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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簡·奧斯汀Jane Austen

第二章 簡·奧斯汀
Jane Austen

尋常15歲姑娘們笑口常開。賓尼先生想加糖卻錯拿了咸鹽,她們開心失笑。湯姆金斯老太一屁股坐到貓身上,她們幾乎笑得接不上氣了。不過,沒一會兒,她們卻又哭了。她們沒有固定的立足之點,不能從那裡四下環顧,看出人類天性中有永遠可笑的東西,看出世間男男女女身上有某些特質總能引發譏嘲。她們不知道輕侮別人的格雷維爾夫人和被輕侮的可憐的瑪麗是每間舞廳里恆久的景象。但是簡·奧斯汀一出生就知道這些。肯定有某位守護搖籃的仙女在她出生之後立刻帶她到世界上轉了一遭。當她被重新放回搖籃的時候,她不僅知道了世界是什麼樣子,而且還選擇了自己的王國。她應許,倘若她能統治那片疆土,就不再覬覦其他領地。因此,到了15歲,奧斯汀對他人已不存多少幻想,對自己更是全無妄念。不論她寫什麼,都是十足成品,都不只是著眼于訴諸自家牧師宅里的各位,而是面向全世界並與整個世界相關。她客觀超然,難以參透。當寫家簡·奧斯汀在該書最出彩的人物素描段落中記述格雷維爾夫人的言談時,措辭絲毫不含對輕侮言行的憤恨。儘管作為牧師的女兒,簡·奧斯汀曾親身體嘗被人仗勢輕侮的滋味兒。她把目光徑直投向了目標,而且我們準確地知道那目標位於人類天性地圖上的哪一個點。我們能知道,是因為簡·奧斯汀嚴格地遵守了約定,她從未越界。即使是在感情衝動的15歲,她也從不曾心懷羞恥地掉頭自我攻擊,從不因一時憐憫而摘去譏諷的利刺,從未在激|情的迷氛中模糊了描畫的線條。「一時的感奮與狂熱,」她似乎手持魔術棒指點著說,「在那裡結束。」分界線清清楚楚。當然她不否認月亮、山嶺和城堡是存在的——在界線的另一邊。她甚至創作了自己的浪漫傳奇。那是關於蘇格蘭女王的故事。奧斯汀確實景仰那位女王。「世上第一等的人物,」她評說道,「令人著迷的公主,她當年唯一的朋友是諾福克公爵,如今僅有的朋友便是惠特克先生、勒弗羅伊太太、奈特太太和我啦。」通過這樣的詞句,她的激|情利利索索地得到了控制,並被笑聲包裹起來。如果對照一下不久后勃朗特姊妹在北方她們家牧師宅里寫威靈頓公爵時的遣詞用語,是很有興味的事。
(黃梅譯)
若是遂了卡桑德拉·奧斯汀小姐的心愿,簡·奧斯汀寫的東西,除了幾本小說以外,我們很可能就什麼也見不到了。簡只有在給她姐寫信時才毫無顧忌;她只向姐姐坦陳心底的希冀以及她人生中的那次大失意——如果傳言屬實的話。可是,當卡桑德拉·奧斯汀小姐步入老境,她妹妹已經頗有名氣,她疑心將來會有生人鑽營打探,會有學者胡猜亂想,於是便忍痛焚燒了所有可能滿足他們好奇心的書簡,只留下一些她以為無關緊要或沒人感興趣的信件。
不過,有閑話議論說簡·奧斯汀身板僵直,一絲不https://read.99csw•com苟,沉默寡言——「是人人害怕的撥火棍」。關於這一點,也確有些蛛絲馬跡。她能落筆無情,是整個文學史中最前後一致、不改本色的諷刺家之一。
奧斯汀特別善於洞察瑣事之中的深意,她選擇描寫日復一日常規生活中的諸般小事,寫聚會、野餐、鄉村舞蹈,豈不是十分自然?攝政王或克拉克先生「建議改變寫作的文體」不能誘使她轉向;沒有哪種羅曼史,哪種冒險故事、政治內幕或陰謀運作可以燭照她所親見的鄉宅樓梯上的生活。當真,攝政王和他的圖書管理員撞上了最可怕的障礙,他們在試圖干預不可敗壞的良知,攪擾從不失誤的慎明。那個15歲就寫下了漂亮文句的孩子再也沒有停筆,而且她寫作壓根不是為了攝政王和他的圖書館員,而是為了更廣大的世人。她準確地知道本人優長何在,適合應對哪些題材——如一名對成品心存高標準要求的作家那樣處理應對。有些感知印象在她的領域之外,有些激|情她即使勉為其難強施巧計也無法恰當地裝點推出。例如,她無法讓一個姑娘熱烈地談論旌旗或小禮拜堂。她無法讓自己全心全意地沉浸於某個浪漫時刻。她有各式各樣的法子逃避激|情場面。她以自己特有的旁敲側擊的方式寫自然及其美景。她描述美麗的夜晚卻從不曾提到月亮。儘管如此,當我們讀到那整飭的寥寥數語「萬里無雲的夜空滿是清輝,映襯著樹林的幽深暗影」時,夜色就如她所說,是「那麼莊嚴,寧謐而美好」,非常明白,就是如此。
讓我們以奧斯汀最後一部完成的小說《勸導》為例,並藉助於它來看一看假使作者多活幾年可能會寫出些怎樣的書。《勸導》具有特殊的美,也有特別的沉悶。那種沉悶常常出現在兩個創作階段之間的過渡期。作家有點厭煩了。她有點太熟悉自己那個世界的行為方式了;錄述它們不再使她感到新鮮。她的喜劇性描寫中有一份嚴厲,表明她不再覺得沃爾特爵士的虛榮或埃利奧特小姐的勢利有趣。諷刺是生硬的,笑話是粗魯的。她不再對日常生活的樂子有新奇感受。她的心思不全在她的書寫對象上。不過,雖說我們覺得簡·奧斯汀已經寫過這些了,而且曾寫得更好,卻也同時意識到她在嘗試某種她從未染指的東西。《勸導》中有一種新元素,一種新特質,也許正是這點使休厄爾博士熱情迸發,宣稱它是「奧斯汀最優美的作品」。她開始發現,世界其實比她過去想得更寬廣、更神秘、更浪漫。她議論說,安妮「年輕時被迫小心謹慎行事,年齒漸長之際卻學得了浪漫——這是不自然開端的自然後果」,我們覺得這話也適用於她本人。她常常駐筆于自然景色的優美和沉鬱,捨棄了往時常常流連的春光卻轉而注意秋色。她談到「在鄉下,秋季時光的影響是那麼甜美而又哀傷」。她留心著「褐色的枯葉和凋萎的灌木籬」。她還議論說,「即使曾在某地吃過苦頭,人們也不會消減對那個地方的愛」。不過,我們覺察到變化,不僅是這種對自然景色的新敏感,還有,她對生活的態度也變了。在這本書里她大多數時候是通過女性之眼來看生活的,那女性人物自己不快樂,因此對他人的幸福和不幸懷有特殊的同情,儘管直到小說接近結尾,她都只能在心裏無聲地評說種種事態。由此,與通常情況相比,書中呈現的被觀察到的情態https://read.99csw.com與其說是事實,不如說更大程度上是感受。音樂會場景和有關女人忠貞愛情的那段著名談話明確地表達了熱烈激|情,不但證明了奧斯汀曾經戀愛過這個傳記事實,也證明了她不再憚于說出這點的美學事實。重要的人生體驗,必先深深沉入心底,隨歲月流逝得到徹底凈化,而後她才允許自己在小說中啟用它們。到1817年,奧斯汀已經萬事俱備。就外部環境而言,某種變化也即將到來。她的聲譽上升得非常緩慢。「我懷疑,」她侄兒利·奧斯汀寫道,「是否能找出其他任何一位知名作家,本人像她這般過著徹底默默無聞的生活。」如果她再多活幾年,一切都將改變。她將可以去倫敦小住,外出赴晚宴、用午餐,會見名流,結交新友,閱讀,旅行,把一大堆觀感帶回寧靜的鄉間小舍,以便閑時從容享用。
那不易把握的品質實際上由一些大不相同的部件構成,需要某種特殊才能把它們組合到一起。奧斯汀的機智有完美的趣味伴隨。奧斯汀筆下的傻瓜之所以是傻瓜,勢利鬼之所以是勢利小人,皆因偏離了她心目中的健全與理性的模式,而且,即使在逗人笑的時候她也把這一信息準確無誤地傳達給了我們。她比任何別的小說家都更多地動用了對人類價值的無比精準的感知。她以從不迷失的心靈、從無差錯的趣味和幾乎嚴峻的道德信念為鑒照,展示了那些背離仁善、真實和誠摯的言行,她的這類描寫乃是英國文學中最令人愉悅的精粹。她刻畫好壞參半的瑪麗·克勞福德,靠的就是這個方式。她從容不迫、興緻盎然地讓瑪麗喋喋不休地貶損教士,或讚賞某位年收入一萬英鎊的男爵。時不時地,奧斯汀會插入自己的聲音,毫不張揚,和諧妥帖,可是瑪麗·克勞福德的嘮叨頓時神采盡失,雖說仍能讓讀者感到幾分有趣。如此,她筆下的眾多場面是那麼深邃、優美而複雜。這種對比中生成了一種美,甚至是一種莊嚴,它不僅和奧斯汀的機智一樣搶眼,也是那種機智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在《瓦森一家》中她讓讀者預先品味了這種才華。她讓我們訝異,一樁尋常的友善之舉,如她所描繪,竟那般意味深長。而在她的成熟傑作中,這一才能被發揮到盡善盡美。她的著作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事件:某天中午在北安普頓郡,一名平淡無奇的青年男子在樓梯上對一位纖柔姑娘說話,他們上樓去換裝準備出席正式晚餐,身旁有女僕正在經過。然而,陡然間他們的談話從瑣屑和庸常升華,變得充滿意義,那一刻對兩人來說都成了終生難忘的瞬間。如一顆水珠充盈自身,它光彩照人;它熠熠閃亮;有那麼一剎那它懸在我們面前,深邃,顫動,澄明。轉眼之後,女僕走過去了,溫柔地融聚著所有人生幸福的這滴水墜下,復歸於日常生活的潮漲潮落。
兄弟姐妹們一致對某些陋習表示厭惡,當奧斯汀大聲朗讀她對這些惡俗的最後致命攻擊時,大家肯定曾一道開懷暢笑:「失去奧古斯塔斯都真讓我傷心備至,終為悲慟而獻身。一次致命的暈厥讓我一命歸西。可得警惕暈厥呀,親愛的勞拉……如果你願意,儘管發瘋好了,但是不要暈倒……」如此這般,盡自己寫字的速度,甚至比拼讀發音還要快,她急匆匆地講述那些不可思議的冒險故事,關於勞拉和索菲亞,關於菲蘭德和古斯塔夫,關於每隔一天就驅車來往于愛丁堡和斯特靈兩地間的那位紳士,關於藏在桌子抽屜內大筆財物的失竊,還有食不果腹的媽媽們和扮演麥克白的兒子們。毫無疑問,那些故事曾讓教室里哄堂大笑。然而,最明顯不過,坐在客廳僻靜一角的15歲姑娘提筆並不是為了博兄弟姐妹一笑,不是為了讓自家人享用。她寫達西是為所有人,又不為任何人,是為我們的時代,也為她自己的時代;換言之,儘管那時奧斯汀不過小小年紀,卻已read.99csw.com經名副其實是在從事寫作。從她那些節奏鮮明、勻稱齊整、嚴謹有序的文句,我們可以聽出這一點。「她是個脾氣好、懂禮貌、善迎合的年輕姑娘,人們沒法討厭這樣的人——她不過是招人蔑視而已。」如此這般的句子原是打算要存活得比那段聖誕節期更長久的。活潑,輕快,妙趣橫生,自由無羈到戲謔惡搞的地步——《愛情與友誼》具備上述所有特點,然而,那貫穿全書、不曾消融于其他種種之中的獨特聲音又是什麼?是笑的聲音。15歲的女孩在其小小一隅嘲笑全世界。
一本正經的小姑娘長大了。她成了米特福德太太記憶中那「一心要捕捉丈夫的最俊俏、最傻氣、最做作的浮浪花蝴蝶」;後來,還瞎蒙亂撞地成了一本名為《傲慢與偏見》的小說的作者。文稿是在一扇吱扭作響的房門掩護之下偷偷寫成的,後來一放多年未能出版。據說,她不久后即開始動筆寫另一篇故事,即《瓦森一家》,由於某些原因不大滿意,就沒有寫完。不過,大作家的二流作品值得一讀,因為它們為其名篇傑作提供了最佳評註。
在《瓦森一家》中,奧斯汀遇到的困難更顯露無餘,而她克服困難的手段卻沒有被那麼巧妙地遮掩。首先,開頭幾章生硬粗略,說明她屬於那類習慣在第一稿里簡單陳列事實梗概的作者,此後他們會一次又一次地回過頭去擴展加工,充實血肉,營造氛圍。過程到底如何我們說不上來——我們不知道作者扣除了什麼,加添了什麼,運用了哪些藝術手法。但總而言之,奇迹發生了,14年平淡無味的家庭生活被轉化成看似毫無雕琢的精妙序篇;我們絕猜不到此前奧斯汀曾迫使她的筆做了多少苦工。由此我們覺察到奧斯汀根本不是魔術家。像其他寫手一樣,她得創造某種氣氛,好讓自己特有的天分能開花結果。在這裏她摸索探尋;她讓我們等待。突然間她大功告成,於是事態按照她的意願步步推進了。愛德華一家要去參加舞會。湯姆林森家的馬車正好路過;她告訴我們,家人給查爾斯「備了手套並吩咐他好好戴著」;湯姆·馬斯格雷夫帶著一大桶牡蠣退居偏遠一隅,而且非常舒心自在。作者的天分得到了解放並十分活躍。我們的感覺立刻敏銳起來,我們被唯有奧斯汀才能賦予的那種特殊的緊張焦灼之感所裹挾。然而那又是由什麼構成的呢?只是鄉村小鎮里的一場舞會,幾對舞伴見見面拉拉手,外加吃點喝點什麼;其中的重大事件,不過是一名小男孩受到某年輕小姐的冷落卻得到了另一位的善待。沒有悲劇也沒有英雄主義。然而不知為什麼這個小小場面十分動人,其感染力與場景莊重嚴肅的表象很不相稱。奧斯汀讓我們看出,如果愛瑪在舞會廳里表現得如此這般,那麼她在更嚴峻的生活危機中被摯誠之心所驅策,將會何等善解人意又怎樣滿腔柔情——而那些危機,註定會在我們凝神看她的時候一一在我們眼前出現。簡·奧斯汀是有深邃激|情的女子,雖然表面上不大顯露。她激發我們去填補沒有直接寫出的東西。表面上,她展示的內容無足輕重,但是構成它的東西卻在讀者頭腦中逐漸伸展,使最經久不朽的形式與表面上無足輕重的生活場景相融合。重點在人物刻畫。她讓我們尋思:待到差五分三點,奧斯本勛爵和湯姆·馬斯格雷夫前來拜訪、瑪麗搬出茶盤和餐刀匣,愛瑪會如何表現呢?那會是極為尷尬的場面。兩位青年男子平時習慣了更講究的生活。愛瑪可能會顯得缺乏教養,庸常粗俗,不足掛齒。談話迂迴曲折,懸念始終令我們惴惴不安。我們的注意力半是聚焦于當時,半是著眼于未來。最後,愛瑪的表現證實了我們對她最好的期待,我們不禁深受觸動,彷彿曾目睹了最重大的事件。這部尚未完成、總的來說也較為遜色的作品,其實具備構成奧斯汀著作偉大品質的所有元素。它具有文學的永恆性。即使不計生動活潑的表層敘述和貼近生活的逼真繪寫,仍有對人性價值的精微辨識可給人帶來更深切的愉悅。倘若把這點也拋開,read.99csw.com人們仍能懷著無限樂趣傾心關注描述舞會場面的相對抽象的藝術手法,其中展現的情感是那麼繁複多樣,述及的各個部分那麼詳略得當,真值得好好玩味,就像欣賞詩歌,只為它本身,而不把它當作將故事引向此處或彼處的一個環節。
而我們,千真萬確,也不會那樣做。即使受到刺|激的虛榮心疼痛不已,即使道德的憤怒熱火中燒,促使我們去改良這充斥惡毒、卑鄙和愚昧的世界,那任務也是我們力所不及的。人就是那樣-~15歲女孩通曉這點,而成年的女人則證明了這一點。此時此刻,某貝特倫夫人正在阻止小狗帕格鑽進花壇;她遣了查普曼去幫助范妮小姐,不過有點為時太晚。明辨秋毫,精準無瑕,她的譏嘲諷刺是那麼公正無偏,所以,雖然它始終存在,卻幾乎逃過了我們的注意。沒有一絲卑瑣小氣,沒有丁點兒刻薄惡意,會驚動我們的沉思。欣悅之感奇特地與我們的取樂心態交匯融合。藝術之美照耀著那些傻瓜。
這一切又將對簡·奧斯汀未寫的六部小說有怎樣的影響呢?她不會去寫犯罪、情慾或冒險故事。她不會因出版商的催促或朋友們的奉承匆匆趕活兒,草草敷衍或言不由衷。但她會更加見多識廣。她的安全感將被動搖。她的滑稽喜劇將會受損。她將更少依賴對話而更多通過觀照評說讓我們了解她的人物(這在《勸導》中已露端倪)。短短几分鐘閑談中精彩的三言兩語足以涵蓋某克羅夫特海軍上將或某馬斯格雷夫太太所需要了解的一切,然而,在陳述分析和展示心理的章節中,信手拈來的速記式筆法將會顯得過於粗糙,無法容納她此時已充分辨識的複雜人性。她會發明一種新方法,一如既往地清晰而從容,但卻更深入,更意味雋永,不僅記述人們說了些什麼,而且表達出他們的言外之意;不僅寫出人們的本相,而且寫出人生的本質。她將與筆下的人物更遠地拉開距離,更多地把他們看作是群體,而非單一個人。她的諷刺筆觸也許將不那麼持續不斷,但會更加辛辣嚴苛。她會成為亨利·詹姆斯以及普魯斯特的前驅者——不過,就此打住吧。這些猜想無補於事:那位最完美的女性藝術家,不朽著作的寫者,「正當她開始對自己的成功萌生出信心的時候」,卻溘然長逝了。
首先,被費拉德爾菲亞認定不像12歲孩子的那個又任性又做作的小姑娘很快成了女寫家,完成了一篇毫不孩子氣的令人驚訝的故事,即《愛情與友誼》。雖說似乎有點難以置信,該作品寫于作者15歲之時。很顯然,寫它是為了讓家庭教室里的諸君取樂,抄在同一冊的故事中有一篇以搞笑的莊重口吻獻給她哥哥;還有一篇由姐姐配上了筆觸簡潔的水彩頭像插圖。人們會覺得,有些玩笑是全家人的共有財富,有些諷刺力道十足,是因為全體小奧斯汀都嘲笑「在沙發上嘆息並昏厥」的優雅淑女。
因此,我們對簡·奧斯汀的了解就只能來自一鱗半爪的閑言碎語、為數不多的書信和她的小說。說到閑言碎語,凡能流傳下來的街談巷議都絕不可以輕視;只要對之稍加整理它們就能很有成效地幫助我們。比如說,小費拉德爾菲亞·奧斯汀這樣評論自己的表妹:簡「算不上漂亮,還一本正經,不像12歲的小姑娘……又刁鑽任性又裝腔作勢」。我們還有米特福德小姐,奧斯汀姐妹年紀輕輕時她就認識她倆,她認為簡是「她記憶中一心要捕捉丈夫的最俊俏、最傻氣、最做作的浮浪花蝴蝶」。再次,還有米特福德小姐那沒有留下姓名的朋友,「她目前正在簡那兒做客,說簡如今變得古板九-九-藏-書,成了古往今來最僵挺筆直、一絲不苟、沉默寡言的『單身福女』,而且,若不是《傲慢與偏見》揭示出在那僵硬匣子里藏著多麼珍貴的寶石,她在社交圈裡不會比撥火棍或擋火屏更引人注意……現在情況當然大不相同了,」那位淑媛接著說,「她仍然是撥火棍——不過如今是人人害怕的撥火棍……不聲不響,悶頭摹寫人物的才女,著實叫人害怕!」另一方面,當然了,還有奧斯汀一家,他們很少自誇自贊,儘管如此,據說兄弟們都「非常喜愛簡,都因她而自豪。他們喜歡她的才氣、她的美德和她討人喜歡的風度。每個人後來都樂於在某個侄女或自家女兒身上發現與親愛的姐妹簡有幾分相似的地方,但是若說到堪與簡比肩媲美的人,他們壓根就沒指望能夠再見到」。可愛迷人卻又僵挺筆直,在家裡受寵愛卻被外人懼怕,刀子嘴豆腐心——這些相反的特徵並非不能調和共存,當我們轉而閱覽奧斯汀的小說時,也會在故事中跌跌絆絆地碰上同樣的複雜性,一如解讀作者本人。
《沃森一家》開頭那些粗略拙樸的章節表明她並非多產的天才,不像艾米莉·勃朗特,只需打開門就能讓自己被充分感知。她謙卑而快樂地一點點收集築巢的小枝和草秸,把它們整整齊齊碼好。那些枝丫和草秸有點枯乾,有點土蓬蓬的。那一帶鄉間有大房子和小房子;有茶會、餐會和偶爾舉辦的戶外聚餐;生活受到有身份的親友關心及適量收入的護佑;也被泥濘的路、濡濕的腳以及一些女士們易於疲倦的傾向所局限;維持這般生活的是一點兒錢、一點兒身價,還有當地中上階層通常會受到的一點教育。罪惡、冒險和激|情被擯除在外。然而,儘管平庸,儘管瑣碎,奧斯汀卻從不迴避、從不含糊。她耐心而精準地告訴我們,他們「一路不停,徑直到達紐伯里,在那兒用了飯,又當午餐又當晚餐;就此結束了一天的享受和勞頓」。對於傳統習俗,她並非只是說點空頭好話虛與應付;她不僅接受它們,而且真心相信。當她描寫埃德蒙·貝特倫之類的牧師,或某位水手,她似乎受制於他們神聖的職業,不再能暢快淋漓地運用她的主要工具,即喜劇才能,反而常常陷入循規蹈矩的頌揚或有板有眼的描述。不過這些是例外,多數情況下她的態度令人想起那位未留名的女士的驚呼:「不聲不響,悶頭摹寫人物的才女,著實叫人害怕!」奧斯汀既不想改造什麼,也不想消滅什麼;她沉默不語,而這的確可怕。一個又一個,她塑造了她的傻瓜,她的道貌岸然者,她的市儈,她的柯林斯先生、沃爾特·埃利奧特爵士和班奈特太太們。她用鞭子般的詞語團團抽打他們,那些詞語在他們四周旋動,將他們的身影永遠地鐫刻定型。他們就那樣存在著,沒有給他們任何借口,也沒有向他們表示任何慈悲。當她處理完畢,朱莉亞和瑪麗安·貝特倫姐妹倆消失得片羽不存;可貝特倫夫人卻永遠地留下了,「坐著,招呼著小狗帕格,不讓它溜進花壇」。神意的公道裁判普施於四方。格蘭特博士起初愛大吃嫩燒鵝,最後「因為每一周例行不誤大吃三頓,發作腦中風死去」。有時候,奧斯汀筆下的某些人物生出來只為讓作者能興高采烈地把他們的腦袋削掉。她心滿意足;她氣定神閑,便不再想動任何人頭上一根髮絲,也不再挪移那個讓她感到如此美妙怡情的世界中的任何一塊磚頭或一根草葉。
奧斯汀的才華如此均衡,難得地完美。她所有完成了的小說中沒有失敗之作,她的眾多章節里很少有哪一章明顯低於水平線。不過,她畢竟年僅42歲就過世了,死在能力巔峰期。她尚待經歷那些使晚年成為作家生涯中最有趣階段的種種變故。活潑靈動,氣韻難遏,富有生機勃勃的創造力,如果假以時日,她肯定還會寫出更多的作品,而且簡直讓人樂於揣測她是否會改換寫作的路數。邊界已經劃定;月亮、山巒和城堡都在界外。不過,她不是有時也曾試圖短暫越界嗎?她不是也正開始以自己特有的快活而精彩的方式,盤算一次小小的發現之旅嗎?