「這是卡爾加諾夫先生為這次有趣的事件自願提供的一套衣服,還給了您一件乾淨的襯衫。幸好這些東西在他的手提箱里都有。內衣和襪子您可以穿自己的。」
「我給的錢也許還不到五百。」米佳臉色陰沉地說,「不過我當時沒有數,我已經喝醉了,真可惜……」
「事情總還有點兒奇怪,您怎麼連這隻……香囊丟在廣場的什麼地方也都忘了呢?」
「沒有,從來沒有聽說過。」格魯申卡證明說。
「諸位,太遺憾了!我想到她那兒只呆一會兒……我要告訴她,整夜使我痛心的血洗乾淨了,不留痕迹,我已經不是殺人兇手了!先生們,她真的是我的未婚妻!」他突然以興奮而敬慕的口吻說,一面環視著所有的人。「啊,我感謝你們,先生們!啊,你們使我獲得新生,一下子使我復活了!……這位老人,先生們,當我三歲遭到遺棄的時候,是他疼我,照顧我,在水盆里給我洗澡,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啊!……」
上卷講到,米佳坐在那兒用奇怪的目光掃視在場的人,他不明白他們在對他說什麼。突然他站了起來,雙手高高揚起,大聲喊道:「我沒有罪!對這次流血事件我沒有罪!我對我父親的血沒有罪……我曾經想殺他,但我沒有罪!不是我乾的!」
被傳訊的卡爾加諾夫進來的時候,陰沉著臉,顯得任性而不情願的樣子,同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談話好像是初次見面一樣,儘管事實上他們早就認識,是天天見面的熟人。他一開始就說「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關於六千盧布的說法卻是聽到過的,他承認他那時站在米佳身邊。在他看來,米佳手上的錢「他說不清有多少」。對於波蘭人玩牌做了手腳一事他證實確有其事。在一再盤問下他也證實說:趕走波蘭人以後米佳和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的關係確實好轉了,她親口說過她愛他。他談到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的時候很有分寸,很尊重她,似乎把她當作上流社會中的一位太太,而且一次也沒有放肆地稱她為「格魯申卡」。儘管這位年輕人對作證表現出不加掩飾的厭惡,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還是詳細盤問了他很長時間,而且只是從他那兒才了解到了米佳這一夜「浪漫史」的全部細節。米佳一次也沒有打斷卡爾加諾夫。最後他們終於讓這位年輕人走了,他也懷著不加掩飾的惱怒離開了。
「你們行行好吧,先生們,」米佳舉起雙手,輕輕一拍。「至少這些內容就別記了,你們真不害臊嗎!何況我在你們面前真的可以說把我的心撕成了兩半,而你們卻乘機……啊,用手指在傷口上亂戳亂摳……啊,天哪!」
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對這份證詞非常滿意。深入的提問還表明,格魯申卡知道這些錢的來歷,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拿的。
檢察官縱聲大笑,偵查員也笑了。
「您有沒有注意,」檢察官突然問他,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米佳的激動情緒,「在您離開窗戶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廂房另一端通向花園的門是否開著?」

二、報警

「我不是醫生,無法斷定。我離開的時候還以為他死了,而現在他卻醒過來了。」
「先生們,你們很善良,你們很仁慈,能不能讓我見她一面,與她作最後的告別?」米佳問。
「您忘了提它了。」偵查員說。
後來又進一步發現,米佳在這個月里常常對她說他身上一個戈比都沒有了。「他一直盼望從父親那兒得到一些錢。」格魯申卡最後說。
「得了吧,是這樣的嗎,特里豐·鮑里瑟奇?」米佳反駁說,「難道真是那樣明確地說過帶來了三千嗎?」
「誰也沒有幫我,是我自己縫的。」
「這是什麼血呢……為什麼把袖子卷進裏面了?」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突然站起來以強硬的口吻向米佳宣布,他「有義務」對「您的衣服以及其他一切」進行最細緻嚴格的檢查。
「完全不,而且我們根本沒有心思嘲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哎喲,關於這一切你們可以問這裏所有的人。不過我也可以說一說。」
他低下頭,雙手捂住了臉。檢察官和偵查員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抬起頭來,似乎無意識地瞅著他們。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徹底的難以挽回的絕望,他坐在那裡一聲不響,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可是案件必須了結,應該立即轉入對證人的訊問。時間已經是早上八點鐘了。蠟燭早已熄滅。在審訊過程中不斷進進出出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和卡爾加諾夫這次又從房間里走了出去。檢察官和偵查員也是滿面倦容。早晨是陰雨天氣,天空布滿了烏雲,大雨如注。米佳茫然地看著窗外。
「為了錢財而爭吵?」
「你們一開始就應該這樣問了。」米佳哈哈大笑,「要是你們願意,那麼不是從昨天開始講起,而是應從前天的清晨開始,只有這樣你們才會理解,我上哪兒去了,怎樣去的、目的是什麼等等。先生們,前天早上我上本地商人薩姆索諾夫家去向他借三千盧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擔保,我急需這筆錢,先生們,我急需這筆錢。」
「豈止三千!多得多,多得多,」米佳氣勢洶洶地說,「超過六千,也許一萬以上。我對大家都這樣講過,對大家嚷嚷過!但我決定只要三千就算了結,決不反悔。我急需這三千盧布……我知道他枕頭底下的信封里藏有三千盧布,是準備給格魯申卡的,我認為這筆錢簡直是從我這兒偷去的,是的,先生們,我認為這是我的錢,等於是我的財產……」
「我們繼續談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斷說。「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您這樣恨他呢?您好像公開聲稱是因為妒忌?」
米佳說完這些話,突然變得非常憂傷。自從開始回答偵查員的提問以來,他的神色逐漸地越來越憂鬱了。恰巧這時候忽然又出現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場面。事情是這樣的:雖然格魯申卡剛才被帶走,但離得並不太遠,與現在進行審訊的天藍色房間相距不過一個房間。這是一個只有一扇窗戶的小房間,緊挨著夜裡跳舞和張筵饗客的大房間。她就坐在小間里,和她在一起的只有馬克西莫夫一個人,他嚇得要命,怕得要死,緊緊地挨著她,好像要求她保護似的。門口站著一個胸前佩帶小銅牌的農民。格魯申卡一直在哭,突然她克制不住內心的巨大悲痛,一下子跳了起來,雙手一拍,高聲哭喊著「我命苦啊,我命苦啊!」從房間里衝出來去找他,找她的米佳,事情來得非常突然,居然誰也來不及攔住她。米佳一聽見她的哭叫聲,便渾身打戰,躍身而起,吼叫著,迎著她飛快衝過去,似乎喪失了理智。雖然他們已經互相可以看見對方,但還是沒有能走到一起。他的手被緊緊抓住,他拚命掙扎,使勁掙脫,三四個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攔住。她也被攔住,他看到她被帶走時在哭喊著,向他伸出了雙手。這個場面結束后,他又回到桌子旁邊原來的地方,面對著偵查員,恢復了常態,並對他們不斷叫喊:
米佳站起來走到窗前。雨點猛烈地敲打著小窗的淺綠色玻璃。窗下就是一條泥濘的道路,在遠處,在蒼茫的雨色中可以看到黑壓壓一片破舊寒磣的農舍,在雨色中這些農舍似乎顯得更加破舊和寒磣了。米佳想起了「金髮福波斯」,想起他打算在旭日東升時要自殺的決定。「在這樣的早晨也許更為合適。」他微微一笑,突然舉起手向下一揮,轉身對著那兩個「折磨人的傢伙」。
大家又告訴他,他這樣說未免有點誇大其詞了,卡爾加諾夫先生雖然個子比他高,但高不了多少,也許只有褲子稍稍長一些。不過上衣的肩膀處確實是太窄了。
「怎麼會順手拿走?」
我一生中從未向不幸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因為他終究是不幸的)提供過今天這筆三千盧布的借款,而且從未、從未提供過其他款項。對此我以我們世上的一切聖物起誓。
「我是多麼感謝您!您簡直不會相信,我現在是多麼感謝您,因為您跑來找的首先是我。以前咱們怎麼沒有見過面呢?如果以後還能在舍間接待您,我將感到非常榮幸。聽到您在本地供職我是多麼愉快……而且您又是這樣認真,這樣機靈……不過他們應該器重您,他們終究會了解您的。要是我能為您效勞,那麼請您相信……啊,我熱愛青年!我愛上了青年。青年——這是當今我們受苦受難的俄羅斯的基石,是她的全部希望……啊,去吧,去吧!」
「不在口袋裡嗎?這一點您都記得這樣具體嗎?那麼,您是使勁揮動手臂的嘍?」
「一定會同意的,」米佳熱切地說,「你們想一想,這樣他能撈到不止兩千,而是四千,甚至六千!他會立刻去雇幾名律師,雇幾名波蘭佬和猶太佬,到時候就不是三千盧布,而是整個契爾馬什尼亞都可以從老頭兒手裡奪走。」
檢察官意味深長地與偵查員交換了眼色,還悄悄地向他眨了眨眼。
「再見了,上帝的人們!」米佳突然從大車上向他們喊了一聲。
「別擔心……我們總會想辦法解決的,現在請您把襪子也脫下來。」
「他是我的朋友,最近一個月我是把他作為朋友接待的。」
「那您究竟是從哪兒取出來的呢?」
「把我的拿來,讓卡爾加諾夫見鬼去吧,讓他的衣服、他本人統統見鬼去吧!」
「人為什麼要撒謊這個問題是很難回答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檢察官嚴肅地說,「不過請告訴我,您所說的那個掛在脖子上的護身香囊大不大?」
他後來記得,幾個人把他從她身旁強行拖開,她也立刻被帶走了。當他清醒過來時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了。他左右兩側和身後都站著佩戴警牌的人。隔著桌子面對他坐在沙發上的是法庭偵查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一直在勸米佳喝點桌上的茶水:「這會使您頭腦清醒,使您平靜下來,您別怕,別慌張。」他非常客氣地補充說。米佳記得,他突然對他手上兩隻粗大的戒指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一隻是紫晶石的,另一隻呈鵝黃色,晶瑩剔透。後來過了好久他想起這件事還不勝驚訝,即使在可怕的審訊過程中兩隻戒指居然還牢牢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始終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而忘記那些跟他的處境完全不相稱的東西。米佳的左側,晚會開始時馬克西莫夫坐著的地方,現在坐著檢察官,米佳的右首,原來格魯申卡坐過的那個位置上,現在坐著一個面色紅潤的年輕人,他穿一件相當陳舊的類似獵裝的上衣,在他面前放著墨水瓶和紙張。原來這是偵查員帶來的書記員。警察局長站在房間另一端的窗口旁邊,緊挨著卡爾加諾夫。卡爾加諾夫就坐在那扇窗旁邊的椅子上。
「請問太太,您真的沒有借給他錢嗎?您清清楚楚記得沒有借錢給他嗎?」
「我對您不明白表示驚訝。不過我可以再解釋一遍,也許你們真的不明白。請你們仔細聽我說:我挪用了人家憑著我的信譽才託付給我的三千盧布,我用來花天酒地,花個精光,第二天早上去對她說:『卡佳,我錯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盧布』這樣好嗎?不,不好——這是不誠實和意志薄弱的表現,是畜生行為,是像畜生那樣不善於控制自己,是這樣嗎,是這樣嗎?但終究還不是賊吧?總還不是真正的賊,不是貨真價實的賊,對吧!我只是亂花了錢,而不是偷竊!現在再說第二種更為有利的情況,請仔細聽我說,不然我可能又會講得顛三倒四——我似乎有點頭暈。現在就說第二種情況:我從這三千盧布中只花掉了一半,即一千五。第二天我去見她並把餘下的一半還給她。『卡佳,把這剩下的一千五從我這混蛋和輕浮的下流手裡收回去吧,免得我再作孽,因為一半我已經揮霍掉了,這一半我也會胡亂花掉的!』在這種情況下又怎麼樣呢?隨你們怎麼說,畜生也好,混蛋也好,反正總不能說是賊,絕對不是賊,因為要是賊,他決不會歸還餘下的一半,而是要佔為己有的。她會馬上明白既然我如此迅速地歸還一半的錢,那麼被揮霍掉的另外一半我也會歸還的,我將一輩子去尋求,去工作,找到以後便會歸還的。這樣的話,雖然我是混蛋,但不是賊,絕不是賊,隨您怎樣想,反正不是賊!」
「往下說,」偵查員說,「您拿出了兇器便……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呢?」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委婉地向他說明,他現在馬上將被區警察所長馬弗里奇·馬弗里奇耶維奇帶走,因為所長現在恰好就在這裏……
格魯申卡被帶了進來,但告別的時間很短,話也不多,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感到頗不滿足。格魯申卡對米佳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他已經把他殺死了呢?」
「唉,真見鬼,呸!先生們,和你們實在無法談話!」米佳火冒三丈,大聲叫了起來,他轉過身子,面對書記員,氣得滿臉通紅,以一種喪失理智的口氣迅速對他說:
「跟你也再見了,特里豐·鮑里瑟奇!」
「您想過。您能不能解釋一下,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您對令尊這樣仇恨呢?」
對於昨天的那些錢,她說,她不知道有多少,但她聽到他昨天多次對人說他帶來了三千。至於他這些錢的來歷,那麼他對她一個人說過,他是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偷來的」。她對他說,他沒有偷,這筆錢明天就去歸還。檢察官窮追不捨地問:他所說的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偷來的那筆錢究竟是指哪筆錢——指昨天花掉的還是指一個月以前在這裏花掉的那三千盧布?她說他講的就是一個月以前的那筆錢,她是這樣理解的。
米佳不再吭聲了。他滿臉通紅。過了一會他突然感到渾身發冷。雨已經不下了。但渾濁的天空仍然布滿了烏雲。刺骨的冷風直撲臉上。「莫非我生病了,還是怎麼的?」米佳扭動了一下肩膀,想道。最後馬弗里奇·馬弗里奇耶維奇也爬上大車,笨拙地坐了下去,佔了很大一塊地方,若無其事地用自己的身體把米佳擠到了一邊。確實,他心情不佳,對於派給他的這份差事他非常不高興。
「你會縫嗎?」
接著她對他畫了三次十字。她跑出來一直送他到前廳。
「是的,經常做這種夢……你們是不是又想記錄下來?」米佳撇著嘴苦笑了一下。
「佩爾霍金先生告訴我們,您去見他的時候,手裡……沾滿鮮血的手裡抓著錢……一大筆錢……一大把一百盧布的票子,他那小男僕也見到了!」
當然,穆夏洛維奇的證詞非常詳細地寫進了記錄。然後便讓他們離開了。關於偷換牌的事幾乎提都沒有提起: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對他們已經感激不盡,不願用這類小事找他們茬子,何況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是酒後打牌時無謂的爭吵罷了。那天夜裡縱酒狂飲后不成體統的事還會少嗎……所以那兩百盧布也就留在波蘭人的口袋裡了。
米佳這樣大聲說著。審訊又開始了。
「窮啊,遭了火災,沒有吃的,只好乞求救濟了。」
米佳繼續供述的時候雖然神情嚴肅,但盡量爭取不忘記、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他講述了如何越過圍牆跳入了父親的花園,怎樣走近窗戶以及後來在窗下發生的全部情況。他明白、準確、清清楚楚地敘述了他在花園時無比激動的心情,當時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格魯申卡是否也在父親那裡?但奇怪的是:無論是檢察官,還是偵查員這時候都不露聲色地聽他說,目光冷淡,提問也少多了。米佳從他們的臉部表情上也捉摸不出什麼名堂。「他們發火了,生氣了。」他想,「隨它去吧!」當他講到他決定給父親一個表示格魯申卡來了的暗號,讓他打開窗戶的時候,檢察官和偵查員根本沒有注意「暗號」這個詞,好像完全不懂這個詞有多麼重要的意義似的,米佳連這一點也注意到了。最後他講到他一看見父親從窗戶里向外探出身子,滿腔仇恨開始沸騰起來,於是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銅杵,這時候他又突然故意似的停了下來。他坐在那兒望著牆壁,他知道他們正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他看。
「我對你說過了,我屬於你,將來也屬於你,我要永遠跟隨你,不管把你判往哪裡。再見了,平白無故毀了自己的人!」
「我對誰也沒有說過。」
「您不是在嘲弄我吧?」米佳問道,傲慢地看了看審問者,而對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米佳猛然轉過身來,騎在椅子上,揮動一下手臂:
「據我看,這甚至是明智的和講道德的舉動,因為您有節制,沒有全部揮霍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嘿嘿竊笑,「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不大。」
「應該說是很用力的,您問這幹嗎?」
他怏怏不樂地不作聲了。
「請允許我們把這些話記下來。」檢察官說。
「抵押了,先生們,押了十個盧布。這又有什麼呢?我外出回來到城裡就去抵押了,就是這樣。」
「現在只能傳訊見證人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似乎在回答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問題。
「就地扔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偵查員驚訝地反問了一句,檢察官也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先生們,這是斯梅爾佳科夫乾的!」他突然拚命大叫起來,「這是他殺的,是他搶走了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頭子的信封藏在什麼地方……這是他乾的,現在事情清楚了!」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雖然把這句話記了下來,但在這種不愉快的場合下卻表現出非常值得稱道的幹練和善於應變的才能:對米佳嚴厲訓誡之後他自己立即中止了對戀情的深入探究並趕緊轉到主要問題上來。兩位波蘭人的一段實質性的證詞引起了偵查員們特別的好奇:那就是米佳在那間房間里想收買穆夏洛維奇,答應給他三千盧布的補償費,七百盧布現付,其餘的兩千三百盧布「明天早晨在城裡」支付,而且賭咒發誓說他在莫克羅耶暫時還沒有這筆錢,錢放在城裡。米佳情急之下說他沒有說過明天回到城裡一定付給他,但佛魯勃萊夫斯基卻證實確有其事,而米佳自己想了想之後,也皺著眉頭表示同意,說情況也許的確像波蘭人所說的那樣,他當時十分激動,所以確實可能那樣說過。檢察官牢牢抓住了這段證詞:因為從偵查角度來看事實已經清楚(後來也真的下了這樣的結論),米佳到手的三千盧布中間有一半或一部分確有可能藏在城裡的什麼地方,也許甚至就藏在莫克羅耶的什麼地方,因此在米佳身上只找到八百盧布這樣一個在偵查過程中顯得頗為棘手的情況也就得到了解釋。這個情況雖然微不足道,卻是迄今為止唯一對米佳有利的證據。現在連這個唯一對米佳有利的證據也不能成立了。檢察官追問:既然他自己一口咬定只有一千五百盧布,但同時又信誓旦旦地向波蘭人保證他能支付,那麼他從哪兒能搞到其餘的兩千三百盧布以便明天付給波蘭人?米佳回答得很乾脆,他打算明天付給「波蘭佬」的不是現金,而是轉讓自己對契爾馬什尼亞地產所有權的契約,也就是他曾經向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科娃提示要轉讓的那項權利。檢察官對這種「天真的奇談怪論」報以一聲冷笑。
「不,我從來都不信!」她堅定地回答,「我對他的高尚品格向來是信賴的。」
「很好。」檢察官結束了對細節的追問,「謝謝您。我也只需要了解這些。請繼續說下去吧。」
「現在可不是做夢!是現實,先生們,是活生生的現實!我是狼,你們是獵手,你們這是在捕狼。」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愚蠢的米佳還是不肯罷休。
「好吧,如果需要……我……」米佳喃喃地說,他坐到床上,開始脫襪子。他感到非常難堪:大家都穿著衣服,而他卻光著身子,而且奇怪的是:由於光著身子,他在他們面前似乎感到有罪似的,主要是他自己差不多已經承認他真的突然變得比所有的人都卑賤,現在他們已經完全有權蔑視他了。「如果大家都光著身子,那就不會感到難為情,要是一個人光著身子,別人都瞅著,這簡直是恥辱!」他腦子裡反覆出現這種想法。「真像在做夢,我在夢裡有時見到自己遭受這等恥辱。」他們要他脫掉襪子尤其使他感到十分痛苦:襪子太臟,內衣也臟,現在都被大家看到了。主要是他不喜歡自己這雙腳,不知為什麼他一輩子都認為兩隻大腳趾太難看,特別是右腳上那個又粗又扁、向下彎曲的大指甲更加難看,現在全部給他們看見了。由於難以忍受的羞愧,他突然變得越發粗魯,甚至故意撒野了。他主動地從身上扯下了襯衫。
「我們何必要第二輛大車呢?」米佳插嘴說,「我們坐一輛車就行了,馬弗里奇·馬弗里奇耶維奇,我總不至於造反,從你手裡跑掉,幹嗎要押送的人呢?」
「是的,是為了錢。」
「要是斯梅爾佳科夫也知道這種暗號,而您又堅決否認您與令尊被害有關的任何指控,那麼會不會是他敲了約定的暗號以後,誘使令尊開門,然後便……作了案?」
「我再一次問你們,要不要脫掉襯衫?」他更為粗魯和惱火地說。「您別忙,我們會告訴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官腔十足地回答,至少米佳有這樣的感覺。
至於昨天那筆錢,特里豐·鮑里瑟奇直截了當地證明說,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剛從馬車上下來,就馬上對他說帶來了三千盧布。
「確實沒有。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
「就算這樣不太好,這我完全能理解,在這一點上我不打算爭論。」檢察官冷淡地回答,「總之,讓我們先撇開這類細微差別的爭論,留到以後再說。如果您同意的話,現在我們來談正事。雖然我們一再追問,但您沒有向我們作出解釋:為什麼您一開始就對三千盧布作出了這樣的安排,即一半揮霍掉,而另一半藏起來?究竟為什麼要藏起來?想用這一千五百盧布幹什麼?我堅持要求您回答這個問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我這也不能說。」
「你們要把她怎麼樣?你們幹嗎要折磨她?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但是彼得·伊里奇已經跑了出去,不然她也不會很快就放他走的。不過霍赫拉科娃太太還是給他留下了相當好的印象,甚至稍稍緩解了他因為捲入這一極不愉快的事件而引起的憂慮。人所共知,人的趣味往往是多種多樣的。「她還一點也不老,」他愉快地想,「相反,我簡直會把她當做她的女兒。」
「您給他看。」

九、米佳被帶走了

「不是毫無意義,先生們,不是毫無意義!」米佳又激動起來,雖然一陣突發的怒火發泄出來以後,心裏感到輕鬆些,說話的口氣也漸漸變得和氣了,「你們可以不相信被你們的提問所折磨的犯人或被告,但他確是一個極為高尚的人,內心往往發出極其高尚的激|情,先生們(我敢於大聲說出這一點)!——是的,這樣的人你們不能不相信……你們甚至沒有權利不相信……不過……
「再見。」響起了兩三個人的聲音。
說完米佳又坐到椅子上。格魯申卡欠起身子,虔誠地對著聖像畫了個十字。
「謝謝,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你給了我信心!」米佳用顫抖的聲音說。
「您以前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到過兩萬盧布?」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面帶笑容地問。

八、證人的證詞。嬰兒

九-九-藏-書
米佳用滿含譏諷和異常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默默地盯著他看了很久,以致檢察官不由得眨起眼睛來了。
「不錯,你是有罪的!你是主犯!你是個潑婦,你是個放蕩的女人,你是主要的罪人。」警察局長咆哮如雷,舉手威嚇她,但這時候大家迅速而又堅決地把他制止了。檢察官甚至雙手抱住了他。
「這樣我便成了賊,就是這麼一回事!噢,天哪,您的理解力實在使我吃驚!自從我胸前掛上了這一千五百盧布以後,我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對自己說:『你是賊,你是賊!』所以這個月我一直撒野,所以在酒店裡打架,所以把父親痛打一頓,因為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賊!我甚至對我的弟弟阿廖沙都下不了決心說出一千五百盧布的事情。我甚至深深地感到自己確實是個混蛋和騙子!但是你們要知道,我帶著這筆錢的時候,我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對自己說: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你也許還不是賊。為什麼?因為你明天可以把這一千五百盧布拿去還給卡佳。我直到昨天離開費妮婭去找佩爾霍金的路上才下定決心把我的護身香囊從脖子上扯下來,在這之前我還沒有下這樣的決心,但是一扯下來,我馬上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不折不扣的賊,一輩子是一個賊和名譽掃地的人了。為什麼?因為當扯下護身香囊的同時,我也毀掉了自己的幻想,我再也不能跑去對卡佳說:『我是混蛋,但不是賊!』現在你們明白嗎?明白了嗎?」
「不,不能說是後悔,這一點請不要記下來。我自己也並不好看,是的,我自己也不很漂亮,因此我沒有權利認為他討厭,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一點請記下來好了。」
「您甚至走進佩爾霍金先生家的時候,都沒有想到要洗一下手嗎?也許您不怕別人懷疑?」
「卡拉馬佐夫先生,您應該明白,我們必須知道。」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輕輕地、溫和地說。
「一塊兒審判我們倆吧!」格魯申卡繼續瘋狂地大叫,一直跪在那裡。「把我們倆一塊兒絞死吧,現在就是判他死刑我也要跟他一起去死!」
「不,不必記錄,但您的夢還是挺有意思的。」
「現在碰到一個小問題。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非常客氣地開始說,「您從哪兒突然搞到這麼多的錢,因為根據案情的經過,按時間計算,您並沒有回家吧?」
米佳還想說些什麼;但他自己突然打住,走出了房間。他周圍立刻圍上了許多人,他們目不轉睛地瞅著他。他昨天乘著安德烈的三駕馬車隆隆駛過來停靠的那個台階下面,已經停著兩輛待發的大車。馬弗里奇·馬弗里奇耶維奇,一個矮壯敦實、臉上皮膚已經鬆弛的漢子,正在為某種突然出現的混亂而惱火,他在氣呼呼地大叫大喊。他用一種過於嚴肅的口氣請米佳上車。「以前我在小酒店裡請他喝酒的時候,這人完全是另一種面目。」米佳上大車時想。特里豐·鮑里瑟奇也從台階上走了下來。大門口圍了很多人,有農民、農婦、馬車夫,大家都把目光盯著米佳。
「我們可沒心思跟您開玩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嚴厲地反駁說。
「那麼娃子為什麼要哭呢?」米佳像傻瓜似的一味追問,「為什麼兩隻小手光著,為什麼不把他裹起來?」
「誰知道?誰點過?我讓誰點過了?」
「昨天晚上?可是您剛才還說您拿到……這筆錢已經有一個月了!」
「我看,先生們,我看是這樣的,」米佳輕聲說,「不知是因為誰的眼淚,還是我的母親祈求過上帝,也可能是光明的天使在那一瞬間吻了我——我不知道,但當時魔鬼是被制服了。我馬上離開窗戶,向圍牆跑去……我父親嚇了一跳,他第一次看清楚是我,便大叫起來,趕緊從窗旁縮了回去——我記得很清楚,我正穿過花園向圍牆跑去……就在我已經騎在板牆上的時候,格里戈里追上了我……」
「我為這個可怕的人所遭的罪還不夠嗎,還不夠嗎?」她發瘋似的叫嚷。「您,先生,怎麼敢在這樣的時候上門打擾一位您並不相識的太太,跟她講一個剛才還在這裏,就在這間客廳里,不過三個小時以前,跑來要殺害我的人。他跺著腳走了出去,從來還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離開上等人家的。請注意,先生,我會去告您的,我決不會原諒您,請馬上離開這裏……我是一個母親,我現在就……我……我……」
「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月前您在這裏吃喝玩樂花掉了三千盧布,而不是一千五百盧布,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看您是一位高明的偵查員,」米佳突然開心地大笑起來,「不過我現在親自來幫助您。啊,先生們,我復活了……請不要因為我這樣隨便、這樣直率地與你們講話而責備我。再說我有點兒醉了,這一點我要坦白地告訴你們。我好像有幸……有幸見過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是在我的親戚米烏索夫家裡……先生們,先生們,我並不要求平等,我非常清楚,我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坐在你們面前。你們對我……如果格里戈里只是提供了關於我的證詞……那麼你們對我……啊,你們肯定對我有了——很大的懷疑!真可怕!真可怕——我心裏非常明白!不過我還是準備談一談這件事,先生們,我們現在一下子就可以把這件事說清楚,你們聽著,你們聽著,先生們。既然我知道自己是無罪的,當然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開始傳訊證人。但我們將不再像以前那樣詳細地繼續我們的敘述。因而我們也略去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向每個被傳訊的證人所作的種種提示,譬如應該憑良心如實作證啦,將來還要宣誓並複述這些證詞啦,最後還要求每個證人在自己證詞的記錄上簽字畫押啦等等等等。我們現在只指出一點:審訊人的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三千盧布上,就是一個月以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莫克羅耶第一次飲酒作樂究竟花掉了三千還是一千五百;昨天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第二次飲酒作樂究竟花掉了三千還是一千五。唉,可惜一切證詞全都跟米佳的陳述相反,都對他不利,而有些證詞甚至提供了一些幾乎令人震驚的否定米佳供詞的新事實。第一個被傳訊的人是特里豐·鮑里瑟奇。他站在審訊者面前不但毫無懼色,反而擺出一副對被告深惡痛絕的架勢,因而無疑顯得格外正直和可靠。他說話簡明扼要,等著對方提問,回答得準確而又慎重。他明確而毫不含糊地證實,一個月以前米佳花掉的錢決不少於三千盧布,這裏的所有鄉下人都可以證明,他們曾經聽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親自說過花掉了三千:「單是那些茨岡女人他就花了多少錢啊。單單花在她們身上的錢可能就不止一千。」
「您單獨聽他說過一次還是多次?」檢察官追問,並終於知道了格魯申卡曾聽到過多次。
我們的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馬卡羅夫,改任七品文官的退伍中校,是一個鰥夫和好人。他來到我們這裏不過三年,但已經贏得了普遍的好感,主要原因是他「善於團結人」。他家裡賓客不斷,好像缺少了他們,他自己就活不下去似的。每天總有人在他家裡吃飯,哪怕只有兩個,或者一個客人,不然便不會擺開桌子用餐。他常常假借各種名目,有時甚至是以出人意外的名目宴請賓客。菜肴雖然並不精緻,卻很豐盛,大烤餅做得非常可口,酒的品位不太高,但以量取勝。進門的屋裡放著一張檯球桌,陳設相當體面,牆上甚至掛著配有黑色鏡框的英國賽馬的圖畫,大家知道,這是單身漢檯球房中必不可少的裝飾品。每天晚上都要玩牌,哪怕只有一桌。我們城裡最上等的人物經常帶著妻子、女兒一起聚在這裏跳舞。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雖然喪偶,但還是過著家庭生活,因為他身邊有一個早已守寡的女兒,並有兩個外孫女。兩個姑娘已經成年,完成了學業,外貌也不難看,生性活潑,雖然大家都知道她們不會有什麼陪嫁,但姑娘們還是把我們上流社會的青年吸引到外公家裡來了。在事務方面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不太精明,但在恪盡職守方面卻不比別的許多人差。如果說白了,那麼他是一個文化修養相當差的人,甚至對自己職權範圍的理解也是不明確的,有些隨心所欲。他對目前政府所進行的一些改革不能說只是一知半解,但他的理解總是錯誤的,有時甚至是非常明顯的錯誤,倒不是因為他特別無能,而是由於他生性疏懶,總是沒有時間去深入研究。「先生們,我更適宜當軍人,缺乏文職人員的修養。」——這是他的自我評價。甚至關於農奴制改革的細則,他似乎還沒有一個完整而確切的概念,可以說,他只是年復一年地在實際生活中不自覺地積累知識,逐步加深理解,再說他本人還是個地主呢!彼得·伊里奇斷定,他一定會在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家裡碰到一些客人,只是不清楚能見到的是誰。這時候恰好是檢察官和縣醫生瓦爾溫斯基在局長那兒打牌。瓦爾溫斯基是一個年輕人,剛從彼得堡來到我們縣裡任職,是彼得堡醫學院的高材生。檢察官(其實是副檢察官,但在我們這裏大家都稱他檢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在我們這裡是個非常特別的人,歲數不大,不過三十五歲,但會染上癆病的徵兆卻十分明顯,還娶了一個肥胖敦實和不能生育的太太;他很自負,容易生氣,雖然很有頭腦,心地也善良。看來,他性格的缺點全在於他對自己的估計稍稍超越了他實際具有的優點所能達到的程度。這就是經常使他心態失衡的原因。再加上他還奢望在最好、最完美的水平上施展一番,例如他的心理分析,對人的心靈的獨到見解,分析罪犯及其罪行的特殊才能等等。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自己在職務上多少受了點委屈,沒有得到重用,並且一直堅信,上司沒能賞識他這個人才,有人在跟他作對。遇到情緒不好的時候他甚至威脅說要去當刑事律師。卡拉馬佐夫家突發的弒父案件似乎使他精神振奮:「這樣的案子可能會轟動整個俄羅斯。」這本是后話,不過我現在卻提前說了。
他整個身體在椅子上轉動了一下,連椅子都嘎嘎作響了。
「但您不是也知道這信封的事,並且知道它就放在枕頭底下嗎?」
「一分鐘,先生們,看在上帝份上只要等一分鐘,我去找她一下……」
「這樣的話您的女房東至少能想起她的這件東西丟失了?」
「因為需要十個盧布而把手槍抵押給了佩爾霍金,後來去找霍赫拉科娃借三千盧布,而她又沒有給等等,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套。」米佳猛然打斷了他,「是的,你們瞧,先生們,我沒有錢,可是忽然有了幾千盧布,不是嗎?要知道,先生們,現在你們二位在擔心:萬一他不交代錢的來源怎麼辦?真是這樣,先生們,你們猜到了:我不會說的,你們也不會知道。」米佳突然非常堅決地一字一句說。偵查員沉默了一會兒。
「殺人!他也曾企圖殺害您嗎?」
「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現在再也不離開你了,我一輩子都跟著你。」他耳際響起了格魯申卡親切而又充滿真情的話語。他的心兒整個兒燃燒起來了,嚮往著光明,他迫切地想活下去,活下去,走上一條大道,永遠前進,投向那誘人的光明的新天地,而且要趕快,越快越好,現在就去,馬上就去!
「什麼?上哪兒!」他驚叫著,睜開眼睛,從箱子上坐起來,完全像剛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似的,臉上露出明朗的微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站在他面前,請他聽一遍記錄后在上面簽字。米佳猜想自己已經睡了一個小時,也可能更長些,但他沒有在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話。突然使他感到驚訝的是發現腦袋下面有一隻枕頭,剛才他疲倦得躺倒在箱子上的時候枕頭是沒有的。
「就這些?」偵查員問。
米佳聽到一半的時候,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檢察官皺緊了眉頭。
「這是我,是我,我該死,我有罪!」她用撕心裂肺的聲音喊叫著,淚流滿面,兩隻手伸向大家,「他這是因為我才殺了人!……這是我在折磨他,才弄出事來的!我也折磨了那個已經死去的可憐的老人,因為我恨,才弄出事來了!我是有罪的人,我是第一個罪人,是主要的罪人,我是有罪的!」
但檢察官沒有承認。他默默地等著。
「採取措施,採取措施,快採取措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異常激動,「不然簡直無法進行下去!……」
「我們就是這樣記錄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證實說。
「有什麼可解釋的呢,先生們!」米佳愁眉苦臉地聳了聳肩,低下了頭。「我可沒有隱瞞自己的感情,全城的人都知道這一點——小酒店裡的人也都知道。不久前在修道院佐西馬長老的齋房裡我還公開講過——就在那天晚上我還打了父親,差一點沒把他打死,我還發誓說,我下次來就打死他,是當著眾人的面說的——啊,可以找到上千個證人!我嚷嚷了一個月,誰都可以作證!……事實是明擺著的,事實本身可以說明,事實本身完全可以說明問題,但是感情,先生們,感情是另一碼事了。先生們,」米佳皺起了眉頭說,「我覺得,你們沒有權利過問我的感情。你們雖然是執行公務,這我完全理解,但這是我的事,我的隱私,儘管……由於我以前也沒有掩飾我的感情……譬如說,在小酒店裡我對大家、對每個人都曾說過,那麼……那麼我現在也不再把它當做什麼秘密。先生們,你們要知道我自己也明白這種情況構成了我的重大罪證:我以前對大家說過我要殺死他,現在他突然被殺害了: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會不是我乾的呢?哈,哈!我諒解你們,先生們,完全諒解。我連自己都驚訝之極,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是我殺的,那麼究竟是誰殺的呢?是不是?如果不是我,那麼是誰,究竟是誰呢?先生們,」他突然叫了起來,「我想知道,先生們:我甚至要求你們告訴我,他是在什麼地方被殺害的?他是怎樣被殺害的?用的什麼兇器?請你們告訴我。」他急促地問,用目光打量著檢察官和偵查員。
「我懂,我早就明白並十分珍惜,但我現在更珍惜你們目前對我的無比好意,這種好意說明你們的心靈是十分高尚的。現在我們三個高尚的人碰到一起來了,那就讓我們把一切都建立在由高貴的門第和名譽聯結起來的有教養的上流社會人士間互相信任的基礎上吧。總之,請允許我在我一生中的這個時候,在我的名譽蒙受恥辱的時刻,把你們當做我的最好的朋友!對此你們不會覺得難堪吧,先生們,不會難堪吧?」
「您懷疑他嗎?」
「請您別太擔心,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檢察官說,「現在作的全部記錄以後您可以親自聽一下,如有不同意的地方,我們將根據您的意見修改,現在我向您第三次重複一個小問題:莫非真的沒有人,沒有一個人聽您說起過您把錢縫進護身香囊的事嗎?這種情況,我要告訴您,幾乎是難以想象的。」
「他是對您一個人說過,還是別人也在場或者是當著您的面對別人說的?」檢察官立刻問她。
這番話講得不留一點餘地。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再堅持,但從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的眼神里一下子看出,他還抱有希望。
「後來嗎?後來我就殺了他……我對準他的腦袋,砸碎了他的天靈蓋……照你們看來,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突然他雙眼閃閃發光。剛剛熄滅了的怒火突然異常迅猛地從他心裏躥了上來。
但特里豐·鮑里瑟奇甚至都沒有轉過身來,也許他太忙了。他也在嚷嚷和張羅。原來那第二輛大車,也就是馬弗里奇·馬弗里奇耶維奇的那輛應該有兩名村警護送的車尚未準備就緒。那個被指定趕第二輛大車的農民,一面把一件無領上衣緊繃在身上,一面拚命爭辯說不該他去,而是該阿基姆去。但阿基姆不在,已經派人去叫了。這個農民堅持不肯去,他要求等一會兒再說。
「那樣的話就太下流了,」米佳舉起拳頭猛擊桌子,「那簡直是臭不可聞了,我都不知道該怎樣說!而且你們是否知道,她可能會給我這筆錢,會給的,一定會給的,為了對我進行報復,為了享受報復的樂趣,為了蔑視我,她會給的,因為她也是一個具有魔鬼般的心靈和生性暴烈的女人。我可能也會收下這筆錢。啊,我會的,我會收下的,那樣的話我一輩子……啊,天哪!請原諒,先生們,我大喊大叫是因為我產生這樣的念頭還不太久,只不過在前天,就是我跟『獵狗』打交道的那天晚上,以後便是昨天,是的,昨天一整天有這樣的念頭,我還記得,就是在這件事發生之前……」
「是血。」米佳回答得十分乾脆。
「鬼知道是什麼料子。請等等……我好像什麼也沒有撕。那是塊細棉布……我好像把錢縫在女房東的壓發帽里了。」
「先生們,請允許我,」米佳突然大聲叫了起來,「請允許我當著你們的面對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只講一句話,就一句話。」
很快就放他走了。最後終於輪到了格魯申卡。偵查員們顯然擔心她的出現可能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產生強烈的影響,因此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悄悄地安慰了他幾句,但米佳只是默默地低下了頭作為對他的回答,表示他「不會捅亂子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親自把她領了進來。她進來時神情嚴肅而憂鬱,表面看來幾乎很平靜,她輕輕地坐到指定給她的、位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她臉色非常蒼白,似乎感到有點冷,因而她用她漂亮的黑色披肩緊緊裹住身子。當時她真的感到渾身一陣輕微的寒戰——她後來患的那種長期的疾病就是從這天夜裡開始的。她那嚴肅的樣子、坦率而莊重的目光和鎮定自若的風度給大家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馬上有點兒「被她迷住了」。後來他談起這件事的時候自己也承認從這一次開始他才明白這個女人是多麼「漂亮」,而以前他雖然多次見到過她,但總把她看作「縣城藝妓」之類的人物。「她的風度完全和最上層的貴婦人一模一樣。」有一次他在某些太太們中間曾經讚歎道。太太們聽了他的話非常生氣,馬上罵他是「調皮鬼」,而他卻頗為得意。格魯申卡走進來的時候,好像很隨便地看了米佳一眼,米佳也不安地看了看她,但她的神情馬上使他放心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一開始提了幾個必不可少的問題並作了告誡,然後結結巴巴卻又十分客氣地問她:「您與退伍中尉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什麼關係?」對此格魯申卡輕聲而又堅定地回答說:
「就在從費妮婭那裡出來到佩爾霍金家去的時候,在路上從脖子上摘下來並把錢取出來的。」
「是的,我說過,我向全城的人說過,全城的人也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認為,這裏莫克羅耶的人也以為是花了三千,可是我畢竟只花掉一千五,而不是三千,另外的一千五縫進了香囊;事情就是這樣,先生們,這就是昨天那些錢的來歷……」
「是啊。」檢察官若有所思地說,一面也似乎在考慮什麼問題。
米佳垂下眼睛望著地板。
「至於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先生們,讓那些吹毛求疵的瑣碎問題統統見鬼去吧。」米佳興高采烈地大聲喊道,「不然的話,鬼知道會鬧出什麼結果,難道不是這樣嗎?」
偵查員和檢察官正在小聲地進行著緊張的磋商。原來在上衣上,特別在背後的左下擺上發現了一大片已經干硬,但尚未完全揉皺的血跡,在褲子上也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還當著見證人的面親自用手指摸了摸領子、袖口、上衣和褲子上的縫合處,顯然在尋找什麼——當然是錢。主要是他們對米佳並不隱瞞他們的懷疑,認為他可能會把錢縫在衣服裏面。「這簡直是像對待小偷一樣,而不是對待一名軍官。」他暗自嘀咕。他們公然當著他的面交換自己的想法,到了令人奇怪的程度。例如,也在帘子後面幫著張羅的書記員就提醒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注意那頂摸過的帽子:「您還記得文書格里堅卡的事嗎,」書記員說,「夏天他去領取全科室的薪水,回來后他聲稱喝醉后遺失了,後來在哪兒發現的呢?就在帽邊裏面,在帽子裏面,幾張一百盧布面額的票子捲成了細圓筒,縫在帽邊里。」格里堅卡這件事檢察官和偵查員還記憶猶新,因而把米佳的帽子收了起來,決定以後再把這帽子連同全部衣服仔仔細細重新檢查一遍。
「啊,請你們不要隨便稱她的名字!我是混蛋,把她也牽連進來了。是的,我發現她恨我,恨我很久了……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是從那天在我寓所見面開始……不過不說了,不說了,這些事你們都不配知道,根本不必說的……要說的只是她在一個月以前叫我去,交給我三千盧布,叫我匯到莫斯科給她的妹妹和一個親戚(好像她自己不會寄似的!),而我……那時我的命運正處在一個關鍵時刻,當時我……總之一句話,當時我剛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就是她,現在這個,就是此刻你們讓她坐在樓下的格魯申卡……我當時把她帶到莫克羅耶,就在這裏痛痛快快玩了兩天,花掉了這該死的三千盧布的一半,就是一千五百,而剩下的一半留在了身邊,我把這些錢像護身香囊那樣掛在自己脖子上,昨天才拆開,用來吃喝玩樂。現在餘下的八百盧布在您手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這是昨天一千五百盧布中剩下的。」
「是不是先喝杯茶?」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突然打斷說,「好像是該歇一會兒了!」
「你們手裡掌握的證據不是幾十個,而是上百個,兩百個證據,兩百個人聽到過,一千個人聽到過!」米佳大叫起來。
「不必了,要是您現在親筆寫上兩三行字以防萬一,說明您沒有借錢給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那倒可能不是多餘的……有備無患……」
「胡說!」他突然發瘋似的大喊,「無恥的謊言!他不可能看到門是敞開的,因為當時門關著……他撒謊!」
「恥辱不在於用了一千五百盧布,而在於我把這一千五百從那三千盧布中分出來了。」米佳堅決地說。
「難道你們竟認為我卑鄙到了這種程度嗎?您這話不是當真說的吧?」米佳氣憤地說,看著檢察官的眼睛,似乎不相信聽到的這些話是從他口裡說出來的。
「我對你們作了可怕的供認,」他陰沉地說,「請你們加以重視,先生們。這還不夠,單單重視還不夠,不是重視,而是要加以珍惜,如果不是這樣,如果連這樣的供認都打動不了你們的心,那你們簡直就是不尊重我了,先生們,這就是我要對你們說明的,而且我會因為向你們這種人作了供認慚愧得無地自容!啊,我會去自殺的!我已經看出來了,已經看出來你們不相信我!怎麼,你們連這些話也都要記錄下來嗎?」他驚恐不已地大聲叫了起來。
唉,米佳雖然都記得,卻根本沒有想到要講清楚他跳下去是出於憐憫,而且還走到死者身旁,俯身講了幾句表示惋惜的話:「老頭兒自己撞上了,活該倒霉,那就躺著吧。」而檢察官僅僅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這個時候和這樣激動的情況下」他跳下來只是為了搞清楚,他犯罪的唯一的證人是否活著。到這種時候這個人還這樣有魄力,這樣果斷、鎮靜、精明,真是不簡單等等。檢察官很滿意:「我用『瑣碎小事』刺|激這個病態的人,他果然說漏了嘴。」
「不管發瘋不發瘋,反正我一時衝動,沒有考慮到……女人的妒忌心,如果像您強調的那樣,這裏果真有爭風吃醋的事……是的,也許這裡有這類因素。」檢察官冷冷一笑。
「瞧,就這樣坐著,騎在板牆上,一條腿在這邊,另一條腿在那邊……」
「啊,那倒也是的!」米佳拍了一下額頭,大聲說道,「對不起,我使你們厭煩了吧,我卻還沒有說明主要問題,不然你們一下子就明白了,因為可恥就可恥在目的上,就在這目的上!你們知道,這全怪那死去的老頭兒,他老纏住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不放,於是我妒忌,認為她在選我還是選他之間猶豫不決,因此我天天在想:如果她突然決定——她對摺磨我已經厭倦了——對我說:『我愛的是你,而不是他,你帶我遠走高飛吧!』而我全部財產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硬幣,用什麼帶她走呢,那時我怎麼辦,那我不就完了嗎?況且我當時對她還不了解,也不理解,我還以為她需要錢,她不會原諒我的窮困。所以我便從三千盧布中不懷好意地分出了一半,用針從容地縫好,是有目的地在喝酒胡鬧之前縫起來的,縫好以後才用另外的一半去吃喝玩樂!不,這是下流行為!現在你們明白了吧?」
「從脖子上,先生們,是從脖子上取下來的,就是從我脖子這兒取下來的……錢就在我的脖子這兒,用一塊布縫好掛在脖子上,我懷著羞愧和恥辱已經戴了很久了,已經有一個月了!」
「在我們看來是這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重複說,「那麼在您看來呢?」
「娃子身上冷。衣服都結了冰,不暖和。」
「那麼針是從哪兒拿的?還有線?」
「哎呀,我的天哪!是啊!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您看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他們當然要記下來,但正在記錄的時候,檢察官似乎完全出乎意料地突然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於是說道:
「他還活著?那麼他還活著!」米佳突然大聲叫喊,驚訝得雙手一拍。他滿臉喜悅。「上帝啊,感謝你聽了我的祈禱,為我這個罪人和壞蛋顯現了偉大的奇迹!……是的,是的,是聽到了我的祈禱,我祈禱了整整一夜!……」他連著畫了三次十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您感到後悔嗎?」
「我自己也說過。」
「請便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偵查員回答說,「目前情況下我們不會表示反對。」
「是這樣,我記得,有一次確實隨手拿了一頂壓發帽做抹布https://read.99csw.com,也可能是為了擦筆尖。我是悄悄地拿的,因為那是一塊毫無用處的破布,就扔在我房間里,當時恰好要把那一千五百盧布藏起來,於是我就拿來縫上了……好像就是用這塊破布縫的。那是塊舊的細棉布,已經洗過一千次了。」
「根據我的信念。根據我的印象。因為斯梅爾佳科夫是一個卑鄙小人,而且是個膽小鬼。也不僅是膽小鬼,還是將世界上所有的膽怯集於一身的兩足動物。他是母雞生的。他和我談話的時候,每次都嚇得發抖,怕我會殺死他,其實我連手指頭也不會動他一下。他向我下跪,痛哭流涕,吻我這雙靴子,就是這雙靴子,懇求我『不要嚇唬他』。聽見沒有,『不要嚇唬』他——這算什麼話?我甚至還送給他東西。這是一隻病態的母雞,有羊癇風,智力遲鈍,連八歲的小孩都能把他打倒。難道他能算得上人嗎?不是斯梅爾佳科夫乾的,先生們,再說他也不喜歡錢,他從來不肯收我送的東西……而且他幹嗎去殺害老頭兒呢?何況他也許是他的兒子,他的私生子,你們不知道嗎?」
「記錄?您想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好吧,記就記吧,我同意,我完全同意,諸位……不過嘛……請停一下,停一下,你們這樣寫吧:『他對目無法紀的行為負有罪責,對毒打可憐的老人負有罪責。』另外,對我自己來說,在我心裏,在內心深處我感到自己是有罪的——不過這些都不用記,」他突然轉身對書記說,「這已經是我的私生活,先生們,這與你們已經毫無關係,這是心靈深處的東西……但對我老父親的死——我是沒有罪的!這是毫無道理的想法!這完全是毫無道理的想法!……我可以向你們證明,你們馬上也會相信的。你們自己會感到好笑的,先生們,你們會對你們的懷疑哈哈大笑!……」
彼得·伊里奇站起來說,他現在直接去找警察局長,向他報告一切,至於該怎麼辦,局長會安排的。
說著他倒在椅子上,雙手捂住了臉,號啕痛哭起來。但這已經是幸福的淚水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上了年紀的警察局長非常滿意,法官也很滿意:他們感到審訊馬上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米佳目送著警察局長出去以後,真的變得高興起來了。
「我感謝您。現在勞駕您解釋一下:您為什麼跳下來,有什麼目的,有什麼用意?」
「忍耐吧,馴服和沉默吧!
「噢,毫無疑問。」檢察官表示贊同,雖然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熱情相比顯得有點冷淡。
「我可怎麼辦,光著身子嗎?」他大喊道。
他們決定,要是樓下有現成的茶水(因為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肯定是去「喝茶」了),那麼就喝一杯,然後再「連著干」。至於正正經經地喝茶和「小吃」,那就留待以後稍空的時候再說。樓下果然有茶水,很快就搬了上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好意地請米佳喝一杯,他一開始拒絕了,但後來又主動要了一杯茶,貪婪地喝了下去。總之,他的神色顯得異常疲倦。以他那樣強壯的身體,飲酒作樂一個通宵,哪怕感情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又算得了什麼呢?但他自己感到勉強才能坐穩,有時候一切東西似乎都在他眼前開始晃動和旋轉起來。「再過一會兒,也許要開始說胡話了,」他暗自思忖著。
「具體在什麼地方?」
「門是敞開的,殺害您父親的兇手肯定是從這道門進去的,行兇以後,仍然從這道門出來。」檢察官似乎要強調每一個詞,緩慢而又清晰地說。「這一點我們很清楚。顯然,兇殺發生在房間里,而不是隔著窗子殺的,現場的偵查、屍體的位置以及所有情況都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對這個事實不會有任何懷疑。」
在隔壁房間里,和小姐們坐在一起的還有我們年輕的法庭偵查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柳多夫。他從彼得堡來到我們城裡才兩個月。後來我們這裏都紛紛議論這件事並且感到十分驚奇:所有這些人彷彿故意在「案發」的當晚聚集在執法機關長官的家裡,但實際上事情卻十分簡單,而且也是極其自然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的夫人牙痛了兩天,他需要找個地方躲避她的呻|吟;醫生除了打牌其實晚上已經不可能到別的地方了。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在三天前就已經打算好在那天晚上裝作偶然闖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家裡,詭秘地使他的大外孫女奧爾加·米哈伊洛芙娜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而她卻故意向大家隱瞞了自己的生日,目的是可以不請全城的人來跳舞。到時候他會講許多笑話,對她年齡作出種種暗示,好像她害怕別人知道她的年齡,現在他掌握了她的秘密,他將在明天向大家公開這個秘密,如此等等。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在這方面很會捉弄人,我們這裏的太太給了他一個「淘氣鬼」的外號,他似乎也十分滿意。其實,他出身於名門望族,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美好的感情,雖然他愛尋歡作樂,卻十分天真,而且總是彬彬有禮。從外表看他身材矮小,體質孱弱。在纖細蒼白的手指上總是戴著幾枚閃閃發亮的特別粗大的戒指。當他在執行公務的時候,他就變得異常莊重,幾乎把自己的職責視為神聖。他在審訊老百姓中的殺人犯或其他壞人時特別善於提出一些難題,如果說這些難題沒有使他們產生敬畏,那至少引起了他們某些驚訝。
「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他從椅子上欠起身子,「你要相信上帝,相信我:在我父親昨天被害的這件事情上,我是無辜的!」
「是啊,該抓緊時間。應該馬上轉入對證人的訊問。這一切都必須在您在場的情況下進行,因此……」
「沉默吧,心兒,
米佳大為震驚。
「我們就是從格里戈里本人那裡得到了有關您的十分重要的證詞……」檢察官剛要繼續說下去,米佳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是知道的。她是個非常高尚的人,是高尚的人中間最最高尚的,但她早就恨我了,唉,恨我已經很久,很久了……她應該恨我,完全應該!」
「我喝過了,諸位,喝過了……但是……來吧,先生們,掐死我吧,絞死我吧,決定我的命運吧!」米佳大聲喊著,可怕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偵查員。
「隨他們去說好了。」
「是啊,是誰去殺的呢……」偵查員剛要開始說,但檢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他是副檢察官,但我們為了方便起見稱他檢察官)與偵查員交換了一下眼色,對米佳說:
「戒指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反問了一句。
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被打倒在圍牆旁邊的格里戈里的妻子,她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很熟,本來完全可能一覺睡到天亮,可是她突然醒過來了。原因是聽到躺在隔壁房間里昏迷不醒的斯梅爾佳科夫羊癇風發作后在那裡發出可怕的號叫,以前斯梅爾佳科夫一發羊癇風就會這樣號叫,這種叫聲始終使她十分害怕,她一聽見就非常難受。她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種號叫。她睡眼惺忪地一骨碌下了床,迷迷糊糊沖向了斯梅爾佳科夫的小屋。但那裡是一片漆黑,只聽得病人在大口喘氣和渾身打戰。這時候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自己也大聲叫了起來,剛打算喊丈夫,但突然想起她起來的時候好像格里戈里不在床上。她跑到床邊,重新把床摸了一遍,床果然是空的。這麼說來他出去了。但會上哪兒去呢?她跑到台階上,從台階上小心翼翼地叫他。當然沒有聽到回答,但在萬籟俱寂的黑夜中,她聽到了似乎來自花園深處的呻|吟聲。她用心諦聽;呻|吟一再重複出現,顯然是從花園裡傳出來的。「天哪,就像當時的麗薩維塔·斯梅爾佳科娃一樣!」在她亂鬨哄的頭腦中閃現出這個念頭。她畏畏葸葸走下台階,看清了通向花園的小門開著。「對了,我老伴,一定在那裡。」她想了想,便走到花園小門口,突然清清楚楚聽見格里戈里在叫她,喚她:「瑪爾法,瑪爾法!」他的聲音是微弱、可怕而痛苦的。「上帝啊,保佑我們免遭禍災吧。」瑪爾法喃喃地說,立刻應聲找去,這樣才找到了格里戈里。但不是在圍牆旁邊,不是在他被擊倒的地方找到他的,而是在離圍牆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後來才搞清楚,他醒過來后爬了一段路,大概他爬了很久,一再失去知覺,陷入昏迷狀態。她馬上發現他躺在血泊之中,便立刻拚命大叫起來。而格里戈里則輕輕地、斷斷續續地喃喃說:「他殺了人……殺死了父親……叫喊什麼呀,傻瓜,快去叫人……」可是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卻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大聲叫喊,突然,她看到主人房間的窗戶開著,窗里有燈光,便跑近窗戶,開始叫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過她朝窗里一望,便看到了一個可怕的場面: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淺色的睡袍和潔白的襯衫的前襟上沾滿了鮮血。桌子上的蠟燭把鮮血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僵死的臉映得非常清楚。魂飛魄散的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馬上離開了窗戶,奔出花園,打開了大門的門閂,急急忙忙向鄰居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家的後門跑去。鄰居家只有母女倆,當時都已經睡了,但被瑪爾法發狂似的猛烈敲打護窗板的聲音和她的大聲叫喊驚醒了,她們一下子奔到窗口。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語無倫次地大叫大嚷,不過總算說清楚了主要的事情,並且請求她們幫忙。恰好那天晚上流浪漢福馬在她們家裡宿夜。因此立刻把他叫了起來,於是三人一起奔向作案的現場。一路上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想起剛才大約在八點多鍾曾經聽到從她家花園裡面傳出一陣響徹四周的尖厲可怕的號叫——這當然就是格里戈里的喊聲,當時他雙手正死死抓住已經騎在圍牆上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一隻腳不放,喊著「弒父兇手」。「剛才有一個人在那兒號叫,後來突然又沒有聲音了。」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一邊跑,一邊證明說。跑到格里戈里躺著的地方之後,兩個女人在福馬的協助下把他抬進了廂房。他們點上了燈,看到斯梅爾佳科夫在自己的小屋裡還沒有平靜下來,渾身在抽搐,眼睛翻白,唇邊流著白沫。他們用水摻了醋洗格里戈里的頭,洗過以後他完全恢復了知覺,並立即問道:「老爺死了沒有?」兩個女人和福馬這時候才向主人的屋子跑去。走進花園,他們看到不僅那扇窗戶開著,就連從房子通往花園的門也敞開著,整整一星期以來,這道門從傍晚起每天都是由主人親自關得緊緊的,而且連格里戈里也不允許用任何理由去敲他的門。見到敞開的房門,兩個女人和福馬都不敢進主人的房間了:「免得今後找來什麼麻煩。」他們回來以後,格里戈里吩咐他們馬上去見警察局長。這樣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才跑來,驚動了警察局長家裡的所有人。她比彼得·伊里奇只早到了五分鐘,因此他帶來的已經不再是一些猜測和推論,他已經成了一位目擊的證人,他用自己更加詳細的敘述進一步肯定了大家對於兇手的猜測(不過,在這之前的最後一分鐘他內心深處還是不相信他是兇手)。
「哎喲,他是個好人,一個大好人,我認識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當然應該去找他。您真機靈,彼得·伊里奇,您想得多麼周全;您知道,換了我是絕對想不出來的!」
米佳臉色蒼白。臉上露出十分疲憊憔悴的神色,雖然他的情緒極度亢奮。
「我不知道我是否指望過。我無非想弄清楚,他是否還活著。」
「怎麼?脫衣服?真見鬼!就這樣搜吧!這樣不行嗎!」
米佳低下了頭,沉默良久。
「這真奇怪。難道真的對任何人也沒有說過嗎?」
「這張便條您拿去吧!」她向彼得·伊里奇迅速轉過身子。「去吧,去救人吧,從您這方面來說,這是偉大的功勛。」
「夜裡暢飲一番。唉,先生們,快些結束吧。我真的打算自殺,就在這裏不太遠的地方,在村子後面,而且定在早上五點鐘,並在口袋裡準備了紙條,在佩爾霍金家裡裝子彈的時候我便寫好了。這張紙條就在這裏,你們看吧。我不是為你們寫的!」他突然用輕蔑的口吻加上一句。他從背心口袋裡取出紙條,往他們桌子上一扔;偵查員好奇地讀了一遍,照例把它歸入了卷宗。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聽著也笑了。檢察官雖然沒有笑,卻目不轉睛地,警覺地打量著米佳,似乎不願漏掉他說的每句話、任何一個細小動作,以及臉上任何細小的表情。
「我的話你們一句話也不相信,這就是為什麼!我也知道我已講到了關鍵的地方:現在老人躺在那裡,腦袋砸開了花,而我詳細講了我怎樣想殺死他,怎樣把銅杵掏了出來,眼看一場悲劇就要發生的時候,我卻忽然從窗前跑開了……簡直像在編故事!簡直像在寫詩!哪能相信這樣一個胡編亂造的傢伙!哈,哈!先生們,你們都是好嘲弄人的啊!」
「暗號?這是什麼樣的暗號?」檢察官懷著急切的、近乎神經質的好奇心說,一下子改變了原先那種鎮靜的態度,小心翼翼探問。他嗅到了他原來不知道的重要事實,因此非常害怕米佳不願意講出全部實情。
米佳說完了這段突如其來的獨白,似乎下定決心從此以後徹底保持沉默。檢察官一直注視著他,米佳的話音剛落,他突然用一種極其冷淡、極其鎮靜的口氣,好像是在談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似的說道:
記錄簽字以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地向被告宣讀了「裁決書」,稱某年、某日、某地、某區法院的法庭偵查員審訊了被控犯有某罪和某罪(所有罪行都詳細列舉)的被告某某(即米佳),鑒於被告拒不承認所控各罪,又未能提出辯白之證據,而人證(一一列出)和物證(一一列出)都足以證明被告所犯各項罪行成立,現依據《刑法》某條、某款,特作如下決定:為防止某某(即米佳)逃避偵查和審訊,將其拘押于某某監獄,上述裁決已向被告宣讀,抄件送副檢察長備案云云。總之,米佳被告知,從那時起,他成了一名囚犯,立刻押解進城,送入一個很不愉快的地方加以拘押。米佳仔細聽完以後只是聳了聳肩。
米佳便講了他怎樣拿走銅杵的情況。
「銅杵在手裡。」
「您拿了這件東西究竟有何目的呢?」
他的聲音顫抖了,他真的把手伸出來,但離他最近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似乎突然用一種差不多是抽搐的動作把自己的手藏到背後。米佳一下子就發現了,他不由得渾身打戰。伸出去的手立即垂了下來。
「不開玩笑了,」米佳憂鬱地說,「您聽我說,從一開始,差不多還在我從帘子後面跑出來見你們的時候,我就有過這個想法:『是斯梅爾佳科夫!』後來我坐在這兒的桌子旁邊大喊『我對這次流血事件是無罪的』時候,我心裏一直在想:『是斯梅爾佳科夫乾的!』斯梅爾佳科夫始終在我腦子裡打轉。剛才也這樣想過:『是斯梅爾佳科夫』,但只是一瞬間,不過馬上又想:『不,不是斯梅爾佳科夫!』這與他無關,先生們!」「那麼您沒有懷疑別的人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小心地問。
「我明白,但我無論如何不會說的。」
「銅杵呢?」
「您又逮住了一隻狐狸!」米佳終於說道,「夾住了這個鬼東西的尾巴,哈,哈!我把您看透了,檢察官!您肯定認為我馬上會跳出來,緊緊抓住您對我的暗示,扯直嗓門大叫:『哎喲,這是斯梅爾佳科夫乾的,他是兇手!』您得承認,您就是這樣想的,承認吧,不然我不講下去了。」
「您兩手沾滿鮮血,事實上臉上也有血跡,怎麼還能跑去找費多西婭·瑪爾科芙娜呢?」
「你們瞧,先生們,」他突然說道,盡量克制著自己,「你們瞧,我聽著你們說話,使我產生了一種幻覺……我睡著的時候往往會做夢,一個相同的夢,這個夢我經常做,不斷重複:有人在追我,是一個我非常害怕的人,在黑暗中,在黑夜裡追我,尋找我,而我在門背後或櫥櫃後面找一個地方躲著他,我有失體面地躲著,最主要的是他明明知道我躲在什麼地方,但他似乎故意裝作不知道我在哪兒,以便折磨我長久些,拿我的恐懼取樂……現在你們也在這樣干!一模一樣!」
「那也許是為了防狗。天很黑……總之,以防萬一。」
「您外出了?您到城外去了?」
「我不要別人的衣服!」他惡狠狠地喊道,「把我的拿來!」
「我們看到了您的手帕。您指望救活被您傷害的人嗎?」
「那麼請您描述一下您是怎樣到這裏來的,以及您來以後所做的一切。」
大家決定採取有力的行動。馬上委派了本城副警察所長挑選四名證人,按照全部合法手續(這裏我就不細說了)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家裡進行現場勘查。縣醫生是一個急性子的人,又是初來乍到,硬是要隨警察局長、檢察官和偵查員一起前去。我想簡單地提一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確實被打死了,腦袋也砸開了,不過是用什麼砸的呢?最有可能的就是後來用以擊倒格里戈里的那件兇器。他們聽完了格里戈里有關他被擊倒的敘述之後,恰好也找到了兇器。當時格里戈里已經得到了儘可能的治療,雖然聲音微弱,說話也斷斷續續,但他講得相當有條理。大家提著燈到圍牆旁邊尋找,結果發現一個銅杵扔在花園小徑最顯眼的地方。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躺著的房間里沒有發現特別凌亂的跡象,但在屏風後面,在他的床旁邊的地板上,撿到一隻用厚紙做的公函大小的信封,上面寫著:「如願光臨,即以三千盧布聊做薄禮獻給我的天使格魯申卡」,下面又加了幾個字,大概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後來親自添上的:「給可愛的小雞」。在信封上有三個大的火漆印,但信封已經撕開,裏面是空的:錢已經被拿走了。在地板上還找到了一根扎信封的粉紅色細緞帶。彼得·伊里奇在證詞中談到的一個情況給檢察官和偵查員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這就是:估計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定會在黎明前自殺,那是他自己決定的,是他本人親口告訴彼得·伊里奇的,還當著他的面將子彈裝進了手槍,寫下了字條,放在口袋裡,等等,等等。據說,當時彼得·伊里奇無論怎樣都不願相信,並且威嚇說他要跑去告訴別人,以便制止他自殺,米佳聽了便咧開嘴笑著回答他:「你來不及了。」因此,必須及時趕到現場,到莫克羅耶去,以便在罪犯真想自殺之前把他捉拿歸案。「這是明擺著的,這是明擺著的!」檢察官異常興奮地反覆說。「這些亡命之徒確確實實總是這樣:決定明天自殺,而在臨死前還要花天酒地一番。」至於他在小鋪子里購買了酒和食品的情況簡直是火上加油,使檢察官更為興奮。「先生們,還記得那個殺死商人奧爾蘇菲耶夫的小夥子嗎,他搶了一千五百盧布便立刻去燙了鬈髮,後來連錢都沒裝好,也是差不多攥在手裡,就去找姑娘了。」但是偵查、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搜查以及各種手續等等耽誤了大家。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因此派遣了昨天早晨進城來領薪水的區警察所長馬弗里基·馬弗里基耶維奇·施麥爾卓夫早兩個小時先去莫克羅耶並給了他指令:到了莫克羅耶以後,不能打草驚蛇,在主管當局到達之前要對「罪犯」進行嚴密監視,同時準備好證人和鄉村警察等等。馬弗里基一一照辦,嚴守秘密,只有對特里豐·鮑里瑟奇一個人,自己的老朋友透露了部分秘密,那時候米佳恰好站在迴廊上,他在迴廊的暗處碰上了正在找他的老闆,而且已經覺察到特里豐·鮑里瑟奇的臉色和話語突然起了變化。所以,無論是米佳或是別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已經被監視了;他那放著手槍的匣子也早已被特里豐·鮑里瑟奇偷偷拿走,藏到了隱蔽的地方。直到早上四點鐘以後,天快要亮的時候,警察局長、檢察官和偵查員等才分乘兩輛三駕馬車到達。縣醫生留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家裡,因為打算第二天就要解剖被害人的屍體,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僕人斯梅爾佳科夫的病情:「在兩晝夜間不斷反覆發作,如此劇烈、如此長久的癲癇癥狀實為少見,這有待于科學進一步研究。」他興奮地對即將離開的同事們說,而他們則笑著祝賀他有了新的發現。同時檢察官和偵查員記得十分清楚,醫生用非常堅決的語氣補充說,斯梅爾佳科夫活不到早晨了。
「請您至少說明一下:當您拿著錢去見佩爾霍金先生的時候,您手裡的這筆款子有多少,就是說有多少盧布?」
他用雙肘撐在桌子上,手托著腦袋。他側身對著他們,眼睛望著牆壁,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惡劣情緒。他真的非常想站起來宣布,他連一句話也不想再說了,「立即被處死也不想說了」。
「先生們,」他開始說,情緒還是那樣激動,「這些錢……我願意徹底承認……這些錢是我的。」
這位好心人說了許多多餘的話,但格魯申卡的痛苦,人類的痛苦,卻滲透進了他善良的心,甚至他的雙眼都噙著淚水。米佳跳起身來,向他奔去。
「是的,但不是在父親那兒,不是在父親那兒拿的,請放心,不是在父親那兒偷的,而是在她那裡。讓我詳細告訴你們,不要打斷我。講出來是很痛苦的。事情是這樣的:一個月以前我原來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韋爾霍夫采娃叫我去……你們知道她吧?」
「譬方說,有多大的尺寸?」
「我們還要通過尚未訊問過的其他人的旁證來核實這一切;您對這些錢不必擔心,這些錢會妥善保存的,等到整個……案子了結……或者說最後等到查明您對這些錢擁有無可爭辯的權利,那麼這些錢仍由您支配。好吧,現在……」
在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個子瘦小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顯然擺出了神氣活現的架子了。米佳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毛孩子」馬上會挽著他的胳膊把他帶到另一個角落,然後和他一起繼續他們不久以前有關「小妞兒」的那場談話。但出現這種念頭也不足為怪,即使快要上斷頭台的罪犯有時候也會閃過種種毫不相干、與案情無關的想法。
「這樣說來父親是魔鬼殺的嘍!」米佳突然脫口而出,似乎他直到此刻為止還一直在問自己:「究竟是不是斯梅爾佳科夫乾的?」
「偵查尚未結束,」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不好意思地嘟囔說,「我們到城裡還將繼續進行,我,當然,從我這方面來說,希望您辯護成功……至於對您本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永遠傾向於把您看作一個與其說是罪人,還不如說是不幸的人……我們這裏所有的人,如果我能冒昧代表大家的話,我們都樂意承認您基本上是一個高尚的年輕人,可惜您太沉湎於某種強烈的情慾了……」
「馬弗里奇·馬弗里奇耶維奇,我們這裏的人真是太不要臉了!」特里豐·鮑里瑟奇大聲說。「前天阿基姆給了你二十五戈比,你喝酒把它喝光了,現在你又大叫大喊。馬弗里奇·馬弗里奇耶維奇,您對我們這些沒羞沒臊的人太好了,真叫我吃驚,這句話我不能不說!」
「好吧,先生們,我可以把所有口袋都翻過來,如果你們要看的話。」
「這麼說來您絕對肯定您對令尊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死是無辜的?」偵查員溫和而又堅定地問。
「說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同意了。
「相反,您說得太好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一本正經讚許說。
「我們非常理解,您是在對我們生氣和對我們提出的問題不滿的情況下說了現在這樣的供詞,您以為這些問題都是雞毛蒜皮,其實卻是十分重要的。」檢察官冷冷地回答他。
「這方面您可以完全放心,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檢察官顯然是非常匆忙地立即回答說,「暫時我們還沒有什麼理由去打擾您所關心的那位太太。我希望,隨著案情的進展也不會有什麼變化……相反,在這方面我們將儘力而為。您儘管放心好了。」
「怎麼沒見過呢,我當然見過,不過不是兩萬,而是七千,是我太太把我的小田莊抵押出去的時候。她只讓我從遠處看了一眼,在我面前炫耀了一下。那是很大一沓鈔票,都是一百盧布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手裡也都是一百盧布的……」
檢察官停住不說了。他情緒激烈,毫不掩飾自己近乎憤恨的惱怒,把憋在心裏的話全部說了出來,甚至不注意表達是否恰當,講得缺乏連貫,幾乎快要語無倫次了。
「為什麼?問得太可笑了:因為我給自己判了死刑,在早晨五點鐘,是在這兒,快要天亮的時候,我想:『卑鄙也罷,高尚也罷,反正都是死!』事實上並非如此,並不是一樣的!先生們,你們信不信,今天晚上最使我痛苦的倒不是我傷害了老僕人,也不是面臨流放西伯利亞的危險,而這件事又發生在什麼時候?是在我的愛情獲得了成功,天空中烏雲散盡,變得明朗的時候!啊,這真使我痛苦,但還不是最痛苦的,還比不上那種感覺,那就是我最終還是把掛在胸前的那些可惡的錢摘下來揮霍掉了,所以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賊了!啊,先生們,我心裏淌著血,對你們再說一遍:今天晚上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明白了不僅活著不能做一個卑鄙的人,就是死的時候也不能是一個卑鄙的人……不,先生們,死也要死得正直!……」
「我跟警察局長本來就很熟悉。」彼得·伊里奇說,還一直站著,顯然想儘快擺脫這位急性子的太太,她無論如何也不給他機會告辭和離開。
米佳講得又急又快,滔滔不絕,毫無保留,似乎真的把這幾位聽眾當成了自己的密友了。
「他提到過多次,都是在氣頭上說的。」
「如果沒有目的,那為什麼要拿?」
他差不多要喘不過氣來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他還從未如此激動過。
「當然在帘子後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臉上甚至顯露出特別莊重的表情。
關於總共花掉六千盧布的證詞給審訊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非常欣賞這種演算法:三加三等於六,那麼當時的三千加上現在的三千一共是六千,事情一清二楚。
「您的襯衫也只好收掉了,這是個很重要……的物證。」米佳聽了不由得九-九-藏-書滿臉通紅,火冒三丈。
檢察官轉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並威嚴地對他說:
「您相信他會那樣幹嗎?」
「您瞧,」檢察官一本正經地說,「現在請您自己想一想,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方面,關於您從這道開著的門裡跑出來的證詞弄得您和我們都感到為難,另一方面,您對突然到您手裡這筆錢的來歷又令人不解地、堅決地、幾乎是頑固地保持沉默,而在搞到這筆錢之前的三個小時,您自己也供認,為了得到區區十個盧布,您竟抵押了您的手槍!根據這些情況請您自己想一想:我們該相信什麼,該得出什麼結論呢?請您別抱怨我們是『冷漠的無恥之徒和好嘲弄的人』,不相信您心靈的崇高激|情……請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
「再見,親愛的人,我永不忘記你的寬宏大量!」他熱情地大喊。但大車已經啟動,他們的手也只好分開了。鈴鐺響了——米佳被帶走了。
「娃子,」馬車夫回答說,「是娃子在哭。」米佳感到驚訝的是車夫按自己的習慣,按農民的習慣叫「娃子」,而不是叫孩子。他很喜歡聽農民把孩子叫「娃子」:似乎含有更多的憐憫。
「你馬上記下來……馬上……『我帶上銅杵是要去殺害我的父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砸他的腦袋!』怎麼樣,現在你們滿意了吧,先生們!心裏舒暢了吧?」他說道,挑釁地逼視著偵查員和檢察官。
「哎喲,他說過!」格魯申卡嘆了一口氣說。
「現在都告訴你們了,你們可以用它來造炮塔了!」米佳不說下去了,輕蔑地轉過身子重新背對著他們。
「她被帶走了,現在在樓下。諸位,能否允許我對這個不幸的人講一句話?就當著你們的面,先生們,當著你們的面!」
「什麼懷疑?懷疑也罷,不懷疑也罷,全都無所謂,我可以到這裏來,在五點鐘開槍自殺,你們什麼也來不及做的。如果父親沒有出事,你們肯定什麼都不了解,也不會到這裏來。啊,這是鬼使神差,是魔鬼殺害了父親,你們是通過魔鬼才如此迅速了解到了情況!你們怎麼會如此迅速趕到這裏的?真奇怪,簡直難以想象!」
「噢,不是這樣,神智完全清楚,我都記得。連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跳下來看了看,用手帕擦了他的血。」
「不,暫時沒有必要。」
「我沒有借,沒有借!我回絕了他,因為他不明事理。他大發雷霆,跺著腳走了出去。他向我撲過來,我躲開了……我還要告訴您,因為現在我什麼也不想對您隱瞞了,他甚至還向我吐唾沫,您能想象得到嗎?不過我們幹嗎站著?哎呀,坐下吧……對不起,我……要不您最好還是走吧,走吧,您應該去拯救不幸的老人,幫他逃脫可怕的死神!」
「就算這裏存在著某種區別,」檢察官冷笑一下,「但您把這種差別看得如此重大,畢竟令人奇怪。」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先生們!」他大聲叫喊起來,完全慌了神,「我……我沒有進去過……我可以肯定而確鑿地告訴你們,我在花園裡的時候,一直到我離開,這扇門都是關著的。我只是站在窗下,從窗子里看見他,情況就是這樣,並無其他情況……直到最後一分鐘的情景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使我不記得,我還是了解情況的,因為這些暗號只有我和斯梅爾佳科夫知道,還有死者也知道,如果不敲暗號,他是決不會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開門的。」

六、檢察官捉住了米佳

「唉,見鬼……真荒唐……我不知道放哪裡了。」
「是的,我們要記下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含含糊糊地說。
看來,最簡便可行的辦法是他直接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去了解是否出了事,如果出了事,那麼究竟是什麼,只有在確信無疑之後,彼得·伊里奇才會按既定的計劃去找警察局局長。但天是那麼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大門又是那樣堅實,還要重新敲門,而他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又不太熟悉——如果他敲門以後,人家給他開了門,卻突然發現那裡平安無事,那麼好嘲弄人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明天就會當做笑料到全城各處去講,說一個不相識的官員佩爾霍金深更半夜闖到他那裡打聽他是不是被人謀殺了。那就太丟人了!彼得·伊里奇在世上唯一感到可怕的便是丟臉。然而使他著了魔的感覺居然如此強烈,他惡狠狠地跺了跺腳,把自己臭罵一通以後,馬上又踏上了一條新的路線,但已經不是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而是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裡去了。他想,如果她能回答以下一個問題:剛才某時某刻她是否給過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三千盧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便立刻去找警察局長,也不必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去了。如果情況相反,他便把一切擱到明天再說,先回家去。當然不難想象,一個年輕人決定在深更半夜,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登門拜訪一位他素不相識的上流社會太太,可能還要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向她提出一個在那種情況下顯得十分離奇的問題,這也許要比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更有可能使自己丟臉。但有時候,特別是在類似目前的場合下。那些非常精明冷靜的人也往往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何況彼得·伊里奇在那時候已經完全不是一個冷靜的人了!他後來一輩子都記得,一種無法擺脫的不安心情逐步控制了他,最後在他身上達到了使他痛苦、甚至違背意志的地步。自然,他一路上還是為去拜訪這位太太而痛罵自己,但「我要一不做,二不休!」這句話他咬著牙說了十遍,結果他終於完成了自己的計劃——干到底了。
「難道他已經殺了什麼人嗎?」霍赫拉科娃太太連忙問道。
檢察官也插嘴了,他再次提醒說:「受審人可以不回答問題,如果認為這樣做對他有利的話,但也要注意,涉嫌對象也可能因為沉默而給自己造成損害,特別是由於這樣重要的問題,它……」
檢察官和偵查員一直在勸他。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約摸有十分鐘;後來剛才離開了一會兒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又匆匆忙忙走了進來,他非常激動地對檢察官大聲說:
「我做了一個好夢,先生們。」他的口氣有點兒奇怪,臉上露出煥然一新的、幾乎是興高采烈的神色。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把全部支出核算了一遍。米佳非常樂意地幫助他核算。每一個戈比的用途都想了出來並列入了總數。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迅速算出了總數。
「這些話,有關『恥辱』的話你們是不該記的。這是我出於好心才對你們說的,我也可以不對你們說。可以說我給你們送了一份禮物,可是你們卻抓住不放。那就寫吧,隨便你們怎樣寫都行。」米佳鄙夷地說,「我不怕你們……在你們面前我感到自豪。」
「您常做這種夢?」檢察官問。
對於那些進一步尋根究底的問題她直截了當而又十分坦率地說,雖然她「有時候」喜歡他,但並不愛他,她是出於「自己卑劣的憎恨」才勾引他,就像勾引那個「老頭兒」一樣。她發現米佳為了她而非常妒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所有的人,她也只是以此取樂而已。她從來不願意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只是取笑他罷了。「最近這個月我根本顧不上他們父子倆;我在等另一個人,一個有愧於我的人……不過我以為,」她最後說道,「你們對這件事沒有什麼可打聽的,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回答你們,因為這是我個人的私事。」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真有這個必要嗎?」米佳的眼裡射出怒火。
「您瞧,大家,大家都能證明。大家這個詞總還有點意義吧?」
「怎麼變了呢?」
「是啊,門!……簡直是場噩夢!這是上帝和我作對!」他大聲說,雙眼木然地凝視著前方。
「先生們,此刻你們是在嘲笑我吧!」他突然停住了。
「可以,先生們,我來說。」
「噢,您原來只想證實一下?那麼後來呢?」
「我冒昧打擾您,太太,是為了我們兩人都認識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事情,」佩爾霍金開始說道,可是一提到這個名字,女主人的臉上突然露出了非常氣憤的表情。她差點沒尖聲大叫起來,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
「幫什麼……是的,也許想幫助他,我不記得了。」
「毫無疑問,但由於……總之,現在已經不得不有人在場了……」
「好吧!」他突然大聲說,「我向你們公開我的秘密,公開錢的來路!公開我的恥辱,以便將來既不怪罪你們,也不責備我自己……」
「簡直不可思議……」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知道這種暗號的只有已經故世的令尊、您和僕人斯梅爾佳科夫嗎?再也沒有別的人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再一次問道。
「沒有,沒有回家。」米佳回答說,顯得非常鎮靜,但眼睛卻望著地上。
這樣直截了當的提問使檢察官皺起了眉頭,但他沒有打斷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
「一次還是多次?」
「我堅決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先生們!你們要知道,並非我不能說,或者是不敢說,或者我害怕說,因為這完全是無足輕重、微不足道的瑣事,我不願說,這裏還涉及一個原則:這是我的私生活,而我不允許我的私生活受干預。這就是我的原則。您的問題與案件無關,而與案件無關的一切都是我的私生活!我想還債,我想還清名譽上的債,至於還給誰——我不能說。」
他真的開始把口袋翻過來。
米佳呆了幾秒鐘。
米佳一聽肺都氣炸了。
「尊敬的先生,如果您只是不明白的話,我不能不警告您並再次提醒您,」檢察官用一種非常嚴肅的口吻特彆強調說,「您完全有權利不回答現在向您提出的問題,而我們也無權強迫您回答,要是您本人由於某種原因迴避回答的話。這屬於您個人考慮的範圍。不過我們的責任在於:在類似目前的場合下提醒您注意並向您說明由於您拒絕提供證詞將給自己造成危害的嚴重程度。請繼續談吧。」
「請您聽我說,太太,只要半分鐘就夠了,我用兩句話就能向您說明一切。」佩爾霍金回答得很乾脆。「今天下午五點,卡拉馬佐夫先生像朋友那樣向我借了十個盧布,我可以肯定,他當時沒有錢,可是今天九點他來見我的時候,手裡竟然拿著一沓面額為一百盧布的鈔票,大約有兩千或者甚至有三千盧布。他的兩隻手上和臉上滿是血跡,他本人似乎處於瘋狂狀態。我問他:你從哪兒搞來這麼多的錢?他毫不含糊地回答說,他是臨走前向您借的,是您提供了一筆三千盧布的借款,好像是為了去找金礦……」
「不對,不對!這是對我的誣陷,要不就是一個瘋子的幻覺,」米佳繼續大喊大叫,「他醒過來以後完全在胡說八道,因為失血過多,因為受了傷,他產生了幻覺……所以他才說胡話。」
「等一等,諸位,請再等一分鐘,」米佳打斷說,他把兩肘支在桌上,用手掌捂住了臉,「讓我稍稍考慮一下,讓我喘一口氣,先生們。這一切太使人震驚了,簡直可怕,人可不是鼓皮啊,諸位!」
「啊,那樣做是多麼卑鄙呀!先生們,你們知道嗎,你們是在折磨我!好吧,我什麼都對你們說了吧,我現在向你們坦白我的全部惡魔般的情慾,這也是為了使你們感到害臊,連你們自己也會感到吃驚,人類的感情糾葛居然能達到如此卑鄙的程度。你們要知道,我曾經有過這個打算,就是您檢察官剛才講到的那個想法!是的,先生們,在這該死的一個月里我有過這種想法,幾乎要下決心去見卡佳,你們瞧,我竟卑鄙到了這等地步!但是去向她宣布我的背叛,而且為了這種背叛,為了實現這種背叛,為了實現這種背叛而需要一筆花費,竟然請求她,請求卡佳借我一筆錢(請求,你們聽見沒有,是請求!),錢到手以後就帶著另一個女人,她的情敵,她的冤家對頭和侮辱了她的人遠走高飛——得了吧,您簡直發瘋了,檢察官!」
「請等一等,」米佳突然打斷了他,懷著一種難以抑制的感情對房間里所有的人說,「先生們,我們大家都很殘酷,我們大家都是惡棍,總是使人們,使母親們和吃奶的嬰兒們哭泣,但在所有的人當中——現在就這樣判定吧——在所有的人當中我是最卑鄙的壞蛋!就這樣裁決吧!我這一輩子天天都在捶胸頓足,保證要改邪歸正,卻每天都照舊乾著骯髒的勾當。我現在明白了,像我這樣的人需要打擊,命運的打擊,要用套索把他套住,利用外界的力量把他捆綁起來。要是單單依靠自己的力量,我將永遠、永遠不會改邪歸正!雷聲已經響了。我願意忍受被指控犯罪和當眾受辱的痛苦,我願意受苦,通過受苦來洗凈自己!也許我真的能洗凈自己,先生們,是嗎?但是請你們最後一次聽我說:我在我父親被殺這件事上是無罪的!我願意接受懲罰並不是因為我殺死了父親,而是因為我曾經想殺死他,而且也可能真的會殺他……但是我還打算和你們作鬥爭,這一點我是要提醒你們的。我將與你們鬥爭到底,到時候上帝會作出裁決!別了,先生們,不要因為我在審訊時對你們大聲嚷嚷而生氣,啊,我當時真不開竅……一分鐘以後我就是個囚犯,現在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作為一個還有自由的人,最後一次向你們伸出自己的手。我跟你們告別,跟大家告別了!」
「是的,是很慌張,是想逃走。」
「當然嘍,那還用說。」
「噢,先生們,關鍵全在於目的!」米佳大聲說,「我留下一半有我自己的打算,也就是出於卑鄙的目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有這種打算就是卑鄙的行為……而這種卑鄙的行為竟延續了整整一個月!」
「唉,真見鬼……幹嗎跳下來去看受傷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就這些。」
「那又怎麼樣呢?」檢察官惱怒地冷笑一下,「既然您不光彩地,或者,像您說的那樣,可恥地拿了三千盧布,而您又根據自己的考慮從中分出一半,這又有什麼可恥的呢?更重要的是您挪用了三千盧布,而不是怎樣支配。順便問一下,為什麼偏要這樣安排?就是說,為什麼您要分出一半來?您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有什麼目的,您能向我們解釋嗎?」
「他對你們說了什麼,先生們,這個斯梅爾佳科夫?」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我能問你們這個問題嗎?」
「您為什麼如此諱莫如深呢?什麼動機使您把這件事變成了一個秘密?我把話說得更確切些吧:您終於向我們透露了您的秘密,照您的說法是非常『可恥的』秘密,雖然實際上——當然,這無非是相對而言——這個行為,即指挪用別人三千盧布,而且無疑是暫時挪用——這個行為,至少在我看來,只是一種十分輕浮的行為,並不那樣可恥,此外,如果考慮到您的個性……好吧,我們假定,就算這是非常不光彩的行為,這我同意,但不光彩還不等於可恥……我的意思是說,關於您花掉了韋爾霍夫采娃小姐三千盧布這件事,即使您自己不承認,這個月以來許多人也已經猜到了,我本人也曾聽到過這種傳聞……譬如說,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也聽說過。所以說到底,這已經不是什麼傳聞,而是全城都在議論的熱門話題了。而且也有跡象表明,正是您自己,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曾對人承認了這件事,就是說這些錢是韋爾霍夫采娃小姐的……因此使我感到非常驚訝的是:您直到如今,直到此時此刻還把您所說的留下一千五百盧布當做一件異常了不起的秘密,甚至使這秘密帶有某種可怕的意味……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承認這樣的秘密竟然會使您如此痛苦……因為您剛才還在大喊什麼寧肯服苦役也不願承認……」
「有何目的?什麼目的也沒有!抓起它就走了。」
「相反,是關著的,而且誰會把它打開呢?對了,那扇門,請等一等!」他似乎突然醒悟過來,幾乎打了一個冷戰。「難道你們發現門是開著的嗎?」
「先生們,我感謝你們,我本來就知道,不管怎麼樣,你們畢竟是正直公道的人。你們卸掉了我心上的一塊石頭……那麼我們現在還要做什麼呢?我聽候吩咐。」
「如果不是你們打開的話,那麼又有誰會去開呢?」米佳突然感到非常驚訝。
「我這樣說過嗎?哎喲,這是可能的,先生們!是的,不幸的是我曾想殺死他,好幾次都想過要殺死他……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啊!」
「為什麼大家都說遠不止這個數目呢?」
「不行。」
「還給誰?」
「算了吧,先生們!是的,我拿了銅杵……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手裡為什麼要拿東西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拿了就跑。就是這麼一回事。真丟人,先生們,夠了,不然我真的要發誓不再講下去了!」
「我是無辜的!我對另一個人的血是有罪的,對另一個老人的血,而不是我父親的血。現在我為他痛哭!我殺死了老人,我殺死了他,把他摔倒在地……可是如果因為我殺了人,所以也要對另外一件與我毫無關係的殺人案負責,那是非常痛苦的……這罪名太可怕了,先生們,簡直是當頭一棒!但到底是誰殺死了父親?到底誰殺的呢?如果不是我,誰又能去殺他?真是怪事,不可思議,絕不可能的事!……」
我們當然不必把他的敘述再詳細重複一遍,因為讀者早已知道了。供述人急不可耐地想說清楚,無一遺漏,但又希望儘快結束。但因為要不斷地記錄他的供詞,所以,不得不經常打斷他。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對此表示不滿,但還是服從了,雖然生氣,態度暫時還算溫和。雖然有時他會大喊大叫:「先生們,這樣搞法使上帝也會火冒三丈。」或者說:「先生們,你們知道嗎,你們這樣惹我生氣又有什麼意思呢?」儘管他大聲嚷嚷,但還沒有改變友好熱烈的情緒。因此,他講述了前天薩姆索諾夫如何「哄騙」了他(現在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他當時受騙了)。為了搞到車費把表賣了六個盧布的事是偵查員和檢察官完全不知道的,這馬上引起了他們的特別注意,卻使米佳大為不滿:他們居然認為需要詳細記錄這件事,作為一個旁證說明他昨天還幾乎身無分文。米佳漸漸地變得悶悶不樂。然後,他描述了去找「獵狗」的那次旅行和在充滿煤氣的農舍里度過的一個夜晚等等……一直講到怎樣返回縣城,講到這裏的時候他不等人家的特別請求,自己就開始詳盡地描述自己為了格魯申卡而經受的種種因忌妒而產生的痛苦。大家默默地聚精會神地聽他講,特別注意到了米佳早已在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家設置了觀察點,監視格魯申卡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後院」的行動,還了解到是斯梅爾佳科夫向他傳遞消息:這一點他們很重視並記了下來。他講到自己的忌妒時充滿了熱烈的感情,講得也很全面,雖然他因為把自己隱秘的私情公之於眾,讓「大家恥笑」,心裏不免感到羞愧,但為了真實起見,他顯然克制了羞愧的感情。偵查員,特別是檢察官在他講述過程中向他投來的那種專註而又冷漠嚴厲的目光最後終於使他很不高興:「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這小子,幾天前我還和他瞎扯了一通女人,還有這個病懨懨的檢察官,他們根本沒有資格聽我談論這類事——他腦子裡閃過這個傷心的念頭——真丟人!」「忍耐吧,馴服和沉默吧!」他以這句詩結束了自己的想法,但他又強打起精神,繼續講了下去。他談到霍赫拉科娃的時候,他甚至又高興起來了,甚至想講一則有關這位太太最近的一樁趣聞,因為與案件毫無關係,所以被偵查員制止了,客氣地建議他轉到「更為實質性的事情上去」。最後,他詳細敘述了自己的失望,以及離開霍赫拉科娃家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哪怕去殺人,也要搞到三千盧布,」這時又讓他停下來,把他曾經「想殺人」這句話記錄下來。米佳默默地聽任他們記錄。後來他講到他突然發現格魯申卡騙了他,他把她送到薩姆索諾夫家之後她立刻就離開了,可是她當時卻對他說她要在老頭子那兒呆到半夜才走。說到這裏,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先生們,如果我當時沒有殺死那個費妮婭,那麼只是因為我沒有時間。」連這句話也被詳細記錄下來了。米佳神色憂鬱地等了片刻,接著便開始敘述他如何向父親家的花園奔去,這時候偵查員突然制止他,打開了放在他身旁沙發上的一隻大公文包,從裏面取出了一個銅杵。
「在發生什麼事之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懷著好奇地追問,但米佳沒有聽見。
「這種情況是可能的,常有的。」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交換了一個眼色。
「在絲毫不違背您對關鍵問題保持沉默的決心的情況下,您能不能同時給我們提供哪怕是一點兒的暗示:現在,您的供述已經到了一個對您來說十分關鍵的時刻,究竟是什麼樣的強烈動機使您保持沉默呢?」
「為什麼您這樣想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
但檢察官在桌子下面輕輕捅了他一下,他便及時停住了。其實,米佳也根本沒有在聽他。
「您後來把它放哪兒去了?」
「我們發現他仰面躺在自己書房的地板上,頭被打碎了。」檢察官回答說。
現在,經過冗長的,但看來是必不可少的說明以後,我們又回到了我們的故事在前一卷里打住的地方。
「請原諒,先生們,讓我說,啊,讓我說!」他大聲叫喊。「您有顆天使般的、天使般的心靈,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我替她感謝您!我一定,一定會平靜下來,我會快活的,請您通過您那顆無比善良的心轉告她,我現在很快活,非常快活,甚至開始笑了,因為我知道,有像您這樣的守護天使和她在一起。我馬上了結一切,只要我獲得自由,我立刻去見她,她會見到我的,讓她等著吧!先生們,」他突然對檢察官和偵查員說,「現在我要向你們敞開我的心扉,把心裡話都說出來,我們會很快了結這件事,高高興興地了結,最後我們真的會笑起來的。我們會笑嗎?不過,先生們,這位女士是我心靈的女王!啊,請允許我這樣說,這是我的心裡話,非說不可……我確實看到,我是和最高尚的人在一起:她是光明,是我的寶貝,要是你們能理解這一點就好了!你們剛才不是都聽見了她的話:『哪怕和你一起去上絞架我也心甘情願!』而我又給了她什麼呢?我是一個窮光蛋,一無所有,她為什麼這樣愛我?我這個笨拙的、可恥的、丟盡了臉面的壞蛋,值得她這樣愛嗎?能讓她跟我一起去流放嗎?她這個驕傲和清白無辜的女人剛才為了我居然跪下來向你們求情!我怎麼能不愛她,怎麼能不像剛才那樣哭喊著撲到她面前呢?啊,先生們,對不起!但現在,現在我放心了!」
完全出乎米佳預料並令他非常奇怪的場面開始了。在以前,甚至就在一分鐘之前,他也決不會想到有人竟敢這樣對待他,這樣對待米佳·卡拉馬佐夫!最主要的是傷害了他的自尊心,而從他們那方面來說,則完全是一副「傲慢無禮和蔑視他」的架勢。脫去上衣倒也罷了,但他們請求他繼續往下脫。而且也不是什麼請求,實際上是命令;這一點他非常明白。他出於自尊和對他們的蔑視完全服從了,沒有提出異議。大家走到帘子後面,除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場的還有檢察官和幾個農民。「當然是為了強制執行,」米佳想道,「也許還有別的意圖。」

三、靈魂磨難的歷程 第一次磨難">

「他對此非常理解並表示遺憾……就是說,他不是惋惜自己的衣服,而是對這件事表示遺憾……」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剛開始喃喃地說。
當他進入霍赫拉科娃太太家時,剛好十一點整。很快就放他進入院子,但管院子的人不能確切地回答他的問題:太太是已經睡了,或是還沒有上床。他只是說按理這時候應該睡了。「您到那邊樓上找人去通報一下,要是她願意接待您,那麼會接待的;要是不願意,就不會接待了。」彼得·伊里奇上了樓,這裏的事就比較難辦了。僕人不想通報,最後叫了一個女僕出來。彼得·伊里奇彬彬有禮地,但也是非常堅決地要她向太太通報,說本地一位官員佩爾霍金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求見,如果事情不是那樣重要,那麼他也不會來打擾了——「你就用這幾句話向她通報。」他請求女僕說。女僕走了,他就在前室等候。霍赫拉科娃太太本人雖然還沒有睡,但已經進了卧室。自從剛才米佳拜訪以來她一直心神不寧,她已經預感到今晚她必然會出現偏頭痛,就像以往碰到類似情況一樣。她聽完女僕的通報感到十分驚訝,但還是生氣地吩咐不見客,雖然一個不相識的「本地官員」這種時候突然來訪特別引起了她一個女人常有的好奇心。但這次彼得·伊里奇卻固執得像一頭騾子:他聽到拒不見客的回話之後,特別堅決地要求再次通報並用「他的原話」轉達,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求見,如果現在不接待他,今後夫人可能會遺恨終身」,「我當時正像從山崖上掉下來那樣不可阻擋了。」後來他自己都這樣說。女僕驚訝地打量了他一番,便再次去通報。霍赫拉科娃太太感到震驚,她考慮了一下,詳細詢問了他的外表,知道這是一個「穿著十分得體、彬彬有禮的年輕人」。我們現在順便提一下,彼得·伊里奇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年輕人,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霍赫拉科娃太太決定出來會客。她已經穿上了家常的睡袍和便鞋,但在肩上還是披了一塊黑色的披肩。「官員」被請進了剛才接待過米佳的那個客廳。女主人出來見客時露出一種深深懷疑的神色,也不請客人坐下,直接就問:read.99csw.com
「您以為他會同意取得這項權利而放棄兩千三百盧布的現金嗎?」
「有何貴幹?」
這時她讓彼得·伊里奇坐下來,自己也坐在他對面。彼得·伊里奇簡要地,但相當明確地對她講了事情的始末,至少講了他今天親眼目睹的情景,也講了他剛才去找過費妮婭並通報了有關那把小銅杵的消息。所有這些細節使這位情緒激動的太太大為震驚,不時大聲叫喊,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門,門,」米佳喃喃自語,然後默默地盯著檢察官,重新癱倒在椅子里。大家一聲不吭。
「可能我說過。夠了,先生們,我不會說出是多少的。」
至於說到霍赫拉科娃太太本人,那麼她簡直被這個年輕人迷住了。「這樣一個現代青年是多麼幹練、多麼一絲不苟,而且還有這樣的風度和外表。眼下大家都說現在的年輕人什麼也不會幹,這倒是給他們的一個反證」等等。因此這個「可怕的事件」簡直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直到她躺下睡覺時才突然重新想起自己曾「離死神是那樣的近」,於是她感嘆說:「哎喲,這真可怕,可怕!」但她馬上就睡著了,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其實,假如我剛才描寫的年輕官員和一位還根本不算老的寡婦的奇遇後來沒有成為這位認真而又一絲不苟的年輕人一生功名的基礎的話,我本來無需在這些無關緊要的細微末節上多費筆墨。在我們的小城裡,直到如今人們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還不勝驚訝,而我們結束有關卡拉馬佐夫兄弟漫長的故事的時候,也許還要專門對此作一個交代。
彼得·伊里奇一進入警察局長的宅第,真是驚訝得目瞪口呆了:他突然看到大家好像全都知道了。確實,大家已經停止了玩牌,正站在那兒議論紛紛,甚至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離開了小姐們跑了過來,而且擺出一副急於行動的戰鬥架勢。彼得·伊里奇遇到的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老頭確實已於今晚在自己家裡被殺了,被害后還遭到了搶劫。這件事剛才才知道,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不用剪刀,就在大街上嗎?」
喝醉后變得愚蠢了——其實變得聰明了。
「這個問題我們回頭再談,」偵查員馬上說道,「現在請允許我們指明並記下這一點,即您認為裝在那隻信封里的錢簡直就等於是您自己的財產。」
「這是煙晶,」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了一下,「您想看看嘛,我就摘下來……」
「那麼您為什麼要這樣『胡說八道』,您如何解釋呢?」
「銅杵不值一提!」他突然脫口說。
「而且您自己也說過。」
這時候米佳側身坐著,背對帘子,悶悶不樂地聽著,一臉憂傷和疲倦的神色,那樣子似乎在說:「唉,隨便你們怎麼說吧,反正現在都無所謂了!」
「您什麼都可以問我們,」檢察官回答說,表情冷漠而又嚴厲,「凡是涉及本案事實的一切都可以問,而我們,我重申,有義務答覆您的每一個問題。我們發現您說的那個僕人斯梅爾佳科夫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羊癇風發得非常厲害,可能連續發作了十次。隨我們一起去的醫生甚至診斷說,他可能活不到早上。」
「無論如何不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定要脫衣服。」
「可是剛才您還親口向我們供認,信封放在令尊的枕頭底下。您確實說過是在枕頭底下,因而您肯定知道放在什麼地方。」
接下來傳訊小老頭馬克西莫夫。他畏畏縮縮地踏著碎步走了進來,他衣衫不整,滿臉愁雲。他一直在樓下陪伴著格魯申卡,不聲不響和她坐在一起,「有時候會突然為她抽泣,用藍色的小方格手絹擦眼淚,」就像後來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所說的那樣。結果反而要她去勸他、安慰他。老頭一進來就馬上含著眼淚承認他有罪,因為他「由於窮困」而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借了「十個盧布」,他願意歸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直截了當地問他:他究竟看到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手上有多少錢,因為他接受他的借款的時候,可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他手上有多少錢。馬克西莫夫斬釘截鐵地回答說:「有兩萬盧布。」
「不過您又忘記了一個情況,」檢察官說道,還是那樣不動聲色,但似乎已經流露出幾分得意,「如果您在那兒的時候,即您還在花園裡的時候門已經是敞開著的,那就不必敲什麼暗號了……」
「請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發現米佳襯衫的朝裏面捲起的右袖口上全是血跡后,突然大聲問道,「請問,這是怎麼回事,是血嗎?」
「去了,先生們,我到城外四十多俄里的地方去了一次,你們不知道嗎?」
「這……這一定是父親的信封,」他喃喃地說,「就是那隻放有三千盧布的信封……假使上面有字,請給我看:『給可愛的小雞』,瞧……瞧……三千盧布,」他喊道,「三千盧布,你們看到了嗎?」
她走了出去。米佳很平靜,甚至看起來挺精神,但那只是一會兒。一種奇怪的體力上的疲乏感越來越強烈了。由於疲勞他閉上了眼。對證人的傳訊終於結束了。他們著手對記錄進行定稿。米佳站了起來,離開椅子走到帘子旁邊的一個角落裡,在一張鋪著毯子的主人的大柜子上躺下,一會兒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非常不合時宜的夢。他好像在草原上趕路,那個地方很久以前他當軍官時曾經呆過。一個農民駕著兩匹馬拉的大車,載著他在泥濘的路上行進。米佳似乎只感到冷,這是十一月初,下著濕漉漉的鵝毛大雪,雪花一落到地上,馬上就融化了。那農民趕車的動作很麻利,瀟洒地揮舞著鞭子,他的鬍子是淡褐色的,很長,年紀不算老,大概五十左右,身上穿著一件鄉下人穿的灰色無領上衣。前面不遠處有一座村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片黑乎乎的農舍,有一半已經焚毀,只剩下燒焦了的木頭矗立在那裡,在村口的路旁站有一排村婦,她們人數很多,整整一長溜,一個個骨瘦如柴,臉色灰褐。特別是最邊上的那個高個子,看來有四十歲左右,也許只有二十歲,她的臉又瘦又長,手裡抱著的嬰兒在啼哭,大概她的乳|房乾癟得連一滴奶水都擠不出了。這個嬰兒哇哇哭個不停,伸出兩隻裸|露的小手,握著的小拳頭都凍得發紫了。
米佳神情憂傷,若有所思地苦笑一下。
他自己感到他雖然問得毫無道理,而且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但他必然要這樣問,而且也應該這樣問。他還感到他的心底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憐憫之情,他簡直想哭,他想替大家儘力做點什麼,讓娃子不再啼哭,讓那娃子的黝黑枯瘦的母親不再哭泣,讓大家從此以後再也不要流淚,這件事要立即去做,不能拖延,要不顧一切地獻出卡拉馬佐夫式的全部激|情。
「再見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再見!」突然響起了卡爾加諾夫的聲音,他不知從什麼地方跳了出來。他跑到大車旁邊,把手伸給了米佳。他沒有戴帽子。米佳連忙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
「怎麼,我就這樣光著身子嗎?」他怒氣沖沖說。
「格魯莎,原諒我吧,原諒我的愛情,我的愛情把你也毀了!」
他們傳訊了特里豐·鮑里瑟奇所提到的鄉下人斯捷潘和謝苗,車夫安德烈和彼得·福米奇·卡爾加諾夫。兩個鄉民和車夫直截了當地肯定了特里豐·鮑里瑟奇的證詞。此外,根據安德烈的證詞,還特別記下了米佳跟他在路上的談話:「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會落到哪裡去,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另一個世界會不會原諒我?」「心理學家」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帶著微妙的笑容聽著這一切,最後他建議把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會落到什麼地方的這段證詞也「記錄在案」。
「真是沒有察覺,您說得很對,檢察官。」米佳突然表示贊同。但接下去米佳就開始講他突然決定「讓路」並「讓幸福的人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的過程。這時候他已經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像剛才那樣敞開自己的心扉,講述「自己心靈的女王」了。這些冷漠的、像「臭蟲一樣死盯著他」的人使他討厭。因此對他們一再重複的那些問題回答得非常簡短而乾脆:
「可當時您慌慌張張想逃跑吧?」
兩位波蘭人也受到了傳訊。他們在房間里雖然已經躺下,但一夜都沒有睡著,當地官員一來,他們趕緊穿上衣服,收拾整齊,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肯定會被傳訊的,他們走進來的時候神態尊嚴,雖然不無幾分畏怯。為首的那個小個子波蘭人,是已經退職的十二等文官,曾在西伯利亞當過獸醫,姓穆夏洛維奇。佛魯勃萊夫斯基是自行開業的鑲牙師,即俄國人所說的牙科醫生。他們倆一進房間,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便開始詢問他們,可是他們卻面對站在一邊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回答問題,因為他們不了解情況,誤以為他的官銜最大,是裏面的首長,口口聲聲稱他為「上校先生」。直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多次指出以後,他們才明白應該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問題。事實上他們會講俄語,甚至講得相當道地,只是有些詞的發音不準。穆夏洛維奇談到他與格魯申卡過去和現在的關係時,顯得激動而又傲慢,米佳聽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叫嚷說他決不允許「這個混蛋」當著他的面這樣講話。穆夏洛維奇立即提醒大家注意「混蛋」這個詞,並請求寫進記錄。米佳火冒三丈。
「是啊,不過他發現門開著不是在醒過來以後,而是在這以前,是在他剛從廂房走進花園的時候。」
「再見吧,特里豐·鮑里瑟奇!」米佳又叫了一聲,他自己也感到現在這樣叫喊並非出於善意的,而是出於怨恨,是情不自禁地喊出來的。而特里豐·鮑里瑟奇傲慢地倒背著手站在那兒,兩眼緊盯著米佳,目光嚴厲而惱怒,對米佳不理不睬。
他絕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
「我不知道是不是很清楚。好像是縫在壓發帽里的,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唉,先生們,用不著談這些小事:怎樣,什麼時候,為什麼,為什麼恰好是這個數目,而不是那個數目,以及此類毫無意義的說明……真要是這樣的話,三本書也寫不完,還要加上一個尾聲呢!」
「啊,你們竟然還不知道!」米佳對他使了個眼色,嘲弄似的惡狠狠冷冷一笑,「要是我不說你們有什麼辦法呢?還能向誰了解?知道暗號的只有死者、我和斯梅爾佳科夫,沒有其他人了,不過老天爺還是知道的,但他決不會告訴你們。可是這個細節挺有意思,鬼知道用它還能搞出什麼名堂,哈,哈!放心吧,先生們,我會告訴你們的,你們是瞎擔心。你們不知道是在跟誰打交道!跟你們打交道的這個被告自己會供出自己,會提出對自己不利的證詞!是的,因為我是捍衛榮譽的騎士,而你們卻不是!」
「軍人都應該會縫補,再說這也不需要什麼技巧。」
「您不必為那老僕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擔心。告訴您吧,他還活著,已經醒過來了,雖然根據他的證詞和您的口供他遭到了您的毒打,但看來他活下來是不成問題的,至少醫生是這樣診斷的。」
「是的,我是從她那兒順手拿走的。」
「您從哪兒搞到的材料,就是您用來縫錢的那塊舊布片?」
「他有沒有當著您的面說過……或者是順便提起,或者是在氣頭上說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突然問道,「他打算謀害自己的父親?」
她的嘴唇在顫抖,兩行淚珠潸然而下。
「我現在停止回答,我再也不願說了。夠了!」米佳終於發火了。
最後他們終於讓格魯申卡走了,而且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還急急忙忙對她說,她甚至可以馬上回城,如果需要他提供什麼幫助的話,譬如說馬車,或者她希望有人伴送等等,那麼他……從他這方面……
「對不起!現在絕對不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差點沒尖聲大叫起來,他從椅子上躍身起立,米佳被幾個胸前掛著小銅牌的人抱住了,不過米佳自己也已經坐到了椅子上……
「當然,請說下去。」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說。
「天哪!他這是把自己的老爺子殺死了!」她大叫起來,兩手舉起輕輕一拍。「我沒有給他什麼錢,什麼錢也沒有給!啊,您快去,快去吧!……不用多說了!快去救老人,快去看他的父親,快去吧!」
「我真的記不起來了,也可能是從內衣上撕了一塊。」
「也請您相信,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以一種高興而深受感動的口氣附和說,「現在您真誠而徹底地交代,今後都會對您的命運產生無比有利的影響,甚至對……」
「唉,管它五點六點,還是我自己承認不承認,現在這不是關鍵!這些錢是我的,是我的,就是說是我偷的……也就是說不是我的,是偷來的,是我偷來的,一共有一千五百盧布,放在我身邊,一直在我身邊……」
「我完全贊同您的明智的建議,」檢察官突然插|進來對米佳說,「不過我還是想問您一個問題。這問題對我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我們必須了解您需要這筆款子幹什麼,恰好又是三千盧布?」
「先生們!」他大聲說,「我看我是完了。但是她呢?請你們告訴我關於她的情況,我求求你們,難道她真要和我一起完蛋嗎?她可是無辜的,她昨天是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才大叫大嚷說『一切都是我不好』。她沒有什麼錯,什麼錯都沒有!我跟你們坐了一夜,始終都在為她傷心……你們能不能,可以不可以現在告訴我:你們現在要拿她怎麼辦?」
「是的,是妒忌,不過也不僅僅是妒忌。」
「好像是在廣場上,何必要用剪刀?一塊舊破布,一下子就撕開了。」
「您見過這件東西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突然把一隻用厚紙做的公文大信封放到桌子上,信封上還保留著三個火漆印。信封裏面是空的,但一面已經撕破了。米佳瞪大了眼睛看著信封。
「我們聽到過這種傳聞。但您也是您父親的兒子,您不也是親口對大家說過,您想殺死他嗎?」
「請吧。就這樣寫:我不說,堅決不說。先生們,還要寫上:我甚至認為講出來是不名譽的。咳,反正你們有的是時間!」

一、佩爾霍金交上官運

「什麼意義也沒有,我胡說八道,別人也就跟著我亂說一通。」
「好的。但這個問題應該說清楚,以後有的是時間,但現在請您考慮一下:我們也許有幾十件證據可以證明,正是您自己散布,甚至到處大肆渲染您花掉了三千,是三千,而不是一千五百。即使剛才,您拿出了昨天那筆錢之後,您也已經使許多人知道您又帶來了三千……」
「好像有爭議的是一筆三千盧布遺產,聽說他沒有付清。」
「您剛才所說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瞅著他,「就是您直到最後一刻還打算到韋爾霍夫采娃小姐那裡去借這筆錢……請您相信,這對於我們是非常重要的供詞,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就是有關這件事的全過程……特別對於您,特別對於您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米佳痛苦地繼續往下說。但馬上又被打斷了;這一次打斷他的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
「這樣的話,請允許再問一句,」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似乎慢慢地在接近目標,「您從哪兒能一下子搞到這樣一筆款子,何況根據您自己的說法那天五點鐘還……」
「您想想,這一切我都預感到了!我有這樣的天賦:凡是我預想的一切,最後總會發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見到這個可怕的人,心裏一直在想:這個人總有一天會把我殺死的。現在這件事果然發生了……我是說,如果他現在殺害的不是我,而是自己的父親,那麼,大概只是因為這裡有上帝的一隻有形的手指在保護著我,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他也不好意思殺害我,因為我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親手把一個從大殉難者瓦爾瓦拉乾屍上取下來的聖像掛到他脖子上……在那一刻我距離死神是多麼近呀,因為我一直走到他跟前,緊挨著他,他還伸長了脖子讓我掛呢!您知道嗎,彼得·伊里奇(對不起,您似乎說過您叫彼得·伊里奇)……您知道嗎,我不相信奇迹,但這個聖像以及我現在所遇到的這個明顯的奇迹——這使我震驚,因此我現在又開始什麼都信了。您聽說過有關佐西馬長老的事嗎?……不過,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您瞧,他居然脖子上掛著聖像還向我吐唾沫……當然只是吐唾沫,而沒有加害於我,然後……然後就上那兒去了!可我們上哪兒去呢,我們現在該上哪兒去呢,您有什麼打算?」
「這麼說來,您……」偵查員開始說。
「先生們,別開玩笑了。」米佳抬起眼睛嚴肅地看了他們倆一眼。「我從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這一點上會頂牛的。但一開始,當我開始提出供詞的時候,這一切都在雲里霧裡,一切都還游移不定,而我甚至幼稚得一開始就建議『我們之間要相互信任』。現在我們已看到,這種信任是根本不可能有的,因為到頭來我們總會走到這堵該死的牆面前!瞧,我們不就已經撞上了嗎!那是不可能的,算了吧!不過我真的不怪你們,你們確實不能聽了我的話就信,我完全明白。」
我們現在回過來頭再說彼得·伊里奇·佩爾霍金。他拚命敲打女商人莫羅佐娃家緊閉的大門,當然,最後還是敲開了。費妮婭在兩小時以前受到了嚴重的驚嚇,由於忐忑不安和「放心不下」,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上床睡覺,現在一聽到如此瘋狂的敲門聲,又嚇得幾乎歇斯底里發作:她還以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又來敲門了(雖然她親眼目睹他已離開了),因為除了他,誰也不會如此「魯莽地」敲門。她急急忙忙跑去找看門人,看門人已經醒了,他聽到有人敲門而正要去開門;她求他不要放人進來。但看門人盤問過敲門人之後,明白了對方是誰,知道他有急事要找費妮婭,最後終於決定給他開門。彼得·伊里奇來到上文提到過的那個廚房,見到了費妮婭,而她因為有「疑慮」就請求彼得·伊里奇同意讓看門人也一起進來。彼得·伊里奇開始詳細盤問她,一下子就接觸到了問題的關鍵:那就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奔出去找格魯申卡的時候,順手從銅研缽里拿走了一個銅杵,但回來時銅杵已經不見了,兩隻手上沾滿了血,「鮮血還在流淌,血就從手上一滴滴往下掉,一滴滴往下掉哪!」費妮婭大聲說。顯然,她在自己混亂的想象中製造了如此可怕的情景。不過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彼得·伊里奇倒是親眼見過,雖然鮮血並沒有從手上淌下來,而且他自己還幫他擦洗乾淨。但問題不在於手上的鮮血是否很快就幹了,而在於德米特里拿著小銅杵究竟到哪兒去了,是否一定是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了,而且有何依據可以作出如此肯定的結論。彼得·伊里奇牢牢抓住了這一點。雖然最終也沒有打聽到任何確切的情況,但終究還是形成了類似這樣的看法:除了到父親家裡,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可能跑到別處去,因此,那邊肯定會出問題。「他回來后,」費妮婭緊張地說,「我向他坦白了一切,然後我開始詳細問他:『親愛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的兩隻手上為什麼都是血?』」他似乎這樣回答她說,這是人的血,他剛才殺了人。「他就這樣承認了,全向我承認了,並馬上表示後悔,可是他突然像發了瘋似的奔了出去。我坐定后就想:他現在像瘋子似的跑到哪兒去呢?我想,他是要到莫克羅耶去殺我的小姐。我趕忙奔出去打算求他別殺害小姐,我跑到他住的地方,剛到普洛特尼科夫家的鋪子那兒我看見他已經快要出發了,他手上的血跡也沒有了。」(這一點費妮婭看見並記住了。)費妮婭的老奶奶也一口咬定孫女說的全是實話。彼得·伊里奇還問了些其他情況,接著就離開了,他的心情比他進來的時候更加焦慮不安。
米佳把兩隻手從自己的臉上移開,接著便哈哈大笑。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似乎一下子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口氣也完全變了:現在他坐在這裏,跟在場的所有人,跟他原來的這些朋友又是平等的了,就像往日沒出任何事情之前相聚在某個社交場合一樣。不過我們要順便說一下,米佳剛到我們城裡的時候,在警察局長家曾經受到熱誠款待,但後來,特別是最後的一個月,米佳幾乎不去拜訪他了,而警察局長有時在街上碰到他也總是皺起眉頭,只是出於禮貌,才行禮致意,這種情況米佳顯然是覺察到了。他與檢察官的關係更加疏遠些,但有時候卻懷著最大的敬意前去拜訪他的夫人,一位神經質而富於幻想的太太,甚至他自己也不完全明白為什麼要去拜訪她,而她則總是親切地接待他,也不知是什麼原因直到最近還關心他。他與偵查員還不熟悉,但也見過面,甚至還與他說過一兩次話,談的都是女人。
「我有責任向您重申,他的證詞說得十分肯定。他沒有動搖過,一直沒有改口。我們已經反覆問過他好幾次了。」
「不,不,」米佳似乎還不明白,「你說:為什麼遭了火災的母親要站在那兒?為什麼人們這麼窮?為什麼娃子那麼可憐?為什麼草原那麼荒涼?為什麼他們不相互擁抱接吻?為什麼他們不唱歡樂的歌?為什麼遭受可怕的災難之後他們的臉都發黑了?為什麼不給娃子吃奶?」
「您還是再喝口水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輕輕地說。
「寫下來吧,先生們,我也明白這又是我的一個罪證,但我不怕罪證,因此我自己揭露自己。你們聽清楚了,是我自己!請注意,先生們,你們似乎把我當做了與我的實際情況完全不相符合的另一個人。」他突然憂鬱地說,「現在和你們談話的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非常高尚的人,主要的是——請你們不要忽視這一點——他做過許許多多卑鄙下流的事情,但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始終是一個高尚的人,在內心、在心靈深處是個非常高尚的人,總之,我不會表達這個意思……我一輩子都感到痛苦的就是因為一方面我渴望高尚,可以說為高尚而受苦受難,在打著燈籠,打著第歐根尼的燈籠尋找高尚,另一方面卻一輩子都在乾著下流的勾當,就像我們大家一樣,先生們……啊,不對,只是我一個人,先生們,不是大家,只是我,我說錯了,我一個人,一個人!……先生們,我現在有點頭疼,」他痛苦地皺起了眉頭,「你們要知道,先生們,我不喜歡他的外貌,恬不知恥,自吹自擂,褻瀆神明,嘲弄挖苦,沒有信仰。真可惡,可惡極了!不過現在他已經死了,我對他的看法也變了。」
大家勸了他很久。最後好歹使他平靜了下來。大家告訴他,他的衣服已經沾染了血跡,必須「收作物證」,「在案件了結之前,他們甚至無權……」讓他穿原來的衣服。最後,米佳總算明白了。他板著臉不再吱聲,開始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這套衣服的價錢比他的舊衣服要貴,他並不想「佔便宜」。此外,「衣服太小了。難道讓我穿了去扮演插科打諢的小丑……給你們取樂?」
「你們明天可以下命令把廣場清掃一遍,也許能找到的。」米佳冷笑一聲。「夠了,先生們,夠了。」他疲憊不堪地說,「我看得很清楚,你們不相信我!一點兒也不相信!這要怪我自己,不怪你們,我根本不必多此一舉。為什麼,為什麼我要談出自己的秘密來作踐自己呢?你們聽了覺得好笑,我從你們的眼睛里已經看清楚了。檢察官,這是您把我逼到這一步的!現在你們給自己高唱凱歌吧,如果能唱的話……你們這些折磨人的傢伙真該死!」
「請詳細說說,您是怎樣得到這銅杵的。」
「是的,我反覆問過他好多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趕緊證實說。
「沒有,沒有開。」
「我們當然看到了,但我們在信封里沒有發現錢,它是空的,被扔在地板上,屏風後面的床旁邊。」
「就在廣場上,反正不出廣場!鬼知道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您問這幹嗎?」
「你們要不要還在什麼地方找一找,如果你們不害臊的話?」
「您當時糊塗了?也就是說您一度處於某種神志不清的狀態?」
「噢,是的!」他苦笑了一下,「怎麼會沒有見過呢!給我看一下……唉,真見鬼,不必了!」
「鬼才知道。也許是為了炫耀……表示我揮霍了大量的錢……也可能為了要忘記這些縫好的錢……是的,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真見鬼……這個問題您問了多少次了?我就是撒了謊,沒別的意思,既然撒了謊,也就不想再糾正了。一個人為什麼有時會撒謊呢?」
「我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已為了您的利益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但是,您斷然拒絕向我們說明您手上的這筆款子的來源之後,我們現在……」
檢察官和偵查員的臉都拉長了,這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您這戒指鑲嵌的是什麼?」米佳突然打斷他說,似乎從沉思狀態中醒悟過來,用手指點著戴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右手的三隻大戒指中的一隻。
「這我們管不了,這不是我們的事,而是您的事,您會給自己找麻煩的。」尼占拉·帕爾費諾維奇生氣地說。
「花在她們身上的錢不止一千,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特里豐·鮑里瑟奇堅決地反駁說,「您無緣無故地把錢扔出去,都被她們撿走了。她們那伙全是賊、騙子和偷馬賊,她們從這裏被攆走了,不然她們也許自己會供認,從您那兒撈了多少錢。我親眼看見當時您手裡有一大把錢——數倒是沒有數過,您也沒有要我這樣做,這是對的,但我還記得,看上去遠遠不止一千五百……豈止一千五百!我們可也見識過錢的,我們能估計出……」
霍赫拉科娃太太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異乎尋常的痛苦不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