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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二卷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哥哥

第四部

第二卷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哥哥

「你怎麼會等他呢?等他到你這兒來?」
伊凡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米佳痙攣似的聳了聳肩,搖了搖頭。
阿廖沙連忙表示感謝並聲明他剛喝過咖啡。
斯梅爾佳科夫沉默了好久,依舊平靜地看著他,但突然他揮了揮手,轉過臉背對著他。
「您是能夠猜到的,因為我勸您到契爾馬什尼亞去,而不讓你去莫斯科,那就是說,我希望您待在附近的地方,因為莫斯科太遠了,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知道您就在附近,就不會那樣放肆了。即使發生什麼情況,您也可以迅速趕回來保護我,因為我當時就向您指出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有病,也擔心我自己犯癲癇。我還對您說了那些暗號,根據那些暗號可以進入死者房間,而德米特里已經從我這兒知道了這些暗號。我原來以為您當時已經猜到他肯定會有所行動的,因此您不會到什麼契爾馬什尼亞去,而會打定主意留下來的。」
「你以為我現在怕你嗎?」
「為什麼不呢,既然我有時化身為人。我化身為人,就要承擔其後果。魔鬼說我是撒旦,對人間的一切並不陌生。」
「為什麼你不請求原諒?」阿廖沙叫了起來。
「你自己知道是誰。」阿廖沙真誠地輕聲說道。
「他不是我殺死的,這您自己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想,對一個聰明人來說,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斯梅爾佳科夫一再嘆氣。他臉上似乎出現了紅暈。
「我禁止你議論《宗教大法官》。」伊凡叫了起來,慚愧得滿臉通紅。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你知道人是怎樣發瘋的嗎?」伊凡問他的口氣一下子變得平靜了,已經完全沒有惱怒,好像純粹是出於一種最天真的好奇。
「那麼總有千分之一你是相信的。所佔的比例極小極小,但也許很起作用,你得承認你是相信的,哪怕只有三分之一……」
他們又匆匆忙忙吻了一下,阿廖沙剛要走出去,突然米佳又叫住了他:
「他講得頭頭是道,」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想道,「雖然有些支吾其詞;赫爾岑斯圖勃怎麼說他智力受到損害呢?」
「你說呀,請說吧!」
「是的,這可能是指控哥哥的最有力的證據。」阿廖沙說。
格魯申卡沒有說完她會怎麼樣,就用手帕捂住了眼睛,號啕大哭起來。
「你聽著,你剛才給我看的這些錢當然是為了使我相信嘍。」
「哥哥,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指望能證明自己無罪嗎?」
「因為他情感倒錯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把他頭打昏了,他醒過來后就情感倒錯了,於是就去殺人了。他自己說沒有殺人,他可能記不得了。不過您知道嗎,如果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殺的,那就好了,要好得多。雖然我說是格里戈里殺的,但實際上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殺的,肯定是他殺的,這樣要好得多,好得多!唉,我不是說兒子殺老子是件好事,我是不贊成的,相反,子女應該尊敬父母,不過假如是他殺的,那樣倒好,那樣您就沒有什麼可傷心的了,因為他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殺了人,或者說他神志雖然清醒,但不知道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是的,讓他們寬恕他吧;這樣才合乎人道,而且能讓大家都能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來還一點不知道,聽說早就實行了。我昨天才知道,我聽了非常驚訝,我立刻想派人來請您,等將來他被赦免以後,那就讓他從法院出來后直接到我這兒來吃飯,我把親朋好友請來,大家一起為新式法院干一杯。我並不認為他有什麼危險,何況我要請許多客人來,因此即使他鬧事,總能把他帶走的。將來他可以到別的什麼城市裡當調解法官或做其他工作,因為自己遭受過不幸的人比其他人審判更加公正。主要的是:現在誰不是情感倒錯呢?您,我,大家都情感倒錯,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一個人坐在那兒唱情歌,突然有什麼不稱心,他就拔出手槍,見到誰就打死誰,過後大家都寬恕他。這件事我是不久前從報上看到的,所有的醫生也都證實了。現在的醫生都會證實的,什麼都會證實。您看,我的麗莎就情感倒錯,昨天我還為她哭過,前天也哭過,今天我才終於明白,她是情感倒錯。唉,麗莎太使我傷心了!我想她是完全瘋了。她為什麼叫您來?是她叫您來的,還是您自己來找她的?」
她迅速關上門,只聽得門閂哐啷一聲。阿廖沙把信塞進口袋裡,徑直向樓梯走去,並沒有去見霍赫拉科娃太太,甚至把她給忘記了。阿廖沙剛離開,麗莎馬上拔開門閂,把門開了一道小小的縫,把一隻手指塞進門縫,然後關上門,拚命夾住那手指。大約十秒鐘后,她才抽回手,悄悄地慢慢走回自己的輪椅跟前,挺直身體坐了下來,仔細看著發黑的小手指以及指甲裏面擠出來的血。她的嘴唇在顫抖,她很快地小聲自言自語說:
「完全正常。」
「我怕什麼?讓他們把全部真實情況記下來好了。」斯梅爾佳科夫堅決地說。
「對,對啊!您說出了我的想法,是喜歡,大家都喜歡,而且永遠喜歡,而不是『有時候』。您知道,不知在什麼時候大家好像商量好了要撒謊,從此以後大家都在撒謊。大家口頭上都說憎恨壞事,但內心卻全都喜歡幹壞事。」
「夠了!別哭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終於命令似的說,又坐到椅子上,「你不要使我失去最後的忍耐!」
「這還不是影射我嗎?」她又嘟囔道,「這就是我嗎?是我差不多在一小時之前向他建議去找金礦,結果突然冒出一個風騷的『半老徐娘』。難道我是為了這個目的嗎?這是他故意說的!如果永恆的裁判原諒他,但要知道這是……您知道這是誰乾的嗎?這是您的朋友拉基京乾的。」
「我自己也知道不是我,你在說夢話吧?」伊凡慘淡一笑。他似乎雙眼緊盯住阿廖沙。兩人又在一盞路燈下站住了。
「當時您又能告發我什麼呢?說我慫恿您去契爾馬什尼亞?這不是太荒謬了嗎?何況我們那次談話之後您或者是離開,或者是留下。如果您留下,那麼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我也會知道您並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我就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如果您離開,那就等於您告訴我,您不敢上法庭去告發我,也會原諒我拿了三千盧布。而且您以後也不能追究我,因為到時候我會在法庭上全都抖出來,不是講我偷了錢或者我殺了人,這些我是不會講的,我要說是您親自唆使我去偷錢,去殺人,可是我沒有同意。因此當時我才需要您的同意,使您沒有辦法來逼我,因為您沒有證據,而我卻隨時可以逼您,因為我發現您是多麼盼望父親死去,我還要告訴您——大家都會相信的,那樣您就一輩子沒臉見人。」
「我完全沒有料到!你想想,他居然為原來的那個人而吃醋,他說:『為什麼你要供養他?這麼說,你開始供養他了?』他一直在吃醋,一直在吃我的醋!吃飯睡覺的時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為庫茲馬而吃醋了。」
「你別提那個決定!」伊凡憤怒地大叫。
「如果我高興的話,」他有點氣喘吁吁地說,「那只是因為您不願去莫斯科,而是同意去契爾馬什尼亞,因為終究近一些;不過當時我說那些話並非是稱讚您,而是責備您。您沒有領會。」
阿廖沙臉色微微發白,默默地看著哥哥的眼睛。
暴風雪還在肆虐。他開始幾步走得很有精神,但突然變得踉蹌起來。「這大概是體力不支的緣故。」他心裏想,笑了笑。他現在心裏似乎洋溢著某種歡樂。他感到自己無比堅定:近來一直折磨著他的種種猶豫結束了。決心已下:「再也不會改變了」,他幸福地想道。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絆到了什麼,差一點摔倒。他停下了腳步,發現腳下就是那個被他撞倒的農民,他還躺在原地,失去了知覺,一動也不動。他的整個臉幾乎都被雪蓋住了。伊凡突然抓住他,把他背了起來。他看到右邊的小屋裡亮著燈光,便走過去敲百葉窗。那房主是個小市民,他聽到聲音走了過來,伊凡請他幫忙把農民抬到警察局,答應給他三個盧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就出來了。這裏我就不再詳細描述當時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是如何到達目的地並把農民安頓在區警察局,請醫生馬上對他進行檢查,以及他在「花銷」上出手又是多麼大方等情況。我只講一點,那就是處理這件事幾乎花了整整一個小時。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感到非常滿意。他的思緒飄忽不定,迅速轉動。「假如我對明天的事還沒有拿定主意,」他突然愉快地想道,「那我就不會為了照顧他而花去整整一小時,我肯定從他身邊走過,我才不去管他會不會凍死呢……不過我還是能夠把握自己的呀!」他這樣想的時候心裏更加高興了。「可是他們竟認為我發瘋了!」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突然站住了,產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問題:「要不要現在馬上就去找檢察官說明一切?明天一起解決吧!」他自言自語地說。問題已經解決,於是他又繼續向自己家裡走去。說來真是奇怪,幾乎全部的歡樂,所有那種洋洋自得的情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他走進自己的房間以後,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冷冰冰的感覺,好像使他回憶起,說得更確切些,是提醒他這個房間里有一種令人苦惱和厭惡的東西,不僅現在有,以前也存在。他疲憊不堪地倒在自己沙發上。老婦人替他端來茶炊,他煮好了茶,但沒有去碰它;他把老婦人打發走了,讓她明天再來。他坐在沙發上只感到頭昏腦漲。他覺得渾身不舒服,四肢乏力。他剛要入睡,但又心神不定地站起來,為了驅散睡意而在房間里走了一圈。有時他彷彿覺得自己在做夢。但他最關心的不是生病;他再一次坐下來,不時朝四下張望,好像在窺探什麼似的。這樣張望了好幾次。最後他的目光集中到一點上。伊凡笑了笑,可是他氣得滿臉通紅。他久久地坐在原先的位置上,雙手緊緊地捧住腦袋,而眼睛卻依然凝視著原來的那一點,就是靠在對面牆上的那張沙發。那邊顯然有什麼東西正惹他生氣,使他不安,令他痛苦。
「不,不,不!」伊凡突然叫了起來。「這不是夢!他來過,剛才他就坐在這裏,就坐在對面沙發上。你敲窗的時候,我向他擲了一隻杯子……就是這一隻……你等等,我以前也做過這樣的夢,但這個夢並不是夢。以前也有類似情況,阿廖沙,我現在經常做夢,但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的:我能走動,我說話而且還看見……可人卻是睡著的。他就坐在這兒,他來過了,就坐在這隻沙發上……他蠢得要命,阿廖沙,蠢得要命。」伊凡突然笑了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到您哥哥那兒去吧!監獄快要關門了,去吧!這是您的帽子!請您替我吻吻米佳,去吧,去吧!」
「好的,好的……我的事情以後再說。我怎麼一直發抖……話都說不出來了。」
「很好?」
「您把惡當成了善:這是一種暫時的精神危機,這可能是您原先的病引起的。」
「律師有什麼屁用?我對他都說了。他是個圓滑的傢伙,京油子貝爾納!他一點兒也不相信我。他堅信是我殺的,你想想。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問他:『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還來為我辯護呢?』我才瞧不起他們呢!還請來了醫生,想證明我是瘋子。我決不允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想徹底盡到『自己的責任』。真是費了很大的勁!」米佳苦笑了一下。「她是只貓!心腸可狠了!她也知道我當時在莫克羅耶說過她是個『性情暴躁』的女人!這句話也傳到了她耳朵里。是的,證詞越來越多,就像海灘上的沙子!格里戈里死不改口。格里戈里是個老實人,但是個傻瓜。許多人所以老實就因為是傻瓜。這是拉基京的想法。格里戈里成了我的對頭。有的人做你的對頭要比做朋友更好。我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我害怕,啊,我害怕她在法庭上會講出她借了四千五百盧布以後跪下來向我磕頭的事。她會徹底還清欠債,最後一文錢都交出來。我不需要她的犧牲!他們在法庭上會羞辱我的!我一定要經受住!你到她那兒去一次,阿廖沙,請她在法庭上別提這件事。不行嗎?真見鬼,反正也無所謂,我會經受得住的!也不用可憐她。是她自己願意。我這個賊是自作自受。阿列克謝,我也有話要說的,」他又苦笑了一下。「只是……只是格魯莎,格魯莎,天哪!現在她為什麼要甘願忍受這樣的痛苦!」他突然含著眼淚大聲喊道,「格魯莎使我痛苦萬分,一想到她我就痛苦萬分,痛苦極了!她剛才在我這兒……」
阿廖沙把格魯申卡剛才講的話複述了一遍。米佳聽得很仔細,許多地方還反覆問了,最後他感到滿意。
「不,我不信。」
「我哥哥直接指控你,說是你殺了人並搶走了錢。」
「怎麼樣?跟他說了嗎?」格魯申卡急忙追問。
「阿廖沙,你就像在上帝面前那樣對我說句老實話:你相信我殺了人,還是不相信?你,是說你自己,信還是不信?說老實話,別扯謊!」他發狂似的對他吼道。
「在您的指導之下。」
他站了起來,顯然想在房間里走動走動。他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但由於桌子擋了道,在桌子和牆之間幾乎只能勉強擠過去,他只好在原地轉了一圈,又坐了下去。他也許因為無法走動而突然生氣了,因此他又像原來那樣瘋狂地咆哮起來:
「你這又是想說:『跟聰明人談談也是有趣的』——是嗎?」伊凡恨得咬牙切齒。
「我根本不需要錢,」斯梅爾佳科夫聲音顫抖地說,揮了一下手,「原來有過這樣的想法,想帶了這筆錢到莫斯科去謀生,甚至到國外去,這樣的幻想的確有過,但是更主要是因為『什麼都可以做』。這的確是您教我的,因為您當時對我講了許多這樣的話,既然沒有永恆的上帝,那就無所謂什麼道德,根本不需要道德了。您說得對。我也是這樣想的。」
「小丑!你有沒有誘惑過那些靠蝗蟲充饑,一連十七年在荒漠中祈禱,全身長滿苔蘚的人?」
「關於我的話——以——后——再——說,」伊凡又打斷了他,但已經不像原來那樣大喊大叫了,他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說,似乎已經完全控制住了自己。「你只要詳細說一說你是怎樣乾的。把前前後後的情況都說出來,一點也不要遺漏。要講細節,主要是講細節。請說吧。」
「拉基京知道。他知道得很多,真他媽的見鬼!他不會去做教士的。他打算去彼得堡。他說,他要去寫評論,不過要搞高尚的評論。他也許能做出點有益的事,給自己安排一個好的前程。嘿,他們是些獵取名利的好手!讓倫理學見鬼去吧!我可完了,阿廖沙,我完了,我的好人!我愛你勝過所有的人。我一直為你牽腸掛肚的,就是這麼回事。卡爾·貝爾納是誰?」
「你聽著,你這混蛋,卑鄙小人!難道你不明白,如果我直到現在還沒有殺死你,那只是想留你到明天去向法庭招供。上帝聖明,」伊凡舉起一隻手,「也許我有罪,也許我確實暗中盼望……父親死去,但我向你起誓,我的罪孽並非像你所想象的那樣嚴重,也許我根本就沒有唆使你。不,不,我沒有唆使你!但不管怎樣,我會自首的,就在明天,當庭自首,我已決定了!我把一切都講出來,一切!但我要拉你一起去自首!無論你在法庭上說我什麼,無論你怎樣作證,我都承認,我不怕你;我自己會供認一切!但你必須在法庭面前認罪!你必須,必須認罪,我們一起去!就這麼辦!」
「您為什麼纏著我不放?為什麼要折磨我?」斯梅爾佳科夫痛苦地說。
那時斯梅爾佳科夫已經出院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知道他的新住所:就是那幢搖搖欲墜的木頭搭建的小房子,那裡共有兩間小屋,中間隔著一條過道。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和她的母親住一間,斯梅爾佳科夫單獨住另一間。天知道他憑什麼住進了她們家:他是白住呢還是付房租?後來有人以為,他是作為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的未婚夫住進去的,暫時還不付房租。母女倆都非常敬重他,把他看作高出她們一頭的人物。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使勁敲開門後進入過道,根據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的指點,直接走進左邊斯梅爾佳科夫住的「最好房間」。這間小屋有一個瓷磚砌的爐子,燒得很暖和。四面牆壁上貼著天藍色的糊牆紙,但都已破碎,裂縫下面蠕動著大量的小蟑螂,不時發出沙沙的聲音。傢具很簡陋:兩張長凳靠在兩邊的牆上,桌子旁邊放著兩張凳子。桌子雖然是木製的,但鋪上了玫瑰花圖案的桌布。兩個小窗台上各放著一盆天竺葵。屋角里有一個神像龕。桌上擺著一個癟痕累累的小銅茶炊和一隻托盤,盤裡放著兩隻茶碗。斯梅爾佳科夫已經喝過了茶,茶炊也已熄火……他坐在桌子後面的長凳上,一面看著一本簿子,一面用筆在勾畫。他身邊放著一瓶墨水,還有一個插著洋蠟燭的生鐵矮燭台。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根據斯梅爾佳科夫的臉色馬上斷定,他已經完全康復了。他的氣色很好,胖了一些,額上的頭髮高高聳起,鬢角梳得光光的。他穿著一件條紋棉長袍,但已經很破舊了。他的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以前從來沒有見他戴過。這件區區小事卻使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格外惱火:「這個畜生,居然還戴起了眼鏡!」斯梅爾佳科夫慢慢抬起頭,透過眼鏡盯著走進來的人;然後輕輕地摘下了眼鏡,在長凳上欠起身子,但並不那麼畢恭畢敬,甚至有點懶洋洋的,僅僅是為了表示一種必不可少的起碼的禮貌。所有這一切在伊凡眼前閃過,他也立刻都看清楚並注意到了,尤其是斯梅爾佳科夫的眼神充滿了惡意、冷淡,甚至傲慢,好像在說:「你怎麼又來了,上次不是都已經談妥了嗎,你又來幹什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勉強克制著自己。
「他不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阿廖沙堅定地說。
「沒有,這件事也沒有講。」
他心事重重地在房間里走了一圈。
「我怕你去莫斯科,契爾馬什尼亞總要近一些。」
沉默持續了約半分鐘。
「既然你自己說無法料到,那我怎麼能料到並且留下來呢?你不是前後矛盾了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沉思著說。
「是真的嗎?」麗莎驚訝地大聲叫道,「您聽我說,阿廖沙,別取笑,這非常重要: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相同的夢嗎?」
「沒有。」
「結果怎樣,碰了一鼻子灰吧?」
「如果你想和我談話,那麼就請你換個話題。」他突然說。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推開門,走進了那間小屋。
「他愛不愛,我自己很快會弄清楚的。」格魯申卡厲聲說道,同時她把手帕從眼睛上移開了。她的臉變了樣。阿廖沙傷心地看到,原來那張溫順而平和樂天的臉突然變得陰鬱而充滿了惡意。
「您當時多勇敢,您常常說:『什麼都可以干』,現在卻嚇成這樣!」斯梅爾佳科夫驚奇地喃喃說道。「要不要喝點檸檬茶,這東西提神,我這就叫人去拿。不過先得把這遮蓋一下。」
「你這是幹什麼?」伊凡大聲說。
「我到麗莎那兒。」
「你這是什麼話,伊凡,你這是什麼話?」阿廖沙傷心而又激烈地為她辯護起來,「她還是個孩子,你這是在侮辱一個孩子!她有病,她本身病得很重,也許她瘋了……我不能不把她的信轉交給你……我甚至還想向你打聽……怎樣救她……」
「我親愛的,我就是專幹這一行的。你可以忘記整個地球和花花世界,但你一定會迷上這樣的人,因為這是一塊非常貴重的寶石;這樣的一顆靈魂有時抵得過整個星座——我們有自己的計算辦法。這樣的勝利是太珍貴了!他們中間有些人論修養真的不比你差,儘管你不會相信:他們能在一瞬間洞察信仰和無信仰的深度,有時候會使你感覺到只差一點點就會『摔個倒栽蔥』,就像演員戈爾布諾夫所說的那樣。」
又及:我寫的是粗言惡語,但我崇拜你!我聽得到我心中的聲音。那兒還留著一根弦在發出錚錚的聲音。最好把一顆心撕成兩半!我要殺死自己,但先要殺死那條狗。從他那裡奪回三千盧布再扔給你。雖然我在你面前是個下流坯,但絕不是賊!你等著那三千盧布吧。就在那條狗的褥子下面,用粉紅色帶子捆著。我不是賊,我要把偷我錢的賊殺死。卡佳,你不要鄙夷地看我,德米特里不是賊,而是殺人兇手。我殺死父親,也毀滅自己,目的是為了能站穩腳跟,不再忍受你的傲慢。為了不再愛你。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發火了。
「您的手指在發抖,抽筋似的。」斯梅爾佳科夫說著便不慌不忙地打開紙包。原來紙包里有三疊面額一百盧布的花鈔票。
斯梅爾佳科夫說完以後,顯得疲憊不堪的樣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您生活太富有了。」阿廖沙輕輕說。
伊凡一直瞪著他,他的舌頭好像被割掉了。
「您想想:在神經裏面,在腦袋裡,就是說在大腦里有這樣一些神經(真是見它們的鬼!)……這些神經都有尾巴,小小的尾巴,只要那些小尾巴一哆嗦……也就是說,只要我用眼睛去看什麼東西,你瞧,就像這樣,那些小尾巴便顫動起來……它們一顫動,便出現一個形象,不是馬上出現,而要等一會兒,一秒鐘過後會出現類似的情況,不,不是什麼情況——去它的情況吧,而是一個形象,也就是一個物體或事件,還有其他的鬼名堂——所以我才能夠觀察,然後能夠思考……因為有這些小尾巴,完全不是因為我有靈魂,靈魂里有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胡說。弟弟,是米哈伊爾昨天才告訴我的,我簡直就像是被火燙了一下。這門科學真太妙了,阿廖沙!一種新人將會出現,這我明白……但我還是可憐上帝!」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自從莫斯科回來以後這已經是第三次去找斯梅爾佳科夫談話了。悲劇發生以後他第一次見到他並和他談話是在他回來的當天。過了兩星期,他又去看了他一次。但在第二次以後他不再去和斯梅爾佳科夫見面,因此他現在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也幾乎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直到父親死後的第五天才從莫斯科趕回來,因此他也沒有見到父親的靈柩:葬禮恰好是在他回來的前一天舉行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遲到的原因是阿廖沙不知道他在莫斯科的確切地址,為了發電報給他,就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她也不清楚,便給自己的姐姐和姑媽發了電報,她以為伊凡一到莫斯科便會去找她們的。不料他到莫斯科后直到第四天才去見她們。他一看到電報,自然心急火燎地馬上趕回來了。回到我們這裏以後,他第一個遇到的是阿廖沙,但與他交談之後他感到非常驚訝,因為阿廖沙對米佳都不願有什麼懷疑,卻直截了當地指出斯梅爾佳科夫是殺人兇手,這與我們城裡的眾多看法截然相反。後來他又見了警察局長和檢察官,了解了起訴和逮捕的種種詳細情況,他對阿廖沙更是感到奇怪,認為他的看法僅僅是出於極端強烈的手足之情和他對米佳的同情。伊凡知道阿廖沙非常愛米佳。順便提一下,我們用兩句話來概括伊凡對自己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感情:他絕對不喜歡他,至多也僅僅有時對他表示一點同情,但即使同情也摻雜著極大的蔑視,甚至近乎憎惡。米佳整個人,甚至連他的外貌都使他非常討厭。即便卡捷琳娜·伊凡諾莢娜愛米佳這件事,他也感到氣憤。不過他回來的當天就和正在受審查的米佳見了面。這次見面不僅沒有扭轉他認為米佳有罪的看法,反而使他更加確信了。他當時發現米佳焦躁不安,處於一種病態的激動之中。米佳的話很多,但顯得心不在焉,東拉西扯。他的話非常尖刻,指控斯梅爾佳科夫是殺人兇手,但又語無倫次。他談得最多的還是死者從他那兒「偷走」的三千盧布。「錢是我的,是我的錢,」米佳反覆說,「即使我偷了,那我也有我的道理。」對於一切不利於他的證據他幾乎不加爭辯,即使對一些事實作出有利於自己的解釋,也說得非常混亂和荒謬——總之,他似乎根本不想在伊凡或別人面前為自己辯白,相反,他只是生氣,傲慢地蔑視對他的指控,一味光火、謾罵,對於格里戈里所提供的門是開著的證詞,只是報以輕蔑的嘲笑,說那門是「鬼打開的」。對這一事實他提不出任何前後一貫的解釋。他甚至在第一次與伊凡會面時還侮辱了他,粗暴地對他說,那些主張「一切都可以做」的人根本沒有資格懷疑他和盤問他。總之這一次他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很不友好。這次跟米佳見面之後,伊凡就立刻去找了斯梅爾佳科夫。
「那兒總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躺的。你不是在嘲笑嗎?」
「醫生來治療,
「你來了,這很好,」伊凡說,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阿廖沙的叫聲,「我已經知道他上弔死了。」
「要好些。」
「那樣的話我還有點高興,因為我的目的就達到了:如果踹我幾腳,那就意味著你承認我的存在,因為總不能踹幻影吧。別再開玩笑了:你想罵就罵,我反正無所謂,不過對我也還是客氣一些為好。不然又是笨蛋又是食客的,像什麼話呀!」
「作為專家請的。他們想認定哥哥發瘋了,在神經錯亂的情況下殺了人,」阿廖沙平靜地微笑了一下,「但是哥哥不同意。」
麗莎不知為什麼非常驚異,竟沉默了半分鐘。
「誰?你說是那個神經錯亂患癲癇的白痴?是他殺的?是斯梅爾佳科夫?」
「我真傻,我去看米佳的時候,順便也去看了看我原來的那個波蘭人,只呆了一分鐘,那是因為他也病了,」格魯申卡又開始匆匆忙忙說,「我一面笑,一面把這件事說給米佳聽,我說:『你想想,我那個波蘭人要想一面彈吉他一面給我唱原先的那些歌,他以為我會大受感動而嫁給他。』可是米佳一聽就跳起來破口大罵……這樣可不行,我一定要給波蘭人送餡餅去!費妮婭,他們是派那個姑娘送來的嗎?這樣吧,給她三個盧布和十隻餡餅,用紙給他們包好,叫他帶回去。而你,阿廖沙,一定要去告訴米佳,說我給他們送了餡餅!」
「你到門口去,我馬上給你開門。」伊凡說著就去給阿廖沙開門。
「她今天整夜都會向聖母祈禱,求聖母指點她明天在法庭上應該怎麼辦。」他又突然生硬而惱怒地說。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採取正常的行動,不能斷絕關係並直接告訴她!」伊凡氣憤地說,「要等到對殺人兇手的判決下來以後才能行動。如果我現在和她斷絕關係,她出於對我的報復心理會在明天的法庭上將那個惡棍置於死地,因為她恨他,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恨他。一切都是虛偽,虛偽加虛偽!而現在,我尚未和她決裂,她總還抱有希望,便不會去加害於那個惡棍,因為她知道,我想把他從災難中救出來。只是不知道這可惡的判決什麼時候才宣布啊!」
「我們一起去!」伊凡重複說,「要是你不去,我一個人照樣會供認出來的。」
「那你就別信好了。」紳士親切地笑笑,「強制性的信仰算什麼?而且在信仰方面任何證據都不起作用,特別是物質上的證據。多馬獲得信仰並非因為他見到了復活的基督,而是他本來就渴望有信仰。舉例來說吧,那些相信招魂術的人……我就非常喜歡他們……你想想,他們自以為對樹立信仰是有益的,因為他們看到魔鬼從另一個世界向他們露出了犄角。他們說:『這就是證據,所謂物質的證據,足以證明另一個世界是存在的。』你瞧,不僅有另一個世界,而且還有物質的證據,真太棒啦!不過最後還有個問題,如果證明了魔鬼的存在,但是還不知道是否已經證明了上帝的存在。我想報名加入唯心主義協會,與他們對著干:『我是現實主義者,但不是唯物主義者,哈——哈!』」
「說下去,」他對他說,「繼續說那天晚上的事。」
伊凡打了個哆嗦,他不禁想起了阿廖沙。
「哪兒的話,正相反,他很平靜,不過您別跟他談得太久……」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請求說。
「關於這扇門,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似乎看到它開著,那隻不過是他的錯覺而已。」斯梅爾佳科夫撇著嘴笑了笑,「我對您說,他不是人,簡直就是頭犟驢:他沒有看到,但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現在說什麼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了。他臆想出了這個情況,真是你我的大幸,因為這樣一來全都歸咎於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了。」
「永遠不會相信!」伊凡怒不可遏地吼道,「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倒是很願意相信你的!」突然他又奇怪地補充一句。
「難道連你也不信上帝了嗎?」伊凡惡狠狠地冷笑一聲。
「至於說米佳瘋了,那麼他現在確實是這樣。」格魯申卡突然帶著一種特別擔憂和神秘的神色說道。「你知道嗎,阿廖沙,我早就想對你說了:我天天去看他,簡直每次都感到驚訝。你告訴我,你是怎樣想的:他現在都在說些什麼?他說呀說呀——而我什麼也不明白,我還以為他在說什麼深奧的玩意兒,我想我這個人太笨,沒法聽懂。他突然無緣無故地談起孩子的事,談起一個小孩子。他說:『為什麼孩子那樣可憐?為了孩子我現在願意發配到西伯利亞去,我沒有殺人,但我應該到西伯利亞去!』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孩子是怎麼回事?——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他一說,我就掉眼淚,因為他講得實在太好了,他自己也哭,我也哭了,他突然吻我一下,還用手畫十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阿廖沙?你告訴我,這『孩子』是怎麼回事?」
「我會的。」
「是他,是他想出來,他堅持要這樣做!他一直沒有來看我,一星期以前突然來了,一開頭就談這件事。他非常固執。他不是請求我,而是對我下命令。他毫不懷疑我會聽他的,雖然我對他像對你一樣把心都掏出來了,也談到了頌歌。他告訴了我如何安排,所有信息都收集了,但這些以後再說。他迫不及待地想干。主要問題是錢:他說,一萬盧布給你作逃跑用,二萬盧布作去美國的路費,他說,我們用一萬盧布可以安排一次萬無一失的越獄逃跑。」
斯梅爾佳科夫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然不慌不忙,而且顯然在竭力控制自己,但他的話音里仍然可以聽出某種堅定而固執、惡毒而傲慢的挑釁意味。他放肆地盯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以致後者在最初的一刻氣得眼冒金星。
「我寧願毀掉自己。這裡有一個男孩子,他躺在鐵軌之間,火車在他上面開過。真是幸運兒!您聽我說,您哥哥因為殺死了父親要判罪了,可大家都感到很高興,因為他殺死了父親。」
斯梅爾佳科夫顯得非常疲勞,又沉默了約一分鐘。
「怎麼會呢,不過有時難免要發發牢騷。我這個人受到的誹謗也夠多的了。你就不停地說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個年輕人。我的朋友,關鍵不僅在於聰明不聰明!我天性善良而樂觀,『我還編過各式各樣的通俗喜劇哩』。看來,你完全把我當做白了頭的赫列斯達科夫了,但是我的遭遇要艱難得多。自從混沌初開就硬給我加了一項永遠無法理解的使命,那就是『否定』,但我的心地十分善良,並不擅長否定。可是他們說不行,你一定要去否定,沒有否定也就沒有批評,如果沒有『批評欄』,那還算什麼雜誌?沒有批評便只剩下一片『讚美』聲,但對於生活來說僅有一片『讚美』聲是不夠的,應該使這種『讚美』經過懷疑熔爐的考驗,如此等等。不過這一切我都沒有插手,不是我創造的,我也不負任何責任。可是他們選了我這頭替罪羊,硬要我為批評欄寫文章,結果就有了生活。我們懂得這出喜劇:譬如說我吧,我就直截了當地要求消滅自己,但他們說不行,你應該活下去,因為如果沒有你,那就一無所有了。假如世界上一切都合理,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沒有你也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情了,但是這世界上理應發生一些事件的。於是我只好違心地為製造事件而效勞,奉命幹些荒唐事。儘管人們具有不容置疑的智慧,卻把這出喜劇當做一件嚴肅的事情。他們的悲劇也就在這裏。他們當然也感到痛苦,但……他們仍然活著,實實在在地,而不是虛幻地活著,因為痛苦就是生活。如果沒有痛苦,生活還有什麼樂趣呢——一切都變成了沒完沒了的感恩祈禱,這固然很神聖,但未免有點兒枯燥。至於我呢,我也感到痛苦,但我畢竟沒有生活。我是不定方程式中的X。我是生活的一種幻影,無始無終,最後連怎樣稱呼自己都忘記了。你在笑?……不,你沒有笑,你又生氣了。你總是在生氣,你念念不忘的只有智慧,我要向你再說一遍,只要我能化為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靈魂並向上帝獻上一支蠟燭,我甘願放棄整個天上的生活,放棄一切職位和榮譽。」
「你真笨,阿廖沙,就是這麼回事,雖然你很有頭腦,但對這類事情一竅不通,就是這麼回事。他為我這樣的女人吃醋,我是不會生氣的,要是他一點也不吃醋,那我反而倒要生氣了。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決不會因為吃醋而生氣,我自己就心腸很硬,我自己也愛吃醋。使我生氣的是他根本不愛我,現在他是故意裝作吃醋的樣子,就是這麼一回事。難道我是瞎子,看不出來嗎?他常常跟我提起那個卡佳,說她這樣那樣,說她特地從莫斯科請了一位醫生出庭為他作證,打算救他,還請了一位第一流的、最有學問的律師。他既然當著我的面誇她,瞪著那雙無恥的眼睛誇她,那說明他是愛她的!他自己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反而來糾纏我,說我早就對不起他了,然後一股腦兒把責任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他會說:『在我之前你就跟波蘭人有關係,所以現在我也可以跟卡佳來往。』就是這麼一回事!他想把責任推在我一個人身上。他是故意要糾纏我,我告訴你,他是故意的,可是我……」
「你指的是什麼,米佳?」
「頭腦早開竅。
「我知道您請他以後別再上門,但究竟是什麼原因,這個嘛……至少我沒聽您說過。」
「讓我來告訴您吧,也許我正是為了這件事才請您來的,因為我已經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要請您來。是這麼一回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後到我家總共來過兩次,第一次來屬於朋友拜訪的性質,而第二次是在不久前,當時卡佳在我這兒,他知道卡佳在我這兒就來了。當然,我並不指望他常來拜訪,因為我知道他現在已經夠忙的了,您知道的,這案子再加上您父親的慘死,但我突然聽說他又來過一次,不過沒有到我這兒,而是去找麗莎了,這是在五六天以前,他來坐了五分鐘就離開了。過了三天以後我才從格拉菲拉那兒知道了這件事,我聽了大吃一驚。我馬上把麗莎叫來,可她笑著說:他以為您在睡覺,於是到我這兒來打聽您的健康情況。當然,事情確實是這樣。只是麗莎,麗莎,啊,我的天,她是多麼使我傷心啊!您想想,突然有一天夜裡——這是在四天以前,就是您最近一次來過以後,那天夜裡她突然歇斯底里大發作,大叫大喊!為什麼我從來也不發作歇斯底里呢?第二天又犯了,第三天也犯了,昨天還犯過,昨天就情感倒錯。她突然對我大聲說:『我恨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我要求您以後別再接待他,不准他再進我家的門!』我被這些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呆住了,便對她說:我有什麼理由拒絕這樣一個值得尊敬的年輕人呢,況且他知識淵博,又碰上了這樣的災難,因為所有這些事情終究是一場災難,而不是幸福,難道不是這樣嗎?她聽了我的話突然哈哈大笑,而且您要知道,是那種侮辱人的笑。但我感到高興,我想我使她開心了,現在不會再發病了,何況我自己也不想接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因為他未經我的同意莫名其妙來訪,我正想讓他作出解釋呢。可是今天早晨麗莎醒過來后突然對尤莉亞大發脾氣,您想想,還打了她一個耳光。這也未免太野蠻了,我對我的侍女們向來都是以『您』相稱的。可是過了一小時以後她忽然擁抱尤莉亞並吻她的腳。還派人來對我說,她絕對不來見我了,以後再也不願到我這兒來。當我親自拖著艱難的步子去看她時,她便撲上來吻我,還哭了,吻過以後又把我推出門外,一句話也沒說,因此始終沒弄清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現在我全指望您了,我一生的命運就掌握在您的手裡。我請您到麗莎那兒,向她了解全部情況,這也只有您才能做到,然後再來告訴我,告訴我這個當母親的,因為您要理解,照這樣下去,那麼我會死的,我簡直就沒法活了,或者索性逃離這個家。我再也受不了啦。雖然我是有耐心的,但我也可能失去耐心,到那時……那時候將發生可怕的事情。哎喲,我的天,彼得·伊里奇終於來了!」看到彼得·伊里奇走進來,霍赫拉科娃太太叫了起來,忽然眉開眼笑,容光煥發。「您來遲了,來遲了!怎麼樣,請坐下,決定命運吧,那位律師是怎麼說的?您這是要上哪兒呀,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如果他不殺人,那麼我當然是不敢把錢取走的,一切都白操心了。但我曾還這樣https://read.99csw.com設想過,如果把他打昏了,那時候我就及時把錢取走,然後我就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報告說,這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把他打昏以後才偷走了錢。」
「得了吧,他走到以後又發生了什麼?」
「可是伊凡提出要逃跑,而自己卻相信是我殺了人!」米佳忽然說。
「我找過斯梅爾佳科夫……這是你,是你使我相信他是弒父兇手。我只相信你一個人!」她一直對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而他似乎勉強地苦笑了一下。阿廖沙聽到她用「你」稱呼,渾身哆嗦了一下。他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這樣親密了。
穆夏洛維奇先生果真送來一封冗長的、照例又是詞藻華麗的信,他在信里請求借給他三個盧布。信里還附了一張收條,寫明在三個月之內一定歸還,和他一起簽名的還有佛魯勃萊夫斯基。格魯申卡已經從她「原來那位」情人那裡收到了許多這樣的信和收條。這還是兩周以前,格魯申卡剛病愈時開始的。不過她知道,在她生病期間,兩個波蘭人也常來打聽她的病情。格魯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很長,是用大張信箋寫的,還蓋上了家族的紋章,內容極為晦澀,而用詞卻很華麗,因此格魯申卡只讀了一半就扔下了,一點也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再說當時她也沒有心思看什麼信。緊接著,第二天又來了另一封信,穆夏洛維奇在這封信里請求給他一筆兩千盧布的短期借款。格魯申卡對這封信也沒有加以理睬。接著來信便接連不斷,一天一封,全是那樣一本正經,詞藻華麗,但借款的數額逐步下降,一直降到一百盧布,二十五個盧布,十個盧布,最後格魯申卡突然收到一封信,兩個波蘭人只向他借一個盧布,還附了一張由兩人共同簽名的收條。這時格魯申卡突然萌生了惻隱之心,於是她在黃昏時親自去看了那個波蘭人。結果她發現兩個波蘭人處於極度貧困之中,簡直身無分文,沒有飯吃,沒有柴燒,沒有煙抽,欠了女房東許多錢。在莫克羅耶從米佳那兒贏來的二百盧布早就花光了。但是格魯申卡感到奇怪的是兩個波蘭人見了她仍然擺出一副無求於人的傲慢勁,而且講究繁文縟禮,夸夸其談。格魯申卡只是付諸一笑,給了原來的那個情人十個盧布,當時她就把這件事告訴了米佳,一面說還一面笑,米佳也沒有一點醋意。但是從此以後兩位波蘭人卻死死纏住了格魯申卡,天天向她寫信借錢,而她也每次多少給一點。而今天米佳卻突然醋勁大發了。
「好了,您走吧。」他說,揮了揮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他突然又在他身後叫了一聲。
「怎麼沒有呢?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我說了那些話以後,您這當兒子的應該首先將我送到警察局痛打一頓……至少當場扇我幾記耳光,可是對不起,恰恰相反,您不但一點也沒有發火,反而完全按照我一句十分愚蠢的話去做了,馬上就離開了。您那樣做是非常荒唐的。因為您本來應該留下來保護父親的生命……我怎麼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呢?」
「我聽說了。」阿廖沙說。
「他是豬,真正的豬,但這個混蛋編得還挺巧妙!而且真的把『公民思想』硬塞了進去。他被攆出來后可真氣壞了!簡直恨得咬牙切齒!」
突然從外面傳來有人用力敲打窗框的聲音。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就在對面沙發上,在牆角里。換了你會把他攆走的。事實上也是你把他攆走的:你一來,他就消失了。我喜歡你的臉,阿廖沙。你知道嗎,我喜歡你的臉?可是他就是我,阿廖沙,是我自己。他集中了我身上的全部下流、卑鄙和可惡的東西!是的,我是『浪漫主義者』,他看出來了……雖然這是誹謗。他蠢得要命,但他以此取勝。他很狡猾,狡猾得像野獸,他知道怎樣激怒我。他一直逗我,說我相信他,用這種手法迫使我聽他說話。他像哄孩子那樣哄我。不過他說我的那些話倒是給他說對了,我對自己是永遠不會說的。你知道嗎,阿廖沙,知道嗎,」伊凡非常認真地,似乎是推心置腹地說,「我真希望他確實就是他,而不是我!」
「唉,這不是太愚蠢了嗎?」他大聲喊道,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用手指撣掉身上的茶漬,「我想起了路德的墨水瓶!你自己把我當做夢,卻又向夢擲杯子!這是娘兒們的做法!我本來就懷疑你把耳朵捂起來只是裝裝樣子,其實你在聽……」
「怎麼是到我這兒呢。我是等他到你們家裡來,因為我毫不懷疑那天夜裡他準會來的,因為沒有我他什麼消息都得不到,他肯定要親自翻牆進來的,爬牆他很在行,而且一定會鬧出點事兒來。」
「她對我說了,你今天使她非常傷心。」
伊凡陰沉著臉坐在那兒,雙手握成拳頭痙攣似的抵著膝蓋。
「您怎麼眼睛都發黃了,眼白全黃了。您很痛苦,是嗎?」
「天啊,你最好親自去找一下律師,當面給他談一談事情的來龍去脈。據說,是花了三千盧布才把他從彼得堡請來的。」
「哎,別說了,馬克西摩什卡,我現在沒有心思開玩笑,我都快恨死了。你也別盯著那些餡餅,我不會給你吃的,這有損你的健康,藥草酒也不會給你喝了。您瞧,現在還得為他的事情操心;我這裏好像是個養老院,真的。」她大笑起來。
「寫了。」
阿廖沙似乎打了一個踉蹌,但他感到,他的心好像給一把尖刀扎了一下。
阿廖沙躍身而起,衝出去追趕伊凡。他還沒有走出五十步。
「你說呀,你這條癩皮狗,『別有用心』是指什麼?」伊凡咆哮起來。
「這是你說的,而不是他說的!」阿廖沙傷心地感嘆說,「而且你是在病中說的,在睡夢中說的,你是在折磨自己!」
他坐到長凳上,讓阿廖沙坐在他身邊。
「您會疼我嗎?會哭嗎?」
阿廖沙前往教堂廣場商人寡婦莫羅佐娃家去見格魯申卡。她一大早就派了費妮婭去找他,堅決要求他到她那兒去一次。他詳細詢問費妮婭之後才知道,小姐從昨天開始就特別惶恐不安。米佳被捕以來的兩個月里,阿廖沙出於個人的動機或者根據米佳的委託常常去莫羅佐娃家。米佳被捕兩三天以後格魯申卡生了一場大病,病了差不多有五個星期。其中有整整一星期她躺著昏迷不醒。她的臉色有了很大變化,又瘦又黃,雖然將近有兩星期她已經能夠出來走動了。但在阿廖沙看來,她的臉似乎變得更加迷人了,每次進去見她時,他喜歡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種堅定的、大徹大悟的神情,顯示了某種精神上的轉變,透露出一種始終不渝的,溫順而美好的,毫不動搖的決心。前額上在兩道娥眉之間出現了一條細細的垂直的皺紋,給她那可愛的臉龐增添了一種沉思的、乍看起來甚至顯得近乎嚴峻的神情。原先那種輕佻神色已經蕩然無存。阿廖沙覺得奇怪的是:儘管所有的不幸都落到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就在她決心嫁人的時候,她的未婚夫卻犯下了滔天大罪而遭逮捕,儘管接著她又生了一場大病,現在不可避免的法庭判決即將來臨,即便如此,格魯申卡仍然沒有喪失原先那種青春活力。在她原來高傲的眼睛里現在閃現出一種平和的神采,雖然……雖然,這雙眼睛,偶爾又會燃起一星不祥的火花,那是在原有的那種不僅沒有減弱,反而不斷增強的憂慮觸動她內心的時候。她所憂慮的對象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格魯申卡甚至在病中說胡話時都提到了她。阿廖沙明白,她是為了米佳,為了囚禁中的米佳吃她的醋,雖然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次也沒有到獄中去探望他,而她本來是隨時都可以去探望的。所有這一切對阿廖沙構成了一道難題,因為格魯申卡只對他一個人敞開自己的心扉,不斷地徵詢他的意見,而他有時候卻什麼也不能對她說。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似乎直到現在才想起要脫大衣,他也不站起來,就坐在椅子上脫下大衣,把它扔到長凳上。
「食客,這太妙了。這正是我的本來面目。我在這世界上不是食客又是什麼呢?順便說一下,我聽你這樣說感到有點兒奇怪:你似乎漸漸地把我當做某種實體,而不再像上次那樣硬把我當做你的幻想……」
「他們把我抬到了隔板後面的小床上,這是我早料到的,因為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每逢我生病時都是讓我睡在他們房間里的隔板後面。他們自從我生下來以後一直待我很好。夜裡我不斷地呻|吟,當然聲音很輕。我一直在等待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請坐,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自己卻仍然站在那兒。在這段時間內她變化不大,但她那烏黑的眼睛閃爍著不祥的火花。阿廖沙後來記得,她在那一刻顯得特別美麗。
「有沒有上帝?」伊凡又用那種蠻不講理和緊追不放的固執態度大聲說。
「他怕你,怕你這鴿子。你是『純潔的小天使』。德米特里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雷鳴般的歡呼聲!六翼天使是什麼?也許是整個星座。也許這星座整個兒只是化學分子……有獅子和太陽星座,你不知道嗎?」
「這很新鮮,不是嗎?這一次我不耍滑頭,讓我給你解釋一下。你聽著:在夢中,特別是噩夢裡的時候,由於腸胃不舒服或別的什麼原因,有時會夢見種種美妙動人的場面,栩栩如生的情景,跌宕起伏的事件,甚至一連串離奇曲折的事情,中間巧妙地穿插了種種出乎意料的細節,從你最高尚的表現直到胸衣上最後一顆紐扣,無所不有,我可以向你賭咒,就連列夫·托爾斯泰都編不出來,而且做這種夢的有時根本不是什麼作家,而是最普通的人,小公務員、小品文作者、神甫……這簡直是個難解的謎:一位大臣甚至親口對我說,他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在睡夢中想出來的。這不,現在就是這樣,我雖然是你的幻覺,但是就像在噩夢中一樣,我說的全是你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新鮮想法,因此我完全不是在重複人的思想,但我只是你的噩夢,僅此而已。」
「從你否定我的這種激|情看來,」紳士笑了起來,「我確信,你還是相信我的。」
「伊凡哥哥對米佳的案子從來沒有跟我談起過,」他慢吞吞地說,「最近這兩個月來他很少和我說話,每次我去看他,他總是不高興,因此我已經有三個星期沒有去看他了。嗯……如果他在一個星期前去過,那麼……在這個星期里米佳確實發生了某種變化……」
「別了!」
他安靜地沉默了片刻,突然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補充說道:
「不,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怎麼能……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不是你』!『不是你』是什麼意思?」伊凡愣住了。
「是的,這是天生的弱點……但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上一次我是在睡夢中還是醒著。也許那時我只是夢見你,根本不是真的見到你……」
「我給您獄中的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送去了糖果。您知道嗎,阿廖沙,您這個人太好了!您這樣快就允許我不愛您了,因此我將更加愛您。」
「不,你不必驚訝。」米佳激烈地打斷他,「難道要我再談那條臭不可聞的狗嗎,是不是?談殺人兇手?關於這個問題我和你談得夠多的了。我再也不想談這條臭狗,斯梅爾佳夏婭的兒子!上帝會處死他的,你等著瞧吧,別說了!」
「您的心真是既狠毒又天真。」阿廖沙對她笑了笑。
「你胡說。你的目的恰恰是要使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而不是我的噩夢,所以你現在硬要說自己是夢。」
「對,是她叫我來的,我這就去見她。」阿廖沙果斷地站起來。
「你把我嚇壞了……這隻襪子……」伊凡說,古怪地笑著。
「您——知——道嗎?」斯梅爾佳科夫接話說。
「我可把你逮住了!」伊凡帶著一種近乎孩子氣的歡樂叫了起來,似乎他終於想起了什麼,「這則關於一千萬兆年的笑話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當時十七歲,我在念中學……當時我編了這則笑話並講給了一個同學聽,他的名字叫科羅夫金,那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這則笑話可以說別出心裁,不可能是從什麼地方抄襲的。我快把它忘了……但現在我又不知不覺地想起來了——是我自己想起來了,而不是你講的!許多事情往往會在無意之間想起來,甚至在被押往刑場的時候也會回想起來……在夢中想起來。你現在就是這樣的夢。你是夢,實際上並不存在!」
「您等等!從頭至尾,包括後來,在醫院里你都是假裝的嗎?」
「當時我說那些話的目的就是要告訴您:您明明事先就知道自己的生身父親將被謀殺,卻聽之任之,讓他成了犧牲品。我答應您不把這件事情供出來,目的是不讓人們懷疑您有什麼壞心眼,甚至別有用心。」
「我決不會說的。」阿廖沙微笑著說。
「鬧成這樣?你別裝傻了!你不是早就說過你一進地窖,馬上就會犯癲癇嗎?你說的就是地窖。」
「我知道,您急於去探監,」麗莎厲聲說,「可媽媽耽誤了您兩個小時,剛才對您講了我和尤莉亞的事。」
「唉,假如真的是他殺的,那肯定是那樣!」格魯申卡大聲說。「當時他肯定瘋了,完全瘋了,這都是我這個下流女人造的孽!不過他確實沒有殺人,沒有殺人!現在大家都說他殺了人,全城的人都這樣說。連費妮婭也這樣作證,好像是他殺了人。還有小鋪子里的那些人,還有那個官員,他們都這麼說,以前在小酒店裡大家也都聽到他說過要殺人!所有的人都指控他,都在瞎嚷嚷。」
「你瞧,我原來根本沒有這些懷疑,但它們潛伏在我心裏。也許正因為這些潛在的思想在作祟,所以我才酗酒,鬥毆,發狂。鬥毆是為了緩解這些思想,為了平息和抑止它們。伊凡弟弟不是拉基京,他對思想秘而不宣。伊凡弟弟是斯芬克斯,他沉默,一直沉默不語。而上帝的問題卻使我痛苦不堪。只有這個問題使我精神上受到極大的折磨。如果上帝不存在,那怎麼辦?拉基京說——這是人類憑空臆造出來的一個觀念——如果他的話是對的,那又怎麼辦?如果上帝真的不存在,那麼人便成了世界的主宰、宇宙的主宰。真是太妙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人怎能行善呢?這才是問題!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因為那時候叫人去愛誰?叫他去感謝誰,向誰唱頌歌呢?拉基京聽了直笑。拉基京說,沒有上帝也可以愛人類。只有黃口小兒才會這樣說,但我卻無法理解。拉基京活得很輕鬆。他今天對我說:『你最好關心怎樣擴大人的公民權,或者不讓牛肉漲價;這樣就比用各種各樣的哲學去愛人類更加直接簡便。』我回敬他說:『如果沒有上帝,而你手裡有牛肉的話,你自己就會提高它的價格,用一個戈比賺回一個盧布。』他生氣了。什麼是美德?你告訴我,阿廖沙。我有我的美德,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美德,就是說,美德是相對的東西。是不是?是不是相對的?這個問題很促狹!如果我說這個問題使我兩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你不要笑話我。我現在感到奇怪的是人們活著而一點不去考慮這個問題。完全在空忙!伊凡心裏沒有上帝。他有思想。我這樣的水平理解不了。但他不說。我想他是共濟會會員。我問過他,但他不說。我想在他的泉眼裡喝一點水——可他滴水不漏。只有一次他說了一句話。」
「不,我不明白。」阿廖沙說。
「我可沒有胡說,說的全是實話;不過很遺憾,真話幾乎永遠不會是花哨動聽的。我看你一定希望我說出什麼豪言壯語或者美妙動聽的話。那我只能表示遺憾,因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阿廖沙異常愕然地聽著,他大為震驚。
「唉……唉,我這個人也真是!我說漏了嘴!」格魯申卡大聲說,滿臉緋紅,顯得十分尷尬。「別急,阿廖沙,你先別說,既然說漏了嘴,那我就把全部實情都說出來:他到他那兒去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剛回來的時候——他從莫斯科一回來就去看他了,當時我還沒有病倒,而第二次是在一星期之前。他不讓米佳把這件事告訴你,堅決不讓說,對誰都不讓說,他是秘密去的。」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做真實的存在。」伊凡幾乎怒吼道,「你是謊言,你是我的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樣消滅你,而且看樣子暫時還得要忍受一段時間。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但是只體現了我的一個方面……體現了我部分的思想感情,而且是最卑鄙愚蠢的思想感情。從這方面來說,我覺得你很有意思,如果我有時間的話可以跟你周旋一番……」
「你這裏很熱。」他站著說,解開了大衣的扣子。
「阿廖沙,我不是吩咐過你不要來了!」他怒氣沖沖地對弟弟說。「說簡單些,你要幹什麼?說簡單些,你聽到了嗎?」
「你聽著,惡棍,」伊凡雙目圓睜,渾身發抖,「我不怕你控告,隨你怎樣指控我都可以,如果我現在沒有把你打死,只是因為我懷疑這個罪行是你犯的,我要送你上法庭。我還要讓你露出真面目!」
「我當時也這樣想過,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認為您也指望我,」斯梅爾佳科夫咧開了嘴嘲笑說,「因此這就使您在我面前更加暴露無遺,因為既然您預感到我會幹壞事,同時自己又要離開,這無疑是明確地告訴我:你可以殺死父親,我不加阻攔。」
阿廖沙拉響監獄門鈴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十一月份的白天怎會長呢)。天都黑了。但阿廖沙知道,他們會暢通無阻地放他進去看米佳的。這種情況無論在我們城裡或別的地方到處都是一樣的。預審結束以後,親屬和其他一些人要探望米佳起初自然要辦理種種必要的手續,可是到了後來,不是說這類手續放鬆了,但至少對於某些來探望米佳的人來說似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時候甚至可以到指定的房間里與囚犯單獨見面。不過這樣的人並不多:只有格魯申卡、阿廖沙和拉基京三個人。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本人對格魯申卡就非常照顧。老頭兒心裏一直記著在莫克羅耶對她的嚴厲呵斥。後來他弄清了全部真相,於是便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事情也很奇怪:雖然他堅信米佳犯了罪,但自米佳入獄以來他對他的態度似乎越來越溫和了:「也許他是個心腸不壞的人,但是因為酗酒和胡鬧,他像瑞典人那樣徹底完蛋了!」他原先的那種恐懼被憐憫所代替。至於阿廖沙,警察局長非常喜歡他,而且早就與他相識,而近來常去探望犯人的拉基京,按他的說法,則是「局長小姐」的知心朋友。他每天都在她們家裡廝混。典獄長忠於職守,卻是個和善的老人,他曾在典獄長家裡授過課。阿廖沙更是典獄長的老朋友,關係非同一般,典獄長喜歡與他海闊天空地談些「深奧的哲理」。對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這樣的人,典獄長不僅尊重他,甚至有點怕他,當然主要是害怕他的觀點,雖然他自己是一個大哲學家,當然是「無師自通」的哲學家。但是他對阿廖沙有一種無法遏制的好感。最近一年來老頭兒恰好在鑽研《福音外傳》,還不時把自己的心得告訴這位忘年交。以前他甚至還到修道院找他,跟他和司祭們一談就是幾個小時。總之,如果阿廖沙去監獄晚了,只要他找一下典獄長,問題便立刻解決。何況監獄里上上下下的人對阿廖沙都已習慣了。至於看守,只要上級准許,自然也不會從中作梗。每當米佳聽到傳喚的時候,他就走出牢房,下樓來到指定會見的地方。阿廖沙走進房間時,恰好碰見拉基京,他正要離開米佳。他們倆說話聲音很響。米佳一邊送他,一邊哈哈大笑,而拉基京則好像在嘟囔什麼。拉基京一直不願意見到阿廖沙,最近更加不想跟他見面,幾乎不和他說話,甚至打招呼也顯得很勉強。現在一看到阿廖沙進來,緊緊皺起了眉頭,眼睛看著一旁,裝作專心致志地扣那件又大又厚的皮領大衣的紐扣。接著又立即裝作要尋找自己的那把雨傘。
他朝四周張望了一下,迅速走到站在他面前的阿廖沙身邊,帶著神秘的表情悄悄地對他說了起來,雖然實際上誰也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一個老年看守在角落裡的長凳上打瞌睡,站崗的哨兵是連一句話也聽不到的。
「卡爾·貝爾納?」阿廖沙又驚訝了。
「真是頭蠢驢!」伊凡大聲叫了起來,一面神經質地哈哈大笑,似乎拚命在想什麼。「永遠躺著,或者走完一千萬兆公里不是一回事嗎?那不是要走十億年嗎?」
「你還是講個笑話吧!」伊凡痛苦地說。
「不,我發誓,沒有那回事!」伊凡咬牙切齒地大聲咆哮。
「倫理學?」阿廖沙驚訝地反問道。
「謝謝!」伊凡生硬地說完便扔下阿廖沙揚長而去了。從此以後阿廖沙就發現,伊凡哥哥似乎一下子開始疏遠他,甚至好像恨他,因此後來他再也不去找他了。但在此刻,剛和阿廖沙相遇之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並沒有回家,突然又去找斯梅爾佳科夫了。
「噢,這是指為了他那筆錢我向他磕頭的事吧!」她說著傷心地大笑。「怎麼,他是替自己還是替我擔心,啊?他要我憐惜——憐惜誰呢?憐惜他,還是我?您說呀,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您要如實地作證,」阿廖沙說,「這就夠了。」
「我的朋友,我認識一位非常可愛迷人的俄國少爺:年輕的思想家,文學和高雅藝術的愛好者,一部很有希望的史詩的作者,那史詩的名字叫《宗教大法官》……我指的就是他!」
「我讓你胡說八道!你聽著,混蛋,假如我當時真的指望過什麼人的話,那就是你,而不是德米特里,而且我可以發誓,當時我甚至預感到你會幹出什麼壞事的……當時……我現在還記得我的印象!」
「我偷聽了。您幹嗎盯著我?我想偷聽就偷聽,這沒有什麼不好。我不會請求原諒的。」
阿廖沙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力圖理解她的意思。
「您最好把大衣脫了,不然會出汗的。」
「你和那個律師談過嗎?」
「你等等,」他從沙發上欠起身子,「剛才一小時以前,我拿的就是這塊毛巾,還用水浸濕了呢。我把它敷在頭上,後來就扔在這裏……怎麼會是乾的呢?我沒有第二塊毛巾呀。」
「你聽誰說的?」
「好,好,繼續講下去吧。」
「你會看到的!」伊凡說。
「我都把她忘了。」斯梅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一聲,突然又轉過臉對著伊凡,重新用一種瘋狂而仇恨的目光盯著他,一個月以前的那次會面他也是用這種眼光看他的。
「我怎樣想?我完了,這就是我的想法。我這個結局是他們三個人一起準備的,因為卡佳牽扯在裏面。這都是卡佳的主意,她是罪魁禍首。他總說她這樣那樣,這就是說,我不怎麼樣。這話他預先說給我聽,預先警告我。他想拋棄我,這就是全部秘密!這是他們三個人——米佳、卡佳還有伊凡一起策劃的。阿廖沙,我早就想問你了:一星期以前他突然向我透露說伊凡愛上了卡佳,因為他常到她那裡去。他對我講的是真話嗎?你憑良心說,一定要說實話。」
「上次您聽我說了以後,全都明白了,現在您也明白我的意思。」
斯梅爾佳科夫一點都不害怕。他只是懷著無比的憎恨死死盯著他。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到莫斯科去了……我什麼時候說過?」伊凡完全慌了神,囁嚅著說。
「玉腿非我好,
「變了,變了!」格魯申卡趕緊接茬說,「他們之間有秘密,他們有秘密!米佳親口對我說過他們之間有秘密,你知道嗎,這個秘密使米佳坐立不安。他原先是個很快活的人,他現在還是快活的,但是你知道,一旦他開始搖晃腦袋,在房間里踱來走去,用右手指揉搓鬢角上的頭髮,我就知道,他一定有什麼心事了……我太了解他了!以前他是個快活的人,就是今天他也是快活的!」
「有點兒。在您面前我從不說謊。」她說,眼睛里閃出一絲火花。
「我不會對你撒謊的。伊凡沒有愛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我是這樣想的。」
「您有什麼不愉快嗎?」
「你說什麼?」米佳似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噢,你說的是開庭!真見鬼!直到今天我和你盡在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盡在談這次開庭,可是最要緊的事卻沒有跟你談過。是的,明天要開庭了。不過我說我的腦袋完了不是指開庭。腦袋倒是沒有完蛋,可是腦袋裡的東西全完了。你幹嗎臉上帶著批評的神色看著我?」
「她很痛苦。為什麼你對她說些……有時候說些……使她抱有希望的話呢?」阿廖沙用怯生生的責備口吻繼續說,「我可是知道的,是你給了她這樣的希望。請原諒我這樣說。」他補充了一句。
他們又沉默了約摸一分鐘。
「不,我從來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奴才!為什麼我的靈魂能產生出像你這樣的奴才來呢?」
斯梅爾佳科夫莊重地沉默了一會兒。
他的腦際突然響起了這句歌詞。
「唉,見鬼!你關我什麼事。只要你回答了問題,我立刻就走。」

七、第二次走訪斯梅爾佳科夫

她幾乎強行把阿廖沙推出門外。阿廖沙苦惱而困惑不解地望著她,突然他感到她往他右手裡塞了一封信,那信折得又小又緊,還封了口。他一眼就看清了收信人姓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他迅速地看了看麗莎。她的臉色變得近乎嚴厲了。
「在醫院里和您談的時候,我就是這個意思,只是我以為,不用多說您也會明白,您這個絕頂聰明的人也不希望說得太露骨。」
「會的。」
伊凡站了起來。
「你看怪不怪?從一開始直到今天的情況他都知道,可是今天他突然站起來就罵人。他說的那些話講出來都嫌害臊。傻瓜!我剛出來,拉基京就進去看他了。也許是拉基京在從中挑撥,是嗎?你說呢?」她好像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站了起來,氣得全身發抖,穿上了大衣,再也不搭理斯梅爾佳科夫,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匆匆走出了小屋。夜晚的新鮮空氣使他精神為之一振。皓月當空,清暉四射。可他的心裏卻翻騰著各種噩夢般的想法。「馬上就去告發斯梅爾佳科夫?可告發什麼呢?他終究是無辜的。相反,他會控告我。說真的,我當時幹嗎要去契爾馬什尼亞?為了什麼,為了什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問自己。「是的,我當然有所期待,他的話是對的……」於是他又第一百次地回想起最後一個晚上他在父親家裡站在樓梯口偷聽他動靜的情景,但這一次心情竟如此痛苦,以致他不禁站住了,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是的,我當時所期待的正是這件事,這是事實!我盼望,我確實盼望謀殺!我究竟是不是真的盼望謀殺呢?應該把斯梅爾佳科夫幹掉!……如果我現在不敢幹掉斯梅爾佳科夫,那活著也沒意思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沒有回家,直接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他的出現委實使她嚇了一跳:他似乎喪失了理智。他把自己和斯梅爾佳科夫的談話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連一個細節也不漏過。無論她怎樣勸他,他都無法冷靜下來,一直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斷斷續續地說些很奇怪的話。最後他坐了下來,雙肘撐在桌子上,兩隻手支著腦袋,說出了幾句奇怪的警句來。
「我馬上拿給您看。我是昨天收到的——昨天我就讀到了。就在這份彼得堡出的《傳聞》報上,這份《傳聞》報是今年開始出版的,我非常喜歡聽傳聞,就訂了一份,結果傳到了自己頭上。您看看是些什麼樣的傳聞。就在這一版上,在這裏,您讀吧。」
「您給他寫了一封信?」
「我等著他殺死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是肯定的。因為那幾天……我已經替他作好了準備……主要是那些暗號他都知道了。他那麼多疑,那幾天他又憋了一肚子氣,他一定會利用暗號進入屋子的。這是肯定的。我就盼望他這樣干。」
「很好。我有時想,這是我自己把孩子活活釘死的。他懸挂在那兒不停地呻|吟著,而我坐在他面前吃菠蘿蜜餞。我很愛吃菠蘿蜜餞。您喜歡嗎?」
「好的,」阿廖沙說著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我餓極了。」
「那他躺在什麼東西上面呢?」
「不,不!」從樓上驟然打開的房門裡突然傳來了叫喊聲,「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是從他那兒來嗎?」

二、一條病腿

「大概是個學者,」阿廖沙回答,「不過,我得跟你說實話,關於他的情況我也說不出多少。只聽說他是學者,至於是什麼學者我就不清楚了。」
「呸,一派胡言!」伊凡叫了一聲。
「是他,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別人!要知道是我把他攆走的……這件事情的經過您不是知道了嗎?」
「上帝保佑你,可愛的小傢伙,什麼時候你為了自己的過失去向心愛的女人請求寬恕吧!無論你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有什麼錯,向心愛的女人請求寬恕是不行的!因為女人,老弟,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對她們我至少還是了解的!要是你試圖在她面前承認錯誤,『我錯了,請原諒,對不起』,那麼責備的話就會傾盆大雨般地向你襲來!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直截了當和乾乾脆脆地原諒你,而要把你貶得像塊抹布,連沒有的事也要強加到你頭上,什麼事都要提起,什麼也不會忘記,還要添油加醋,到了最後才會原諒你。這還是她們中間最好,最好的呢!她會把陳穀子爛芝麻都挖出來統統撒到你的頭上——我對你說,她們恨不得扒掉你一層皮,所有的女人,所有的安琪兒都是如此,無一例外,而離開了這些安琪兒我們卻無法生活!你瞧,親愛的,我坦率而乾脆地告訴你:任何一個正派的男人都應該怕一個女人。這是我的信念;唉,不是信念,而是感覺。男人應該豁達大度,這不會丟男人的臉。甚至不會丟一個英雄的臉,不會丟愷撒的臉!儘管如此,你還是不要請求原諒,永遠不要求饒,不要求饒。你要記住這條規則:這是毀在女人手裡的米佳哥哥教你的。不,我最好還是不去求饒,而是用其他方式來報答格魯莎。我敬仰她,阿廖沙,我崇拜她!但她卻看不到這一點,她總嫌我愛得不夠。因此她折磨我,用愛情來折磨我。過去有什麼可說的呢!過去折磨我的只是那些性感十足的曲線,而現在我把她的整個心靈都融合在自己的心靈里,並且通過她才變成了人!他們會讓我們結婚嗎?不然我會傷心死的。現在每天總是做這類的夢……關於我,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怎麼不可能?我親自讀過了。」

六、與斯梅爾佳科夫的第一次會面

伊凡這番話說得莊重而有力,只要看他那閃閃發亮的目光就可以知道他一定會這樣做的。

四、頌歌和秘密

「別說這些蠢事了!」她突然生硬地說,「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說這些事。阿廖沙,親愛的,明天,明天會怎麼樣?我擔心的就是這件事。也只有我一個人在擔心!我發現大家誰也沒有去想這件事,大家都認為與自己無關。你有沒有想到呀?明天不就要開庭了嗎!你告訴我,他們會怎樣審判他?這是那個僕人,是那個僕人殺的呀,是僕人!天哪!難道要他代替那個僕人受審判,誰也不願出來替他辯護嗎?他們根本沒有去觸動那個僕人,是嗎?」
「你真行啊!但是你回答我,一定要回答我: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我會在你卑鄙的心裏引起了對我如此下流的懷疑?」
「你給我走開,你就像討厭的噩夢那樣把我的腦子攪得一片混亂,」伊凡痛苦地呻|吟說,在自己的幻象面前完全束手無策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無聊而痛苦,簡直難以忍受!如果我能把你攆走,我願意付出極大的代價!」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是德米特里。哥哥啊,哥哥!唉!」他突然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我問你:是你一人殺的嗎?哥哥沒有插手還是和他一起乾的?」
「您怎麼知道的?」阿廖沙問。
「什麼樣的懲罰?唉,你就別問了:以前還有種種懲罰,現在越來越主張道德上的懲罰了,什麼『良心的譴責啦』,全是這類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兒搬來的,因為『你們的風尚變得敦厚了』。可是誰沾了光呢,沾光的只是那些無恥之徒,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良心,良心的譴責又何從談起,倒霉的卻是那些良心尚未泯滅,還保留著榮譽感的正派人,所以基礎尚未打好的改革,而且還是從別人的制度中抄襲過來的改革,有百弊而無一利!還不如古時候的火刑更好些。再說那個被罰要走完一千萬兆公里的人,他站了一會兒,看了看,便在路中央躺下了:『我不願走了,根據原則我不走了!』你把有教養的俄國無神論者的靈魂和在鯨魚肚子里生了三天三夜悶氣的先知約拿的靈魂揉在一起——就成了那個躺在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思想,思想,就是指這個!倫理學是什麼?」
「是我自己。」
「沒有,我沒有問過,我曾經想問他,但我沒問,缺乏勇氣。不過問不問也無所謂了,根據眼神我也能看出來。好,再見吧!」
阿廖沙走出來時淚流滿面。米佳居然這樣多疑,甚至對他,對阿廖沙也這樣不信任——這一切突然使阿廖沙看到了他不幸的哥哥心靈深處無法擺脫的巨大痛苦和絕望,這是他過去從未想到的。一種深深的同情頓時控制了他,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那顆被刺傷的心疼痛難耐。「要愛伊凡!」——他突然想起了米佳剛才講的話。現在他就是要到伊凡那兒去。早晨要去見伊凡的時候他感到可怕,伊凡給他的折磨不比米佳少,而現在,在與米佳會面之後,這種折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厲害了。
「他是誰?」阿廖沙問,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這絕不可能!刊登在什麼地方?是怎樣寫的?」
「病腿來干擾,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氣勢洶洶地說了這番話,顯然是故意要讓對方明白,他蔑視任何旁敲側擊、轉彎抹角的做法,他要打的是明牌。斯梅爾佳科夫的眼睛里閃過一道惡意的寒光,左眼不停地眨巴著,彷彿馬上作出了自己的回答,雖然還像平時那樣顯得從容不迫:「你要打明牌,那就讓你看這張牌吧。」
「這不是夢!不,我敢發誓,這不是夢,剛才的一切都是真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大聲叫喊,沖向窗口,打開了氣窗。
斯梅爾佳科夫幾乎得意洋洋地看著他。
「不是因為我不願意做您的妻子才哭,而是單純地哭我,不為別的什麼哭嗎?」
「您——不——明——白——嗎?」他拖長聲調責備說,「一個聰明人何必要演這種鬧劇呢?!」
斯梅爾佳科夫鄙夷地冷笑一聲。
「不,我愛您!」阿廖沙熱烈地回答。
「這樣的材料不可能有!」阿廖沙激動地重複說,「不可能,因為殺人兇手不是他。不是他殺死了父親的,不是他!」
「難道您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他不信任地喃喃地說,當面嘲笑他。
「你聽我說,」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似乎又開始有點沉不住氣,在竭力考慮著什麼,「聽我說……我還有許多東西要問你,但我忘記了……我老是忘記,老是搞不清楚……噢,對了!你對我說說這件事吧:為什麼你撕開了信封,立刻就把它扔在地板上?為什麼不直接連信封一起拿走……你剛才說的時候,我覺得你好像講到這隻信封的,好像應該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明白……」
「我罵你也就是罵自己!」伊凡又笑了起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只不過面孔不同罷了。你所說的正是我心裏想的……你根本講不出什麼新的內容!」
「哥哥,」阿廖沙打斷說,嚇得氣都喘不過來了,但好像還希望伊凡能恢復理智,「在我來到之前,誰也不知道斯梅爾佳科夫已經死了,而且誰也沒有來得及知道這件事,他怎麼會說他已經死了呢?」
「殺人兇手」和「惡棍」這些詞語深深刺痛了阿廖沙的心。
「怎麼會是格里戈里呢?」阿廖沙大聲叫了起來。
「是的。」
「還在看。媽媽也在看,還把書藏到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我很高興,我終於使你滿意了。」
「不,一定,一定要來,而不是『只要有可能』,不然我就會死的!」霍赫拉科娃太太在他身後大聲叫喊,但阿廖沙已經走出了房間。
「這封信先給你,免得忘了。」阿廖沙有點畏怯地說,從口袋裡掏出麗莎的信遞給他,這時候他們恰好走到了路燈下。伊凡立刻認出了筆跡。
「阿廖沙,您要常來,要經常來看我。」她突然用一種哀求的語氣說。
「謝謝你!」他拉長聲調說,好像蘇醒以後發出的一聲長嘆息。「現在你使我獲得了新生……你相信嗎,至今為止我很怕問你,因為問的是你啊,是你啊!好,走吧,走吧!你使我對明天充滿了信心,願上帝賜福予你!好,去吧。你要愛伊凡!」米佳突然又迸出了最後這句話。
「你等等,」伊凡打斷他說,「假如他殺了人,那就會把錢拿走的九*九*藏*書;你肯定是這樣想的嗎?他把錢拿去了,你還能拿到什麼呢?我不明白。」
「你等等。」伊凡邊想邊接話說。「那扇門呢?如果他只給你開了門,那麼格里戈里怎麼能在你之前看到它是開著的呢?難道格里戈里不是在你之前看見的嗎?」
「聽說了?聽過那首詩嗎?」
「你聽我說,」他開口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對不起,我無非是提醒你:你去找斯梅爾佳科夫原是為了打聽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況,結果卻一無所獲回來了,你一定是忘記了……」
「不,我並不這樣認為……也許您確實也有點這種需要。」
「是的,他罵人了,不過他什麼人都罵。至於您為什麼拒絕他上門——我倒沒有聽他說過。而且一般地說我很少和他見面。我們並不是朋友。」
「都在這裏!」他輕輕說。
「她怎麼能危害哥哥呢?」他問道,想努力領會伊凡這些話的含義,「她能提出什麼重要的證據使米佳就此完蛋呢?」
「你說的是誰……是米佳?」阿廖沙困惑不解地問道。
「她說其中有秘密,是嗎?我們三個人聯合起來反對她,『卡佳』也參加了,是嗎?不,格魯申卡老弟,不是這麼回事。你這是搞錯了,犯了一個女人犯的愚蠢的錯誤!阿廖沙,親愛的,唉,管它呢!我把我們的秘密告訴你吧!」
「憑什麼?那遺產呢?」斯梅爾佳科夫惡毒地,甚至報復似的反問道。「要是您父親死了,你們三兄弟每人至少可以分得四萬盧布,可能還要多些,要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娶了那位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小姐,那麼結婚以後她會把全部財產立刻轉到自己的名下,她才絕對不會犯傻呢!這樣一來,你們三兄弟在父親死後連兩個盧布都拿不到了,那時離結婚還遠嗎?那真是迫在眉睫的事:只要那位小姐用小指頭向他做個手勢,他馬上就會乖乖地跟著她跑進教堂。」
「他是看不起我嗎?是取笑我嗎?」
「要是我猜到了,我就留下來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說著又發火了。
阿廖沙一進門便告訴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一個多小時前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跑到他住地說,斯梅爾佳科夫已經自殺身亡了。「我到他房裡收拾茶炊,見他已弔死在牆上的鐵環上了。」阿廖沙問她:「你有沒有去報案?」她回答說,還沒有向任何人報過案,她「首先跑來找您,一路跑來的」。據阿廖沙說,她簡直像個瘋子,渾身哆嗦,像風中一片顫動的樹葉。阿廖沙和她一起跑到她們的小屋,只見斯梅爾佳科夫還吊在那裡。桌子上放著一張字條:「我毀滅自己的生命是自覺自愿的,與他人無關。」阿廖沙仍然把字條留在桌子上,自己徑直去找警察局長,向他報告了全部情況,「從那兒便直接上你這兒來了。」阿廖沙最後說,仔細地打量著伊凡的臉。阿廖沙在講話的時候,目光一直緊緊盯著他,對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感到非常奇怪。
「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格魯申卡,」阿廖沙說著站了起來,「第一,他愛你,這世界上他最愛的是你,只愛你一個人,這一點你要相信我。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得很清楚。第二,我要告訴你,我不想去向他打聽什麼秘密,如果他自己今天告訴我,那麼我會直截了當對他說,我已經答應要告訴你,那樣的話我今天就來告訴你。只不過……我覺得……這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根本沒有關係,這秘密涉及別的事情。肯定是這樣的。我覺得,這件事好像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毫無關係。現在我要告辭了!」
「也許可能。」
「你有什麼好嘆氣的,你不是都料到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開門見山地說。
「怎麼可憐上帝?」
「笨蛋,」伊凡笑了起來,「難道我還會客氣地用『您』來稱呼你嗎?我現在很快活,只是太陽穴很痛……後腦勺也痛……我請你別再像上次那樣大談哲理。如果你不肯馬上滾蛋,那就聊點開心的吧。你可以瞎編一通,你不就是個食客嗎,那就編吧。你總能編出種種可怕的故事!不過我不怕你。我能制服你。總不至於把我送進瘋人院的!」
「啊,這是那個小鬼寫的!」他惡狠狠大笑起來,連信封也不拆開就突然把信撕成碎片,迎風撒去。紙片飛散開來。
「你終於來了!」她扔下牌,興高采烈地和阿廖沙打招呼。「馬克西摩什卡嚇唬我說你大概不會來了。唉,我多麼需要你呀!坐到桌子跟前來吧,想喝點什麼,咖啡嗎?」
「混蛋!你居然這樣理解!」
難道您想當著我的面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是您殺了人,您是主犯,我不過是您的幫凶,忠實的奴僕理查德,我是聽了您的話才幹這件事的。」
「這都是從去不去契爾馬什尼亞這件事看出來的。對不起!您打算去莫斯科,拒絕了令尊要您去契爾馬什尼亞的請求!後來由於我的一句蠢話您突然同意去了!您當時為什麼要同意去契爾馬什尼亞呢?既然您想去莫斯科,但只是憑我一句話,卻又無緣無故地要去契爾馬什尼亞,可見您肯定對我有所期待。」
但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顯然已經完全控制住自己了。
「我和你在大門口的談話也一字不漏地講了嗎?」
「我勸你別去。她現在心裏亂著呢,你會使她情緒更壞。」
「是這樣。」
「這麼說來,你這混蛋一心想拯救我的靈魂?」
「我對他說:如果是這樣,那一切都可以做嗎?他皺起眉說:『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我們的爸爸,是頭豬,但他的想法是對的。』他就是這樣信口胡說的。他就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已經比拉基京更徹底了。」
「他怎麼會走到呢!他哪兒來的這十億年?」
「既然你聽見了,最好去開門吧。」客人大聲說,「這是你的弟弟阿廖沙要來告訴你一個最最意想不到的和有趣的消息,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真的有這種想法嗎?真的有嗎?有嗎?」伊凡又咬牙切齒地說。
「您知道,我讀了這個猶太人的故事以後,一整夜都哭得渾身哆嗦。我想象著那個小孩怎樣哭喊和呻|吟(四歲的男孩已經懂事了),可是吃菠蘿蜜餞這個想法我怎麼也擺脫不掉。早晨我給一個人寫了封信,要他一定要到我這兒來。他來了,我忽然對他講了小男孩和菠蘿蜜餞的事,我全都講了,全都說了,我還說『這很好』。他突然笑著說,這確實很好,然後就站起來走了。總共坐了五分鐘。他看不起我,是嗎?您說,您說,阿廖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卧榻上挺直了身子,目光炯炯。
「哥哥,我不能久留,」阿廖沙沉默了一會兒以後說,「明天對你來說是個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就要降臨到你身上……可是我非常奇怪,你都還在踱步,不談正事,天知道你在講些什麼……」
「也包括您。」
「他怎麼會不惱怒呢,明天就要開庭了。我去就是為了跟他說明天的事,阿廖沙,我甚至都不敢想象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你說他在氣頭上,可你不知道我比他更加氣惱。他卻在那兒大談那個波蘭人!竟有這樣的傻瓜!大概他只有對馬克西摩什卡才不會吃醋。」
「住口,不然我踹你幾腳!」
「要是你願意,也可以說我和你信仰的是同一種哲學,這是句公道話。『我思故我在』,這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至於我周圍的其他一切,包括這世界,上帝,甚至魔鬼本身——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尚未得到證實,它們究竟是否獨立存在,或者只是我的衍生物,是混沌之初就獨立存在的我的邏輯發展……一句話,我馬上就結束,因為看樣子你馬上要跳起來跟我打架了。」
「不,因為他自己說不定也相信菠蘿蜜餞呢。他現在也病得很重,麗莎。」
「這都是您那位已故的修士灌輸給您的。這話不對。即使我富,其他人窮,那我也照樣吃糖果、乳脂,我不分給別人吃。哎,您別說,您什麼也別說。」她揮了一下手,雖然阿廖沙根本沒有開口。「您這一套以前早就跟我說過,我都能背出來。無聊透頂。如果我以後成了窮人,那我就要殺人——即使我以後富了,說不定也會殺人——幹嗎坐著無所事事!您知道嗎,我真想去收割莊稼,收割黑麥。我嫁給您,您就去當農民,真正的農民,我們養一匹小馬,您願意嗎?您認識卡爾加諾夫嗎?」
「我可不只是說說,我真的會幹的。」
「請允許我不脫大衣吧。」伊凡進入客廳后說,「我不坐了,我最多呆一分鐘。」
「不,不是他殺的。我現在都可以對您說他不是殺人兇手……但我現在不想對您撒謊,因為……因為如果您確實始終都不明白,也並沒有為了把自己明顯的罪責推到我身上而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麼這一切還得由您負責,因為您知道會發生兇殺,您派我去殺人,您明明知道這一切,自己卻又離開了。因此今天晚上我要當面向您證明,您在這件事上您是唯一的主要兇手,而我只是個小小的從犯,雖然人是我殺的。您才是不折不扣的殺人兇手。」
「你前不久跟我談起麗莎,說了什麼?」伊凡又開始說(他變得非常饒舌)。「我喜歡麗莎。可我對你講了她幾句壞話。我說的不是真話,我喜歡她……我擔心卡佳明天不知會怎樣,這是我最擔心的。為未來擔心。她明天會拋棄我,用腳踩我。她以為我出於對她的嫉妒才陷害米佳!是的,她是這樣想的!但事實並非如此!明天是十字架,但還不是絞刑架。不,我不會上弔的。你知道嗎,我永遠也不會自殺,阿廖沙!是不是因為我卑鄙?我不是膽小鬼。這是因為我渴望生活!我怎麼會知道斯梅爾佳科夫上弔死了?是的,這是他對我說的……」
「說呀!」伊凡大聲說。「我很想知道你當時是怎樣想的。我需要知道,你要說真話,說真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已經預先懷著某種惡意看著阿廖沙。
「一小時以前斯梅爾佳科夫上弔死了。」阿廖沙在院子里說。
「那還用說,」伊凡憤憤地呻|吟說,「你把我天性中一切愚蠢的東西當做什麼新鮮貨又塞給了我,其實,它們早已被我反覆體驗和琢磨過了,並像腐屍一樣被拋棄了!」
「普希金寫得妙。
「可以和我談談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問,「我不會累著你的。」
「您能猜想到,因為我要您去契爾馬什尼亞,而不去莫斯科。」
「決不會的,您也不會去的。」他終於斷然說。
麗莎又神經質地笑了;她說得又急又快。
他憂心忡忡地走進了她的住所。她已經回家了,她探望米佳回來已經有半個小時了。根據她從桌子後面的椅子上跳起來迎接他的動作十分迅速來看,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待他。桌子上攤著紙牌,看樣子在玩「捉傻瓜」。緊靠桌子的皮沙發上鋪著床褥,馬克西莫夫穿著睡袍,頭戴尖頂棉帽,半躺在那裡,顯然他有病,身體很虛弱,雖然露出了甜蜜的微笑。這個無家可歸的小老頭兒自從兩個月以前和格魯申卡一起從莫克羅耶回來以後,就一直住在她家裡,一步也沒有離開過。他當時和她一起冒著大雨和泥濘回到了這裏,渾身都濕透了,又受了大的驚嚇,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注視著她,臉帶畏怯而央求的微笑。格魯申卡當時傷心至極,已經開始發燒,回家后忙於張羅各種事情,在最初的半小時內幾乎把他給忘了,最後才突然仔細地看了他一眼:他可憐而茫然地對她嘻嘻一笑。她吩咐費妮婭給他弄點吃的,他幾乎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裡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關上了百葉窗之後,費妮婭才問女主人:
「是的,是一門科學嗎?」
「就是您預感到了要發生不幸,可是卻拋開生身父親,不願保護我們,因為人家可以為了那三千盧布把我也牽扯進去,說是我偷的。」
「如果殺人兇手不是德米特里,而是斯梅爾佳科夫,那麼,我當然與他是一夥的,因為是我唆使過他。我是否唆使過他,我還不知道。但假如是他殺了人,而不是德米特里,那麼,我當然也是殺人兇手。」
「他怎麼老上你這兒來?你和他成了朋友,是嗎?」阿廖沙問,也朝拉基京走出去的門口擺了擺腦袋。
「我今天無論如何要抓緊時間到哥哥那兒去一次。」阿廖沙囁嚅著說。
「完全可以。」斯梅爾佳科夫用微弱的聲音沒精打采地說,「您早就回來了嗎?」他寬容地補充了一句,似乎在鼓勵不好意思的來訪者。
「指可憐上帝嗎?是化學,老弟,是化學!沒辦法,教士大人,請您靠邊站,化學來了!拉基京不愛上帝,他一點不愛!這是他們最大的弱點!但他們隱瞞,他們撒謊,裝模作樣。『怎麼,你想在批評欄目中宣傳這種思想嗎?』我問他。『肯定是不會同意的。』他笑著說。我問:『那麼這樣一來,人怎麼辦?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來世的生活,人會怎麼樣呢?難道說現在一切都是允許的,一切都是可以做了嗎?』『你還不知道嗎?』他說著又笑了。他說:『聰明人什麼都可以干,聰明人會獵取種種好處,可是你呢,殺了人就完蛋了,只能爛在牢房裡!』這話是他對我說的。真是頭蠢豬!要是在以前,我早就把這種傢伙趕走了。可現在我卻聽他說。他講的許多話也有道理。他寫的文章也很有見地。大約在一星期以前他給我讀一篇文章,我特意從那裡抄了三行,你等等,就在這裏。」
「這個人對您的態度很誠實。」阿廖沙輕輕說。
「我這樣做是有原因的。因為如果是了解情況,熟悉內情的人,就是像我這樣的,事先親眼見到過這些錢,也許親自把錢放進信封,親眼看著把它封好,題上字,那麼這個人如果殺了人,在殺了人以後又是那樣匆忙,而且本來就知道錢一定藏在信封里,那他為什麼還要打開信封呢?相反,如果這個偷錢的人,是像我這樣的,那麼這個人絕對不會去拆開信封,一定會直接把信封塞進口袋,然後趕緊溜之大吉。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便完全不同了:關於信封的事他只是道聽途說,沒有見到過實物,現在就算他從褥子底下找到了信封,那麼馬上會儘快拆開看看裏面究竟有沒有這些錢,而信封隨手就扔了,因為他來不及去考慮他走後會留下罪證。他不是偷東西的老手,過去顯然從來沒有偷過,他是世襲貴族嘛,即使現在決定去偷,那也似乎不是偷,而是來取回自己的財產,這件事他向全城的人預先都說過,甚至預先在大家面前公開誇口說他要從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手中奪回自己的財產。在審問我的時候,我向檢察官談了這個想法,但說得不明確,相反,是用暗示的方式加以誘導,裝作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像是他自己想到的,而不是我向他暗示的,因此檢察官先生聽了我的這個暗示后,興奮得連口水都流出來了……」
「您怎麼能不指望他呢?如果他殺了人,他就會失去貴族的一切權利,包括身份和繼承權,還要去流放。這樣的話他應得的那份遺產就留給您和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兩人平分了,就是說,你們每人得到的不是四萬,而是六萬。您當時肯定巴不得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馬上去動手!」
「沒有,並沒有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請您看一看。」斯梅爾佳科夫還是輕輕地說。
「這件事在審訊時已經供認了嗎?」斯梅爾佳科夫鎮定地探問道。
「您還在看壞書嗎?」
「怎麼能讓您這樣留下來呢?」阿廖沙近乎恐懼地說。
你的奴隸和仇人
「後來的事情有什麼好說的!我躺在那兒聽見老爺好像叫了一聲。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在這之前突然從床上起來走了出去,突然他大聲叫了起來,接著一切都靜了下來,一片漆黑。我躺在那兒等待著,心怦怦直跳,我再也忍不住了。最後我終於起來走到外面,看見老爺房間左面對著花園的一扇窗戶開著,我又朝左邊走了幾步,想仔細聽聽他是不是還活著,結果我聽到老爺在房裡團團亂轉,唉聲嘆氣。顯然他還活著。唉,我想走近窗戶,向老爺喊了一聲:『這是我呀!』而他對我說:『他來過了,來了又跑了!』就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來過了。『格里戈里被他殺死了!』『在哪裡?』我輕輕問他。『在那邊角落裡。』他指了指,也輕輕地回答。『您等著,』我說。我到角落裡去尋找,就在圍牆底下突然看到格里戈里躺在那兒。他渾身是血,昏迷不醒。這麼說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確實來過了,我腦子裡馬上冒出了這個想法,於是立刻決定乾脆一下子了結這件事,因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如果還活著,那也肯定失去了知覺,什麼也不會發現的。只有一個危險,那就是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可能會突然醒過來。當時我就感到了這一點,但那個強烈的慾望牢牢地控制了我,甚至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我又走到老爺的窗下說:『她在這裏。她來了,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來了。她要求進來。』他像小孩那樣渾身哆嗦了一下。『她在哪兒?在哪兒?』他連連喘氣,但還不相信。我說:『就在那兒,您開門!』他從窗里看著我,將信將疑,不敢開門,我想他連我都不放心了。說來可笑:當時我突然想到有暗號敲窗框,就當著他的面敲了那些表示格魯申卡已經來了的信號,我的話他似乎不信,但我敲了暗號以後,他馬上跑去開門了。他打開了門。我剛要進去,他卻站在那兒用身體擋住了我。『她在哪裡?她在哪裡?』他看著我渾身直哆嗦。我想,如果他這樣不放心我,那就糟了!這時候我嚇得兩條腿都軟了,就怕他不放我進去,或者大聲叫喊起來,或者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跑過來,或者發生別的什麼情況。當時我已經不記得了,我站在他面前,自己的臉色肯定煞白。我悄聲說:『就在那兒,就在那兒窗下,您怎麼沒看見呢?』『你把她帶來,你把她帶來!』我說:『她害怕,剛才的叫喊聲把她嚇壞了,她躲進樹叢里去了,您親自從書房裡叫她一聲。』他轉身就跑到窗前,把一支蠟燭放在窗台上。他喊道:『格魯申卡,格魯申卡,你在這兒嗎?』儘管他親自叫了,但還不願從窗里探出身子,他由於害怕而不想離開我,因為他對我也不放心,所以才不敢離開我。我走到窗前,把整個身子都探出去,說道:『那不就是她嗎,她在樹叢里朝您笑呢,看見了嗎?』他突然相信了,竟渾身哆嗦起來,他太愛她了。他把整個身子都探出窗外。這時候我馬上抓起鐵鎮紙,您記得嗎,就在他書桌上,約有三磅重,我從他身後用稜角對準他的太陽穴使勁砸了下去。他都來不及叫喊一聲,就突然坐了下去,我又給了他第二下、第三下。第三次砸下去的時候我感到他的腦袋已經砸碎了。他突然仰面倒了下去,臉上全是血。我仔細看了一下:我身上沒有血,沒有濺上,我把鎮紙擦乾淨,放回原處,走到聖像那兒,從信封里掏出了錢,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粉紅色的帶子也扔在旁邊。我走進花園,渾身打戰。一直走到那棵有窟窿的蘋果樹下,您是知道那窟窿的,我早就物色好了,裏面已經放好了舊布和紙,是我早就準備好的。我把那筆錢用紙包好,再裹上舊布,深深地塞到裏面。這筆錢在那裡放了兩個多星期,就是這包東西,我是在出院以後才掏出來的。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忐忑不安地想:『要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真的被殺死了,那麼事情就很糟糕,如果他沒有死,一會兒蘇醒過來,那就太好了,因為他可以證明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來過,肯定是他殺了人搶走了錢。』當時我由於懷疑和著急而開始呻|吟,想讓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儘快醒過來。最後她終於起來了,剛要跑過來看我,突然發現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不在,便奔了出去,接著我聽到她在花園裡大喊大叫。大家為這件事折騰了整整一夜,我感到完全放心了。」
「哎喲,原來是你。」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冷淡地說。「好,再見。你找她嗎?」
「真是一針見血,您就放聰明些吧。」
「怎麼,小姐,難道他留在這裏過夜嗎?」
「我當然帶走!如果你是為了錢殺人,為什麼又把錢交給我呢?」伊凡看了看,感到非常驚訝。
「你曾經把這塊毛巾敷在頭上嗎?」阿廖沙問。
「你怎麼啦?」阿廖沙固執地問。
「您幹了什麼事?難道是你殺的?」伊凡渾身發冷。
「下面還有,可我無論如何也記不住詩,這首詩還在我這裏,我以後給您看,寫得太美了,太美了,而且,您要知道,不僅寫腿,還有道德教誨,美好的理想,不過我忘記了,總之,簡直可以收入詩集。我自然表示感謝,他顯得非常得意。我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道謝的話,彼得·伊里奇突然走了進來,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我發現彼得·伊里奇妨礙了他,因為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獻詩以後一定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這我已經預感到了,可是這時候彼得·伊里奇走了進來。我馬上把這首詩給彼得·伊里奇看,但沒有說是誰寫的。我深信,我堅信他立刻就猜到了,雖然他至今還不承認,他說他沒有猜到;這是他故意這樣說的。彼得·伊里奇立刻哈哈大笑,接著就批評起來。他說這種蹩腳的歪詩是一個中學生寫的,而且您要知道,他言辭是多麼激烈,多麼激烈呀!這時候您那位朋友不是一笑了之,相反,卻暴跳如雷……天哪,我那時認為他們要打起來了。他說:『這是我寫的。我是寫著玩的,因為我認為寫詩是下流的事情……不過我的詩寫得很好。普希金寫了讚美女人玉腿的詩,你們便要給他造紀念碑,而我的詩是有傾向性的。您自己是農奴制的擁護者,您沒有一點人道主義精神,對現代文明毫無感受!社會進步對您毫無觸動,您是個貪贓枉法的官僚!』這時候我提高嗓門,求他們別再爭吵了。可是您要知道,彼得·伊里奇也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他突然顯得彬彬有禮,一面嘲笑似的看著他,一面向他道歉說:『我不知道是您寫的,知道的話就不說了,我還會誇獎您……詩人們都容易生氣……』總之,表面上彬彬有禮,骨子裡卻在嘲笑他。後來他親口對我說,這些話都是挖苦他的,而我當時還以為他真心向他道歉呢。當時我正躺在那兒,就像現在躺在您面前一樣,心裏突然想到,假如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在我家裡對我的客人無禮地大聲嚷嚷,我因此而把他趕走,這樣做好不好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在想:這樣做究竟好不好?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我反覆琢磨,傷透了腦筋,心也怦怦直跳,我不知是不是應該喊出來?一個聲音在說:你喊吧,而另一個聲音說:別喊!這第二個聲音剛說完,我一下子就喊了出來,接著就昏過去了。不用說這時候一片混亂,我忽然站起來對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說:『我傷心地向您宣布:我不願意再在我的家裡接待您了。』我就這樣把他攆走了。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自己知道這樣做很不好,我說的都是假話,其實我根本沒有生他的氣,但我突然想到,主要是突然感到,這樣做有好處,這樣的場面……不過您信不信,這樣的場面終究還顯得很自然,因為我甚至還痛哭了一場,連續哭了好幾天,可是到了下午我突然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他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上我家來了,我心裏在想:莫非他永遠不來了嗎?這還是昨天的事,突然傍晚時分收到了這份《傳聞》報。我讀了以後大吃一驚。這是誰寫的?肯定是他寫的。他一回家就坐下來炮製這篇文章,然後就寄了出去。人家就把它登出來了。前前後後恰好是兩個星期。阿廖沙,我是不是扯得太遠了,該說的沒有說?唉,我真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你要幹什麼?」伊凡看到阿廖沙在追他,突然轉身問他,「她吩咐你跟著我,因為我瘋了。這些話我都能背出來了。」他怒氣沖沖補充了一句。
「你別提阿廖沙!你好大胆,食客!」伊凡又笑了起來。
「你聽著,兩星期以前你不是這樣說的。」
唉,萬卡去了彼得堡,
斯梅爾佳科夫和剛才一樣毫無懼色,一直探究地注視著他。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克服自己的不信任感,他總覺得伊凡「全都知道」,只是在裝腔作勢,想「當著他的面把一切都推在他一個人身上」。
「我只問一句話,」他說,「伊凡是不是非這樣做不可?誰首先想出來的?」
「這一次你們為什麼吵架呢?」阿廖沙問。
「是真的。」
「難道,難道您一直都不知道嗎?」斯梅爾佳科夫再次問。
「不,我不知道,我想發瘋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
「不,他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說,你是因為高傲才要去自首,你會站出來說:『這是我殺的。為什麼你們嚇成這樣,你們都在瞎說!我才不在乎你們的看法,也不在乎你們的恐懼。』這是他在說我。他還突然說:『你知道嗎,你希望人家誇獎你:一名罪犯,一名殺人兇手,但是他的心是多麼善良啊,他想救自己的哥哥,所以才供認了!』真是胡說八道,阿廖沙!」伊凡突然大聲叫了起來,眼睛里冒著怒火。「我不願讓那些壞蛋誇獎我!這是他在造謠,阿廖沙,我可以向你起誓,他在造謠。就為這些話我剛才用杯子砸他的狗臉,杯子也砸碎了。」
「是癲癇發作還是假裝的?」
「依我看嘛,您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吧。我是完全清白無辜的,您能控告我什麼?誰會相信您?不過如果您要說的話,那麼我就統統抖摟出來,我幹嗎不為自己辯護呢?」
「真是的,費妮婭,費妮婭,拿咖啡來!」格魯申卡大聲喊道。「我的咖啡早就煮好了,等著你來喝呢。把餡餅也端上來,要熱的。你別著急,阿廖沙,為了這些餡餅今天還吵了一架。我今天帶著餡餅到獄中去看他,可他呢,你信不信,把餡餅扔還給我,就是不肯吃。還把一張餡餅扔在地上,踩得稀爛。我便說:『我把餡餅留在看守那裡,要是你到晚上還不吃,那麼你就把惡毒的惱恨當飯吃!』我說完就走。你信不信,我們又吵嘴了。我們一見面就吵。」
「我的朋友,我今天採取了一個特別的方法,我以後再來告訴你。你等等,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噢,對了,我說我當時著了涼,不過不在你們這兒,還在那邊……」
「為了毀滅一切。唉,如果什麼都不存在了,那該有多好啊!您知道嗎,阿廖沙,我有時真想干許許多多壞事,骯髒卑鄙的事,我要長期偷偷幹下去,然後讓大家突然發現。大家把我團團圍住,對我點點戳戳,而我就瞪眼看著大家。那是非常舒服的事。為什麼會這樣舒服呢,阿廖沙?」
「您自己也好像有病,您的臉都癟了下去,臉色難看極了。」他對伊凡說。
「是他,是他,就是格里戈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把他打倒在地,後來他爬了起來,看到門開著,就走進去殺死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
「也許是他。」阿廖沙說,「不過我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他走進麗莎房間的時候,看到她正斜靠在她原先坐的那張輪椅上。她以前無法行走的時候,就坐在這張輪椅上由別人推來推去。她沒有站起來迎接他,但她那敏銳的目光卻緊緊盯著他。她的眼睛有點紅腫,臉色灰黃。阿廖沙感到十分驚訝,三天來她有了明顯的變化,人也瘦了些。她沒有向他伸出手去。他主動伸手摸了摸她靜靜地擱在衣裙上的纖細的手指,然後默默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理想不知曉。
兩人都不說話了。這沉默延續了足足有一分鐘。兩人站在那兒,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兩人臉色煞白。突然伊凡渾身哆嗦起來,緊緊抓住了阿廖沙的肩膀。
事情的結果是這樣: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走了出去,沿著走廊剛走出十來步,才突然感到斯梅爾佳科夫最後一句話含有某種侮辱的意思。他幾乎想折回去,但這隻不過是一剎那間的念頭,他說了聲:「荒唐!」就趕緊離開了醫院。主要是他感到確實放心了,而放心的原因就在於有罪的不是斯梅爾佳科夫,而是他的哥哥米佳,雖然似乎應該得出相反的結論。為什麼會這樣——他當時不願意詳細分析,甚至對深挖自己的感情感到厭惡。他似乎想儘快忘記一些東西。在後來的幾天里,當他深入全面了解了使米佳困惑苦惱的全部證據之後,他已經完全確信他有罪了。有些證詞是微不足道的人提供的,但卻幾乎是觸目驚心的,例如費妮婭和她祖母的證詞。至於佩爾霍金,小酒店,普洛特尼科夫的鋪子,莫克羅耶村的證人更不用說了。主要是那些細節令人震驚。偵查員和檢察官聽說了敲門的那些暗號之後,驚訝的程度並不亞於格里戈里關於門是開著的證詞。格里戈里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在回答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詢問時直截了當地說,斯梅爾佳科夫整夜都躺在他們房間的隔板後面,「離我們的床還不到三步遠」,雖然她睡得很死,但她醒過來好多次,一直聽到他在呻|吟,「他一直在呻|吟,不斷地呻|吟」。他還跟赫爾岑斯圖勃談過話,對他說了他自己的懷疑,他覺得斯梅爾佳科夫沒有瘋,只不過是身體虛弱罷了。他這些話只是引起了老人的一絲微笑。「您知道他現在一門心思在幹什麼嗎?」他問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他在那裡背法文單詞;他枕頭底下放著一個本子,不知是誰在法文詞下面標上了俄文字母,哈—哈—哈!」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終於打消了一切懷疑。他現在一想到米佳就不能不感到厭惡。不過有一件事總感到奇怪:阿廖沙固執地堅持認為殺人兇手不是米佳,「很可能」是斯梅爾佳科夫。伊凡一直認為阿廖沙的意見對於他來說是寶貴的,因而他現在覺得阿廖沙簡直無法理解。同樣感到奇怪的是,阿廖沙一直不跟他談米佳的事,他從來不主動提起,只是回答伊凡的問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也明顯地覺察到了。不過,當時他正被一件與此完全無關的事情吸引住了:他從莫斯科回來以後的最初幾天,完全沉湎於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強烈而又瘋狂的愛情之中。這愛情對他以後的一生很有影響,現在來談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這次新的愛情還不是時候,這一切可以成為另一篇小說,另一部長篇小說的主要線索,我現在還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去寫它。儘管如此我現在不能不指出:當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晚上和阿廖沙一起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出來的時候,就像我已經描述過的那樣,他對阿廖沙說:「我對她沒有興趣。」此刻他完全是在撒謊:他瘋狂地愛著她,雖然有時候他也真的恨她,恨不得殺死她。這裡有多種因素匯合起來了:米佳的事情使她受到很大的震動,她像撲向救星一樣撲向重新回到她身邊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她在感情上受到了委屈、侮辱和傷害。現在這個以前本來就深深地愛著她的人——啊,她太了解了——又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她一直認為他的智慧和心靈遠遠勝過自己。但這位嚴肅的姑娘並沒有為他作出全部犧牲,儘管愛她的這個人具有那種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狂熱,對她具有巨大的魅力。同時她因為背叛了米佳而悔恨不已,在跟伊凡爭吵的可怕時刻(這類爭吵很多),她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了。他在和阿廖沙談話中說的「虛偽加虛偽」就是指這件事,這裏確實有許多虛偽的成分,也最使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感到惱火……不過所有這一切以後再說吧。總之,他暫時幾乎把斯梅爾佳科夫忘記了。但是,在第一次探望他以後過了兩個星期,原來那些奇怪的想法又像以前一樣開始折磨他了。單單指出以下事實就足以說明他是多麼痛苦。他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在當時,在臨走的前夕,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他像小偷一樣悄悄地走到樓梯口仔細傾聽父親在樓下的動靜?為什麼後來回想起來就感到噁心?為什麼第二天早上在路上突然感到那麼煩惱?而快到莫斯科的時候又對自己說:「我是下流坯!」前不久他還想過,所有這些令人痛苦的想法也許會使他打算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忘掉,這些想法簡直攪得他日夜心神不安。他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恰好在街上遇見了阿廖沙。他馬上攔住他,突然向他提出了一個問題。
「他說了,」伊凡堅決而不容置疑地說,「也可以說他來就是要講這件事,他說:『假如你相通道德就好了。即使人家不相信你,那你也會為了原則而去自首的。可你是頭小豬,跟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完全一樣,對你來說道德算得了什麼?如果你的犧牲毫無意義,你幹嗎還要到那兒去?因為你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啊,為了弄清楚為什麼要去,你真願意付出很大代價!你以為你已經決定了嗎?你還沒有決定。你將整夜坐在那兒考慮:去,還是不去?但你終究是要去的,而且你知道會去的,你自己知道不管做出什麼決定,但這決定已經不取決於你了。你會去的,因為你不敢不去。至於為什麼你不敢不去——這就要你自己去猜了,這是給你猜的一個謎!』說完他站起來就走了。你一來,他就走了。他叫我膽小鬼,阿廖沙!謎底——我是膽小鬼!『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的絕不是這類鷹!』這句話是他補充說的,這是他補充說的!斯梅爾佳科夫也說過這樣的話。應該殺死他!卡佳瞧不起我,這我發現已經有一個月了,連麗莎也開始瞧不起我了!『你去自首是為了讓人家誇獎你』——這是卑鄙的謠言!現在你也瞧不起我,阿廖沙。現在我又恨你了。我也恨那個惡棍,我也恨那個惡棍!我不想去救那惡棍,就讓他在苦役中受罪吧!他唱起頌歌來了!啊,明天我一定要去,我要站在他們面前,當面啐他們!」
伊凡拿起了三疊鈔票,也不用什麼包一下,就塞進了口袋。
「即使我現在對您說的話法官們不相信,但聽眾會相信的,那時您會沒臉見人的。」
「您怎麼總是不放過這個地窖!當時一爬進地窖,我心裏又害怕又懷疑;我最怕的是您一走,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來保護我了。我爬進那個地窖的時候心裏想:『現在馬上就要犯病了,眼看癲癇就要發作了,我會不會摔下去呢?』剛這麼一想,那種無法避免的抽筋就突然發作……我就這樣掉了下去。所有這一切以及您離開前的那天傍晚在大門口我跟您的全部談話,當時我對您說了我的恐懼,還說了那個地窖的想法——所有這一切我都詳詳細細對醫生赫爾岑斯圖勃先生和偵查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了,他們把這一切都記錄在案。而這裏的醫生瓦爾溫斯基先生當著大家的面特彆強調說,這是因為有了那種想法才會犯病的,因為老擔心『我會不會跌下去』,這樣一想病就發作了。他們就是那樣記錄的:說這種情況必然是這樣的,純粹是因為我害怕的結果。」
「你真聰明。你又罵人了?我並不是出於同情,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你可以不回答。現在又流行起風濕病來了……」
米佳發完這番古怪的宏論後幾乎喘不過氣來了。他臉色蒼白,嘴唇顫抖,淚水從眼眶裡滾了出來。
伊凡默默地瞅著他。這個原來的僕人用那種出人意外的口氣,用那種前所未有的傲慢態度來對待他是非同尋常的。這樣的口氣甚至在上次談話時也未曾有過。
「你到我那兒去過!」他用咬牙切齒的耳語說,「夜裡他到我那兒去的時候,你也去了……你說實話,你見到他了嗎,見到了嗎?」
「他是誰?誰在這兒?誰是第三者?」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驚恐地說,四下張望,用眼睛急急忙忙地在屋子的所有角落裡搜索著什麼人。
「他殺死了父親,大家卻高興?」
「你們那個世界上,除了走一千萬兆公里之外,還有什麼樣的懲罰嗎?」伊凡帶著一種奇怪的興奮神情打斷說。
「這是因為拉基京時常去看他,」阿廖沙笑了笑說,「不過……這不是因為拉基京的緣故。我昨天沒有去看他,今天要去。」
「在誰那兒喝的?」
「我們三個人合在一起給了三千,我,伊凡和卡捷琳娜,那個醫生是她花了兩千盧布從莫斯科請來的。費丘科維奇律師本來要價更高,但這件案子已經轟動了全俄,所有的報章雜誌都在議論,費丘科維奇多半是為了揚名才來的,這案子鬧得太大了。我昨天已經見過他了。」
「是呀,斧頭在那裡會怎樣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以一種蠻不講理和緊追不放的執拗口氣大聲問道。
「你扯謊!你來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還在從莫斯科回來的火車上,他就一直在琢磨斯梅爾佳科夫這個人以及離開前夕和他的最後一次談話。許多事情使他不安,許多跡象令人生疑。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在向法院偵查員提供證詞的時候,暫時沒有提到那次談話。他要等到與斯梅爾佳科夫見面以後再說。斯梅爾佳科夫當時住在市立醫院里。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在醫院里接待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瓦爾溫斯基醫生針對他再三的提問斷然回答說,斯梅爾佳科夫的癲癇病是確鑿無疑的,對他提出的「他會不會在發生慘禍的那天假裝發病」這個問題感到奇怪。他們向他解釋,這次發病非同尋常,反覆多次,持續了好幾天,因此病人的生命一度非常危險,只是採取了種種措施以後,現在才可以肯定說病人能夠活下來。赫爾岑斯圖勃還補充說,他的智力很可能部分地受到了損害,「如果不是一輩子,那也將持續相當長的時間」。對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那個迫不及待的問題:「這麼說來,他現在是瘋了?」他們回答說:「還不完全是這樣,但已經出現了某些不正常現象。」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決定親自去看一看他有哪些不正常現象。醫院里立刻同意他進去會見。斯梅爾佳科夫住在隔離病房,躺在床上。他旁邊還有一張病床,病人是一個氣息奄奄的小市民,他生了水腫病,渾身發腫,看來活不過明天或者後天了。他是不會妨礙他們談話的。斯梅爾佳科夫見到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之後,不信任地咧開嘴https://read•99csw•com笑了笑,在最初的一瞬間好像有點膽怯的樣子。至少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有過這樣的感覺。但這隻不過是在一瞬間,而在其餘的時間里,斯梅爾佳科夫反倒十分鎮靜,這使他感到吃驚。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一看到斯梅爾佳科夫就毫不懷疑地相信他的確病得很重:他很衰弱,說話緩慢,似乎連轉動舌頭都有困難;他的臉變得很瘦、很黃。在二十來分鐘的探望時間內他一直抱怨頭痛和四肢酸痛。他那閹人似的乾瘦的臉變得好像小了許多,鬢髮蓬亂,額頭上的鬈髮不見了,只剩下細細的一撮頭髮向上翹著。但是那微微眯縫、似乎有所暗示的左眼還表示他仍然是原先那個斯梅爾佳科夫。「跟聰明人談談也是很有趣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馬上想起了這句話。他在他腳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斯梅爾佳科夫在床上吃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但沒有先開口說話,沉默著,而且他的目光似乎也沒有露出過於好奇的神色。
他似乎平靜下來了。他充滿信心地等著斯梅爾佳科夫馬上把全部情況都說出來。
「誰也不會相信您的,您現在錢也不少,您拿到法庭上的錢可能是從自己的錢箱里取出來的。」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麗莎?」
「這怎麼能猜到啊!」
「不,伊凡,你有好幾次對自己說過你是殺人兇手。」
伊凡走到桌子跟前,剛拿起那疊紙,準備解開來,突然又把手縮了回去,好像摸到了一條令人憎惡、可怕的毒蛇。
「是的,但我看您不一定去得了。」

五、不是你,不是你

米佳急急忙忙從背心的口袋裡抽出一張紙,念道:
「請您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她發狂似的命令道,渾身在顫抖。「今天就交給他,馬上給他,不然我就服毒自殺!我就是為這件事才叫您來的!」
「我不知道。也許他想告訴我,但又不敢說。他事先發出了警告。他說有一個秘密,至於是什麼秘密,他沒有說。」
客人滔滔不絕,顯然,被自己的口才陶醉了,嗓門越來越高,不時用嘲弄的目光看看主人;但他未能講完:伊凡從桌子上抓起一隻杯子,使勁向演說家身上砸去。
「現在,你把錢交了出來,一定是信仰上帝了吧?」
「她在偷聽!」他惱怒地自言自語說,但阿廖沙還是聽到了。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躍身而起,使盡全力對著他的肩膀打了一拳,竟使斯梅爾佳科夫往後一仰倒在牆上。他頓時淚流滿面,說道:「先生,打弱者是可恥的!」接著又突然用一塊髒兮兮的藍格子布手帕捂住眼睛,輕輕啜泣。他哭了大約一分鐘。
「我很明白。如果這件事您不說出來,那麼我和您在大門口的那次談話我也不會說出來……」
「這以後再說,現在談別的。到目前為止關於伊凡的情況我幾乎什麼也沒有告訴過你。我要等到最後再說。等我的案子結束並宣布判決之後我再告訴你一些情況,把一切都告訴你。這裡有一件可怕的事……在這件事情上你將是我的裁判官。現在先不談這件事吧,你什麼也別說。你剛才說起明天的事,出庭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裏面講到某地審判一件案子,說有個猶太人先把一個四歲男孩的兩隻手上的手指都砍掉,然後把他釘在牆上,用釘子釘住,再十字撐開,後來他在法庭上說那男孩過了四小時很快就死了。多麼快啊!還說那小男孩在呻|吟,不停地呻|吟,而他卻站在那兒欣賞。這很好!」
「您擔什麼心呀?」他突然盯著他看,那眼神不僅充滿了輕蔑,而且已經近乎厭惡了。「是因為明天要開庭嗎?您什麼事情也不會有的,您徹底放心吧!您盡可回家,安安穩穩睡個好覺,什麼也不用擔心。」
斯梅爾佳科夫把那塊破手帕從眼睛上挪開了。他那皺巴巴的臉上每根線條都在表示他剛才受到的屈辱。
「他要你帶什麼話嗎?請進來,阿廖沙,還有您,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聽——見——了——嗎!」
「為什麼完了?哼!其實……如果從總體上來說——我可憐上帝,就是這個原因!」
「我把我們的全部秘密都告訴你。」米佳趕緊悄悄地說,「我原想以後再說,因為離開了你難道我能作出什麼決定嗎?你是我的一切。我雖然說伊凡的水平比我們高,但你是我的天使。只有你的決定才算數。也許,你才是最高明的人,而不是伊凡。你瞧,這件事涉及到良心,最高的良心——這個秘密事關重大,我一個人是應付不了的,因而一直拖著,等你來解決。但是現在決定還為時過早,因為要等判決。等判決下來了,你再來決定我的命運吧。現在你別決定;我現在告訴你,你聽著,但別作決定,你站著別吭聲。我向你透露的不是全部情況。我只告訴你總的思想,不談細節,而你別作聲。既不要提問題,也不要動,同意嗎?不過,天哪,我怎麼能躲過你的眼睛呢?我就怕你的眼睛會說出你的決定的,儘管你一聲不吭。嘿,我真怕!阿廖沙,你聽著,伊凡弟弟建議我逃跑。細節我不說了:一切都估計到了,一切都能事先安排好的。你別說,別作決定。和格魯莎一起到美國去。我離開了格魯莎就沒法活!如果不准她到我那兒去又怎麼辦呢?難道犯人可以結婚嗎?伊凡弟弟說是不可以的。如果沒有格魯莎我在地下拿著鎬子又有什麼意思呢?我只能用鎬子砸碎自己的腦袋!從另一方面說,良心又會怎樣?我不是逃避了受苦嗎!原來接受了上帝的旨意——我又否定了它,原來擺著一條凈化自己的道路——我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伊凡說,如果『有良好的意向,在美國可以比在地下做更多有益的事』。可是我們地下的頌歌到哪兒去唱呢?美國算什麼,美國無非又是無謂的瞎忙!我想,在美國也有許多坑蒙拐騙的事情。我逃避了上十字架!因此我對你說這件事情,阿列克謝,因為只有你一個人能理解,別人無法理解。我對你講的關於頌歌的事情對別人來說都是蠢話、夢囈。人家會說,他不是瘋了,就是傻瓜。我沒有瘋,也不傻。伊凡也能理解關於頌歌的想法。唉,他明白,只是他不作回答,保持沉默。他不相信頌歌。你別說,別說:我已經看到你的目光,你已經作出了決定!你現在先別作決定,可憐可憐我吧,我離開了格魯莎是不能活的。等到宣判以後你再說吧!」
伊凡讀完這份「文件」之後變得確信不疑。這就是說,殺人的是哥哥,而不是斯梅爾佳科夫。既然不是斯梅爾佳科夫,那也就不能是他伊凡。這封信在他的心目中突然具有了數學般精確的意義。對於他來說,米佳有罪已是無可懷疑的了。順便提一下,伊凡從來也沒有懷疑米佳可能與斯梅爾佳科夫合謀殺人,而且那也與事實不符。伊凡完全放心了。第二天早上他想起斯梅爾佳科夫對他的嘲笑時,心裏只感到一種輕蔑。幾天之後,他甚至感到驚訝,自己怎麼會被他的懷疑弄得煩惱不堪呢。他下決心不去理會他。這樣過了一個月。他再也不向別人打聽有關斯梅爾佳科夫的情況,但有一兩次偶爾聽說他病得很厲害,神志不清。「他遲早會發瘋的。」年輕的瓦爾溫斯基醫生有一次這樣談到他。伊凡記住了這句話。這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伊凡自己也開始感到很不舒服。他已經請教過那位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所邀請、在開庭前不久從莫斯科趕來的醫生。就在這個時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關係緊張到了極點。他們好像是兩個互相愛戀著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對米佳的戀舊情緒,雖然是短暫的,但卻非常強烈,已經使伊凡怒不可遏了。奇怪的是,直到我們前面提到過的、阿廖沙受米佳委託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看見的那場衝突之前,在整整的一個月中,伊凡從來也沒有聽到她對米佳的罪行有過什麼懷疑,儘管她多次對米佳表現出令他痛恨的「戀舊情緒」。還有一個情況值得注意:他雖然感到自己對米佳的憎恨與日俱增,但他心裏明白,他恨米佳並不是因為卡佳對他產生了「戀舊情緒」,而恰恰是因為他殺死了父親!他完全感覺到並且意識到這一點。然而,在開庭前十天,他又去探望米佳並向他提出了越獄逃跑的計劃——顯然,這計劃是他早就想好的。在這件事情上,除了促使採取這一步驟的主要原因之外,他心裏那個尚未愈合的傷疤也起了作用,那就是斯梅爾佳科夫的一句話:指控米佳行兇似乎對他伊凡有利,那樣一來他和阿廖沙從父親那兒得到的遺產將從四萬增加到六萬盧布。他決定自己拿出三萬盧布來安排米佳越獄逃跑。那一次他從米佳那裡回來,心裏感到非常憂傷和慚愧:他突然覺得,他希望米佳逃跑並不僅僅是為了犧牲三萬盧布和彌合傷痕,而是另有原因:「莫非我內心也是這樣的殺人兇手?」他問自己。一種隱隱約約的但又灼人的東西刺痛了他的心靈。最主要的是在這整整一個月里,他的高傲受到了極大的挫折,但這話到以後再說……伊凡在與阿廖沙談話之後,回到家裡剛想要拉自己住所的門鈴,突然又決定去找斯梅爾佳科夫。這時候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完全被一種特別的、在他胸中突然翻騰起來的憤懣所控制。他突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當著阿廖沙的面對他大聲叫喊:「可是你,只有你一個人要我相信他(指米佳)是殺人兇手!」想到這裏,伊凡甚至呆住了:他從來都沒有要她相信米佳是殺人兇手,恰恰相反,他剛從斯梅爾佳科夫那兒回來的時候,他在她面前還懷疑過自己呢。相反,正是她,是她給他看了那份「文件」,證明米佳是有罪的!可現在她又突然說:「我親自找過斯梅爾佳科夫!」什麼時候去的?伊凡對此一無所知。這就是說,她並不完全相信米佳有罪!斯梅爾佳科夫會對她說什麼呢?他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呢?他的心裏燃起了可怕的怒火。他不明白,半小時以前他怎麼會把這些話放過了呢,當時為什麼沒有厲聲呵斥呢。他不再拉門鈴,立即動身去找斯梅爾佳科夫。「這一次我也許會殺死他。」他在路上想。
「當時你對我吹噓說你會假裝癲癇發作,這事你也講了嗎?」
「原來那位的情況他不是知道的嗎?」
伊凡把鈔票掏出來給他看。斯梅爾佳科夫看了十來秒鐘。
「是的。這是一種需要,要想毀掉或者像您所說的要放火燒掉一些美好的東西。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伊凡在椅子上坐下來,似乎作出了什麼決定。他不懷好意地冷笑一聲。
「怎麼是故意的呢?」阿廖沙問。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脫下了大衣,把它扔在長凳上,用兩隻發抖的手端起一隻凳子,迅速把它挪到桌子跟前,然後坐了下來。斯梅爾佳科夫在他之前已經坐到了長凳上。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您當時對我產生了這樣的懷疑?」
「我並不知道您當時的想法,」斯梅爾佳科夫委屈地說,「因此您在進入大門的時候我才攔住了您,想在這個問題上試探您一下。」
「問題就在於他沒有堅持下去。他躺了將近一千年,後來他就站起來走了。」
「你聽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我現在好像是在說夢話……肯定是在說夢話……你儘管胡說八道吧,我卻無所謂!你無法像上次那樣使我發狂。我只是感到有點害臊……我想在房間里走動走動……我有時看不見你,甚至也聽不到你的聲音,就像上次那樣,但我總能猜到你在胡謅些什麼,因為這是我,我自己在說,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上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在睡覺,還是醒著。現在我就要用毛巾浸了冷水敷在頭上,也許你會立刻化為烏有。」
「我可以坐在那兒,哎喲,您把我搞糊塗了!這次審判,這種野蠻行為,以後這些人都要發配西伯利亞,有些人還可以結婚,所有這一切很快,很快都會過去的,一切都在變化,最後是一場空,大家都成了老頭老太,就快進棺材了。隨它去吧,我也看夠了。那個卡佳,那個漂亮的姑娘,是她粉碎了我的一切希望:現在她要追隨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亞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跟在她後面,在鄰近的一個城市裡住下來,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這簡直要使我發瘋,主要是這件事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所有報刊上都已經寫了一千遍一萬遍,唉,您想想,他們把我也寫進去了,說我是令兄的『密友』,我真不願意說出這個難聽的字眼,您想想,您好好想想吧!」
「他決不會找到錢的。是我告訴他錢放在褥子底下。其實我這話是騙他的。錢原先放在小匣子里,確實是這樣。後來我又讓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把裝錢的信封轉移到聖像後面的角落裡,因為誰也想不到錢會放在那裡,如果來得匆忙的話,那就更想不到了。在這世界上他只相信我一個人,因此他照辦了。錢就一直放在他房間里聖像後面的角落裡。把錢藏在褥子下面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子里起碼還可以上鎖。而現在這裏的人都相信似乎錢是放在褥子下面的。真是愚蠢的想法。因此假如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真的殺了人,那麼由於什麼也找不到,他不是害怕發出聲響而倉促逃走,像殺人兇手通常所做的那樣,就是被抓住。因此到時候我總可以在第二天,甚至當夜就到聖像後面把錢取走,一切都推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身上。這是我始終所指望的。」
「你這話可不是從我這裏搬去的,」伊凡似乎大吃一驚,突然停住了,「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真奇怪……」
「我知道。我的脾氣真糟糕!我吃醋了!送她走的時候我就後悔了,吻了她。但我沒有請求原諒。」
「我當時那樣說完全是出於對您的一片好意,出於一片忠心,我預感到家裡會出事,我可憐您才那樣說,但是我可憐自己勝於可憐您。所以我才說:您避開罪惡吧,目的是想讓您明白,家裡會出事的,您最好留下來保護父親。」
「有時候人們喜歡犯罪。」阿廖沙沉思著說。
最使阿廖沙吃驚的是她那種嚴肅的態度:現在她的臉上絲毫沒有嘲弄和玩笑的影子,雖然以前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會帶點快活和玩笑的神情。
她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痛苦地忍耐著。
「我問你,老兄,那次我到醫院里看你,臨走時你說假如我對你會假裝癲癇的事情保持沉默,那麼你也不向偵查員說出我和你在大門口的全部談話,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全部?你當時指什麼?你是威脅我嗎?我跟你是一夥的,是不是?我怕你,是不是?」
「我剛才說的『別有用心』是指您自己當時也許就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笨蛋!」伊凡粗魯地說。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可能覺察的。」阿廖沙詫異地回答。伊凡沉默了半分鐘。
「難道犯人可以結婚嗎?」他用祈求的口吻第三次問道。
「咳!這下你承認了!但我心腸好,這件事情上我也可以幫助你。你聽著:這是我逮住了你,而不是你逮住了我!我是故意對你講了你自己編的但早已被你忘記了的笑話,目的是要讓你徹底不相信我。」
「我理解,我理解,這很高尚,這很好,你明天要去為令兄辯護,犧牲自己……這是騎士風度。」
「你真的病了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站住了。「我只呆一會兒,甚至連大衣也不用脫。我坐哪兒呀?」
「難道說,難道說,這一切都是你當場想出來的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驚訝得不禁大聲問道。他又驚恐不安地盯著他。

八、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走訪斯梅爾佳科夫

「你還不知道。她手上有一份材料,是米佳親筆寫的,可以數學般精確地證明是他殺死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

一、在格魯申卡家裡

「他溜走了。」
「我也常做這樣的夢。」阿廖沙突然說。
「你知道嗎:我擔心你是一個夢,你在我面前是一個幽靈。」他喃喃說。
「司法上說的情感倒錯。只要是情感倒錯,什麼罪行都不予追究。不論您犯了什麼罪行,您都能得到寬恕。」
但他老是唱到第二句就打住了,重新開始罵人,接著又忽然唱起這首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還沒有十分注意到他的時候就已經對他恨得要命,現在突然明白了恨他的原因,立刻急切地想要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恰好這時候他們相遇了,那農民劇烈搖晃了一下,一頭撞在伊凡身上。伊凡使勁一推。那人飛了出去,像一段粗木頭似的啪噠一聲倒在凍結的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聲:「哎喲!」便沒有聲音了。伊凡走到他跟前。只見他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失去了知覺。「會凍僵的!」伊凡想了想,便又朝著斯梅爾佳科夫的住地走去。
「但是如果他不殺人,只是揍一頓呢?」
他好奇地一面仔細觀察米佳一面聽他說。
「這是他乾的,肯定是他乾的!」米佳皺著眉作了肯定,「這是他!這些報道……我也知道……他寫了多少下流的東西,例如,關於格魯莎的事情!……對另一個,對卡佳也是……哼!」
斯梅爾佳科夫沉默不語,仍然用放肆的目光看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房間烤得和上次一樣暖和,但裏面明顯地有了某些變化:靠壁爐的那條長凳搬走了,在它的位置上擺了一張很大的仿紅木舊皮沙發,沙發上鋪著床褥,放了幾個十分乾淨的白色枕頭。斯梅爾佳科夫坐在沙發上,還是穿著那件長袍。桌子移到了沙發前面,因此房間里顯得很擁擠。桌子上放著一本厚厚的黃封面的書,但斯梅爾佳科夫沒有在看書,他似乎坐在那兒什麼也不幹。他長久地、默默地看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走進來,對他的到來顯然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他的臉色有了很大變化,又黃又瘦,眼睛深陷,下眼皮泛青。
「我這裡有,我來讀給你聽。你還不知道,我沒有對你說過,這件事說來話長。這個騙子!三個星期前他想惹我生氣,他說:『瞧你,為了三千盧布像傻瓜那樣倒了大霉,我可要撈它個十五萬,娶個寡婦,在彼得堡買一幢石頭房子。』他還告訴我,他向霍赫拉科娃獻殷勤,那女人年輕的時候就不那麼聰明,而到了四十歲就完全沒有頭腦了。他說:『而且太多愁善感,我就利用這一點來征服她。我娶了她,以後就把她帶到彼得堡去,然後辦一份報紙。』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上流出骯髒而貪婪的口水,這口水不是為霍赫拉科娃流的,而是為了那十五萬盧布。他這些話我相信,我相信。他總來看我,天天來;他說,她快要上鉤了。他高興得忘乎所以。但忽然他被人家攆了出來:彼得·伊里奇·佩爾霍金佔了上風,那傢伙真行!真該好好吻吻這個蠢婆娘,因為她把他趕走了!當時他來看我,順口編了這首歪詩。他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玷污自己的手,寫詩勾引女人,就是說,為了做一件有益的事,我拿了這個蠢婆娘的錢就可以為民眾造福。』他們能為任何下流行為找到崇高的辯解!他說:『我寫的詩終究比你的普希金好,因為在這首打油詩中我還融進了公民的悲哀。』他說普希金的那些話我還明白。就算他真的是個有才華的人,可是只會去描寫女人的大腿!他還為那首打油詩感到自豪呢!他們的自尊心特別重,這樣的自尊心!『願我心上人的病腿早日痊癒』——這是他想出來的標題——真是個機靈鬼!
「不是他,讓那惡棍見鬼去吧!」伊凡瘋狂地大叫,「你莫非知道他常來找我?你是怎樣知道的,你說!」
「去開門呀,給他開門。外面風雪交加,他可是你的弟弟。先生,你知道天氣有多糟嗎?這樣的天氣人們連狗都不讓出門的……
「他就像陀螺一樣:讓他旋轉起來放到地上,再用鞭子抽打,不停地狠狠抽打:如果我嫁給他,我就一輩子抽得他團團轉。您和我在一起不感到害臊嗎?」
「您肯定有的,而且當時您默許了這件事。」斯梅爾佳科夫堅定地看著伊凡。他很虛弱,說話聲音很輕,顯得很疲勞的樣子,但是某種內在的、隱秘的東西在支撐著他,他顯然有什麼打算。伊凡已經預感到這一點。
「不對,不對,即使有這樣的孩子,但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正是這樣。但是猶豫、不安、信仰和無信仰之間的鬥爭,對於像你那樣有良心的人來說,有時實在太痛苦,還不如去上吊自殺的好。我正是因為知道你有點兒相信我,我才講了這則笑話,讓你徹底不相信。我讓你在信仰和無信仰之間游移不定,我這樣做有我的目的。這是一種新方法:等到你徹底不相信我的時候,你立刻就會當著我的面要我相信我不是夢,我是真實的存在,我已經看透你了;這樣我便會達到目的了。而我的目的是高尚的。我只是把一粒小小的信仰的種子撒在你身上,這粒種子就會長成一棵橡樹——而且還是參天大樹,你坐在上面就會希望成為『苦行修士和聖女』;因為你內心深處非常非常希望這樣,你將以蝗蟲和野蜂蜜充饑,到沙漠中去拯救自己的靈魂。」
「怎麼他去了?難道他去看過他了嗎?米佳親口對我說伊凡一次也沒有去過。」
「這很好。」麗莎似乎咬著牙說,「當他笑著走出去后,我就感到被人看不起是件好事。小男孩被砍掉手指也是好事,被人看不起也是好事……」
「哎喲,您居然有這種想法!」麗莎高興得尖聲大叫,「您還算是個修士呢!說來您也不會相信,我是多麼尊重您,阿廖沙,因為您從來不說謊。啊,我要跟您講一講我做了一個多麼可笑的夢:我有時夢見許多鬼,好像是在夜裡,我拿著蠟燭待在自己房間里,突然發現到處都是鬼,牆角里,桌子底下都是鬼,它們把門也打開了,門外也有一大群鬼,它們想進來抓我。眼看著它們已經走到我身邊,已經動手抓了。我突然畫起十字來,它們都退了下去,害怕了,但不肯離開,站在門口,站在角落裡,等待著。這時候我真想破口大罵上帝,後來我真的開始罵上帝了,它們突然又蜂擁著向我撲來,它們高興得手舞足蹈,眼看著又要抓住我了,我突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退了下去。好玩極了,樂得我氣都喘不上來。」
「不,根本沒有談這件事,根本沒有。但他一進來,我馬上就問了這件事。他回答以後就笑了起來,然後站起來就離開了。」
「怎麼主動送上來了?」阿廖沙驚訝地說。
最使伊凡憤怒的是斯梅爾佳科夫堅決不肯放棄的那種固執、放肆的語氣。
「他是在生氣,但又很快活了。他總是生氣,但只是一會兒,接著又快活了,過一會兒又突然生氣了。你知道,阿廖沙,我覺得他這個人真奇怪:眼前就有非常可怕的事在等著他,而他有時居然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哈哈大笑,好像自己就是個孩子。」
「原——來——是——這——樣。」不知為什麼她惡狠狠地一字一頓說,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您還不了解我,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厲聲說,「而且我對自己也還不了解。也許在明天的審訊之後您要用腳把我踩死。」
「他已經報過仇了。」阿廖沙說,「他寫了一篇有關霍赫拉科娃的報道。」
「如果他不來呢?」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了這些話以後,便默默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書桌跟前,打開放在書桌上的一隻小盒,從裏面取出一張紙,放到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面前。這張紙就是後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對阿廖沙講的那份足以證明德米特里哥哥殺死了父親的「像數學般精確的證據」。這是米佳在酒醉后寫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封信,寫信的時間是米佳在田野里遇到回寺院去的阿廖沙的那個晚上,是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發生了格魯申卡侮辱她的場面之後。那天米佳與阿廖沙分手后便立即去找格魯申卡,也不知道有沒有見到她,但將近午夜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京都」酒店,在那裡喝了很多酒。他在酩酊大醉的情況下要了一張紙和一支筆,稀里糊塗地寫下了一份對自己極為不利的證據。這是一封瘋狂的、廢話連篇卻又毫無邏輯的信,完全是「酒後狂言」。就像一個醉漢回家以後對自己的老婆或家裡的什麼人大談他剛才如何受了侮辱,侮辱他的人又是如何卑鄙,而他又是多麼的好,他又如何狠狠教訓了那個卑鄙的人,他講得很久很久,前言不搭后語,卻又慷慨激昂,一邊說還一邊用拳頭不停地敲打桌子,流著酒醉后的眼淚。酒店裡拿給他的那張紙是一小片髒兮兮的普通信箋,質地很差,反面已經記了什麼賬。這張紙片顯然容納不下一個醉漢的連篇廢話,米佳不僅寫滿了所有空白的地方,最後幾行都已經與寫過的句子交叉重疊了。信的內容如下:
「你跟我在耍花招,你這鬼東西!」他生氣地大聲說道。
伊凡走到半路上,就颳起了跟那天清晨一樣刺骨而又乾澀的風,接著下起了又細又密的干雪。雪落在地上沒有粘住,被風卷得滿天飛旋,不一會兒便成了一場真正的暴風雪。在斯梅爾佳科夫住的那個城區幾乎沒有路燈。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在黑暗中走著,也不顧風雪,憑直覺辨認著道路。他感到頭疼,太陽穴怦怦直跳。他覺得他的手腕在痙攣。離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那座房子不遠的地方,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遇到一個醉醺醺的農民,他孤身一人,個子不高,穿著一件打著補丁的無領上衣,踉踉蹌蹌地走來,嘴裏罵罵咧咧的。突然他停止了謾罵,用嘶啞的醉漢的聲音唱起歌來了:
「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叫你回答!」
「拉基京就無法理解,」他開始說,似乎處於非常興奮的狀態,「可是你,你都會明白的。因此我才渴望見到你。你要知道,我早就想在這間四壁剝落的牢房裡把我的想法向你和盤托出,但最主要的一句話我一直沒有說:因為好像時候還沒有到。現在我終於等到了這最後的時刻,可以把心裡話統統告訴你。弟弟,最近兩個月來我感覺到在自己身上產生了一個新人,一個新人在我身上復活了!他在我身上本來就存在,但如果沒有這次晴天霹靂,他永遠也不會出現。太可怕了!至於我要在礦井裡用鎬子挖二十年的礦,對我來說也沒有什麼,我根本不用怕,我現在害怕的倒是另一件事:這個復活了的人千萬別離開我!即使在那裡,在地下的礦井裡,在自己身邊,在同樣的苦役犯和殺人兇手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顆人的心,並和它親密無間,因為那裡也可以生活,可以愛,可以感受痛苦!可以使囚徒身上那顆枯萎的心再生和復活,可以成年累月照顧他,最終擺脫罪惡的深淵走向光明,培育出高尚的心靈,慈悲的胸懷,使天使再生,讓英雄復活!這樣的人很多,成百上千,我們大家都對他們有罪!為什麼我在那樣的時刻會夢見了『娃娃』呢?『為什麼娃娃那麼可憐?』這是那時刻向我發出的預言!我要為『娃娃』而去受苦。因為大家對所有人都有罪。對所有的『娃娃』都有罪,因為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都是『娃娃』。我為大家去受苦,因為總要有一個人為大家去受苦。我沒有殺死父親,但我應該去。我認罪!這個道理我是在這裏,在四壁剝落的牢房裡悟出來的……這樣的人很多,成千上萬,他們都在地下,手裡拿著鐵鎬。是的,我們會戴上鐐銬,我們將失去自由,但那時我們將通過巨大的痛苦重新復活,獲得歡樂,沒有歡樂人是沒法活的,上帝也不可能存在,因為上帝賦予歡樂,這是他的特權,偉大的特權……上帝啊,就讓人在祈禱中升華吧!如果沒有上帝,將來我在地下怎麼活呢?拉基京在胡說八道:如果把上帝從地上趕走,我們就在地下迎接他!犯人離開了上帝是無法生存的,甚至比自由的人更不可能生存!到那時候我們這些地下的人將從地球的深處給擁有歡樂的上帝唱悲壯的頌歌!上帝和他的歡樂萬歲!我愛他!」
斯梅爾佳科夫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沉思。
「您等一下……您把錢再給我看一下。」
「既憐惜您自己,也憐惜他。」他輕輕地說。
「依您看,殺人兇手是誰呢?」不知怎的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地問,提問的口氣甚至顯得有點傲慢。
「你怎麼啦?我是開個玩笑!」米佳叫了起來,「呸,真見鬼!您瞧,他們全是這樣,」他對阿廖沙說,朝迅速離開的拉基京擺了擺腦袋,「剛才坐在這兒還嘻嘻哈哈挺快活,可一下子又發起脾氣來了。他甚至沒有和你點頭打招呼,你們怎麼啦,吵翻了嗎?你怎麼這樣晚才來?今天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等你,渴望見到你。不過沒關係。我們可以補回來的。」
在去伊凡那兒的路上他經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住的那幢房子。窗戶里還亮著燈光。他忽然停了下來,決定進去看看。他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見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了。但他現在不禁想起,伊凡可能在她那裡,特別是在這樣一個關鍵日子的前夜。他拉響了門鈴,登上了由一盞昏暗的中國燈籠照明的樓梯,看到從樓上走下來一個人,走近以後才認出是哥哥。他顯然是剛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出來。
「那些年輕的女傭。」
「別管我的健康,要回答問你的話。」
他講到這裏停了下來。伊凡從頭至尾在靜靜地聽他說,一動也不動,兩隻眼睛緊緊盯著他。斯梅爾佳科夫講的時候只是偶爾看他一眼,大部分時間眼睛看著一旁。講完以後,他自己顯然很激動,深深地喘著氣。他臉上沁出了汗珠。但是猜不透他是不是感到後悔。
「不是你嗎,不是你說的嗎?」阿廖沙坦然地看著兄長,忍不住叫了起來。「那就隨他去吧,別管他,忘掉他吧!讓他把你現在所詛咒的一切統統帶走,永遠不再回來!」
「閉嘴,你這騙子,我比你早知道這是阿廖沙,我預感到是他,他當然不會無緣無故來,當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大叫。
格魯申卡激動地把所有這些事情一股腦兒都端了出來。馬克莫夫一聽就害怕了,馬上垂下眼睛賠著笑。
「這裏沒有什麼幽靈,只有咱們倆,還有個第三者,毫無疑問,他現在就在這裏,這個第三者就在我們兩人之間。」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站住了。
「責備什麼?」
「可是我還以為您都猜到了呢,所以要儘快遠離罪惡,躲到什麼地方去,因為害怕而只顧保護自己了。」
「你……你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嗎?」
「我很高興,我們之間已經直接用『你』來稱呼了。」
「把毛巾給我,就在椅子上,我剛扔在那裡。」
「我就希望那樣。我一到那兒就給我定罪,我會當著他們的面哈哈大笑。我真想放火燒房子,阿廖沙,就燒我們家的房子,您還不相信我嗎?」
「這個第三者就是上帝。就是天神,他現在就在我們身邊,不過您別找了,您是找不到的。」
「以前我的太太吃醋也吃得厲害呢。」馬克西莫夫插嘴說。
「絕對不是。第二天一大早,還沒送醫院之前,突然真的發病了,發得很厲害,這樣厲害的癲癇已經好多年沒有發過了。整整兩天完全失去了知覺。」
「鬼也會生風濕病?」
卡佳的話有一種命令的口吻,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遲疑片刻之後,還是決定和阿廖沙一起再上樓去。
「為什麼要作惡呢?」
「我的朋友,我還是想當一名紳士,也希望別這樣看待我。」客人開始說,突然流露出一種強烈的、純粹食客式的自尊,雖然這種自尊是溫和而事先留有餘地的。「我很窮,但……我不想說我很誠實,但是……社會上普遍公認我是一個墮落的天使,其實我無法想象自己原先怎麼會是個天使。如果說我曾經是個天使,那也是陳年往事了,不妨把它忘了吧。現在我珍惜的只是一個正派人的名聲,我隨遇而安,盡量做個討人喜歡的人。我真誠地熱愛人們,可是他們大肆誹謗我。當我偶爾在這兒棲身的時候,我的生活似乎變得實在了。這是我最喜歡的。我自己像你一樣,也苦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才喜歡你們塵世的現實主義。你們這裏的一切都是明白的,有定理,有幾何學,而我們那裡都是一些不定方程式!我在這裏走來走去,不停地幻想。我喜歡幻想,而且我在塵世間變得迷信了——請你別見笑;我變得迷信了,而這恰好是我所喜歡的。我在這裏接受了你們的一切習慣:我喜歡上公共浴室,你想得到嗎?我喜歡跟商人和神甫們一起洗蒸汽浴。我的理想就是徹底地一勞永逸地化為一個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我的理想是走進教室,誠心誠意獻上一支蠟燭,這是我的真心話。那樣我的痛苦也就結束了。我也喜歡在你們這兒治病:春天流行天花,我就到育嬰堂去給自己種了牛痘。你不知道那天我是多麼滿意:我捐了十個盧布給我們的斯拉夫兄弟!……啊,你不在聽我說話。你知道嗎,你今天情緒好像不太好。」紳士略作停頓后說,「我知道,你昨天去找過那位醫生……你身體怎麼樣?醫生對你說了什麼?」
「既然你不知道,那你怎麼能見到上帝呢?不,你不是獨立的存在。你就是我,你就是我,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下賤的東西,你是我的幻想!」
「可別忘了自己的東西。」他無話找話地說。
我不是醫生,但我覺得現在已經到了我非常必要向讀者交代一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病情的時候了。我只想預先說明一點:今天晚上他恰好處於腦炎發作的前夜。其實他早就有病,但他的機體對疾病作了頑強的抵抗,最後終於被腦炎完全控制了。我對醫學一竅不通,只能冒昧提出假設,也許他以驚人的毅力確實暫時延緩了病情,當然他也幻想能徹底根除它。他知道自己不舒服,但是在這個時候,在即將來臨的決定他一生的關鍵時刻,在他應該出場,勇敢和果斷地說出自己的意見,並且親自「向自己證明自己無罪」的時候,他特別討厭自己生病。不過話還要說回來,有一次他還是去找了那位剛從莫斯科來的醫生,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為了實現自己的幻想而特地請來的那位醫生,這在前面我已經提到過。醫生聽了他的自述對他進行了檢查,斷定他的腦子有點失常,而且對他懷著厭惡的心情所作的自述絲毫不感到奇怪。「您在目前情況下產生幻覺是非常可能的,」醫生肯定地說,「雖然還需要進一步檢查……總之,必須開始認真治療,刻不容緩,不然後果是嚴重的。」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他那裡出來以後,沒有聽從他的明智的勸告,根本沒有把要他躺下治療的話當做一回事:「我現在能走動,暫時還有力氣,要是我倒下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時候誰願意給我治就讓誰來治吧。」他手一揮就這樣決定了。因此,他現在坐在那兒,幾乎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處於夢魘狀態,正如我說過的那樣,他正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面靠牆的沙發上的那個東西。突然發現那裡坐著一個人,天知道他是怎樣走進來的,因為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斯梅爾佳科夫那兒回來走進房間的時候,他還不在。那是一位老爺,或者不如說是某種類型的俄國紳士,年紀已經不輕,「年近半百」,正如法國人說的那樣,那一頭濃密的黑髮和那把山羊鬍子中間夾雜著縷縷銀絲。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的上衣,顯然出自高級裁縫之手,但已經穿舊了,大概還是三年前做的,式樣早就不時興了,這種衣服在富裕的上流人物中間已經有兩年沒人穿了。至於襯衫、圍巾式的長領帶,全都跟衣著入時的紳士一模一樣,可是近看的話,那就會發現襯衫有點兒臟,寬闊的圍巾式領帶也是十分破舊。客人那條方格子長褲非常合身,但顏色顯得太淺,也太狹小,所以現今也沒有人穿了,就像客人戴的那頂白色絨帽一樣太不合時令了。總而言之,這是囊中羞澀的情況下維持的那種體面外表。這位紳士很像那種在農奴制時代盛極一時的遊手好閒的地主。他雖然見過世面,與上流社會有過交往,交遊甚廣,可能至今還有聯繫,但是度過了青年時代優裕歡樂的生活之後,加上不久前農奴制又被廢除,漸漸家道中落,變成了一名到處打秋風的上等食客,人家之所以接待他,是因為他性格隨和,易於相處,也還因為他怎麼說也還是一個體面的人,無論招待什麼來客都可以讓他作陪入席,當然只能作為一個小小的陪客。這類性格隨和、不失紳士風度的食客善於言談,可以入局玩牌,但決不喜歡強加給他們的任何委託。他們通常是孤身一人,或者是終身未娶的光棍,或者是鰥夫,也可能有子女,但他們的子女總是寄養在遠處的姑媽或姨母的家裡,他們在上流社會中幾乎從不提起自己的子女,似乎為這種親緣關係而感到害臊。他們和子女們逐漸完全疏遠了,只是偶爾在生日和聖誕節收到他們的賀信,有時甚至也會給他們回上一兩封信。不速之客的容貌不但敦厚隨和,而且可以適時作出種種和藹可親的表情。他身上沒有表,但始終備著一副系在黑絲帶上的玳瑁夾鼻眼鏡。右手中指上醒目地戴著一枚又粗又重、鑲有普通貓眼石的金戒指。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氣呼呼地沉默著,他不想先開口說話,客人坐在那兒等著,完全像一個剛從樓上專門為他安排的房間里下來陪主人喝茶的食客,但因為主人皺著眉頭在想心事,他只好靜默著,但只要主人一開口,他準備隨時開始親切友好的談話。突然他臉上流露出類似一種關切的表情。
「見你的鬼去吧!」伊凡又罵人了,「你等等:你對偵查員和檢察官說了這些暗號,這些敲門的暗號嗎?」
伊凡站在房間中央,眼睛看著地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就是你殺死他的!」他突然大聲叫道。
「那裡有斧頭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漫不經心而又厭惡地打斷他說。他拚命掙扎,盡量不https://read.99csw•com讓自己相信自己的夢囈並陷入完全的瘋狂。
敲窗的聲音在繼續響著。伊凡想跑到窗口看一看。但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捆住了他的手腳。他拚命掙扎,似乎想要擺脫束縛,但毫無效果。敲窗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繩索終於突然斷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古怪地環視四周。兩支蠟燭差不多快點完了,他剛才砸客人的杯子還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而對面的沙發上什麼人也沒有。敲打窗框的聲音雖然持續不斷,但完全不像他剛才在夢中聽到的那麼響,反倒是非常謹慎。
「好吧,您就殺死我吧。現在就殺。」斯梅爾佳科夫突然古怪地說,用古怪的神色看著伊凡。「您不敢殺的,」他補充了一句,苦笑一聲,「您原來膽子挺大,可現在什麼也不敢做!」
「不,這與拉基京無關,這是他弟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在攪和,是他經常去找他,問題就在這裏……」格魯申卡突然停住了。阿廖沙驚訝得瞪大眼睛盯著她。
「這怎麼是空話呀,當時我整個右半身都已經癱瘓,在那裡抱怨和痛苦地呻|吟。我找遍了所有的醫生:他們只善於診斷,對你講起病來如數家珍,但就是治不了病。還遇到過一位熱心的大學生;他說,即使您死了,但您會知道自己死於什麼病!他們都是老一套,把病人送到專家那裡。他們說我們只會診斷,現在您去找某某專家,他一定會治好你的病。我可以告訴你,原先那些能治百病的醫生完全絕跡了,現在只有那種專家,他們在報紙上大登廣告。要是你的鼻子出了毛病,他們就打發你去巴黎:說那裡有位歐洲的鼻科專家能治。你到了巴黎,他檢查了你的鼻子;他說我只能治好您的右鼻孔,左鼻孔我是不治的,那不是我的專業範圍,我給您治好右鼻孔后您再去維也納,那裡有專家可以治好您的左鼻孔。你怎麼辦呢?我只好去找民間偏方,一位德國醫生建議我在澡堂洗蒸汽浴,用蜂蜜和鹽擦身。我想這無非是再多去一次澡堂,我便去了,渾身上下都擦遍了鹽和蜂蜜,卻毫無效果。絕望之餘我向米蘭的馬捷伊伯爵寫了一封信:他寄來了一本書和藥水,願上帝保佑他,你想得到嗎,最後還是霍夫的麥芽糖浸膏治好了我的病!我是偶然買到的,喝了一瓶半病就完全好了,簡直跳舞都可以,真是藥到病除。我決定要登報向他『致謝』,感激之情要求我這樣做,可是你想得到嗎,又搞出新的麻煩來了;居然沒有一家報紙肯登!他們說:『這太反動了,誰也不會相信的,現在已經沒有魔鬼了。』他們勸我說:『您就別署名了吧。』如果不署名字,那又算什麼感謝呀。我笑著對辦事員說:『在我們這個時代,相信上帝是反動的,而我是個魔鬼,相信我總可以吧。』他們說:『這我們理解,誰不相信魔鬼呢,但還是不能登,那樣會損害報紙的傾向性。是否可以用笑話的形式刊登?』我想,作為笑話刊登就沒有意思了。結果就沒有登。你信不信,對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我那些最美好的感情,如感激之情被禁止流露僅僅是由於我的社會地位。」
「我不講崇高的事情,您一定非常惱火吧。我不想做聖女。一個人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到另一個世界會怎樣處置他呢?您應該非常清楚的。」
米佳忽然幾乎是快活地大笑起來。
「那麼……那麼,這是魔鬼親自在幫助你!」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又大聲說道。「不,你不笨,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
「他晃來晃去地盡在幻想。他說:何必過真實的生活,還是幻想的好。可以幻想最大的歡樂,實際生活就乏味了。而他自己快要結婚了,他還曾經向我表白過愛情呢。您會玩陀螺嗎?」
第一件事是要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於是他匆匆趕到那裡,想儘快把事情辦完,然後再去見米佳。霍赫拉科娃太太已經病了三個星期了:她的一條腿不知怎麼腫了。雖然她還沒有卧床不起,但白天只能穿著漂亮、得體的便服,斜躺在小客廳里的卧榻上。阿廖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儘管有病,卻開始講究打扮了:她戴起了頭飾,打上了蝴蝶結,穿上了對襟衫,他不由得暗暗感到好笑,雖然他努力驅散這些無聊的想法,但他畢竟悟出了她這樣做的道理。最近兩個月里,除了其他客人之外,那個年輕人佩爾霍金也常常來拜訪霍赫拉科娃。阿廖沙已經有四五天沒有來了,今天他一進門便急於直接去見麗莎,因為他有事要找她。麗莎昨天就派了一名侍女到他家裡,懇請他無論如何要立即去一次,說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由於某些原因,這引起了阿廖沙的興趣。但是在侍女進去向麗莎通報的時候,霍赫拉科娃太太已經從別人那裡知道他來了,她便立即打發人來請他到她那裡去「一會兒」。阿廖沙考慮了一下,認為還是先滿足母親的要求為好,要不然他到了麗莎那裡,她也會不斷打發人來叫他的。霍赫拉科娃太太半躺在卧榻上,好像過節似的打扮得非常漂亮,顯然處於一種神經質的異常興奮狀態。她用欣喜若狂的喊叫迎接阿廖沙。
「為什麼?為什麼呀?」
「他愛你,就是這麼回事,他非常愛你。現在他恰好在氣頭上。」
「您相信我對您不害臊嗎?」
「你自己是怎樣想的呢?」
「你怎麼就完了呢?就是你剛才說的?」阿廖沙打斷他。
「你聽著,我已經說了,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決不會走的!」伊凡十分惱怒地說。
他轉過身子,邁開堅定的步伐,頭也不回地徑直向前走去。

九、魔鬼。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噩夢

「一個新人,或者是貝爾納,他就會用貝爾納的方式作出決定。因為看來我自己就是卑鄙的貝爾納!」米佳咧開嘴苦笑著。
「和米哈伊爾成了朋友?不,沒有的事。他算什麼,是頭蠢豬!他以為我……是個壞蛋。他們連開玩笑也不懂,他們的主要問題就在這裏。他們決不會懂得玩笑。他們的心靈乾巴巴的,又膚淺又枯燥,好比我剛才走進監獄時看到的牆壁一樣。但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唉,阿列克謝,我的腦袋算是完了。」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他在生氣嗎?」
「那麼《地質學上的激變》呢?你記得嗎?那也是一篇史詩呀!」「住口,不然我要殺了你!」
「我不想喝檸檬茶。」他說,「我的事以後談。你坐下來告訴我:你是怎樣乾的?全都說出來。」
「首先,是不是只有我們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厲聲急忙問道。「那邊會不會聽到我們說話?」
「他想寫一篇關於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企圖以此在報界露一手。他來看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自己這樣說了。他想使文章具有某種傾向性,說什麼『他不能不殺人,他是受了環境的毒害』,以及諸如此類,他這樣跟我解釋。他說要帶點社會主義色彩。真是見他媽的鬼!帶色彩就帶色彩,我才不管呢。他不喜歡伊凡弟弟,恨他,他也不喜歡你。我也不攆他,因為他是個聰明人。不過他太狂妄了。我剛才還對他說過:『卡拉馬佐夫家的人不是混蛋,而是哲學家,因為真正的俄國人都是哲學家,你雖然上過大學,但不是哲學家,是一個平庸的人。』他聽了只是惡狠狠地笑。我又對他說:關於思想是不必爭論的,這句俏皮話精彩嗎?至少我也會引經據典的勾當。」米佳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麼說來……是在那個女人家裡!唉,是她把所有的人都害苦了,不過我不清楚,聽說,她變成了聖女,但已經晚了。最好是在以前需要的時候,現在又有什麼用處呢?您別說,別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因為我想說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好像一件事也說不清楚。那可怕的審判……我一定要去,我正在準備,讓人用椅子抬我進去,而且我可以坐,有人陪我,您也知道,我是證人。我該怎麼說呢,我該怎麼說呢!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是還要宣誓嗎,是不是?」
「怎麼能不料到呢?事前已很清楚了。只不過誰能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呢?」
「你聽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被斯梅爾佳科夫最後的論據鎮住了,因此想中斷這番談話,「我一點也不懷疑你,甚至認為指控你是可笑的……相反,我倒要感謝你,因為你使我放心了。現在我要走了,我會再來的。再見,願你早日康復。你需要什麼嗎?」
「什麼叫沒有什麼?」
「現在你告訴我,為什麼你那時要我去契爾馬什尼亞?」
「為什麼我不能學呢,學法文可以提高我的修養,我想有朝一日也許我也會到歐洲那些幸福的地方去的。」
「得了吧,在那樣匆忙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想得那麼周全呢?都是預先周密考慮好的。」
「好,」他終於說,「你瞧,我沒有跳起來,沒有揍你,沒有打死你。你繼續說下去:在你看來,我是預先就讓德米特里哥哥干這件事,我是指望他動手?」
「你站在我面前,就這樣。」
「好像還不到十六歲,就已經主動送上來了!」他輕蔑地說,又繼續往前走。
「是的,給他在沙發上鋪上被褥。」格魯申卡回答說。
「那就讓他見鬼去吧,我也說不清楚。」米佳罵開了,「很可能是個混蛋,他們都是混蛋。拉基京能爬上去的。拉基京無孔不入,也是個貝爾納。嘿,這些貝爾納!現在這種人多得很!」
「你幹嗎看著我一聲不響?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向你發誓,你不回答我就不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小姐到你這兒來過沒有?」
「算了吧……沒有什麼好說的!」斯梅爾佳科夫又揮了揮手,「您那時不是一直說『什麼都可以做』嘛,可現在您自己又為什麼這樣緊張不安呢?甚至都想去自首……但是這等事是絕不會有的!您決不會去自首!」斯梅爾佳科夫又堅決而肯定地說。
「明天見!」伊凡又說了一聲,走出了小屋。
「還有那個格里戈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他也一口咬定說門是開著的,硬說他親眼看到的,怎麼也不能使他改口,我去見過他,親自和他談過。他還罵人呢!」
「女人常常是不誠實的。」她咬牙切齒說,「一小時以前我還覺得跟這個惡棍……跟這個像毒蛇一樣的壞蛋……接觸是件可怕的事……可現在卻不同,他對我來說終究還是一個人!他究竟有沒有殺人?是他殺的嗎?」她突然迅速轉向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歇斯底里大叫起來。阿廖沙一下子明白了,這個問題她已經向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提出過了,也許就在他來之前的一分鐘,而且不是第一次,而是上百次了,最後他們兩人還吵了一通。
「您快跟著他!追上他!一分鐘也不能讓他單獨行動,」她急促地輕聲說,「他瘋了。您不知他瘋了嗎?他有熱病,神經性的熱病!是醫生告訴我的。您快走,快跟隨著他跑……」
「你一面罵一面笑——這是個好兆頭。不過你今天比上次對我客氣多了,我也知道是什麼原因:是那個重大的決定……」
「你問過他了?他信還是不信?」阿廖沙問。
「是的,證詞越來越多。」阿廖沙悶悶不樂地說。
「這麼說來也包括我?包括我在內?」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說。
「你只想到我們現在的這個地球!現在的這個地球可能已經重複出現過十億次了:衰亡,冷卻,爆裂,粉碎,化為各種元素,空氣上面似乎又是水,然後又出現彗星,又出現太陽,又從太陽中生出地球——這樣的循環往複也許已經輪迴過無數次了,而且總是一個樣子,絲毫不差。實在是太乏味了……」
「在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那裡。」
「您等一等。」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突然從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捲起褲腿。他腳上穿著白色長統襪和便鞋。斯梅爾佳科夫不慌不忙地解開襪帶,將手指深深伸進襪子。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看著他,突然感到非常恐懼,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
還在過道里,手裡拿著蠟燭跑出來開門的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就悄悄對他說,巴維爾·費奧多羅維奇(即斯梅爾佳科夫)病得很厲害,不但卧床不起,差不多快要瘋了,甚至吩咐把茶拿走,連茶也不想喝。
「這些錢您收下拿走吧。」斯梅爾佳科夫嘆了一口氣。
「你胡說,當時是你自己要我離開的。你說,您走吧,離罪惡遠遠的!」
但突然他似乎鎮靜下來了。他站在那兒,彷彿在考慮什麼問題。奇怪的苦笑扭歪了他的嘴唇。
「是誰,誰?」伊凡幾乎是狂怒地叫了起來。種種鎮靜沉著的神態頓時消失了。
「只有一件事,」阿廖沙直率地看著她說,「請您憐惜自己,在法庭上一點兒也不要提……」他有點兒遲疑不決地說,「在那個城市裡……你們初次相識的時候……在你們之間發生的事情……」
他輕蔑地撇了撇嘴,隨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在一般情況下,」他用一種自以為是的學究口吻說,過去他伺候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用餐的時候就是以這種口吻跟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爭論宗教問題並且惹他生氣的,「在一般情況下,打耳光是法律明文禁止的,大家也都不打了,可是在特殊情況下,那麼不僅在我們這裏,而且在全世界,哪怕是最講究法律的法蘭西共和國,照樣還在打耳光,就像在亞當和夏娃的時代一樣,而且將來也永遠不會停止。而在當時的特殊情況下您也沒有這種膽量。」
我不能再等他了。
「就像您已經知道的那樣,唯一的原因是害怕。因為我當時的處境使我害怕得要命,所以對什麼人都懷疑了。我也決定試探您,我想,如果連您也和令兄想到一塊兒了,那這件事就算已經完了,我自己也會像蒼蠅那樣完蛋的。」
「不,不是卡爾,等等,我說錯了,是克洛特·貝爾納。他是什麼人?化學家嗎?」
「那邊是什麼地方?我問你,你是不是要在我這兒呆很久,你不願離開嗎?」伊凡幾乎絕望地叫了起來。他停止了踱步,坐在沙發上,又用兩肘撐在桌子上,雙手緊緊抱著頭。他從頭上扯下濕毛巾,懊喪地把它扔在一邊:它顯然不起作用。
伊凡坐在那兒,雙手捂住了耳朵,眼睛望著地下,但開始渾身打戰。只聽得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說下去:
「別說空話,蠢驢!」
「不是你殺死了父親,不是你!」阿廖沙堅決地重複說。
「你的神經不正常,」紳士漫不經心地說,但態度完全是友好的,「你甚至因為我也會著涼而生氣,其實那是很自然的事。我當時急於去參加一個外交晚會,要見一位覬覦大臣位置的彼得堡貴夫人。不用說,要穿上燕尾服,系白領帶,戴手套,可當時我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為了到你們人間來,我還要飛越廣闊的空間……當然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是要知道太陽光照到這裏還要整整八分鐘呢,但是你不妨想象一下穿著燕尾服和敞口背心的滋味。精靈是不會著涼的,可當時我已經化為人形,所以……總之,我心血來潮就匆匆上路了,可是在茫茫空間,在以太里,在空氣上面的水裡——要知道那兒很冷很冷……其實那裡已經不能稱之為冷了,你想想,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鄉下姑娘的惡作劇吧:在零下三十度的大冷天讓一個不明情況的人舔一下斧頭;舌頭一下子粘在斧頭上,那個傻瓜被血淋淋地粘去一層皮;但這隻不過是零下三十度,而現在是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手指碰一下斧頭,那手指就沒有了,如果……那裡也有斧頭的話……」
「阿廖沙,親愛的,你該走了!」米佳突然著急起來,「典獄長在外面叫了,馬上就會到這裏來的。太晚了,我們違反了規定。你趕快擁抱我,吻我,祝福我,親愛的,為明天的十字架而祝福我……」
德·卡拉馬佐夫
「你又要講那套大道理了!」伊凡恨得咬牙切齒。
阿廖沙默默地看著她。她那蒼白泛黃的臉突然變了樣,眼睛閃閃發亮。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廖沙說,滿懷同情地看著哥哥。
「對他進行了嚴格的審問,」阿廖沙沉思著說,「但大家一致認為不是他于的。現在他病得很厲害。自從那次癲癇發作以後他一直生病。他也確實有病。」阿廖沙補充了一句。
「我一分鐘也沒有相信過你是殺人兇手。」阿廖沙突然用顫抖的聲音迸出了這句發自肺腑的話,他舉起右手,似乎要召喚上帝來為他的話作證。米佳的臉上頓時洋溢出幸福的神采。
「唉,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馬克西摩什卡,怎麼知道這個人比那個人有用呢。即使根本沒有那個波蘭人,阿廖沙,他今天肯定也會大發醋勁的。我也單獨去找過那個波蘭人。你瞧,現在我還故意要把餡餅給他送去,我本來沒有送,可米佳硬說我送了,我現在偏要送去,故意給他送去!唉,費妮婭拿著一封信進來了!果然不錯,又是波蘭人寫的,又來討錢了!」
「當然,應該猜到的,」伊凡很激動,「而且我也想過你會做出什麼卑鄙的勾當……不過你這是在胡說,你又在胡說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大聲說道,「你記得嗎,你當時走到馬車跟前對我說:『跟聰明人談談也是有趣的。』既然你誇獎我,那就是說,你對我離開這兒是高興的,對嗎?」
又又又及:卡佳,請你祈求上帝讓人們給我錢吧。那樣我的手就不會沾上鮮血,如果人們不給,那我就會殺人!你殺了我吧!
「我這位年輕的思想家以為:現在的問題在於這樣的時代究竟會不會在某個時候出現?有無可能?如果能出現的話,那一切都會解決,人類也會徹底走上正軌。但由於人類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許再過一千年也無法走上正軌,所以凡是現在已經認識到真理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根據新的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一切都可以做』。不僅如此,如果這樣的時代永遠不會出現,而且也不存在上帝和靈魂不朽,那麼新人是可以成為人神的,哪怕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但他憑著自己新的地位,在需要的時候也可以輕鬆地越過原來那道奴隸所必須遵循的道德界限。對上帝來說法律是不存在的!上帝站到哪裡,哪裡就是聖地!我站到哪裡,哪裡就立刻成為最重要的地方……『什麼都可以做』,這就完了!所有這一切都很好;如果你想騙人,何必還要真理的批准呢?但我們現代的俄國人就是這樣的脾氣:不經批准就不敢去干騙人的勾當,愛真理居然愛到了這等地步……」
伊凡徑自走著,沒有停下腳步。阿廖沙跟在他的後面。
「上帝會裁決的。」阿廖沙全神貫注地看著她。
「明天我拿到法庭上去。」他說。
米佳發狂似的說完這些話。他雙手抓住阿廖沙的肩膀,用如饑似渴的狂熱的目光一個勁地盯著阿廖沙的眼睛。
「您對大家的評價有一定道理。」阿廖沙輕輕地說。
「這麼說來,您是聽他說的!他怎麼說,罵我了吧,罵得很厲害嗎?」
「啊,是的!那您可別忘了,別忘了我求您的事。這涉及命運,命運!」
「快十二點了。」

十、「這是他說的」

「我沒有什麼可回答您的!」斯梅爾佳科夫又低下了頭。
「有幾個世紀,幾個世紀,整整幾個世紀沒有見到您了!整整一個星期了吧,噢,對不起,四天前您還來過,在星期三那天吧?您是來找麗莎的,我相信您打算踮著腳尖悄悄地直接溜到她那兒,不讓我聽見。親愛的,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麼使我擔心啊!但這以後再說。雖然這是最主要的,但放在以後說吧。親愛的阿列克謝,我把我的麗莎完全託付給您了。佐西馬長老歸天以後——願上帝給他靈魂以安寧!(她畫了十字)——在他之後我把您看作苦行修士,雖然您穿著這套新衣服非常漂亮。您這是從哪兒找到這樣好的裁縫?不,不,這不是主要的,這以後再說。請您原諒,我有時叫您阿廖沙,我是老太婆了,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稱呼您。」她嬌媚地笑了笑。「不過這也以後說吧。主要是我別忘了主要的事情。要是我離題了請您提醒我,您就說:『而主要的是什麼?』唉,我怎麼知道現在什麼是主要的呢!自從那天麗莎向您收回了她的許諾,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孩子氣的許諾,說是要嫁給您的許諾,您當然已經明白所有這一切無非是一個長期坐在輪椅上的一個有病小姑娘的頑皮的幻想,——不過謝天謝地,她現在已經能走路了。那位新來的醫生,就是卡佳為不幸的米佳特地從莫斯科請來的那位,令兄明天就要……我幹嗎要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急死了。主要是我出於好奇……總之,那位醫生昨天到我家來了,給麗莎檢查過了……我給了他五十盧布的出診費。不過這又離題了,又離題了……您瞧,我現在已經完全糊塗了。我很著急。為什麼我要著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現在簡直什麼都不明白。我腦子裡什麼都亂成了一團。我真怕,您會覺得無聊而馬上要離開我,可我還剛剛見到您。哎喲,我的天!幹嗎我們這樣干坐著,首先得來一杯咖啡,尤莉亞,格拉菲拉,拿咖啡來!」
他又用雙手緊緊抓住阿廖沙的肩膀。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因此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唇扭歪了,眼光死死盯著阿廖沙。
「是的,明天開庭。怎麼樣,難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嗎,哥哥?」阿廖沙怯生生地說。
「您真使人討厭!我們幹嗎要面對面地互相欺騙,演什麼鬧劇呢?
「我相信。」
「哥哥,」阿廖沙朝他身後喊道,「如果你今天有什麼情況,你首先應該想到我……」
她把一份放在她枕頭下面的報紙遞給阿廖沙。
「哥哥,」阿廖沙又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對你講這些是因為你會相信我的話,這我知道。我一輩子都可以對你講這句話:不是你!你聽見了嗎?一輩子!這是上帝吩咐我一定要對你講的,哪怕從此以後你永遠恨我也不在乎……」
「他還能說什麼呢?」斯梅爾佳科夫咧著嘴苦笑,「有了這些證據,有誰會相信他呢?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看到門是開著的,那還有什麼好說呢?隨他去,讓上帝保佑他吧!他急著拯救自己……」
「我是指那個卡佳……唉,那是個可愛的,非常可愛的人,可是我怎麼也不明白她到底愛的是誰。不久前她到我這裏,我問她,可什麼也沒有問出來。何況她現在只跟我表面上敷衍敷衍,總之,老是問我的身體狀況,其他一概不談,說話的口氣也變了,我只好對自己說:隨您便吧,願上帝保佑您……哎喲,還是談情感倒錯吧:那個醫生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來了一位醫生?您怎麼會不知道呢,那個能診斷是不是瘋子的醫生還是您請來的,噢,不是您,是卡佳。這都是卡佳的安排!您瞧,一個人根本沒有瘋,可是突然發生情感倒錯。他神智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是他卻處於情感倒錯的狀態。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肯定也是情感倒錯了。自從開設了新式法院之後,立即弄清楚了情感倒錯是怎麼回事。這是新式法院的功勞。這位醫生來過,詳細問了我那天晚上的情況,就是金礦的事,他當時的情緒怎麼樣。他一來就大喊大叫:錢,錢,三千盧布,給我三千盧布,後來突然就去殺了人。——這怎麼不是情感倒錯!他說我不想殺人,不打算殺人,可是突然又殺了人。他本來不想殺人,結果卻殺了人,正因為這樣才寬恕他。」
「當窮人是不是要好些?」
「是的,我希望混亂!我總想放火燒房子。我一直在想象我怎樣跑過去,偷偷地放火,當然要偷偷地干。人們來滅火,而房子在燃燒。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可就是不說。唉,我盡說蠢話。真無聊!」
「是的。不知道她是米佳的救星還是剋星。她祈禱上帝給她啟示。您瞧,她自己也還不知道呢,還來不及作好準備。她也把我當做保姆,希望我像哄孩子一樣去哄她!」
「難道我當時知道謀殺的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終於大叫起來,用拳頭狠砸桌子。「什麼叫『別有用心』?你說呀,你這混蛋!」
「關於我的癲癇病,先生,您最好去問問本地的醫生:我這病是真的呢,還是假裝的?這個問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對您說的了。」
「斧頭?」客人驚訝地反問道。
但伊凡沒有回答。阿廖沙站在十字路口的路燈下,直到伊凡完全消失在黑暗中。然後他轉過身來,慢慢地沿著一條小衚衕回家。他和伊凡兩人都單獨租房,住在不同的地方:他們倆誰也不願意住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留下的空房子里。阿廖沙在一戶小市民家裡租了一個備有傢具的房間,而伊凡住在離他頗遠的地方,在一幢漂亮的住宅里租了一間寬敞舒適的廂房,那幢房子是屬於一個不算貧窮的官員的遺孀的。但在整個廂房裡服侍他的只有一個年邁耳聾的老太婆,她渾身關節酸痛,晚上六時上床,早上六時起床。在這兩個月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生活上出奇的隨便,非常喜歡一人獨處。他甚至親自收拾自己住的那個房間,而其餘的房間則很少進去。他走到大門口,已經抓起了門鈴的把手,卻突然又停住了。他感到自己渾身還在哆嗦。突然他放開了門鈴的把手,啐了一口,回過頭來,快步朝著城市的另一端,相反方向的那一頭走去。他要去的那地方離他住所約有兩俄里,是一間用木頭建成的、搖搖欲墜的小房子。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原來的鄰居,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就住在這裏。原先她常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廚房裡討湯吃,當時斯梅爾佳科夫還彈著吉他為她唱歌。她已經把原來的房子賣了,現在和母親一起住在一間類似農舍的小屋裡,而病得氣息奄奄的斯梅爾佳科夫自從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死後就馬上搬到她們那兒去住了。現在,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在一種突如其來的無法抑止的想法驅使下,就是去找他的。
「是的,可惜當時沒有刮你耳光。」他苦笑了一下,「當時我不可能拉你上警察局:誰會相信我的話呢,我又能提供什麼證據呢,但是刮耳光倒是可以的……唉,真可惜我沒有想到這一層;雖然刮耳光也是禁止的,但我一定會把你的狗臉打得稀爛。」

三、小魔鬼

「可是你預先指出了日期和時間!」
「她來過,這跟您沒有關係。您別再問了。」
「你以為這個秘密跟你有關嗎?這樣的話,他就不會當著你的面談這個秘密了。」
「笨蛋!」伊凡又罵了一句。
「我非常想告訴您我的一個心愿。我希望有一個人來折磨我,娶了我,然後就折磨我,欺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願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她對阿廖沙似乎有些惱恨,激動地笑了起來。
「哥哥,」他突然叫了起來,「你肯定病得很厲害!你眼睛看著我,可是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也不明白。晦澀,含糊不清,但很有見地。他說,『現在大家都這樣寫,因為周圍的環境是這樣』……他們害怕環境。他還寫詩,這個混蛋,讚美霍赫拉科娃的大腿,哈、哈、哈!」
「您這樣作踐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在這可怕的兩個月里,當你一人獨處的時候,你對自己說過好多次了。」阿廖沙依然一字一句地輕聲說。但他說這些話似乎是身不由己的,似乎是無意的,而是屈從於某種無法抗拒的天意。「你責備自己並且承認殺人兇手就是你。但殺人的不是你,你錯了,你不是殺人兇手,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不是你!這是上帝派我來對你說這句話的。」
「高興,大家都高興!大家嘴上都說這件事太可怕了,但心裏卻非常高興。我就第一個感到高興。」
「這不可能!」阿廖沙驚呼起來。
「啊,親愛的,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主要問題也許就在這兒。」霍赫拉科娃太太大聲說道,突然哭了起來。「上帝可以作證,我把麗莎真心誠意託付給您,她背著母親偷偷叫您來。這也沒有關係。但是對不起,我不能隨隨便便把我的女兒託付給您的哥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雖然我還是認為他是個最有騎士風度的年輕人。您想想,他突然來看過麗莎,我居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笑話倒是有的,而且恰好切合我們的話題,其實也不是笑話,而是神話。你責備我沒有信仰:『你見到了,但又不相信。』但是,我的朋友,其實並非我一個人這樣,我們那兒現在大家都給搞糊塗了,而且全是你們的科學造成的。以前還只知道原子、五種感覺、四種元素,那一切都還馬馬虎虎過得去。原子在古代就已經有了。可是我們聽說你們發現了『化學分子』和『原生質』以及鬼知道什麼東西,我們大家就夾緊了尾巴。簡直是一片混亂,主要是迷信,謠言。我們那兒的謠言和你們這兒一樣多,甚至還要多些,最後還有告密,我們那兒也有這樣一個機構,專門收集某種『情報』,這個荒唐的神話還是我們中世紀——不是你們的中世紀,而是我們的中世紀,即使我們那兒也沒有人相信這神話,除了那裡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這裏說的還是我們的、而不是你們的商人太太。你們這兒有的一切,我們那兒都有,這是我出於友情才向你透露我們的這個秘密,雖然這是禁止的。這神話說的是天堂里的事。據說,你們人間有這樣一位思想家和哲學家,他『否定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最主要是來世的生活。他死了,他以為,他將直接進入黑暗和死亡,結果在他面前出現了來世的生活。他感到既驚奇又憤怒,他說:『這一切跟我的信念是矛盾的。』他因此而受到了處罰……就是說,你瞧,請原諒,我只是轉述了我所聽到的一切,這隻是神話而已……你瞧,他們罰他在黑暗中走完一千萬兆公里(現在我們那兒也改用公里了),他走完一千萬兆公里之後,天堂之門便向他打開,一切都會得到寬恕……」
「現在再拿這件事來說吧,他想把罪責推在我身上,說是我乾的,這我已經聽說過了。就算我會假裝癲癇,裝得很像,那麼如果我當時真想謀殺您父親,難道我會預先對您說我會假裝的嗎?如果我真的蓄意謀殺,總不至於愚蠢到事先透露作案的證據,而且還是對他的親生兒子說的,能有這樣的事嗎?!這難道是可能的嗎?相反,這樣的事是從來都沒有的。現在我和您的談話,除了幽靈之外,誰也聽不到,如果您去告訴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這樣您就最終保護了我:如果我一向是那樣老實,那怎麼會行兇殺人呢?他們肯定會這樣想的。」
又又及:我吻你的腳,別了!
他瘋狂地跳起來,扯下頭上的毛巾,又開始在房間里踱步。阿廖沙想起了他剛才說的話:「我好像在做白日夢……我能走動,能說話,眼睛還看得見,可的確是在睡覺。」眼前的情況就是這樣。他突然想跑出去請醫生來,但他不放心讓哥哥一人留下:沒法託人照顧他。伊凡終於漸漸地完全失去了知覺。他一直在說話,不停地在說,但已經語無倫次了,甚至連吐字都不清楚了。突然,他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阿廖沙趕緊把他扶住。伊凡聽任阿廖沙把他扶到床上,胡亂給他脫了衣服,讓他躺下。阿廖沙陪了他兩個小時。病人睡得很熟,一動也不動,呼吸緩慢而平穩。阿廖沙拿了個枕頭,和衣躺在沙發上。入睡前,他為米佳和伊凡祈禱。他漸漸明白了伊凡的病因:「高傲的決定所引起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譴責!」他所不相信的上帝和上帝的真理正在戰勝那顆仍然不願屈服的心。「是的,」已經躺下的阿廖沙在想,「是的,如果斯梅爾佳科夫已經死了,那麼誰也不會相信伊凡的證詞;但他會去自首的!」阿廖沙靜靜地微笑了一下:「上帝會勝利的!」他想,「他不是在真理之光照耀下站起來,就是……在仇恨中毀滅,因為,他曾效力於他所不相信的東西,為此他要向自己和大家報復。」阿廖沙痛苦地繼續想道,然後再次為伊凡祈禱。
「甚至還要多得多,可惜現在沒有筆和紙,不然可以算出來。不過他早已走到了,所以才有了這個笑話。」
「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他不來我就下不了這個決心。」
「是的。」阿廖沙痛苦地承認,「他什麼時候到你這兒來的?」
「一個人能自己覺察自己要發瘋嗎?」
「你自己知道是誰。」他無力地迸出這句話。他都喘不過氣來了。
「她沒有因為我吃醋而生氣。」他感嘆地說,「她是個真正的女人!『我這個人的心是殘酷的』。嘿,我就喜歡這樣殘酷的女人,雖然我不能容忍吃我的醋,不能容忍!我們會打架的。但仍然愛她——我將無限地愛她。他們會讓我們結婚嗎?難道他們會讓犯人結婚?這是一個問題。可是沒有她我是無法活下去的……」
「我又沒有投你所好!可是我還想用富於藝術性的描述來討好你呢:天上的這一聲『和散那』的歡呼場面也許我描述得還精彩吧?現在又何必用海涅式的辛辣諷刺口吻,難道不是這樣嗎?」
「誰愚蠢?你講的是誰呀,哥哥?」阿廖沙又憂愁地問。
「您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
「什麼情感倒錯?」阿廖沙感到驚訝。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殺人兇手?啊,我的天哪!」伊凡終於忍不住了,忘記了要把自己的事放到最後再談。「還是因為去契爾馬什尼亞的事嗎?你等一等,你說說,既然你已經把我去契爾馬什尼亞看作我同意了,那你為什麼還要我表示同意?你現在又怎樣解釋呢?」
「您離開以後,我就掉到了地窖里。」
「他真的不讓你對我講伊凡的事嗎?他真的說過:『你別講』嗎?」「他是這樣說的:你別講。他主要是怕你,就是米佳怕你。因為這裡有秘密,他自己說過有秘密……阿廖沙,親愛的,去打聽一下:他們有什麼秘密,再回來告訴我。」格魯申卡突然跳起來哀求說。「你讓我這可憐的女人安下心來,讓我知道自己可詛咒的命運!我就是為這件事才叫你來的。」
「我不知道是誰說的。不過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嗎?對了,是他跟我說的。他剛才還跟我說話呢……」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暗暗感到奇怪。
「你為什麼要學法文?」伊凡朝著放在桌子上的本子擺了擺腦袋。
「不,生命是無所不在的,就是在地下也有生命!」他又開始說,「說來你也許不會相信,阿廖沙,現在我是多麼想活下去,就在這四壁剝落的牢房裡,對於生存和意識我心中產生了多麼強烈的渴望!拉基京是理解不了的,他一心想著要造一幢房子,招徠房客。但是我一直在等你來。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即使有無窮無盡的痛苦,我也不怕了,以前怕,現在不怕了。你要知道,審訊時也許我不願意回答問題……看來,我身上有足夠的力量,我可以戰勝一切,戰勝一切痛苦,以便時時刻刻都能對自己說:我存在!在萬千痛苦中我存在,在精神上痛苦得我渾身抽搐,但我存在!我坐在柱塔里苦修,但我存在,我能看到太陽,即使看不到太陽,那我也知道它是存在的。而知道太陽是存在的,這已經是全部生命了。阿廖沙,你是我的天使,各種各樣的哲學使我苦惱不堪,讓它們都見鬼去吧!伊凡弟弟……」
「不,我不信。」斯梅爾佳科夫輕聲說。
「明天見!」伊凡大聲說道,然後動身離開。
「等等……我搞糊塗了。說不定是德米特里殺了人,而你只是拿了錢?」
「那好,我把這件事全都告訴您,我現在也很後悔,但是沒有辦法,因為這裡有一條界線,在處理這條界線方面也許我自己也有錯。這條界線不明顯,很不明顯,因此,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您要知道,我親愛的阿廖沙,」霍赫拉科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快活的樣子,嘴角上閃過一絲迷人而詭秘的微笑,「您要知道,我懷疑……請您原諒我,阿廖沙,我像母親那樣對待您……啊,不,不,正相反,我把您當做是我的神甫……因為像母親那樣在這裏就太不合適了……反正就像向佐西馬長老懺悔那樣,這樣說最準確,也是最合適的,剛才我不是還說您是苦行僧嗎。就是那個可憐的年輕人,您的朋友拉基京(噢,天哪,我對他簡直無法生氣!我又氣又恨,但不那麼厲害),總之,您簡直無法想象這個輕浮的年輕人突然心血來潮,好像愛上我了。我是在後來,直到後來才覺察到的,但開始時,也就是大約在一個月之前吧,他開始更為頻繁地到我這兒來,幾乎是天天來,雖然原來我們就認識。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可突然我恍然大悟,說來真奇怪,我竟開始覺察到了。您知道,在兩個月以前我就已經開始接待那位謙虛、可愛、值得尊敬的年輕人,彼得·伊里奇·佩爾霍金,他是本地的一位官員。您自己也見過他好多次了。他是個嚴肅正派的人,是嗎?他每三天來一次,並不是天天來(哪怕天天來也沒關係),總是衣冠楚楚,阿廖沙,我就喜歡像您這樣有才華而又謙虛的年輕人,而他幾乎具有國務活動家的頭腦,他講話娓娓動聽,我https://read.99csw.com一定,一定要替他推薦。這是未來的外交家。他在可怕的那一天,深更半夜到我家裡來,幾乎把我從死神手裡救了出來。可是您的朋友拉基京總是穿著那樣的靴子進來,在地毯上蹭來蹭去……總之,他開始向我作出種種暗示,突然有一次臨走時他拚命緊緊握住我的手,自從他握了我的手以後,我的一條腿就突然痛得要命。他原先在我家裡也遇到過彼得·伊里奇,您信不信,他總是對他冷嘲熱諷,一直是冷嘲熱諷,一有什麼便衝著他大聲呵斥,我只是瞅著他們交鋒,而心裏卻感到好笑。突然有一天,我正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對,當時我已經躺下了,我一個人正躺在那裡,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突然來了,您想想,他還帶來了他寫的一首小詩,非常短,題目就是我的那條病腿,就是用詩描寫我的那條病腿。您等等,他是這樣寫的:
「如果我當時想過什麼的話,」他又開始說,「那就是只有你才會幹出卑鄙的勾當。德米特里可能殺人,至於他會偷錢——當時我是不相信的……我料想你會幹出種種卑鄙勾當。你自己對我說你會假裝癲癇發作,你幹嗎要這樣說呢?」
「你說得對,」阿廖沙斷定說,「在法庭判決以前是不可能作出決定的。判決以後你自己會作出決定;那時你會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新人,他會作出決定的。」
「如果您自首,那您就根本沒有臉見人了。更何況不會有什麼好處,一點好處也沒有,因為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沒有對您講過這類話,您不是有病(確實很像有病),就是由於可憐哥哥而犧牲自己,把我當替罪羊,因為您一向把我看作一隻小蟲子,而不看作人。可是有誰會相信您呢?您拿得出一個證據嗎?」
「既然這樣,那就是您殺的。」他惡狠狠地悄聲對他說。
「是的,有這樣一門科學……不過……我得承認,找無法向你說清楚那是什麼樣的一門科學。」
「說實話,我當時還以為您完全猜到了。」斯梅爾佳科夫帶著十分天真的表情爭辯說。
「你專門挑我的壞思想,尤其是那些愚蠢的想法。你既愚蠢又庸俗。你太愚蠢了。不行,我簡直受不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呢?」伊凡恨得咬牙切齒。
「你全都說出來,毒蛇,全說出來!」
「你總是老一套。我去年得了風濕病,至今還記憶猶新。」
「伊人剛解意,
阿廖沙趕緊跑到洗臉盆旁邊,浸濕了毛巾,勸說伊凡重新坐下,把濕毛巾敷到他頭上。他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
「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伊凡撇著嘴冷笑了一聲。
「那麼你何必交出來呢?」
「這句話跟你們卡拉馬佐夫家那些農奴主的崽子說吧,別對我拉基京說!」他突然大聲喊道,氣得渾身發抖。
「你怎麼啦?」伊凡一面走,一面回頭說。
「誰也不會聽到的。您自己不是看到了嗎?中間隔著過道。」
「玉腿啊,玉腿,
她突然笑了起來。
「說這件事是怎樣乾的嗎?」斯梅爾佳科夫嘆了口氣,「用的是最最自然的辦法,完全是根據您的那些話……」
「他聽了什麼也沒有說。他講他已經有了一定的看法。但他答應考慮我的話。」
「他並沒有看不起什麼人,」阿廖沙繼續說道,「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他不相信,當然也就看不起別人了。」
「請告訴我,」阿廖沙激動地說,「是您自己叫他來的,叫這個人來的嗎?」
「我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謝謝!我只需要您的眼淚。至於其他人,讓他們儘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讓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什麼人都不愛。您聽見沒有,任何人都不愛!相反,我恨他們!去吧,阿廖沙,您該到哥哥那兒去了!」她突然從他懷裡掙脫出來。
「瘋子!」他咆哮著迅速從坐椅上跳起來,往後一仰,背撞到了牆上,整個身子挺得筆直,好像緊緊粘住了似的。他萬分恐懼地看著斯梅爾佳科夫。斯梅爾佳科夫對他的恐懼毫不在意,一直在襪子里摸索,似乎竭力想在裏面抓住什麼並把它拉出來。最後他終於抓住了,開始往外拉。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看到,那是幾張紙或者是一疊紙。斯梅爾佳科夫取出後放在桌子上。
「哥哥,」阿廖沙打斷說,「別胡說了:不是你殺的。這不是真的!」「這是他說的,是他說的,他知道這件事。『你要去完成一件捨身忘我的高尚行為,可是你又不相信善——這就是你煩惱和痛苦的原因,也是你報復心重的根子。』這是他當面說我的話。他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別問了,你何必……」他不知所措地囁嚅說。「講真話,別扯謊!」米佳重複說。
「怎麼?什麼?你的腦子正常不正常?」
他激動地走到阿廖沙跟前,突然吻了吻他。他的雙目閃閃發亮。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是愛你的,哥哥。」阿廖沙傷感地說。
「我知道,是格里戈里那老頭殺的……」
「我可以告訴您,您沒有什麼好怕的。我決不會告發您的,沒有證據。瞧您的手在發抖。你的手指幹嗎抖得那麼厲害?您回家吧,不是您殺的。」
不能說她非常傷心,但好像心煩意亂,也許她頭腦里的一切真的成了一團亂麻。報上這段報道很有特色,當然對她很有刺|激,但幸虧她當時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因此一會兒她把報紙的事情給忘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別的事情上。至於這件可怕的案件的名聲早已傳遍俄國各地,這點阿廖沙早就知道,而且,天哪!在這兩個月里,除了一些忠實的報道之外,他讀到了多少有關他哥哥,卡拉馬佐夫一家,甚至他本人的稀奇古怪的消息和報道啊!有一張報紙甚至說,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後嚇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閉門修行;另一張報紙否定了這種說法,反而說他和他的長老佐西馬一起撬開了修道院的銀箱,『攜款而逃』。現在《傳聞》報上這則新聞的標題是:《來自斯柯托普利郭尼耶夫斯克的報道(唉,這就是我們這個小城的名稱,我隱瞞了很長時間了):關於卡拉馬佐夫案件》。報道很短,也根本沒有提到霍赫拉科娃太太,而且所有名字全都隱去的。報道只是說,這個轟動全國的大案的罪犯是一個退伍中尉,十足的無賴,懶惰成性,還是一個農奴主,常常尋花問柳,對某些「孤寂難挨的太太具有特別的吸引力」。有一位「獨守空房的富孀」,雖然她女兒已經成年卻風流不減當年,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就在他作案前兩小時,還答應給他三千盧布,要他立即與她一起私奔到金礦上去。但這個惡棍寧肯殺死父親,搶走乃父的三千盧布,從此逍遙法外,也不願帶著那個空床難守的半老徐娘去西伯利亞受苦。這篇添油加醋的報道照例在行文結束時,對謀害父親的這種喪盡天良的罪行以及早已廢除的農奴製表示了高尚的憤慨。阿廖沙好奇地讀完了這篇報道,把報紙折好,還給霍赫拉科娃太太。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必須把自己的人格,與自己所處的現實分開。』你明白不明白?」
「什麼叫考慮!唉,他們都是些騙子!他們會把他毀掉的!但是那個醫生,她幹嗎要請那個醫生呢?」
「好了,夠了,」伊凡斷然說,「我走了,明天再來。」他馬上轉身走出房間,徑直向樓梯走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以一種命令的姿勢抓住了阿廖沙的兩隻手。
「他有什麼話要你轉達?」
他的嘴角上勉強露出傷心的苦笑。
「是的,我剛去看過他。」
「為什麼不相信呢?即使十一二歲的孩子,他們很想放火燒掉些什麼,他們也真的放火。這是一種病。」
「斧頭在太空里會怎樣?多妙的想法!如果掉下來,我想,它會莫名其妙地像一顆衛星那樣繞著地球轉。天文學家會計算出斧頭在地平線上的起落時間,格特楚克會載入曆書,就是這樣。」
「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他對我在撒謊,這不要臉的東西,就是這麼回事!現在他吃我的醋,想以後把罪名推在我身上。他是個傻瓜,他不會把尾巴藏起來的,他肚皮里放不下東西……不過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他說:『你相信我殺了人。』他居然對我說這樣的話,居然用這話來責備我!願上帝保佑他!等著瞧吧,到法庭上我會給卡佳吃點苦頭的!到時候在法庭上我要說出一句關鍵的話……到時候我會把什麼都講出來!」
「是的。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在一小時以前……為什麼蠟燭已經燒完了?現在幾點了?」
「別人的東西你也別忘記啊!」米佳打趣說,緊接著又為自己這句俏皮話哈哈大笑起來。拉基京一聽馬上就發火了。
「我認識。」
「對,對!正好您提醒了我!我問您,什麼叫情感倒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有什麼好怕的?」伊凡驚訝地說,突然感到真的有一種恐懼像冷森森的冰塊似的壓在心頭。斯梅爾佳科夫打量了他一眼。
阿廖沙坐在那兒陷入了沉思,他在考慮著什麼。這消息顯然使他大吃一驚。
「因為我確信您是同意的,所以我知道,即使由於某種原因當局不去懷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而懷疑到我頭上,或者懷疑我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同謀,那麼您回來以後也就不會為丟失了三千盧布而大叫大鬧的;相反,您會在別人面前替我辯護……等到您獲得遺產以後,肯定會獎勵我的,今後一輩子都要獎勵我,因為畢竟由於我你才得了這筆遺產,要是他娶了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您就什麼也不會得到。」
「再見。順便提一下,關於你會假裝癲癇的話,我不會說的……我勸你也別供認。」伊凡不知為什麼突然說。
「怎麼,他大吵大鬧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粗暴地問。
「那你剛才為什麼對阿廖沙那麼嚴厲?他很可愛,在佐西馬長老的事情上我對不起他。」
米佳神色陰鬱地在房間里走了一圈。房間里幾乎都快黑了。他突然變得焦躁不安。
「本來就應該到地窖去的,甚至每天都要去好幾次呢。」斯梅爾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拉長聲調說,「就像一年前我從閣樓上跌下來一樣。癲癇發作的日期和時間不能預先知道無疑是對的,但預感總是有的。」
「我都是跟您一起乾的,跟您一起殺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確實是無辜的。」
「您愛混亂?」
「藥物不見效!
「啊,那你是認真說的了?我親愛的,我真的不知道。你瞧我可說了一句了不起的話。」
斯梅爾佳科夫嘆了一口氣。
「我幹嗎要耍弄您呢,我一切都指望您了,就像指望上帝那樣!」斯梅爾佳科夫說,還是那樣鎮靜,只是稍稍閉了一會兒眼睛。
「他絕對不許轉告我嗎?」阿廖沙又重新問了一遍。
「我只明白你是一個瘋子。」
「不,我非問不可!你說,她什麼時候來的?」
「不,他很會折磨人,他很殘忍,」伊凡沒有聽從他的勸告,繼續往下說,「我每次都能預感到他來的目的。他說,『即使你由於高傲而去自首,但還是希望法庭能揭露斯梅爾佳科夫的罪行,判處他去流放,宣告米佳無罪,而你只受到道德上的譴責(請注意,說到這裏他笑了!),別人會對你大加稱讚。但現在斯梅爾佳科夫死了,上吊自殺了——現在法庭上有誰會相信你一個人的話呢?可是你還是會去的,會去的,你一定會去的,你打定主意要去的。到了現在你去又是為了什麼呢?』這真可怕,阿廖沙,我無法忍受這樣的問題。誰敢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啊!你居然打算以後折磨我一輩子!」伊凡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我當時不走,反而去告發你,那會怎樣呢?」
「非常感謝!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沒有忘記我,我如有需要,她會儘力幫助我的,她還像原先一樣善良。天天都有好人來探望我。」
「我的朋友,我只是想讓你樂一樂,但我發誓,這是真正的耶穌會式的詭辯,而且我敢發誓,這件事跟我對你講的完全一模一樣。這件事發生在不久前,還給我添了很多麻煩。這個不幸的年輕人回到家裡,當夜就開槍自殺了;直到最後一刻我都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至於那些耶穌會的懺悔室,那是我在生活中碰到憂傷的時刻消愁解悶的最好去處。我再給你講一件事,就在最近發生的。一位二十歲的諾爾曼金髮女郎去找老神甫。她的美貌,身段,性格——簡直使你口水直流。她彎下身子,對著一個小孔向神甫悄悄地說出自己的罪孽。『您怎麼啦,我的孩子,難道您又墮落了?』神甫驚嘆說。『哦,聖母瑪麗亞,我聽到了什麼?又換了個男人了。這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呀,您怎麼不害臊呢!』『哎喲,我的神甫,』有罪的女人流著懺悔的淚水回答說,『這樣能使他非常快活,而我又不花什麼力氣!』你看她竟然這樣回答!這時候我也讓步了:這就是本能的呼聲,這可以說比貞節更好。我立即饒恕了她的罪過,我剛要起身離開,但又不得不馬上回來:我聽到神甫對著小孔在約她今晚幽會,而這老頭原是個坐懷不亂的人,如今一下子便墮落了!本能,自然的本能佔了上風!怎麼,你又扭過臉去了?又生氣了?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討你喜歡……」
「您知道嗎,阿廖沙,您知道嗎,我想……阿廖沙,救救我!」她突然從卧榻上跳起來,向他跑過去,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您救救我。」她幾乎呻|吟著說,「難道我會把對您說過的話跟世界上隨便哪一個人說嗎?我跟您說的是實話,實話,實話!我要自殺,因為我討厭一切。我不想活了,我討厭一切!我討厭一切,我討厭一切!阿廖沙,為什麼您一點兒、一點兒也不愛我啦!」說到最後她幾乎發瘋了。
「你確實相信剛才有人坐在這裏嗎?」阿廖沙問道。
「說了什麼?」阿廖沙急忙問。
「鬼!他老是來找我。來過兩次,甚至差不多是三次了。他逗弄我,說我生氣是因為他是一個普通的小鬼,不是燒焦了翅膀、在雷聲和閃電中出現的撒旦。但他不是撒旦,這是他在扯謊。他是一個冒名頂替的傢伙。他只是個普通的鬼,一個惡劣透頂的小鬼。他常去澡堂。如果把他脫個精光,肯定可以找到一條尾巴,長長的、光光的,像丹麥狗的尾巴一樣,有一俄尺長,棕色的……阿廖沙,你凍僵了,你剛才在雪地里,要喝茶嗎?什麼?冷的嗎?要不要吩咐去煮?這樣的天氣,人們連狗也不讓出門的……」
阿廖沙握了握她的手。格魯申卡還在那裡哭泣。他看出她不太相信他安慰她的話,好在她把內心的痛苦說了出來,得到了宣洩。這樣離開她他感到於心不忍,但他急著要走。還有許多事情在等著他。
斯梅爾佳科夫把《聖父伊薩克·西林語錄》從鈔票上拿開,放在一邊。
「那麼你在證詞中把這一切都說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有點著慌了。他本來想用公布他們那次談話來嚇唬他,不料他自己已經全部講出來了。
「哥哥,你安靜點,別說了!」阿廖沙懇求他。
「稍稍有點疼痛……
「我不知道。」
「相反,我非常高興。我剛才又想了一遍,這已經是第三十遍了:我拒絕了您,不想做您的妻子,這有多好啊。您當丈夫是不行的:如果我嫁給了您,突然我交給您一封信,讓您把這信送給我在您之後愛上的另一個人,您會收下照送不誤,甚至還會把回信也帶回來。您就是到了四十歲,也還會替我送這類信的。」
「那也很好嗎。」阿廖沙說。
「你不笨,」伊凡說,似乎感到十分驚訝,渾身的血驟然涌到了臉上,「我原先還以為你很笨。你現在很深刻!」他說,似乎突然對斯梅爾佳科夫刮目相看了。
「我重申,你得降低要求,別要求我說出什麼『豪言壯語和美麗動聽的話』,那樣你就會看到,我和你能和睦相處的。」紳士強調說,「你的確在恨我,因為我出現在你面前時頭上沒有美麗的光環,沒有『雷鳴和閃電』,沒有燒焦的翅膀,而是一副寒酸相。你覺得受了侮辱,首先是不符合你的美感,其次是傷了你的自尊,你會說,這樣一個庸俗的鬼怎麼能來見我這個大人物呢?不,你身上有一種浪漫主義氣息,別林斯基早就對它狠狠地嘲笑過了。有什麼辦法呢,年輕人嘛。我在不久前動身到你這兒來時還想開個玩笑,化身為一個曾在高加索任職的退休四等文官,禮服上佩戴『獅子和太陽』金星勳章,但我確實擔心你會揍我一頓,因為我在禮服上竟敢只佩戴『獅子和太陽』勳章,沒有戴上『北極星』或者『天狼星』勳章。你總說我愚蠢。可是我的天哪,我並不奢望在智力上和你平起平坐。靡非斯特去見浮士德的時候,曾說明自己想幹壞事,但實際上做的都是好事。但是隨他去吧,我可完全相反。我也許是整個宇宙間唯一熱愛真理和真誠地希望行善的人。當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懷中揣著釘死在右邊的強盜的靈魂升天的時候,我恰好在場。我聽到了小天使們的歡呼聲,他們一邊唱歌,一邊大喊:『和散那!』也聽到了六翼天使雷鳴般的歡呼聲,那歡呼聲震撼了天庭和整個宇宙。現在我可以用一切聖物起誓,我當時想參加合唱,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我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已經衝出了胸膛……你知道我很容易動感情,富於藝術感受力。但健全的理性——啊,我天性中最不幸的特徵——立即阻止了我逾越應有的界限,於是我錯過了時機!我當時心裏想,我喊了『和散那』之後將會發生什麼情況呢?那麼世界立即歸於寂滅,什麼事件也不會發生了。僅僅因為忠於職守和我所處的社會地位,我才不得不壓制自己身上善的因素,繼續干傷天害理的事。有人把善的美名全歸了自己,留給我的全是壞事。但我並不羡慕欺世盜名的勾當,我不愛虛榮。為什麼世界上所有生靈中只有我一個註定要受到正派人的詛咒,甚至還要被他們踐踏呢?莫非我化身為人以後有時候就理應承受這樣的後果嗎?我知道其中自有秘密,但這個秘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告訴我的,因為我一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也許就會高喊『和散那』,那麼必不可少的陰暗面便馬上消失,理智將主宰整個世界,隨之而來的自然是一切都完蛋,包括報刊雜誌,因為那時還會有誰來訂閱呢?我知道,最後我總會妥協的,我將走完那一千萬兆公里的路程,並解開這個秘密。但在這些事情完成之前我將做出乖戾行為,違心地完成我的使命:為使一人得救而毀掉成千上萬的人,譬如說,需要毀掉多少人和使多少正直的人聲譽掃地才能造就一個正義的約伯來,為了他當時大家都狠狠地嘲弄我!不,在秘密還沒有揭開之前,對我來說存在著兩種真理:一種是那邊的,他的,是我暫時還完全不了解的;另一種就是我的。究竟哪一種更純潔現在還不清楚……你睡著了嗎?」
「不。」
「我當然不會忘記,只要有可能……但我已經耽誤了。」阿廖沙喃喃說,急著想脫身。
「他逗我。你知道嗎,他說得巧妙極了,非常巧妙:『良心!良心算什麼?良心是我自己做的。為什麼我要受它折磨?那是因為習慣的緣故。七千年來全世界人類的習慣就是如此。只要拋棄了這個習慣,我們就可以成為上帝,』這是他說的,這是他說的!」
「我永遠,一輩子都會來看您的。」阿廖沙堅定地回答。
「我對你再說一遍,如果我沒有殺死你,那麼唯一的原因是我明天需要你,你記住這一點,別忘了!」
「剛給他打開了天堂之門,他便走了進去,還沒有呆上兩秒鐘——這是按表上的時間算的(雖然依我看來,他口袋裡的表一路上早就化為元素了)——他呆了還不到兩秒鐘,便感嘆地說,為了這兩秒鐘他不僅可以走完一千萬兆公里,而且可以走完一千萬兆公里乘上一千萬兆的距離,甚至再乘上千萬兆次方!總之,他不但唱了『讚美詩文』,而且還添油加醋,因此有些思想方式比較純正的人一開始甚至都不願意和他握手:因為他躍身一變成了保守派,這速度也實在太快了。俄國人的天性嘛。我要再說一遍:這是神話。販來什麼,就賣什麼。這就是我們那兒對這些問題的見解。」
啊,萬卡去了彼得堡,
「今天剛回來……要應付你們這裏的麻煩事。」
伊凡跳起來一把抓住他肩膀。
他又朝幾疊鈔票擺了擺頭。他想站起來叫門外的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沖好檸檬茶端上來,但為了不讓她見到錢,便開始尋找能蓋住錢的東西,他先拿出一塊手帕,但它實在太臟,於是從桌子上拿起唯一的那本伊凡進來時看到的厚厚的黃皮書,把它壓在鈔票上面。那本書的書名是《聖父伊薩克·西林語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已經無意識地看到了這本書的書名。
「是的,他很刻毒。他嘲笑我。他很放肆,阿廖沙。」伊凡氣得發抖地說,「他誹謗我,大肆誹謗我。他當著我的面造我的謠:『啊,你要去完成一件捨身忘我的高尚行為,你要宣布是你殺死了父親,僕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才殺了你父親……』」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走到牆角里,拿了塊毛巾,就像他說的那樣浸到冷水裡,然後敷在額頭上,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我的朋友,」客人以一種教諭的口氣說,「碰了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不久前有一位生病的侯爵(肯定是由專家治療過的)在向耶穌會神甫作懺悔時就是這樣說的。當時我在場,簡直妙極了。他說:『請您把我的鼻子還給我吧。』一邊說還一邊捶打自己的胸膛。『我的孩子,』神甫搪塞說,一切都會按照不可預測的天命得到補償,有形的不幸有時會帶來無形的好處。如果嚴峻的命運使您失去了鼻子,那麼您的好處就在於您這一生再也沒有誰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甫,這可不是安慰呀!』這個絕望的人叫了起來,『相反,只要我的鼻子在原來的位置上,我寧願天天碰一鼻子灰!』『我的孩子,』神甫嘆了口氣說,『不能一下子要求得到全部好處,這已經是在埋怨上帝了,即使這樣上帝也沒有忘記您;因為如果您像剛才那樣大喊大叫,說什麼您樂意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麼您的願望已經間接地達到了:因為您失去鼻子就好像等於碰了一鼻子灰……』」
「我想過。」阿廖沙輕輕回答。「確實是這樣,連猜也用不著猜的。但你當時有沒有還想過,我恰恰希望『一條毒蛇咬死另一條毒蛇』,就是讓德米特里殺死父親,而且越快越好……而我自己甚至不惜促成其事?」伊凡接著問。
「對不起,當時連這一點我也想到了。」阿廖沙喃喃地說了這一句便沉默不語了,連一句「緩和的話」都沒有。
「對不起,我還以為您和我都是一樣的。」
「這裏沒有毛巾。你別著急,我知道毛巾在哪裡,瞧,就在這兒。」阿廖沙說,他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在伊凡那張梳洗台旁找到了一塊摺疊著沒有用過的乾淨毛巾。伊凡奇怪地對毛巾看了一眼;他的記憶似乎一下子恢復了。
「你說的還是那件事?還是上次談到的那件事?」
「你真蠢,你實在太蠢了!」伊凡固執地說,「你吹牛也該吹得巧妙些,不然我就不願聽了。你想用現實主義壓服我,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我不願相信你的存在。我決不相信!」
「可能。但我對她沒有興趣。」
「怎麼,怎麼?魔鬼對人間的一切……鬼能說出這種話倒還算聰明!」
「我都如實講了。」
「哥哥,你坐下!」阿廖沙驚恐地說,「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坐到沙發上!你在說胡話,你還是靠到枕頭上吧。好,就這樣。要不要給你頭上敷一塊濕毛巾?也許會舒服些?」
「但願快痊癒,
「伊凡哥哥怎樣?」阿廖沙打斷他說,但米佳沒有聽見。
「當然是假裝的。一切都是假裝的。我從扶梯上平平安安下去,一直走到底下,又平平安安躺下,躺下以後就立刻開始喊叫,不斷地抽搐掙扎,這樣一直到把我抬出去為止。」
「我愁無頭腦,
「等一等,等一等,讓我來揭穿你吧:剛才在路燈下你衝著阿廖沙大叫:『你是從他那兒知道的!你怎麼知道他到我這兒來過?』你這是想起了我吧。所以,你在一瞬間確實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真實的存在。」紳士溫和地笑了起來。
「怎麼?什麼?什麼時候?」阿廖沙非常驚訝,他也不坐下來,站在那兒連聲問道。
「你說你殺了人,那是撒謊!」他瘋狂地咆哮,「你不是發了瘋,就是像上次那樣在戲弄我!」
「怎麼會吃你的醋呢,」格魯申卡不由得大笑起來,「吃誰的醋?」
「怎麼對你說呢,假如你是認真的……」
「就是問這件事,問這個孩子的事嗎?」
「您把大衣脫了吧。」斯梅爾佳科夫表示允許。
「很清楚,就像盪|婦那樣主動送上門來。」
「絕對不許,對誰都別說,主要是不能對你說:無論如何不能對你說。他大概是擔心你會像良心一樣出現在我面前。你不要對他說我已經告訴你了。喂,你可不能說呀!」
「絕不可能!您太聰明了。您愛錢,這我知道,您也愛名,因為您非常驕傲。您喜愛美色,貪圖安逸,又不求任何人,這是最主要的。您決不願意徹底毀掉自己的一生,在法庭上接受這等恥辱。您最像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在所有的子女中您最像他,你們的心靈是相通的。」
「一點也不!連百分之一都不相信!」
「什麼?」伊凡哆嗦著問。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厲害。您的眼珠全黃了。」斯梅爾佳科夫說,完全沒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很同情。
使人倒霉的卡佳!明天我一定搞到錢,把你的三千盧布還給你,從此以後便再見了,生性暴烈的女人!再見了,我的愛!我們從此了結吧!明天我將向所有的人要錢,如果從他們手裡搞不到錢,那我向你保證,我去找父親,敲碎他的腦袋,把他枕頭底下的錢取出來,但願伊凡離開,我才好下手!我寧願去服苦役,但三千盧布一定會還給你。你原諒我吧。我要跪下來向你磕頭,因為我在你面前是個下流坯!你原諒我吧。不,最好還是別原諒,這樣你我都好受些!我寧願服苦役也不想接受你的愛,因為我愛著另一個女人,今天你對她有了深入的了解,你怎麼會原諒呢?我要殺死偷我錢的賊!我要離開你們所有的人到東方去,不想知道你們的事。對她同樣如此,因此折磨我的不僅你一個人,還有她。別了!
她厭惡地揮了揮手。
「玉腿變了樣,
「你以為大家都是像你一樣的膽小鬼嗎?」
「好樣的!」伊凡大聲說,依然帶有那種古怪的興奮心情。現在他已經懷著一種出乎意外的好奇心在聽對方說話了。「怎麼,現在他還躺著嗎?」
「您由於驕傲才以為我笨。您把錢收下吧。」
「就是試探您是不是盼望令尊早點被殺死。」
「啊,就憑您『我相信』這句話,我就非常愛您。您可真是一點兒,一點兒也不說謊。也許您以為我說這些是故意想刺|激您嗎?」
需要指出的是:伊凡問他的口氣十分平靜,甚至好像完全換了一種口氣,毫無惡意,因此如果現在有人開門進來看一看他們,那麼肯定以為他們倆坐在那兒正在心平氣和地談論一件雖然有趣但很平常的事情。
他們倆擁抱在一起,互相吻了一下。
他從桌子的另一端繞過來,搬了一張椅子放到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你這混蛋當時就認為我要夥同德米特里一起殺死父親?」
「是的,他相信的。」麗莎的眼睛閃閃發光。
「你要殺死我嗎?不行,對不起,我還要說。我到這兒來的目的就是要使自己享受這種樂趣。啊,我喜歡我那些朋友的幻想,他們熱情、年輕、渴望生活!『有些新人,』去年春天你準備到這裏來的時候就斷定說,『他們打算毀滅一切,先從吃人做起,這些笨蛋,他們也不來問問我!依我看,什麼都不需要毀滅,只要毀掉人類關於上帝的觀念就行,應該從這一點著手做起!應該從這一點,從這一點開始做起——啊,這些一竅不通的睜眼瞎!只要人類全都拋棄上帝(我相信,這個與地質學上的時代相同的時代是會來臨的),那麼也不用吃人,舊的世界觀,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自然而然地徹底垮掉,而各種新事物必然出現。人們將聯合起來,攫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這樣做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得到人世間的幸福和快樂。人由於具備了神一般的、泰坦式的傲氣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憑著自己的意志和科學每時每刻都在無節制地戰勝自然,因此他每時每刻都感受到極大的快樂,取代他原來到天國享樂的希望。任何人都知道,人皆有死,不能復活,因而他會像上帝那樣高傲而安詳地迎接死神。由於驕傲他會理解,沒有必要去抱怨生命的短暫,他會熱愛自己的兄弟而不要任何補償。愛無非是滿足生命的瞬間,但唯有對生命短暫的認識才能使生命之火燃得更旺,可是以前它卻消耗在對於來世的永恆之愛的嚮往中了』……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妙極了!」
格魯申卡更為詳細詢問他以後,才知道他現在確實是無處可去了,「我的恩人卡爾加諾夫先生乾脆對我說,今後不再收留我了,他給了我五個盧布。」「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下吧。」格魯申卡無可奈何地說,同情地向他微微一笑。她這一笑使老頭兒深受感動,他的雙唇顫抖著,感激得哭了起來。從此這個漂泊不定的食客便在她家裡留了下來。甚至在她生病期間他也沒有離開過。費妮婭和她的母親,格魯申卡的廚娘,沒有把他攆走,繼續供他飯食,在沙發上給他鋪上被褥。後來格魯申卡對他也習慣了,每次從米佳那兒回來(她病稍好些,甚至還來不及完全好便去探望他),為了解悶,就坐下來跟「馬克西摩什卡」閑扯,免得去想傷心事。事實上這小老頭兒有時也很能講,後來甚至成了她必不可少的一個人。除了阿廖沙,格魯申卡幾乎誰也不接待。阿廖沙也不是每天都來,而且陪她的時間總是不很長。那個年邁的商人當時已經病得很重,正如城裡傳說的那樣,已經「氣息奄奄」了。他果然在米佳被判決以後剛過一個星期就死了。在死前的三個星期,他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便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子孫女叫到樓上,吩咐他們再也不要離開他。他嚴格規定僕人們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讓格魯申卡進門,如果她來,那麼就對她說:「他祝願您生活愉快,長命百歲,徹底把他忘掉。」但格魯申卡幾乎天天派人去打聽他的病情。
「你從我這兒什麼也打聽不到的。既然她是孩子,那我不是她的保姆。你別說了,阿列克謝。別再談了。我甚至都不願想這件事。」
我不能再等他了!
「就是因為我腦子簡單。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故意假裝發癲癇病,我這樣說僅僅是為了在您面前誇耀自己。我幹了一件蠢事。我當時非常喜歡您,因此對您十分坦率。」
「如果我跟你在思想上完全一致,那隻能使我感到榮幸。」紳士彬彬有禮而莊重地說。
「您還是瞧不起我嗎?我就是不想行善,我要作惡。這跟病毫無關係。」
「那你就該說得更明確些,傻瓜!」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突然發火了。
「她當然是搞錯了,但她說你有病是對的。」阿廖沙說,「我剛才在她家裡觀察了你的臉:你的臉色很不好,非常不好,伊凡!」
「沒有,我還沒有供認,但我一定要供認的。你呀,老弟,許多事情現在該對我說清楚了。你要知道,親愛的,我可不允許你耍弄我!」
「啊,是的!」伊凡突然脫口而出,臉上蒙上了憂慮的陰影。「是的,我忘記了……不過現在反正都一樣,一切都到明天再說吧。」他自言自語地說。「至於你嘛,」他惱怒地對著客人說,「這是我自己應該馬上想起來的,因為我正在為此而苦惱!現在你突然闖了進來,難道我就會相信,這是你提醒的,而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嗎?」
「全在這裏,總共三千,也不必數了,您收下吧。」他朝鈔票擺了擺腦袋,請伊凡收下。伊凡跌坐在椅子上,臉色像紙一樣煞白。
「他是誰?我不知道你講的是誰。」阿廖沙驚恐地喃喃地說。
「殺人——這種事您自己是絕對不會去乾的,也不願意干,但您想讓別人去干,那是您願意的。」
「我不配享用您的恩賜,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馬克西莫夫幾乎哭出來似的說道,「您不如把您的恩賜給予那些比我更有用的人吧。」
「稍稍起腫脹!
「試探什麼?什麼?」
「我當時怎麼能說得更明確呢?我只是因為害怕才說的,說多了您可能生氣。當然,我也許怕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捅婁子,怕他拿走那筆錢,因為他總是認為那些錢是他的,誰能料到會鬧出人命呢?我原以為他只會偷走那三千盧布,就是老爺藏在被褥底下,用信封裝好的那三千盧布,可他卻殺了人。您怎麼能料到呢,先生?」
「他可沒有殺人。」阿廖沙打斷了她,口氣不太客氣。他越來越感到焦躁不安了。
「我只對您一個人說,」麗莎又開始說道,「我只對我自己說,還對您說,在這世界上我只對您一個人說。我對您說比對自己說更樂意。我在您面前一點兒也不感到害臊。阿廖沙,為什麼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點兒也不害臊呢?阿廖沙,聽說猶太人在逾越節的時候把人家的孩子偷來殺掉,真有這樣的事嗎?」
「我只知道一點,」阿廖沙還是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殺死父親的不是你。」
「有時候總要做點好事嘛!你又生氣了,我看出你又生氣了!」
「好,好……說得更明白些,不用急,主要是——什麼也別漏掉!」
「是的。」
「那麼地窖呢?你怎麼事先知道是在地窖里呢?」
「阿廖沙,我對您說,這非常重要,」麗莎驚訝萬分地繼續說道,「重要的不是夢本身,而是您能做我一樣的夢。您從來也不對我說謊,現在您也別說謊:這是真的嗎?您不是在取笑我吧?」
「您說的天真,那就是我在您面前不感到害臊,我不但不害臊,而且我也不想害臊,恰恰在您面前,對您,我不覺得害臊。阿廖沙,為什麼我不尊重您呢?我非常愛您,但我不尊重您。要是我尊重您,那我就不會這樣恬不知恥跟您說話了,是這樣嗎?」
他的腦子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蕩,他渾身微微打戰。這時斯梅爾佳科夫驚訝地看著他:伊凡發自內心的恐懼終於使他大吃一驚。
「瞧你說得多輕巧,多輕巧啊!為什麼我願意,憑什麼我一定要那樣想呢?」
「你不了解我!」伊凡用責備的口吻大聲說。
阿廖沙匆匆給他講了《傳聞》報上的報道。
阿廖沙突然感到渾身在打戰。
「你還記得嗎,那天午飯以後德米特里衝進屋把父親打了一頓,我後來在院子里對你說,我給自己保留『希望的權利』,現在你說,你當時想過沒有,我是盼望父親死去,你想過沒有?」
「首先,」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開始說,「我知道什麼時候犯癲癇是無法預先知道的。我查過了,你別耍花招。哪一天發作,什麼時候發作,這都不能預料。怎麼你當時對我預先說出了日期和時間,還知道是在地窖里呢?如果你不是故意裝作犯癲癇,那你怎麼能事先知道犯病後會跌到那個地窖里呢?」
「唉,你以為他會痛苦嗎?他這是故意裝出吃醋的樣子,實際上他根本不在乎。」格魯申卡傷心地說。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他面帶一絲冷笑說,「我無法容忍先知和癲癇患者,更不用說是上帝的使者,這您太清楚了。從此刻起我和您斷絕關係,而且看來將是永遠決裂。現在,就在這十字路口,請您離開我。再說您回家也該走這條路。今天您千萬別到我那兒去!您聽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