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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笛福Defoe

第一章 笛福
Defoe

笛福轉而開始寫小說時已經是六旬老者,那是在理查遜和菲爾丁動筆之前很多年,實際上他是促成小說誕生並把它送上發展之路的首創者之一。沒有必要詳細論證他的先驅地位,只需說明他開始寫小說之初已經對這門藝術有了若干設想,它們部分得自於他本人作為最早小說寫者之一的親身體驗。小說要講述真實故事並傳達正確的教誨,才有存在的價值。「編造故事無疑是最駭人聽聞的罪過,」他寫道,「那是一種會在心靈中豁開大洞的撒謊行徑,而後說謊的習慣就會漸漸乘虛而入。」因此,在一部部作品的前言里或正文中,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強調自己從不臆造,而徹頭徹尾依據事實,他一心記掛的是讓邪惡者悔改、讓無辜者警惕的高潔道德意圖。幸運的是,這些原則與他的性情和天賦十分相合。先於把經驗轉述進小說,60年人生變幻早已把種種世態刻進了他的身心。「不久前我曾用這兩句詩總結自己一生的繽紛場景,」他寫道:
的確,笛福隸屬於那一類偉大的平鋪直敘者,其作品以對人性中最持續長存因素的深入了解為基礎,儘管那些成分未必最奪目誘人。從亨格福德橋望去,倫敦的景象是灰濛濛的,嚴峻的,沉重的,充滿車馬行人、買賣交易壓抑著的律動,若不是有艦船的桅杆和市區的鐘樓和穹頂,一切就會顯得平庸乏味,這景象令人想到笛福。手捧紫羅蘭花站在街角處的衣衫襤褸的賣花姑娘,在拱門遮蔽下耐心兜售火柴和鞋帶的飽經風霜的老女人,彷彿都是他筆下的人物。
然而,笛福令我們讚歎的原因並不在於我們可以證明他是梅瑞狄斯某些觀點的先導,或者曾經描寫過可以被放進易卜生戲劇的某些場景,雖說這類怪異念頭確實出現過。不論他對婦女地位問題有什麼看法,都不過是他主要優點的偶然附產品,那優點即關注事物的重要而恆久的方面,而不津津樂道于轉瞬即逝或細枝末節的事。他寫東西常常平淡無奇。他能模仿科考旅行者一五一十照實記錄的筆調,到頭來我們不得不暗嘆:他的筆竟能描述、他的頭腦竟能構思那些甚至無法用報告事實真相之類的借口降解其枯燥的內容。他對自然植物界不聞不問,對人性的很大一部分也不曾涉及。這些我們都承認,不過我們同時也得承認,在許多被我們稱之為偉大的作家身上也有諸多同樣嚴重的缺陷。然而缺陷並九_九_藏_書不能損害笛福已有文字的特殊優點。他從一開始就限制了自己的寫作範圍,界定了他的抱負,因而他達至了某種洞察之真理,遠比他本人號稱要宣示的事實真相更為珍稀難得、歷久彌新。摩爾·弗蘭德斯和她的夥伴們尤其得到笛福關注,並不是因為她們如我們可能會說的那樣是「形象生動躍然紙上」;也不是像他本人所聲言,因為她們是罪惡生涯的例證,可讓公眾從中得到警示。令他興趣盎然的是艱難生活在她們身心中培育出的自然的求實態度。她們沒有辯解之詞,沒有仁慈地掩飾遮蔽其動機。貧窮是她們的監工,對於她們的過失,笛福只不過做了一點敷衍了事的評判。而她們的勇敢無畏、足智多謀和百折不撓卻讓他喜愛不已。他感到,她們在群體交往中妙語接連出現,精彩故事不斷上演,彼此講究信義,有一種土生土長的道德觀念。她們的命運變幻多端,對此他頻加讚賞,細細體味,而且對本人經歷中的類似人生沉浮曾凝神審看、感慨系之。此外,這些男人和女人都自由舒展地公開談論自開天闢地以來一直驅動著天下眾人的激|情和慾望,因此至今這些人物仍保持鮮活,生氣不減。任何事物,只要被直面正視,都有某種尊嚴。甚至在摩爾等人經歷中佔據重要位置的卑下的金錢話題,一旦它代表的不是舒適與排場,而是榮譽、誠實和生活本身,也就不再卑下,相反可能成為悲劇。你可以反駁說笛福的作品單調乏味,卻絕不能說他孜孜關注的事物瑣屑無聊。
女性權益的倡導者恐怕不會樂意讓摩爾·弗蘭德斯和羅克薩娜做她們的主保聖徒;不過,很顯然笛福不僅讓她們道出了有關婦女問題的一些非常現代的觀念,而且把她們置身於一定情境里,使讀者對她們的特殊困窘萌生同情。摩爾說,女人需要的是勇氣,還有「立穩腳跟」的能力,而且立刻舉出實例說明那樣行事所能帶來的好處。她的同行羅克薩娜女士則更細緻地論說抗議婚姻的奴役。她「開創了世間前所未有的一種做法」,書中那位商人對她說,即「辯爭反對通行方式」。不過,笛福是最少生硬說教的作家。羅克薩娜讓我們始終關注,是因為她得天獨厚,渾然不覺自己可以正經八百地充任女性之代表,因此無拘無束地說,她的言談中「有一些高談闊論,可它們起初壓根沒在我腦子裡出現」。她意識到自己的弱點,這又導致她誠實地盤詰自己的動機,由此而來的幸運後果就是,當許多問題小說中的獻身者和先驅者都早已凋殘皺縮成陳列展示思想信條的什物器具之時,羅克薩娜仍能鮮活如初,富於人情。
我常想,在我們這樣一個文明的基督教國家,居然不讓女性得到求學的益處,真是最最野蠻的習俗之一。我們天天責備女人愚笨無禮,然而,我相信,如果她們有機會受到和我們同等的教育,她們一定會比我們更少犯這類過錯。https://read.99csw.com
(黃梅譯)
撰文紀念各種百周年的人有時不免憂慮,害怕自己是在評價一個日漸凋萎的幽魂且不得不預言它那正在迫近的徹底消逝;不過,談論《魯濱遜漂流記》這種擔心就全然不必,連如此想一想都十分荒唐。的確,到1919年4月25日,《魯濱遜漂流記》就問世200年了,然而根本沒有引發人們是否還讀它、是否還將繼續讀它這類常見的猜想,200周年紀念日的效果是讓我們驚嘆永恆而不朽的《魯濱遜漂流記》竟然才僅僅存在了這麼短一段時間。那本書不像是單一作者的努力成果,更像整個民族孕育出的無具名之作;慶賀它的百年生日,簡直就如為巨石陣舉行百年紀念。類似的感受可以歸因於我們都曾在童年時代聽人朗讀《魯濱遜漂流記》的故事,因而,笛福和他的故事對於我們,幾乎就像荷馬之於希臘人。我們從來不曾想到真的有個人叫笛福,若是有人說《魯濱遜漂流記》是某個搖筆桿的人編出來的,要麼會引起我們的不快,要麼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童年的印象存留得最久,也刻印得最深。至今,我們仍覺得丹尼爾·笛福的名字似乎沒有資格出現在《魯濱遜漂流記》的書名頁上,而且,紀念該書問世200周年,不過是在輕描淡寫並且毫無必要地提一句它仍舊存在著,就像巨石陣。
於是這些男孩女孩們個個都得獨自闖世界,都得艱苦奮戰。這種境遇完全是按笛福的偏好編排出來的。他們中最突出的一位,即摩爾·弗蘭德斯,從一出生至多不過暫緩了半年時間,就落入了「貧困——那最壞的惡鬼」的魔掌,自打學會做針線活兒就被迫自力謀生,奔走四方,她並不向其創造者索求他所不能提供的雅緻家庭氛圍,卻從他那裡獲取了他所熟知的各式各樣奇人異習。從一開始,她就被壓上了必須證明自身存在權利的重負。她必須完全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判斷,必須用她依據親身經驗在一己頭腦中打造出的某些粗糙道德規則來應對各種突發緊急情況。她年紀輕輕就已九_九_藏_書違背了世俗公認的律法,此後便一直享受著法外之人的自由,而故事的輕快活潑在很大程度上正來源於此。對她來說唯一不可能的事便是安享舒適寧和的生活。不過從一開始,作者的特殊天才就在發揮作用,從而避開了冒險小說套路的明顯陷阱。他讓我們明白,摩爾是有自身價值的女人,而不僅僅是一系列歷險經驗的載體。作為證明,摩爾和羅克薩娜一樣,在人生開局之際就激|情四溢地墜入情網,儘管運氣不是太好。她後來不得不重整旗鼓,另與他人結婚並仔細檢點婚約條款帶給她的錢財和前景,這應當歸因於她的身世,而非她對熱烈情感的輕視。此外,像所有笛福筆下的女人,摩爾具備健全有力的頭腦。如果有利於實現自己的目的,她會毫不猶豫地說謊,正因如此,當她講真話時便有某種不容否定的氣勢。她不能在細膩精微的個人情感上浪費時間,不過掉一滴眼淚,傷心片刻,然後「故事就接著發展下去」了。她的心靈熱愛迎風沐雨。她喜歡運用發揮自己的能力。當她發現自己在北美弗吉尼亞所嫁的男人竟是自己的弟弟時,不由得深感厭惡,堅決要求離開他;然而,一旦抵達英國的布里斯托爾港,她立刻就「上巴思城去尋歡作樂,因為我離年老還遠著呢,我原本就性情快活,這時更是登峰造極」。她並不冷酷無情,也沒有人能指責她輕佻放縱;不過,她愛生活,而一位生氣勃勃的女主人公自然讓我們相隨不舍。還有,她的抱負不無創造性想象,使之可以被歸為高貴的激|情。迫於處境,她不得不算計精明而講求實用,但是她又時時被對於浪漫愛情及她所認定的紳士品質的渴念所困擾。摩爾哄騙一位攔路打劫的強盜,讓他以為自己很有錢。「他具有貨真價實的騎士精神,這讓我更覺得悲哀,」她這樣寫道,「比起被無賴小人坑害,栽在講求榮譽的君子之手多少也算一種安慰。」與這般性情一脈相承,她和最後一位男性|伴|侶抵達美洲種植園以後,那位先生拒不從事勞作,一心熱衷遊獵,摩爾對此卻頗感驕傲,她很高興地為他購買假髮和鍍銀的劍,「好讓他顯得風度翩翩,他也本來就是位優雅紳士」。她對熱天氣的喜愛也與此呼應,還有她親吻兒子踩踏過的土地的那股熱乎勁兒,以及她對各種過失的大度寬容——只要那過失「不屬於徹底的卑鄙,佔上風時冷酷無情,專橫殘忍;處逆境時又垂頭喪氣,意志消沉」。對世間其他一切,她唯有善意。
上述清單並不能囊括這位見多識廣的老罪人的所有特徵和妙處,因而我們很可以理解,為什麼博羅筆下那倫敦橋上賣蘋果的女販稱摩爾為「得神佑的瑪麗」,並把她看得比自家攤上全部蘋果更寶貴;為什麼博羅拿起那本書鑽進小鋪會一口氣讀到兩眼生疼。我們詳述那些性格表徵,不過是要證明摩爾·弗蘭德斯的創造者並非像有人指責的那樣只是個記者,只是事件的忠實記錄人,對人的心理缺乏理解。的確,他的人物都自主地成型並充實,似乎並不順從作者的安排且未必合他的愛好。他從不駐步逗留、詳細描述某一微妙體驗或情愫,而是不動聲色地講下去,彷彿那些體驗和情感都是在他不知曉的情況下出現的。在有些場合,比如那位王公坐在兒子搖籃邊,羅克薩娜說他是多麼「喜歡看熟睡的孩子」,彼情彼景蘊含的想象魅力似乎對於我們比對他更有意味。笛福說,人必須至少向一位他者吐訴心中大事,否則他就會像新門監獄里的那名囚犯一樣在夢裡說出來。發表了這一段奇特的現代言說后,他又為自己的離題話道歉。他似乎已把人物深深納入自己頭腦,不經意間又把自己投入了他們的人生;而且,如所有不自覺的藝術家,笛福在作品里留下的真金遠遠多於他那一代人能打撈出水面的寶貝。九九藏書
他屬於克雷布還有吉辛那一脈,但不僅僅是在同一嚴苛社會課堂里受教的學友,更是同一寫作流派的奠基者和大師。
寫《摩爾·弗蘭德斯》之前,他曾在新門監獄被囚了18個月,曾和竊賊、海盜、路匪,以及造假幣的犯人聊過天。不過,由於生活經歷和事件發生而不得不面對某些事實是一回事,貪婪地吞咽世相真情並銘刻在心又是另一回事。笛福不僅曾親歷貧窮困境,與深受其害的人交談,而且對他來說,那種衣食不保、風雨無遮、艱難輾轉的生活激發出的想象,正是他的藝術的最適當題材。他的傑出小說每每在開頭幾頁里就讓男女主人公陷入孤立無援的不幸處境,讓他們的生存只能是持續的掙扎奮鬥,就連能夠活下來也是運氣和奮鬥的結果。摩爾·弗蘭德斯生在新門監獄,母親是罪犯;辛格爾頓船長童年時被人偷走賣給了吉卜賽人read.99csw.com;傑克上校雖然「出身於紳士家庭,卻成了竊賊的徒弟」;羅克薩娜開始時運氣稍好,但是15歲結婚後卻眼看著丈夫破了產,自己拖著五個孩子,陷入「無可言狀無比悲慘的境地」。
因此,我們對他筆下人物的闡釋很可能會令他驚詫。我們闡發的某些含義是他精心掩飾的,甚至是他自己不願直面的。結果是我們對摩爾·弗蘭德斯的讚賞多於責備。我們無法相信,笛福對摩爾到底有多大程度的罪這個問題上拿定了主張,或者他會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考量那些法外之徒的生活時提出了許多深刻問題,並且暗示了——即使沒有明說——與他宣稱的信仰相違的種種答案。從他《論婦女教育》一文提供的證據,我們可以知道他曾就有關問題深入思考,並走在了時代的前面,他高度估量女性能力並嚴厲批判婦女遭受的不公待遇。
沒有人曾經更多體嘗莫測的命運,我十三次發財致富而又淪落赤貧。
那本書享譽天下,後果卻對作者不太公平;因為這雖然使他隱姓埋名地領受了莫大榮光,卻多少掩蓋了他作為作家還曾寫過其他作品這一事實,而其他那些書,可以肯定地說,在我們小時候沒有人大聲讀給我們聽。因此,1870年《基督教世界》的編輯呼籲「全英格蘭的男孩和女孩們」為被閃電擊中損毀的笛福墓重修墓碑之際,大理石碑上僅僅刻著「紀念《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根本沒有提《摩爾·弗蘭德斯》。考慮到《摩爾》一書——還有《羅克薩娜》《辛格爾頓船長》《傑克上校》等——的題材,不提它們我們倒也不奇怪,但是卻不能不為這種遺漏感到氣憤。如笛福的傳記作者萊特先生所說,那些書都「不適於擺到客廳的桌子上」。不過,除非我們想讓那件十分有用的傢具當趣味的最終裁決者,否則就不能不感到痛惜,因為那些作品的表面的粗鄙,或許還加上對《魯濱遜漂流記》的普遍讚賞,使得它們沒能如理所應當的那樣享有更大的聲譽。在任何可以算是當之無愧的相關紀念碑上,至少《摩爾·弗蘭德斯》和《羅克薩娜》的篇名應該和笛福的名字同樣被深深刻下。它們位居少數被我們稱之為無可爭議的偉大作品之列。紀念它們更出名的同伴問世200周年的契機也應該引導我們思考:它們與後者相似的偉大之點究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