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第一卷 男孩子們

第四部

第一卷 男孩子們

「說得好。」認真地聽著的斯穆羅夫突然以響亮而又堅決的聲調表示同意。
「特里豐·尼基季奇是什麼人?」小夥子緊緊盯著科利亞,儘管心情十分暴躁,可臉上卻露出傻乎乎的驚訝神情。科利亞傲慢地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不,您天性美好,只是被扭曲了。我非常理解,為什麼您能對這個高尚而過於敏感的孩子具有這麼大的影響!」阿廖沙熱烈地回答。
「你難道真叫馬特維嗎?」
「那究竟是誰建立的?」科利亞傲慢地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轉身問他,但根據臉色他就猜到他真的知道,因此他馬上作好了應付一切後果的準備,大家的情緒出現了一種所謂不協調的情形。
「不,不是全家人都到西西里,您家裡的人到高加索,要一開春就去……讓您的女兒到高加索,至於您太太……因為她患關節炎,也要到高加索用礦泉水治療,治完一個療程以後……馬上送到巴黎,進精神病醫生列佩利列季耶的醫院,我可以給您寫一封信,那樣……也許會……」
「他真的找到了!」又有一個孩子興奮地應聲說。
「我怎麼知道是誰?現在他們會一直吵到晚上。我喜歡觸動社會各個階層的傻瓜。這裏還站著一個傻瓜,就是這個鄉下人。你要記住,據說『沒有比法國人更蠢的了』,但俄國人的臉也會露出傻相。這鄉下人的臉上不也寫著他是個傻瓜嗎?」
「噢,不,我沒有笑,也根本不認為您在跟我瞎吹。我確實沒有這樣想,因為所有這一切,唉,都是大實話!請您告訴我,您讀過普希金的《奧涅金》沒有?……您剛才不是提到了塔季雅娜嗎?」
「我知道,你們所有的人都希望找到茹奇卡,我都聽說了。」科利亞詭秘地笑了笑。「聽我說,卡拉馬佐夫,我向您說明全部情況,我到這兒來並把你叫出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在進門之前,預先向您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興奮地開始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伊柳沙在春天進入了預備班。大家當然知道我們的預備班都是些小男孩,小孩子。他們馬上開始欺負伊柳沙。我比他高兩個年級,不用說我是從遠處冷眼觀察。我發現這小男孩很瘦弱,但他不肯屈服,甚至敢跟他們打架,他驕傲,兩隻小眼睛炯炯有神。我就喜歡這樣的孩子。他們欺負他就更厲害了。主要是他當時穿的大衣太破了,褲子短得吊了起來,靴子也開了口。他們就笑話他,侮辱他。這樣可不行,我不喜歡這樣,我就馬上出來保護他,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頓。我揍他們,而他們卻崇拜我,這您知道嗎,卡拉馬佐夫?」科利亞炫耀說,「一般說來我是喜歡孩子的。現在我家裡就有兩個小娃娃要我照管,甚至今天都把我耽誤了好久。這樣,他們就不再打伊柳沙了,我擔起了保護他的責任。我發現這小孩很驕傲,這話我可以對您說,他很驕傲,但結果他像奴隸一樣對我忠誠,執行我的一切命令,像服從上帝一樣服從我,竭力模仿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就來找我,我們一起進進出出。星期天也是這樣。在我們中學里,高年級的學生和低年級的學生這樣親密交往是要被人笑話的,但這是偏見。我才不管這些呢,我就是要這樣做,對嗎?我教導他,培養他——您說,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麼我不能培養他?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跟這些娃娃們成了朋友嗎?您不是也想對青年一代施加影響,培養他們,對他們有所幫助嗎?說句實話,您這種性格特徵我聽許多人說起過,正是這種性格使我特別感興趣。不過還是說正事吧:我發現這孩子身上滋生著某種溫情脈脈,多愁善感的東西,您知道,我最反對那種小牛犢般的溫情,我生來就是這樣。同時又存在著矛盾:他驕傲,而對我卻奴隸般忠誠,雖然對我奴隸般忠誠,但兩隻小眼睛會突然冒火,甚至不願附和我的意見,與我爭論,犟得要命,有時候我提出各種想法,他倒也不是不同意這些想法,我看他是對我這個人要表示反抗,因為他溫情,我就冷淡。為了使他能經得住考驗,他越是溫情,我便越是冷淡,我故意這樣做,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磨鍊他的性格,使它變得更好,培養人……然後嘛……自然我一說您就能明白。我突然發現,他一連三天心事重重,悶悶不樂,但已經不是為了什麼溫情,而是為了別的什麼最強烈的、最高尚的感情。我心裏想,究竟出了什麼可悲的事情呢?我拚命追問才了解了事情真相:他不知怎麼和您故世的父親(當時他還活著)的僕人斯梅爾佳科夫交上了朋友,那傢伙教這個傻瓜干一件蠢事,野蠻而卑鄙的蠢事——拿一塊麵包,軟的麵包,把一枚大頭針塞在裏面,扔給那種餓得連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去的看家狗吃,看它有什麼反應。他們備好了這樣一塊麵包,扔給了一條長毛狗,就是現在大家都在談論的茹奇卡,這是一條看家狗,那家人家根本不喂它,它就整天對著風吠叫。(您喜歡這種愚蠢的狗叫嗎,卡拉馬佐夫?我可受不了。)茹奇卡撲上去一口吞了下去,馬上就尖叫著不停地打轉,接著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號叫。從此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伊柳沙親口對我說的。他向我承認了這件事,他一面說一面哭,他摟著我,渾身顫抖著反覆說:『一邊跑,一邊叫,一邊跑,一邊叫。』那情景使他驚呆了。我看他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我把這件事看得十分嚴重。主要是為了以前的事我很想教訓教訓他,所以,說句老實話,我當時耍了個花招,故意裝出一副非常憤怒的樣子,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那麼憤怒,我說:『你居然干出這種缺德事,你是個混蛋,當然我不會聲張,但要暫時跟你斷絕關係。我要全面考慮一下這件事,然後讓斯穆羅夫(就是和我一起來的這個小男孩,他一直對他十分忠誠)轉告你,我以後繼續與你交往呢,還是永遠跟你這個混蛋一刀兩斷。』我這話把他嚇壞了。說實話,我當時已經感到我的態度也許太嚴厲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過了一天,我派斯穆羅夫去轉告他,我再也『不跟他說話』了,我們中間如果兩個人斷絕關係,就是這樣說的。其實我心底里只想用絕交來考驗他幾天,等他後悔了,我再向他伸出手去。這是我當時堅定不移的打算。但結果您知道怎麼樣:他聽斯穆羅夫這麼一說,兩隻眼睛突然露出凶光,大聲說道:『你去轉告克拉索特金,現在我要把帶針的麵包扔給所有的狗,讓所有的,所有的狗都吃!』我心想:『啊,犯起犟脾氣來了,那就非打掉不可。』從此我便對他表示出十足的蔑視,每次遇見時不是轉身不理,就是露出含有諷刺意味的冷笑。後來又突然發生了他父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樹皮擦子』,你還記得嗎?這樣一來,他早就準備大鬧一場了。男孩子們看到我離開了他,馬上開始欺負他,罵他:『樹皮擦子,樹皮擦子。』這樣他們馬上打了起來,對這件事我感到非常遺憾,因為當時他可能挨了一頓打。有一次,大家放學以後,他在院子里居然一個人衝過去跟大家打了起來,我當時恰好站在十步之外在看著他。我敢起誓,我想不起來當時曾嘲笑過他,相反,我當時非常、非常可憐他,眼看著再過一會兒我就要跑過去保護他,這時候他一下子遇到了我的目光,他當時究竟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他突然掏出了一把鉛筆刀,向我撲了過來,朝我的大腿上扎了一刀,就在這兒,在右腿上。我一動也沒有動,老實說,我有時很勇敢,卡拉馬佐夫,我只是鄙夷地瞅了他一眼,那個意思是說:『為報答我對你的一片好意,你要不要再扎一刀,我現在準備好了。』但他沒有再用刀扎,他受不住了,他自己嚇壞了,他扔掉了小刀,放聲大哭,接著就跑掉了。我當然沒有去告發他,還吩咐大家不要聲張,免得傳到校方的耳朵里。直到傷口愈合以後才告訴了母親,再說傷口也不嚴重,只是擦破了一點皮。後來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他向同學們扔石塊,還咬傷了您的一個手指——不過您應該體諒他當時的處境啊!有什麼辦法呢,我做了件蠢事:他生病以後,我沒有去原諒他,就是沒有跟他和好,現在我後悔極了。但現在我有另外的打算。事情的前後經過就是這樣……只不過我這樣做也許很蠢……」
「我也要向您學習。」阿廖沙微笑著握了握他的手。
「你用不著這樣!讓它自己跳到你床上來好了。噓,佩列茲翁!」科利亞用手掌拍了拍床,佩列茲翁像離弦的箭一樣跳到伊柳沙身邊。他趕緊用雙手抱住它的頭,而佩列茲翁立刻舔他的臉頰作為回報。伊柳沙緊緊依偎著它,在床上伸直了身子,把自己的臉藏到它濃密的長毛里,不讓人家看到。
「我認識你,」他怒氣沖沖地大聲說,「我認識你!」
「那就是大家平等,財產公有,沒有婚姻,對宗教和法律可以隨心所欲,以及諸如此類的主張。你還小,這些事你還不懂。天氣好冷啊。」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會不會調皮?會不會爬到柜子上去?會不會摔斷腿?會不會嚇得哭鼻子?」
伊柳沙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全神貫注地看了看科利亞。阿廖沙遇到了科利亞的目光以後,再次朝他搖頭,但他移開了目光,裝作仍然沒有看到的樣子。
「難道她丈夫真的在坐牢嗎?」一向認真的科斯佳一本正經地問。
「這算什麼安慰?」
「爸爸,他什麼都知道,比我們所有的人都強!」伊柳沙也附和說。「他只是故意裝成這個樣子的,其實他在我們學校里各門功課都考第一……」
醫生再一次厭惡地打量了一下房間,從身上脫下了大衣。掛在脖子上的那個閃閃發亮的顯赫勳章映入了大家的眼帘。上尉趕忙接過大衣,醫生摘下了帽子。
「我一定來!啊,我真恨我自己怎麼沒有早些來。」科利亞哭著喃喃說,他不再為哭泣而感到難為情了。這時候上尉突然從房間里跑了出來,隨手關上了房門。他一臉發獃的表情,嘴唇在顫抖。他站在兩個年輕人面前,雙手向上一舉。
「社會主義者?」阿廖沙笑了起來,「您怎麼來得及成為社會主義者呀?您好像還只有十三歲吧,是嗎?」
「霰彈不會燒起來的吧?」他問。
「小同學,不要撒謊,這是一;即使為了做好事也不能撒謊,這是二。而最主要的,但願你沒把我要去的消息告訴他們。」
「怎麼不是真正的?」科利亞的臉都漲紅了。「我們的火藥能燃燒。不過我也不大清楚……」
「伊柳沙見到你會多麼高興啊!他根本想不到你會去。為什麼你好久一直不想去看他呢?為什麼?」斯穆羅夫突然動情地大聲說。
「唉,這日子啊!」鄉下人動情地嘆了一口氣。
「什麼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問道。
「是的,我聽說過您的情況,也曾經想到過您……即使在某種程度上您是出於自負才這樣問我,那也沒有關係。」
「您不妨這樣考慮一下,」阿廖沙微笑著說,「譬如說,成年人到劇院看戲,而劇院里也演出各類人物的冒險經歷,有時也有強盜和戰爭,難道這不是一碼事嗎?自然,只是形式有所不同罷了。而年輕人在休息時玩打仗遊戲或玩捉強盜的遊戲——這也就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的心靈對藝術的初步需要,這些遊戲有時編排得甚至比劇院的演出更好,區別只在於到劇院去是觀看演員的表演,而這裏年輕人自己就是演員。但這顯得更自然。」
「霰彈燒不起來。」
「我要給你們看一件東西,一門小銅炮,裝上火藥還真能放呢!」
「您知道,郎中先生,我的佩列茲翁也許真會咬人!」科利亞臉色刷白,眼睛發光,連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噓,佩列茲翁!」
「你真行,沒準你是學生吧?」
「下面當然還有,非常好笑,我以後帶給你看。關於達爾達涅洛夫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一個有學問的人,有真才實學的人。我尊敬這種人,倒不是因為他保護了我才尊敬他……」
「即使他沒有寫過,那麼據說他是講過的。我是聽一個人說的……不過,管它呢……」
「得了吧,為什麼一定是我從書上讀到的呢?也絕對沒有人教過我。我自己就能……也可以說,我不反對基督。他是一個非常人道的人,假如他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他簡直會加入革命者的行列,也許還會起顯著的作用……這甚至是肯定無疑的。」
「唉,爸爸!我知道新來的醫生是怎樣講我的病……我都看到了!」伊柳沙大聲說,又用盡全力緊緊地抱住他們倆,把自己的臉埋在爸爸的肩膀上。
「那您為什麼臉紅了?」
科利亞趕緊從自己的書包里取出一尊小銅炮。他所以那樣急於拿出來是因為自己也覺得非常高興:要是在別的時候他會等到佩列茲翁所產生的效果消失以後再拿出來,但現在他等不及了:「你們這樣高興,那我就讓你們更加高興吧!」他自己也已經完全陶醉了。
但他的聲音哽住了,實在難以保持滿不在乎的神情,臉上似乎突然抽搐了一下,嘴角也有點兒哆嗦。伊柳沙病懨懨地向他露出微笑,依然沒有力氣說話。科利亞突然舉起手,用手撐撫摩了一下伊柳沙的頭髮。
「我可以送你一點霰彈。給,拿去吧,只是在我回來之前不要給你媽媽看,不然她會以為這是火藥,會嚇死她的,你們也會挨一頓揍。」
「我蔑視您?」阿廖沙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為什麼要蔑視呢?我只是感到悲哀,因為像您這樣的人還沒有開始生活,您的美好的天性就已經被所有這些淺薄的謬論扭曲了。」
「別說了,老頭兒,你一定會好的!」克拉索特金突然生氣似的大聲說道。
「再見了,卡拉馬佐夫!您自己也來嗎?」科利亞對阿廖沙生硬地憤然嚷道。
「沒準是這樣:小孩子是從別的地方撿來的,但只送給那些出嫁的女人。」
「絕對沒有說過,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但是你用佩列茲翁還安慰不了他。」斯穆羅夫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他的父親,那個上尉,就是那個『樹皮擦子』,曾對我們說過,今天他要送給他一條小狗,正宗的黑鼻子米蘭犬。他認為這樣可以安慰伊柳沙。我看不一定吧?」
「哪個耶穌升天節?去幹什麼?不,我沒有參加。」小夥子有點心慌了。
「我們做了整整一瓶火藥,他把火藥藏在床底下。他父親看見了,說是會爆炸的,當場就揍了他一頓。還想到學校去告我的狀。現在不准他和我在一起,現在不準任何人和我在一起了。也不準斯穆羅夫跟我來往,我在大家眼裡出了名,都說我是『玩命的人』。」科利亞鄙夷地冷笑一下。「這都是鐵路上那件事引起的。」
「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問呢,好心的人們?」他幾乎絕望地大聲說道,「『薩巴涅耶夫你認識嗎?』鬼知道薩巴涅耶夫是什麼人!」
「現在我們還在學這些古典語言:簡直是發瘋,別無其他……看樣子您又不同意我的意見嘍,卡拉馬佐夫?」
「我聽說了。」伊柳沙回答說。他津津有味聽著科利亞介紹。
「你認識?」他嘲笑地問他。
小夥子莫名其妙地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我喜歡觀察現實,斯穆羅夫。」科利亞突然說,「你發現沒有,狗互相碰見之後總要上上下下聞一番的。這方面它們保持了一種共同的自然法則。」
「先要摸摸情況。」他對斯穆羅夫說。
科利亞很想說一些更加熱情,更加富有感情|色彩的話,但似乎難於啟口。阿廖沙覺察到了這一點,微微一笑,握了握他的手。
「尼古拉,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克拉索特金或者打官腔的說法是克拉索特金少爺。」科利亞不知為什麼笑了起來,但突然又加了一句:
「不行,除非你用永遠拯救自己靈魂的名義起誓。不然我就不走。」
「下星期天我有什麼要對你說的?這是你自己來纏著我,又不是我來纏著你,你這搗蛋鬼。」瑪麗婭大聲嚷嚷。「真該把你好好揍一頓,就這麼回事,你這出了名的搗蛋鬼,真該揍!」
科利亞的心情慌亂不安,竭力擺出一副獨立不羈的架勢。特別使他煩惱的是個子矮小,雖然說他的臉也「難看」,但令人煩惱的還是個子矮小。他家裡的一個牆角上,從去年開始就用鉛筆畫了一道表示他身高的線,從此以後每隔兩個月他便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過去量一下:他長高了多少?唉,太遺憾了!他長得非常慢,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說到他的臉,那根本不「難看」,相反,倒挺招人喜歡,白白的,有點雀斑。一雙不大但非常靈活的灰眼睛顯露出大胆勇敢的神情,常常熱情洋溢。顴骨寬寬的,兩片小小的嘴唇不太厚,但色澤鮮紅;鼻子也是小小的,明顯上翹。「完全是翹鼻子,完全是翹鼻子!」科利亞照鏡子的時候總是這樣喃喃自語,而離開鏡子的時候,總是滿肚子的懊惱。「就是臉也未必是聰明的吧?」——他有時連這一點也懷疑起來了。但也不能說他一心只想著自己的臉和身高,情況恰恰相反,他照鏡子的時候,心裏無論多麼難受,但過後就忘記了,甚至忘得一乾二淨,因為他「把整個身心全部獻給了理想和現實生活」,就像他談到自己的活動時所說的那樣。
「您最多十三吧?」阿廖沙問。
科利亞將小炮用手舉在眾人前面,讓大家觀看欣賞。伊柳沙欠起身子,右手繼續抱著佩列茲翁,興緻勃勃地仔細打量著這件玩具。當科利亞宣布他有火藥,「如果不會嚇著女士們的話」,那馬上就可以放炮,轟動效應會達到最高潮。「孩子他媽」馬上要求把玩具拿到她跟前讓她仔細瞧瞧,她的要求立即得到了滿足。她非常喜歡這尊帶輪子的小銅炮,把它放在膝蓋上滾來滾去。至於請求她允許放炮的事,她滿口答應,雖然她不明白向她請求的是什麼。科利亞給大家看了看火藥和霰彈。上尉是退役軍人,因此,親自動手裝火藥,往裡放了小小的一份,至於霰彈,他要求下一次再裝。小炮被安置在地板上,炮口對著空的地方,火門裡塞進了三粒火藥,然後用火柴點燃。只聽得轟隆一聲,像真的開炮一樣,「孩子他媽」嚇得愣住了,但馬上就高興得笑了。孩子們默默地看著,心裏得意非凡,但最高興的是上尉,他喜出望外地看著伊柳沙。科利亞把小炮舉了起來,馬上把它連同霰彈和火藥一起送給了伊柳沙。
「唉,糟透了,糟透了。我看他得的是肺病。他很清醒,只是喘得厲害,呼吸很困難。前一陣子他想讓人給他穿上靴子扶著他走一走,他剛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說:『唉,我對你說過,爸爸,我原來的那雙舊靴子不好,以前穿著就不舒服。』他還以為他跌倒是因為靴子不好,其實是他太虛弱了。他一個星期都活不了了。赫爾岑斯圖勃常去給他看病。現在他們可富了,他們有很多錢。」
「孩子他媽,讓我親吻你的手。」她丈夫一下子跑到她跟前,馬上實現了自己的意圖。
「您有火藥嗎?」娜斯佳問。
「我認為這個問題確實是毫無意思的。」他再次傲慢地斷言。
「茲翁?」醫生反問道,他不明白佩列茲翁是什麼。
「他們就是這樣進來的https://read.99csw.com,在過道里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肩上,他們就這樣走進高貴的家庭。這算什麼客人呀?」
「是馬特維。你不知道嗎?」

五、在伊柳沙的病榻旁

「爸爸,爸爸!我是多麼可憐您啊,爸爸!」伊柳沙痛苦地呻|吟著說。
「娃娃們,我現在挺為難,」克拉索特金一本正經開始說,「你們應該幫助我:阿格菲婭到現在還沒回來,準是摔斷了腿,這是一定的,而我又必須出門,你們放不放我走?」
「您是怎樣回答的?回答誰?難道已經有人請您去美洲嗎?」
「不,我什麼也沒說,」上尉突然帶著歉疚的表情急忙跑了過來,「是的,我說過真正的火藥不是這樣做的,但這沒有關係,這樣做也可以。」
「這孩子真怪。」一個女人說。
「別著急,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能找到它的。但這隻狗是佩列茲翁。我現在把它放進屋去,也許比那隻米蘭小狗更能使伊柳沙快活些。別著急,卡拉馬佐夫,有些事情您一會兒就知道了。哎喲,我的天哪,我怎麼一直讓您站在這兒呀!」科利亞突然著急地叫了起來。「大冷天的,您只穿一件常禮服,而我還要纏住您,您瞧,您瞧,我這個人多麼自私。啊,我們全都是自私的人,卡拉馬佐夫。」
克拉索特金又把手伸進書包,從中取出一隻小瓶子,裏面果真裝著一些真的火藥,還有一些用紙包起來的霰彈粒子。他甚至打開瓶蓋子,往手掌上倒了一點兒火藥。
「病人在哪兒?」他大聲而又堅決地問。
「什——么?」醫生抬起頭來,注視著科利亞。「你是誰?」他突然問阿廖沙,似乎要他解說清楚。
「伊柳沙,親愛的,你真是心疼媽媽的好孩子!」她快活地叫了起來,接著又立刻在自己的膝蓋上把小炮滾來滾去。
「沒——關——系!」他對他輕聲說,也許是鼓勵他,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他們又沉默了片刻。
醫生已經走了進來,他神氣十足,穿著熊皮大衣,一臉深色的連鬢鬍子,下巴颳得光光的。他跨過門檻,又突然站住,似乎呆住了,他大概以為走錯了地方:「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到了哪兒呀!」——他喃喃地說,既沒有從肩上脫下大衣,也沒有從頭上摘下那頂帶海狗皮硬帽檐的海狗皮帽子。嘈雜的人群,寒磣的房間,牆角里晾在繩子上的內衣,這一切把他弄糊塗了。上尉向他深深地鞠了個躬。
「沒有辦法!我又不是上帝。」醫生漫不經心地,但又像平時那樣威嚴地回答說。
「我不知道,我是隨便叫叫的。」
「比你聰明。」鄉下人出人意料地,還像原先那樣一本正經地回答。
「就是這個男孩,他今天騎在那個男孩肩上走了進來,還有這個,他騎在那一個肩上……」
「你害怕了?」
「可他自己拉丁文的成績卻是第一!」一個小男孩從人群中突然叫道。
「得了吧,我怎麼會挨揍?您把佩列茲翁也帶來了嗎?」
伊柳沙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瞅著科利亞,模樣真有點嚇人,嘴巴張著,臉白得像張紙。假如克拉索特金知道這樣一個時刻會對這病人的健康產生多麼難受而致命的影響,那麼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玩現在這種把戲的。但他根本沒想到這一點。整個房間里能理解這一點的,可能只有阿廖沙一個人。至於說到上尉,他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要說還有誰是最可愛的年輕人,那就是這個好孩子!」感激不盡的女人指著克拉索特金說。
「它會長得很大很大!」那些孩子中間有一個大聲喊道。
「對不起,老兄,我開了個玩笑。」
「它跑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此就不見了。吃了這種東西還能活嗎?!」科利亞毫無憐憫地說,可是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似乎喘不過氣來了。「可是我有佩列茲翁……斯拉夫名字……我給你送來了……」
「哪一個乞若夫?你說,是哪一個?既然你知道那就說出來呀。」
「唉,能不能這樣,」斯穆羅夫突然站住了,「伊柳沙不是說茹奇卡也是條長毛狗,毛色也是煙灰的,和佩列茲翁一樣,能不能說這隻狗就是茹奇卡,也許他會相信的吧?」
「斯涅——吉——廖夫?」醫生傲慢地大聲說,「您就是斯涅吉廖夫先生嗎?」
「啊,這話說得太正確了!」科利亞突然大笑起來,「簡直好極了,一針見血!德國人真行!可是德國佬也忽略了好的方面,您說呢?狂妄——這也沒什麼,因為年輕嘛,如果需要糾正,是可以糾正的,但這體現了獨立的精神,差不多從小就富有獨立精神,體現了思想和信念上的勇敢精神,而不是他們那種在權威面前卡爾巴斯尼科夫式的卑躬屈膝的奴性……不過這個德國人還是說得好極了!德國人真棒!雖然還是應該把德國人掐死。儘管他們在科學方面很強,但還是應該掐死他們……」
「醫生,醫生!您不都看到了嗎!」上尉突然又攤開手,絕望地指著原木搭成的前室里光禿禿的牆壁。
「那還用說!」

二、孩子們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他諂媚地喃喃說道,「就是在這裏,您就是來舍下的……」
「我是愛您的,非常愛,我愛您,我想您!您怎麼連這些也能猜到!瞧,醫生出來了。天哪,他會說什麼呢?您瞧他那副樣子!」
「閣下,請您看在基督的分上!」上尉驚恐地再次攔住了他。「閣下!……難道現在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一點沒有辦法救他了嗎?」
「也許真是這樣,」科斯佳理屈詞窮了,只好表示同意,「可你以前沒有說過呀,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那是您的行為使我紅臉了!」阿廖沙笑了起來,真的滿臉通紅。「是啊,是有些不好意思,天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喃喃地說,簡直顯得非常尷尬。
「但總體上說最後您還是會感謝生活的。」
「你這可愛的孩子,這是我的事,跟你無關。我是自願去的,這是我個人的決定,而你們大家都是阿列克謝·卡拉馬佐夫拉去的,這就是區別。而且你怎麼知道我要去講和,也許我根本不是去講和呢?愚蠢的說法。」
「接住!」科利亞叫了一聲,那塊牛肉一下子就從鼻子上落到佩列茲翁的嘴裏。觀眾們自然驚嘆不已。
「啊,此刻我是多麼愛您,敬重您,因為您跟我在一起也感到有點害羞!因為您跟我一模一樣!」科利亞欣喜若狂地大聲說。他的兩頰通紅,雙眼閃閃發亮。
「這件東西我早就在那個當官的馬羅佐夫家裡看上了,是為了給你,老頭兒,為了給你。這尊小炮在他那裡放著沒有用,他是從他哥哥那兒得到的,我就用一本書跟他換了,那書是我父親書櫃里的,書名叫:《穆罕默德的親戚,又名有益健康的胡鬧》,這本亂七八糟的書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時還沒有書刊檢查制度,而馬羅佐夫對這類書籍非常愛好。他還向我道謝呢……」
「不可能帶茹奇卡了。茹奇卡已經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伊柳沙無比欣喜地看著科利亞。
「歡迎,歡迎……尊貴的客人!」他對他喃喃地說。「伊柳沙,克拉索特金先生來看你了……」
「閣下,閣下……難道真是?……」他剛開始說了一句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絕望地舉起雙手一拍,雖然他還是苦苦哀求看著醫生,好像醫生現在說一句話還能改變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判決。
在那個我們已經熟悉的、住著我們已經介紹過的退伍上尉斯涅吉廖夫一家的房間里,此刻聚集了許多人,因而非常悶熱和擁擠。幾個男孩子這時候正坐在伊柳沙身邊,雖然他們全部像斯穆羅夫那樣竭力否認是阿廖沙領他們來與他講和的,但事實上都是阿廖沙安排的。這件事他處理得相當巧妙。他讓孩子們陸續去跟伊柳沙講和,也沒有流露出「小牛犢般的溫情」,好像完全不是故意的,而是出於偶然。這大大減輕了伊柳沙的痛苦。他看到所有這些原來與他作對的同學紛紛對他表示友好和同情之後,深為感動。只有克拉索特金一個人沒有來,這成了他心頭一個沉重的負擔。在伊柳沙種種痛苦的回憶中,如果說有什麼最痛心的事情的話,那就是跟他原來的朋友和保護人克拉索特金鬧翻了,甚至用刀子扎了他。聰明的小男孩斯穆羅夫(他是第一個跑來與伊柳沙和解的)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當斯穆羅夫轉彎抹角地告訴克拉索特金,說阿廖沙「有事」想找他時,他馬上打斷了他的話,毫無商量的餘地,反而讓斯穆羅夫立即通知「卡拉馬佐夫」,說他自己知道該怎麼辦,不需要任何人為他出謀劃策,如果他要去看病人,那麼他自己知道該什麼時候去,因為他「自有考慮」。這大概還是這個星期天之前兩星期的事。這就是為什麼阿廖沙沒有按原來的打算親自去找他的原因。不過,他雖然在等待,但還是兩次派斯穆羅夫去找克拉索特金。但克拉索特金兩次都極不耐煩地斷然拒絕,他讓斯穆羅夫轉告阿廖沙,如果阿廖沙自己去找他,那麼他就永遠不會去看伊柳沙,他不希望別人再去煩他了。甚至就在昨天,斯穆羅夫也還不知道科利亞決定今天早晨去看伊柳沙,直到昨天傍晚與斯穆羅夫分手的時候,科利亞才突然向他斷然宣布,要他明天早晨在家裡等他,因為他要和他一起到斯涅吉廖夫家去,但不准他把這消息通知任何人,因為他想出人意料地到那兒去。斯穆羅夫聽從了他的吩咐。斯穆羅夫認為科利亞會把失蹤的茹奇卡送去的,他這樣想是有依據的:有一次科利亞無意間曾說過:「如果那條狗還活著,而他們卻無法找到它,那說明他們都是些蠢驢。」有一次斯穆羅夫找了個機會小心翼翼地問克拉索特金暗示了自己對這條狗的猜測時,他突然火冒三丈:「我有佩列茲翁,還要到全城去找別人的狗,我是蠢驢不成?難道可以幻想一條吞下了大頭針的狗還能活嗎?那是小牛犢般的溫情,沒有別的!」
「為什麼要掐死他們呢?」阿廖沙笑了。
「您已經這樣想過了嗎?您瞧瞧,您瞧瞧,您的眼力多厲害!我可以打賭,這肯定是在我講鵝的時候。恰巧也是在這時候我猜想您非常瞧不起我,因為我急於充好漢,當時我甚至突然因此而恨您,於是便胡說八道起來了。後來,就是剛才,在這兒,就是我講到『如果上帝不存在,那麼要造一個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我太急於賣弄自己的學問了,何況這句話我是從書本上讀到的。但我向您起誓,我這樣急於表現自己不是出於虛榮,而是情不自禁的,我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也許是由於高興吧,真的好像是由於高興……雖然一個人由於高興而撲上去擁抱任何人是一種極為可恥的缺點。這我知道。但我現在確信,您沒有蔑視我,所有這一切都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啊,卡拉馬佐夫,我非常不幸。我有時天知道會想些什麼,有時候會想到所有的人都在取笑我,全世界都在笑話我,那時候我簡直就要想毀滅現存的一切。」
「未必吧。」科利亞有點慌張。
「你不走好了,跟我有什麼關係。外面很冷,你就待在家裡吧。」
「哎喲,我笑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我笑的是這麼一件事:不久前我讀了一篇評論我國青年學生現狀的文章,作者是一位在俄國呆過的德國人。他寫道:『您給俄國學生看一幅星象圖,雖然他對此一竅不通,但第二天還給您的時候這幅圖已做了改動,無知加狂妄——這就是德國人對俄國學生的評價。』」
「幹嗎叫他出來。」斯穆羅夫不同意,「進去就是了,他們見了你會非常高興的。幹嗎要站在冰天雪地里會面呢?」
「對我的天性您倒不必操心,」科利亞不無自負地打斷了他,「至於您說我多疑,這是事實。我多疑到愚蠢、粗俗的地步。您剛才笑了一下,我覺得您似乎……」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馬上同意了,他從伊柳沙手中接過小炮,親自轉交給了伊柳沙的媽媽,還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她感動得哭了起來。
「看來,既不是特里豐,也不是薩巴涅耶夫,他說的是乞若夫。」突然第三個女人接上來說,在這之前她始終沒有吭聲,一直在仔細聽她們說。「他叫阿列克謝·伊凡內奇,姓乞若夫,阿列克謝·伊凡內奇·乞若夫。」
「唉,真可惜,」阿廖沙動情地感嘆說,「我不知道你們過去有這種關係,不然我早就來請您和我一起去看他了。您信不信,他在病中發高燒說胡話的時候還一直念叨您。我不知道他這樣看重您!難道,難道您真的沒有找到茹奇卡嗎?他父親和同學們找遍了全城。您信不信,他生病以後有三次當著我的面痛哭流涕地對他父親說:『爸爸,我生病,是因為我弄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在懲罰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使他擺脫這個想法!假如現在能找到這隻茹奇卡並讓他看到它沒有死,還活著,那麼他也許會高興得連病也會好的。我們大家現在全指望您了。」
「得了吧,古典作家的作品全都被譯成了各種語言,因此學拉丁文根本不是為了研究古典作家,僅僅是一種警察手段,是為了扼殺學生的才智。這樣做難道還不下流嗎?」
「這倒可以。」
「何必說成『下流東西』呢?」阿廖沙又微微一笑。
孩子們的臉豁然開朗。
克拉索特金匆匆與他握了握手,馬上顯得他對社交禮節十分熟悉:他立即首先轉身向坐在扶手椅里的上尉夫人(此刻她心裏非常不滿,正在嘮嘮叨叨地抱怨孩子們擋住了伊柳沙的床,不給她看那條新來的小狗),彬彬有禮地併攏腳跟向她鞠躬,然後又轉向尼娜奇卡,像對高貴的女士那樣行了個相同的禮。這樣客氣的舉動給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別愉快的印象。
「喂,送給我吧!最好把小炮送給我吧!」「孩子他媽」像孩子似的請求說。她怕人家不送給她,臉上露出了焦慮不安的神色。科利亞感到左右為難。上尉變得十分緊張。
「不,不,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會開心的。我是特意送來的……也是長毛的,和那隻一樣……夫人,我可以把狗叫到這裏來嗎?」他突然對斯涅吉廖夫太太說,內心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激動。
「你幹嗎搗亂?」小市民大聲叫嚷,「你怎麼又搗亂了?我認識你!你怎麼又搗亂了?」
「快把小銅炮給我們看吧。」眉開眼笑的科斯佳說。
「您說什麼呀!卡拉馬佐夫,您得承認,醫學是卑鄙的玩意兒。」科利亞激烈地叫了起來。
「誰知道你跟他是什麼關係,」另一個女商販接上來說,「你這樣大聲嚷嚷,那你自己應該清楚找他幹什麼。他是對你說的,而不是對我們說的,你這笨蛋。難道你真的不認識他嗎?」
「沒關係,他不會生氣的,他是個好人。再見了,馬特維。」

一、科利亞·克拉索特金

「難道您真的把他難住了嗎?」上尉討好地附和說,「就是誰建立了特洛伊這個問題吧?這件事我們已經聽說過了,您難住了他。伊柳沙當時就對我說了……」
「錫拉庫薩——這是在西西里島。」科利亞突然大聲地向他解釋說。醫生看了他一眼。
「準是那個在庫茲米喬夫家干過活的薩巴涅耶夫,肯定是他。」一個女人突然猜想說。
「是——的!」伊柳沙喘著氣,拖長了聲音回答說。
「當然原諒。你走吧。」
「怎麼說是他們建立的?」他終算開口說話了。「而且一般地說,所謂建立一座城市或一個國家是什麼意思呢?他們幹了些什麼呢?他們跑來每人砌了一塊磚,是不是這樣?」

四、茹奇卡

「就是上帝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醫生來了!」一直沉默著的尼娜奇卡突然叫了起來。
「站起來,佩列茲翁,站起來!快站起來!」科利亞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喊道。那條狗也就用後腳點地筆直地站在伊柳沙的床前。這時候出現了一個誰也預想不到的情況:伊柳沙愣了一下,突然又使勁把整個身子向前挪了挪,俯身看著佩列茲翁,似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我不走,我不走!」科利亞趕緊對伊柳沙說,「我在前室等著,等醫生走了以後,我再進來,和佩列茲翁一起進來。」
「黑鼻子,這種狗很兇猛,要用鏈子拴住。」科利亞鄭重而肯定地說,似乎問題全在於這條小狗以及它的黑鼻子。實際上他正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以免像「小孩子」那樣哭出來,但始終無法克制自己。「等它長大了就要用鏈條拴住,這我是知道的。」
娜斯佳發急了。
「唉,可惜我沒有早些來,這事只能怪我自己了!」科利亞傷心地感嘆道。
「是的,即使大家都那樣,您也別去管。您千萬別那樣。事實上您也已經和大家不一樣了:您現在敢於承認自己卑劣,甚至可笑。現在有誰認識到這一點?一個人也沒有,連自我譴責都認為沒有必要了。您不該和大家同流合污,哪怕只有您一個人與眾不同也沒有關係,您決不能那樣。」
「您別去想這些,完全不要去想!」阿廖沙大聲說,「究竟什麼叫可笑?一個人顯得可笑或者好像顯得可笑的情況還少嗎?何況現在一切有才華的人都非常害怕成為可笑的人,這是他們的不幸。使我感到驚訝的只是您小小年紀就有了這種感覺,雖然我早已發現了這種現象,而且也不止您一個。現在甚至連小孩子都開始犯這種毛病。這簡直是瘋了。魔鬼化為自負,附到了整整一代人身上。就是魔鬼附身。」阿廖沙補充了一句,根本沒有嘲笑的意思,而專註地看著他的科利亞卻以為他在嘲笑他。「您和大家一樣,」阿廖沙最後說,「就是和許許多多人一樣,但是恰恰不應該和大家一樣,這才是最主要的。」
「老實說,我最討厭參与這類爭吵。」他斷然說道,「即使不信上帝同樣也可以愛人類,您說呢?伏爾泰不信上帝,他不是照樣愛人類嗎?」(「又來了,又來了!」他暗自想了想。)
「您讓佩列茲翁裝死吧。」科斯佳請求說。
「再見。」
「但在誰建立了特洛伊城這個問題上,你不是也把他難住了嗎!」斯穆羅夫突然插嘴說,此刻他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十分自豪。他很喜歡那個關於鵝的故事。
「喂,孩子們,」科利亞一步跨進房間對他們說,「我看你們真是危險分子!」
「老兄,我搗亂也不關你的事。」科利亞說著站住了,繼續打量他。
「您居然還對我說這種話!」科利亞叫了起來,「您要知道,我還以為您瞧不起我,這種想法已經出現過好多次,就是剛才到這裏以後還這樣認為呢!您要知道我是多麼尊重您的意見啊!」
「你別笑話人,科利亞,我真害怕。我父親會大發雷霆。他們堅決不讓我跟你在一起。」
「伏爾泰是信仰上帝的,但好像不那麼堅定,他愛人類好像也不那麼深,」阿廖沙含蓄而又非常自然地輕聲說道,似乎是在跟自己年齡相仿,甚至比自己年長的人交談。最使科利亞感到驚訝的,正是阿廖沙在評價伏爾泰的時候似乎缺乏自信read.99csw.com,以及他提出這個問題似乎就是要讓他小科利亞去解決。
「不,我還沒有讀過,但想讀一讀。我是沒有成見的,卡拉馬佐夫。我願意聽到正反兩方面的意見。您為什麼要這樣問?」
「和好?可笑的說法。而且我也不允許任何人來分析我的行為。」
「老弟,你的茹奇卡——沒了!你的茹奇卡失蹤了!」
「您要作好最——后——的——准——備。」醫生一字一頓地說,然後垂下眼睛,準備跨過門檻,走向馬車。
「只是別招惹他們,不然又會鬧出不愉快的,就像上次為那隻鵝那樣。」
「莫非您讀過伏爾泰的著作嗎?」阿廖沙說。
「正是為了這個,」科利亞真心誠意地大聲說,「我想展示它的全部本領!」
「您記得嗎?太妙了!您笑什麼呀?莫非您以為我都在對您瞎吹嗎?」(「如果他知道我父親的書櫃里總共只有一期《鐘聲》,此外我什麼也沒有讀過,那可怎麼辦?」這想法雖然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卻令他膽戰心驚。)
「晚上我一定來。」
「喂,怎麼樣,老頭兒,還好嗎?」
遠處塔樓上的鍾敲了十一點半。男孩子們加快了腳步,到上尉斯涅吉廖夫住所剩下的那一段相當長的路他們走得很快,幾乎沒有說話。在離住所二十步遠的地方科利亞停了下來,吩咐斯穆羅夫先進去把卡拉馬佐夫叫出來。
「瞧,瞧,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受過很好教育的青年人,」她大聲說,兩手一攤,「至於別的那些客人,他們是一個騎著一個進來的。」「怎麼會呢,孩子他媽,怎麼一個騎著一個,怎麼會這樣呢?」上尉輕輕說,語氣雖然很溫和,但多少還擔心「孩子他媽」亂說。
「怎麼,你有了一條新的小狗?」突然科利亞不動聲色地問。
鐵路事件之後,科利亞對母親的態度發生了某些變化。安娜·費奧多羅芙娜(即寡婦克拉索特金娜)聽說了兒子的驚人舉動以後,她差不多快要嚇瘋了。連續好幾天,她犯了可怕的歇斯底里,驚恐萬狀的科利亞誠心誠意地向她保證,以後決不這樣淘氣了。他按照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要求跪在聖像面前發了誓,還向死去的父親發了誓,而且這位具有「大丈夫氣概」的科利亞也「傷感不已」,哭得像六歲的娃娃,那一整天母子倆緊緊擁抱在一起,哭得渾身打戰。第二天科利亞醒來后又像原來那樣「冷漠」了,但變得更加沉默、謙虛、嚴肅和深沉。誠然,大約一個半月以後,他又牽涉進了一樁淘氣的事件,以致他的名字連本地的調解法官都知道了。但這次淘氣事件完全是另一種性質,既可笑又愚蠢,而且後來查明,這事不是他本人乾的,只是被牽連而已。不過關於這件事以後再談吧。母親一直膽戰心驚,萬般苦惱,而達爾達涅洛夫隨著她不安的增長則越來越抱有希望。應該指出,科利亞領會並猜到了達爾達涅洛夫在這方面的意圖,他理所當然地為他這樣「多情」而十分瞧不起他;以前他也曾當著母親的面不客氣地流露過自己的輕蔑,隱隱約約向她暗示他完全理解達爾達涅洛夫追求的目標。但在鐵路事件以後,他在這方面也一改以前的做法:他再也不作任何暗示,甚至是最隱晦的暗示,在母親面前講起達爾達涅洛夫的時候態度顯得恭敬些了,敏感的安娜·費奧多羅芙娜馬上就感覺到了,對此內心無限感激,可是,如果科利亞在場,哪怕只要有一位不相干的客人無意中稍稍提起達爾達涅洛夫,她會突然羞得像一朵玫瑰那樣滿臉緋紅。遇到這種情況,科利亞不是皺著眉頭向窗外觀望,就是低頭看自己的靴子是否開了口,或者惡狠狠地叫喚「佩列茲翁」,那是一條相當大的、長疥瘡的長毛狗,約在一個月以前不知從哪兒突然撿來的。他把它帶到家裡,不知為什麼秘密地關在房間里,也不給任何同學看。他在教它各種技巧和本領時,常常折磨它,結果把這條可憐的狗訓練得服服帖帖,每當他去上學不在家時,它哀號不止,等他一回來,它高興得汪汪亂叫,像瘋了似的蹦蹦跳跳,聽他差遣,躺在地上裝死等等,總之,表演各種學會的玩意兒,而且不是奉命表演,而是出於高度的興奮和由衷的感激。
「鬍子結冰的人還不少呢。」農民平靜而勸喻似的回答說。
「怎麼她沒有跟奧涅金走?難道您已經……能理解了?」
「誰?」
「請放心,郎中先生,我的狗不會咬您的。」科利亞看到醫生不安地望著站在門口的佩列茲翁,便大聲說道,他的語氣中流露出憤懣。他故意不叫他「醫生」,而叫他「郎中先生」,後來他自己對別人說,那是「為了侮辱他才這樣說的」。
「我不要好的男孩子!我不要別的男孩子!」他發狂似的咬著牙悄聲說道,「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就讓我的舌頭……」
這麼一說,科利亞涼了半截。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他趕緊跑到她跟前說,「這小炮是你的,是你的,但先讓它留在伊柳沙身邊吧,因為這是送給他的,但也等於是你的,伊柳沙隨時會給你玩的,就算是你們倆共有的吧,共有的……」
「老兄,這是特里豐·尼基季奇的事,與你無關。」
「這又算得了什麼?」科利亞認為需要防衛了,雖然這種誇獎使他感到非常愉快。「拉丁文我是死記硬背的,因為需要這樣,因為我向母親保證要完成學業。我認為,既然做了,那就得做好,但我心裏對古文以及所有這些下流東西深惡痛絕……您不同意嗎,卡拉馬佐夫?」
「得了吧,您大概把我當做像斯穆羅夫那樣的小孩子了。」科利亞惱怒地咧開嘴大笑,「不過請您別以為我已經是這樣的革命者了。我常常與拉基京先生有分歧。如果我談論塔季雅娜,那麼我根本不主張婦女解放。我承認婦女是處於從屬地位的生物,婦女應該聽話。女人的事情就是編織,就像拿破崙所說的那樣。」科利亞不知為什麼微微一笑。「至少在這個問題上我與這位假偉人的觀點完全一致。我也認為,例如,離開祖國到美洲去是卑鄙行為,甚至比卑鄙更糟糕,簡直是愚蠢。既然在我們國內也可以為人類作出許多有益的貢獻,何必要去美洲?尤其是現在,正可以做許許多多富有成果的工作。我就是這樣回答的。」
「噓!」科利亞暗自吹起了口哨。
「我知道為什麼要叫他到冰天雪地里來。」科利亞專橫地說(他很喜歡這樣對待這些「小男孩」),於是斯穆羅夫跑去執行他的命令了。
「他本人怎樣?我是指伊柳沙的情況怎樣?」
「斯穆羅夫已經向我講過您的火藥了,但是我爸爸說這不是真正的火藥。」伊柳沙回答說。
「注意,千萬不能碰到火,不然會爆炸的,那我們都要炸死了。」克拉索特金為了嚇唬他們而警告說。
「到錫拉庫薩去!」上尉叫了起來,似乎什麼也還沒有聽明白。
「總得要安慰他吧?」
「你瞧,斯穆羅夫,我最討厭別人不能一聽就明白,反而問個沒完沒了。有的人你就根本沒法跟他說清楚。按鄉下人的想法,學生總是挨揍的,而且也應該挨揍:如果學生不挨揍,那他還算什麼學生?要是我突然對他說,我們在學校里是不挨揍的,那他會因此而生氣。不過這些事你還不明白。跟老百姓說話要有技巧。」
「你這人真是死腦筋,對你說不是薩巴涅耶夫,而是乞若夫,阿列克謝·伊凡內奇·乞若夫,就是這個人!」一個女人大聲呵斥道。
「如果您想知道我對古典語言的全部意見,那麼它們是一種警察手段,這是開設這些課程的唯一目的。」科利亞的呼吸又逐漸變得急促起來。「設置這些課程就是因為它們枯燥乏味,就是因為它們能使頭腦愚笨。本來已經夠枯燥乏味了,那怎樣才能更加枯燥乏味呢?本來已經夠糊塗的了,那怎樣才能更糊塗呢?於是人們便想出了古典語言。這就是我對它們的全部見解,我希望我永遠不改變這一見解。」科利亞乾脆地說出了自己的結論。他的面頰上泛起了兩點紅暈。
「說實話,有人鼓動我,但我拒絕了。這當然只能在你我之間說說,卡拉馬佐夫,您聽見沒有,千萬不能對別人露半點風聲。我只對您一個人說。我可不願意落入第三廳的魔掌,到鐵索橋旁邊的大樓去上課
「首先,不是十三,而是十四,過兩周就滿十四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第二,我一點也不明白,這跟我的年齡有什麼關係?關鍵在於我的信念是什麼,而不在於我多大歲數,不是嗎?」
「請問,這裏情況怎樣?」
「克拉索特金!」首先見到科利亞走進來的一個小男孩突然叫了一聲。出現了一陣明顯的騷動,孩子們分散開來,站在床的兩側,這樣就使克拉索特金一下子看清了伊柳沙。上尉迅速向科利亞迎了上去。
「乞若夫。」
「正相反,我一點也不反對上帝。當然,上帝只是一種假設……但我承認,他是需要的,為了秩序……為了世界秩序,等等……如果他不存在,那也應該造一個出來。」科利亞說,他的臉開始紅了。他突然覺得阿廖沙馬上認為他想賣弄自己的知識,裝成一個「大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知識。」科利亞氣憤地想道。突然他感到非常懊惱。
「胖小子?」
「佩列茲翁,佩列茲翁!」
「這是個好人。」科利亞對斯穆羅夫說,「我喜歡和老百姓說說話,總是樂意給他們說句公道話。」
「我懂了,您別說了!您自己一定要來呀!噓,佩列茲翁!」他惡狠狠地對狗吆喝一聲,大步流星回家去了。
「急什麼!瞧,還有輪子哩,」他讓小炮在桌子上滾動了一下,「還可以放呢。裝上霰彈便能放了。」
「你是瑪麗婭,這很好,再見。」
「伊柳沙的情況很不好,他肯定會死的。」
「送給我一點霰彈吧。」他用懇求的語氣說。
「一點兒也不可笑,即使可笑,那也沒關係,因為這是件好事。」阿廖沙露出開朗的微笑。
「您聽我說,科利亞,您在今後的生活中將是個非常不幸的人。」阿廖沙不知為什麼突然說道。
「您終於來了,我們一直在等您。」
「有。」
「他確實姓乞若夫。」第四個女人肯定地證實說。
「是的。零下十二度。我父親剛才看過寒暑表。」
「上帝會原諒你的。」
「是的,爸爸,他說是這樣說,可他的拉丁文在我們班裡學得最好。」伊柳沙也應聲說。
「這是《聖經》上的話:『如果忘記你,耶路撒冷,』意思是如果我忘記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如果我用它來換取別的什麼,那就懲罰我吧……」
「他說的耶路撒冷是怎麼一回事……又有什麼新的花樣?」
「我來晚了。」克拉索特金回答,「有點事情。你和我在一起,不會挨揍吧?」
「這樣對你更好。我現在沒有閑工夫,再見!」
「我知道,我知道。這些事您事先都知道的!」科利亞立即表示同意。
「可我真沒有想到!」斯穆羅夫傷心地叫了起來,「克拉索特金真行,我說他能找到茹奇卡的,現在他真的找到了。」
「三年級學生聽到了驚人的新聞,
孩子們擔心地面面相覷,原先咧著嘴在笑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不過他們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到底要他們幹什麼。
「再見,馬特維。」
「至於火藥嘛,伊柳沙,今後我可以給你送來,要多少都可以。我們現在自己可以製造火藥。鮑羅維科夫知道了配方:二十四份硝石,十份硫磺和六份樺木炭,混在一起搗碎,加上水再攪成團,最後用鼓皮裹緊擠壓出來——便成了火藥。」
「還要請您講講,卡拉馬佐夫,他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認識他,但您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小丑?故意裝瘋賣傻?」
「伊柳沙會死的。我覺得這是肯定無疑的。」阿廖沙悲傷地回答。
孩子們繼續向前走。
女商販們大笑不止。
「不是全班,每次十個人左右,每天都去。這沒有什麼不好。」
科利亞重新坐到伊柳沙的床上。
「要解釋諸如建立一個民族這樣的歷史事件,首先應該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厲聲教訓說,「不過,我並不重視這類娘兒們編的神話,而且一般說來我也不太尊重世界史。」他突然又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這已經是對大家說的了。
但這時候科利亞已經站在伊柳沙的床前了。病人的臉色顯然變得更為蒼白。他在床上微微抬起身子,全神貫注看了看科利亞。科利亞已經快兩個月沒有見到自己原先這位小朋友了,現在一見到他完全驚呆了:他無法想象會看到這樣一張又瘦又黃的臉,這樣一雙因為發燒而變得通紅、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這樣一雙瘦骨嶙峋的小手。他懷著痛苦的驚愕心情再仔細一看,發現伊柳沙呼吸又短又急,兩片嘴唇乾癟了。他向他跨近一步,伸出手去,幾乎完全張皇失措地說道:
「好極了!我沒有把您看錯。您善於安慰人。啊,我是多麼想跟您交往呀,卡拉馬佐夫,我早就在尋找與您見面的機會了!難道您也想過我嗎?您剛才說您也曾經想到過我?」
「伊柳沙!伊柳沙!」她大聲叫著。
「他是誰?是誰?誰?」醫生突然火冒三丈。
「我是常常折磨周圍的人,特別是我母親。卡拉馬佐夫,您說我現在很可笑嗎?」
「您也把它帶到那兒去嗎?」
「爸爸,爸爸,你過來……我們……」伊柳沙喃喃地說,情緒特別激動,但顯然無力繼續說下去,突然伸出兩隻枯瘦的小手,竭盡全力地緊緊把科利亞和父親兩人抱在一起,把他們摟在自己懷抱里,自己也緊貼在他們身上。上尉由於無聲的痛哭而突然渾身打戰,而科利亞的嘴唇和下巴都開始哆嗦了。
「您知道嗎,卡拉馬佐夫,您得承認,現在您和我在一起連您自己也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從您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來。」科利亞笑著說,他的微笑中似乎藏有一絲狡黠,但又幾乎充滿了幸福。
「你怎麼叫我娜塔莎,我是瑪麗婭。」一個年歲還不大的女攤販大聲地回答。
「邋遢鬼卡爾巴斯尼科夫結了婚。
「好,我承認,也許我是信口開河。我有時候完全像孩子,我一高興就忍不住要信口胡說。不過您聽我說,咱們盡在這裏閑扯,而那個醫生在裏面怎麼呆了這麼久?也許他在順便給伊柳沙的媽媽和尼娜奇卡看病。您知道嗎,我很喜歡這個尼娜奇卡。我進去時,她突然悄悄對我說:『為什麼您不早些來?』口氣中還帶點責備的意思!我覺得她非常善良,非常可憐。」
「我為什麼要向你發誓?」阿格菲婭笑了起來,「我不發誓也會照看的。」
伊柳沙的小臉抽搐了一下。他痛苦地看了看科利亞,站在門口的阿廖沙皺起眉頭,悄悄地朝科利亞搖了搖頭,要他別提茹奇卡,但他沒有看到或者故意不看他。
「唉,我知道,您這是在什麼書里讀到的,肯定有人教過您!」阿廖沙大聲說道。
「你說的那個乞若夫跟我有什麼關係?好心的人們,你們說呀!」
「就是我!」
「媽媽從來不打我們。」娜斯佳立即說。
「佩列茲翁也帶來了!」
「別惹他。」斯穆羅夫說。
「你問他的薩巴涅耶夫是誰呀?」他問科利亞,雖然他預先猜到了他會怎樣回答。
「伊柳沙常常念叨您,您知道嗎,甚至在夢中,在說夢話的時候也念叨您,可見以前……在發生那件事,在動刀子之前,您對於他來說是非常、非常珍貴的。這裏還有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嗎?」
「你這個女人,幹嗎回來這麼晚?」克拉索特金厲聲問道。
科利亞指著一個農民說,那人穿著皮襖,身材高大,慈眉善目,站在自己的大車旁冷得不時拍打戴著手套的手。長長的淡褐色鬍子上矇著一層霜。
「佩列茲翁跟您一起來了嗎?」科斯佳咧著嘴笑了,開始用手指打榧子,召喚佩列茲翁。
「都是騙子。」
「聽說您在尋找,找到以後,您會送來的。斯穆羅夫就講過這類話。我們一直在盡量使他相信,茹奇卡還活著,有人在什麼地方還見過它。孩子們不知從哪兒給他搞來了一隻活的小兔子,他只是看了一眼,勉強笑了笑,請他們把它放回到野外。我們照辦了。剛才他父親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來了一條米蘭小狗,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想以此來安慰他,可是結果更糟……」
「不,不能說讀過……不過我讀了《老實人》的俄譯本……錯誤百出,蹩腳可笑的老譯本……」(又來了,又來了!)
「啊喲,我們也聽說了您那件事!」上尉大聲說,「您當時躺在那兒有什麼感覺?您躺在火車下面,難道您真的一點兒也不害怕嗎?您害怕嗎?」
「至於我嘛,爸爸,你永遠也不要忘記我。」伊柳沙繼續說,「你要常常到墳上來看我……還有,爸爸,你就把我埋在那塊大石頭旁邊,我們不是常到那裡去散步的嗎,你在傍晚時和克拉索特金一起來……把佩列茲翁也帶上……我等著你們……爸爸,爸爸!」
他一下子離開原地,推開門,很快走進房間。佩列茲翁緊跟著他。醫生看著阿廖沙,犯傻似的又站了大約五秒鐘,然後突然啐了一口,快步走向馬車,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大聲說:「這個,這個,這個,我不知道這算什麼!」上尉跑過去扶他上車。阿廖沙跟著科利亞走進了房間。科利亞已經站在伊柳沙的床前。伊柳沙抓住他的手,呼喚父親。過了一會兒,上尉也回來了。
「只要瞄準好,就能打死人。」克拉索特金向他們解釋,怎樣裝火藥,怎樣裝霰彈,還指給他們看引爆的小孔,告訴他們打炮時炮身會自動后縮。孩子們非常好奇地聽著。特別是炮身會自動后縮完全出乎他們的想象。
順便說一下:我忘了提到,科利亞·克拉索特金就是被那個讀者已經熟悉的小男孩伊柳沙,退伍上尉斯涅吉廖夫的兒子用鉛筆刀在大腿上刺了一下的孩子;伊柳沙刺他是九九藏書因為小學生們罵他父親是「樹皮擦子」,他要替父親報仇。
科利亞仔細地看了看他。他似乎記不起什麼時候跟這個人打過架。但他在街上跟人家打架的事還少嗎,不可能全部記得起來的。
「爸爸,別哭……我死了以後,你就找一個好的男孩,另外一個……從他們所有的人中間親自挑一個好的,管他叫伊柳沙,把他當做我一樣愛他……」
「媽媽,拿去吧,快拿去吧!」伊柳沙突然大聲說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把它送給媽媽嗎?」他突然帶著祈求的表情對克拉索特金說,似乎擔心對方因為將他的禮物轉送給別人而生氣。
「第一,我自己也能理解,不需要別人教;第二,您要知道,我剛才跟你們說的古典作家的作品已經全部翻譯過來的話,卡爾巴斯尼科夫老師本人曾對三年級學生公開講過……」
「我一看到您帶了條狗來,還以為您是把那隻茹奇卡帶來了呢。」
「我們會哭的,一定會哭的!」娜斯佳也怯生生地趕緊附和說。
「既然這樣,那就見你的鬼去吧!」科利亞突然斬釘截鐵地說,猛地向右一轉身,徑直快步向前走去,似乎不屑與連薩巴涅耶夫也不認識的傻瓜談話。
「這根本不是什麼多愁善感。你自己現在不是要去跟伊柳沙和好嗎?」
「到西西里去!老爺,閣下,」上尉不知所措了,「您不是都看到了嗎!」他雙手向周圍比劃了一下,指著自己的環境,「那孩子他媽怎麼辦?全家老小怎麼辦?」
「要是你開玩笑,那就開吧,上帝和你同在。沒關係,這是可以的。開一下玩笑總是可以的。」
「你要揍乞若夫嗎?也許是他要揍你呢!你真是個傻瓜!」
十一月才剛剛開始,我們城裡的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十一度,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在冰封的大地上,昨夜下了一些干雪,「冷硬刺骨的」風將我們小城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特別是集市廣場上的雪吹得飛飛揚揚。早晨的天氣是陰沉沉的,但雪已經停止了。離廣場不遠,在普洛特尼科夫家的鋪子附近,有一幢不大的,但裡外都非常整潔的,屬於一位官員遺孀克拉索特金娜的房子。省府秘書克拉索特金本人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經去世,但他的三十多歲的寡妻至今還健在,而且風韻依舊,一直住在這幢整潔的房子里,靠「自己的財產」維持生計。她生活正派,謹慎小心,性格溫柔而開朗。丈夫死的時候她才十八歲,和他共同生活只有一年光景,剛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自從她丈夫去世以來,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對這個寶貝兒子科利亞的培養上,雖然十四年來她對他萬般鍾愛,但她為了他而忍受的痛苦自然要比得到的歡樂多得多,因而她差不多天天都提心弔膽,唯恐他生病、感冒、闖禍、爬到椅子上摔下來,以及諸如此類等等。待到科利亞上了小學,後來又升入我們城裡的初級中學之後,母親便與他一起學習各門課程,以便幫助他,和他一起準備功課。她去結交教師以及他們的妻子,甚至對待科利亞的同學也非常親熱,在他們面前說盡好話,為的是不讓他們欺負科利亞,不去嘲笑他,也不去打他。結果那些小男孩反而因為她的緣故而嘲笑他,說他是嬌生慣養的寶貝兒子。但這個孩子善於保護自己。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非常厲害」,這名聲在他班裡迅速傳開而且很快得到了證實。他靈活機智,個性倔強,大胆而又能幹。他學習優秀,甚至傳說他在數學和世界史方面已經超過了教師達爾達涅洛夫。這孩子雖然十分驕傲,誰也瞧不起,但與同學處得很好,並不顯得過分自負。他雖然把同學對他的尊敬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但對他們的態度倒也很友好。主要是他懂得分寸,必要的時候善於控制自己,在對待師長的態度上,他決不超越某種不得違反的最後界限,因為越過了這種界限就成了無法容忍的行為,成為搗亂、造反和無法無天了。不過,只要一有合適的機會,他絕不會放棄調皮搗蛋,就像世界上最壞的孩子那樣,而且與其說是調皮搗蛋,還不如說想賣弄點小聰明,玩點新花樣,給人家「一點厲害」瞧瞧,抖抖威風,炫耀一番。主要是他的自尊心太強。他居然把自己的母親調理得服服帖帖,對她頤指氣使,近乎專橫。而她則對他百依百順,而且早就是這樣了。只有一個想法令她實在難以忍受,那就是這孩子「不太愛她」。她總以為科利亞對她「沒有感情」,有時她流著神經質的眼淚,責備他冷漠無情。這孩子不喜歡這樣,越是要求他流露內心的感情,他好像偏偏不願意。其實他這樣做不是故意的,而是無意的,因為他生來就是這樣的一種性格。母親想錯了:他非常愛自己的母親,他只是不喜歡那種他們小學生慣常說的「小牛犢的肉麻勁」罷了。父親死後留下一隻書櫃,裏面有一些書籍,科利亞喜歡讀書,其中有幾本他已經讀過了。母親並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安,但有時候不免覺得奇怪,這孩子怎麼不出去玩耍,而是捧著一本書在書櫃旁一站就是幾小時。這樣,科利亞讀了一些在他這個年齡還不應該讀的書,不過近來這孩子雖然不願意頑皮過分,但卻開始做出一些使母親大吃一驚的淘氣行為,當然,這不是什麼道德敗壞,然而卻是無所顧忌的玩命。恰好那年夏天,在七月放暑假期間,母子倆到七十俄里以外另一個縣城裡的遠房親戚家裡住了一星期,那遠親的丈夫就在火車站工作(就是離我們縣城最近的那個車站,一個月以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就從這個站出發去了莫斯科)。在那裡,科利亞先仔細觀察了鐵路的情況,研究了它的運行規則,他認為回去以後可以在自己的同學面前炫耀一下這些新鮮的見識。當時恰好那裡還有一些男孩子,他和他們交上了朋友;他們有的住在車站上,有的住在鄰近,全是些十二到十五歲的少年,一共有六七個,其中兩個還是我們城裡去的。他們一起玩耍,淘氣,在車站上做客的第四或第五天,這些不懂事的孩子以兩個盧布打了一個荒唐透頂的賭。事情是這樣的:科利亞在所有這些孩子中間年齡幾乎最小,因而年長些的有點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出於自尊,也可能是出於玩命的勇敢,就提出他可以在夜裡十一點鐘那趟火車開過時俯身躺在鐵軌中間,一動不動,讓火車在他上面全速通過。當然,他事先進行了研究,發現確實可以伸直身子,緊貼地面躺在鐵軌中間,火車經過時肯定不會碰到躺著的人,可是這樣躺著是什麼滋味啊!科利亞堅持說他能躺著讓火車開過。起初大家取笑他,說他是吹牛大王,盡說瞎話,這就更加激怒了他。最主要的是,這些十五歲的孩子都瞧不起他,起初甚至因為他「小」而不願把他當做同伴,這使他感到非常委屈。於是決定傍晚時到離車站一俄里的地方去,因為火車從站上開出后,到那裡已經全速行駛了。孩子們都準時集合。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不僅昏暗,簡直是漆黑一片。時間一到,科利亞就卧倒在鐵軌中間。其餘五個打賭的孩子先是屏息靜氣,後來便懷著驚恐和後悔的心情等候在路基下面的樹叢里。從站上開出的火車終於在遠處轟隆隆開過來了。黑暗中亮起兩盞耀眼的紅燈,那個龐然大物呼嘯著開了過來。「快跑,快離開鐵軌!」嚇得魂飛魄散的孩子們從樹叢中向科利亞大聲叫喊,但已經晚了:火車風馳電掣地壓了上來,又飛駛而去。孩子們飛快地向科利亞跑去,只見他直挺挺地躺在那兒。他們開始拉扯他,要扶他起來。他突然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走下了路基。到了下面,他對大家說,他是故意裝作失去知覺似的躺著,想嚇唬他們。其實他真是嚇昏了。過了很久以後,他自己才向母親承認了這一點。這樣一來,他就永遠獲得了「渾身是膽」的美名。他返回車站到家裡的時候臉色白得像張紙。第二天他發了點輕度的神經性寒熱,但情緒極為愉快、高興和得意。這件事沒有張揚開去,直到回城以後才在那所初級中學里傳開來,也傳到了校領導的耳朵里。這時候科利亞的母親急急忙忙跑去找領導,替自己孩子求情,最後還是那位受人尊敬而有威信的教師達爾達涅洛夫出來保護他,為他說情,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這位達爾達涅洛夫當時還是個單身漢,年紀也不算老:多年來一直熱戀著克拉索特金娜太太,一年前,有一次他恭恭敬敬,非常策略而又惴惴不安地壯著膽子向她求婚,但她堅決拒絕了,因為她認為同意婚事便等於背叛自己的孩子,雖然根據某些隱秘的跡象,達爾達涅洛夫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有理由認為,這位溫柔、美麗,但過於忠貞的年輕寡婦並不完全討厭他。科利亞的淘氣似乎打破了堅冰,她為了回報達爾達涅洛夫對科利亞的保護,已經向他作出了有希望的暗示。雖然這暗示非常含蓄,但達爾達涅洛夫本人就是一個少有的純潔而溫柔敦厚的人,因此這已經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幸福了。他很愛這個孩子,雖然他認為討好孩子是有失身份的,因而在課堂上對他非常嚴格,絕不含糊。而科利亞對他也是敬而遠之,他功課準備得非常出色,成績在班上是第二名,對達爾達涅洛夫態度冷淡,而全班同學堅信科利亞對世界史十分精通,甚至可以「難倒」達爾達涅洛夫本人。確實,科利亞有一次向他提了一個問題:「是誰建立了特洛伊城?」對這個問題達爾達涅洛夫只是籠統地談了那幾個民族,他們的活動和遷移,談到年代的久遠,以及神話等等,至於誰建立了特洛伊城,具體是指哪些人,他回答不出,甚至不知為什麼認為這個問題是無聊的,不能成立的。但孩子們卻仍然深信達爾達涅洛夫不知道是誰建立了特洛伊城。科利亞是從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中讀到了特洛伊城建造者的情況,那本書是在他父親留下的書櫃中找到的。結果使所有的孩子都對「是誰建立了特洛伊城」這個問題發生了興趣,但科利亞·克拉索特金沒有透露自己的秘密,於是知識淵博的美名又牢牢地落在了他身上。
他說完就向前室跑去。他不願意放聲大哭,但到了前室他還是哭了起來。他這模樣正好被阿廖沙出來看到了。
「啊,這可不關我的事了,」醫生苦笑著說,「您問我還有什麼辦法,我就講了科——學所能提供的回答,至於其他……我很遺憾……」
「不同意。」阿廖沙微微一笑說。
「喂,你站住,哪一個薩巴涅耶夫?」小夥子突然醒悟過來,情緒又變得十分激動,「他剛才說什麼來著?」他突然轉身對著女商販說,傻呵呵地看著她們。
「科利亞,您一定要信守諾言來看他,要不然他會非常難受的。」阿廖沙再三強調說。
「胖娃娃,」科利亞對孩子們說,「在我回來之前,或者在你們的媽媽回來之前,這女人和你們待在一起。你們的媽媽也早就該回來了。另外,她會給你們吃早飯的。你能給他們吃點東西嗎,阿格菲婭?」
「您認為醫生會對他說些什麼呢?」科利亞說得很快,「不過,他那副嘴臉真令人噁心,不是這樣嗎?我最討厭醫學!」
「您知道嗎,卡拉馬佐夫,我們的談話簡直像是表白愛情,」科利亞以一種柔聲柔氣而又羞怯的口氣說,「這不可笑嗎,不可笑嗎?」
「您最好……」上尉突然從坐在靠牆的柜子上沖了過來,「您最好……下一次……」他喃喃說,但科利亞固執己見,趕緊對著斯穆羅夫大聲叫道:「斯穆羅夫,把門打開!」斯穆羅夫一開門,他便吹響了哨子。佩列茲翁飛也似的衝進了房裡。
「關於特洛伊的問題全是胡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本人認為這個問題毫無意思。」科利亞帶著一種既自豪又謙遜的神情回答。他已經完全能夠把握住自己了,雖然多少還有點不安:他感到自己過於興奮,譬如,關於鵝的事情他已經講得太投入,而阿廖沙在聽他講述的時候卻一直保持沉默,神情非常嚴肅。這個自負的男孩漸漸感到忐忑不安起來:「是不是他蔑視我,以為我希望得到他的誇獎,因此才一聲不吭嗎?要是他竟敢這樣想,那我就……」

三、一個小學生

「我理解您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我看得出,您能體察人心。」科利亞深情地說。
「伊柳沙……寶貝……醫生說……你會好的……我們會幸福的……醫生……」上尉開始說。
「騙子!醫學全是騙人的!不過我很高興認識了您,卡拉馬佐夫。我早就想認識您了。遺憾的是我們的會面竟是那麼令人傷心……」
「那跟誰有關?跟誰有關?你說,跟誰有關?」
「您瞧……沒有……我不能說讀過,但關於塔季雅娜那一段,為什麼她不跟奧涅金走的那一段,我是讀過的。」
「是的,與你無關。」
與瑪麗婭一起做買賣的那些女攤販中間響起了一陣笑聲,突然從城裡人開設的鋪子拱廊底下莫名其妙地跳出來一個怒氣沖沖的人,好像是店鋪里的夥計,但不是本地商人,而是外來的。他穿著藍色的長襟外衣,戴著鴨舌帽,年紀還輕,一頭灰褐色的鬈髮,蒼白的長臉上有些麻點。他正處於一種傻乎乎的激動狀態,馬上舉起拳頭威脅科利亞。
醫生走出小屋時已經重新穿上了大衣,頭上戴著帽子。他臉上的表情幾乎是生氣而厭惡的,似乎總怕碰到什麼髒東西。他匆匆朝外面打量了一下,嚴厲地看了看阿廖沙和科利亞。阿廖沙向門外的馬車夫招了招手,剛才送醫生來的那輛馬車就駛到了大門口。上尉急急忙忙跟在醫生後面跑出來,低頭哈腰,幾乎哀求似的攔住他,請他再說最後一句話。這個可憐的人滿臉愁容,眼光充滿了恐懼。
「即使大家都那樣也不用管嗎?」
上尉在科利亞面前做出一副奉承討好的樣子。
「你注意到了沒有,斯穆羅夫,在隆冬季節,氣溫降到零下十五度,甚至零下十八度,感覺上也不像現在這樣冷,現在是初冬,氣溫才零下十二度,雪也很少,可還是覺得很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的習慣在一切方面都很重要,甚至在處理國家大事和政治問題上也起很大作用。習慣是主要的動力。瞧,這個鄉下人多麼可笑。」
「什麼,難道您不信上帝嗎?」
小夥子直愣愣地看著她。
「庫茲米喬夫家的那個?」另一個女人反問道,「他怎麼叫特里豐呢?那人叫庫茲馬,而不是特里豐,那小孩說的是特里豐·尼基季奇,肯定不是他。」
「它說什麼也不會起來的,決不會起來的,」科利亞得意洋洋地大聲喊著,其實他也理應感到自豪,「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叫它也不會起來,可是只要我喊一聲,它一下子就會跳起來!噓,佩列茲翁!」
「我當然恨我尼古拉這個名字。」
「是我的,它叫佩列茲翁。」
「別吵了,別吵了,」克拉索特金的聲音比誰都響,「我來告訴你們事情的經過,重要的是事情的經過而不是別的!要知道是我把它找到的,找到以後就帶回家,馬上藏了起來,門上還上了鎖,直到最後一天我都沒有給任何人看過。只有斯穆羅夫一個人在兩星期前才知道了這件事,但我告訴他這是佩列茲翁,他相信了,沒有想到別的,而我在課餘時間教會了茹奇卡玩各種花樣,你們瞧瞧,一定要瞧瞧它能玩多少花樣啊!我這樣訓練它就是為了讓它馴服,讓它養得肥肥的,然後再送給你,到時候就對你說,瞧,老頭兒,現在你的茹奇卡多棒啊!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小塊牛肉,讓它立即給你們表演一個有趣的節目,你們準會笑痛肚皮的——要牛肉,一小塊就行,難道你們這兒沒有嗎?」
「等您年歲大一些,您自己就會明白年齡對於信念有多麼重要。我還感到,您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阿廖沙謙虛而平靜地回答說,但科利亞激動地打斷了他。
克拉索特金突然從伊柳沙的擁抱中掙脫出來。
「誰是騙子?」
「天哪,天哪!」上尉驚嘆道。
「也給我看看火藥。」她帶著祈求的微笑說。
「唉,要是帶上茹奇卡就好了!」
「是誰,孩子他媽,是誰這樣進來的?是誰呀?」
「我早就知道應該尊重像您這樣一個難能可貴的人。」科利亞又喃喃說,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我聽說,您是神秘主義者,進過修道院,我知道您是神秘主義者,但……這並不能阻止我。接觸現實就能使您擺脫……像您這樣的人往往都是這種情況。」
這時候伊柳沙已經有兩星期左右沒有下過牆角里聖像旁邊的那張小床了。自從遇見阿廖沙並咬了他的手指以來,他就沒有上過學。而且就從那天起他就病了,雖然頭一個月他偶爾還能下床在房間里和外室走走。後來他終於完全沒有力氣了,沒有父親的幫助根本無法活動。父親成天為他提心弔膽,甚至徹底戒了酒,因為怕他的孩子會死去,幾乎都快發瘋了,特別是在攙扶伊柳沙在房間里走幾步再把他安置到床上以後,他常常會突然跑到外室的陰暗角落裡,用額頭頂著牆壁,抽抽搭搭地哭得渾身哆嗦,一面又盡量壓低聲音,不讓伊柳沙聽見。
「不是揍乞若夫,不是乞若夫,你這個惡毒的壞女人,我要揍的是那個小男孩,真的!叫他過來,叫他過來,他居然笑話我!」
「再見了,小傢伙,我現在可以放心地走了。而你呢,大媽,」他從阿格菲婭身邊走過時一本正經地小聲說,「我希望你別跟他們瞎扯卡捷琳娜的事,你們女人平時最愛嚼舌頭了,你要考慮到孩子們的年齡。來吧,佩列茲翁!」
他的聲音中斷了,三個人擁抱在一起,默默無言。尼娜奇卡坐在扶手椅里低聲哭泣;看到大家都在哭,母親也淚流滿面。
他似乎噎住了,沒有把話說完,接著便頹然癱倒在木長凳前面。他雙手握拳,緊緊按住自己的腦袋,不禁放聲痛哭,狂呼亂叫,同時卻又拚命克制自己,盡量不讓小屋裡的人聽到他的號叫。科利亞衝出了大門。
「卡拉馬佐夫這個人我總覺得是個謎。我本來早就可以和他認識了,但有時候我喜歡擺擺架子。再說我對他有看法,還需要進一步驗證和弄清楚。」
孩子們馬上露出一臉苦相。
「科利亞,要是您再說一句話,那我就和您永遠絕交!」阿廖沙威嚴地喝道。
「你什麼都不懂,」她惱怒地打斷了他,「沒準她有丈夫,只是現在在坐牢,所以她生孩子了。」
「這是……茹奇卡!」他突然用悲喜交集的顫抖的聲音喊了起來。
「是的,非常遺憾!您親眼見到了,您對這可憐的孩子產生了多麼愉快的印象!他在等待您的過程中內心是多麼痛苦啊!」
「無論如何我也不放過他,我現在就去。喂,你好,老鄉!」
「啊!」
「太俗氣,還帶點官腔……」
「郎中先生,在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才能夠對尼古拉·克拉索特金髮號施令,那就是這一位。」科利亞指著阿廖沙說,「我服從他,再見了!」
「是的,全懂了……就是說……為什麼您以為我可能讀不懂呢?當然,那裡有許多淫穢的內容……當然,我能夠理解,這是一部哲理小說,是為了宣傳一種思想而寫的……」科利亞已經完全亂了方寸。「我是社會主義者,卡拉馬佐夫,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社會主義者。」他突然莫名其妙地不說下去了。九_九_藏_書
「茹奇卡……在哪兒?」伊柳沙問,聲音都嘶啞了。
「你瞧,老頭兒,看見了吧,一個眼睛是瞎的,左耳上有刀痕,與你告訴我的特徵完全一致。我就是根據這些特徵找到它的。當時就找到了,很快就找到了。它無家可歸,是條沒主的狗!」他解釋說,一會兒轉向上尉,一會兒又很快轉向他的夫人,阿廖沙,後來又轉向伊柳沙。「它待在費道托夫家的後院里,連窩都做好了,但他們不喂它,它是條野狗,是從鄉下跑出來的……你瞧,老頭兒,它當時並沒把你那塊麵包吞下去。假如吞了下去,那肯定就沒命了,這是肯定的!也就是說,既然它現在還活著,那一定是把針吐了出來,可你當時根本沒有發現它已經吐掉了。它吐了出來,但舌頭還是被刺了一下,因此才汪汪亂叫。它一面跑,一面叫,而你還以為它把針全吞了下去。它肯定會汪汪亂叫的,因為狗嘴裡的皮是很嫩的,比人的皮嫩,要嫩得多!」科利亞興奮地大聲說,滿臉通紅,神采飛揚。
「佩列茲翁!佩列茲翁!」伊柳沙突然彈著瘦小的手指,召喚這條狗。
在十一月的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男孩子科利亞·克拉索特金待在家裡。那是一個星期天,不上學。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多,他本來要出去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可是眼下整幢房子里只留下他一個人,只有他在看守這幢房子,因為住在這幢房子里的所有大人為了處理一件緊急而又特殊的事情都出去了。在克拉索特金娜寡婦的那幢房子里,除了她自己居住的幾間屋子外,過道對面還有兩間小屋,是她唯一出租給別人的一套住房,裏面住著一位醫生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醫生的妻子與安娜·費奧多羅芙娜同年,也是她的好朋友。而醫生本人約在一年前先是到了奧倫堡的一個什麼地方,後來又去了塔什干,已經有半年杳無音訊了,要不是與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友誼多少緩解了醫生妻子被遺棄的痛苦,那麼她一定會痛苦得把眼淚哭乾的。現在又發生了一件無異於雪上加霜的事情,就在昨天星期六夜裡,醫生妻子的唯一女僕卡捷琳娜完全出乎女主人意料地突然向她宣布,她將於凌晨分娩了。事先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是如何發生的,對大家來說簡直是一件怪事。大為震驚的醫生妻子決定趁現在還來得及,立即把卡捷琳娜送到我們城裡專門處理類似情況的接生婆那裡去。由於她非常器重這位女僕,因此她立即將計劃付諸實施,而且不僅親自送她去,還留在那裡照顧她。後來到了早晨,不知為什麼又需要克拉索特金娜太太本人給予友好的關心和幫助,因為在這種場合她能找人辦事並給予庇護。這樣一來,兩位太太都不在家,而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女傭阿格菲婭又到市場上去了,於是科利亞臨時成了無人照看的兩個「胖娃娃」——醫生妻子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保護人和看守人。科利亞並不害怕看守房屋,況且還有佩列茲翁和他在一起,他命令那條狗趴在前室的長凳下面,「一動也不許動」,因此當科利亞在幾個房間之間來回走動,經過前室的時候,它就搖晃著腦袋,討好地用尾巴在地板上使勁拍兩下,但可惜的是科利亞始終沒有吹口哨,往往只是嚴厲地朝這條不幸的狗看一眼,它也就老老實實待著不動了。如果說有什麼使科利亞感到不安的話,那就只有兩個「胖娃娃」。對於卡捷琳娜出了這種意外事件,他自然極為蔑視,但他非常喜歡兩個失去父親的胖娃娃,並已經拿給了他們一本兒童讀物。大的那個小女孩娜斯佳已經八歲,會認字了,而七歲的小男孩科斯佳很愛聽娜斯佳念書里的故事。自然嘍,克拉索特金本來可以跟他們玩得更有趣些,比如讓他們並排站好玩士兵的遊戲,或者滿屋子地捉迷藏。過去他曾不止一次這樣玩過,而且也沒有感到不好意思,以致班上的同學有一次也紛紛傳說克拉索特金在自己家裡和房客的小孩子玩跑馬的遊戲,他在一旁拉邊套,低著腦袋不停地跑跳,但克拉索特金驕傲地駁斥了這類指責,他說在「我們的時代」再跟十三歲的同齡人玩跑馬遊戲確實是丟臉的,但他是為了「胖娃娃」才玩這樣的遊戲,因為他愛他們,至於他的感情,那麼誰也無權刨根究底。可是兩個「胖娃娃」卻非常崇拜他,不過這一次他卻顧不上遊戲了。他要辦一件非常重要的、顯然是很神秘的私事,但時間在慢慢過去,而阿格菲婭還不想從市場上回來,她回來的話就可以照看孩子了。他已經好幾次穿過外室,推開醫生妻子家的門,關心地察看「胖娃娃」。他們按照他的吩咐在看書,每當他推開門的時候,他們總是咧開嘴,默默地向他微笑,期待著他走進來,做些美妙有趣的遊戲。但科利亞當時心神不定,沒有進去。時間過了十一點鐘,他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如果十分鐘以後「該死的」阿格菲婭還不回來,那麼他不等到她回來就要出去,自然他先要跟「胖娃娃」說好,讓他們保證他不在時他們不害怕,不調皮搗蛋,不會嚇得哭鼻子。他一邊這樣想,一邊穿上了有海狗皮領子的冬季棉大衣,肩上挎了一隻書包,儘管母親以前多次懇求他在「這樣的大冷天」出門時一定要穿上套鞋,可是他在穿過前室時,只是輕蔑地朝那雙套鞋看了一眼,只穿著靴子出去了。佩列茲翁見到他穿好了衣服,便開始使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神經質地扭動身體,甚至發生凄慘的號叫。但是科利亞看到這條狗是那麼迫不及待,認為這違反紀律,因此硬是要它在長凳底下哪怕再堅持一分鐘,直到推開通向外室的門以後,他才向它吹了一聲口哨。這條狗像瘋了似的一躍而起,興奮得在他面前亂蹦亂跳起來。科利亞穿過外室打開了「胖娃娃」房間的門。只見他們倆還像原先那樣坐在桌子旁邊,但已經不再念書,而在熱烈爭論。這兩個孩子常常爭論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有趣的問題,而且娜斯佳作為姐姐常常佔上風,科斯佳如果不同意她的看法,幾乎總是求助於科利亞·克拉索特金,他的決定對於雙方來說便成了絕對的裁決。這一次「胖娃娃」的爭論倒引起了他的一點興趣,於是站在門口聽他們爭論。兩個孩子看到他在聽,便爭吵得更加起勁了。
「請您告訴我,卡拉馬佐夫,您是不是非常蔑視我?」科利亞突然說,在阿廖沙面前挺直了身子,好像擺開了架勢似的。「請您直說吧,不要轉彎抹角。」
「我知道是誰建立了特洛伊。」一個至今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小男孩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說道。他生來不愛說話,看上去很靦腆,長得很漂亮,十一歲左右,姓卡爾塔紹夫。他坐在門口。科利亞驚訝而傲慢地看了看他。事情是這樣的:「是誰建立了特洛伊?」這個問題在各個班級真的成了秘密,要解開這秘密就必須讀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但除了科利亞,誰也沒有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可是有一次,趁科利亞轉過身去的機會,卡爾塔紹夫連忙悄悄地打開放在他的許多書中間的那本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敘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似乎不好意思,下不了決心公開說出他知道是誰建立了特洛伊,因為他怕出事,怕科利亞使他難堪。而現在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忍不住,竟說了出來。其實他早就想這樣做了。
「為什麼呢?」
「痛嗎?」
「難道您真是這樣多疑嗎?而且是在這樣的年齡!您瞧,剛才在房間里看著您講話的時候,我心裏就在想,您肯定是非常多疑的。」
「娜斯佳,你真是個笨蛋,」他終於開口說,語氣堅定而沉著,「卡捷琳娜還沒有出嫁,怎麼會有孩子呢?」
「聽著,你這沒有頭腦的老太婆,」克拉索特金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你能不能用世界上神聖的一切再加上別的名義向我發誓,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定盡心照管好兩個胖娃娃?我要出去。」
新的把戲是讓那條狗一動不動地站著,再伸出鼻子,然後往鼻子上放一塊牛肉。這條可憐的狗的鼻子上頂著一塊牛肉,必須一動不動站在那兒,主人要它站多久就得站多久,哪怕半小時也一點不能動彈。但佩列茲翁只堅持了短短的一分鐘。
「別惹他,科利亞,咱們走過去算了。」
「根本不是卡拉馬佐夫,完全不是他要我們去的。是我們自己要去的,當然,起先是跟卡拉馬佐夫一起去的。這沒有什麼不好,也沒有幹什麼蠢事。開始是一個人去,後來其他人也去了。他父親見了我們非常高興。你知道嗎,如果伊柳沙死了,他簡直就會發瘋的。他知道伊柳沙快要死了。他看到我們跟伊柳沙和好心裏很高興。伊柳沙常常問起你,但也沒有多說什麼。他每次問過以後便不吱聲了。他父親肯定會發瘋或者上吊自殺。他本來就像個瘋子。你知道嗎,他是個高尚的人,只不過當時鬧了個誤會。都怪那個打他的殺父兇手。」
「我們——會——哭的。」科斯佳拖長聲音說,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得了吧,真理是掩蓋不了的。當然,由於某種原因我經常與拉基京先生交談,但是……據說別林斯基老人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一種可笑的法則。」
「應該揍他,揍他一頓,狠狠揍他!」醫生不知為什麼大發雷霆,跺著腳說。
「會打死人嗎?」
「不燙嗎?」科利亞接過牛肉的時候匆忙而煞有介事地問。「不,不燙,狗可不喜歡吃燙的。大家都看著,伊柳沙,你看,看呀,看呀,老頭兒,你怎麼不看呢?我帶來了,你卻不看!」
「在這件事情上阿列克謝·卡拉馬佐夫起的作用使我驚奇:他哥哥犯了那麼大的罪,明天或者後天就要判刑了,他哪有這麼多時間再跟孩子們做這種多愁善感的事情!」
「鄉下人的鬍子都結冰了。」科利亞從他身邊經過時候尋釁似的大聲說道。
「放心吧,這一次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你好,娜塔莎。」他跟一個在敞篷下做買賣的女人打招呼。
「他是這裏的一個學生,醫生,他很頑皮,請別在意。」阿廖沙皺著眉頭很快地說,「科利亞,別說了!」他對克拉索特金喊了一聲。「不必在意,醫生。」他又重複了一句,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我們本來早就應該認識了。我自己就聽說了您的許多情況。但是您一直遲遲不到這兒來。」
「那你原諒不原諒呢?」
「對,對!要是您以後常來,就會看到她是個怎麼樣的人。了解這些人對您大有好處,會使您珍惜許多其他的東西,而這些東西也只有結識這些人之後才能發現。」阿廖沙熱情地說,「這是改造您的最好辦法。」

七、伊柳沙

大家哄堂大笑。羞愧的小男孩的臉色由淡紅變成了鮮紅。他一句話也不說,眼看快要哭出來了。科利亞又考驗了他約摸一分鐘。
「噢,我只呆一會兒,我就穿著大衣進去坐一會兒。讓佩列茲翁留在外屋裝死。『噓,佩列茲翁,別動,裝死!』您瞧,它死了。我先進去看看情況,然後,需要時便打個口哨:『噓,佩列茲翁!』您會看到,佩列茲翁馬上會飛快地奔進來。只是別讓斯穆羅夫忘了立即把門打開。我會安排好的,到時候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戲啦……」
「您所謂的神秘主義者是什麼意思?擺脫什麼?」阿廖沙有點驚訝。
「真行,真行!」所有的孩子都高喊著,鼓起掌來。
「再見。我說你這小夥子挺可愛。」
「隨便問問。」
「你認識薩巴涅耶夫嗎?」科利亞更加嚴厲地緊緊追問。
「帶它去那兒。」
「嘿,你這淘氣鬼,小小年紀也學會了這一套!」
科利亞對阿廖沙特別滿意。使他特別感動的是他對他的態度完全平等,跟他說話就像跟「真正的大人」一樣。
但是科利亞已經不再聽她嘮叨了。他終於可以走了。他走出大門,朝四周看了看,聳了聳肩膀,說了聲「好冷啊!」便徑直沿著街道走去,然後向右拐進通向集市廣場的小衚衕。走到鄰近廣場的第二幢房子的大門口時他站住了,從口袋裡取出哨子,使勁吹了一下,似乎在發出一個暗號。他等了還不到一分鐘,從便門裡突然跳出一個臉色紅潤的小男孩,直向他奔來。小男孩約摸有十一歲,也穿著暖和、乾淨、甚至很漂亮的大衣。這孩子叫斯穆羅夫,預備班的學生(科利亞·克拉索特金比他高兩個年級),是一個相當富裕的官員的兒子。他的家長似乎不准他和克拉索特金這樣一個出了名的無法無天的調皮鬼交往,因此,斯穆羅夫現在顯然是悄悄地溜出來的。如果讀者還記得的話,這個斯穆羅夫就是在兩個月前隔著水溝向伊柳沙扔石塊的一群孩子中的一個,當時也就是他向阿廖沙·卡拉馬佐夫講了有關伊柳沙的情況。
「我不太懂,您比我懂得多。我們放在裝化妝品的石罐里點著了,燒得很好,全都燒光了,只留下了一小塊油煙。再說那還只是軟團,要是用鼓皮擠過,那就更加……不過您更在行,我不懂……你聽說了嗎,布爾金因為玩我們的火藥還挨了父親一頓打?」他突然對伊柳沙說。
「不是茹奇卡?」阿廖沙惋惜地看著科利亞的眼睛。「那隻狗就這樣失蹤了?」
「您讀過別林斯基嗎?」
「我不要——要!」伊柳沙突然說。
果然,霍赫拉科娃太太的那輛馬車已經駛到了大門口。整個早晨都在等候醫生到來的上尉拚命向大門奔去迎接他。「孩子他媽」把身上收拾一下,故意作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阿廖沙走到伊柳沙跟前,替他整理枕頭。坐在扶手椅里的尼娜奇卡不安地看著他整理床鋪。孩子們開始匆匆告別,有幾個答應晚上再來,科利亞朝佩列茲翁吆喝一聲,它立刻從床上跳了下來。
「別林斯基?我不記得了。他從來沒有寫過這類言論。」
「那些醫生,以及醫學界的所有混蛋,我說的是全體,當然也包括個別醫生。我否定醫學。那是一套沒有用處的東西。不過對它我要好好研究研究。你們是怎麼搞的,怎麼這樣多愁善感?你們好像全班都去了?」
科利亞神情嚴肅地靠在圍牆上,開始等候阿廖沙出來。是的,他早就想和他見面了。他從那些男孩子那裡聽到了許許多多有關他的情況,但迄今為止,當別人談到他時,他表面上總是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冷淡模樣,甚至在聽了別人向他介紹之後,他總愛對阿廖沙「批評」一番。但他心底里卻非常非常想和他認識:在他聽到的有關阿廖沙的所有介紹中,都有一種令人產生好感和吸引人的東西。因此現在這個時刻非常重要:首先不能丟面子,要表現出獨立自主的精神:「不然他以為我只有十三歲,會把我和那些男孩子一樣看待。這些男孩對他又有什麼用呢?跟他熟悉以後我一定要問他。不過糟糕的是我的個子太矮小。圖濟科夫年齡比我小,但個子要比我高半個腦袋。可是我的臉是聰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臉難看,但是聰明。另外,感情也不必太直露,要是一上去就跟他擁抱,他會以為……呸,如果他那樣想的話,那太丟人了!……」
「你真行,你大概是個聰明人。」
「茹奇卡?那麼這就是茹奇卡?」他欣喜地叫起來,「伊柳沙,這就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媽,這就是茹奇卡!」他差一點快哭出來了。
「我的理論,卡拉馬佐夫,是簡單明了的,」他馬上又高興地急忙往下說。「我相信人民,我總是樂意給他們一個公正的評價,但絕對不嬌慣他們,這是先決條件……噢,對了,我是在講鵝的事情,當時我就轉身對那個傻瓜說:『我在捉摸鵝在想什麼。』他傻乎乎地看著我說:『你說那鵝在想些什麼呢?』『你瞧,一輛載著燕麥的大車停在那裡。燕麥從麻袋裡撒出來,一隻鵝伸長了脖子在車輪底下啄麥粒,你看到了沒有?』他說:『我看得很清楚。』我說:『要是這輛大車稍稍向前移動一下,車輪會不會碾斷鵝的脖子呢?』他說:『會壓斷的。』說著他咧開嘴笑了,笑得十分開心。我說:『小夥子,那咱們就試一試吧。』他說:『好的。』我們一會兒就做好了準備:他悄悄地站到了馬籠頭旁邊,而我就在一邊趕鵝。這時候那鄉下人走了神,正在跟另一個人說話,我也根本沒有去趕那隻鵝,它自動地伸長脖子去啄麥粒,那脖子剛巧就在大車車輪底下。我對那小夥子使了個眼色,他把馬籠頭一拉——只聽得咔嚓一聲,鵝的脖子就壓成了兩段!但要命的是恰好這時候其他鄉下人都看見我們了,他們一下子嚷嚷起來:『你這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的。』『是故意的!』大家起鬨說:『帶他去見民事法官!』他們把我也帶去了,說:『你也有份,你是幫手,整個市場的人都認識你。』不知道為什麼,整個市場上的人真的全認識我。」科利亞又自負地補充說。「我們一伙人都去見民事法官,鵝也帶去了。我一看那小夥子害怕了,他開始大聲嚷嚷,真的,像女人那樣號叫。那個賣鵝人大聲說:『用這種辦法再多的鵝也會壓死的!』當然,還有不少人作證。民事法官一下子就了結了這案子:賠一個盧布給賣鵝人,死鵝歸小夥子,以後決不允許再這樣胡鬧。那小夥子還像女人似的大喊大叫:『這不是我乾的,這是他教我乾的。』一邊說一邊還指著我。我鎮定自若地回答說,我絕對沒有教他干,我只是表示了基本的想法,我說的只是個初步設想。民事法官涅菲多夫一聽就笑了,但過後又生氣了,他說:『我立即通知你們學校,今後您要好好讀書、做功課,千萬別再出這類餿主意。』後來他也沒有向校方告我,那是開玩笑,但事情確實傳開了,很快傳到了校方的耳朵里:我們這裏的人耳朵是很長的!語文教師卡爾巴斯尼科夫特別起勁,出來替我講話的又是達爾達涅洛夫。現在卡爾巴斯尼科夫見到我們就發脾氣,簡直像頭犟驢。伊柳沙,你聽說了沒有,他已經結婚了,從米哈伊洛夫家得到了一千盧布的陪嫁,可新娘卻是天下第一號醜八怪。三年級的學生立即編了首打油詩:
一個壯實的農民緩慢地在旁邊走過,他有一張傻頭傻腦的圓臉,一把灰白的鬍子,顯然已經喝了些酒。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小青年。
「克拉索特金真行!」響起了第三個孩子的聲音。
那條狗一躍而起,高興得亂蹦亂跳,尖聲狂叫。上尉拿著一塊煮熟的牛肉跑了進來。
「您說的是世界史嗎?」上尉突然驚恐地問道。
女人們咯咯大笑。科利亞已經得意洋洋地走得很遠了。斯穆羅夫跟在他身邊,不時回頭看看在遠處喧鬧著的那群人。他也非常開心,雖然他仍然擔心跟著科利亞會捲入什麼不愉快的事件。
「唉,孩子們,孩子們,你們這個年齡真是麻煩得很。沒有辦法,小傢伙,只好陪你們了,也不知道還要陪多久。可時間呀,時間呀,唉!」
回到https://read•99csw•com房間里以後,他往往總要想辦法給寶貝兒子消遣解悶,安慰他,給他講故事,講滑稽的笑話,或者自己扮演他所見到過的各種可笑的人,甚至模仿動物可笑的號叫。但伊柳沙很不喜歡父親裝模作樣和扮演小丑。小男孩雖然盡量不流露自己的厭惡,但他痛心地意識到他的父親在社會上受盡了侮辱,而且永遠忘不了「樹皮擦子」那個綽號和那個「可怕的日子」。伊柳沙的姐姐,那個安靜、溫順、腿有病而不能行走的尼娜奇卡也不喜歡父親出洋相(至於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她早就回到彼得堡繼續上學了),可是那瘋瘋癲癲的母親,每當看到丈夫扮演什麼角色或者做出一些滑稽動作的時候,居然高興得發出由衷的笑聲。也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使她得到安慰,在其餘時間她不是沒完沒了地嘮叨,就是哭哭啼啼,說什麼現在大家都把她忘了,誰也不尊重她,大家欺負她等等等等。可是最近這幾天她突然似乎變了一個人。她常常盯著躺在角落裡的伊柳沙看,陷入沉思。她變得不聲不響,安靜多了,即使哭泣,也是輕輕的,不讓別人聽見。上尉傷心而困惑地發現了她身上的這種變化。起先她不喜歡孩子們到家裡來,甚至感到生氣,但後來孩子們歡快的叫喊聲和七嘴八舌講的種種事情使她感到有趣,居然十分喜歡了。如果這些孩子不上門,她反而覺得非常煩悶了。當孩子們講述什麼或者做遊戲的時候,她一邊笑一邊鼓掌。她還把一些孩子叫到身邊親吻他們。她特別喜歡斯穆羅夫這孩子。至於上尉,當這些孩子上他家替伊柳沙消愁解悶從一開始他就滿心喜歡,甚至希望伊柳沙從此不再悲傷,也許會很快康復的。他儘管為伊柳沙日夜擔憂,但直到最後都沒有懷疑他的孩子有朝一日會突然康復。他誠心誠意接待小客人,圍著他們打轉,伺候他們,甘願讓他們騎在自己背上,甚至真的要馱他們,但伊柳沙不喜歡這種遊戲,於是就不玩了。他為他們買了糖果、餅乾、核桃,招待他們喝茶,親自替他們往夾肉麵包片上抹黃油。需要說明的是,近來他不缺錢。正如阿廖沙預料的那樣,他接受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贈送的兩百盧布。後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更為詳細地了解了他家的處境以及伊柳沙的病情,她親自來到他們的住所,結識了他們全家,甚至博得了瘋瘋癲癲的上尉太太的喜歡。從此以後,她出手一直很大方,而上尉由於擔心他的孩子不久於人世,也忘記了自己原來那種自負的心情,順從地接受了施捨。在這期間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邀請一直是隔天準時來給病人治療,雖然沒有什麼效果,可給他開了許多葯。但在這一天,即這個星期天的早晨,上尉家正在等候一位新的醫生,來自莫斯科的一位名醫。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花了一大筆錢特地發函從莫斯科請來的,倒不是為了伊柳沙,而是另有目的,關於這一點在適當的時候下面還要講到,但是既然已經來了,她就請他順便去看一下伊柳沙,上尉事先也已經得到了通知。關於科利亞·克拉索特金的來訪,他事先一無所知,雖然他早就盼望這個使他的伊柳沙苦苦思念的男孩子能趕快來。當克拉索特金推開門進入房間的那一刻,上尉和孩子們都圍在病床旁,正在仔細觀看剛送來的米蘭小狗。這條狗昨天剛生下,而上尉早在一星期前就已經定好了,他想排遣伊柳沙心頭的悲傷,得到安慰,因為伊柳沙十分想念那條失蹤、顯然已經死去的茹奇卡。伊柳沙在三天前就聽說了要送給他一條小狗,並且不是普通的小狗,而是真正的米蘭犬(這當然非常重要),他雖然出於乖巧和禮貌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但他父親和他的同學們都看得很清楚,這條新的小狗也許會更強烈地在他心底觸動對那不幸的、被他折磨至死的茹奇卡的回憶。小狗躺在他身邊不停地蠕動,他臉上露出病態的微笑,用細瘦、蒼白、乾枯的手撫摸它;很顯然,他喜歡這條小狗,但……茹奇卡畢竟不在了,這畢竟不是茹奇卡,要是茹奇卡和小狗在一起,那才是完美的幸福!
「也許是這樣。」
「我講的是真話。」
「我已經等了您整整一小時,克拉索特金。」斯穆羅夫乾脆利落地說。兩個孩子朝廣場走去。
「我認識你!我認識你!」小夥子像傻瓜似的不斷重複說道。
孩子們膽戰心驚而又津津有味地細細察看火藥。但科斯佳更喜歡那些霰彈。
「哪個薩巴涅耶夫?不,不認識。」
「女人?瞧你這胖小子說的!」
「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再見了,郎中先生,到錫拉庫薩我們再見面吧。」
「沒有,絕對沒有,我在專心聽您說話。」阿廖沙非常誠懇地回答,敏感的科利亞一下子來勁了。
「我從來、從來都不相信,」娜斯佳熱烈地嘟嚷著說,「小孩子是接生婆在菜園子里的白菜地里撿來的。現在已經是冬天,什麼菜都沒有了,接生婆不可能給卡捷琳娜撿個女兒回來。」
「唉,不是的,有的人感情深沉,但心情很壓抑。他們的小丑行為類似對某些人的惡毒嘲諷,由於長期在這些人面前奴顏婢膝,他們不敢當面說真話。請您相信,克拉索特金,這類小丑行為往往特別具有悲劇性。現在他把自己的一切,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寄托在伊柳沙身上,如果伊柳沙死了,他會傷心得發瘋,或者自殺。現在我看著他時對這一點幾乎沒有懷疑了!」
克拉索特金把手伸進書包,從裏面取出了一尊小銅炮,放在桌子上。
「是學生。」
「就是胖小子。我回來晚了,關你什麼事?就是來晚了,總是有原因的。」阿格菲婭嘟嘟囔嚷說,開始圍著爐子張羅,她的口氣完全沒有不滿或生氣的意味,相反,倒是非常滿意,好像因為有機會能跟開心的小少爺鬥鬥嘴而感到高興。
「不要,不要!」伊柳沙痛苦地扯著嗓子大叫起來,兩隻眼睛露出了責備的神情。
「您這一套是從哪兒,從哪兒學來的?您跟哪一個傻瓜有聯繫?」阿廖沙大聲說。
「是有原因的,您馬上就會知道。總而言之認識您我很高興。我早就在等待這樣的機會,也聽到了很多有關您的情況。」科利亞有點氣喘吁吁地低聲說。
「讓乞若夫和你一起見鬼去吧!我要揍他,等著吧!他取笑了我!」
「放心好了,雖然天氣很冷,但我不會感冒的。不過我們還是進去吧。順便請問您的尊姓大名。我知道您的名字叫科利亞,那麼父名和姓呢?」
「告訴我,為什麼大家都指望我能找到茹奇卡?為什麼偏偏是我能找到呢?」科利亞懷著特別的好奇心問道,「為什麼你們就指望我而不指望別人呢?」
「伊柳沙,我還可以給你看一件東西。我給你帶來一尊小炮。記得嗎,以前我就跟你講起過這尊小炮,你說:『我真想看一看!』瞧,現在我把它帶來了。」
科斯佳全神貫注看著娜斯佳,一臉認真地邊聽邊想。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我知道,我只是說說罷了。你們千萬不能欺騙媽媽,不過這一次——就瞞到我回來再說。好了,胖娃娃,我可以走了嗎?我不在你們會嚇得哭嗎?」
「跟小牛犢一樣大,和真的小牛犢一樣大,」上尉插|進來說,「我特意找了這種最最兇猛的狗,它的父母也很大很兇,個子有這樣高……請坐下吧,就坐這兒,在伊柳沙的床上,要不就坐在長凳上。歡迎,歡迎,您是貴客,我們盼您好久了……您是和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一起來的吧?」
「為什麼你要對他扯謊,說我們挨揍?」斯穆羅夫問道。
「不……我是和佩列茲翁一起來的……我現在有一條狗,叫佩列茲翁。起了個斯拉夫名字。它等在外面……我一打口哨,它馬上就會飛跑過來的。我也有了一條狗,」他突然對伊柳沙說,「老頭兒,你還記得茹奇卡嗎?」他突然向伊柳沙提了這個問題。
「怎麼樣,常常挨揍吧?」
「您還折磨周圍的人。」阿廖沙微笑著說。
上尉趕緊跑了出去,他穿過前室,跑到房東家的小屋裡,上尉家也在那兒做飯。為了不浪費寶貴的時間,科利亞迫不及待地對佩列茲翁吆喝了一聲:「裝死!」那狗突然翻身躺下,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孩子們都笑了,伊柳沙看著這場面,臉上依然帶著原先那種痛苦的微笑,而看了佩列茲翁表現「裝死」這個節目后顯得比誰都高興的則是「孩子他媽」。她看著那條狗哈哈大笑,彈著手指叫喚:
「再見,老鄉。」
「去你的吧。」阿格菲婭氣呼呼地回敬一句,「真可笑!你講這種話自己就該挨揍。」
「再見,老頭兒,我媽等我回去吃中飯呢。」他很快說,「很可惜,我沒有事先通知她!她會非常擔心的……但吃完中飯我馬上到你這兒來呆一整天,呆一個晚上,我還要給你講許許多多事情!佩列茲翁我也帶來,不過現在我把它帶走,因為我不在它會亂叫的,妨礙你休息。再見!」
「所有這些是誰教給您的?」阿廖沙終於驚訝得叫了起來。
「其實並不可笑,你這話講得不對。自然界里不存在什麼可笑的東西,儘管人們由於偏見而產生種種看法。如果狗也有判斷和批評的能力,那麼一定會在它們的主子——人們之間的社會關係中發現同樣多的可笑之處,如果不是更多的話——如果不是更多的話,我反覆強調是因為我深信,我們人乾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京的見解,非常精闢。我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
「我現在給您表演一個節目,卡拉馬佐夫,也是一場舞台演出。」他神經質地笑了,「這是我來的目的。」
「那還用說,米蘭種就是很大的,差不多有小牛犢那般大。」突然響起了幾個小孩的聲音。
「有什麼辦法呢,只好讓佩列茲翁來幫忙了。來吧,佩列茲翁!」科利亞開始向狗發出命令,佩列茲翁表演了它所學會的全部本領。這是一條長毛狗,和普通的家犬一般大小,毛色灰中帶紫,右眼瞎了,左耳不知什麼緣故有一道傷口。它又叫又跳,做出各種動作,用後腳直立行走,四腳朝天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像條死狗。正在表演最後一個節目的時候,門開了,阿格菲婭出現在門口,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這名女傭胖胖的,滿臉麻子,四十歲左右,她拎著一包買來的食品從市場回來了。她站在那兒,左手提著小草包,看起狗的表演來了。科利亞儘管急切地等待著阿格菲婭回來,但沒有中斷表演,他讓佩列茲翁裝死了,最後向它打了個呼哨:那條狗一躍而起,因為履行了自己的職責而高興得蹦跳不止。
「要不是這樣,」娜斯佳急忙打斷他說,完全撇開並且忘記了自己的第一種假設,「她沒有丈夫,你說得對,但她想出嫁,就開始想怎樣嫁人,一直想呀想呀,想到最後,丈夫沒有得到,反倒想出了一個孩子。」
「不太害怕!」科利亞若無其事地回答,「這方面主要是那隻可惡的呆鵝敗壞了我的名譽。」他又轉身對伊柳沙說。雖然他說話的時候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畢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因此似乎常常會走調。
「是的,世界史無非是研究人類一系列的愚蠢行為罷了,別無其他。我只尊重數學和自然科學。」科利亞一面夸夸其談,一面對阿廖沙瞥了一眼:他在這裏只害怕阿廖沙一個人的意見。但阿廖沙一直不吭聲,還像原來那樣一臉嚴肅。如果阿廖沙現在能說點什麼,那麼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但阿廖沙保持著沉默,而「他的沉默可能表示蔑視」,於是科利亞真的生氣了。
「你好,你不是開玩笑吧!」他慢條斯理地回答說。
「這就對了,老弟。」
「他說的是哪一個,哪一個薩巴涅耶夫?」小夥子依然怒氣沖沖地揮動著右手反覆問道。
「難道說,難道說您僅僅是為了訓練這條狗才一直沒有來嗎?」阿廖沙不由得帶著埋怨的口氣大聲說道。
「不完全是,但有時也免不了。」
「要是我開玩笑呢?」科利亞笑了起來。
「現在不取決於我,」醫生不耐煩地說,「不過嘛,嗯——」他突然稍稍停頓了一下,「如果您,譬如說,可以把您的病人……送到……馬上送,一刻也不能耽誤(「馬上送,一刻也不能耽誤」這句話醫生說得不僅嚴厲,而且近乎憤怒,因此上尉不禁打了個哆嗦)送到錫——拉——庫——薩——去,那麼……由於新的、良——好——的——氣——候——條件……可能會出現……」
「那是一件最愚蠢、最無聊的小事,可我們這裏卻照例把它吹成大事。」科利亞漫不經心地說。「有一次我在這裏的廣場上走著,恰好趕來一群鵝。我停下來看那些鵝。突然本地的一個小夥子,現在在普洛特尼科夫店裡當夥計的維什尼亞科夫,看著我,他問:『你幹嗎看這些鵝?』我看了看他:一張傻乎乎的圓臉,二十多歲,你們知道,我從來都不嫌棄人民。我喜歡和人民在一起……我們落後於人民——這是一條公理。——您好像在笑話我吧,卡拉馬佐夫?」
「十四了,再過兩星期就十四足歲了,很快就滿了。我預先要向您承認我的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這隻是對您說的,因為是初次見面,希望您能馬上了解我的脾氣:我最恨別人問我的年齡,比什麼都恨……而且,有人還誹謗我,例如說我上星期和預備班學生一起玩捉強盜的遊戲。我玩過,這是事實,但說我做遊戲是為了自己,是為了給自己找樂子,這可是徹頭徹尾的誹謗了。我有理由認為,這件事已經傳到了您耳朵里,但我做遊戲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孩子們,因為他們沒有我什麼花樣都想不出來。您看我們這裏總是散布種種流言蜚語。我可以告訴您,這是一座撥弄是非的城市。」
「不過為自己嗎……您總不至於去玩騎馬的遊戲吧?」
「你以為是那一條啊?」克拉索特金高興得大聲嚷道,他彎下腰一把抱起狗,把它舉到伊柳沙跟前。
「鄉下人也是各種各樣的。」科利亞沉默了一會以後對斯穆羅夫說,「我怎麼知道會碰上一個聰明人呢。我始終認為老百姓中間有聰明人。」
「建立特洛伊的是捷夫克爾、達爾丹、伊柳斯和特羅斯,」小男孩說得十分乾脆利落,他的臉刷地漲得通紅,連看著他都覺得可憐。但所有男孩子的目光都緊緊盯著他,盯了整整一分鐘,然後這些緊盯著他的目光又突然一下子轉到了科利亞身上。科利亞依然用那種輕蔑的鎮定態度繼續打量著那個大胆的小男孩。
「即使做遊戲是為了給自己找樂子,那又有什麼不好呢?」
「就是那個個子高高的,頭髮長長的,夏天坐在市場上的人。」
「你有沒有去參加耶穌升天節的祈禱?」他突然厲聲問。
「醫生……閣下……這快了嗎?快了嗎?」
「您讀懂了嗎?」
「得了吧,您需要的是修行和神秘主義。您總得承認,例如,基督教只是為富人和權貴服務,目的是使下層人民處於被奴役的地位,對不對?」
「我沒有工夫,沒有工夫和你談,下星期天我再聽你說吧。」科利亞揮著雙手,好像是她要糾纏他,而不是他去糾纏她。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是給你的!我早就準備好了。」他反覆地說,內心充滿了幸福。
「您這樣說表明,您肯定是愛我的!」阿廖沙高興地笑了。
「你應該永遠記得,鐵索橋旁的那幢大樓!
「再見。」
「瞧這條狗!」阿格菲婭以教訓的口吻說。
「我們先到左邊房東那兒去,您的同學都把大衣脫在那裡,因為房間里又擠又熱。」
「請您別說了!您這樣說使我心裏更難受。不過我也是活該:我沒有來是由於虛榮心,由於自私的虛榮心和卑鄙的蠻橫,這是我一輩子都改不了的脾氣,雖然我一輩子都在改正自己。剛才我看清楚了,我在許多方面是個卑鄙的人,卡拉馬佐夫!」
「我怎麼知道乞若夫跟你有什麼關係?!」
「不,我不願意共有,我要完全屬於我,而不屬於伊柳沙。」「孩子他媽」不依不饒,她幾乎快要放聲大哭了。
「怎麼不關我的事?」
阿廖沙很快就出來了,急急忙忙向科利亞走去;相隔還有好幾步的時候科利亞就看到阿廖沙似乎滿臉高興的神色。「難道他見了我真這樣高興嗎?」——科利亞愉快地想道。在這裏我們順便提一下,自從我們暫時把阿廖沙擱在一邊以來,他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已脫下了修道服,現在穿著精工縫製的常禮服,戴一頂軟呢禮帽,頭髮理得短短的。這一切大大增添了他的魅力,他看起來完全是一個美男子。他那秀氣的臉上始終流露出快活的表情,但這種快活是平和而安詳的。使科利亞驚訝的是阿廖沙沒有穿大衣,只穿著室內的衣服就出來見他,顯然有點倉促。他徑直向科利亞伸出手來。

六、早熟

科利亞煞有介事地沉默了,斯穆羅夫也一聲不吭。斯穆羅夫自然非常崇拜科利亞·克拉索特金,根本不敢想跟他平起平坐,可是現在他卻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因為科利亞說他是「自己要去的」,而且現在突然想去,恰好是今天就要去;這裏肯定有什麼秘密。他們在集市廣場上走著。這時候廣場上有許多前來趕集的大車和許多趕來出賣的家禽。一些城裡的女人在自己的敞篷下面出售麵包圈、棉線等物品。這種星期天的趕集在我們城裡被天真地稱為集市,而這樣的集市每年多得不可勝數。佩列茲翁歡快地奔跑著,不停地東聞聞西嗅嗅。遇到別的小狗它會喜出望外地按照狗的禮節與對方親熱一番。
「我是佩列茲翁的主人,郎中先生,對我個人的情況您就甭操心了。」科利亞又乾脆地說。
「哎喲,關於呆鵝的那件事我也聽說了!」伊柳沙笑了起來,容光煥發。「有人對我講過,但我沒有搞懂,難道您真的被法官審訊過嗎?」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靠近伊柳沙腳的這一頭。雖然他在路上也許想好了怎樣開始毫無拘束的談話,但現在卻連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了。
「正是這樣!烏拉!您是先知!啊,我們會合得來的,卡拉馬佐夫。您知道嗎,最使我讚賞的就是您對我的態度完全平等。而實際上我們不是平等的,不,我們不是平等的,您比我高尚!但我們一定合得來。您知道嗎,最近這個月我一直在對自己說:『或者是我與他一見如故,永遠成為朋友,或者是初次見面就成為仇敵,直到進棺材!』」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您的觀點是這樣的嗎?」科利亞凝視著他。「您知道嗎,您說出了一個相當有意思的思想。待會兒我回到家裡要把這個問題好好想一想。說實話,我本來就期待著從您這兒可以學到一些東西。我是來向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科利亞誠懇而坦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