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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章 端方的下梢頭

第三部

第十章 端方的下梢頭

夏壽田接著皺起兩眉道:「沒有出什麼事。只是董提調不願再回資州來與我們同患難,共生死——他回成都省親去了……」
「那麼,這個會明天就開……曾標統,我一切信賴你啦!」順手把那隻古月軒內畫京料鼻煙壺遞在曾廣大的手上,微笑道,「我曉得你也喜歡此道,這東西送給你吧!」
端方還是那樣鎮靜地說,雖然臉色已由蒼白而漸漸轉成了青白:「諸君稍安勿躁,且靜聽曾標統的下文好啦!」
紳士們立刻被陳正藩請出來,組織一個州政維持會,推舉一個姓李的紳士做會長。
其次是,派往成都去做和解工作的代表,剛走了一百四十里路程到達資陽縣,也因聽說成都方面起了變化,感到去也無益,仍然返回資州。去時是四個人,初五日下午回到資州的才三個人。
「能不能走到城外去?」
青衣小帽、脫略形骸、到行台外去散步,已經有過兩三回。不過往回大人出行台之前,總要傳呼衛隊伺候。董作泉照例要選派一二十彪形大漢,穿著便裝短打,身邊暗藏手槍利刃,隨在他身後以資保護。今天——而且在清早,大人並不傳呼伺候,僅只帶著福安,飄然步出行台,大家好生驚異,卻又不便請示。
兩件要緊事,居然在下午都弄得齊齊楚楚。全城懸出了白布寫紅字的三角旗,開夜飯時,三營多鄂軍都吃上了豐盛的肉八碗,而且每桌還配備了幾斤本地有名的用高粱燒的陳色酒。

「嗻!嗻!陶老爺!我們到底往哪兒去呀?」福安莫名其妙地仰望著他,口裡也出著粗氣。
從微弱的燈光中,看不清房間里來了多少人,更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和徽章。只感到是一些沒規沒矩的陌生人。端方一面穿衣裳,一面說道:「你們到外面去等候著。等我穿好衣服,洗了臉再走。」
「咋個辦呢?」
田智亮也說:「沒有料到你們行動會這樣迅速!可惜我來遲了半天,未曾親眼看見端賊斬首時的快事!」
「唉!你們這些人,平常日子在幹些什麼!」端方很不高興地這樣說,比起平日開口就罵人「王八羔子」的態度,那便溫和多了。
走是確定了。問題只在向哪條路走。前幾天還有人反對走川北這條路。現在重慶已經獨立,東下不可,除了向北朝陝西的漢中走外,難道還能翻越天險的大巴山,向湖北的房山、竹縣那些荒僻地方走嗎?因此,一致決定,取道小川北,再插大川北,據估計,中間只有劍門關險峻一些,其餘路程並不難走。
精明幹練的負責人,全神貫注地把兩個穿一樣的灰布棉袍,一樣的青洋緞小袖短褂的學生打量了一下,彷彿有了信心似的說道:「好!曉得你們不怕冒險,所以我才與你們的監督朱叔痴先生商量,特別派遣你們去走這一趟。」
就是不說,劉滋大、伊雨蒼這兩個學生也完全明白,無非是報道外面革命形勢,盼望入川同志從速組織反正這些重要言語。
鄧成拔想了想,方遲遲疑疑說道:「或許不至於有異議……這卻要看曾標統的口才了。」
劉滋大不等兩個軍士說完,便高興得跳了起來道:「我們正想會會這幾位。請你們就領我們去走一趟,好不好?」
他的聲音大了點,使得兩個走在前頭的軍人回頭向他們一望。
咦!不是好兆頭!端方連忙弓身從床腳邊拉出一口扁箱,喘吁吁地對眾人說道:「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這箱內,有一些值錢的東西,也有一些銀圓。你們拿去分了吧,也表一表我姓陶的,並不似那些不懂革命道理的滿洲人……」
但是他哥並不欣賞他的憤慨,反而搖頭嘆道:「唉!董海南與我關係不深,何況有家可歸。這時候,他不出賣我,而僅悄然以去,已為難得。怎麼,你們還以義士仁人要求之?若是我與你們易地而處,我不特不想打他耳光,我還要把那一挑安排送趙季和的禮物,直截了當地送與他哩!」
全房間的人都震驚了,七嘴八舌地問:「怎麼樣?莫非發生了什麼非常事故了?」

端方把金殼懷錶摸出一看,道:「哦!一點過鍾了!還無消息,想來他們一定等到天明才有所表現的啦!管他們密謀結果如何,等他們表現出來,再應付之可也!」他又向大家環顧一遍,「大家安息了吧!養足精神,明天再謀應付之方好啰!」
聊天的人中,有幾個就是川東師範學堂學生。他們都是同盟會員,都是被派來做工作的。雖然剛剛入港,端方便率隊西上,不過一條細線到底接上了。因此,在九月下旬的一天,同盟會在重慶負責人之一張培爵,遂將一個姓伊、一個姓劉的學生,招呼去說道:「有一件危險事情要你們去做,你們有沒有這種膽量?」
不管端方與鄧成拔、曾廣大、董作泉,再加上一個資州知州朱岳賓,如何加緊防範,如何加緊蒙蔽耳目,但是武昌起義,各省響應的消息,到底被他帶在身邊的湖北陸軍知道得一清二楚。
兩個學生想了又想,最後由伊雨蒼想到了,把它放下鞋子里,鞋子不會叫脫了檢查的。
他當時便曾向他的僚屬說道:「紳士們既沒有言論自由,又怎能有行動自由呢?」
倒是夏壽田看出了端倪,把眉頭一皺道:「恐怕有什麼意外吧?」
鄧成拔道:「出城去。」
端錦、夏壽田全懂他的意思。都不禁點頭自責道:「我們真是淺薄!從未想到這樣一來,倒把一個人的心買死了!」
那還待說!差不多上上下下十幾二十個人,都悄悄密密收收拾拾,改了裝,拴上包袱,從花廳側一道短牆上翻出,混在百姓堆中,走到城外,賭咒也不回頭向資州多看一眼!
第一件,叫衙門差役到每條街去,督令各住戶、各鋪店趕製一面三角白布旗,旗上一定要用朱紅寫「大漢國民」四個字。
他今天並不要去湘園。還未走攏東門,便急忙緣著城牆邊一條偏僻小巷走去。腳步開得快,厚鞋底踏在硬泥地上,很像廟裡和尚在敲木魚。
「什麼大人小人!」端方連忙向四周一瞥,低聲吆喝道,「已經給你說過了,我姓陶!陶……陶淵明的陶……」
劉景沂說:「然則,電報就不必拍去了。」
一大群兵士拖著兩個半死不活的革命目的物到天上宮時,天色剛剛微明。走到大殿台階下面,眾人把端方、端錦扶來站定。陳正藩坐在大殿檐前一張木椅上,正待啟齒問詢,突然從人叢中跳出一條大漢,刺刀一舉,只聽端方大叫一聲,胸膛上湧出鮮血。
但是一說到要取道陝西省漢中府這一主要議題,會場上立即出現了分歧:四個管帶和少數幾個隊官表示同意,絕大多數的隊官、排官,都沉默著不發一言,更不要說舉手。表示同意的少數人,於是也動搖了,自己說他們的表示不作數,請曾廣大再付一次表決。
不等他把話說完,又是那個排官搶著說道:「不用你去集合,我們自會九九藏書分頭進行。」
「何以呢?」端方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嗎?」
就這時,同樣一群人,用一樣辦法,把端錦從對面房間里揪了出來。
「不好。莫說離遠了,不好找人,若是多勾留兩天,也容易露馬腳,倒是大地方,來往人眾,還好遮掩一些。」
端錦道:「不如到州衙門去。」
兩個人一時都不作聲,並且勾下頭,牢牢看著自己的皮鞋尖。
隊伍最前頭,有人擎著一面大的紅綢旗,用濃墨寫了一行大字:大漢國民軍鄂軍司令陳。
這是他們在重慶望江樓茶鋪里打上交道的兩個軍士。這種意外的遭逢,不但當夜給他們解決了住宿問題——由兩個軍士把他們送到一個中等的、管伙食茶水的旅店,管賬先生並沒有清查他們的來歷,就給寫了號,叫幺師把鋪蓋送到上東廂一間雙人床房間里安置。而且還告訴他們說,他們所問的十個人,有四個人是三十一標第三營第一隊的頭目,這一隊已全部開往自流井去了,不在資州。在資州的六個人,有三個人是三十一標第三營各隊里的軍士,駐在北門外東嶽廟。只有兩個人是三十二標第一營的上士,其中一個隨著端方的衛隊駐在查辦大臣的行台內,不是休假時候,不能外出;另一個叫鄧興國的,駐在禹王宮,只要不值日,行動很自由;還有一個叫陳正藩,是他們營的見習,同他們駐在天上宮。
「……或許諸公還將如此測度:武昌之事,由於鄂軍革命所致,足見革命思想遍於鄂軍,我們這裏要是兵變,亦必出於革命手段。不錯!他們準定會革命的。但是革命有政治革命,有種族革命。武昌之事,並非種族革命,而是政治革命。我們這裏倘若只是政治革命,更不足慮。萬一種族革命,我看,也不至於鬧到流血。何以呢?我們這裏都是漢人,而並無滿人故也。」他看見大家都有些驚異之色,遂眯起眼睛笑道,「諸公懷疑我這句話嗎?殊不知我的家譜載明,我家並非出自滿洲,而實實在在是奉天省的漢人。因我上代祖宗被滿人擄去為奴,不得已才改了籍貫。我的祖宗,本來姓陶,陶淵明的陶,出自大堯陶唐氏。因為在清朝惡勢力壓迫之下,我們不便複姓,為了不忘根本,所以我才以陶齋為號。這是一種秘密,平常不便說出,現在當然要宣布了。要是諸公不信,可以問我這個兄弟。」他掉頭向端錦說道:「你可以給諸公證明一下,看我們是否姓陶的漢人?」
查辦大臣行台內,除部隊外,一些人跑了,一些人儘管和衣躺在床上,還是心驚膽戰地不能闔眼。
陳正藩非常高興地握住田智亮的雙手,說道:「你來得恰好!我們正不知道重慶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
「不知道。」
軍隊是這樣不安,人民也這樣不安,自己說,如同踞坐在火爐之上的端方,和他那班幕僚與屬下,到底有沒有一些感覺?當然有的,而且還甚為有之!如其不然,他也不會忙著要與趙爾豐和解,要想急於把前此認為是他「干城」的湖北陸軍擺脫,輕車簡從,逃離他自行布下的羅網——資州城了。
「我們上省去讀書的,」伊雨蒼連忙說明來意,「路過這裏。嘿,嘿,硬沒想到……」
使人憂慮的事接二連三地來。
軍隊開拔之前,各城門和十字街口,都貼出了一張沒有蓋印,沒有過朱的告示:
端錦哭聲哭氣地喊了聲:「哥……」
於是一片吆喝聲嚷了起來:「大家等著你在,別那樣鬧官派了!」

天色大明。東方起了紅霞,又是一個好天氣。
張列五從開了鎖的抽屜中,取出三封信,在他們眼前一揚。
「你們真要會人的話,那隻好在這裏耽擱一兩天。明天,我們準定給你們介紹。旅店裡不好起坐,南街上清泉茶樓還清靜。我們明天上午十點鐘前後,在那裡會吧。」
「……這信,是我們一個同志冒了天大危險,從下面帶來。不想遲了幾天,以致鄂軍隨同端方西上。又因那個同志與鄂軍沒有關係,收信的人他也不認識,不便叫他再去。你們到底比那個同志強些,認識了幾個人,只要肯冒險,這信,無疑是可以送到收信人手上的。不過也得處處小心,刻刻留意,若是出了事……」
「難道退回去找個鄉場住下,或者多走一程,到前頭去落腳?」

端方只是把眉頭皺了皺。接著聞了一撮鼻煙,接過福安打來的熱毛巾,在鼻孔上捂了半會,才問鄧成拔:「難道要我親自去向他們開口嗎?」
兩個年輕人一齊應聲:「包管辦到!」而後接受三十枚川版龍洋,告辭而去。
大廳後面的正房兩廂,也和大廳以外情形一樣,上人沒有安息,一些服侍上人的底下人也驚驚惶惶地睡不熟。
在清泉茶樓接信的雖只幾個人,可是不到三天,但凡鄂軍中參加過革命組織的人,全都知道了湖北同志有信來,希望在四川的同志趕快組織反正。反正後,一面幫助四川獨立,一面就結隊回鄂,共襄北伐盛舉。
當下,叫福安走在前頭,把狗吆開。轉一個大彎出來,想不到還是東街,而且一群身著軍服的人們恰恰迎面走來。
他並不向福安說什麼。只和顏悅色地吩咐:「跟我出去走走!不要驚動眾人,悄悄走就是了!」
這當然會引起一些隊伍的懷疑。懷疑他們端大人把周興武招來資州,是不是為了對付他們?於是在革命派與非革命派的密談當中,便提出了前此尚未提過的一件新命題,那便是組織反正之時,對於這個老帥,採取什麼樣的手段?
走是確定了,唯一的問題,就是必須將不能不走的理由,以及不能不取道陝西省的理由,先向軍隊講清楚,還須取得他們的同意才行。今天,已經不是只由老帥下個命令,叫東就東,叫西就西的時候!
為什麼端方他們還是決定了要離開四川,而不再與趙爾豐斗一斗呢?
「喏!我早就曉得趙老四會這樣乾的!」
兩個沒有世故的學生,起初只在城外較為偏僻的街上,找那「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近於雞毛店的下等站房去打交道。前後七八家,都被柜上回絕了,說是「滿了號」。
「那又不然,電報仍應拍去。」他想了想,提出他的希冀,說道,「設若紳士們居心要推倒趙季和的壓制,他們是可以設法潛來資州的。即使光明正大地走,趙季和在這個時節,也未必敢公然阻止。所慮的,只是這通電報,不見得便能送到紳士諸公手上耳!」
果然,就在初六日的夜裡,下級軍官與士兵們都忙碌起來:駐紮禹王宮的,朝萬壽宮走;駐紮東嶽廟的,朝天上宮走。只管你來我往,很是頻繁,但他們到底議些什麼,不但地位較高的曾廣大、鄧成拔等不得而知,便是地位較低的管帶、督隊官以及少數幾個隊官,都被隔絕九-九-藏-書得老遠,沒法探到半點消息。
田智亮在重慶參加獨立典禮的當天,便由蜀軍政府的幫助,起身向資州趕來。蜀軍政府要求他來運動前隊反正。為了加強力量,除了給以作運動使用的五千元外,還派了三百名新兵由他率領西上,因為槍支太少,發了自造的炸彈八十枚作為武器。這支人馬卻也厲害,八個官站的路程,他們僅費了四天半便趕到了。
端方把他那熊掌似的大手揮了揮道:「你們幾天馳驅,都辛苦了,下去休息休息!夜裡,把大家全邀約來,切實商量一下下一步該如何辦?既然趙季和先我一著,把四川紳士抓到手上,而重慶、瀘州又已獨立。當此進退維谷之際,總得商量一個辦法才行。難道永遠坐困在這個資州不成?」
鄧成拔退出房間,就找著曾廣大和幾個平日比較親密一些的朋友,悄悄說道:「據我揣測,部隊十有八九要鬧革命。革命,當然要流血。流什麼人的血?當然流我們的血。午帥的打算對不對?我不敢保險。總之,留在他身邊,凶多吉少,倒是聽他的話,趁這時節,設法避一避。要是出了事,我們逃走也容易;不出事,再回來伺候他老人家。你們看如何?」
這一夜,在資州的鄂軍,全部人都沒有睡覺。他們很興奮,很忙。他們做了不少事情,包括做旗子,包括剪髮辮,包括罷免隊官以上的全部軍官、排官以上部分軍官,包括推舉見習陳正藩為司令,推舉其他一些有能力的軍士和小兵接任各級軍官,也包括一些應該準備的雜七雜八的事情在內。
眾人看見他說得這樣稀鬆寡淡,當然不好再說什麼。
進進出出的人很多。穿軍服的,比穿普通衣裳的尤其多。
「要不得!走上幾天,豈不把信踩絨了?」
然後,陳正藩站起來,舉起右手,領頭大呼道:「我們大漢國民軍萬歲!革命成功萬歲!在川鄂軍萬歲……」
端錦悄悄咕嚕了一句:「豈不成了太阿倒持?」
大漢國民軍鄂軍司令陳示:
第二件,因為鄂軍翌日清晨便將整隊出發回湖北。為了酬勞,不能不送一點盤費,不能不備辦幾百桌筵席(實在不能算正經筵席,只能稱之為肉八碗,即是每桌八個大碗內,全是用豬肉或是豬身上的東西,做的各式各樣的可口的菜而已)送行。雖然本州的正經稅款已被端方提盡,但三費局和別幾個理財地方,到底還有一些餘款,搜羅搜羅,也有上千數的銀兩、銀圓和制錢。
鄧成拔、曾廣大掀開門帘進來時,端方精神一振,從太師椅上把胸膛一挺,先開口問道:「他們商議好了嗎?」
有一個排官出聲回答道:「我們同全標弟兄比起來,我們還是少數。究竟取哪條路出川為宜?當然得先問問弟兄們的意見。光是我們表決,萬一弟兄們不答應呢……」
「哦!一定還在商議,」端方強勉笑了笑,「真所謂築室道謀了!」
其實並不如他們所想象。路上關卡只是盤問一下:哪來?哪去?帶有什麼應該上厘金的東西沒有?並未搜身檢查。而且每到一個縣城,都有同志照料。所以他們兩人只費了六天半的工夫,便一路平安行抵資州。倒是到了資州,他們才感到了一些困難。
兩個學生一路東張西望地走去,走過了資州中學堂,走過了城隍廟,走過了禹王宮,走過了萬壽宮,走過了天上宮,來到熱鬧的什字口,並未看見一家站房。只見那些大廟宇內全駐的軍隊,在街上走動的也是軍隊。那麼多的軍隊,看來好似比他們駐在重慶江南館時候人數還多。
劉滋大連連擺頭道:「也不好!聽說關卡上檢查,首先就要叫你解開衣裳,由他摸。」
「那倒不必勞動大人。只由曾標統召集排官以上的軍官,開一個全軍會議。會後,曾標統向大人稟報結果就是了。」
已經看清楚了,都是封了口的普通信封。信封不大。兩封面上各寫了三個收信人名,一個封面寫了四個人名字。下面都只帶一個君字,上面也無頭銜。信封右上角寫著「敬煩問交」四個字,左下角是「名內詳」三個字。
伊雨蒼用手肘把劉滋大撈了下,悄聲說道:「老劉,張先生交代跟我們的事,恐怕不大好辦啊!」
雖然是意料中事,但是看了電報后,畢竟像喝了碗辣子水似的難過。這因為自從朱山、劉師培、弼良去成都運動紳士的結果,據三人的密電報稱,紳士們由於處在趙爾豐惡劣勢力之下,沒有表白態度的自由。他們建議:「最好,由公電邀諸紳蒞資面商,庶能如願以償。」
「你們揣度一下,他們該無異議吧?」
就是被端方奏參過的周孝懷、王寅伯等,也覺得其人固然可惡,但是這樣殺了,總不對,總是革命的罪過。
他越朝這方面說,越覺得對於他個人的危險,並不似眾人所想象得那樣大。同時自己的心也愈益安定。
到十月初七日(就是成都宣布獨立的同一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色時候,幾十個身強力大的徒手兵士氣勢洶洶地擁進查辦大臣的卧室。端方才恍然一驚,從湖縐帳子內伸出頭來,大聲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嗤!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你們端大人招撫來的人,能讓你們去自由處置嗎?」
同志軍?說起來是值得同情的一種帶有革命性質的義軍,若是與之聯絡一氣,倒是一種力量。
劉滋大把胸脯一挺,很有把握地短住話頭道:「張先生,你放心,不會出事的。我與伊雨蒼並非不懂人情世故的渾小夥子。這信,包管送到收信人手上就是了。我們此刻就回學堂去請假,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啟程。」
鄧成拔搓著兩手嘆道:「只好如此了!」
劉滋大把兩手一拍道:「要得!為了走路方便,我們還可用兩條裹腳布把褲腳也紮上。也不惹人注意,又格外牢靠。就這麼辦,妙哉!妙哉!」
端方步出行台,仍照前兩回散步路線,是向東走去,不多遠便到了東門。東門外,是他去過的一家資州富戶的別墅,一幢形式古怪的假洋房,四周有些樹木花壇,名字叫湘園。
趙爾豐拒絕讓紳士們到資州來商量大事的電報先到。
「你們真要殺我嗎?……」這是端方最後一句話。
劉滋大撐起一雙小眼睛,哼了聲道:「說我個卵!格老子眼前操心的,只有咋個找到宿頭才好!」
曾廣大心裏又引起了一點希望,不由眉頭一舒,問道:「那麼,怎麼辦呢?我們是不是把士兵集合起來……」
他沉思了一下。這事不能與任何人商量,更不能人夫轎馬地走。必須人不知、鬼不覺地隻身獨自用腳走出資州城,走到相當遠處,再雇代步東西,遠走高飛。不過像這樣走法,有生以來尚未經歷,到底是什麼滋味?只能從京戲里的伍子胥身上著想:伍子胥為了逃出昭關,一夜之間,鬍子頭髮都變白了,可見微服而逃,並不是易事。何況伍子胥尚得虧東皋公給他幫了大忙,要是沒有東皋公,伍子胥能不能瞞過把關將士的耳目,仍在未定之天。而他端方,今天恰就缺少這樣一個東皋read.99csw.com公,這是極為不利之處。他搖了搖頭,想到《三國演義》上諸葛亮在火燒藤甲兵時候,感嘆過的兩句話。不過他把上下句顛倒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不管結果如何,姑試為之!」
鄧成拔、曾廣大將這種情形稟明,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沉默了。
「這不是普通信,」張列五把三封信遞到劉滋大手上,還用指頭慎重地把信封點了點,緊盯著兩人眼睛說道,「這是武昌的鄂軍同志,寫給端方帶來四川的鄂軍同志的緊要信。信是封牢了,但是其中大意,我可以告訴你們……」
首先是,初三初四兩天之內,接到尹良、弼良弟兄好幾通密電,向他報告,趙爾豐已聽從吳鍾鎔、周善培的引誘,突然改變方針,要把政權移交給咨議局議長蒲殿俊;並且官紳開會,條件業經商定,一兩天內,四川便要宣布獨立了,同時勸他不要打算再來成都。電文上雖然沒有明說他去到成都如何不利,但是可以想象得到,成都對於他,並不是一個好去處了。
劉滋大道:「管他媽的,格老子進城去試試!」
劉滋大搶過話頭道:「硬沒想到在這裡會找不到投宿的地方!」
一個頭目模樣的漢子回頭喊道:「大人在這裏!趕快通知那幾隊,不要尋找了!」
「……所以部下意思,趁他們密謀未定之時,大人最好避一避。」
行台里也一樣,平常日子是三更梆敲響后,頭門上鎖,全院滅燈,只有當值的衛兵室有一盞點洋油的風雨燈,在沉沉的夜中,放出一派刺目亮光。初六這一夜,也是內內外外燈火輝煌。大廳以外駐紮隊伍地方不說了,無論軍官,無論士兵,全沒有睡。並且如臨大敵似的,到處都布了崗哨。只有認識的同標弟兄,可以進出,可以被招呼到房間里和某些角落,湊著耳朵說悄悄話。如其不是認識的弟兄,比如說,像福安這樣小跟班,豈但不準進頭門,甚至不準出頭門。標統曾廣大幾次要到天上宮去問探他們商議的結果,都被部下勸阻說:「標統還是莫去的好!在商議沒有定局之前,你去了,也枉然。說不定於你標統本身,還有不便地方!」
情形越來越不像樣。曾廣大先找著鄧成拔說道:「看樣子,軍隊就要嘩變了。我們好不好稟請大人設法避一避?」
福安摟著沉甸甸的肚子(說錯了,並不是肚子,而是懷裡的銀圓往下墜,腰帶系不住,銀圓墜到肚子上;他摟的是銀圓,並不是肚子),追到端方身邊喚道:「大人!我們到底往哪兒去呀?」
端方的面容,從燈光里看去,顯然比前兩天消瘦了好些,兩邊鬢角和面頰都下陷了。原來是一個圓盤大臉,現在好像變成一個長方臉形。當然,顏色也不紅潤,而是有點蒼白。眼瞼上,還隱隱帶了些晦色。不過眼神尚足,比起在房間里坐立不安的端錦來,他的態度還安詳如故。
這次會商,只提出了留與走兩個題目。
眾人正欲說話,端方已經開了口:「怎麼避呢?你且說一說!」
快近黃昏時候,轉瞬入夜,如其找不到宿頭,那真有不後退便前進的一法。
恰好鄂軍后隊里那個革命黨人田智亮也從重慶趕到。
夏壽田道:「那不好,能夠找個紳士家住一住,比較穩妥。」
端方在打發他的兄弟端錦、總文案夏壽田、營務處提調董作泉、譯員管盪之,齎著他親筆信札和幾挑貴重禮品,作為和解代表,向成都去的翌晨,他驀地想了一個計策,打算趁著大家無備時候,試一試,看能不能溜走?
兩個軍士都笑了笑道:「現在我們這裏,不比在重慶那樣隨便了,營規嚴得很,不是時候,不能會人的。」
平常日子,二更過後,全城都入了睡鄉。只有一些沒人管的野狗,在街上竄,有時還來一個打群架。城門當然都關閉了,非有緊急公事,不開城門,普通百姓是不能隨便進出的。但是十月初六夜卻不同了,城門一直沒關閉,什麼人都可隨便進出。不過普通百姓也是在半夜以後,感覺城裡氣氛不好,狗吠得厲害,駐紮城內外的軍隊,一夥進來,一夥出去,雖然看不見燈籠火把,聽不見嘈雜人聲,可是凌亂的皮鞋在石板和硬泥地上的那種急遽賓士,也夠引起大家的恐怖;有些人懷疑是周興武的濫隊伍開攏了,鄂軍真箇要同他們幹起來。一般早作了安排的人,才在半夜以後,並不問個清楚,便扶老攜幼,像影子一樣,在不很黑的夜色中,溜出東門,溜出北門,向不遠的鄉村中潛藏起來。當然還帶去了一些恐慌,也帶去了一些謠言。
「少賣些狗皮膏藥,走啰!」一眾兵士絲毫不理睬那口扁箱和他的話。幾隻有力的手,有的抓住膀膊,有的撐住胳肢窩,有的拊在背上,又推又拉,把端方攘出房門。

端方睡得很熟。後來小跟班福安向人說,自他睡下之後,便未再喚他起來遞夜壺,「往夜嘛,不管他睡得多晏,總要遞幾次夜壺的。」
他把刻不離身的小跟班喚來,服侍他換穿了一身不很鮮麗的猞猁猻皮袍和小毛皮馬褂,戴了頂沒有帽花的普通瓜皮帽,蹬一雙雲頭厚底夫子鞋。之後,叫小跟班到賬房師爺處取來一百塊龍洋。龍洋是用皮紙封作一包。用手接過。「哦!好沉啊!」本打算把這一封龍洋揣到懷裡的,因而臨時變計,把皮紙封打開,自己揣了一小半,約莫三十幾元,其餘,叫小跟班揣了。心裏尋思,一個人走,到底不大方便,比如口渴了要買茶喝,腹飢了要買飯吃,尤其是腳走乏了要雇代步東西。舉凡這些要緊勾當,自己從未經過手,漫道不知如何付錢,甚至不知如何開口。小跟班雖說在衙門裡長大的,但是出身微賤,這些事情,他總比自己在行,「對!就叫福安跟著走吧!」
接著而來的是重慶獨立。
「咋個想到這上頭?」
伊雨蒼不由喊了聲:「那不是……」
端方接過話頭道:「結果當然嘩變!」
兩種意見還沒有統一,風聲傳來了,說端方派人到威遠縣招撫的同志軍周興武一萬多人,已向資州這面開來。
凡被問到的人——無論是住家人戶,無論是行商坐賈,無論是地方紳糧,都眾口同詞說:「嗨!周興武並不是真正同志軍。他是威遠一帶出名的袍哥大爺,並且是渾水袍哥!平日就拖了許多棚子,派出弟兄四路搶劫。提起他來,個個害怕。七月十五以後,他忽然打出了同志軍旗號。大家因為他有弟兄伙,有刀刀槍槍,無一個不希望他能夠改邪歸正,老老實實出來反對趙爾豐,拖起隊伍到成都省去同趙屠戶干一下。他要錢,大家就出錢;要米糧,大家就出米糧;要人,大家也出人。可是鬧了幾個月,他的隊伍大了,錢多了,米糧吃不完,就只不肯到成都省去!就只不肯同巡防軍打仗!還是吃屎狗斷不了那條路,更其明目張胆乾著他那打家劫舍、橫不講理的舊勾當。像這樣的假同志軍真棒老二,端大人若是派隊伍去把他除銷了,那倒大快人心。我們不懂得,端大人為啥還給了他的官?把他招到資州來?我們資州是個富庶地方,多年承平,從藍大順造反以後,就未經過刀兵。平日地方清靜,也未出過土匪。要是周興武的濫隊伍開來,那我們資州就算背了躉時!唉!唉!端大人與我們資州何仇何怨,為啥要這樣害人啊!」read.99csw.com
不能怪曾廣大的口才不好。他是竭盡了平生說話本事,反反覆復地把什麼話都說盡了。起初,說到端大人採納了四川紳民的控訴,不特把劣跡素著、不得民心的官吏,如周善培、王棪、田征葵、饒鳳藻等,都奏參了;並且還使身受誣枉、陷於縲紲的蒲殿俊、羅綸等一些四川正紳,得以釋放回家。算來,端大人查辦川事的使命,已經了結。原來安排到成都小住,而後回京復命。現在聽說成都情形不好,端大人決計不再去成都,即此率隊出川。他問大家贊成不贊成?
當天下午,他們便發了一個電報到重慶,報告鄂軍在資州反正情形。所以距離資州較遠的重慶,倒先得到端方、端錦授首的消息,而成都反而在三天以後,才曉得。軍政府把這消息交報館用二號鉛字在報紙上一披露,那天報紙便多賣了幾百份。全省城的人民,有一小半撫手稱快;有一大半莫名其妙,只覺得不是一件小事。還有很小一部分人卻嚇著了:「我說革命不是好玩的,你們看啊,硬是流了血了!而且殺的還是那麼大的一個人物!唉!唉!大人物都弄到如此下場,要是臨到我們頭上,那還能苟免嗎?革命真可怕!革命真可怕!」
端錦恨聲不絕地叫道:「我那麼叫他一同轉來,向哥把話說明了再走。可他一直不答應,硬說哥這裏需要不著他那個人,倒是趕回成都去,找著劉文案、朱文案商量商量,看還有什麼挽救辦法沒有?其實都是一派借口話,只不過如夏總文案所說,他不願與咱們同生死,共患難罷咧!那時,要不是夏總文案攔住我,我真要賞他兩個耳光,叫他回到他成都狗窩時節,還沒臉見人哩!」
立刻啪啪兩響。必然是手掌與臉巴在衝突!同時,幾種憤怒聲音在吼罵:「沒骨氣的東西……」
若是放在褲襠里呢?倒對,從沒聽說叫脫了褲子搜查的。但是除非褲襠里特別縫個口袋才行。自己不是裁縫,請人動針線,漫說會引起旁人懷疑(張列五、朱叔痴乃至參与此事的謝慧生三位先生,都再三再四囑咐,要秘密行動,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察覺。引人懷疑,就是使人察覺的根源啊),時間也來不及,此刻便須趕一程,以便明天趕到永川縣去找人。由重慶到永川是兩個官站,並不短呀!
但是怎麼樣來實現結隊回鄂的願望呢?大家在暗地裡商量了幾次,革命派的人主張聯絡四川的革命黨,先在資州,或者在別的地方,比如說在水陸兩便的內江縣,宣布反正之後,再偕同四川革命軍,直向重慶,幫助重慶革命黨人獨立(這是從送信人的口中,知道重慶已在醞釀獨立,其所以未即獨立,大約就因為沒有武力為後盾的緣故),而後順流東下。這樣,既符合了湖北同志的希望,也壯大了革命的聲勢。算是不辜負來川一次的辛苦!非革命派的人不贊成這樣做,說這樣做法,好倒好,卻不免稽延了時日。他們主張要走就走,馬不停蹄地走;經過地方,只要不遭到阻礙,絕不和人家發生交涉。
曾廣大舉眼看著端方,說道:「部下的意思,趁這時候,大人最好避一避!」他因為太疲累,太緊張,聲音已有點嘶啞。
「那麼,放在琢襪幫子里,外面拿雞腸帶一紮……嘿,嘿,對!鞋子不檢查,襪子當然也不會叫脫了檢查。」

頭一個困難,是找不到落腳地方。資州州正堂朱岳賓的煌煌告示,在距離資州十來里的腰店牆上就有張貼。說是奉查辦大臣端的手諭:無論官商行館,流差站房,一概不準停宿來歷不明、底細不清的過往人等;倘不遵諭故違,查出定予嚴懲。設若資州也有同志或熟人,當然沒有關係。但是重慶的這條線,一過內江就斷了。怎麼辦呢?
趙爾豐向著老四、老九嘆道:「端四爺聰明一世,何以一進四川,便糊塗到這步田地?他若是不勾留在資州,搞那些狡獪,而一直上省來與我商量,即令不如意,但也斷斷不會鬧到這樣的結果啊!」
大殿下面的院壩內,站滿了撕去徽章的兵士。有幾個人急忙拿過兩隻盛有石灰的大木匣,把鮮血淋淋的才從兩張木凳上斫下的人頭,分別放在木匣內,用釘子釘好。又有幾個人拖過兩具連夜趕工做好的長木匣,從染了血的木凳上,把兩個體溫猶存,只是沒有頭的屍體,塞在長木匣內,也用釘子釘好。
事實的確是這樣的。
可是說話的人卻把眼睛幾眨,臉上做出一種難看的怪相,說道:「莫把你們自己看得太厲害了!人家周興武有一萬多人,不少是打三個擒五個的歪人,如其進了資州城,你們搞得贏人家?只怕一個啊嗬,你們就下了台了!還說要打死人家,為民除害!」
有些人不光是說,而且還表現在行動上。那就是搬箱抬籠、拖兒帶女朝鄉鎮上走,實行了小亂居城,大亂居鄉的古訓。
十月初六日上午,在資州東門外湘園召集的鄂軍軍官會議,開得很不好。
張列五滿面是笑地說:「能這樣,那便好極了!再而,沿途不要住站房。到永川縣去找杜香樵先生。到榮昌縣去找哪個,杜先生會介紹。這樣,一縣介紹一縣,比較更為妥當。」停了停,他接著又說:「此間已有消息,說端方不一定去成都,或者有折而北上的可能。總之,不管他往哪裡走,你們都得跟蹤追去,設法把信交到。而且必須交到收信人的手上,不能交與其他的任何人。你們辦得到嗎?」
巷子里沒一個行人,只有幾條長毛瘦狗在打鬧。端方平生怕狗,恰恰手上又沒拿東西,離狗還有兩丈遠便站住了,藉此也緩口氣。
兩個軍人也歡然轉身走來道:「你兩位,怎麼……」
「你看,這麼多人,曉得哪個是收信的?我們無緣無故,咋好去請問?唉!有個番號和職位,也好找喲!」
走是確定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那四營鄂軍如何處置?按照道理說,這四營精銳鄂軍是端大人帶進四川來,當然該端大人帶出四川去,斷沒有端大人獨自走了,而將鄂軍留在四川,聽其自生自滅之理。即使有這種道理,但是就目前形勢看來,鄂軍也不會聽任端大人這樣做。很顯然,前天端大人只帶福安一人出行台散步,已經引起部隊懷疑,雖然還未曾弄明端大人的意圖(因為端方向福安講的,只是散步。使人致疑的,只有一百元分揣在身上的一件事。的確奇怪,散步而要帶上一百元,並且不走大街,而九*九*藏*書要去鑽沒人走的小巷),從此卻加緊了防範。行台內外,除了原有的一隊衛隊,並未由端大人下手諭調遣,而第三十一標第一營第一隊的隊伍卻自動由天上宮移駐過來。標統曾廣大發現了情形,叫差遣去查問,回來說,別無他意,僅只為了加強保護。唉!天曉得是一回什麼事!
「說得對!說得對!」嘈嘈雜雜的聲音響應起來,「現在是共和時代,少數應該服從多數……」
「不知道。」
兩個年輕小夥子(都是二十歲以上的成年人了)木訥訥的臉上,看不見一點動靜。只兩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表示出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氣。
進東門不遠,就是查辦大臣的行台。原來的考棚,門面相當堂皇。這時,業已燈火輝煌,大門挑枋上兩隻巴斗大的紅紗燈籠,門扉兩側又一對比巴斗還大的、寫有紅黑宋體字的傘燈。
李會長與一眾紳士會商之下,當天就做了兩件要緊事。
十月初八日的清晨,在資州的全部湖北陸軍,果然吹起洋號,打起洋鼓,整隊向內江出發。隊伍中間,有四名長夫抬了兩隻木匣。每個木匣上插有一面小白布旗,一面上,寫著滿賊端方首級;一面上,寫著滿賊端錦首級。
端錦連忙介面道:「是,是,我哥前幾天就說過,我們是漢人,姓陶,陶淵明的陶!」
後來有人說,知道是一回事,要是沒有川東師範學堂兩個學生把鄂軍后隊寄的三封密信帶來資州,那枚響徹全川的炸彈,恐怕不會及時爆發。看來,這三封信是起了導火線的作用。
留,當然不可!只管就撫的周興武那股同志軍不日便可到達資州。他有一萬多人,大多數是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憑恃這股武力,似乎可以暫住觀變。但是無論何人皆感到這是一種最靠不住,而且最危險的打算。首先,這股同志軍之就撫,因為說明了有十萬元現金的獎賞,有一個總統、四個統領、二十個管帶的官職。發一些當官的執照和木戳記,倒無所謂,目前要籌措十萬元現金,便困難了。資屬幾縣的錢糧地丁,早已提盡了,若不向成都藩庫提取,這十萬元即無著落。再而,周興武的隊伍來到,不特引起百姓們的恐懼,還一定會引起鄂軍的不安。主客軍處在一城,難免沒有磨擦,那時,不管在上者怎樣調停處理,處在客軍地位上的,一定以為在上者將以主制客,別有用意。軍心已經不固,這一來,豈不更惹出了災難?不若趁著周興武尚未開到,及時走離資州,既免了履行條約之苦,也免了主客軍衝突後患。所以對於留,差不多全體反對,那麼,不用說,只有走了!
曾廣大非常喪氣地把兩手一攤道:「還表決什麼!大家的意思不是已經很明白了嗎?不過諸君不贊成取道陝西,諸君總應指出一條可走的道路,總不能說諸君願意留在四川吧!」
兩個年輕人裝作到成都去進學堂的樣子。考慮了一下,三封緊要信到底收拾在什麼地方,才不會被路上關卡搜出?背在背上的包袱里,當然不行。放在貼身的衣袋,或者肚|兜,或者串袋裡呢?
滿人酷待漢族,業已二百余齡,今日人心思漢,全國革命功成,滿賦端方兄弟,俱予明正典刑,我軍長驅回鄂,勿得騷擾人民。
「不能那樣講法。也得看端大人做的事對不對?若是不對,我們為什麼不能自由處置?」
曾廣大遂把他被兵士阻攔,不要他到天上宮去的經過講了一遍,道:「兵士們目無官長到了這步田地,軍紀是說不上的了,據部下推測,恐怕……」
上千人雄壯的呼聲,像怒濤一樣,從天上宮傳遍全資州城。
當端方尚暫駐在重慶江南館期間,距離江南館不遠地方,有一間不大不小的茶鋪。因為它在城牆上,從後面牛肋巴窗口望出去,恰見浩浩江流,馳于眼底,茶鋪招牌因就題上了「望江樓」三個字。湖北陸軍中一些下級軍官和軍士,在休假時候,都愛到這裏來喝碗四川毛茶,看看江城風景,藉此也同本地人聊聊天。
鄧成拔道:「曾標統可以稟報。」
端方不由把淡淡的兩個眉頭緊蹙在一處,輕輕地咳了一聲道:「我不過出來散散步,你們便如此興師動眾地尋找,其實何必哩!」
端錦當下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別提這人啦!」
兩個學生越走近州城,心裏越是忐忑。
「若果周興武真是這樣的匪徒,等他來了,我們打死他,為民除害!」
「這條衚衕兒出去是什麼地方?」
而且不兩天,連那些未經參加革命組織的下級軍官和士兵們,也都知道有這樣的信從故鄉帶來。說到結隊回鄂,幾乎沒一人不高興贊成,只管對於北伐的見解還不一致。
但是從本地人那種張惶恐懼的樣子看來,這般同志軍似乎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受歡迎,卻是何故呢?
天上宮裡呼聲方歇,資州馬上宣布反正。州正堂朱岳賓就在端方被拖出行台時候,帶起家眷僚友,不知逃向哪裡而去。虧他有良心,沒像安岳縣知縣那樣把一顆無足輕重的銅印帶走,而是連同點錫印泥盒一道,將其端端正正放在大堂的公案上,以便要使用它的人去接收。
也是令人心驚的大事,因為後退無路了。不過還不算十分了不起的大事,因為在原定計劃中,就未把這條後退之路看得很重要。因此,到十月初五日夜裡,端方再一次邀集所有僚屬,商量最後辦法——即是如何離開四川,回京復命?大家依然覺得取道川北,到底穩妥得多!
有兩個兵士上前,從從容容把帳門掛上銅鉤,把蓋在他身上的絲棉被掀開,把他扶了起來,帶笑說道:「我們來請大人到天上宮營部去開會的。」
端方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背負著雙手,在房間的空地上踱了幾步。然後站在當中,把眾人環顧了一遍,徐徐說道:「諸公為我安全設想,要我在此刻避一避,用意甚善。但是諸公卻未想到,別人可避,如鄧協統、曾標統你們二位,因為是直接統率士兵的將領,平日難免沒有一些恩怨,如果士兵真箇發生異動,確乎有些危險。你二位及時避一避凶鋒,倒很必要。其他朋友,避也可,免受無謂驚恐;不避也可,以與士兵無直接關係故也。至於我本人,則萬不可避。首先,士兵是否即有異動?尚未確定。我先避之,是示士兵以弱,本來沒有異動的,這樣一來,倒引起了他們的念頭,此其一。再哩,縱令他們果有異動,那也不過騷擾一番,嘩然潰散而已,於我本人,不見得便有如何不利之處。我何故要如此說呢?諸公當然知道,湖北武備學堂是我在巡撫任內創辦的。現在軍中許多中下級軍官,大抵都是我所招考訓練而成就,不說師生關係,多少總有點香火因緣吧?何況第三十一、三十二標各營,還是在我手上擴充的……」
不等端錦、夏壽田神氣沮喪地把話說完,端方舉眼向站在後面的管盪之的身後一望,道:「海南呢?」
好些人都在出主意。
不但聲震屋瓦地喊出了贊成,無數只手臂還像森林一樣高高舉了起來。
夏壽田向端方請示道:「午帥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