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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新潮和舊浪 第七章

第一部分 新潮和舊浪

第七章

她的女兒文婉,比郝大小姐小一歲,身體卻要胖大些,圓臉大鼻子,很像她舅母,只是眼睛小,耳朵小。卻是極愛打扮,一天要洗三次臉,搽三次脂粉,塗三次紅嘴皮。性情也很爽快,說話大聲,又愛說笑。同她香芸表姐比起,好像是極不同的兩個人,但兩個人卻說得攏。彼此一遇著,總是一步不離,無論晝夜,且無論有事無事,總在一處,總在咬著耳朵說些不使別人聽得見的話。
蘇星煌只好看著郝又三一笑。
葉家姑太太也回來看他,自然也有一番話說,不過結論卻與她哥哥嫂嫂不同。她的意思,以後有殺人機會,又三還應該去看,多看兩回,自然而然就看慣了,就不怕了。她以為又三將來做官,難免不遇著青衣案、紅衣案,要坐堂上綁的時候,如其不先把膽子練大點,到那時候怎麼辦呢?
郝尊三又插嘴道:「要是不遠的路程,我倒想去走走。」
「這可說不定,只看學台那裡的消息。不過我已決定了,他那裡就不行,我也要設法走的。只不曉得一年到底要用幾百兩銀子?若由我自己籌措,九九藏書恐怕行期至早都在明年春上了。你哩,到底願不願與我們一道走?」
香芸呸了她一口道:「你才是個美人哩!妖妖嬈嬈的,活是一尊觀音菩薩,所以哥哥才心痛死了!」
待郝又三送了客進來,葉大小姐的聲氣已在堂屋裡鬧麻了。她的話是:「……那臉上顏色真說不出來,又黃又黑的;頂不好看是那副眼鏡,為啥子一天到晚都撐在鼻樑上,見了人也不取下來?」
郝尊三在旁邊咂著雜拌煙道:「日本國倒聽熟了,離中國有好遠?」
他趕快把鞋後跟拔起來就走,才出房門,就聽見葉表妹問他大妹妹道:「就是他嗎?……」
蘇星煌把他仔細看了一番道:「你那天大概看得太逼真了,所以你的刺|激受得特別大些。我幸而眼睛差一點,可是也難過了幾天。」
春蘭進來說:「蘇三少爺來了,老爺剛走,三老爺陪著在,問少爺出不出去?」
蘇星煌看著他道:「尊三先生沒有看過地圖嗎?」
郝又三回家之後,在床上直睡了三天。他母親也坐在床邊上,不住口地抱怨了他三天。而話哩,老https://read.99csw.com是那麼幾句:「這樣血淋淋的事,也要去看,真不把自己看貴重了!你又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就是看武打戲,我還不大放得下心,為啥子去看殺人?駭病了嗎?造孽喲!半夜三更都在呻喚……」
「老實像哪個?你說!」
他父親只是說:「年輕人膽氣不足,還不宜看這等凶事哩!」
郝又三道:「這卻要與家嚴商量了才能定。」
葉大小姐道:「我已經聽過了,果然很慘,叫我們去看,也一定會駭病的。不過……」
郝又三笑了起來道:「你這個人好老實!逗你的話,你就信真了。告訴你,廖觀音啥子人都不像,只像她自己。我並不是愛她,只是看見好好一個活人,又是年紀輕輕一個女子,如何會一下就死了,並且腦殼一下就離開了身子。我的心的確是痛的!我把那時的情形細細擺給你聽,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香芸一聲不響,起身向房間里就走。葉文婉笑著跟了去,還一面在說:「就再留學,還是一個偷雞賊相。叫我來,先就看不起那副尊范。說些話,https://read.99csw•com人家也不懂。」
但他在葉表妹跟前,依然是親親熱熱,有說有笑。因此,葉文婉問到他:「你這麼大了,為啥子看殺人,會駭病了?該不是愛上了廖觀音,看她遭殺,殺得你心痛?」
「我不是想去留啥子學,因我聽說日本者乃從前蓬萊島也,其中必有仙人,我想去訪一訪道。」
郝又三笑道:「那天僅僅是看砍頭,已那麼不容易受,若真箇看活剮,我一定會駭死了。岑制台這個人,看來,畢竟還有點惻隱心的。」
她的母親早就有意思將她說給郝又三的,她哥哥、嫂嫂沒有話說,只她三弟說了一句:「人家說的,掉換親,不吉利;彼此都該慎重一點的好。」其實,是郝又三不大願意。他也說不出是什麼道理,只是見了別的年輕姑娘,乃至看見一個尋常樣子的少婦,都感覺得臉會燒,心會跳,眼睛會不自然地偷著瞧看,多見幾面,還會想到不好的方面去。獨於他這表妹,從小一塊兒長大,見了面,總生不出異樣的感覺來。所以,一聽見父母談說到與葉家開親的話,他就有點不自在。九九藏書但是不好說,只是轉彎抹角示意給三叔,請他出來設法阻攔,而又要使葉家姑媽和自己的父母不疑到是他不願意。
蘇星煌道:「尊三先生也有意留學嗎?真可謂老當益壯了!」
葉姑太太叱了她一聲道:「婉兒!你就是一張口亂說!哪裡像個女娃子!」
「就是你的好朋友,說不定還是你家嬌客哩!」
郝太太問她兒子:「蘇星煌要到日本國去留學嗎?……既這樣,你大妹妹的事情就不必提了……」
郝又三走去笑著問道:「大表妹在批評哪個?」
她眼睛眯得更其成了一條縫道:「像一個人?自然跟你很親切的,自然不會像到舅母她們老人家。難道說,像大表姐嗎?那倒是個美人!」
「到底還是野蠻舉動!我那天很有些感觸:第一層,如尤鐵民所說,廖觀音這些人實在不應該殺,實在是值得崇拜的偉人。第二層,我翻了翻法學書,像中國所說的謀反叛逆殺無赦的罪人,在文明國便叫作國事犯,很少有處死刑的;逃到外國,還照例得受保護;而我們簡直不懂,名曰舉行新政,其實大家都是糊糊塗塗地在搞。第三層,那天看read.99csw.com殺人的不下千人,你只聽聽那片歡呼的聲音,好像是在看好戲一樣,有幾個人如你我難過到不忍看,不忍言,甚至病倒了的?一班人如此涼薄殘忍,所以官吏也才敢於做出這樣的野蠻行為,而大家也才毫不見怪。自那天以來,差不多天天都同鐵民、宏道幾個人在研究。覺得要救國家,要使中國根本維新,躋于富強,只在國內看些翻譯書,實在不夠得很,我們總得到外國去實實在在學點真實本事才對。我們三個人約定了,打算到日本去留學。我本來在學台那裡上過一次書,請他設法選派學生出洋,聽說已得首肯。如今我們再熱熱烈烈地上一次書,並找人從旁吹噓吹噓,我想一定可以成功。我們已經是三個人,田伯行自以為歲數大了,不去,只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如其有意,只需加一個名字,那是很易為力的。」
他也才這樣笑著答道:「你才曉得嗎?因為她很像一個人,所以才殺得我心痛!」
他大妹妹把耳朵掩住道:「請你不要擺了。你頭次說了后,我一夜都沒睡好。」
郝又三道:「舍下還沒有那東西哩!……你們大概幾時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