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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暴風雨前 第八章

第四部分 暴風雨前

第八章

兩個奶媽也下了轎,華官是那樣蒙頭蔽面地包裹著,一家人旋說旋問,簇擁了進去。
尤鐵民大笑道:「香荃小姐的嘴真厲害!以後定是一位絕好的女雄辯家!又三,你這兩位令妹,真了不得!個個都是女中英俊!」
又因為好勝,便事事都想出人頭地,便事事都要博得人家的稱譽,只要有人恭維她,她心裏一高興,任憑犧牲什麼,她都可以不顧而只圖別人滿意。這在她嫂嫂說來,就謂之曰愛戴高帽子。這倒是與生俱來的一種習性,不過愈到近來,才愈加強烈罷了。
香荃向賈姨奶奶道:「冬至節也快來了,你許我的扎花棉鞋,哪天有呢?」
二門的正門一開,進來了三乘小轎,轎簾都是放下來的。尤鐵民、香芸、香荃正待往裡面走時,郝又三已把頭一乘小轎的轎簾揭開一看道:「少奶奶就回來了!」
賈姨奶奶道:「不是一樣的,那面也看不見這裏。可是在夜裡,卻看得見燈光。夜靜時,連那個客人的咳嗽聲、腳步聲也聽得見。」
因為愛用心思,所以思慮極多,又極細密,每逢一件事,她總比別的人多想得出幾種理由;卻也因此往往超過了靶子,反而把事實的真相搞錯了。這在她嫂嫂說來,就謂之曰多心,又謂之曰彎彎心腸。在前本不如此,差不多自她生病以來九*九*藏*書,才是這樣。
香荃大張著兩眼道:「王先生嘛!咋個又叫起尤先生來了呢?」
香芸迎上去道:「嫂嫂為啥子就回來了?」
「我行二,我叫香荃。我們是香字排行,姐姐叫香芸。」
香芸不好意思地,含糊應酬了一句。倒是香荃很時髦地向他鞠了一躬,並稱了一聲「王先生」,態度大方而又自然。
尤鐵民與香荃、葉文婉之見面是這樣的。
「啊!我還不知道郝大小姐的芳名,也一直沒有請教,可見我這頭腦真粗疏!卻也怪令兄介紹時一字不提。」
郝又三從側門出來,便道:「哦!是你們在說話。很好,很好,我來介紹,這是……」
香芸定睛看著對面道:「這竹子更茂密了,恰恰把書房後窗遮住,站在這兒,簡直看不清楚那面了。」
香芸不高興地說道:「你這話才怪啰!出洋不出洋,咋個會說到相貌的好不好?相貌好,唱小旦的相貌就好,可是他算啥子?賤東西!賤骨頭!」
所謂大花園,不過有不足半畝大,種了幾株大樹,幾叢觀音竹,掩映出來,覺得有好寬好大。一條鵝卵石鋪的小徑,幾處牡丹花台。東邊風火牆下,有三間房子,兩個通間,一個單間,原是郝又三與香芸從胡老師讀書的學堂,現在是三老爺的住室了。
房子https://read.99csw•com外面一架朱藤,還是那樣繁盛,一排四盆秋素,葉子也長得甚茂。賈姨奶奶正坐在通間里做什麼,不等她們走攏,便連忙趕出來站在寬檐階上,笑著招呼道:「大小姐二小姐裏面坐!恰巧三老爺剛剛出去了!」
賈姨奶奶道:「昨天晌午,我上來時,從書房窗根底下走過,他從窗上把頭伸出來了一下。我瞥了他一眼,相貌長得並不好啦!咋個會出洋?」
「夜靜時才聽得清楚。昨夜到很夜深了,我睡醒了一覺,還聽見那客人靸著鞋子在房裡走動,並且時時刻刻都在大聲嘆息。不曉得那客人是做啥的,好像心思重得很。聽高二爺說他,住了幾天,從未出過房門。只曉得姓王,是出過洋的。」
「這幾天還不行,等把三老爺的襪子做好了,就動手。」
賈姨奶奶很謙恭地站在大小姐所坐的竹椅旁邊道:「三老爺把她抱到街上去了。他天天都要抱去走一趟的。……大小姐近來倒更好了,臉上也著了些肉。怕有個多月,不到花園裡來了吧?」
香荃笑道:「當真出過洋的,那天到靈前上香,我同姐姐看見過他,一條假帽根,真笑人!爹爹同他見過一次,很誇獎他,說他學問很好哩!」
高貴挾了一隻花線牌子走了進來。本是笑容可掬的,一轉過南天竹https://read.99csw.com叢,看見兩位小姐,登時就把笑容收斂了。規規矩矩把花線牌子捧與賈姨奶奶道:「請姨奶奶把顏色選定了,再講價,他要的是六個錢一分。」
「哥哥給你們介紹過嗎?」
葉文婉躬身走出轎門,不及跨出轎竿,先就向香芸福了一福道:「本打算多耍幾天,偏偏華官病了,媽說恐怕是出麻子,還是回來請醫生的好。大妹好嘛!媽跟大妹請安!」跨出轎竿,又招呼了香荃。尤鐵民還站在旁邊,郝又三遂作了介紹。尤鐵民一躬鞠下,少奶奶還他一福,到底是當了媽媽的人,沒一絲靦腆,比起香芸頭夜在書房時就迥然不同,雖然她還小一歲。
郝達三去拜候了葛寰中回來,也說葛寰中很高興王棪之勞而無功,訾議他把火色看差了。又說:「辦這種案子,本不容易,比如奪黃蜂窩,搞得不好,便會遭蜂子錐了手的。而今王大老爺吃了虧,我們也算學了回乖了!」看來,葛寰中的氣也同樣的餒了。
花園裡真靜,只觀音竹叢中幾個小麻雀在吵鬧。
情勢如此,躲在郝家的尤鐵民,是盡可以走的了。然而他仍舊安居在郝家毫無走的意思,大約與郝香芸不無有點關係。
賈姨奶奶紅著臉,只是笑。
賈姨奶奶笑嘻嘻地把東西接著,向二小姐說道:「就是為了扎棉鞋上的花九九藏書買的,我的花線早使光了。大小姐可要扎點啥子玩意兒?吩咐了,我一道做。」
尤鐵民問:「這是令妹嗎?」
「不要你介紹,我自己已通過名了。王先生正在怪你介紹姐姐時,連名字都不說,你真不行!」
香芸看了她一眼道:「聽得清楚嗎?」
但此刻她卻不拒絕她妹妹的提議。兩個人便走出轎廳,從一道月宮門走進大花園。
香芸和尤鐵民會見后的第二天一天都不舒服。心裏很想到書房去走走,又害怕別人說閑話。只好暫時找著香荃來排遣。香荃是那樣無憂無慮地大聲在說,大聲在笑。到吃午飯時,她忽提說許久沒有到大花園看三叔的小妹妹,問她姐姐願不願意去走一遭。若在平日,香芸是不肯去的,第一層,恨她三叔,她看清楚了母親的死,大半由於生他的氣。第二層,看不起賈姨奶奶,倒不是因她曾經是母親的丫頭,而是因她與高貴的鬼鬼祟祟,她常向哥哥嫂嫂批評賈姨奶奶太好賤了,生成的賤骨頭,揍不上台盤的東西,雖然所生的那個小女娃倒非常之像三叔。
香芸道:「我們不進去,就在這階檐上坐坐好了。小妹妹呢?」
三個人都說不出什麼。郝又三笑了笑道:「二妹就是這樣嘴快,書房裡去說吧!……」
她嫂嫂之與她處得很好,就由於在後來摸清了她這兩種德行,善能迎https://read•99csw•com合利用,使她忘記了自己。而尤鐵民卻本於他在日本常和女人接觸的經驗,無意之間,抓住她的短處,便也博得了她的歡心。
尤鐵民把香芸看著,不說什麼。
香芸附著她耳朵嘰喳了幾句,她笑道:「這有啥要緊?我們明年進了女學堂,還要天天在街上走,為啥子就見不得男子漢?我此刻不是已見過王先生了!……」
兩個人走出月宮門,正遇著尤鐵民從二門側的茅廁里出來,便趕緊走來打招呼。
香芸已經站了起來,便搖搖頭道:「我這麼大了,還要耍玩意兒嗎?二妹,我們走吧!」
香芸笑道:「尤先生的蔥花真灑得勻稱!……」
又過了幾天,各方面消息傳來,證明案子果然鬆了勁。大家已經知道王棪不但不像前一晌那麼得意揚揚,還逢人申辯這回事情,他只是奉命行事,逮人是出於不得已。至於多所株連,想以人血來染紅帽頂,簡直連想都沒有想過。並且親自到胡雨嵐家裡去,請總理勸勸護院:「適可而止,莫為已甚!」
郝大小姐是那麼聰明豪爽,正如她哥哥所稱道。但還有兩種德行,為她哥哥所不知,而為她嫂嫂所深悉的,第一是愛用心思,第二是好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