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分 暴風雨前 第五章

第四部分 暴風雨前

第五章

她把頭低了下去道:「你的男朋友,又不是親戚,我咋好見得?」
尤鐵民把手一拍,笑道:「可見保守秘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又三才守了幾天秘密,就忍耐不住了,哈哈!」
郝又三依然要問他起初打算說的是一件什麼事。
「倒無足怪,老年人的思想,大半如此。不過,像郝小姐的聰明,埋沒在家庭中,很是可惜。若是離開家庭,豈不又是一個赫赫有名的蘇菲亞了嗎?」他說完,還不住地嘆息。
香芸接著說道:「是的,哥哥是這樣說的。因為我說尤先生的相貌怎麼會同王尚白一模一樣,追問起來,哥哥才說了真話。」
於是尤鐵民的種種,就變成了他們兩兄妹的談資,一直談到二更。郝又三才說:「他從下午睡起,這一覺可該睡夠啦。我看看他去,快要消夜了,該起來了吧?」
「我當然負責!……我想也不會有啥子閑話。」
郝又三點頭道:「剛才還說起這事,一晃就是五年,光陰真快啦!」
郝又三笑道:「你這張嘴真可以!大概是鬧革命,到處演說,把嘴說滑了。」
香芸只好把手給他一握,忽覺通身微微一顫,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直從手指尖傳到心裏,連答話都說不出了,趕快低著頭走了出去。
他於是便把尤鐵民的經過,盡情盡量告訴了她一番。在敘述上,對於尤鐵民,自不免有一種恭維的描摹,而這描摹遂自然而然在大小姐的心情上激起了一種朦朧的崇read.99csw•com拜、欣羡。
他們遂一直向書房走來。聽見姨太太正坐在煙榻旁邊在同父親說話——自從太太死後,老爺的鴉片煙盤,已公然擺在姨太太的房裡。——香荃的笑聲,則一陣一陣從另一間房裡傳出,曉得她正和春桃、春英等在玩耍。
她不自覺地舉眼把那壁上照片一看,自言自語地道:「倒看不出來,這樣一個醜人,還是一個英雄!」
郝又三沉下臉來看了她兩眼,又四面看了看,才湊過頭去,悄悄說道:「這是頂緊要、頂秘密的事,你千記不要向別的人說啦!不錯,你的眼力一點不錯,王尚白就是尤鐵民的假姓名。」
大小姐十分蹐局地站在她哥哥身邊。她哥哥卻滿臉是笑,向那張著大眼,神態惶惑的尤鐵民說道:「這是大舍妹!……她很欽佩你的,願意同你見見。……我想,現在風氣已不像從前閉塞,你又出過洋,彼此見見,可以的吧?」
他又連忙一轉道:「卻也不怪你,因為郝小姐太聰明了。要是人人都像郝小姐,人世間哪裡還有秘密。幸而像郝小姐這樣的聰明人還不多,我倒不怕你再泄漏。」
她哥哥掉頭看著她道:「尤先生的話對不對?」
末后,她哥哥忽然問道:「你起初說要找我說一件要緊事,是啥子事?」
郝又三把大指拇一蹺道:「你們的眼力真厲害!一看之下,好歹分明,我們就不行,相處了幾年,從沒有把人看清https://read.99csw•com楚過。」
尤鐵民才擺出笑臉來道:「可以,可以!有啥不可以?」趕緊向香芸深深鞠了一躬,又把右手伸出來,要同她拉手。
他站了起來,大小姐也跟著站起來。
尤鐵民定睛把香芸看著道:「郝小姐自然在女子學堂讀書的了。」
尤鐵民道:「起初因為在你府上躲了這幾天,就只起居在這兩間房子里,就只同你一個人在說話,也太不像路過成都,要在此玩耍幾天的樣子。老伯縱然不生疑心,底下人難免不要見怪,一下傳說出去,於你府上就有不便了。所以,我想明天等田伯行來時,聽他消息,不管他們的吉凶如何,我是打算出城走了。我一睡醒,就想到這上面……」
尤鐵民便道:「明天再見嗎?」不覺又把右手伸了過去。
「二妹呢,她怎麼說的?」
他看了她一眼道:「妹妹,你也打算去同他談談嗎?」
「你這話才奇怪啦!革命黨能夠光明正大地出來謀反叛逆嗎?要謀反叛逆,就得鬼鬼祟祟,何況這次成都事情失敗,他也是有名在案的一個逃犯呢。」
她早已通紅了臉,此刻連耳根都紅了,不自由地向後一退,手卻伸不出來。
尤鐵民忙道:「你會錯了我的意思。像郝小姐這個人,聰明俊朗,哪裡還會使人感覺不便。我還要說一句不客氣的話,假使你兄妹兩個易地而處,恐怕你令妹的成就,早已遠過於你之現在了吧?」
大小姐剛九-九-藏-書進書房,心裏忽然覺得一緊,彷彿要看見一個不相識的什麼怪物似的,不禁拿手把她哥哥的衣角一扯,正打算說什麼。
「因為他是革命黨。」
「當真,說到又三嫂,卻該請見。今夜既見了郝小姐,明天定要拜見又三嫂。」
「現在是一切維新時候,男女見面談話,本不要緊。我記得,他們出洋以前,不是約你進過合行社嗎?爹爹本來肯的,就只媽媽不肯。如今事隔快五年,男女界限,不像以前那麼嚴密。以前,婦女何曾有在街上走過,如今,大成人的女學生遍街跑;以前,除了唱堂戲,婦女們得隔著竹簾看看,如今,悅來茶園、可園樓上便是女賓座。風氣已這樣開通,還有啥子顧忌,並且是我陪著你去的。」
郝又三看著燈光里掛在壁上的那張三年前由日本寄給他的蘇星煌、尤鐵民、周宏道此外還有幾個四川學生合照的八寸相片,也忍不住笑道:「你覺得很像嗎?你幾時看見過王尚白?」
郝又三道:「你覺得他丑嗎?」
尤鐵民便理著話頭,帶辯駁帶恭維地同她談了起來。談到中國人重男輕女的不對;談到張之洞勸婦女放腳之有卓見;談到日本女學之何以勃興;談到婦女應該有的抱負:不依賴男子,改良家庭,幫助男子做有益的事,育養兒童做國民之母。
大小姐把鬢髮一掠道:「哥哥,我聽你的話,是你叫我去見男客的,後來有了閑話,我可不管。」
桌上一盞小保險洋燈點得很read.99csw.com亮。尤鐵民已把一件長夾衫抓來披在身上,連連扣著紐扣。
外間有人進來了,郝又三趕快掀帘子出去,是高貴的聲氣,在請問就消夜嗎。
香芸看著她哥哥道:「尤先生誇獎得太過,我拿哪一點趕得上你!」這是她進房間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香芸的臉又紅了起來,卻是口角上掛出了好些笑意,眼睛也格外活潑了。
郝又三道:「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一位生人要來見見你,我給你介紹……」
「他到媽媽靈前上香時,我同二妹不都在靈幃里嗎?」
尤鐵民便退了進去,郝又三握著他妹妹手腕,一直將她牽到房裡。
「他是革命黨,這何待你說,我早就曉得的。可是為啥要做得這樣鬼鬼祟祟,生怕人曉得的樣子,一天到晚,躲在房裡,就跟姑娘一樣?」
「她不大留心,只笑他的假帽根梳得那樣毛,又不巴適。」
大概像是聽見了腳步聲,尤鐵民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緊身,猛然掀開門帘,從燈光中走出來道:「是又三嗎?我早起來了,正打算找你說一件事。」
「他為啥要改姓更名呢?」她是那樣急於要曉得的神情。
他妹妹也抿著嘴一笑道:「尤先生倒不要這樣光湊合我,嫂嫂還是可以探得哥哥的秘密的。」
香芸也站了起來,要走的樣子。
「舍妹在旁邊,不便說嗎?其實,不要緊,舍妹雖然不是蘇菲亞第二,性情卻是很豪俠的,不然,也不會欽佩你們,也不會敢於同你見面了。」
尤鐵民https://read.99csw.com看著他兄妹一笑,一時沒有回答。
「嫂嫂回娘家去了,一時怕不得回來。」
尤鐵民忙將伸出的手向椅上一讓道:「請坐啦!……郝小姐,我們倒是久仰的,早就想請見,也曾向令兄說過。……又三,我們是說過的吧?我還彷彿記得是因為說《申報》的事,可是嗎?」
這是大小姐畢生沒有聽見過的恭維話,心上不由安慰起來,放大胆拿眼把尤鐵民一看,覺得這個人確是有種不討厭的神氣。因為尤鐵民的眼光又射了過來,只好把頭低了下去。但心裏很想再聽聽這類的話,偏她哥哥卻與他談到別的正經話上去了。
郝又三道:「這你又多了心。我向家裡人說的,是我太寂寞了,你遠道回來,我特意留你暢談幾天,廣廣見聞,不是為你,全是為的我。就在今天下午,我向大舍妹還是這樣說的,你不信,只管問她。」
談了好一會,香芸也居然敢於看著他,毫不紅臉,毫不心跳,毫不著急地說了八九句簡短話,而態度也漸漸自然起來,安舒起來。
香芸低著頭,只微微一笑。她哥哥代答道:「沒有,因為父母不肯,總覺得成人姑娘,不宜在街上走……」
仍在她嫂嫂房裡——她嫂嫂因為有點事情,帶著兩個小孩、兩個奶媽回娘家去了,說是要住三四天才回來。——大小姐笑著問郝又三:「這王尚白,怎麼很像尤鐵民呢?」
她笑道:「還不醜嗎?一張翹寶臉巴,眼睛落到岩里去了,又瘦筋筋的。不過,一雙眼睛卻有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